之后的几日, 萧璃就留在了城里,没有回军营去。
她每日去府衙溜达一圈瞧一瞧他们审案的进度,偶尔还旁听一下, 看看能否学到些什么,毕竟问讯这种事萧璃还真的没做过,她说谎说的不少,倒是鲜少站在对面的角度去识破谎言。
左右她跟王放也算是旧相识, 所以跟班跟得毫不脸红,更有甚者,偶尔见到别的县令文书那里有新奇的事, 也会凑过去看一看。
只是, 偶尔看见旁人瞥过来的眼神,让萧璃总觉得自己是学堂里招人讨厌的先生,就是那种不仅布置了很多功课,还要在旁边看着学生做功课的讨厌先生。
王放对此倒是无所谓的, 毕竟萧璃不说别的, 武功那是真的高, 在长安时是可以跟二皇子掐个不相上下的选手,有她在旁边跟着, 王放对犯人放狠话都只觉得更有底气了些。
而且也不知道萧璃的嘲讽技能太过纯熟又或是天生招人恨, 王放逐渐发现, 有她在场, 犯人就特别容易被气得发疯失去理智,吐露真言。
这几天下来, 两人竟然还逐渐生出了一些未挑明的默契出来。
王放甚至偶尔偷偷觉得可惜, 可惜萧璃身份太高不能奴役, 不然就这样一个能气人, 武功高,堪比人形恶犬的大杀器,他还真想雇一个来压榨其劳动力。
当然,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王放是万万不敢表露的,不然别说奴役萧璃,他搞不好先要被公主殿下奴役死。
然后又马上想到,他难道不是已经在被公主殿下奴役了吗?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
*有一日傍晚,到了下衙的时间。
我要去买些花饼来吃,有些日子没买过了。
萧璃对王放和吴勉两人说道,又问可需要她带回一些给他们尝尝,尤其王放,毕竟这多少也算是黎州的特色。
吴勉埋头整理文书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
王放倒是愣了愣,他来黎州已经有一段时日,也弄清楚了最初剿匪的缘由。
若是没记错,最初萧璃冲冠一怒,就是为了一个卖花饼的姑娘。
于是鬼使神差的,王放竟然点头,然后跟着萧璃一起去到那花饼摊子。
其实傍晚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时间,按照郭宁那个馋猫儿的说法,最先出锅的那自然是最好吃的,到了午后,花酱的味道便没那么清香了。
当然,萧璃倒是吃不出来,她觉得现在不好,是因为这时候大约已是收摊的时间,阿芫见她,说不定还要重燃炉灶给她蒸上一屉花饼。
但她也只能这时间来,阿宁说这几个月来阿芫的生意特别的火爆,白日总是很多人,唯有傍晚收摊时会清闲些。
其实自打救她回来,萧璃便开始带兵出去剿匪,一直打打杀杀,竟然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阿芫,那闲聊时光也好久不曾有过了。
不知为何,萧璃越是走近阿芫的摊子,便越是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离那摊子只剩一个转角时,萧璃甚至萌生出了‘不知道阿芫是否想要见到她’这样的想法。
这也并非萧璃多思。
因着萧璃之后剿匪之举太过惊人,这最初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被当作个传奇闹得沸沸扬扬,传得人尽皆知。
便是南境其他州府都知晓此事了,更何况事件中心的黎州本身?她在长安时自己就曾推动过些流言蜚语,那些她与令羽的传言,背后便有她的推波助澜。
所以她更知道,世人有多爱议论这些风月韵事。
旁人的伤心事,落在别人嘴里不过谈资。
萧璃自己皮糙肉厚,既有所求,自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和令羽。
可如今,被人当作谈资议论的却是阿芫了。
一旁跟着的王放就见到萧璃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全没有她往日大步流星的模样。
扭头看去,竟然还在她眼中看到了犹疑之色,令王放很是震惊,毕竟,这位在长安可是一个拳打皇子脚踢世子的主啊。
但是,不论萧璃走得多慢,那摊子也只会越来越近。
越过行人,萧璃已经能看见阿芫那忙碌着的身影。
阿芫背对着萧璃,正在给客人装花饼,是阿芫娘先见到了萧璃,对阿芫说了什么。
于是萧璃看见,阿芫的背影顿了顿,然后飞速转身。
于人来人往之中,两个姑娘四目相对,阿芫率先绽开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带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又有见到好友的欢欣雀跃,极是感染人。
阿璃!阿芫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
紧接着,王放清楚地感受到,刚才笼罩在萧璃身上的犹疑全部不见了,她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同样挥手,阿芫!然后迈开步子,向那个叫阿芫的姑娘身边走去,又是大步流星的模样。
*萧璃和王放坐在摊子后面的长凳上,面前摆着几个精致的花饼,阿芫在招待着几个客人,阿芫娘给两人倒上热茶,心怀感激却又战战兢兢。
现在阿芫娘已经知道了萧璃的身份,公主,那是皇帝陛下的女儿,是县令见到都要跪下行礼的人物!她们这种平头百姓,也不知是烧了几辈子高香,做了几辈子善事,才能得到这样的人物的照拂!王放已经饿了,于是不客气地先喝了口茶,然后拿起一个饼吃了起来。
一口咽下,发现果然别有风味,味道完全不逊于府里自家厨子所精心制作的点心。
又是一轮忙活完,阿芫在围裙上擦擦手,这才走过来,与萧璃说话。
怎么这个时辰了,还这般忙碌?萧璃捧着茶杯,歪着头问道:你还不收摊吗?还不是因为你?阿芫似娇似嗔地瞥了一眼萧璃,说:如今黎州城谁不知道公主殿下被我花饼西施迷住了心神?这贵人喜欢的东西,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这不,每日都有人慕名而来,再加上回头客和常客,客人不就络绎不绝了?萧璃捧着茶杯,整个人僵住。
阿芫见到萧璃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前几日阿宁来时说你或许会因为牵累我的名声而心怀愧疚,我还当她酒喝多了在说胡话,现在一瞧,你竟然真的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吗?可人言可畏,流言如刀萧璃放下茶杯,轻声说。
阿璃,你为何剿匪?阿芫却是笑笑,未等萧璃回答,就接着说:是为解救那些同我有一样遭遇,甚至比我更惨的姑娘们,我说的可对?王放就坐在萧璃旁边,但是阿芫仍然提起了这本该深埋掩藏的一节。
萧璃点头。
阿璃为了我们这种微如草芥之人,便是真的刀枪棍棒都未曾畏惧,区区流言如刀,我又有什么可怕的?阿芫如此对萧璃说。
阿芫的笑容,让王放觉得这姑娘就如山间野草,任你疾风骤雨,雷霆闪电,都无法将之击倒。
阿芫永远忘不了,在她最最绝望,仿佛已经坠入无间地狱之时,是萧璃推开了那道一直锁着的门,于漫天火光中抱起了她。
虽然那时萧璃浑身是血,状如修罗,却让阿芫觉得,如果这世间真有阿娘所说佛陀,就该是眼前这般模样,渡世人一切苦厄。
阿芫收了笑,认真地看着萧璃,说:区区流言,能奈我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不如真金白银来得重要。
说着,阿芫掂了掂钱袋,里面发出了铜钱碰撞声,甚是清脆悦耳。
沉默良久,萧璃才开口:阿芫洒脱,是我着相了。
阿璃,我如今生意是真的好。
看到钱袋,阿芫高兴了起来,说:这几月,我差不多都攒出了去长安的盘缠与些许租金!当真?萧璃惊讶。
自然!阿芫笑得得意:这些日子来的人多,我叫阿娘跟着卖些茶水小食,正经赚了不少钱。
说着,阿芫摇头晃脑,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赚钱最让人快乐!噗——王放没忍住,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
对了,这位是……?注意到王放,阿芫问。
王放:我好歹也是跟裴晏齐名的长安双璧之一,竟然现在才注意到我吗?这几月操劳,他难道已经失去了俊逸的面容了吗?这是长安来的大理寺少卿,王放。
阿芫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是个什么官儿,就又听萧璃说:就是来帮着审案子的,毕竟山匪太多。
原来如此。
阿芫明白了。
王放:虽然我也知道我是来做苦力的,但殿下你也可以说得稍微委婉一些。
这边阿芫随意地向王放行了个礼,那边萧璃则继续问:阿芫可是已打算准备去长安了?毕竟阿芫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去长安,如今既然银钱已差不多妥当,此事自然也可以提上日程。
不急。
阿芫的笑容淡了淡,说:阿宁告诉我,所有的极刑都要等长安的法三司审核批复后才可执行。
是三法司。
王放纠正。
萧璃倒是没在意这些细节,她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说:阿芫你是想……自然是跟阿璃你一起,去亲自观刑,看他的尸身拿去喂狗。
阿芫面上带着无限的冷意,一字一句说道。
那之后,她才能心魔尽除,安安心心去长安。
王放这时正喝着茶,吃着饼,心中感叹这姑娘的心志坚定,却冷不丁看见萧璃慢慢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这种死亡凝视任谁都无法无视,王放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问:殿下?三法司的批复何时能到?萧璃问。
王放刚来第一天,都未来得及沐浴就被拉去审案子,那些最初俘获的山匪早就审结,他也将审核结果快马加鞭送回了长安,只等上官批复。
殿下,审核结果两个月前应该已至长安,如今只等三法司送还批复。
言外之意,他该做的已经都做好了,请别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怕。
两个月前就已到长安,却现在还无音讯,三法司做事实在太慢。
萧璃自语。
王放又开始嚼饼喝茶,心想谁说不是呢,他也觉得三法司做事太慢,很应该被公主殿下在背后盯一盯。
可惜了,三法司没机会体会到公主殿下的死亡凝视了。
想到这里,王放咀嚼的动作逐渐慢了下了……慢着……王放心中缓慢地划过了一个念头,目光也瞧瞧落在了萧璃的身上。
真的,没这个机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