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期扶着裴晏又跑了大半天, 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现在不需要触碰都知道裴晏烧了起来,他的气息越来越浑浊,神智也逐渐变得不清。
此刻能跟着他继续走, 完全是凭着一股意志勉强跟着。
可即使这样,梅期也知道,以裴晏的体力,应该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以他们现在的速度, 再过不久怕又会被追兵追上。
那些追兵都是练家子,若他没受伤,倒是能以一敌十, 可是现在……不论如何, 都要保住公子.打定了主意,梅期的目光又逐渐坚定了起来。
这时,梅期发现前面有一个山洞,他眼睛一亮, 连忙走了过去。
他检查了一圈儿, 确认这不是什么野狼野熊栖息的山洞, 才小心地将裴晏扶进去躺下。
公子,你就躲在这里, 我去引开追兵。
梅期蹲在裴晏的面前, 轻声说道。
裴晏张了张嘴, 想要阻止, 可喉咙太过干哑,说不出话来。
公子别忘了, 我是最厉害的, 不会有事。
梅期看出裴晏的阻止之意, 咧嘴一笑:倒是公子, 一定要撑下去,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我们都知道你有多重要,所以不论是谁接到了求救信,都一定会来救你。
千万要撑下去啊,可别害我完不成任务。
梅期又叮嘱一次,这才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山洞。
拽了些藤蔓树枝挡住洞口,又留下了他们联络的印记之后,梅期回头望望,提步离开。
这一回,他没有再掩饰踪迹,只是把脚步装成了一个不通武艺的人,跌跌撞撞般向前跑去。
*之前燕必行说过,若是快马加鞭通过隘口,大约需要三四天时间就可以抵达江南道贡水一带。
现在他要收回这句话,事实上两天半就能到,只要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休息就可以。
这个萧璃根本就是个疯的!燕必行抹了一把脸,然后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又清醒了一点儿,继续驭马跟上。
一边强跟一边还要腹诽,这当真是一国公主,不是什么死士吗?这一路不是没有危险的,他们进入隘口时尚是天晴,穿越了半个窄峡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
当时燕必行心里一咯噔。
立刻朝萧璃看去,却见她面色变都未变,只随手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眼睛盯着前方,没有丝毫分心。
仿佛对她来说,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向前。
他们现在在峡谷正中间,进退皆不得,唯有继续向前,在洪水成型之前跑出隘口方有生机。
如此想来,萧璃一心向前倒也没什么不对了。
燕必行不愿落后,一咬牙,加快了马速。
仿佛是老天也在照顾他们,到他们终于跑出隘口时,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变成了暴雨,暴洪成型,洪水汹涌磅礴而出。
燕必行听见身后那轰隆隆如同震雷一般的水声,心中不由的后怕。
又去看萧璃,却见她仍然不为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没有逃过一劫的惊喜。
你如此行事,当真是为了追击张彪?燕必行不由得问出心中疑惑。
萧璃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燕必行一哂,心道果然。
他们这些人,口中就全没有一句实话,正想刺萧璃一句,却听见她说:我是去救人。
两日两夜不曾休息,不曾吃喝,萧璃的声音沙哑刺耳,可语气却坚定无惘。
救谁?救一个,治世能臣。
萧璃回答。
燕必行一愣,问了句:是个好官?萧璃如今只要说话,喉咙就火辣辣的,但她还是开口——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非他不可。
姑且信你。
燕必行一笑,说:好官不多,那老子就帮你救了。
萧璃眉眼略松,道:他若平安,我许你一诺,不违道义本心,绝无反悔。
一言为定!*裴晏已不知在这个山洞里躺了多久。
最开始时,他还能计算一下时辰,看一眼外面的天色。
到后来,他的头愈发昏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渐渐的,连眼睛都很难睁开。
但是他还记得梅期的话,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因为在此处一旦失去意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之后,他感觉身上一阵轻一阵重,一会儿又仿佛整个人飘荡在半空,如断线的风筝。
他曾经听人说过,人若是将死,眼前会看见最想看的画面,耳边会听见最想听的声音,也不知他会看到听到些什么…………你就是裴晏?我的童养驸马?这是裴晏第一次被裴太傅领着进宫时,萧璃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小公主被陛下抱在怀里,双手抓住御案,努力把脑袋探出来,一双葡萄一样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很是好奇的模样。
那时裴晏还太小,看不出紫宸殿里尴尬又莫名的气氛。
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同样福马,于是按照父亲之前教他的那样,微笑,点头。
紫宸殿中尴尬的永淳帝,神色莫名的裴太傅,还有不怎么高兴的霍大统领:……阿璃别瞎说。
永淳帝试图制止好闺女坑爹。
但萧璃是谁,她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没有瞎说呀,是你跟阿娘说,裴太傅家的阿晏,还有霍师父家的小毕都不错,可以先好好养着,以后再看要不要做我的驸马。
霍大统领又高兴了起来,裴太傅则眯了眯眼。
永淳帝……永淳帝特别尴尬,他只是跟阿昭讲些夫妻间的小话儿,结果转头就被闺女给卖了出来,想捂住闺女的嘴又怕憋坏了她。
永淳帝又又又一次深刻意识到这女儿就是生来坑他的。
小裴晏长得好看,小公主喜欢,于是跳下永淳帝的膝盖蹦蹦哒哒跑过去,拉起小裴晏的手说道:我带你去花园看蜻蜓和蝴蝶呀。
裴晏点头,他想去看,于是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从裴太傅的大手中抽了出来。
什么是同样福马?裴晏问。
唔,就是好朋友的意思。
小公主说得肯定。
原来如此。
又学到了新的知识。
那你愿意做我的童养驸马吗?小公主仰头问。
几乎没有犹豫,裴晏点头:可以。
那我们去看蜻蜓!萧璃兴高采烈地加快脚步。
好的!裴太傅:就这么被蜻蜓和蝴蝶骗走了?这孩子在家时也没这么好骗啊。
永淳帝:怎么说呢,这闺女比她爹厉害多了,突然有点儿骄傲。
霍大统领:应该把他家的泥猴子也带来的,失策。
……阿晏!帮我捉蜻蜓啦!阿晏,看我天牛大将军攻击——阿晏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了?阿晏,我请你吃酥山。
阿晏,兄长去向皇伯伯求娶墨姐姐啦!阿晏,杨家……杨家……兄长和墨姐姐怎么办?无数的声音和画面在裴晏的脑中交杂出现,纷乱而嘈杂,那一声声‘阿晏’让他心中觉得既甜且酸,又涩又苦,一直到最后——少女站在东宫,脸庞因大病初愈而毫无血色。
她捧着一个暖手炉,看着枝上的花苞,轻轻地说:阿晏,到此为止吧。
少年站在她身后,面色却比大病初愈的少女更为苍白,他衣袖下的双手已紧紧握成拳头,却仍止不住微微颤抖。
但是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单膝跪下,郑重行了一礼,道:诺。
之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少女回过身,在他身后目送他离开。
……裴晏猛地又清醒了几分,仿佛已然开始散溢的灵魂又重回身体。
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
君聩无道,继者无能,他唯一认可的那个,能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有明君之能却没有为君之心,他怎么敢死,他怎么敢死!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非她不可。
不知又过了多久,裴晏恍惚间听见了身边出现细细簌簌的声响,有清浅的脚步声,又有难掩的喘气声,仿佛来人已奔跑了很久,很久。
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会这般狼狈?阿晏。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被温柔地托起,靠在一个温软的怀抱里,被一股熟悉的,如同清冽的泉水般的味道环绕着。
嘴里被喂了什么,后背被抵住,一股热源从后心处流向四肢百骸,他又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努力地抬起缠着布带的手腕,挣扎说道:证……手腕被轻轻握住,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知道了,放心。
这个声音太让人安心了,裴晏恍惚间知道这声音来自他最信任的人……可那人是谁呢?不需再撑,不会有事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
接着,他感到有什么柔软之物,轻轻印在了他的额头上,带着让他心中又酸又软的珍重和爱惜。
后面有我,睡吧。
……好于是,裴晏知道他已安全了,不用再勉力支撑,彻底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霍毕与范烨同萧璃会合时已是好几日之后。
说实话,相比分离那晚,萧璃要憔悴了不少。
她嘴唇干裂,眼中血丝遍布,显然这几日都没好好睡过,左脸写着暴躁,右脸写着易怒,额头写着别惹我。
但莫名的,霍毕就是觉得此刻萧璃的状态比那晚要好得多。
那日她好像一炉即将炸掉的滚水,而现在,虽然形容憔悴,却又变成了一幽深潭了。
可捉到张彪了?策马走近,霍毕问。
萧璃摇头,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听见由远及近地一声高喊——救命啊,救命啊!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大人!霍毕循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向他们冲过来。
这人有些脸熟,但面目太过平凡,他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人身上带伤,浑身血迹,却又动作敏捷,几乎一眨眼就冲到了萧璃的马前跪下,一脸哀求,大声喊道:求公主殿下救救我家公子!萧璃似乎愣住了,同样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都在这侍卫身上,所以也没人注意萧璃身旁的书叁死死咬着嘴唇,怕人见到自己扭曲的面容,于是深深埋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