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 让魏桓心头一震!忍不住看向少女。
俪韦此人暴戾无常,连自己都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却旁若无人地迎着俪韦的目光,不带半点惧怕之意。
俪韦亦是望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 半晌, 轻轻唔了一声, 入宫,好啊。
小姑娘有志气。
他眯着眼笑了, 你姿色好,性子也特别。
圣上会喜欢你的。
直到此刻, 才能看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尾有几条浅浅的鱼尾纹, 让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看上去竟是有些慈爱。
蓁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可是在一夜之间灭了雁南明氏满门,且稳坐高位、十年不倒的权宦。
不过,咱家有个要求。
俪韦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人请说。
蓁蓁姿态恭敬。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春色正浓,空气里花香馥郁。
碧梧宫外, 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双手紧张地揣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
娘娘怎么还没好呢。
今儿天子赐宴, 为下放冀州、将将回京的新科状元郎接风洗尘。
天子看重这位状元爷, 人尽皆知,便是那权势滔天的俪韦,都派了心腹魏桓赴宴。
可万万不能少了贵妃娘娘。
圣上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素来只有贵妃娘娘可以安抚好他。
方才宴会初开,圣上派他来催请娘娘, 那可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差事。
贵妃娘娘在殿中妆扮许久,他也想催,却是有心无力。
娘娘是那连头发丝儿都要精致到底的人物,能怎么办?再久也只能候着。
别说他,圣上都只有候着的份儿。
小太监频频往里张望,心浮气躁。
碧梧宫内。
绣着杏花的丝绢飘然坠地,一只柔荑抚过那张烫金的帖子。
指尖微顿,在那鸾飘凤泊的三个字上抚过。
饱满如桃花的唇瓣勾起。
她红唇微张,将荔枝肉放进口中。
轻轻的三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嚼碎了,咽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弥漫。
白雨渐。
真是,久违了。
……尔等不知,那位魏贵妃可真是传奇,进宫短短一年,便从小小庶女,升至贵妃之位!当时,太极殿初见,就令圣上意动神飞,亲封淑妃,赐住碧梧宫!天子立四妃一后,贵淑德贤。
淑妃,可是仅仅次于贵妃的妃位!这也就罢了,偏偏短短一年,她又晋为贵妃,位列四妃之首!这等晋升速度,当即有人惊叹: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仙子?那起头的人侃侃而谈:我曾在封妃大典上,远远见过一面。
那等美色,人间仅有,也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压得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啧啧称赞,陷入回忆,浑然不觉神飞天外。
众人一时唏嘘。
谈论完美人,又将话题转向今晚最惹眼的存在:你们看,那位就是新科状元爷了吧。
听说颇得圣上赏识,作得一手好文章。
相貌亦是不俗。
金质玉相,人中龙凤。
这位状元郎,细说起来,又是另一个传奇。
他庶人出身。
从小习医,师承神医白仲祺。
后来弃医从政,连中三甲,殿试得圣上嘉许,钦点为状元。
资质卓绝,一袭白衣离群孤索。
如今的朝廷,以大太监俪韦马首是瞻。
俪韦又一向与世家亲近,对这些寒门子弟不假辞色,隐隐还有打压的意思。
皇帝金口玉言,钦点这位白家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为榜首,难免引起氏族门阀的注意。
莫非,圣上有意培植庶族,以为抗衡?有人想要试探,偏偏这位状元郎性子疏冷,软硬不吃。
接连碰了钉子之后,也渐渐无人前去相交了。
清高个什么劲!之前在他那碰了钉子的人,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若非仗着一副好皮囊,得了公主青睐,早就被咱们收拾了。
他口中的公主,乃是安宁公主,姚翩然。
太后最宠爱的公主,今上的妹妹。
她一身茜色宫装,扎着流仙髻,发髻装饰了两个白色的绒球,面容娇俏,仿佛月宫里的玉兔。
像是一只花蝴蝶,飞向那株清冷的白梅树。
围着他翩翩起舞,闹腾个没完。
男子却始终冷着俊脸,一言不发。
眸色漠漠,宛如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月色。
却惹得公主越发想要亲近。
隔着池塘,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
不正是那位,迟迟不至的贵妃娘娘么?玄香看着少女唇角意味深长的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向上斜飞,一些潋滟的水光从瞳仁里倾泻出来。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幅画活了过来。
但是,她看着对面白衣人的眼神很奇怪。
玄香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像是在看着一件器物,评判他的价值。
没有丝毫的情绪夹杂在里头。
玄香。
轻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钩子般挠动人心。
玄香立刻跪下:娘娘有何吩咐。
少女握着团扇,点了点那处的白衣人。
她手指细长,肌肤雪白细嫩,几乎可以与羊奶媲美。
举止优雅,让人心驰神荡。
你看那二人如何?玄香忖度她话中深意:公主是佳人,状元爷是君子。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君子?玄香听见一声嗤笑,转瞬即逝,像是她的幻觉。
君子配佳人,倒也不错。
爱妃在说何人?不如朕也听听?一道低沉声音响起,一袭明黄身影悄然靠近。
皇帝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貌清雅温润。
他亲昵地弯下腰来,手臂圈住宫装少女,唇角带笑。
玄香立刻叩首: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哥哥!少女娇唤,扑进他的怀里。
她身量娇小,皇帝轻而易举便将她笼罩在披风之下,颇为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这样冷的天,爱妃还不多穿点。
少女痒得咯咯直笑,忽然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不知轻声说了什么。
皇帝搂着她肩膀的手微紧。
在玄香眼里,圣上当真是宠爱极了贵妃娘娘,竟连规矩体统都不要了,任由她黏着自己撒娇。
而贵妃娘娘如今算来,也才不过十七的年纪,荣宠至此,将来必定是贵不可言……而那边,天子久久不至,难免惹得议论。
太监忽然宣旨,贵妃称病不来。
皇帝心疼贵妃,摆驾碧梧宫,只令众卿随意。
安宁公主冷哼一声:真真是红颜祸水,板上钉钉的妖妃无疑!上回皇兄便为她误了早朝不说,前几日还千里迢迢命人从蜀中为她运来荔枝,劳民伤财。
也不知道魏桓从哪里找来这妖孽,把皇兄迷成那样。
魏桓?白雨渐侧目看来,声若玉石相击。
是啊,这还是男子头次对她说的话感兴趣,安宁面上划过一丝喜悦:她是魏桓的族妹,大名叫做魏元贞,名字起得规矩,可人就不怎么样了。
每次一见到皇兄,就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真不害臊。
白雨渐抿唇,不欲再多打听。
毕竟是君王的家事。
安宁还想再与他多说点话,谁知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放下杯盏,离席而去。
一袭白衣胜雪,挺拔颀长,冷峻孤绝。
当晚,一卷圣旨到了白府。
着状元郎为翰林院编撰,即日起至明渊阁编修太行国史。
赐令牌,入住濯英殿。
微臣接旨。
男子垂眸接过圣旨,声线清寒。
……翌日,白雨渐踏进阁楼。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看着满屋子的灰尘,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家道中落后,他独居多年,事事亲力亲为,清扫整理之事,自然难不倒他。
忙碌许久,直到地板书案都光可鉴人,他方才施施然落座。
负责洒扫的小太监都目瞪口呆了。
这位状元郎……未免也太接地气了点。
男子挽起衣袖,点燃缠枝莲纹的灯盏,借着微弱烛光,在灯下铺开书卷。
他侧颜俊美,鼻梁挺直,墨发用雪色缎带半束,其余披散在两肩。
白衣染尘,如白璧微瑕。
难怪圣上当众赞他——青莲濯濯。
是那璞玉一般的人物。
小太监不便打扰,悄然退了出去。
滴漏声声,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
白雨渐眸色微凝。
许是孤灯独坐,人的心便容易陷入寂寥,难免就思及了过往……以往,也有这样深夜著书的时候。
这时,常常会有叩门之声响起,有人低唤一声兄长,送上一盏热茶,或是羹汤。
不过恍神一瞬,又继续落笔。
他体内的毒至今已经清除了大半,那眼翳之症也恢复许多。
看事物已然十分清晰,不需再借助外物了。
烛火摇晃,照出他袖口的杏花疏影,上面针脚细腻,却洗得有些发白,显然是一件旧物。
他落笔有序,丝毫不乱。
神色沉稳,一头长长墨发,安静地垂在肩侧。
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纤尘不染。
执笔的手,亦是修长有力。
偶尔,他会抬起手来,按一按眼角,借以缓解那股针扎般的刺痛。
再落一字,他的眉梢忽地一蹙。
有人。
这间书室,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在。
听那呼吸声,就在十来步开外,他下意识望去,却只见排排的书架。
……想必是整理书册的小太监吧。
分神不过一瞬,很快不再理会,又提笔饱蘸浓墨。
傍晚很快来到。
暮色四合,光线暗沉,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打芭蕉,沙沙作响。
他终于起身。
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帕子,将手上墨渍仔细擦得干净,方才拿过墙角的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出阁楼。
临走之际,他心中犹疑,还是温声询问了那个负责洒扫的太监,是否有人进入过这间书室。
小太监茫然一瞬,小的没见有人……忽地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是芳华宫的那位娘娘吧?芳华宫?就是冷宫,专门用来关押那些受到皇帝厌弃的妃嫔。
那位娘娘啊,位份不高,自从被打入冷宫之后,这儿,就出了点问题。
小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头唏嘘道:人人都说,她疯了。
以前还正常的时候,尚算识得一点字,偶尔会到明渊阁来看看书。
只是疯了以后,也很少来了。
莫非今日她……?芳华宫的弃妃?白雨渐微感诧异。
只小太监看上去颇为为难,像是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的样子。
白雨渐便没有多问,抿起薄唇,向他礼貌颌首,撑伞离开了。
雨雾濛濛中,男子背影孤高疏离,却又温润儒雅。
第二日,他来得极早。
大概不会碰到……了吧。
他环视一周,如同昨日般干净整洁,微感满意,目光倏地一凝。
走到放置着花瓶的桌边,伸手摆弄了会儿,让它回到昨日原本的位置。
望了望里边,白雨渐神色微怔。
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进了一支杏花。
枝叶舒展,碧色通透,杏花白里透红,夹杂着一丝暧昧的暖香。
他看得皱眉,忽地,一道浅浅的嘤咛传来。
眼中愕然闪过,白雨渐转身看去。
只见书架之后,一袭素色裙角被风吹得轻飘起来,又缓缓落回地面。
如云如雾,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默了一默,乌靴轻抬,缓步上前。
靠得越近,那股香气便愈发清晰。
杏花的香气。
有人背靠书架,睡得正酣。
地上散落着一些书本,杂乱无章。
有一本大喇喇地翻开,盖在那人脸上,遮住了面容。
从衣领中伸出的一截颈子,却细嫩雪白至极,而那分外窈窕起伏的身形,分明显示,此人是个女子。
白雨渐守礼止步。
他眼眸垂落,落在脚边的一本书上。
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点鬼使神差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封页,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有个少女,很喜欢这本游记。
总是翻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央着盼着,他能陪她一起去。
兄长,你就带蓁蓁去嘛……话音尤在,斯人已去。
她与他说起里面的山川风景时,眼角眉梢都是明亮的笑意,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白雨渐捏着扉页的手指微紧,淡淡涩意涌至喉头。
本以为早就忘记。
却原来……还是记得。
可命运如此,到底还是与她失散。
他轻叹口气,握着书卷刚要转身,一股香气骤然袭至。
还给我。
一只漂亮到不像话的手伸到面前。
伴随着清脆动听的四个字:这是我的。
白雨渐浑身一震。
宛如当头一棒,他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推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直至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他长睫微掀,却是轻闭上眼。
不过一瞬的功夫,倏地睁开。
视线一片清明。
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刚刚的声音,不是他的幻听。
我的。
她朱唇轻启,再度重复。
葱白的指尖指着他手中那本书卷。
她有一张极为干净的面容。
不同于小时候的稚嫩,变得更加精致,小巧玉润的鼻,蒙着泪膜的眼,花瓣似的唇。
幽雅美丽,像是月光下冉冉开放的清昙。
是她。
是他极为熟悉的,朝夕相伴,十年之久的那个人。
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分离不过是这两年而已。
七百多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日子,这些日子,除了一开始的漆黑无光与剧毒蚀骨。
余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攻读诗书经典,并不难捱。
他也不常想念她。
有风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
撩动她薄薄的衣袖,缠上他清瘦的手腕,若有似无。
男子身上松香如旧,余味却更加清苦,像是在药材里浸得透彻了一般。
白衣吹起,撩过她臂弯间那层杏黄色的披帛。
如同冬雪里杂糅了春色。
而她无波无澜,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
纸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微弱的声音,猛地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眼睛一眨,视线下落,无意瞥到书中画面,却是狠狠一颤。
明明该是水墨山川的图景,不知为何变成了男女交缠的画面,亲密暧昧至极,极为刺激感官。
刹那间白雨渐整个人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原来这是一本披着壳子的秘戏图。
他指节发白,脸色泛青,抓着那本书,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少女却视若无睹,执着地伸着掌心。
掌心白里透红,指节纤细,指甲玉润,未染蔻丹之色。
蓁蓁。
白雨渐轻声唤她。
她却恍若未闻,见他迟迟不还,干脆伸出手,一把将那本秘戏图抽走了。
手中一空,他下意识伸手,却见她将那本难以启齿的图册抱在怀里。
擦过他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她唇边勾着满足的笑意,好像怀抱着的,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而他,始终不在她眼中。
蓁蓁就要走到门口,一道人影,忽地挡在面前。
背后的门被他合上,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男子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清绝,骨相万里挑一,鼻梁挺直,眉骨冷峻,墨发扫过冷白的皮肤,丝丝缕缕垂落下来。
你想做什么?少女红唇微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男子抿了抿唇。
仍旧是那很轻很轻的两个字,怕把面前的人惊碎了一般。
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草木茂盛,肆意长大,生机勃勃。
这是当初他捡到她的时候,他给她取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从今以后将舍弃她的姓氏,那么名字呢,就连名字也舍弃了吗?再次见到她的第一面,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
他似乎,也只会说这么两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竟然也在宫中。
她什么时候进的宫?芳华,弃妃。
小太监偶然提及的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然后她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含着困惑。
你是谁?脆生生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即便早有预感,白雨渐还是脸色发白,声音哑了下来,你……他尾音带着一丝不易被发觉的轻颤。
你不记得我了。
我本就不认得你。
让开。
莫挡着我了。
她轻轻斥责,细长的手指有点紧张地扣住了扉页。
男子身量太高,几乎将她整个儿笼住,带来极深的压迫感。
……是她。
明明是。
他不会认错。
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神态。
他亲手带大的姑娘,他不会认错。
她的身高虽然这两年变高了一些,可还是那副模样,就连说话时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都未改变。
他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面前人影变得模糊。
手指蜷缩又松开,又死死地握在一起。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低低说。
你是恨我的。
他知晓她恨他,他一直都知晓。
她也应该是恨他的,恨他的冷血无情,恨他将她逼到绝境。
但是她恨他,却不该忘记他。
他的内心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她忘了他。
当初,扶绥池家……一向冷清自持的人,忽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对着少女那双纯净如旧,却充满困惑懵懂的眼睛,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面前的人久久不发一语,全无半点金銮殿中面圣时,对答如流的自信与冷傲。
蓁蓁有些想笑,面上却依旧保持困惑。
那个时候,她就坐在帘子后,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双清冷的眼,在心里缓缓地织起了一张网。
这张网,是为他白雨渐准备。
她知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到燕京,入仕为官。
不论是为了池仙姬,还是为了他背后的白家、明家,他都一定会来的。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她咬了一下嘴唇,忽然弯腰,很轻松就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绕到他的后面。
她推了推那扇被他合上的门。
一双修长的手却猛地按在门扉上,分明用了力道,导致那扇门纹丝不动。
她下意识抬头望,男子垂眼,眼中藏着千言万语。
让我出去呀。
她有些急了。
她好像不太会发脾气。
白雨渐有些恍然地想,大概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吧,当初被冤枉成那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水雾濛濛,可怜又难过。
那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今后的每一个梦里。
一切都变了,好像又一切都没变。
她的神态警觉,曾经面对他时自然流露出的依赖与亲近,褪得干干净净。
好似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你怎么会在宫里?白雨渐要极力平息,才能正常地问出这句话。
他很冷静。
他确定自己很冷静,语气也十分冷静。
尽管这样还是透出了几分威压。
被钦点状元后,他曾下放冀州作了几个月的通判。
经手几桩案子,皆是疑难,只他处事果断,铁面无私,解决地还算顺利。
却也难免养出了几分官威,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严厉。
果然,她眼底漫上惧意。
抠着书本的指尖愈发白了。
她不说话,娇嫩的唇抿着。
他看到她发髻间插着一枝杏花。
花瓣边缘带着红晕,像是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却无其他装饰,只戴着一枝杏花,愈发显得乌黑素净。
他抬起手,她的脖子缩了一下,像是某种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最终他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不习惯主动触碰别人,即便蓁蓁是他一手带大,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揉揉她的脑袋,像个长兄一样。
是以他的动作很是僵硬。
他的眼睛看着她,很温和。
你不要怕。
我不会伤害你。
他嗓音低哑,这些年,我还以为你……死了。
为什么整整两年杳无音讯,为什么印朝暮说她死了。
当初那一箭,明明不会要她的命。
她离开之后,他找过她的,却遍寻不获,就好像白蓁蓁这个人,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她说,恩断义绝。
不再留下任何的余地。
他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可说好的离别,却又在遗忘之前相见。
他的手忽然被她抓住,触感柔软到不可思议,他怔了一下。
你……一股剧痛蓦地传来。
她咬得很重,牙齿陷进肉里,淡淡血味弥漫。
白雨渐死抿着唇。
很久以后,他都会想起这一天。
再也没有人能够如她一般,给他带来这样的疼痛。
她忽然松开他,看到他手上渗出的血迹,还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有点被吓到了。
她慌不择路,推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了惊的雏鸟。
她跑得飞快,就像当初跑向他时,远离了他。
而他始终望着她的身影,一双桃花眼里云海翻涌。
慢慢慢慢,她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眸中带着细碎的光,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男子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姿孤高寂寥,像是冰雪雕琢成的玉人。
眸光相接,她只淡淡的一眼,就瞥开了视线。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雨渐心脏缩紧,一阵钝钝的痛。
有个宫女走到她的身边,不知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笑,轻松又愉快。
然后,两个人并排走了。
只留他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垂下眼眸,在脑海中翻找出记忆中的她的模样。
流泪的,微笑的,雀跃的,绝望的。
最后定格成她流着泪,唤他兄长时的神情。
他难以形容那个神情,可从那之后,那张脸,就成了缠绕他整夜整夜的梦魇。
这两年,他偶尔会梦到她。
偶尔一两次,并不频繁。
梦里她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自己,一声一声地喊他兄长。
然后好像摔倒了,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只是迎着风雪,大步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大概是一个很远很远,又很危险的地方。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
那后悔的想法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所以他回头望去。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有旷野上的风,吹冷了他的身体和心。
他醒了过来。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他摸上眼角,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白绫。
隐隐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都失去了什么。
她早已离开,一切都不复从前。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日,印朝暮来寻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将一根带血的长春花簪掷到他面前。
印朝暮说,短箭上淬了剧毒,她不治身亡。
瞑目之前,只留下一句话。
这一生,不愿再与他白雨渐相见了。
他握着那根簪子,尖端深深刺入掌心,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痛。
他知道,这是他的触觉在慢慢消失。
……玄香噗通一声跪在了少女面前。
贵妃娘娘。
方才奴婢冒犯,还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
你做的很好。
少女笑着,随手将秘戏图塞进她的怀里。
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前,树下有一座秋千,两边的系绳是以藤蔓编织,上边爬满了鲜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这是当今圣上,为贵妃亲手扎的秋千。
蓁蓁坐了上去,脚尖点地,秋千荡起,杏黄色的披帛在空中飞扬。
兰花色的裙摆高高飘起,又柔柔地落下,盖住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子。
那珍珠产自南海,个头圆润饱满,全后宫只有三颗,而这三分之二就在她的鞋尖。
她荡得很高很高,又飞快地落下来。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感受着风从耳边流逝,少女嗓音响起,我喜欢这种感觉,飞得高高的,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像就可以彻底脱离这段尘世,飞到天上去。
不过,这尘世这般好。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水光脉脉:玄香,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
世人总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不过,我不这样认为呢。
你有没有见过神明堕落?没人会永远站在神坛之上,我想看看他摔下来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光。
玄香喜欢她们家娘娘。
应该说是,喜欢极了。
她总是那么富有活力富有生机,明亮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她太耀眼太美丽了。
莫说男子,就连女子也为她心折。
玄香说:愿听娘娘差遣。
看着玄香怀里的秘戏图,蓁蓁撅起嘴,这本没有什么用啊,他看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将那本书拿过来,举在手里,不堪入目的画面迎风哗啦啦地翻动。
少女咯咯笑着,看着玄香说,我想要那种话本子,越是露骨越好。
神通广大的玄香姐姐,你能够弄到的吧。
玄香脸红了。
娘娘这已经是……珍藏版。
可是我想要嘛。
她撒着娇,别说是皇帝,就连玄香听着骨头都是酥麻的了,只好收起为难的表情。
那好吧。
只是娘娘,千万莫给旁人发现了。
秽乱宫廷这样的罪名,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玄香也怕自己小命不保。
到时候皇上都要说是她带坏了贵妃娘娘。
说起妖妃,人人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褒姒妲己之流,那妩媚入骨、撩人腿软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生得太乖巧了,甚至是纯洁无辜的,不带半点风尘味儿。
她长在这座宫廷,就像从欲望中开出的白花。
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要宠着她,呵护她,不忍她枯萎凋零。
蓁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颊边又浮现了浅浅的梨涡,继续荡起了秋千。
她哼着歌儿,全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半点不妥。
有时候玄香觉得她懵懂纯真像是一个小孩子。
有时候又冷漠乖张,像是玩弄人心的妖女。
那样复杂,宛如一个漩涡,吸引着人不断下坠……万一白大人明儿不来……他会来的呀?好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少女歪了歪脑袋。
他怎么可能不来。
催人心肝的真相就摆在面前。
明日,她的眼线就会将消息送到他府上。
池仙姬活得好好的,如今在广宁侯的庇佑下,混的是风生水起呢。
唯一被辜负的,只有她白蓁蓁。
不对,是从前那个傻傻的白蓁蓁。
蓁蓁闭上眼。
眼前又是他掐着她脖子时,赤红的双眼,以及那把直直指着她心口,闪着寒光的剑。
溺水时,怎么也游不上去的窒息与绝望感。
一切的一切,总是在梦中显现。
每一思及,便是锥心刺骨。
放下?她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为什么要放下。
他该尝尝那种滋味。
那种坠入地狱的滋味。
当初,她被毒箭折磨得几乎濒死。
印朝暮气不过,冲去白家要解药,回来时却脸色难看。
他说,白雨渐不肯交出解药。
冷漠得一如既往。
而白家也表示,不愿再听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放下。
他不是要入朝为官么。
那她便站在更高的位置。
也该感谢他亲授的医术,不然她不会那么快取得俪韦的信任,也不会让皇帝对她另眼相看,获得今日之地位。
她进宫这几年,一直在想。
如果能够重新遇到他,她会怎么做。
秋娘说美貌是女子最大的武器。
她想到池仙姬的那些把戏,忽然得到了灵感。
既然柔弱和无辜,可以打动这个自诩圣人的男人,何不加以利用?她看着安宁公主围在他身边,就好像当初的自己围着他转一样。
她感到了好笑。
也有点好奇,他到底有哪里好呢?值得从前的她那样疯魔,那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
可是人就是这样啊。
得不到的很想要。
得到了又弃如敝履。
或许如同池仙姬所说,他真的像一件珍贵的宝物。
只有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能彻底驱除这个心魔吧。
等到那一天,他也不再有任何价值。
……夜里,圣上摆驾碧梧宫。
当今天子的后宫,算不得空虚。
贵淑德贤四妃之中,唯有贤妃之位空置。
下面还有几个嫔妾美人,皆是妖娆姿色。
然魏贵妃盛宠之下,竟是一杯羹都分不出去。
蓁蓁点起灯,将一些香料洒进铜香炉中。
这些香是她亲手所制,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这两年皇帝时常会感到气闷烦躁厌食,是蓁蓁小心为他调理还亲自制作药膳。
皇帝已然很是依赖她。
皇帝姚玉书躺在少女膝上,双目微阖。
他生得清俊,有些角度与白雨渐神似,性子却南辕北辙。
大概是在富贵乡中温养久了,有种靡靡颓废的美感,身上常年熏着龙涎香,不重,蓁蓁却没来由地想起今日男子身上那股松香。
余味苦涩清冽的,与他大不相同。
你今日去了明渊阁?是。
姚玉书闭着眼,任由少女柔嫩的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轻按着,你觉得,白卿如何?臣妾依陛下之言试探,确是可用之才。
少女一身宫装用的是流光锦,绣着她最喜欢的杏花,在夜色中会散发出银光,好看极了。
姚玉书许久不语,许久才轻声问。
给朕讲讲宫外的事情吧,朕很好奇。
蓁蓁笑了笑,她取下朱钗,素发披肩,合衣躺下,躺进他的臂弯。
她说小月洲。
说起她的朋友。
皇帝看着帐顶,忽然没头没尾道:你身上有杏花的味道。
闻起来不错。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
身为帝王,他的生母与他憎恶的人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是何等奇耻大辱。
如此丑闻,若是有人知晓。
他脸上划过一丝阴鸷。
那是与人前的懦弱全然不同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睫毛纤长,肤色白净,没有一丝警惕,让人觉得纯洁无瑕至极。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眸。
蓁蓁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被他翻牌子的时候。
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与羞怯,袅袅起身:臣妾侍奉陛下就寝。
她在秋娘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就清清楚楚。
她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奇异。
如果她获知的讯息不错,她跟面前的人,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真奇妙啊……她甚至只比他晚出生一年。
你的眼神,朕很在意。
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有的眼神。
你经历了什么?皇帝俯身,轻轻地说。
他苍白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打量着她。
男子举止之间,满是常年上位浸润而出的强势,令人不敢直视。
但少女丝毫不惧。
她盯着他看,甚至冲着他微笑。
容色娇艳,楚楚动人。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
像是一朵带露的昙花,有种难以触及的虚幻。
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精心呵护。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她柔声问。
他冷哼一声,不必与朕虚与委蛇,朕今日来,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那是她派人送来,上面大致的意思是想要与他结盟。
你是俪韦送进宫的人,朕如何信你。
她反应很快,皇上若是不愿信我,今夜也不会来。
姚玉书眯起眼。
若俪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怎么也不会送进宫来。
能够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俪韦根本不知,她究竟是谁。
姚玉书却是心知肚明。
少女的存在,正印证了俪韦那厮,究竟猖狂放肆到了何等地步。
她,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姚玉书身为皇帝,却大权旁落,能活到如今,都是在生母虞太后的庇佑之下,若没有太后,俪韦怕是早就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们母子表面不睦,说到底还是同气连枝,是以看到蓁蓁,看到这张与他母后肖似了七八分的脸,他心中是亲近的。
朕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
蓁蓁默了默。
或许,圣上可以听听我的过去。
过去可以编造。
全在他愿不愿意相信。
他点头,于是蓁蓁向他说起南星洲,说起白雨渐,神色却是极是平静:……后来,他恋慕旁人,又听信人言,认为是我害死他心爱之人。
他冤我恨我,想要杀我,最后将我驱逐。
可怜。
姚玉书垂眸,轻叹。
所以你进宫来,是为报复于你那兄长?是,也不是。
她盈盈望着他,唇齿轻启。
皇上,即便俪韦是我的生父,可他于我,从无半点养育之恩。
他作恶多端,戕害无数人的性命,致使民不聊生,四处战乱。
在我眼里,他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
蓁蓁惟愿,辅佐圣上惩奸除恶,还太行皇室一个盛世太平。
姚玉书满是狐疑:可他收你做了义女。
是的。
俪韦成了她的靠山,若非如此,她也无法进得宫来。
蓁蓁望着姚玉书,可与我而言,圣上才是我此生的倚仗。
她说这话,表情认真得就像是在袒露情意。
姚玉书一怔,轻咳了两声。
她的眼神太具有欺骗性。
不知是在哪里修炼成这样,不见半分狐媚之色,却偏偏令人错觉她对你情根深种。
你要什么?我要贵妃之位。
蓁蓁说。
她目的明确,毫不犹疑。
好大的口气。
姚玉书哼笑了一声,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同朕说话。
随即脸色变得阴沉:你是俪韦送来的人,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跟朕要皇后之位,你知道的,朕还未亲政,见到俪韦,还要管他叫一声亚父。
放眼整个太行,百姓只知俪韦,而不知我姚玉书。
少女垂眼。
蓁蓁庶人出身,贵妃之位已是极好。
你要如何帮朕?蓁蓁沉吟片刻,莞尔道,臣妾愿为皇上耳目。
当年之事,皇上难道不想弄清楚?也许这会是击倒俪韦的筹码。
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而俪韦与太后的过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蓁蓁虽是区区医者,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姚玉书盯着她。
慢慢地,脸色由阴转晴。
他亲自弯身,将少女搀起。
你比那些世家千金,有意思多了。
应该说,有用多了。
姚玉书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说,不瞒你说,朕没有亲妹妹。
安宁是母后从宫外抱养的。
朕的血亲极少。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是为着朕着想的了。
蓁蓁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甜甜一笑,皇帝哥哥。
为皇帝哥哥分忧,是蓁蓁分内之事。
就此,盟约初定。
姚玉书嗓音轻柔,今夜,只会是朕与爱妃共度良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面上阴狠褪去,又变成初见时温润的模样。
他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为少女戴在腕上。
这是朕特意令人赶制,送给爱妃的见面礼。
蓁蓁低头,看见一串细细的宝石手链。
红色的宝石像是石榴籽,颗颗排列,清透耀目。
真好看,谢谢皇帝哥哥!她特别上道,笑得极甜,顺势倚进了他的怀里。
姚玉书搂着她的肩膀:只要爱妃开心,朕做什么都愿意。
他眉眼含情,斯文俊秀,像个宠妃入骨的昏君。
蓁蓁暗叹,看来入戏极快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低声询问:不知皇上将来,打算怎么处置俪韦?少女眼中似有濛濛水雾,看得姚玉书有些晃神。
他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南星洲是有名的鱼米之乡,那里娇养出的女儿家,都似她这般水灵动人吗?皇上?姚玉书骤然回神,冷笑一声。
朕想要他死。
想要一个人死的办法有很多种。
蓁蓁笑了,她指尖撩过发尾,明明不带任何狎昵意味,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风情万种。
皇上恨过一个人吗?姚玉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话语。
自古爱与恨,总是放在一起谈论。
他年幼登基,身边不缺世家女,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可他一举一动,都在俪韦的监视与掌控之下。
光是想要自保就用尽了力气,如何尝过情爱的滋味。
若她说的恨,是憎恨,那俪韦倒确实是个人选。
……后来,白雨渐被钦点为状元的那一夜,姚玉书来过碧梧宫,朕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爱妃想要听听么?蓁蓁奉上茶盏:臣妾洗耳恭听。
姚玉书低声,你的那个兄长,他是朕的姑母——华清长公主与明徽所出。
蓁蓁暗暗心惊,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查到了。
姚玉书看着她的眼睛:爱妃,你会帮朕,对吗?他声音温柔,爱妃知道,怎么将他变成朕棋盘上的棋子吗?蓁蓁看着他,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姚玉书失笑,爱妃这一招恐怕不成。
白卿生性刚直,不近女色。
你以为朕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这些天朕送去多少美人,都被白卿拒之门外。
蓁蓁笑了,只要是人,都有喜恶,也许只是送去的那些女子,不合他的心意呢?她多么了解那个人啊,七情六欲全被死死压制,圣人一般维持着他的秩序与底线。
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呢。
没有欲望,那就引出他的欲望。
姚玉书觉得贵妃说的有理。
于是第二天,按她所说,姚玉书精挑细选了一个女子送去,容貌性情都与池仙姬极为相似。
对了,说起池仙姬。
蓁蓁让姚玉书帮她查过,果真如她所想,池仙姬并未身死。
而且,她根本不是一个沦落风尘的世家女。
她真正的身份,乃是广宁侯的棋子。
当初扶绥池家败落后,她被人从教坊司带走,带走她的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广宁侯姜远道。
此人乃是天子表哥,手握兵权,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临清。
姜远道带走池袅,为她更名仙姬,送她进烟雨楼,为的就是找到明氏后人,拿到连枝佩。
华清长公主留下的那枚连枝佩,可不仅仅是定情信物。
此物藏着惊天绝密。
背后有无尽的财富,以及一支强悍到可以威胁皇权统治的军队。
而其中的机密,唯有长公主与她的后人知晓。
也就是说,这世上尚且存活、且唯一知道连枝佩之秘的,只剩白雨渐一人。
然而池仙姬不知为何,私自改变计划,假死脱身,导致任务失败,并未获得连枝的秘密。
广宁侯大怒,狠狠责罚了她。
之后的事,再无可探。
但池仙姬,肯定还在广宁侯府。
如今看来,皇帝想要连枝。
她想要白雨渐跌落神坛。
他们一拍即合。
可令蓁蓁没想到的是,送去的美人失败了。
皇帝烦躁踱步。
朕都说了此计行不通。
蓁蓁亦是不解。
那女子分明与池仙姬很是相似。
白雨渐不肯收下,要么是他对池仙姬情根深种,要么就是他移情别恋了。
依照蓁蓁对他的了解,只有可能是第一种。
他忘不了池仙姬,甚至深情到,不愿意与她相似的人将就。
蓁蓁讽刺地勾起嘴角。
姚玉书稀奇,很少见到你这般在意一人,莫非旧情未了?蓁蓁摇头,哪里来的旧情,皇上说笑了。
她走向那跪在地上,啜泣不已的美人,且将你这些天在白府观察到的,细细说来。
美人抹着眼泪,甚是委屈,回禀娘娘,他一眼都不肯看奴家,还不愿让奴婢触碰。
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圣上的嘱托,还请皇上和娘娘,赐奴婢一死吧……蓁蓁有些尴尬,这到底是遭遇了多大的耻辱,竟然都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美人抽抽嗒嗒的神采,确实很有池仙姬的韵味。
蓁蓁温声道,你别急着请罪,先回答本宫的问题。
或许本宫可以向皇上求情,免你一死。
那美人儿得了安慰,感动得两眼汪汪,开始嘤嘤诉苦,白大人真是个怪人,他的书房不准旁人靠近,一步也不成,不,半步也不成。
奴婢找了好久的机会,趁着半夜偷偷溜进,那书房里面,倒也无甚特别,唯独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奴婢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满满一箱子,都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且无一例外,都雕刻了长春花!奴婢看着,都觉得瘆得慌。
而且啊,奴婢还在书房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取出什么,明明都已经碎了……却被一片一片黏好,放在盒子里好生保存着。
奴婢趁他不注意,将之偷取了出来。
娘娘,圣上请看。
蓁蓁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别的,竟是一块,嵌水晶金圈!上面遍布着蛛丝一般的裂痕,虽然被人小心地粘合起来。
却仍看得出,当初此物,碎得有多彻底。
薄薄水晶折射出刺目的光。
蓁蓁蓦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此物被人践踏的场景。
这块嵌水晶金圈,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最好见证。
姚玉书拈起水晶,看到少女的脸色,眉宇间掠过一丝惊讶:你认得?蓁蓁平息心绪,莞尔一笑:一件旧物罢了。
听她说完关于此物的前因后果,姚玉书感慨,想不到,白卿还是这般念旧之人。
念旧?蓁蓁的眼眸轻轻眯起。
姚玉书的话点醒了她,那人并不是无懈可击。
姚玉书挥手,令那哭哭啼啼的女子退下:这最后一个美人儿也失败了。
爱妃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呢?蓁蓁沉吟,扬起小脸,臣妾还有一计。
望着她鲜妍的模样,姚玉书轻轻皱眉。
莫非你……?蓁蓁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姚玉书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良久,笑道。
如此,朕便答应贵妃。
只是,切莫假戏真做了。
朕是天子,可万万容不得这般的事。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擦过少女唇边。
蓁蓁眨了眨眼,分明看清他眼底的阴沉。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蓁蓁也学着他的样子笑。
她缓缓服身,臣妾分得清楚。
定不辱使命。
朕这便拟旨。
皇帝眼底宠溺。
他靠近她耳边,喃喃低语,谁让爱妃,是朕唯一的妹妹呢?……清早,玄香小心翼翼地打起帘子。
娘娘,今日去明渊阁么?这小半个月来,蓁蓁过得甚是滋润快活。
若非玄香提醒,她都快要忘记有白雨渐这号人物了。
她顺口问了一句,那人如何?回娘娘,小顺子昨儿回禀说,这十多天里,白大人不论晴雨,日日必至明渊阁。
鸡鸣时分便到,夜里三更才离开。
蓁蓁并不意外。
按照白雨渐的秉性,若得知当初真是他冤了她,定是百蚁噬心、愧疚难安。
也难怪日日在那蹲点了。
她唔了一声,望了望殿外,素白的指轻轻捞起一件外衣:今日天气甚佳,本宫便去会会我们的状元郎吧。
她笑得极甜,颊边梨涡浅浅。
第36章 036 这般戏弄,很好玩么?都说屋漏偏逢连阴雨, 明渊阁内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潮湿难耐。
工部派人前来修葺,白雨渐便不得不挪位置。
大人请往这边走。
明渊阁中有一处禁地,里面放置的都是太行的禁书。
平常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
小顺子领着这位年轻的大人走进一间屋室。
而他口中的禁室, 与这间仅仅一墙之隔。
小顺子忍不住打量这位大人。
这十余天的相处下来, 他待人分明温和有礼, 一点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倨傲。
大人,到了。
白雨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喊住了那小太监, 终是将盘踞在心底的困惑问出了口:请问那位芳华宫的娘娘,她……此事啊, 小顺子舒了口气, 大人还请宽心。
让人搅扰了大人办公,是小的失职。
那女子早被带走,关在了芳华宫中, 想必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关着?他喃喃重复。
毕竟是个有疯病的, 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呢?她被圣上厌弃之后,就时常疯言疯语, 还经常无缘无敌地啼哭,着实渗人得紧,就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 都不愿理会她。
白雨渐默了默, 忽然轻声道。
抱歉,能与我说说那位娘娘的事么?小顺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白雨渐一顿,说:她……与我妹妹有些神似。
哦,小太监年纪不大,也没什么心眼,芳华宫那位, 叫什么真……什么的。
她是前两年进的宫。
说起来,她也是运气好,御花园偶遇醉酒的圣上,圣上兴致来了,便将她幸了。
一个宫女,封作美人。
可圣上日理万机的,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美人,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后来,她冲撞了贵妃的仪仗,还出口不逊,惹得圣上不悦。
原本是要赐死刑的只是,恰逢贵妃娘娘生辰,不欲见血光,便将她关进了冷宫,留了一条命在。
小顺子叹了口气:可小的看啊,还不如死了算了,这般生死不如地活着,半点尊严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芳华宫那些老宫女啊,最喜折虐人。
总是用铁链把女人锁着,关在屋子里面,十天半个月都不给饭吃。
白雨渐抿紧嘴唇,脸色难看。
小太监见状,连忙打了自己嘴巴几下,说:可不兴多说了,皇家的事,就是一个泥潭,总之,大人还是不要想着这女子了。
也是她命该如此。
小的还有别的差事。
告退。
命该如此。
白雨渐立在那里,风过,卷起他鬓边碎发,寒星般的眼里落满晦涩。
芳华是太行冷宫,守卫森严,寻常人连靠近都不能。
更别说他一个外男。
为什么,蓁蓁会进了宫。
她与圣上……一天下来,他心绪紊乱,神思不属。
尤其是在安静之时,还能听见从隔壁传来沙沙之声。
莫非是有鼠患?他心烦意乱,忍不住走到声音传来之处。
隔着墙,指节曲起,在上面轻叩两下。
他也不知这样做是为什么,大概是想吓退那些吵闹的家伙。
那边很快静了静。
他转身坐下,看着卷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不知该从哪里下笔了。
窗外,天色已暗。
他却迟迟没有点灯。
小太监那些话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忍不住想。
原来这两年,她过得这样不好。
难怪她看到他的时候那样畏惧。
她都遭受了什么……这些问题萦绕脑海,让他仿佛陷进了一个怪圈,神思越来越不能自主。
越想,心头便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
与她重逢那一面,如今回忆起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人……真的是她吗?他的注意力久久不能集中。
他明明不该这般。
可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越不愿去想,便越是涌现。
他的脑海中,不住地放着最后别离那一幕。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
白雨渐提笔,在纸上缓缓落下一个尽字。
终究是,缘尽了。
一声幽幽的叹息,回荡在黑暗之中。
忽然,有人声自隔壁传来。
……要说世间酒色财气,唯有财色二字,最为利害。
今日要说的,便是色这一字。
那后生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
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
少女嗓音清甜,音色极其动听。
她正在诵读一个故事。
白雨渐皱眉听着,逐渐听出一些端倪。
不过是那风月欢情,狐妖爱上书生的戏码。
可慢慢,他听出了一些不对劲。
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
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
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
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
她念字很慢,一字一顿。
魅语勾人,撩拨人心。
好像一缕缕的轻烟钻进人的毛孔,叫人神魂颠倒,误入迷烟瘴里。
白雨渐四平八稳地端坐,神情隐没在阴暗交界处,看不分明。
犹如老僧入定,他悬腕提笔,笔尖浓墨欲滴。
那嗓音又从隔壁飘来。
如同挑衅一般。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
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誓海盟山,博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她说完一段,便要咽一口唾沫,间或一声朦胧轻叹。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随着喘字落地,啪,他重重把笔搁下。
正在门口打盹儿的小顺子蓦地惊醒,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看。
只见一道身影颀长挺拔,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月色照得他一张面容冰雕雪塑,神色酷寒,堪称可怖。
尤其是那一双眼,覆了三尺冻雪。
白雨渐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打开。
沉沉二字,却是疾言厉色。
可这,这是禁室……小顺子支支吾吾,然而男子的眼神却令他感到战栗。
便是圣上,都没有这般迫人的威压。
不得不咬牙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只是还未打开,身边人便一脚踹开了房门。
轰的一声巨响,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小顺子,也傻了眼。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清高如月茭白如云的男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男子额角渗出汗水,愈发显得发色乌黑、肌肤皙白,如同佛像一般不可亵渎。
一双桃花眼里嗔黑暗涌,分明怒到了极致。
白蓁蓁,白蓁蓁,白蓁蓁。
他满心只有这个名字,焦躁与怒气一股一股冲刷着心脏,鼓.胀到了极点,濒临爆发。
白——他扬声,却是戛然而止。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室,男子面色愕然。
小顺子的声音从后边儿飘来:大人,您是不是听错了……小的一直守在这里,未曾见到有什么人啊。
男子蓦地扭过头来,眼里竟是猩红一片。
看得小顺子一阵骇然。
白雨渐闭了闭眼。
抬手按住太阳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难以形容心里是什么情绪。
愤怒,失望,躁郁……到最后化成了一片平静。
古井无波的平静。
似乎连那飘至鼻间的,淡淡的杏花香气,都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小顺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点不放心:可要小的给您请太医?……不必。
也许是最近太过劳累,忧思成疾,生了魔障。
他想。
小兄弟,能否请你帮个忙。
白雨渐转身,温声开口。
小顺子惊讶:大人有何吩咐?他默了一默,从怀中取出一物:烦请将这个交给芳华宫……那位娘娘。
他垂下眼,又加上一句:只是此事,还请千万保密。
我妹妹失踪已久,我心中念她,遍寻不获,不知她竟在宫中。
我别无他法,却也不愿看她继续受苦。
此物虽然作用不大,或许可以……保她平安。
男子眼神清明,言辞恳切。
……这是白大人要奴才送去芳华宫的。
小顺子低着头,恭敬捧出一物。
蓁蓁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上面还残留着体温。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白雨渐不过上任数月,每月俸禄不过尔尔。
这满满一袋子的银两,是攒了多久?不过嘛,白家薄有家底,要拿出这些,应当也不算困难。
她没放在心上,将钱袋随手扔给婢女,一点点折起书卷。
奴婢不解。
娘娘为何对……避而不见?玄香忍不住发问,她不明白为何娘娘只是在隔壁念书,却不露面。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蓁蓁接过玄香递来的清茶,眼里分明荡着笑意。
这攻心之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幻听之症,接连持续了数日。
白雨渐怀疑自己病了。
他指尖搭在腕上,沉下眉眼。
这两年筋脉经过润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那毒素淤积在体内,时有阵痛传来,搅得他睡不安宁。
加上那扰人的声音,接连几天下来,饶是他之前休养得再好,身子骨也有点吃不消了,脸色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苍白。
小顺子每次见到他,都要担忧地询问两句,见他神色平常,似乎本人也不大在意,便也不再追问。
……今夜,无星无月。
滴漏声声,正到寅时。
少女甜美的嗓音按时响起。
他握着笔,坐在案前,脸色静默。
她吐字清晰,声线清嫩,令人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世间最纯洁最稚嫩的事物。
说起那些不堪入耳的字句,却是画面感十足。
她似乎是又翻过一页,纸页沙沙,伴随着上扬的尾音,猫爪子般挠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白雨渐不禁感到困惑。
她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似乎有意放纵,他没再理会。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重新书写起来。
男子神色沉郁,心如止水,额头干燥光洁,滴汗未出,不复当初的混乱无措。
倒好似那道嗓音,成了他锻炼定力的法门。
这天,蓁蓁换了一个戏本子。
这戏本子的内容,她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大为吃惊。
她躺在软垫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抚过那段放.浪的字迹。
还没开口念呢,书本蓦地被人从眼前抽走。
玩够了没有。
男子的声音响起,玉石轻击的清朗微寒。
她浑身一僵。
缓缓抬头,对上一双漆黑淡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瞳。
白雨渐不知何时就等在这里了,那本露骨至极的书被他攥在手心,隐隐怒气地用力。
男子身量极高,雪青色的官袍上一双展翅仙鹤藏于华贵云纱,眼眸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蓁蓁一怔,随即收起了惊讶,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眸光。
接连几日这般戏弄。
好玩么?他开口。
与以前管教她的语气一般无二。
像是长辈训斥自家学坏的孩子。
蓁蓁眨了眨眼,眼里闪烁着好奇。
还有一丝不解。
之前秋娘精心培养于她,一把嗓子如同黄莺出谷,常让她坐在珠帘之后,读一些话本。
收效甚佳,每每都是宾客满座,读到那艳.情片段,更有人频频叫好,甚而想出重金包她,皆被秋娘挡了回去。
今儿这话本上的字句,饶是她看过不少,都会感到面赤耳热,他却无动于衷。
这般冷感,难怪娶不到老婆。
你从哪里找到这种书的?少女轻轻哼了一声,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指甲。
白雨渐却自己找到了答案。
是了,这里是禁室,自然到处是禁书。
他看她一眼,声音沉缓,或许,我应该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听出他的怒气,忍到现在才发作,还真是为难他了。
不过她选择无视。
少女对他的话完全没有反应,甚至抓住他的袖子,想从他手里把书抢回来。
白雨渐垂眸。
曾经最熟悉的人变得陌生至极,花香飘到鼻尖,掺杂着一股幽幽的体香。
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白细嫩的手腕。
上面挂着一条链子,宝石血红,闪烁着幽微的光。
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把书还给我。
白雨渐看着她,仔细分辨她的神情。
分明没有破绽,他知道蓁蓁说谎时,眼神会不自觉地飘向其他地方。
而且右手会不自觉地抓着衣角。
这些他熟悉的小习惯,都没有了。
少女面容娇俏,纯净之中,有种天然的魅。
他忽然发觉,在她眼尾,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你不是蓁蓁。
他后退两步,脸色发白。
少女却喊住了他。
喂。
你说的那个蓁蓁,是不是你喜欢的人啊?她嗓音甜美,指尖绕着一缕发丝,绕啊绕的,忽地眼珠一转:我叫做元贞。
你喜欢的那个蓁蓁,是不是长得跟我很像呀?白雨渐不说话,一双桃花眼深深地凝视她。
蓁蓁笑了,视线从他的面庞,缓缓下落到他手中:你快还给我了。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我还没看完呢。
隔了好久,男子低哑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你该看的。
你管得着嘛。
她呛他,却用一种撒娇的语气。
她直接将那本书抢了回来,手指擦过他的尾指,触感滑腻。
然后转身躺下。
躺椅在晃,她整个人也在晃,裙摆飘啊飘,纤细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绣花鞋,欲落不落,她看得津津有味,偶尔看到精彩的地方,还会轻笑起来,唇边浮现浅浅的梨涡。
别看了。
一想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句,他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十分刺目。
骨节分明的手伸到面前,这一次她学乖了,飞快将书卷压在了屁.股底下。
她挺起上身,迎着他的眼眸,生气地说:你好烦。
你为什么管我?白雨渐默了默,决定采取迂回的策略:告诉我,为什么要看这种书。
她跟蓁蓁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但是蓁蓁,绝对不会沉迷这种东西。
她生性单纯,就像一张白纸。
嗯……为什么,嗯……她歪头想了一会儿。
她走下躺椅,裙摆拂过地面。
她走到了白雨渐的面容。
猛地踮脚靠近,那双蒙着泪膜的眼,似有水光倾泻而出。
因为,我要勾引圣上。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她绝不是蓁蓁。
蓁蓁不会这样。
少女的神色天真无邪,好像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何等大胆放肆的话语。
她纤细的手臂,几乎攀在他的肩膀上,吐气如兰,说完就轻轻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他的眼眸刹那间变得寒冷无比。
像是天山上终年不化的雪。
他推开了她,毫不留情。
少女被他大力推离,惊呼一声,踉跄几步,柔软的裙摆飞扬而起,缓缓飘落。
她趴伏在了躺椅上,以一种窈窕的姿态,身形颤颤,起伏有致。
乌发在后背上散开,顺着瘦削的肩膀滑下,抹胸是烟云紫,压出雪嫩酥香,斜露绯红一角兜衣。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举动,伸出手。
他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红宝石手链,衬得肤光胜雪。
她拿起书,重新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无视身后那冰寒的目光。
白雨渐冷冷看她片刻,转身就走。
少女嗓音娇娆,像是湖底的水草,拖着人一点一点,往下沉没。
……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燕语。
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迎来送往……蓁蓁指尖闲适,再次翻过一页。
她知道他没走。
他待自己严苛至极,做事绝不半途而废,更何况是君主交代的差事。
邪念啊一旦种下,就会慢慢慢慢地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林木的那一天。
到那时,白大人。
你还能维持住你清高的面目么?噼啪一声,烛火轻响。
隔壁的声音终于消失。
白雨渐想她大抵是累了。
他听见一道轻轻的哈欠,而后便彻底销声匿迹。
他墨眸淬冰,终是搁下了笔。
他不自觉地回想她的样子。
她的衣裙是旧物,款式都是不大时兴的,浑身上下除了那条手链以外,没有别的贵重之物了。
白雨渐心口漫出苦涩。
他宁愿那不是蓁蓁。
而是一个与蓁蓁相似的少女。
至少那样,他不会像现在这般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心安。
不知独自坐了多久。
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四处暗了下来。
屋内静得只有男子清浅的呼吸声。
脚步声轻轻响起,伴随着淡淡花香,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
柔嫩细腻,触感温热。
放开。
他冷声叱道。
忽有柔软馥郁贴上后背,男子刹那僵硬。
我想试试。
她说。
试试。
他的手握紧了,骨节攥得泛白,隐隐有青筋浮起。
他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根刺,不知该发怒还是将她推开,再好好训斥一顿。
什么。
他听见他自己涩声问道。
少女略带哀愁的声音飘进耳中,试试,能不能得到圣上的心。
白雨渐浑身僵硬。
一定是我太傻了,没有伺候好圣上。
一定是的,她听起来很是沮丧,所以圣上才厌了我了。
他宠爱那个贵妃,将我赶到那么冷那么暗的地方,一直不来看我。
那里有老鼠,大人,你见过老鼠吗?他们会啃我的脚趾头,咬我的皮肉。
我好怕呀,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她贴在他的耳边说,温热的呼吸吹拂,擦着他的耳廓,腻腻湿润。
她唤他大人。
这样陌生的称谓。
白雨渐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难怪她要看那些书。
这连夜的靡靡之音,不过是她抛出来的诱饵,她是在他身上进行试验吗,试验可不可以挽回那个抛弃她的男子的心?少女哀音婉转,温柔可怜。
圣上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会好好伺候他的,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就在他耳边,她诉说着满腔的委屈,和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恋。
白雨渐手指捏紧。
如果,她真的是蓁蓁。
这两年,在她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让她变成这副模样?一个又一个疑问,宛如魔音一般,一遍遍地在耳边回荡。
戳着他的心,摧着他的肝,直将他逼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最后再说一遍,放开。
不论心中是何等翻涌,他表面仍旧冷冽漠然,就连声线也是四平八稳。
啊,好像行不通呢。
蓁蓁撇嘴。
她依言,将手放开。
一阵阴影徒然笼罩,她的手腕被人反剪到身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烛台从桌上跌落。
她被推到墙上,脊背咯得发疼。
夜色幽微中,男子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双眼里盛满冷意。
他身量高挑,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凛冽的松香将她包围。
少女抬起一双因为疼痛而泛起水光的眼,望进男子沉郁的眸底。
她毫无惧怕,反而甜甜地笑:你说,我要是见到圣上,我就像这样,掉两颗眼泪如何?她的指,轻轻抚上眼角,蹭掉那滴泪水,又抬起脸,勾唇一笑。
圣上会喜欢我哭吗?还是喜欢我笑呢?白雨渐盯着她,看了很久。
白蓁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一字一句,面容晦暗,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蓁蓁却恍若未闻,忽然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向他靠近一步,你这身官袍,料子真好。
你一定是个大官吧。
她贴得好近好近,近到可以闻到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他身体紧绷,垂眼,嗅到她发间的幽香。
你见过圣上了吗?圣上是不是很好看、很温柔?她的嗓音,一声一声,钻进他的耳中。
我好喜欢他呀。
她忽然轻轻地说。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凌乱的发丝下,是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在他怀里,一遍一遍地诉说情意,开口闭口便是圣上、圣上。
像是神智混乱,不辨人事的疯子。
又像那陷入极端爱恋,难以自拔的痴情之人。
白雨渐一直盯着她,眼神从开始的晦暗难明,变得锐利深邃起来。
他眼睛生得极好看,标准的桃花眼,轮廓极深,瞳仁漆黑得没有杂质。
他扫视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拿着一把刀,将她剖开,从头到尾分析个透。
蓁蓁皱眉,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
不适地推了推面前的人,他却纹丝不动。
手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她微惊,对上白雨渐深沉难辨的眼眸。
蓁蓁猛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要……给她把脉!他指尖冰凉,搭在她的腕上。
薄唇紧抿,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他许久没有说话,期间时不时看她一眼。
半晌,白雨渐松开了手,神色烦躁不已。
她脉象紊乱不定,是体虚之兆。
加之尺脉太弱,似乎是脑袋受过重创,导致的记忆受损。
少女仿佛被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样子吓到了,身形有些瑟缩。
她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忽然蹲下身,费力地伸着手,去捡那本掉在不远处的书。
她的上裳有些松了,随着下蹲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段瓷白的锁骨。
上面有一道隐约的红色印记。
白雨渐眸光划过,倏地一颤。
那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一个人可以通过伪装,也可以通过模仿,变得很像另一个人。
比如前几日皇帝给他送来的美人。
那人生得与池仙姬相似,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子也几乎找不出差异。
可一把脉,便知不是。
就算、就算这个少女的脉象,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那……锁骨上的印记又该怎么伪装?他记得那是他刚捡到蓁蓁不久,年幼的她便因水土不服,生了重病。
是他亲手为她诊治,精心调理,病症消后,锁骨上便留下了这形似菱花的痕迹。
他如何会认错?少女仍旧匍匐着,努力去够那本书。
这两年她身量抽条,虽然削瘦,该长的地方却也都长好了。
尤其是一把腰肢,极为纤细,愈发显得其他地方纤秾合度。
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看见衣襟内的风光。
白雨渐猛地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