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在与他对视之前,她率先撇开视线,落在他的衣袖上。
那是比雪还要白的绸,绣着一些杏花,杏花红白夹杂,花瓣边缘带着红晕。
仿佛再一次回到十年前。
二十四骨油纸伞下,少年冲她伸出手心,嗓音淡得像一场梦,可愿同我归家?而她呆呆地,望他如染雾气的眼眸。
白兰珠瞧着男子,亦是痴了。
手腕上被银针刺入的剧痛,都变得迟缓。
仙人若有模样,便是生成白雨渐这般了。
表哥。
她低唤。
他却掠过她,连余光都没有停留一瞬。
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过分冷漠阒黑,望向白琴氏,里面既无温度,也无温情:白蓁蓁,说了一个名字,而后才接着往下说:既然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
白家的安危,不需一个女子背负。
白家的荣华,也不需靠一个女子来挣。
他顿了顿,在白琴氏难看的脸色中,缓缓添上一句:若是老夫人觉得,雨渐不配做这个家主,尽可以直说,雨渐随时退位让贤。
话音落地,众人呼吸一停。
这位家主性子冷清又很少交际,不大理会白家事务。
可他,是个极严肃、极守规矩之人。
他说的话,从来没有人敢去忤逆。
便是老夫人,都无法置喙。
他这么说,就是执意要护着白蓁蓁了。
白琴氏脸色铁青。
白二娘对这个侄子向来是畏惧更多,连他正脸都不敢多看,嗫嚅道:可……若是抗旨不遵,灾祸临头,又该如何是好?白雨渐颔首:姑母不必忧心,此事我来解决。
老夫人捂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方才拄着拐杖蹒跚走近:你亲自出面,到底太过招摇。
朝廷那些人来得突然,说不定就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万一,他们打的是赶尽杀绝的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事!雨渐,你就听祖母一次。
她隐晦扫了一眼他身旁的少女。
旧事?什么旧事?难道,这就是兄长接连几日不归家的原因吗?白蓁蓁还在思索,袖子却被人扯住。
蓁蓁心中砰砰直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走远。
白琴氏拐杖敲击地面,你……给我站住!莫非那些传闻是真的?你真要将她……?收入房中?白雨渐脚步顿住,闻言皱眉,似乎不解其意。
我带回来的人,自有我来看管。
她的去留,就不劳您费心了。
蓁蓁脸有些发热。
她低头,看着他拽住衣袖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泛着如玉的光泽。
兄长不喜与人接触,自她长大之后,主动碰触更是少有了。
她藏在衣袖下面的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
表哥……忽地,一声痴痴的呓语传来。
白兰珠不知在雪中站了多久,她的手冻得通红,痴痴凝望着白衣男子。
他却漠然走过,连脚步都没有放缓一瞬。
身后一静,压抑的低泣声响起。
过了垂花拱门,白雨渐便松开了蓁蓁。
少女落下半步,招来个下人,低声嘱咐速速将小秋救出,这才快步跟上男子,踩着他在雪地上的脚印,她把这个当做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兄长外出这般久,是去办事了吗?嗯。
简短的应声,便没了下文。
他话少,很多时候都是她说,他静静地听。
蓁蓁露出一个笑,颊边梨涡浅浅,兄长这次回来,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他依旧一声嗯,侧脸寡淡,似有心事。
蓁蓁不以为意,央他去杏花院坐坐。
得他点头,这就跑进灶房忙前忙后起来。
她刚学会下厨,就迫不及待想给他露一手。
她悟性好,学东西总是很快。
简单的一道红烧鲤鱼,也能做的色香味俱全,不逊色外边的酒楼。
白雨渐坐姿端正,仪态极佳,不似一介籍籍无名的郎中,倒似那簪缨世家的贵族公子。
忽地,蓁蓁皱起眉,兄长抬袖之间,有一股陌生的味道传来。
那是一丝幽幽的,脂粉的香气。
混杂在药香与松香之中,若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
白雨渐浅尝辄止,并不贪图口腹之欲。
看了眼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沉默的少女,他放下筷著,温声询问:你的《难经》看得如何。
《难经》是一本中医著作,蓁蓁其他东西学的快,在医术上却一直没什么进益。
她找出那本书卷,低头有些赧然:看了大半,却多有不解,是蓁蓁愚笨。
白雨渐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为兄倒不觉得。
他声线清冷,如同浸在水中的寒冰,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莫非兄长怪责蓁蓁……不够用功。
她捏住书页的手指有些用力。
白雨渐默然不语,只是将书拿过,给她细心讲解起来。
有些东西他其实早就讲过,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为她阐述其中关键。
蓁蓁偷偷打量他。
灯光下男子正襟危坐,衣领掩得极严密,透出苍白的皮肤,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微光。
若有似无的药香,钻入鼻尖。
那股脂粉香气,就好像是她的错觉。
她想起小时候,她刚被他救回来,怕生得厉害,不肯自己一个人睡。
兄长会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入眠。
日复一日伴她入睡的,就是这股药香。
令人安心的香气。
她说,她对兄长只有敬重。
可,年少而知慕艾。
灯火噼啪一声,她连忙移开视线。
白雨渐何等敏锐,早就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他修长的手指一顿,合上书卷。
今日你受累了。
困了就先歇息吧。
蓁蓁想说,没有没有,她可精神了。
可他已经起身,雪白衣袂拂过,她只好点了点头,追问:兄长要去何处。
外面飞雪漫天,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他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又要去哪里?白雨渐只留下两个字,出诊。
蓁蓁有些怔愣,出诊?他不是早就,不为任何人诊治了吗?白雨渐迈步离开,独留她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
她一转头,看到角落里躺着一把伞。
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
初遇白雨渐时,他便撑着它。
这把伞从她遇到他的时候,就陪伴着他,想必对他意义非凡。
她连忙抱起那把伞,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往雪地里走,乌发沾了薄薄的雪粒子。
有仆人见她一路飞奔,不住地朝她看:蓁蓁小姐,这是给家主送伞去呢?是呀!少女长发飘散,眼里似乎有星光洒落,刚刚在冰上跪过的膝盖传来隐隐的刺痛,却也无法阻止她的步伐。
大雪纷乱,树上都结满了冰晶。
地上有一道深浓的影子,连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他立在茫茫风雪之中,一双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冻得发红。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脸来。
那是她摸不到的白雨渐。
他的眼,比河面上的冰块还要晶莹剔透,其上是长而卷曲的睫毛盛住飞雪。
她怔怔地看着他。
他却忽地笑了,轻微的一个弧度。
蓁蓁不敢上前。
她怕一靠近他就碎了。
可随着他开口:你出来做什么?这样冷的天。
温和的嗓音洒落耳畔,他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兄长。
蓁蓁并不追问他要去何处,只将伞递到他面前,兄长,你带上它吧。
他一怔。
半晌,垂目接过,递给侍从。
留下一句快回去吧,便撩起衣袍上了马车。
目送着马车驶远,蓁蓁忽然有些惶然。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地上的雪被照得晶莹剔透。
就像他方才站在雪地里,静静地望着她,却像是望着一片虚空般的寂寞。
……兄长经营了一家药铺。
白雨渐几次出远门,便是去进一些稀有的药材。
自从他不再给人看病后,倒是蓁蓁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固定坐诊的郎中。
蓁蓁小姐来啦。
掌柜倒是热情,蓁蓁笑着颔首,也不多话,很快就做起了活计。
说是活计,也不过是给人看看小病小痛,开点药,收点药钱,倒也清闲。
药铺打烊后,掌柜把一个荷包交到她手上。
她才恍然想起,已经月底,到发工钱的日子了。
荷包鼓鼓囊囊的,她心情颇好地走出铺子。
小秋亦是满脸高兴,正要跟小姐搭话,旁边忽地插进来一道声音:我就说,到底不是正经的小姐。
成日里抛头露脸的,家里人也不管管。
街头巷尾总有些碎嘴的,爱摆弄是非。
小秋听得生怒,蓁蓁却道:不必理会。
她整理了一下遮住头脸的幂篱,脚步不停。
最近南星洲的风声很紧,她一个女子,不好在外滞留。
我倒听说,这白家的家主,是打着那个主意呢。
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声响起:他是打算着,将这娇小姐养到成年,好收进房中侍候呢,而且,他不是还有个表妹养在家中么?到时娇妻美妾,岂不快哉?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享尽齐人之福!立刻有人附和:白家那小子看上去文文气气的,竟然是这么个人,啧啧啧,打的一手好算盘啊!于是,小秋眼睁睁看着,刚才说不必理会的少女折身回去,笔直地立在那几人面前:兄长是我敬重之人。
诸位还请慎言。
若是再让我听见这样侮辱的话,以后,请不要踏进药铺半步。
她态度客气,声儿却是冷的。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这有个小病小痛的谁说得准。
而且这镇子上,就白家一家药铺。
要想去别家抓药,还得多走几十里路。
众人纷纷噤声。
谁知道,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女娃娃,板起脸来还挺唬人的,不由得讪笑着散了。
小秋十分解气:小姐方才,还真有几分气势呢。
像……像家主。
是吗,像他吗。
蓁蓁由衷地感到高兴。
隔着薄纱,也能感受到少女那明亮的眸光。
她对小秋说:都说女儿家的名声重要,可我生来无父无母,又曾经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对我来说,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在染上时疫之前,她在暗巷里生活,见过不知多少肮脏勾当。
她年纪虽小,开智却极早,深知人性善恶。
也始终知道,自己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那些人,也曾议论她的出身,说她是勾栏地方出来的,从小就没学好,根子是烂的。
但是蓁蓁想要证明,她不是那样的。
她会成为更好、更强的人,足够与兄长并肩而立,就算是做一辈子的兄妹也没什么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小秋也被感染了:您与家主都是大好人,一定都会有好报的!对了,小姐,十天后就是你的生辰了。
我们要不要去买点……说起来他们家小姐真是节省,赚来的钱,全都装在一个小匣子里,每天都拿出来数一数。
小秋想,应当是为自己买一些好看的首饰吧,她望向了不远处的首饰铺子。
蓁蓁却错开目光,看向隔壁的金器店:兄长的眼疾还未好全。
我想买一样东西送给他。
她也是听何管家说的。
兄长年幼时受过一场火事,从此落下眼疾,视物常有模糊。
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如今努力攒钱,只为了买到那片薄薄的水晶,据说视物会更清晰,是皇族才能用到的宝物呢。
只是,还差一点……她摸了摸荷包,叹气,而小秋则看着一旁笼屉上的包子狂咽口水。
蓁蓁好笑,取出几枚铜板给她。
贪吃鬼。
谢谢小姐,小姐真好!看着小秋蹦跳的背影,蓁蓁无奈轻笑。
微风吹起她覆面的白纱,清丽的小脸上有一抹笑意。
不过很快,那丝笑意便凝固在了嘴角。
一辆马车在街角驶过,分明是白府的马车。
车窗掀起,一道身影如雪洁白。
白雨渐。
他手中把玩着什么,侧颜冷清。
蓁蓁蓦地想起他袖口的脂粉香气。
第3章 003(修) 简直就像是白雨渐的翻版……她跟了上去。
马车移速并不快,蓁蓁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不多时,马车停下了,下来一人。
那身姿确然是白雨渐无疑。
落雪拂在他的肩头,白皙的侧颜仿佛发着光。
这样的人,却是迈进了一座阁楼。
极乐之境。
有一个俗气的名字,烟雨楼。
红尘滚滚,烟雨绵绵。
有钱人快活的地方。
蓁蓁愣在那里,努力去辨认那牌匾上的字。
会不会是她看错了。
烟雨楼,是妓.院。
她努力去回想兄长走进去的神情,跟他平时的神情没有什么两样。
淡漠冰冷。
蓁蓁想起,曾经有婢女对他投怀送抱,都被非常严厉地拒绝了。
他不喜与人接触,无论男女。
便是常年护卫于他的瞿越也不例外。
因为是郎中,早已看惯生老病死、几近灭绝人欲。
兄长绝非寻欢作乐之人。
他身上那缕淡淡的幽香,与寻常妓.女浓烈刺鼻的香气,不太一样。
蓁蓁抬步上前。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她:哎哎!你站住。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知道。
男人寻欢作乐的地儿,你一个黄毛丫头凑什么热闹?老鸨多年行走江湖,早就练就一双利眼,哪能看不出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有银子。
顾不得是辛苦攒了几个月的,她咬唇说道。
呵呵。
小丫头,姐姐好心提醒你,有银子也不好使,今儿是楼里的重要日子,没工夫陪你过家家,到别处玩去,莫耽误了老娘生意。
有银子……也不行吗?蓁蓁抓着腰间的荷包不知如何是好。
老鸨嗤笑一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也想学人捉奸呐?那这个呢。
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子,忽然被人递到面前。
老鸨的眼珠子几乎掉出来,自然是请,快请。
印大少爷,里面请。
她美滋滋地咬了口金子,没想到,印家赫赫有名的大少爷也来了,看来今晚的噱头确实够大——燕京第一美人,落难到南星洲这样的小地方,男人们都想一睹芳容。
今夜,还是这绝色美人的开.苞夜,保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印少爷什么来头,老鸨这么殷勤?哟,你不知道?印家可了不得。
家财万贯,听说背后还是有大靠山的,那靠山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啊。
谁?便是俪韦,权倾朝野的——俪韦大人。
嘘——随着这一声,大家纷纷噤声,换了话题。
看来这太监还挺出名的,谁都认识他。
旁边的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蓁蓁眨眨眼,这才有闲心去打量身边这个,二话不说就把她扯进来的,印家大少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人竟然生得,生得嗯。
蓁蓁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妖媚。
长眉斜飞入鬓,墨黑的颜色添加了几分英气,可那上挑的红唇,还有那双狐狸般的眼睛,都让他呈现一种妖媚的姿态。
仔细看他瞳仁,还带着淡淡金色,有种异域风情。
只他身量极高,又一身玄衣,骨架生得粗大,便冲淡了那股媚气,显出些男儿的英挺来。
看什么。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印朝暮恶声恶气地说,小爷花了一锭金子,是买你端茶倒水,不是买你盯着小爷看的。
蓁蓁不禁想到关于印家嫡长子的传言。
一等一的混世魔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便点点头,乖觉地跟在他身后。
印少来了。
来来来请上座。
有人快步上前,满脸阿谀奉承。
将印朝暮请到了主座上,今日这个仙姬姑娘的初夜啊,非印少莫属。
其余几个少爷也连连称是,把印朝暮哄得三迷五道。
蓁蓁觉得,这家伙人傻钱多。
印朝暮笑呵呵地摇着扇子,照单全收,眼尾都笑出了褶子,白瞎了这张脸。
二楼包厢位置绝佳。
蓁蓁一眼就看见了白雨渐。
他一身白衣,墨发以一支竹节簪束起,经过他周身的空气都像是静默了,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像嫖客,倒像误落凡尘的谪仙。
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他几眼,那仙风道骨的禁欲模样,惹得几个花楼的姑娘按捺不住,上去调戏,却纷纷铩羽而归。
白衣人的眼神过于冰冷严厉,身边还有一个佩剑的黑衣人,看上去就不像是好相与的。
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奇怪啊。
印朝暮的朋友注意到他,开口道,进了妓院不嫖不赌不喝酒,站在那里当门神啊。
有人附和,他以为自己道士啊,来妓院捉妖的?印朝暮看了眼就兴致缺缺。
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这成日逗猫打狗、身子骨倍儿棒的,还真没听过白雨渐的名头。
他一手支着下颌,兴致缺缺地摇着酒盏,你们啊,把这美人儿吹得天花乱坠,要是不好看,小爷第一个挖掉你们的眼睛。
他是有什么挖人眼睛的怪癖吗?蓁蓁不禁腹诽,谁知有人看她一眼,忽然把火烧到了她身上。
印少口味变了啊。
那人挤眉弄眼的,印朝暮喝了点酒,脑袋昏沉,皱着眉问,什么口味?主要光线暗,加上蓁蓁骨架纤细,这些人都以为,印朝暮带个娈童出来了。
就连印朝暮自个儿,也没认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蓁蓁是女孩儿。
而那出声的人,貌似对她很感兴趣,戴着幂篱干什么啊,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呗,让印少连嫖妓都带在身边,指不定是什么俊俏坯子呢。
蓁蓁慌了,贼船好上不好下,刚才应该找个借口溜掉的。
只是后悔也没用了,印朝暮那个杀千刀的也醉醺醺地伸出手来。
对啊。
你一直这样蒙着不热吗?蓁蓁伸手去挡。
忽然,一阵哗然传来,便是伸手来拉她的印朝暮,也转头向着声源看去。
扯她幂篱的那只手,慢慢地垂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蓁蓁亦是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顿时,呼吸都止住了。
全场也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的脑袋里晕乎乎的,只能想到一个词——姑射仙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抱着一把琵琶,站在台上,乌发间只用了一朵白玉兰来点缀。
南星洲竟有这样的绝色美人,然而比那容貌更美的是女子的气质,有种惹人窥探的故事感。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纱,看得出来布料上乘,雪肤花容。
生得瓜子小脸,唇色稍淡,眉头微蹙,笼着一抹淡淡的哀愁。
若兄长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这女子,简直就像是白雨渐的翻版。
全场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女子。
烟雨楼的头牌,池仙姬。
天仙般的美人,名不虚传。
唯独蓁蓁,下意识看向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淡漠的白衣人。
此时此刻,他一双清冷的眸,静静望着台上,充满她难以读懂的情愫。
那绝对不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任何人。
她在六岁与他相遇,那个时候,他已长成了十余岁的少年。
他冷冷清清、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早已孑然一身,走过许多地方。
可在遇见她之前又是怎样的过往。
她无从得知。
年长者的爱意最难得到,因为已经有人在他们的心上,划上了浓重的一笔。
此刻,蓁蓁无比清楚地知道。
那个人,出现了。
仿佛再次,看见了那立在雪景中的人。
他越走越远,似乎随时,就会化成一缕烟雾散去,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再也找寻不到。
哎,你哭什么?遮面白纱上透出湿润,吸引了印朝暮的注意,比起绝色美人带来的震撼,这人的反应更令他感到有趣:美成这样?都把你美哭了?蓁蓁胡乱点了点头,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残泪,怎么会哭了,难道她对兄长的情意,已然深到如此地步了吗?她知道自己心悦兄长。
可她一直觉得可以克制,所以就算白兰珠百般挑衅也不会生气。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兄长不会喜欢白兰珠的,是吗?因为觉得,兄长是冰雪做的心,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白雨渐的眼里出现了其他的情绪,那是过去十年从未、从未在他眼中看到的情绪。
台下开始竞价。
一千五百两!两千两!耳边喧嚣如雷,蓁蓁浑浑噩噩。
若是没有兄长,她此刻说不定,亦是站在这高台之上,被一群男子当做竞价的商品。
在流落街头之前,她被妓馆收养,老鸨看中她的皮相,想要精心调.教,卖一个好价钱。
后来爆发时疫,她因染病被驱赶,照顾她的老乞丐病死之后,她就被丢进了乱葬岗。
是兄长,给了她新生。
他是她人生的光。
一万两。
印朝暮打开折扇,平静地吐出了令在场所有人大惊的数字。
不愧是印少,出手就是大方!一万两,还有人加价的吗?若是没有,那今晚的——这时,有人凑到老鸨身边低低耳语。
老鸨面色大变:当真?众位客官,今日的竞价结束了。
老鸨扫了楼上一眼,十分抱歉,买下仙姬姑娘的,并非印少,而是另有其人。
第4章 004(修) 隐隐有一丝慵懒诱惑……印朝暮脸色一变。
他的好友尤其不满。
难道有人出得起比一万两更高的价钱?!你这老虔婆,莫不是在耍我们玩呢?老鸨连忙赔笑,实在不是我们怠慢,而是那人出了一件啊,举世难寻的宝物。
先帝最宠爱的华清长公主,与已故明丞相的,定情信物。
连枝玉佩。
后来雁南明氏被灭,玉佩也不知所踪。
华清长公主的陵寝曾经失窃,也许就是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窃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民间。
可如今,它竟然在烟雨楼现世了!若是输给了这枚连枝佩,倒是输的不冤枉。
好友讪讪,毕竟是皇族之物。
换几座城池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用来赎一个青楼女子。
印朝暮冷笑,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大神通……印某倒是想要结交一二。
蓁蓁忽然开口,那玉佩,是否只是一半?正是,定情信物乃是一对。
一名连枝,一名比翼,传闻中持有这对玉佩的男女,会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老鸨有些惊讶,不过这位……是怎么知道的?蓁蓁苦笑了一声,她怎么知道?她曾经见过的,就在兄长的书房。
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那匣子装饰得极为朴拙,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主人时常将匣子拿出来摩挲,这样珍爱的东西,这样的无价之宝,他竟然用来换一个女子。
这不就是话本中常常写到的,一掷千金为红颜?蓁蓁的心情有几分低落,看到那原本站着白雨渐的地方空空如也,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这银子没花出去,美人也飞了,印朝暮心情极差,跟着蓁蓁走出烟雨楼,没好气道,我见你一直在看那个古怪的白衣人。
莫不是相识之人?蓁蓁道:是我兄长。
印朝暮的脸色几经变化,你哥哥?你们兄弟俩一前一后,都来逛妓院?我看不是哥哥,是情哥哥吧?蓁蓁隔着面纱瞪他一眼,径直往前。
赎走池仙姬的,就是你哥哥?蓁蓁一惊,看来他并不是真的傻。
印朝暮倒确实不傻,他就是比较懒得动脑子而已,左右一想,整个阁楼中最有疑点的,便是那个白衣人,通身贵气怎么也不像个普通人,若他身上有连枝佩,倒也不奇怪。
你兄长是何人,竟会有皇族的东西。
印朝暮饶有兴趣。
蓁蓁默然。
兄长不曾透露过半分,想必是不愿有人知晓。
她不信,他与那些男人怀着同样的目的,只是贪图美色。
他的眼神那样哀伤,想必又是一段她不知道的往事。
可等她追到外间一看,却是不见白府马车的影子。
只有茫茫大雪,一片一片,寂寥地飘落在地。
这温香软玉在怀,定是迫不及待接到家中,好好温存一番了吧……印朝暮冷哼。
回到白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小秋早早就在杏花院前守着,见了她便是一顿哀嚎。
小姐啊你今儿是去哪里了,小秋都要急死了!蓁蓁可不敢说自己去妓.院逛了一圈,否则定会把她吓得够呛。
她想问兄长回来没有,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万一兄长没有回来呢?那他带着那女子会去哪里?他赎走她,久别重逢,莫不是要一起过夜?这孤男寡女,在外待上一夜,恐是再也说不清的了。
白雨渐住的地方叫做华明院,与她一墙之隔。
带着亲手做的点心,走到门前。
守门的小厮不见踪影,院子里静悄悄的,蓁蓁的心,凉了一半。
她闭了闭眼,用力推开房门。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蓁蓁失望地退了一步,正要关门,却听见一阵水声。
她一惊,轻轻走了进去,却看见那处立着的屏风上,隐约映出一个影子。
芝兰玉树、琨玉秋霜。
以她的角度,能看到那人腰间往上。
蓁蓁倏地转过身去,一股热气冲上头顶。
谁。
白雨渐倒是警觉,衣衫窸窣的声音也停止了,很安静,蓁蓁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兄长。
是我。
她道,我是来给你送点心的,院子里没有人,我并不知道兄长在……在……我不是故意的。
她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闷的。
要是知道他在沐浴,她打死都不会进来,现在多尴尬呀。
虽然,虽然她对他有非分之想。
但也不想面对这种情况呀。
她哪知道白雨渐是个洁癖。
今日在烟雨楼一行,他浑身都是脂粉气味,巴不得蜕掉一层皮。
瞿越他们又被他派去护送池仙姬了,院中无人,是以就让她这么闯了进来。
他僵了一下,随即稳住声线:无事。
你出去吧。
将门带上便行。
声线回归清冷。
蓁蓁一手捂脸,连忙点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提高音量应了一声,径直往外走去,差点撞在了门框上。
不过很快她又退了回来。
白雨渐刚刚得松口气,倏地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因为蓁蓁啪得合上了房门,倒退着走了回来,再度将目光看向这边。
白雨渐将大半肩膀浸入水中,然后又感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奇怪,脸色不禁更冷了些。
颇有些紧张兮兮的,蓁蓁压低声音:是何管家,往这边来了。
何渡。
家主。
果然,有人轻轻叩门,小人给您送干帕子来了。
我知道了,你放在外边吧。
白雨渐声音平稳。
何渡却还不走,不知水温可还合适?可要小人为您搓背?对了,印家送来了拜帖。
您要现在看还是?何渡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酷爱操心,问了一桩又一桩,问完还想推门进来。
莫要进来,清冷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白雨渐轻咳一声,我自己能行。
思及家主那孤僻的性子,何渡应承了下来。
那小人便将东西放在门口了。
蓁蓁蹲在屏风下,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脑海中再度不合时宜地回放刚才那一幕。
玉般白皙润泽的肌肤,腹部肌肉紧实。
惊鸿一瞥却印象深刻,那流畅的线条,力量感中不乏美感,诱人得紧。
想起在妓院里听到的一些荤话,蓁蓁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她脑子里昏昏的,又想,兄长的屋子里可真香啊。
是那种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药香,还有一丝冷冽的松木香。
你来有何事。
白雨渐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当然不会说是来确定他在不在家中。
不知何时,他走到她面前,披散的墨发还在往下滴水。
他的外衫穿得松散,露出一点颈部的皮肤,白得晃眼,喉结微凸。
他从前穿衣必是严严实实,衣领掩得极好,一板一眼,绝对不会有半分不整。
哪像现在这样,隐隐有一丝慵懒诱惑。
蓁蓁不敢多看,低着头,指了指托盘:给兄长做了一些点心,想让你尝尝。
又补充道,兄长,对不起。
她真的不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可千万不要误会她啊。
头顶,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揉了揉。
蓁蓁微怔。
白雨渐却神色平和地松开了手。
她蹲在那里,莫名令他想起了她小时候。
小小的一团,小猫似的怕人。
有次不知去了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还以为把她弄丢了。
转头一看才发现她蹲在墙角,偷偷抹眼泪。
真是小孩子。
头顶的触感还在,蓁蓁愣愣地看着他。
她弯着眼睛笑了。
然后把手放在头顶,正是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傻傻的。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嗯?白雨渐没有听清,疑惑看来,蓁蓁却不说话只是傻笑,心情由阴转晴。
兄长我最近读到一句话。
一直不解其意,想请教兄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利而后工乃精,医者舍方书何以为疗病之本。
白雨渐侧过脸来,一边用帕子擦着头发,一边为她讲解。
几缕发丝垂下来,还在往下滴水。
桃花双眸微微泛着水光,神情温暖平和。
他的声音引人入胜,她听得仔细。
忽然间,白雨渐的脸色一肃。
桃花眼里冷意骤现,他眸光直直落在她面上,锐利无比,你今日去了何处。
蓁蓁吓了一跳。
第5章 005(修) 兄长也是个俗气的人嘛……猛地反应过来。
兄长回来便沐浴,想来就是受不了身上味道,他行医之人,嗅觉何其敏锐。
即便方才暂时被屋子里的熏香掩盖住了,如今离得这么近,难道还发现不了吗?!蓁蓁心下急转,不知该如何回他。
若是说真话,定是少不了一番训斥。
我,我今日到胭脂铺子里去了。
白雨渐的脸色却依旧很冷,他慢慢将帕子放到一边。
她身上的那股味道,与他方才洗濯而去的味道一致。
我看着很好糊弄吗?她缩了缩脖子,声音细若蚊呐。
我是看见了兄长,方才好奇跟过去的。
你是如何进去的。
有人带我……蓁蓁将烟雨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白雨渐全程没有说话,蓁蓁心里一阵没底,转念一想,分明是他先进的,她不过是好奇才跟着进去。
而且她又没干什么不好的事情,说着说着底气开始足了起来。
白雨渐笑了,眼底没有分毫笑意,白蓁蓁,我平日里可是太惯着你了。
他语气很轻,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在说好话,反而怒不可遏。
她立刻怂了。
蓁蓁知道错了。
白雨渐是个严厉之人,若是同他对着干,只会死得很惨。
她仰着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
只是还没跟他对视多久,就感觉有些腿软,索性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了毯子,屋里也烧着地龙,是以也并不难捱。
她跪得特别自然特别乖巧,一时间白雨渐都不知该从何训起。
正沉默间,听她试探问道,兄长呢,您今日也去了……她既然是跟着他进去的,想必看见了全部。
白雨渐冷脸许久。
终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个池仙姬,是您什么人。
她最最关心的问题,问出来了。
可白雨渐深邃浸润的眼瞳之中,却一点点漫上了迷茫。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衣袂如雪洁白。
月色照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辉。
似有神性。
微风撩动墨发,沐浴后的清香钻入鼻尖。
故人。
淡淡的两个字,故人……又是那样的神情,那样悲伤的神情。
可一闪而逝的脆弱之后,他再次穿上了冰冷的外壳、让人永远无法触碰到内里。
白蓁蓁,女戒抄写十遍。
白雨渐转过身来,嗓音冰冷无情。
兄长!二十遍。
白雨渐眸底严厉,不容忤逆。
她不敢置信。
他从前从不用那些来约束她、管教她的。
十年,整整十年,他带她走遍山野,是世间最好的兄长、也是世间最好的老师。
她的棱角从未被他磨平,在他面前,她永远保持着最真实的模样。
唯独来到白家这一年,才学会了收敛与掩藏,因为她不想让他为难。
难道如今兄长也觉得,相夫教子,被困一方后宅之中,才是世间女子的出路吗?蓁蓁眼眶微红。
离经叛道。
他俯视着她,皱着眉说。
那时尚且年轻的蓁蓁,不懂他那眼神的含义。
那是看着稚子的眼神,藏满深深的不放心与忧虑。
就算离经叛道又怎样?兄长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不是吗?兄长会保护我,绝不会丢下蓁蓁一人的不是吗?没有人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白雨渐意味不明地说,你终有一天会面对别离,即便是我,也一样。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她心口涌上巨大的恐慌,难道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吗。
他却并不回答,这段时日,不许再出门。
若要违逆,便多加十遍。
这是要关她禁闭的意思吗?蓁蓁不敢置信,口不择言,可是兄长不也一起去了吗?若是要按照规矩来,兄长也不能随意走动了。
难道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住口!白雨渐扬袖,带着凉意的风拂在她的面上:果真是大了,翅膀硬了,敢与我顶撞。
连妓院都去得,还有哪里是你去不得的?鱼龙混杂之地,你便半点不惧?是不是我把你教的太好了?我……我原是不敢告知兄长的。
蓁蓁百般委屈,可我对兄长从未有过隐瞒。
兄长呢,什么都瞒着我……强词夺理。
若非我发现,你打算瞒我多久?兄长不也一样?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兄长又想隐瞒多久?一辈子吗?池仙姬……现在在什么地方?兄长赎她出来,又不带回。
兄长不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在旁人眼里,是养外室。
我已经十五岁了,有什么不懂的?兄长若是真心喜欢人家,接回来有何不可?兄长是在乎身份之人吗?……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白雨渐冷冷地说。
蓁蓁的心口缩了一下,是啊她凭什么管?她垂下头。
蓁蓁无意置喙兄长的任何决定。
可你从前也教过我,君子正身、而后正人。
我不懂兄长到底用意为何,只是不忍旁人对兄长横加揣测。
我知兄长,可外人不知。
恶言伤人,三人成虎,我想保护兄长。
我不想兄长受到伤害。
她想保护他。
想要那些风雪都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白雨渐一默,末了只化成冷冷三个字。
回去吧。
蓁蓁知道劝他不动,勉强站了起来,回头看他独坐在灯前,如霜雪覆松,亘古不化。
翌日,有人守在门前,一板一眼道:蓁蓁小姐,家主有令,您暂时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蓁蓁鼓了股腮帮子,重新坐了回去,她绣花是一点不会。
但要重新学,琴棋书画,刺绣女工,这世上女子该学的东西,要一样不落地重新学起来。
兄长终归也是个俗气的人嘛。
她嘟囔着,穿针引线,一朵小小的杏花,在帕子上冉冉盛开。
小姐学东西可真快。
小秋艳羡不已。
都滚开,让我进去!一道严厉的训斥蓦地响起。
我奉老夫人之命前来,你们谁敢拦我?表哥最重孝道,难道你们连老夫人的话都不听了吗?白兰珠趾高气扬,一把将白雨渐派来看守的人推开。
前几天,她被白雨渐用针刺入手腕,手腕麻了好几天,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心中早就窝了一大团的火。
越想越恨,趁着白雨渐又外出的功夫,便来找蓁蓁的麻烦。
兰珠小姐,前几次的教训还没有吃够啊。
小秋嘲讽道,您这是,还想让家主怎么罚您?白兰珠不怒反笑,主子说话,有你一个奴婢插嘴的份儿?一个眼神,旁边的仆妇便冲上前,给了小秋一个耳光,清脆狠辣。
小秋一时间怔住了,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白兰珠收拾了下人,转向蓁蓁朗声道,白蓁蓁,今儿我替老夫人,给你下一道最后通牒。
虽说表哥是白家的家主,但后院大权,到底还是捏在外祖母的手里。
天大地大,也越不过一个孝字,你说是也不是?两个选择,要么,你乖乖替我进宫,替白家挡灾。
要么,就此离开白家,断绝与白家的一切联系!选吧。
见那少女抿唇不语,她吹了吹自己的指甲,缓声道,蓁蓁妹妹,其实我也不愿这般为难你。
可谁叫你惹了外祖母厌烦?区区一个养女,竟敢仗着表哥待你有几分不同,在外祖母和我跟前嚣张。
要是没有白家,你算什么东西?小姐!小秋不顾脸上的疼痛,扑到蓁蓁面前,小姐,你不能进宫。
宫廷深似海,若是进了那处,生死不知。
何况燕京距南星洲千万里之遥,奴婢的卖身契亦在白家,他们定不会让我与你同去,到时候也没有个照应,您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在小秋的印象中,燕京早已不复繁华景象,而是那吃人的地狱。
事实也确实如此。
白家嘴上说若是蓁蓁进宫,会给她打点,疏通关系,可谁都知道,老夫人对她厌恶至极,又怎会真正为她考虑。
放在平时,蓁蓁能避则避,可她不找麻烦,麻烦却要找上头来。
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仆人们探头探脑,准备看这养女与表小姐俩人攀扯一场,不知有多热闹。
谁知蓁蓁只是摇头,握住了小秋的手,你别担心,我保证会好好的。
进宫,当然是不能的。
她还要走遍人世,亲尝百草,怎么能被困在那厚厚的宫墙之内?劳烦你帮我收拾一番。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小秋。
刹那间,小秋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拼命摇头。
只听少女声音温柔,悄然落在耳边,我枕头边的盒子里有些银钱,你且偷偷拿着,想吃零嘴儿了就买点来吃。
只是莫要贪嘴了,要是再拉肚子,可没人帮你治了。
小秋紧紧地抱住她,不,不要离开。
蓁蓁搂了搂她肩膀,宽慰道,兄长曾同我说,天上的白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是。
莫哭,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废话怎么这么多?白兰珠好不耐烦。
少女忽然转身走向她,那蒙着泪膜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里面漆黑深邃,不知怎么,让她有点发怵。
白蓁蓁原本想给自己这一年的憋屈报个仇先。
可顾及到小秋今后的处境,还是放弃了。
她转身,走到那名打了小秋的仆妇面前:你郎君与人偷.情,你知不知道?简单一句话,叫那仆妇脸上瞬间青白交杂,无地自容。
蓁蓁和小秋收拾起来。
她的东西算不上多。
首饰很少,有一支长春花簪,是兄长送的。
全部行囊说起来,也就几件衣裳,几本医书罢了。
临出门前,蓁蓁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可怜园子里的药草了,无人照应,怕是要全都死光了。
兄长还给她在西边种了点东西,说是向日葵。
等到来年雪化,便有嫩芽破土而出,眼下是没有机会看见了。
蓁蓁轻叹一声,这里到底不属于她。
或者,她也可以换一种活法了。
她握着那支长春花簪,长春花,又叫四时春、日日新,也许兄长送她长春的寓意,便在此处。
兄长捡到她,救了她,没有令她为奴为婢,待她已是极好。
即便只是因为,她与他早逝的妹妹年纪相仿。
等等。
笔纸在这,你写清楚,说你是自愿离开白家的,可不是我们逼迫你的,否则表哥又要与外祖母闹得不愉快。
说到底,你才是外人。
白兰珠说得头头是道。
白蓁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带出些豁达之意,虽稚气未脱,却贵气天成,仿佛天上清露浇灌的幽昙。
明明她才是被扫地出门的那个,但在众人眼中,这个养女,却比正儿八经的嫡亲小姐还要高贵。
有些素日里得过蓁蓁恩惠,看不惯白兰珠做派的,纷纷主动上前同蓁蓁道别。
都是杏花院的婢女,不归她管,白兰珠恨得牙痒,但想到这个眼中钉就要彻底离开白家了,又暗暗感到松快。
一旦离开了,到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那都与白家无关。
白蓁蓁与她们一一告别,出门前将头发束起,扎了个马尾,又往脸上抹了一些泥灰,看着就像是一个落魄的脏小子。
从前随着兄长走南访北,亦是学了一些行走江湖的本事。
只是今后,要到哪里去?第6章 006(修) 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天上飘下细雪,一缕一缕,宛如柳絮趁风起。
应该快要入春了,周身泛起暖意。
很快,蓁蓁便意识到不是天气回暖,而是她可能有些发热。
去了往日里做活的药铺,想抓些药。
掌柜一看是她,面色有些古怪。
……想来是白家打了招呼吧。
可这铺子当初,明明是由兄长一手经办起来的,与白家人没有半点干系。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蓁蓁苦笑了一下,好说歹说,到底借着往日的交情,买到了一些药材。
看来,这铺子以后,也是来不成了的。
叹口气,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金器店附近。
那枚嵌水晶金圈,依旧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精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金器店的掌柜正出门透气。
一看门口的少女,眼熟得紧,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对面药铺的白小姐,每次路过,都会在他门前驻足一会儿。
旁的小娘子,要么看那金簪子金耳环的,可她不一样。
只盯着这嵌水晶金圈,兀自走神。
想到最近的生意不好做,这白小姐,还给自己看过病,他不禁搭话道:你想买这水晶金圈?蓁蓁一怔,有些赧然:原是想买的。
可我没有攒够银钱。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看她身上背着个包袱,颇有些仓促的样子,孩子,你这是要出远门吗?我……他倒是个好心人,世道不太平啊,你可不要乱走,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别叫人欺负了去。
还是留在南星洲吧,到底还算安稳。
其他地方有的打仗有的流寇横行,乱得很。
我不离开。
蓁蓁坚定道。
兄长在何处,她就在何处。
见她孤零零的实在可怜,掌柜心一横,叫住转身欲走的她:你等等。
指了指那嵌水晶金圈,你出得起多少钱。
见她困惑,他解释道,这东西放了许久,也卖不出去。
南星洲有几个识大字的?都用不上。
倒不如便宜点卖你了。
我是买给家兄的,蓁蓁扬起小脸,笑容甜美,兄长夜里著书的时候,识字多有不便。
我想有了这个,会好一些。
掌柜会心一笑,接过她递来的银子,将东西装了递给她。
水晶圈用小铜盒子装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拿出来试戴了一下,透过薄薄的水晶片,看远方招牌的字,倒是清晰得很。
白雨渐在郊外有一座竹楼。
他们之前在那住过一段时间,自从他们离开便一直空置,想必落了许多尘灰了吧。
蓁蓁搭了一辆驴车,繁星满天时,总算抵达。
门前的桃花树早已枯萎,覆了一层雪。
她却还记得那年,桃花开满枝桠的模样。
手刚刚放在那半掩门扉上,一道清幽幽的琴声便撞入耳廓。
似真似幻、如泣如诉。
一下勾起人心中的无限愁情。
楼里……有人?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一双手。
那双手十指素净,指尖如贝、指白如葱。
那是曾在烟雨楼中抱着琵琶的手,此刻正在弹奏古琴。
如流水般泻出来的乐声惹人驻足,不敢出声,只怕惊扰了这绝色美人。
蓁蓁悄然凝望着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她看上去落落大方,即便寄人篱下,也像是在自己家般,有种主人的豁达。
她见了门口的少女,停下了抚琴。
她的视线投来,隐含了很多的意思。
有淡淡的困惑、好奇,还有忧郁,但对她的兴趣显然不大。
就好像是蓁蓁是一只不小心闯进来的小猫小狗。
当心脚下。
她忽然开口,声音也像流水一般动听。
蓁蓁连忙将脚缩回,只见地上有一个突起的石块,她记得原来明明没有的。
忽地恍然大悟,恐怕……是兄长做的机关。
你是何人?那女子的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不用开口就很好地传达了这层意思。
我……蓁蓁舒了口气,有点羞涩地笑了笑,我是白雨渐的妹妹。
我叫白蓁蓁。
女子一怔,檀口轻启,重复了妹妹二字,意味深长。
随即颔首。
雨渐与我提到过你,是雨渐让你来的?又道,方才,你若不慎踩到那石子,眼下只怕是身首异处了。
这样厉害的机关?蓁蓁吓了一跳,池仙姬却微微一笑:你先不要怕,我给你解开。
她走到石桌边,不知摆弄了什么。
好了,现在你可以动了。
她这么温柔地跟自己说话,蓁蓁有些不适应。
记忆之中,从未有女子这样温柔对待过自己。
也许是有的吧,白二娘也曾亲切待她过一段时间,可随着进宫的难题摆在眼前,那些浮于表面的温柔客气,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蓁蓁有些无所适从。
面前的人长得太美了,美到有点距离感,如雾里观花。
与兄长给她的感觉,有点不太一样。
白雨渐自带威严,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雨渐的妹妹啊,池仙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怪怪的。
很快她就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你大老远从白家赶来,肯定辛苦了。
今夜便在此住下吧,正好,我一个人也觉得闷呢。
你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会好受很多。
她甚至抬起袖子,想要给她擦脸,蓁蓁咬了咬唇,就像兄长不喜与人接触,她也有些不习惯与人这么亲密,遂垂着眼没说话,脊背却有些紧绷。
你看,都成小花猫了。
她调笑着,把蓁蓁脸上的灰尘擦干净后,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是个美人坯子。
唇角含着笑意,令人想到馥郁的白玉兰。
尽管置身山野,也没能消减她的光芒,反倒显得更加美丽。
我姓池,叫做仙姬。
你看起来比我小很多,我便叫你蓁蓁妹妹吧。
来,随我来。
蓁蓁妹妹,这边走,她擎着烛台,轻车熟路地引着少女到二楼。
蓁蓁想说这里我比较熟。
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喏,那是我住的地方。
池仙姬笑吟吟地说。
蓁蓁忽然沉默了。
她指着的那间屋子,是从前白雨渐住的房间。
他竟然让出自己的屋舍,给旁人居住,还是一个女子,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你就住我隔壁吧,方便有个照应。
对了。
池仙姬沉吟着,转过身来,烛火中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点苍白病色。
蓁蓁妹妹,你不要误会了。
我虽然住在这里,可我是雨渐的病人。
或者说,我是雨渐的故人。
跟兄长,一模一样的说辞。
她嘴角含着笑意,像一朵带露的玉兰花。
早就听说,雨渐收养了一个女孩子,没想到是这样的。
与我想象之中,有些不同。
——不过,真是个小美人。
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被这样的女子夸奖美貌,怎么都有些不真实。
蓁蓁咬了咬唇,轻轻:谢谢。
池仙姬说,她是兄长的病人。
兄长之前也说是去出诊。
少女小脸微皱,兄长很早便不再行医。
是吗?池仙姬有些惊讶,可是今日,他还去了印家。
为印夫人看病呢。
印家。
蓁蓁立刻就联想到了何管家拿来的那封拜帖。
可兄长一贯不喜与权贵来往,怎么会……?看着少女微微瞪大的双眼,池仙姬噗嗤一声,掩口而笑:难道雨渐没有与你说过么?南星洲来了朝廷的人,每家每户,但凡有适龄的女子都要献上。
白家也要送秀女进宫,是也不是?此事,由印员外接手。
雨渐亲自为印夫人诊治,想必是用这个作为交换的条件——将白家从名单上剔除。
蓁蓁若有所思。
想必,白兰珠也是得到了消息。
见白家的危机解除,白雨渐又不在家中,便忙不迭将自己赶走了。
可是,池仙姬知道的这么清楚,都是兄长对她说的吗?她说,只是兄长的病人。
蓁蓁却不大相信,若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为何动用了连枝佩?那可是连她都轻易碰不得的东西。
池仙姬就像是有读心术,拉住了少女的手,亲热道:我见着妹妹,真是一见如故。
妹妹若实在好奇,说给你听也无妨。
——我与你兄长的关系。
她笑得神秘,一边抬高烛台照亮室内,一边含笑说道,你可听说过,燕京四大家族?以雁南明家为首、依次是临清姜家、扶绥池家、颍川魏家。
扶绥池家,就是我所在的本家。
我父亲呢,曾经做过你兄长的老师。
这样说你可明白?蓁蓁听得云里雾里,可……兄长分明姓白。
池仙姬的目光微闪,还要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
一道冰冷的声音猝然将二人打断。
白雨渐长身玉立,一脸冷峻地看着他们。
身后跟着一个紫衣少年,目光在蓁蓁和池仙姬身上来来去去。
见是白雨渐,池仙姬抿起唇瓣,将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蓁蓁低唤,兄长。
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的。
按理来说,她现在应该在白家关禁闭。
白雨渐走近,看到她的打扮,皱眉,老夫人又为难你了?岂止是为难,恐怕,是白家人将她赶出来了吧。
池仙姬叹气,看了眼蓁蓁身上背着的小包袱。
白雨渐默了默,如此,你先在此安顿一晚。
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回去。
不。
蓁蓁却抬头,兄长,我不想回去了。
她对上白雨渐的眼睛,要跟他对视需要莫大的勇气,她暗暗咬牙,勇敢地表达自己:蓁蓁觉得,那里没有留下的必要。
兄长可以给蓁蓁找到遮风挡雨之处,寻一桩全天下最好的姻缘。
可那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成为如兄长一般的医者,往后走遍天下,济世救人。
白雨渐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疲惫。
他撇开眼,出声冷漠。
如此,随你。
池仙姬见二人气氛僵滞,上前打圆场道:你们兄妹。
真是有趣。
蓁蓁,可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闺阁小姐。
若你生在燕京,方才那些话,真是惊世骇俗了。
你可知一介女子要在这世间行走,有多不易?亏得你有一个开明的好兄长,才容你这般胡闹。
说到这,池仙姬话锋一转,柔声道:罢了,今日不说这个。
蓁蓁,你留下来,陪我多说说话,我也与你说说燕京的人文风情,如何?我听闻,你是在燕京出生的,我俩倒算是同乡了呢。
我一见你呀,便心生亲近,喜欢得不得了呢。
蓁蓁眨巴着眼,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又走到冷着张脸的白衣男子面前,认错道,是我太任性,我给兄长添麻烦了。
白雨渐脸色却没有变好,反而更加冷若冰霜,拂袖便走了出去。
蓁蓁一怔,快步追上,软软道:兄长,不要再生蓁蓁的气了……池仙姬看着他们二人离去,而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紫衣少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不满道:姑娘,您为何要将那少女留下,碍手碍脚的……池仙姬转头嘘了一声,微笑:多好的棋子啊,不拿来用用真是可惜了。
而且,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宫中那人……她柔柔一笑,眸光诡谲。
第7章 007(修) 兄长,让我试试吧……兄长还怪我吗?蓁蓁在后厨给白雨渐打下手,帮炉子里添火。
白雨渐没有回答她。
她偷偷抬眼,时隔多年,他竟然再次下厨了。
白雨渐是行医之人,宰羊剖鱼不在话下。
尤其是慢条斯理一点点地剖开鱼腹,那冷静的神色,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在他这里全然不作数。
他的头发往后束起,扎成马尾。
手腕露出一截皮肤,白得晃眼,如同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很快,香气便散发出来。
他的专注不止在医学之上。
而是任何事情,都尽力做到完美。
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性子,自然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种严谨,做事一定要尽善尽美。
可以说有些偏执的成分在。
很快四菜一汤便做好了。
汤有两碗。
蓁蓁嗅到里面加了一些补气益血的药材。
方才,白雨渐在对她浅说了池仙姬的症状,还出了几道题来考她。
蓁蓁答不上来,又被他冷着脸教训了一通。
蓁蓁听完训,虚心向他请教,白雨渐的心气儿才顺了些,与她细细分说。
吃饭时,蓁蓁仔细观察池仙姬的气色,她唇色很淡,有些不自然的青紫,果然是有与心脏方面相关的疾病。
怎么了?见她一直望着自己,池仙姬笑着问道。
蓁蓁连忙低头,没事没事。
连忙扒了两口饭,是啊,兄长最近正在编著医书,也许,正好差了这么个案例,便主动打破了自己的准则。
何况又是故人之女,不能见死不救。
跟他是否动了情,又有什么关系呢?哎呀!一声惊呼。
蓁蓁看去,只见地上散落了一堆碎瓷片,白雨渐精心熬制的汤洒在地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雨渐,我不是故意的……池仙姬一脸歉疚看向男子。
便是蹙眉亦是美的,眼里立刻漫出水光。
休说男子,连蓁蓁这个女子都为之动容。
我这儿……有一碗。
自己身体康健,倒不是很需要饮用此等药膳,补了也等于白补。
蓁蓁便将面前那碗主动递到了池仙姬面前。
你喝吧。
她笑着,蒙着泪膜的眼里闪着温暖的光。
谢谢蓁蓁呢。
池仙姬垂下长睫,葱白的手指轻轻捏住药碗的边缘,若是我也有个像你这般的妹妹就好了。
雨渐真是好福气啊。
烟雾般的轻叹声,消散在空气中。
蓁蓁抬眼去看白雨渐的脸色,依旧同月色般冷清。
他听了池仙姬的话,没有半点反应,静静低眉用饭。
墨发扫过颊侧,像一尊无情无欲的垂眉菩萨。
夜深了,蓁蓁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好乱。
看看四周,自己以前亲手做的那个小泥罐竟然还没被扔掉,她之前都会往里插一些花儿啊柳枝啊什么的,装饰自己这个小房间。
如今,里面放着几根松枝,不知是谁放的,苍翠中带着淡淡的露泽,可能是池仙姬吧。
她盯着松枝,兀自走神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既然隔壁兄长的卧房被池仙姬住了,那今晚……兄长又在何处就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蓁蓁揉乱头发。
不会吧,难道说兄长与她住在一间……可他们是医患的关系……明知道白雨渐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就是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迅速披上衣服出门,先到隔壁门前停留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几声咳嗽。
是池仙姬。
咳了几声之后,便没有动静了。
蓁蓁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兄长不在隔壁。
那……夜这般深了,他又在何处?竹楼后面有一个竹林,以前她经常跑进去玩,那个时候蓁蓁没有玩伴,大约是怕她寂寞,白雨渐就在竹林里面做了机关。
他精通奇门遁甲,做的机关虽然不算极险,却也很是锻炼人。
白雨渐当真是与世间其他兄长大不一样,没有哪家的哥哥,会舍得将年幼的妹妹赶进一个处处是危机的地方吧?比如从天而降的竹笼子,还有随时会飞出来的冷箭……想起那些,蓁蓁不觉得是折磨反而笑了。
大概她真的是太喜欢兄长了。
她柔韧的身形和敏捷的判断力,都是被他锻炼出来的。
之后虽然学做一个娇贵的闺阁小姐,可那些东西,仍旧刻在骨子里。
曾经有过那样的生活,是她孩提时代最瑰丽最自由的梦。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月色轻拂,如同笼罩了一层薄纱。
有些机关已经老化了,蓁蓁轻松便躲了过去。
再往里走会看见一座湖泊,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来这附近或坐或卧。
忽然,一道清越的剑吟传来。
白雨渐的轻功难逢敌手,即便踏浪而过,亦是惊不起半点水花,何况是在冰面之上。
犹如一条雪龙,滕转跃动,惊鸿照影。
疑是天上仙人、白狐幻化,衣袂与墨发纠缠,翩跹飞舞。
可是……那雪白的蝴蝶,却在半空坠落,如同被折断双翅,滚进了一边的草丛之中。
剑直直插进雪里,剑身尤在轻颤,似乎哀恸。
男子的桃花眸中闪过挫败、愤怒。
还有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仰躺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偶尔急促地咳嗽。
他的眼前忽地蒙上一片血色。
那片血色漫过他的颈项,沿着下巴攀爬上眼角,肤色一路激红。
喘……喘不上气。
他快要窒息了。
蓁蓁再顾不得,飞快扑了上去。
兄长,你不能动武的。
他分明有哮喘之症啊!白雨渐黑白分明的眼睛冲她看了过来,里面倒映出她的脸。
他长发汗湿在颈侧,愈发显得那截颈项腻白如雪。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颤着,指向自己心口。
……药。
药在他怀里。
蓁蓁连忙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却是冷得一个激灵,他究竟在这寒风中待了多久。
他的胸膛,冷得像是一块坚冰,没有半点温度,她的手放上去,都好像感受不到心跳了。
白雨渐囫囵咽下药丸,喉结滚动。
喘气声渐渐地变得均匀。
他勉力坐起,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丝红晕未褪。
兄长……为何半夜不寝,在此练剑。
她从未见过他练剑,或是做任何潇洒意气之事。
他似乎从不触碰刀兵,一直都是儒雅的、清冷的样子。
也是,一个郎中,哪里需要?她不知道,他很久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或许是鲜衣怒马。
芝兰玉树。
骑射投壶样样精通。
或许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扶他起身,蓁蓁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之上。
若是寻常,她是决计不敢如此的,此时趁他病弱,她才敢来探他的脉象。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筋脉,竟然有被强行接起的痕迹。
就像是摔得粉碎的瓷器被一片片粘合。
筋脉尽断,再续接上……蓁蓁无法想象,那是连九尺大汉都难以忍受的痛苦。
到底是怎样惨烈的事,会让他经历如此痛苦?兄长……她心有余悸,紧紧地看着他。
若她今日没有出来寻他,他岂不是要……无事。
瞿越就在附近。
只要捱过这股痛意便无碍了。
白雨渐拂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让我试试吧。
蓁蓁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让我试试,医治你,好不好?那些筋脉只是愈合得不够好,需要耐心润养,万万不能再像今夜这般大动干戈。
兄长教我,医者仁心。
你身上的伤,你自己可以视而不见,但我身为医者,见不得你这样作践自个儿的身子,那比我自己病了还难受。
你就让我试试嘛,好不好。
她几乎是撒着娇说。
白雨渐垂眸,他脸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像是涂上了红红的胭脂,配上他这冷清如冰雪的面孔,竟是瑰丽艳极、人间绝色。
她看得微怔。
他垂眸,眼底出现讽意。
她试试?就连他都也无能无力,她又能怎么努力。
你不用管。
他推开她就要站起。
不。
蓁蓁却是一把握实他的手腕,白雨渐倏地看来,眼眸嗔黑。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却没有放开,坚定道:让我为兄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好不好。
第8章 008(修) 那就我来记得,永远记得……白雨渐抿了抿唇。
蓁蓁眼睛一暗,却忽然听见一道轻轻的好字。
好?兄长你这是答应了?!蓁蓁眼瞳明亮。
仅仅一个好字就让她高兴的不行,抓住了他的衣袖。
白雨渐低下头,眉头微蹙。
蓁蓁立刻松开,耳后有些发热。
白雨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衣袖如流云垂下,他的脸庞浸润在月光下,静默而冰冷。
眼前忽地出现一个反光的东西。
圆圆的水晶薄片,外边镶嵌着金边。
旁边垂落细细的链子。
少女漂亮的眼睛,透过镜片,轻轻一弯。
兄长,送给你。
嵌水晶金圈。
白雨渐神色一凝。
他修长的手指抚着金边,以前他的师长就有一件类似的水晶薄片,乃是皇家御赐。
白雨渐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为什么送我这个?蓁蓁笑道:兄长教我养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
此物是蓁蓁送给兄长的礼物,提前庆贺兄长生辰,还望兄长不要嫌弃才是。
十日之后,是她的生辰,却也是他的。
只是他从来不过。
白家也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
蓁蓁其实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几月几日出生的。
她从生下来便被遗弃,不知父母,遇到他之后,她便决定,兄长的生辰,便是她的生辰。
如果,没有人记得兄长的生辰。
那就我来记得,永远记得。
白雨渐听见自己心底响起一声轻叹,他看了她一眼,就要伸手接过。
公子,不好了!忽地一声大喊。
有人从竹林那头跑了过来,紫衣融进夜色,他跑到二人面前,一脸焦急。
我家姑娘心疾犯了,您快去看看吧!白雨渐眉心一蹙,拂袖便走。
蓁蓁还没反应过来,他人便没了踪影。
唯有裹挟而来的药香与松香,提醒着她与他方才的独处,不是一场梦。
她轻轻捏住手心,叹了口气。
兄长连生辰礼物都来不及拿走,真的有这么担心么?……罢了,下次再送也没有什么。
想到这,蓁蓁才稍微打起了精神。
喂。
少年忽地把她叫住。
他的年纪,看上去跟小秋一般大。
他骨架纤细,穿着一身单薄的紫衣,长发梳成马尾。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桀骜的气息,墨黑的眼瞳里尽是狐疑,上下打量着她。
蓁蓁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
反正白兰珠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都习惯了。
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我家姑娘,与公子——也就是你兄长,有婚约在身。
婚约?蓁蓁瞪大眼睛,随即,低下头去。
哦。
她闷闷应了一声。
哦?哦?!他憋了这么久,才憋出一句杀伤力巨大的话,她就给这个反应?飞白傻眼了,无数警告的话语堵在喉咙,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蓁蓁转身就走。
然后似乎是太心不在焉了,一头撞在了一棵竹子上,额头都红了一片。
——到底还是在意的,对吧。
飞白满意极了,抱着手臂走开,没再理会。
蓁蓁捂住额头,痛得眼泪汪汪。
回到竹楼,路过隔壁,果然听见兄长的声音。
蓁蓁心里乱极了,轻轻推开房门:兄长。
白雨渐正在给池仙姬把脉。
女子纤细的腕上盖着一方薄薄的锦帕,白雨渐沉吟不语。
池仙姬很是虚弱,汗湿透了她的鬓发。
她的眉心蹙成一个川字,一手放在心口,好似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美色无边,我见犹怜。
大约西子捧心,便是这番模样了吧。
蓁蓁不禁也感到了担忧。
在她心里,病人的身体大过一切。
重人贵生,是医者的第一要义。
同是有宿疾在身,想来兄长,更能体会池仙姬的心情吧,不然也不会对她这般挂心。
更深的,她不愿多想。
我家姑娘这心疾,并非先天就有的。
飞白抱剑倚在墙侧,说话半遮半掩,自从公子走后,姑娘便忧思成疾,心口也总是隐隐作痛,拖到如今早已是……飞白,好了。
池仙姬制止他,双眸含着水光,凝向身侧的白衣男子,那些事,都过去了。
到底十年未见,我和雨渐都……变了很多。
蓁蓁却是捕捉到一个疑点。
旁人都叫兄长郎中。
为何这飞白偏偏唤他公子。
飞白脸色紧绷。
他忽然屈膝跪下,看向白雨渐,双目闪着坚毅的光:公子,飞白斗胆替姑娘问一句。
昔年那纸婚书,可还作数?如今池家倾覆,姑娘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唯有公子一人可以依靠。
飞白恳求公子,看在当初大人对您悉心教导的份上,今后照拂姑娘终身。
白雨渐不语。
少年又道:我知公子之心,从未变过。
就如姑娘之心,从未改变。
您当初动用连枝佩,赎回姑娘,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就说明了,公子是在意我家姑娘的么?住口!池仙姬勉力起身,满头乌发散落,愈发楚楚动人。
可即便是如此画面,依旧没有触动白雨渐分毫,他仍旧如冰雕般冷漠。
瞳色漆黑空寂,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虚空,世间任何都不在他的眼中。
你心疾未愈,还是静养为好。
他的声音如碎冰般动听,说罢冲蓁蓁伸出了手。
蓁蓁知他,立刻递去药碗。
飞白咬了咬牙,却沉默了下来。
白雨渐亲自喂她喝药,一勺一勺,动作轻柔。
池仙姬小口呡着,期间时不时抬眼看他,在他淡漠的神情中,脸色愈发黯淡。
喝完药,她闭目,脸色极为倦怠。
白雨渐观察了她半晌,见再无异状,正欲起身离去。
一声呓语倏地响起,父亲,母亲。
求求你们。
不要丢下我。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抓住了他。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没有用力,泪珠沿着紧闭的眼尾颗颗滚落。
白雨渐明显有些抵触,身形僵硬,眉心蹙在一起,却没有立刻挣脱开。
他浓睫搭在眼下,像一笔饱蘸了的浓墨。
肌肤苍白,安静得像是被冰封。
冥冥之中,有什么太一样了。
有时候,蓁蓁会觉得肢体接触,是白雨渐的一道防线。
突破这层防线,与他的距离就会拉进不少。
池仙姬显然意识不清。
她把白雨渐当成了自己的家人,紧紧抓着他不放。
蓁蓁努力让忽略心中的不适感。
可是,不是这样的。
她忽然明了。
喜欢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小猫小狗,心生喜欢,想抱,想亲近。
旁的人也去抱也去亲近,她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好。
可若是换成了白雨渐。
只想池仙姬把手放开,别再抓着兄长不放了!白雨渐声音低沉,池袅。
这是池仙姬以前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池仙姬的睫毛一颤。
逝者已矣,生者自当珍重。
好好活着。
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要保重自己。
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说给谁。
清冷的声音洒落耳畔,却带着一丝温柔,听得人心潮涌动,心湖泛起涟漪。
池仙姬好像清醒了,缓缓睁眼。
她一点点松开了手,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对不住,雨渐,方才我……飞白:姑娘可是抓着公子不放呢。
池仙姬轻咳一声,羞得耳朵尖都红了,忽然啊了一声,似乎才看到白雨渐身后的少女。
蓁蓁也在。
迎着那双美丽的眼眸,蓁蓁喉咙有些滞涩。
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