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
什么?全子衿惊讶至极。
他扫了面前男子一眼, 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你要那种药做什么?看着他身上的婚服,全子衿渐渐地回过味来了,到底是老铁树开花, 这第一天做新郎官, 许是没把握好——不过,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还不顾大雨的, 来宫里找那种药?看来,师兄对嫂子很上心啊。
全子衿一边给他翻找药膏, 一边调侃道。
白雨渐什么都没说。
接过药就往外走, 却被全子衿喊住:哎!师兄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全子衿匆匆上前,只见他的手上竟是有被烧伤的痕迹,看上去还挺严重, 修长的指节却紧紧蜷握着什么东西。
他细细看了一眼, 却也没分辨出那是什么,竟让他这个冷心冷肺的师兄这样宝贝。
我无事。
什么叫无事?全子衿理解不能, 他让白雨渐等着,连忙转身去柜子里翻出纱布和药膏,你这手可是状元郎的手, 怎么可以这般不上心?他将纱布和伤药递过去, 白雨渐眼眸低垂,咬着绷带缠住手背,自己草草包扎了两下,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看着男子大步离去的背影,全子衿摇了摇头。
什么毛病……-看到脸色沉郁、缓步走进的男子,蓁蓁很是有些惊讶。
按照安宁那个娇纵的性子, 怎么可能轻易就将平安符给他,她都准备叫人灭去两盏灯烛,紧闭宫门准备就寝了。
白雨渐那只被包扎的手垂在袖子底下,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朝她摊开,赫然便是那枚被她送到白府的平安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瓷瓶。
蓁蓁只拿过了平安符,皱眉看着那瓷瓶。
这是?白雨渐不作声,将瓷瓶轻轻放在了桌上,发出细微声响。
药味飘进鼻尖,很快就辨认出了是什么药材,蓁蓁的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他竟然还真的给她找来药。
他……难道是去了太医院,白雨渐这样的人,也能开口让人拿这种药?蓁蓁脸色愈发古怪了,偏偏他一直没有什么表情,蓁蓁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手里的平安符上,忽然有些惊讶。
边角卷着,有些烧焦的痕迹。
看来自己的猜测还是没错的,安宁果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这平安符都烧坏了,想来,也送不出手了。
她幽幽地说道。
还是还给大人吧,蓁蓁转过头,这次倒是没用扔的,而是让玄香交到他的手中。
白雨渐一怔,接过平安符,一点一点地攥紧了,他的指骨攥得泛白,脸色却很平静,将平安符收进了袖口。
与长春花簪,还有白玉手镯放在一起。
蓁蓁看他一眼。
想了想,她面上流露出关切的神色道:大人是太行股肱之臣,却在本宫宫外淋了半天的雨,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圣上若是得知,怕是要怪责于本宫苛待大人,还是快快回府吧。
她的语气客气疏离,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只要是人都听得出来。
她重新拿起了那卷医书,烛光之下容颜如玉,额心花钿灼灼人眼。
白雨渐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蓁蓁抬眼,却见他脸色苍白,缓缓躬身。
微臣告退。
蓁蓁眸光倏地一凝。
他发间簪子,是一支竹节簪。
皇上驾到。
忽然一声尖利的唱喏,划破了气氛的凝滞。
白雨渐转身,却是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皇帝。
微臣参见皇上。
他反应倒是平静,不见半点慌乱,好像一滩不会再有波澜的死水。
爱卿快快请起。
姚玉书如同往常一般一团和气,连忙将男子扶起,看清他形容却是面露惊讶。
爱卿你这是……?他顿了顿,朕一早就听闻爱卿进宫。
这好好的洞房花烛夜,不知是有何要紧之事,竟是不顾宫规,求见朕的爱妃?三言两语,已有不悦之意。
姚玉书却依旧笑吟吟的,目光中隐约含着探寻。
新婚之夜抛下圣上赐婚的妻子,进宫求见贵妃一事。
不说这阖宫之人,恐怕明日,就该传遍燕京了。
自毁声名,顺便坐实了魏贵妃的祸水之名。
不知,这位刚正不阿的白大人,又该如何自处呢?蓁蓁倚在贵妃椅上,笑吟吟地看着这对君臣。
白雨渐并没有思虑多久,他眸色漆黑,道:微臣来给娘娘送一些药材。
姚玉书挑眉。
蓁蓁却是惊讶,他竟然毫不隐瞒,直接就说出来了?她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瓷瓶,眉心蹙起。
爱妃你病了?朕怎么不知晓?姚玉书快步走了上来,忧心不已。
皇上不必担心,蓁蓁安抚,越过他对上白雨渐漆黑的眸光,嗓音柔软道,不过是区区小病,怎就劳动了大人?本宫知晓,大人素有神医之名,也相信大人的医术。
可本宫的身子啊,乃是太医院该操劳的事,大人还是不必越俎代庖,专心为圣上分忧吧。
姚玉书颇为感动,搂紧了少女的肩膀,爱妃实在是朕的贤内助啊。
而她温顺地依靠在皇帝的怀中,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儿,掀起长睫看着那僵立着的男子。
爱卿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姚玉书视线下落,忽然出声。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会这般敏锐。
白雨渐甚至不曾低头,他声音低哑:只是不慎划伤,并无大碍。
爱卿这只手,还真是多灾多难,姚玉书感慨,忽地扬声,来人,立刻有小太监上前。
皇上。
去拿朕的金疮药,送几瓶到爱卿府上。
马上就要到春猎的日子了,爱卿你这手可得养好了,朕还想与爱卿好生地比试一场呢。
白雨渐抿紧唇瓣。
他微微颔首,皇上,微臣有事相求。
哦?爱卿请说。
姚玉书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白雨渐道:微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嗓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微臣无心儿女情长,还请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爱卿,姚玉书嘴角的弧度渐渐收起,眸光也冷了下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自古君无戏言,你这般反复,莫非将朕的旨意,视同儿戏?白雨渐抿唇,忽然迎向皇帝的眸,一双桃花眼里落满寒霜,缓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肩上的手骤然收紧,姚玉书勾唇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轻声道:爱卿这是,对朕有所不满。
微臣不敢。
白雨渐浓睫低垂,微臣只是想要劝诫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蓁蓁微惊。
他这是试探?还是看破了什么?白雨渐看她一眼,何况,圣上为那女子赐名元贞,冒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
微臣思及此处,心中便是惶恐难安,故而,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一句话,将分明是他求娶,变成皇帝随便找了个人,更名换姓塞进他的府上。
姚玉书冷笑一声:白卿,若朕朝夕令改,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他声音微微发沉,显然不悦到了极点。
这姚玉书平时跟只笑面虎似的,从来没有这么生气的时候,蓁蓁饶有兴致地看着白雨渐,若是再顶撞下去,难保皇帝不会大怒,他白雨渐当真是那般毫无畏惧之人?白雨渐却沉默了。
他喉结一滚,平静道:是。
微臣遵旨。
好了,爱卿若是没其他事,便退下吧,姚玉书抚着蓁蓁的手背,轻笑起来,方才的怒气一下子无影无踪。
他们亲密的姿势,白雨渐像是看见,又像是没看见。
他抱拳,转身缓缓踏出了碧梧宫。
他的背影迎着月色,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正红色的婚服被风一吹,像是浸饱了鲜血。
蓁蓁呼吸平缓,倚在姚玉书怀中。
姚玉书垂眸,看着少女乖巧无害的脸庞,爱妃可否给朕解释一下,在朕不知道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皇上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蓁蓁语气困惑。
姚玉书俯身,遗憾地说,爱妃似乎失败了啊,白卿看上去,并不像是一颗听话的棋子。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痒得她咯咯笑起来。
心中却在想……那当然,她要的只是他手里的钱权,顺便让他体会一下从高台掉下来的感觉。
白雨渐那种人怎么可能当谁的狗。
她起得身来,半跪在地,温驯地趴在皇帝的膝头,抬起一双水光漫漫的眼眸,皇上,是在责怪臣妾无能吗?朕怎么舍得?姚玉书嘴角勾着,爱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看了桌上那瓷瓶一眼,苦劳二字,稍微咬重。
蓁蓁好笑,姚玉书还是头一次在她跟前这般阴阳怪气。
白卿手上的伤,是因为爱妃吧?若朕是白卿,被你这般算计、狠心抛弃,只怕要恨你入骨。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贴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蓁蓁噗嗤笑了,这才哪到哪呀?她娇滴滴地说道,还不是皇帝哥哥教得好?姚玉书皮笑肉不笑,朕可没有教你这般对付男人。
她沉默了一下。
皇帝哥哥如今,是不愿再信任臣妾了吗?她跪着,眼含泪光,鼻尖泛红,这样的姿态……难怪连白雨渐那样冷情冷血之人,都深陷进去。
姚玉书眸色一暗,心疼道:快起来吧,地上凉,爱妃若是病了,朕可要心疼了。
蓁蓁转瞬笑颜如花,她摇了摇姚玉书的手臂,道:只要皇帝哥哥还肯信任臣妾,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少女甜美的笑靥令姚玉书一时晃神,又听她道:既然皇帝哥哥还是信任臣妾的,那连枝,暂时交给臣妾保管,如何?姚玉书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摆了一道。
她料到他会向她索要连枝,之前的确认信任还有扮可怜,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爱妃真是,让朕又爱又恨啊。
姚玉书咬牙笑道。
他诱劝道:连枝在你手中,到底太过危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爱妃不会不明白吧?那皇帝哥哥就要用心保护人家嘛!蓁蓁理所当然地说道,她眸色纯真,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是个玩弄人心的妖女。
哦?姚玉书凉凉地哼笑一声。
臣妾的心,始终都是向着哥哥的,她眨巴着眼,将手贴在他的掌心,臣妾是皇帝哥哥的人呀。
姚玉书一怔,不知是她哪句话愉悦到了他。
他轻咳一声,脸色由阴转晴。
他也没管她放在掌心的手,径直道,广宁侯上了折子,要朕举办选秀。
选秀?蓁蓁倒茶想喝,却见姚玉书盯着自己,她反应过来,连忙将刚递到唇边的茶盏,送到了姚玉书手上。
恭敬道:不知皇上怎么想呢?选秀之事,全权交给爱妃操办,如何?选秀,广宁侯,难免让人想到一个不太舒服的名字呢。
姚玉书这句话,就相当于向她示好了。
蓁蓁自然爽快应下,她娇声道,那么这一回,皇帝哥哥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姜远道手里的,五十万兵权。
蓁蓁笑了,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从别人手里抢东西,迂回一点是善用计谋,强盗一点是杀人夺宝,姚玉书的意思,似乎更倾向于第二种呢。
不过,这位广宁侯,池仙姬幕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也很想知道。
-魏桓跪在地面,低声道:事情便是如此,还望娘娘想想办法。
俪韦伤在心脉,若是没有良药,只怕活不过一个月,魏桓偷偷送信才能进宫见她一面。
蓁蓁放下茶杯,缓缓道:本宫知道了。
且好生照顾义父,本宫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魏桓得了保证,这才迅速从侧门离开,谁知他刚没了影,后脚姚玉书就走了进来。
他脸色如常,谁知一进来便狠狠地摔了一个茶杯。
皇上息怒!宫人们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自从皇帝宠爱魏贵妃之后,就很少有这般大怒的时候,今日是蓁蓁进宫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大发脾气。
他们吓得够呛,倒是那少女气定神闲。
她摇着扇子,华美的珠饰在脸颊旁轻晃。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了圣上不快?皇上快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姚玉书阴沉道: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白雨渐是皇帝?若非雁南明氏百年的忠君名声顶在前头,他都要怀疑这个白雨渐,是不是要谋权篡位了!蓁蓁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有些惊讶。
白大人都做了什么,竟让圣上如此动怒?她侧了侧脸,低声问道。
那内侍苦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几天来,白大人对圣上时时规劝,直言上谏。
今日,他更是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公然提及玉倾太子。
蓁蓁无语凝噎。
这般行事,无异于老虎嘴边拔毛,谁不知道姚玉书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对他耳提面命,姚玉倾如何如何。
这白雨渐,是作死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恨至极!若非俪韦还未斩草除根,姚玉书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可见积怨多深,若非他是雁南明氏的后人,朕真想即刻将他发落到边疆去。
不,朕要他人头落地!姚玉书恶狠狠地说道。
还从来没哪个臣子,能像白雨渐那般,专门戳他痛处,偏偏还有理有据,让他有火都没处发!而且这还是姚玉书处处打压的结果,若将来这厮位极人臣,岂不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眼下,他是一点也不想维持这君臣的和谐表象了。
圣上,来喝口茶。
姚玉书实在恼怒,喝口茶,方才感觉心气顺了些。
皇上若当真着恼,臣妾倒有一计。
哦?姚玉书眯起眼来,爱妃有治他的办法?蓁蓁勾唇一笑。
……白雨渐已经坐在亭子里一刻钟了。
烛火映着他雪白的侧脸上,鼻梁骨挺直如玉。
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
只是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蓁蓁皱眉,他难道在朝堂上也是这副模样。
冷着一张脸,吐出那些让姚玉书跳脚的言论?那倒也不难理解,姚玉书为何会对他那般痛恨了。
她摇了摇头。
大人看上去,似乎郁结于心。
蓁蓁将手边的碟子推了过去,里面放着印星星送来的糕点。
她笑道,近日来,本宫听皇上说了些事。
所以本宫这一回,就借圣上的名义,请大人一聚。
大人不会怪本宫唐突吧?白雨渐没动。
他道:娘娘,于礼不合。
声线清寒。
蓁蓁叹息,本宫只是想与大人说几句话,若大人觉得耽搁时间,便自行离开吧,本宫不会拦着。
她笑吟吟地看向外边,话音一落,白雨渐便站起身来。
雪白的衣袍上绣着雪松仙鹤,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振翅欲飞。
流云般垂下的袖口掩住手背,上面还缠着绷带。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蓁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眸光转回,落到那碟子糕点上。
谁知,面前又笼罩下一道阴影。
竟是白雨渐又回来了。
娘娘有何见教,微臣洗耳恭听。
他声音低沉,态度恭谨。
白大人啊,你啊你,她噗嗤乐了,用扇子掩着唇,眼眸水亮,总算肯好好听本宫说一回话了。
她似是无心那么一说,却叫他久久回不了神。
大人先尝尝这个,可是疏肝解郁的良品呢。
她白皙的指尖拈起一块糕点,颊边两个梨涡甜美无比。
不必。
他道。
微臣一向不喜甜食。
他又加上一句。
稀奇,他还懂得主动解释了。
蓁蓁倒也不勉强他,红唇轻启,将糕点放进口中,口腔里充斥着清甜的香气。
她微微眯起双眼,大人饱读诗书,上回说的君臣之礼,还让本宫记忆犹新呢。
只是,皇上近来……很是有些烦闷。
她唇瓣一张一合,白雨渐有些恍然。
他轻轻俯身,似乎是要靠近于她,清澈的瞳仁中倒映着她的面庞。
蓁蓁不躲不避,唇边含着微末笑意,他却是忽地侧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之上。
烛火摇曳,他眸色清冷,抚了抚衣袖,淡声道。
娘娘,微臣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
白雨渐也有些不解,为何如今,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话。
本分,她轻轻笑了,有点无奈也有点轻嘲,自古以来,毫无忌讳,直言劝诫于君主,最后能够寿终正寝的忠臣有几个?大人如此行事,就不怕将来,落得个被挖坟鞭尸的下场?他忽地打断,娘娘,微臣今后是生是死,与娘娘有何干系呢?他一双桃花眼静静望着她,似深海无澜,里面黑得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这怼人的毛病,是改不过来了吗。
她叹了口气,白大人,本宫在与你商量。
若娘娘此行,是来做皇上的说客,大可不必,白雨渐寒声道,微臣问心无愧。
他拂袖就要站起。
大人若是对本宫心怀怨气,可以直说。
她将他叫住。
天下需要一个贤明的君主,微臣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太行万民,别无他意。
男子背对着她,冷声开口。
蓁蓁缓缓站起,一步一步靠近,白雨渐,你真的是为公?嗯?你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雁南明氏的祖训是什么?先公后私,克己奉公,你却为了自己的私.欲,置祖宗规训于不顾。
你还敢说,你是为了太行万民?香气再度漫上鼻尖,他额角青筋狂跳,她还是要说。
你我同为圣上,你在前朝,我在后宫,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不是么?唉,这几日,圣上日渐消瘦、茶饭不思,本宫瞧在眼里,痛在心里。
白大人若是再这么下去,往轻了说,是忠言逆耳。
往重了说,便是不体恤圣上……若是因此影响了皇嗣,大人岂不是要成太行的千古罪人了?他僵在那里,好半天都一动不动,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耳后慢慢现出一抹血红。
蓁蓁知道,他在强忍心中的怒火。
她以为他就要绷不住了,谁知他脚步忽地一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看着他袖袍随风烈烈飘动,笑吟吟地唤了一句。
白大人,真的不吃一块点心再走吗?他压根不停,雪白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小径尽头。
翌日便有消息传来,白雨渐一回府上,便病倒了,接连几天没能朝见。
皇帝大喜,亲自下旨,令其好生养病。
翌日,携贵妃前往白府——如今的明府探望。
众人皆将这份君臣之谊传为美谈,帝王两次探望,真是独一无二的看重了。
第49章 049 你凭什么以为,我放不下你049明府。
皇帝放下茶盏, 眉眼斯文,含笑道,白卿的病情竟是这般严重了,连起身来见朕都不成了吗?白二娘低垂着头道, 回皇上, 大人今日吃了药, 便一直在房中昏睡,大夫道是需要静养……还请皇上恕罪。
她一直不敢抬头, 天颜不可直视,向来如此。
方才府外, 白家一家跪迎皇帝与贵妃, 也无人敢抬头。
上回皇帝来访,她也只是见得了一片华美的裙角,贵妃娘娘遮着幂篱看不清长相, 也不曾开口说话。
这一回似乎没有遮掩, 可她心里不知为何一直慌慌的,始终不敢抬头。
娘——白兰珠的声音响起, 她一走进便愣了愣,呆怔着看向主座的那俩人。
放肆。
内侍拉长了调子。
白兰珠木立着,瞪圆了眼睛, 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手里的扇子, 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望着皇帝身旁的少女,她张口就喊:白蓁蓁?你没死?!话音一出,白琴氏、白二娘骤然抬头。
那与皇帝亲密无间,方才在府外由皇帝亲手接下马车、甚至并肩而立的那位绝色美人,珠光宝气的魏贵妃——那张脸, 不正是那在她们家中,住了短短一年的养女,白蓁蓁?!白雨渐带回来的那个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家众人魂飞魄散,那少女轻轻望了过来,只一眼,众人便觉心神一颤。
此等倾城颜色、气韵天成,绝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拟。
怎么可能是她……绝不可能是,白兰珠不敢置信,她的目光一转,对上龙袍男子变暗的眸光,脸色立刻大变,跪倒在地。
民女知错,皇上!娘娘恕罪!然而,晚了。
姚玉书笑着,看了眼白琴氏,看来,明家的规矩还没有立好啊,对朕的爱妃也敢呼来喝去,他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拖下去,掌嘴二十。
内侍领命。
贵妃一字未说,就让皇帝为她大动肝火……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白兰珠脸色惨白,方知自己惹下多大的祸事。
白琴氏颤巍巍跪下道,皇上,都是民妇教导无方,兰珠她毕竟年纪还小……本宫怎么听说,她前几日就许了人家?都要说亲的人了,年纪还小么?那少女开口了,声音仿佛掺杂了蜜糖一般甜美。
听在白琴氏耳里,却犹如催命铃,既然白家教导无方,皇上便代为管教,怎么,不行么?不敢。
白琴氏低声下气道。
白兰珠被拖了下去。
气氛一时僵滞。
罢了,朕亲自去看看爱卿吧。
姚玉书也不耐烦了,放下茶盏起身,白卿是朕的左膀右臂,这几日没了他的上谏,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下仆连忙上前,请这位九五之尊移步到白雨渐所居的华明轩。
贵妃可要与朕一同?皇帝回身。
蓁蓁摇头,甜甜道:皇帝哥哥去探望吧,臣妾觉得,白大人现在,应当也不想见到臣妾。
看着她粉扑扑的小脸,他不由自主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那你且在明府好好逛逛,不过,可不要太淘气了。
少女轻笑起来,眸子里水光荡漾。
臣妾领命。
皇帝一走,就剩下贵妃和白琴氏几人。
他们大气都不敢出,谁知道这酷似白蓁蓁的女子,竟然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女人,那位祸国妖妃!原本白琴氏还疑心,白雨渐为何会在新婚之夜,进宫去寻魏贵妃。
如今这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是她挟恨而来,针对白家展开的报复!她想毁了白家、毁了她的雨渐!娘娘,白琴氏声音发颤,不知娘娘前来……嘘。
不必紧张。
蓁蓁竖起食指,弯了弯眼睛。
本宫知道,你们白家,世代为华清长公主的家奴。
长公主是圣上的姑母,自然也是本宫的姑母,真要说起来,该叫你们白大人一声表哥的,是本宫啊。
这兜兜转转,本宫与你们,还是成了一家人啊。
她轻叹,叹息声像是轻烟袅袅。
可谁不知道这番话底下的利害,她说白家是皇家的家奴,而她身为皇室宠妃,自然是皇室中人。
那白家人,不也是她的奴才?白琴氏冷汗直下。
她道,白家身份低微,不敢与娘娘攀亲。
蓁蓁没理会,状似随意地看了看四周,白夫人在何处?怎么不来拜见?白琴氏脸色难看。
这桩婚事,乃是圣上赐婚,少女笑吟吟的,莫非,你们竟敢苛待夫人?白二娘哆嗦着道,夫人,夫人只是住的偏远一些,倒是不曾苛待的。
蓁蓁饮了口茶,何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好奇,随意一问。
白琴氏使了个眼色,下人连忙端来精致的糕点,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怕得罪了她,随意找个由头,就将这满门发落了。
蓁蓁懒得应付她们,径直去往花园,本宫四处逛逛,你们都退下吧。
是。
明宅,是十六年前废弃的宅子重新翻修的,颇为清幽典雅。
蓁蓁缓缓行进园中,才发觉这里面种了大片的桃花树,还有杏花树。
落红如雨。
杏花雪白,边缘泛红,好似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缓缓走过,忽地眸光一凝,看着脚边的一簇长春花,看了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往了旁处。
远处,有一座秋千架,比不上她在宫里的那个华丽,分明是很多年前的旧物,秋千滕上都是枯萎的干花。
她有些兴致缺缺,想要往回走,身后忽地有人靠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捂住嘴唇,带到了一株杏花树后。
她背部抵住树干,身旁飘落杏花如雨,淡淡的香气中,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扑向鼻间。
还没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视线便骤然一黑,一只手将她的眼睛遮住。
膝盖顶着膝盖,手掌盖住手掌。
那人压住她,不叫她动弹。
她的眼被蒙着,视线一片漆黑。
雪白的衣袍流云般垂下,与轻薄的纱纠缠,一片一片的杏花,缓缓飘落。
一股淡淡酒味儿,和着松香倾落下来。
光影骤暗。
嘴唇被什么给贴上。
柔软的,冰凉的,人的嘴唇。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腕骨,指腹缓缓地摩挲,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一寸一寸游离。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如她这般,让他背弃自己的信仰背叛自己的道。
罔顾君臣伦理三纲五常,也想要拥抱。
嘴唇与嘴唇相贴,她张嘴就想要咬去,却被他趁机夺了呼吸。
一个呼吸凌乱、纠缠不清的吻。
分离的时候,她冷冷道。
白雨渐。
蓁蓁抬起袖子,仔细地擦着嘴唇,她抬起眼,看着面前雪衣乌发的青年。
他穿着一袭雪白中衣,满头乌发未束,披散在肩头,似乎刚从榻上起身。
他的嘴唇鲜艳红润不同以往,桃花眼里泛着水光。
脸庞病态苍白中,染着一层淡淡绯红,别样的艳丽。
不见平日半分的冷漠之色。
让人想起成片的离娘草。
少女的嘴角,慢慢翘起了。
她的眼中闪动着冰冷的笑意。
她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他的脸庞偏向一边。
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那双泛着朦胧醉意的桃花眼。
他好像从酒醉之中清醒了。
白雨渐指尖抚上侧脸,借着触碰,感受那股痛意。
或者说,是她掌心落在脸上那一瞬间的触感,他感受着,微微恍惚着。
本宫是什么身份,你也敢轻薄?她视线划过他的侧脸,停在他削薄泛红的唇上,缓缓道,今日之事,本宫若是禀明圣上,你,与你身后的明、白两家,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白雨渐低头看她,原本漆黑的眸光,又深了些许,娘娘盛宠,微臣自然清楚。
只是,皇上当真会为了娘娘,动我雁南明氏?你什么意思?你能如此乔装,往来于明渊阁与芳华宫。
又随皇上出入我府上,还将那女子改名换姓,赐予我为妻。
这其中,若没有皇上的首肯,你一人如何做到?他声音清寒,不见醉意,你的生父是俪韦,皇上焉能与你交付真心?你与皇上,是不是达成了某种交易?白蓁蓁,你确定皇上真的与你一心?少女眸色一沉。
俪韦如今失势,可本宫如今,不也完好无损?她冲他扬起笑容,甜蜜一如往昔,就算俪韦死了,本宫依然会是太行的贵妃,不是你白雨渐可以随意冒犯。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目光碎裂,那些浮冰都不复存在。
他的睫毛上落了光影,轻轻翕动着,像是脆弱的蝴蝶。
他说,你叫我忘记。
可若是我说,我忘不了呢?蓁蓁一怔,抿住嘴唇。
你告诉我,该怎么忘记。
你接近于我,从我这里套取机密。
你甚至不惜与我……他顿了顿,皇上分明是在利用于你,你还这样信任他。
我说过很多次。
她冷笑一声,我喜欢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为了他,哪怕是性命交托,都无所谓。
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我眼中,与腐木、与泥土、与路边的杂草,都无甚区别。
白雨渐脸色惨白。
他微微闭眼,又睁开一些,里面落了冷意。
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
那一刻,好像在两人面前,铸起了无形的高墙。
他长袖如云,修长的身子微躬,在她面前作了个揖。
他乌黑柔顺的发上沾染杏花,滑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
娘娘的训诫,微臣谨记在心。
今后,你为帝妃,我为人臣。
我们各司其职,就此两清。
也该两清了。
再纠缠下去,只会是万劫不复。
酒意褪去,剩下的只有清醒。
等等。
少女却将他叫住,本宫有话问你。
她缓缓走近,身上带着杏花的香气,蚕丝般将他缠绕,她问的直接而又了当,你可有与她圆房?他身形挺拔,微微侧脸看她,娘娘问这种事,他有些居高临下的,嗤笑了一声,此乃微臣的家事,与娘娘并无干系。
白雨渐,她笑起来,像是开在污泥中的白花。
她唤他的名字,随意而慵懒,又好像带着某种亲昵的意味。
她说,本宫不许。
少女扬起下巴,被他吻过的,鲜艳红润的嘴唇开合,每一句都带着蛊惑,因为你是我碰过的东西,你就是我的。
你再去碰别人,我会觉得脏。
脏的东西,我很厌恶,说不定,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修长的手指,然后贴在自己柔软温暖的脸上,我想,你一定不愿意被我厌恶吧?她笑起来。
好像笃定,他一定会按照她说的那样做。
而她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寸。
好像有什么……已经坏掉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珠微转,落在了她的面容上,如深海般黑暗平静。
一点都看不出是借酒发疯的人。
白雨渐,你是我的。
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
她说完,松开了他的手,与他保持了距离,又是那客气疏离、高高在上的贵妃。
与他擦肩走过,却猛地被拽住了,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逐渐在收紧。
白蓁蓁。
他冷冷地说,你凭什么以为,我放不下你。
他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眼底恨意昭著。
……蓁蓁若无其事地回到前厅,却看见姚玉书与瞿越正相谈甚欢。
比起白雨渐,姚玉书似乎对这位第一高手的好感要更多些。
白雨渐许久之后才至。
他乌发用玉簪束起,缓步走近,脸色看上去倒是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一些。
皇帝诧异道:爱卿来了。
方才朕去寻你,怎么不在房中?看你脸色极差,可是病情恶化了?说罢,身旁少女忽然一言不发,倚向他的怀里,姚玉书低头,爱妃怎么了?方才园子里有猛兽。
吓到臣妾了。
猛兽?怎么会有猛兽……莫不是爱妃看错了?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姚玉书失笑,拍着少女的肩膀哄了起来。
一时间,场上静得只剩少女啜泣,还有皇帝柔声劝哄的声音。
姚玉书想起正事,唤来内侍,往白雨渐房中送了些珍稀药材,又让人送上一盒糕点:这是贵妃亲手做的,说是要给白大人尝尝。
娘娘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白雨渐淡淡道。
蓁蓁笑道,大人是圣上重视之人,便是本宫重视的人,举手之劳罢了,大人就收下吧。
娘娘,白琴氏实在是忍不住了,声音僵硬道,大人尚在病中,大夫说了需得注意饮食,何况这酸枣糕……少女美目微抬,大人不喜欢么?白雨渐垂眸。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片糕点,唇瓣微张,喉咙一滚将糕点咽了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颔首道。
多谢娘娘美意。
白琴氏咬牙。
姚玉书拊掌笑道,好了,看到爱卿无甚大碍,朕也放心了。
爱妃,我们回宫去吧,朕今日想看上回没看完的戏折子。
好,蓁蓁自然是甜甜应了。
与他十指相扣,便从白雨渐身边走了过去。
微臣恭送皇上,恭送娘娘。
人一走,白雨渐便用手捂住了嘴,眉头深深蹙起,白琴氏大怒,你最厌恶此等点心,怎么非得勉强自己!就算皇上是君,可你身上,亦是流着皇族的血,是他的表兄!皇上怎可如此待你……任由一个妾,这般磋磨于你?白琴氏心疼极了。
白雨渐不语,他疾步冲到痰盂边,本就饮多了酒,又在病中,方才那块酸枣糕更是搅动得他胃里一阵翻滚。
他对着痰盂,直呕到腹中空无一物,方才停下。
他接过茶水漱口,喉结滚动着,额角滚落汗珠,脸庞愈发苍白。
一双眼却平静地看向白琴氏,我无事。
从小到大,你说了多少次无事?白琴氏恨极了,拐杖敲击地面。
当初若你狠心杀了她,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她今日,哪里是在打白兰珠的脸,那是在打老身的脸!雨渐,你看到了,这就是你心软的后果。
白雨渐双目微阖,脸色十分疲惫。
老夫人,还是让家主先休息一会吧。
看到男子额角青筋直跳,汗水浸湿了脖颈,瞿越忍不住说道。
白琴氏冷哼一声,却是离开了。
瞿越将帕子浸湿了,然后又拧干,就听见男子淡漠的嗓音。
原来当初,看着我与她,是这样的心情。
他微微仰起脸,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眸中落满了晦暗的光影。
瞿越有些听不明白,什么?想再确认的时候,他却又没有了言语,瞿越心中慨叹,道:家主可是后悔了?不。
烛火幽微的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我从未后悔,我所作的一切。
……春猎如期举行。
皇帝明黄龙袍坐于主位。
贵妃一袭洒金遍地流仙裙,额心描了牡丹花钿,挽着朝云近香髻,簪飞凤珍珠步摇,饰红宝石流苏耳坠。
天子近臣坐于下首,依次是明、池、姜、魏家家主。
而后依次坐各位朝臣。
白雨渐位于右下第一位。
白衣墨发,清雅好似画中人。
君臣寒暄,歌舞毕了,姚玉书道:众位爱卿,这酒也饮了,歌舞也赏了,也是时候大显身手了。
皇帝到底年纪轻,近来又逢喜事,自然是坐不住的。
不知爱妃可有什么想要的?他倒是没把蓁蓁忘了。
蓁蓁想了想,仰脸笑道,那皇帝哥哥就给臣妾猎一只兔子吧?姚玉书指尖抚过少女侧脸,将发丝别到耳后,看她耳垂上红光轻晃,笑道,爱妃等着朕的好消息。
她小脸红晕蔓延,点了点头。
皇帝哥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小声说着,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众人只看清是一枚平安符。
不由得感慨,这女子虽魅惑君王,为人诟病,可这份真情在帝王之家,却是难能可贵。
……白雨渐与姚玉书并驾齐驱。
皇帝一身玄黑,袖口蜿蜒龙纹,龙眼上镶嵌的宝石栩栩如生。
白雨渐一袭雪白如云,腰束玉带,发用一支白玉簪束起。
姚玉书道:朕总是想着与白卿一较高下,今日总算能够得偿所愿。
白卿,可不要因为朕是皇帝,便藏拙相让啊!姚玉书双眸闪着幽光,拿出你的实力,让朕开开眼。
听闻当年,雁南明氏嫡长子,以稚子之龄,在世家的骑射大比中拔得头筹,自此声名愈显。
他与玉倾太子,乃是池家那位大儒最得意的弟子,骑射投壶无一不精,并称燕京双璧。
话音一落,白雨渐便射中一只雉鸡。
皇帝笑道,这般多年流落南星洲,白卿的箭,竟是分毫未钝啊。
忽然,草丛簌簌而动。
一只兔子蹿出,姚玉书眯起眼睛,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只雪白的小家伙。
他找准角度,松手射箭,却有一箭擦过他的箭矢,抢先将那兔子射倒在地。
姚玉书拧眉,骤然看向身畔。
白雨渐勒马上前,眉眼低垂中含着歉意,微臣冒进了,皇上恕罪。
姚玉书看他一眼,凝目看向草地上,那从中裂成两半的长箭,爱卿好箭法。
圣上谬赞。
白雨渐下马,将那尚在挣扎的兔子捡起,走向皇帝。
姚玉书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了扬下巴,身后侍卫便上前将那兔子揪住,装进了筐中。
忽有箭簇破空之声传来。
昏君,去死吧!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黑衣人,齐齐拉弓对准了姚玉书,姚玉书的马被流矢射中,长嘶一声竟是不管不顾地疯跑了起来!白雨渐一怔,立刻利落地翻身上马,厉声道:护驾!……蓁蓁倏地站起:什么?玄香满脸焦急:圣上遇刺,那些刺客凶悍非常,还是白大人拼死才护住了圣上。
如今全太医正在救治,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白雨渐跪在帐外,远远看去,男子身形挺拔,白衣被鲜血浸透。
走近前看,他的脸庞还有一片血渍,就像是往白纸上泼了朱砂,触目惊心。
只一双眼却是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蓁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稍微停了停。
然后抬脚,匆匆地走进帐子中。
贵妃娘娘……参见贵妃娘娘。
少女的嗓音带着哭腔,皇帝哥哥情况如何?白雨渐垂眸。
方才那些刺客,将他们围住。
他们人多势众,而他肩上已然负伤,那箭簇上有倒刺,他毫不惜力,便将箭簇拔出,血肉被勾连扯出,他眉头轻轻一皱。
鲜血顷刻浸透了白衣,他点了穴道止血,黑衣人步步紧逼,禁卫军却迟迟不至。
白雨渐沉眸,剑光闪过,与刺客缠斗起来。
久不动武,筋脉也才被润养好,时间长了便有些力不从心。
打斗的过程中,他一直小心控制着吐息,以防哮喘突发。
白雨渐缓步后退,向着皇帝的方向靠拢。
他轻功不错,姚玉书更擅近身,联手脱困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皇帝却闷哼一声。
他们手中有暗器。
姚玉书捂住心口,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声线阴狠,这些该死的贼子。
白雨渐道,微臣拖住他们,圣上找机会离开。
丢下这句,他便迎向那些刺客。
大部分杀招都被白雨渐挡住,刺客们招式毒辣,次次都往致命处招呼,他一时脱不开身。
皇帝挥剑挡开一箭,身后却斜刺来一抹寒光。
昏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姚玉书瞳孔骤缩,就在那剑尖逼近心口数寸的刹那,猛地被一柄剑格开。
铮的一声,男子身形一转,白衣翩跹,飘落在地,嘴角口丝鲜红。
皇上,快走。
他挺剑在前,半跪着捂住心口,吐息微微急促起来,脖颈上青筋根根凸起,眼眶边缘也开始泛红。
禁卫军终于赶到。
白雨渐颤抖着从怀中摸出瓷瓶,将药吞入口中。
胸口痉挛的感觉逐渐退下,喘息也与正常无异。
禁卫却沉声道,皇上中毒了。
白雨渐一怔。
他想起方才,皇帝袖口露出一截平安符。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一滞。
就是那么一瞬的迟疑,那暗器,不偏不倚地,射向了皇帝。
……刺客竟是全部服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皇帝身负重伤,春狩惨淡收场。
众人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帐子里,贵妃衣不解带地在皇帝身边照顾,脸色都憔悴了几分。
是夜,少女一袭单薄白衣,身形纤瘦,在月色中踽踽独行,时不时地轻轻叹息一声。
月光照在她憔悴的小脸上,一双蒙着泪膜的眼满是忧愁。
娘娘。
迎面走来白衣男子,见到她恭敬作揖。
白雨渐除了脸色看上去略有苍白以外,竟是没有多大异样。
他薄唇淡淡抿着,没有多看她一眼,正要告辞离开。
少女的嗓音却幽幽传来。
皇上性命垂危,箭上有毒,蔓延到了心脉,皇上如今呕血不止,疼痛难忍。
本宫瞧着,恨不能以身相替……她眼中滚落泪水,一滴一滴,叫人心疼不已。
微臣无能。
白雨渐眼睫轻颤,低声道。
他自然是为姚玉书诊过脉的。
那箭上剧毒,实在罕见。
若能回宫,太医院药材庞杂,治愈所需的时间必会大大缩短。
但皇帝此刻的状态,怕是不适合移动。
为今之计,唯有……若要救皇上,怕是只有一个办法。
她回眸,看了一眼帐子,似乎下定决心。
什么。
他问,嗓音微哑。
她若有似无地投来一眼,缓声说道,一命换一命。
白雨渐一怔,立刻道:不可!第50章 050 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白雨渐说罢便死死抿住了唇瓣, 他垂下眼,遮住里面的各样情绪。
圣上的身子并未到那种地步,娘娘无需有此忧虑,定然还有旁的办法。
她沉吟了一会儿, 以命换命, 确实是下下之策……她喃喃着。
少女抬起眼眸, 不知在凝望着什么,他顺着看去, 却只见夜色中的重重远山,层峦叠嶂。
若是这附近, 也有长凝, 就好了。
她低低地说,话语里似含了无数惆怅。
白雨渐低声重复,长凝?这两个字, 好像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他的眼角又泛起深浅不一的疼痛。
忽有破空之声传来。
他眸光倏地一凝,当心!一手隔着布料, 揽住了她肩。
将她往身侧一带,正好避过了那劈下来的利剑。
只是很快便松开了手,似乎十分忌惮与她有丝毫的身体接触。
妖妃, 受死吧!黑衣人握着剑冲了过来。
今日那些刺客竟是留有后招, 只是如此动静,禁卫怎无人来援?来不及过多思索,白雨渐挡在她身前。
这些人微臣来对付,娘娘快走。
蓁蓁一步步往后。
谁知后方也有刺客,一剑斩了下来,她往侧躲避, 却是踩空,整个人从山坡上滑坠了下去。
好在底下都是茅草,除了摔得有些疼,倒是无事。
一袭白衣飞快落下,袖袍翻飞,翩若惊鸿,娘娘,没事吧?白雨渐也没想到,那帮人会穷追不舍。
她摇了摇头,起身时,脸色却微微一僵。
白雨渐有些困惑。
按理说白日才发生过刺杀,禁卫军的防守应当更加严密,为何刺客还能杀进?回头,却见蓁蓁定在那处不动。
娘娘,该走了。
他沉声道。
天色已晚,若贵妃也失踪,局势该乱了。
一日之内,帝妃接连受到刺杀,京中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早就可以预见。
少女却立在那里不动,眉头轻轻地皱着。
她看着白雨渐,眸光隐隐含着水意。
本宫……脚崴了。
白雨渐沉默。
他将剑收回鞘中,缓步走来。
他低头,只是层层叠叠的裙摆遮住,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少女神态自若地仰着脸,好像天生就该被人捧在手心。
白雨渐一顿。
方才情急之下,贸然触碰,已是失礼。
他绝不可能再与她有丝毫的肢体接触。
于是他提剑,割断了自己的衣袍,然后将一端递了过去,牵着。
蓁蓁皱眉,看着男子的脸庞,他的神情颇为冷峻。
唯独桃花眼下溅了一滴血渍,好似雪中一点朱砂。
多谢大人。
她柔声道。
随即抬手牵着那截雪缎,随着他缓步走着。
可是走了好久,都看不见营帐。
大人,可是迷路了?白雨渐:……这时,四周非常凑巧地响起了几声狼嗥,在这漆黑的夜里颇为瘆人。
感知到那端的人微微一颤,他攥着袖袍的手一紧。
前方有一处山洞。
娘娘可暂时入内避躲。
这两年他的眼力倒是好了不少。
白雨渐正要举步。
身后却传来少女柔美的嗓音。
她道:本宫身上这些饰物,实在碍事得很。
若是遇到歹人,我这般模样,怕是难以脱身。
她说着将耳下红宝石流苏耳坠,还有颈上璎珞,以及发间的步摇翠翘,全部都取了下来,收拢在怀中。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张小脸如雪莹白。
她来到树下,将那些东西好生地埋藏起来。
白雨渐静静看着她做这些,她埋好,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这才低声道:走吧。
他便领着她往山洞走去,淡淡说道,微臣会在洞外彻夜守候。
多谢白大人。
她亦是含笑致谢。
二人之间的相处客气又疏离。
他抿了抿唇。
前面果真有个狭窄的山洞,她环顾一周,想着什么地方生火比较合适。
刚转过身,就见白影一晃。
他挺剑半跪在地,乌发散乱下来,捂住心口,被汗水浸湿的颈上青筋分明。
哮喘?她视线往下,这才看清在他肩膀之处大片湿腻。
红得近乎深黑之色,夜色茫茫,难怪方才竟是没有看出来。
再一看他身后,亦是血迹蜿蜒,可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异色,连一句闷哼都没有。
伤口的迸裂加上哮喘发作,白雨渐终于到了极致。
他半跪了片刻,身形便歪倒了下去,乌发与雪白的衣袍纠缠着。
蓁蓁缓缓向前。
上一次他哮喘发作是在湖边练剑,呼吸困难、大汗淋漓。
她蹲下来,手探进他的怀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个瓷瓶。
从中倒出一粒药,食指与拇指拈着,送入那两瓣苍白的薄唇之中。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
然后伸出手,拈住他的衣领,就要往两边分开。
却蓦地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白雨渐不知何时睁开眼,眸光冷淡,娘娘,身份有别。
蓁蓁弯起眼睛,还大人救命之恩而已。
而且大人若死在这里,本宫怎么回去。
他的伤势很严重。
至少看上去,比姚玉书要严重得多。
创口四周呈撕裂状,似乎是用力拔出箭簇导致,她沉着眉眼,给他认真处理着伤口。
原来,你真的没有忘记。
他忽然低声喃喃。
没有忘记什么?医术吗?她并没有回答,他却又吐出三个字。
恨我么。
他的声音很低,不仔细听还真听不见。
她终于看他一眼。
那一眼轻飘飘的,有点漠然的意味,恨?她勾了勾唇,有爱才有恨,若是全然无爱了,又哪里来的恨呢?她忽然被他抓住衣领,扯了下来。
他喉结滚动,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皇帝中毒至今不过短短三个时辰,那毒岂会如此之快就进入心脉。
男子声若玉石相击,顺着耳廓传进,搔动得心脏发痒。
白蓁蓁,皇上当真是,心脉受损吗?说罢,他竟是低低地笑了。
只那笑声凉薄得很,还是说,心脉受损的,另有其人呢?少女一颤,她细长的睫毛抖动着。
蓦地想起,俪韦是他亲手所伤,他如何会不怀疑到此处!他忽然松手,仰面冷冷地笑了出来,这一次,娘娘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的神情冰冷,好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少女温驯地垂着眸,一张脸娇小玲珑,神情却看不分明。
她咬了咬嘴唇。
你发热了,都在胡言乱语了。
她的手从袖子中探出,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有点无奈地说。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是病糊涂了,她怎么可能会承认呢?他用手肘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来,然后靠着山壁缓了好一会儿。
背对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山洞,并不想与她待在一处。
蓁蓁沉思了一会儿。
旋即起身来,也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男子挺拔的身影。
月色如水,撩动得他白衣飘然,好似谪仙。
她眨了眨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近。
还没开口说话,却有一阵罡风拂面,她被人按在了山壁上。
白雨渐双手死死按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眸色极深。
她挣扎了一下,他却是用力握住她的肩头,像是要将她钉在树上。
他眼眶边缘泛红,哑声道,你若真心爱皇帝,就不该总是靠近我,触碰我。
不爱一人,可以有肌肤之亲么?他摇了摇头,白蓁蓁,我看不懂你的所作所为。
皇帝若是不知,你我便是私.通。
若是知晓,他如何能够忍受?那个夜晚的他们。
彻夜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再也没有办法把她当成是妹妹看待。
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尝过情和欲后,还可以清风霁月吗?是她将他拉进那红尘万丈,却又独留他一人。
呼吸纠缠中,瞳仁中倒映出对方的面孔。
她侧了侧脸,卷翘的长睫颤动,若你觉得,今夜这些事,都是我算计于你、有所图谋。
那你便走吧,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她将他推开,然后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山洞。
她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又是那熟悉的自我保护的姿势。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华美如同锦缎。
她听见脚步声,那人似乎来到了她的面前,步履轻缓。
蓁蓁,你待我,可有过片刻真心?他嗓音清冷。
半晌,她的声音闷闷响起。
我不知道。
白雨渐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是我一手带大,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六岁。
他顿了顿,袖子下的手落在她的头顶,那一夜,其实你也动了情,对不对?这些只能在黑暗中问出口的话语。
问出的那一瞬,一切就发生了剧变。
蓁蓁,我知晓你,你绝不是传闻中那样的女子。
你问问你的心,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些吗?是当一只,华贵牢笼里的鸟儿吗?你不是跟我说,想要成为大夫,行医济世吗?他的声音清冷之中,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待我杀了俪韦,跟你一起回南星洲。
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循循善诱,以退为进。
多温柔啊。
她以前总是幻想,要是他用这十分之一的温柔来待她便……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掐灭。
埋在膝盖间的脸庞,那双水润眼瞳中,浮动着冷冷的光。
他又俯下身来,松香味缠绕周身。
告诉为兄,俪韦在何处?魏家听命于俪韦。
瞿越告诉他,魏桓曾经入宫,见过白蓁蓁。
她却忽然抬头。
目光相撞时,白雨渐微微一怔。
就是这片刻的失神,香气扑鼻,少女的躯体落进了他的怀中。
她将脸庞埋在他的脖颈处,很是依赖地蹭了蹭,像是小猫儿般地哼哼。
我好冷。
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这才低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俪韦在哪里。
白雨渐身形僵硬。
他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起身把他一把抱住。
怀里躯体瘦弱而柔软,挤压着他的胸膛。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耳垂素净软白,没有半点的装饰。
就好像还是,芳华宫中孤苦无依的元贞。
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魏贵妃。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白雨渐的手垂在衣袖之下,并没有将她回抱,但也没有把她推开。
他感觉得到她在瑟瑟发抖,似乎真的很冷。
但是他的情况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去,他的身体就像冰块一样。
蓁蓁牙齿一边打战,圈住他腰的手臂一边收紧。
他的腰直而且很有韧劲,她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他身上,菟丝花般缠绕着他,她低低地舒出了一口气。
今晚真的好冷。
皇帝哥哥他也会这么冷嘛。
那些奴才有没有好好照顾他,他的伤势有没有稳定?我不见了,他会不会想我……她半闭着眼,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情意。
身子却猛地一颤,她吃痛抬起脸,眼里泛着水光。
白雨渐掐住她的腰肢,眸中冷厉分明是让她闭嘴。
离开我这几年,白蓁蓁,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他一脸淡漠无情,将她从身上扯开,因着没有旁人的缘故,他也不再用什么尊称。
少女委屈巴巴地瞧着他,眼睫一颤,又有泪珠掉落下来。
白雨渐却是视若无睹。
他不会再上一次当。
他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缓缓说道,白蓁蓁,我不信你。
丢下这冷冷的四个字,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蓁蓁看着他的背影,拧起眉心,同样的路数果然不能再用一遍,他已有了警惕之心,必然不会主动入套。
一个人默默待了会儿,看到天色灰蒙蒙,似乎就要亮了,这才往外走。
她的脚伤好了大半,只是走起路来依旧有些不便。
少女身娇肉贵,走两步就要扶着树,喘一会儿气。
她走着走着,突然委屈起来了,一张雪白小脸皱成一团。
眼角鼻尖都泛起了漂亮的红色,却始终没有哭。
有人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咱们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吗?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可怜见的。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黑衣人。
少女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你们……不要过来。
他拿出麻绳,一圈一圈地把她绑在树上,蓁蓁挣扎了两下,却是动弹不得。
她瞪圆了眼睛,你们敢对我做什么,皇帝哥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呵呵。
那人轻蔑地笑了,狗皇帝自身都难保了,还会管你的死活?省省吧,他们大声地嘲笑着。
有人拇指一划,亮出一把刀,逼近她的脸蛋,阴恻恻道。
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没了这张脸蛋,你还怎么狐媚惑主?锋利的刀尖愈来愈近,几乎要划上吹弹可破的肌肤,猛然一道寒光闪现,击飞了那把匕首。
那人虎口被划伤,血线飞溅,痛得哀嚎不已。
青年乌发白衣,回身一剑,便将那些绑着她的麻绳削断,蓁蓁身子一软。
白大人。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
说着她的眼睛便红了起来。
白雨渐看她一眼,不做理会,用心迎敌。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解决那几个人,他将她的袖子一把拽住,有些粗暴地拉着她走。
蓁蓁乖乖地任他拽着,走到僻静处。
他猛地松手,她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不放,眼里水汪汪的。
他静默地立在她面前,垂眼等着她说话,她却扁着嘴巴,只字不语。
不是等着皇上来救你么?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皇上……她眼里被愁绪铺满,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有伤在身,他即便是想来也来不了。
不过,白大人,想到什么,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糯糯地说,我有一事,很想不通,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让皇上受了伤?皇上受伤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皇上?她还没有说完,身前骤然压下一道阴影,白雨渐看她的眼神十分危险,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锁住,关进箱子里面。
可一瞬间,又变得冷漠无比。
好似方才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
他寒声道:圣上昏庸。
德行武功,皆不如玉倾太子。
你为何对他情根深种?他手指捏住她的手腕,扣住她的脉门。
这每一步,都是试探。
因为皇上……她想了想,说,因为皇上他,跟我很像,蓁蓁抬眸,很认真地说,皇上跟我一样,都是没有被爱过的人。
我懂皇上,皇上也懂我。
我相信皇上,待我是真心的。
她提起皇帝时,眼里含着笑。
她担心他,情真意切。
白雨渐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似乎比以前更爱笑了,一双桃花眼却是冷的。
但那建立在你身后的魏家,和俪韦。
若是将来魏家倒台,你被废弃,又该如何自处?他衣袖飘然,缓缓转过身去,偏了偏脸,低声问道。
他的背影好似要融化在晨光里,单薄萧条。
骨骼分明的脸庞,冷漠如冰。
蓁蓁垂下眼睑。
她知道,从她踏出山洞开始,白雨渐就一直跟着她。
那股若有似无的松香味一直都在,他根本就不像表面那样毫不在乎。
我们……回去吧。
蓁蓁垂眼,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嗓音弱了下去,我身子有些不适,头好疼……说着,她的身体便倒了下来,他一惊,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娇气,手臂稳稳地接住少女,僵硬地垂着眸,看她苍白的脸,还有微微张合的小嘴。
他手一紧,将她抱在怀中,又去了之前的那个山洞。
……蓁蓁醒来的时候,身旁的火堆熄灭了,正冒着丝缕的烟气。
白雨渐垂着眸,雪白的衣袍拂在地面。
他脸色寻常,半蹲在地,将盛着药汁的叶片递了过来。
她惊讶,这是……给我喝的?白雨渐颔首。
嗅着那股药香气儿,蓁蓁微微蹙眉。
娘娘,用药吧。
他的眼眸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蓁蓁接过,凑到唇边就要饮下。
忽然抬眼看他,迎着他困惑的眸光,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这个,我一直想给你的,不过成这副模样了。
你若是不想要,就扔了吧。
她淡淡地说,旋即低头要饮。
白雨渐却是瞳仁骤缩,嵌水晶金圈?上面裂痕遍布,就算被人一点点地粘合起来,也不复当初完美。
她将皇上赐予的钗环都丢下,却一直保留着它……蓁蓁手中的药汁被人打翻在地。
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修长冰冷的指掐住她的下巴,带着股狠劲儿地吻了下来。
迫她承受这个吻,他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将她每一寸呼吸都抢夺干净。
她睁开眼,静静看他。
你并非全然无心。
他喉结微滚,望着她的眼,离开她的唇,低哑地问。
是不是?那双含着苦涩的诘问的桃花眼,透着冷冷的光。
恰是南海的浮冰映着夏日暖阳。
吻在继续,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手指攀上他的肩膀,视线却越过他,看向地面倒翻的药汁。
若她嗅到的气味不错……是月见草。
只要小小的剂量,便可以忘记一些事情。
再配合施针,说不定,可以完全忘掉一段记忆。
若不是她好奇曾经找来月见草研究过,今日怕是着了他的道。
不过。
白雨渐。
他还是从前那个高山仰止、含霜履雪的白雨渐吗?她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男子。
光影把他的五官清楚地分割,一半清醒一半沉沦。
她启唇,轻轻回吻,他浑身一震,随即更深地吻住她。
不够。
他哑声说,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皇上有很多女人,她的嘴唇红润,轻轻开合,虽然我爱皇上,皇上也宠爱我。
可是,皇上还是会去找她们。
她说,我在碧梧宫等啊等,夜那么长,又那么冷,我怎么挨得住呢?我想得到很多很多的爱,皇上给我的爱,不够。
所以,我一时冲动,引诱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报复圣上。
她抽泣了一下,抬眼看他,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他正气锋利的脸庞,有一瞬间,被模糊成了晦暗的模样。
他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
她泛着热气的小脸,在他冰凉的脸颊旁,轻轻挨蹭,说:兄长不也喜欢那样吗?既然我们都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他的耳后泛起了薄红,嘴唇抿得死紧。
但是她却感受到了他的情动,坚.硬如铁。
兄长?他将脸埋在她的颈侧,长睫翕动,用力平息着呼吸。
完了。
彻底完了。
第51章 051(修) 兄长,你好奇怪他用力闭眼, 猝不及防,把她翻了个身,然后抓住她的手腕,扯过她腰间的飘带绑住, 打了个死结, 再将她一把推开。
……白雨渐起身。
他的衣袍有些凌乱, 他动作随意地整理着,有条不紊。
看着男子恢复成冰雕的脸, 蓁蓁有些不敢相信。
若非方才亲身感受,光看他的神态, 完全看不出他是亢奋的状态。
白雨渐整理完了衣袍, 方才缓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眸色很暗,手指捏着那枚嵌水晶金圈, 缓缓摩挲着, 此物为何会在你这里?蓁蓁惊得往后一仰。
然而她的双腕被死死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后背抵住山壁。
白雨渐又逼近一些,嗓音低哑:你又为何要将它送给我?她看到他的衣领微微敞开,颈项上有一线细细的红色, 显得皮肤冰雪般白。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 白雨渐难免烦躁,看着她的眸色变得更深了一些。
兄长,她忽然低唤,看着他的眼睛,很是真诚地说,其实这些天来, 我一直都很愧疚。
兄长教养我整整十年,我却那般待你。
她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哭腔,那几日我吃不好睡不好,我真是大逆不道……兄长,我真的知错了。
你就原谅我嘛,好不好?白雨渐沉默着。
似乎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假。
他如实承认道,白蓁蓁,如今的你,确实很难看透。
他直起身来,看着地上那滩药渍,既然你说愧疚,那我们都别再做戏,好好谈谈。
这样谈?蓁蓁手里挣扎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兄长想要与蓁蓁谈什么呢?白雨渐沉默半晌,指着那滩药渍说,这药名叫月见草。
可以使人忘记一段记忆。
他淡淡道,我原本是想让你忘了,离开燕京。
然后宣告,魏贵妃遇刺身亡。
果然。
蓁蓁惊讶无比,兄长……为何要这么做?因为……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没有向她解释,总之,你不能继续待在宫里。
既然兄长已经决定。
那又为何,把药打翻了呢?听她这样问,他的手指一寸一寸,捏紧了那枚水晶圈,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因为最该忘记的,不是你。
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蓁蓁皱了皱眉,决定跟他打感情牌,兄长,方才,你问我恨不恨你。
其实,我不恨你的。
他安静地倾听着。
离开你的这两年,我已经想明白了。
她的脸庞沐浴在晨光中,白得看不到半点瑕疵,像是刚剥壳的鸡蛋,那个时候,你也是身不由己。
你没有错,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你跟池家、跟白家的人,才是一个世界的,因为你是明徽的儿子。
我才是那个外人,而且……还是你仇人的女儿。
她很平静,没有半点那时得知真实身份时的痛苦,这种平静,代表那些,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这也就说明,他在她心里,早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白雨渐的手指捏得更紧了一些,那枚水晶圈发出细微的声响,好像随时都会再破碎一次。
离开南星洲的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直到我遇见了皇上。
是皇上他,温暖了我。
他给了我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偏宠,让我体会到了,被爱着的感觉,她轻快地说着,扬起纤弱细白的颈项,宛如一只脆弱的羔羊,给人很好掌控的样子。
他的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不动。
说完以上的话,她来了一句总结,所以,兄长,我真的不恨你了。
我都明白的,她低下头,人总归是,最爱自己的呀。
白雨渐手指蜷缩。
两年到底有多久。
那么久,全都是他无法参与进去的时光。
她与另外一个人的过往,全都是。
她笑吟吟的,眼眸水亮,不会有人怀疑,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白雨渐心口蔓延上一股酸涩。
比之那酸枣糕还要甚,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他声音嘶哑。
因为兄长,是我珍视过的人。
她淡淡说,其实,蓁蓁一直都在赌气,气你不信我,气你放弃我。
所以重逢以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跟兄长谈过心。
我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今天,我不是贵妃,你也不是天子近臣,我们还是南星洲的兄妹,好不好?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一双眼瞳被水洗过似的澄澈空灵。
其实,我也不想的呀,兄长。
如果出身可以选择,我也不想是俪韦的女儿。
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该有多好。
若兄长也只是白郎中,该有多好。
这样,兄长就不会赶我走,也不会放弃我了。
白雨渐沉默好久,方才低声说,我宁愿你是恨着我的。
也比这些话让他好受很多。
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忽然抬手,冰冷干燥的指腹抚摸她眼角,一点点地擦去她的泪水,上回,你做的酸枣糕,实在是很难吃。
难吃得全都吐了。
可是吐了,他还是全都吃完了,毕竟是她时隔两年,第一次给他做的点心。
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让人窥见那冰冷之下的柔软。
白雨渐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那日我醉酒。
冲动之下……吻了你,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一瞬,又飞快移开了,有点心慌的意思,你可有尝出来,那酒的味道。
嗯?她小猫似的轻哼着。
他的心愈发柔软,眼神更加温柔,回忆着说道,其实那坛酒,是我们曾经在小竹楼一起酿的。
你可还记得?可惜,我改不了贪杯的毛病,那些酒啊,都被我喝光了。
他轻叹了口气。
女儿红……蓁蓁喃喃。
他们确实一起酿过,一坛女儿红,说等她出嫁就刨出来喝点。
白雨渐指尖忽然停住,盯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面色有些晦暗。
他喉结一滚,道,我问你。
你说用那种方式,报复圣上?倘若,那时在明渊阁的不是我,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吗?我……看着她迟疑的模样,白雨渐缓缓勾起唇角,眸底却没有多少笑意,白蓁蓁,你真是好。
好,真是好,总是能让他一瞬间就愤怒到了极点,你这两年,净是学了些好东西……蓁蓁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了他的所有情绪,兄长,把它解开好不好。
她扭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系带,可怜巴巴地说,我好难受。
白雨渐静静盯着她看。
他忽然伸出手,修长冰冷的指节,从她额头开始,一点一点,直到抚上她的下颌,然后将少女的脸轻抬起来。
拇指在她的下巴缓缓地摩挲,有种绝对掌控的意味。
他从前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变了。
试探着她的温度,感受到她的脸颊有些烫热,白雨渐低声说,你生病了,乖乖在这待着,我去给你找药。
……白雨渐回来时,找遍了山洞都没有看到蓁蓁。
他有些慌了,沿着地面上的脚印寻过去,却看到那个白裙少女站在地势极高处,迎着松间山风,静静眺望那个方向,皇帝营帐的方向。
宫里有那么好?男子清冷的声音传来。
好的不是宫里,是宫里的人呀,她笑眼灿烂,回头看他,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白雨渐一言不发地走近。
到她面前,他低头,微微皱眉。
她便也跟着低头,看到自己的鞋面上有一些污泥。
啊……她很是苦恼,脏了……身前人忽然半蹲下来,伸着袖口,为她将鞋面那些污泥轻轻擦去。
她要动,却被他强势地握住了脚踝,冰冷修长的手指蹭过她的肌肤。
她肌肤细嫩至极,脚踝纤细得一折就断,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宫裙之下。
他忽然想起,这双腿是怎么勾着他的,挂在他的腰上,受不住地轻轻战栗着。
他用力闭眼,抹去脑海中那些想象。
皇帝有那么多的女人。
她听见他有点讽刺的口吻,你不过是三千之一。
有你魏贵妃又如何,四大家族还会往宫里送各种各样的女子,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永远是皇帝心中的唯一?他声音有些冷厉,白蓁蓁,我看是这帝都繁华,迷了你的心!她似乎沉默了,好久以后,少女闷闷的声音才轻轻响起。
我相信皇帝哥哥,她就像被戳破了美梦的小孩,眼睛红红的,很是孤单脆弱,你不可以这么说皇帝哥哥。
就算这样,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跟他发脾气。
白雨渐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四处,只有他和她二人,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依赖于他的保护。
在宫里的时候很横,摆出贵妃的架子,这皇帝,或者说她的心爱之人一不在身边,她就开始若有似无地示弱了。
她很聪明,他一时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觉得麻烦。
皇帝不值得。
白雨渐沉声,你喜欢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皇帝。
不值得的,是皇帝这个身份。
至于是谁,那不重要。
哪怕是印朝暮,我都可以忍……他竟是不自觉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说完就死死地抿住了嘴唇。
蓁蓁歪了歪脑袋,她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兄长,你好奇怪。
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就要霸占他全部的喜欢,我不像你,我一定不会忍,她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若是皇帝哥哥移情别恋,我就杀了那个妃子。
啊!她忽然惊得叫了一声。
你如何学的这么坏。
白雨渐眉间郁结,那十年当真是教到狗肚子里去了,难怪都说她是妖妃,如此言论,不是妖妃还能是什么。
可是,就是会嫉妒嘛。
她忽然弯下身,盯着他的眼,甜腻腻地说,兄长难道不会吗?不会。
那种低劣的情感,他怎么可能会有。
白雨渐垂眼,神情寡淡至极,可不知为何,她的那句问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白雨渐准备的药,她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怎么了?蓁蓁捂住胸口,摇了摇头,小脸有些苍白,感觉犯恶心,不知为何,这几日有些昏沉,还总是想吃酸的东西……白雨渐一惊,拉过她的手腕替她诊脉,却是微微皱眉,脉象平和,并没有什么异状。
她却睁着眼眸看他。
我是不是有皇嗣了。
她语气期待。
白雨渐脸色微变,看她一眼,皇嗣?咬着这两个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勾着唇角,隐约有点冷笑的意思。
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小腹上,白蓁蓁,你我之间有过一次。
你怎么确定,这是皇嗣。
之前,他对这个问题一直是难以启齿,避而不谈。
怎么现在反常起来了。
少女听到他的话,脸色一白,不是的,这是皇嗣。
是我跟皇帝哥哥的孩子。
这才多久,脉象都不显,你如何能确定,是有喜了?白雨渐眼里隐隐烦躁,他起身走动,袖袍如同流云般垂下。
她坐在那里,看上去很不高兴。
我不管。
她的手还被绑着,把头偏过去不看他,红唇却翘了起来,语气藏不住的喜悦,你快给我解开了,然后送我回去,我要告诉皇帝哥哥这个好消息。
皇帝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他的伤能好得快一点。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身前骤然一暗,男子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隐隐带着怒气,你就这么笃定,你肚子里,是你皇帝哥哥的?迫她看着他,白雨渐眼眸是冷的,他一字一句地说,白蓁蓁,说不定是我的呢?嗯?少女似乎被吓到了,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装什么傻,白雨渐的笑里有一丝轻蔑的意味,之前不是总挂在嘴边么?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既然知道害怕,当初为什么要引诱我呢?既然引诱了我,就应该预料到这个后果啊。
她眼睫颤抖,似乎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斗争。
半晌,少女扬起小脸,坚定地说,不论如何,这就是皇帝哥哥的孩子。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白雨渐一怔。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猛地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皇帝身子不行。
所以……她才铤而走险。
魏贵妃入宫两年,独宠却无子。
所以,之前那些话……难道都是她放出来的烟.雾.弹。
她说的,为了皇嗣,才是真的?兄长,她忽然唤道,兄长?这两个字,让他想要冷笑。
她看着他,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白蓁蓁!他再度被她激怒,死死握住了她的双肩,额角的乌发散落下来,衬得肌肤冷白。
一双桃花眼浓墨翻滚,他握住她肩膀的指骨微微泛白,好玩吗?这样好玩吗?他何曾有过这般失控,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混淆皇族血脉,视同谋逆,按罪当诛!白大人,帮我保密。
他的呼吸轻了一下。
你休想。
他方才就不该心软,就应该逼她喝下月见草,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骗大人啊。
她忽然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这一个月我没有给皇帝侍寝,所以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你的。
皇上如今伤势危急,我说不定,真的会一命换一命呢。
但如果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一定保不住的。
你……白雨渐的手猝然收紧,你敢。
兄长。
她温柔地低唤,可每一声,都好像在用刀割着他的心,你以前,可以为了你深爱的人不要性命,你又怎么知道,少女看着他的双眼,甜甜一笑。
你一手教大的我,做不到呢?他眼角逐渐泛红。
所以她才那般认错,就是想让他心软,试探他的心意。
好让他为她隐瞒这一切,让他为了她,铤而走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抵住她的额头,喃喃,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没有谁错啊,只是,我不再爱你了而已,她笑了,很轻很轻地说,我爱皇上。
若是皇上没了,我就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陪他。
他闭上眼。
那块碎裂的水晶,终究是碎裂了。
再也,拼凑不全。
他一片片地粘合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欺欺人。
到底是自欺欺人。
原是我护驾不力。
他把她放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冷漠地说,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白蓁蓁。
他说完,便转身出了山洞,向南一路走去。
丢下她一个人,毫不顾及她的死活。
蓁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对着空气说:给本宫松绑。
立刻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恭敬跪下道:是。
看来俪韦的暗网,还是有些用的。
蓁蓁眯眼看着外面的阳光,一切,都只是个局罢了。
只是,他真的会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孩子,去摘长凝吗。
……娘娘,这是您要的东西。
宫娥捧上一个锦盒。
里面放着一朵长凝花。
淡蓝色的花瓣舒展着,根茎上排列着小刺,刺尖隐约有一抹红,好像是谁的鲜血。
她当初为了这个,吃了多少苦头。
蓁蓁勾起唇角,他当然可以让别人去摘。
雁南明氏声名显赫,一定有人愿意为了明氏,献出自己的性命。
她漫不经心地想,他那种人,应当不会像当初的自己那么傻,亲手把长凝花摘下来吧?她扶着额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有一丝得偿所愿的意味。
眸光却倏地一凝。
因为在那锦盒的下边,还有一枝杏花。
杏花雪白,边缘泛着微微的红,好似美人微醺的面庞。
意外叫人想起,那人酒醉后的模样。
……近来,燕京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皇帝春猎遇刺。
第二,俪韦还朝。
这俪韦也是祸害遗千年。
原本心脉重伤,不知怎么得了一味奇药,就渐渐好转了。
他的手段人人皆知,东山再起也不过是数日的功夫,等他完全大好,朝廷的风向立刻变了,以魏家为首,联合俪韦余党上书向圣上施压,又几日,俪韦官复原职。
接连几天,魏桓都是得意非常,唯有白大人的脸上如同笼罩了一层寒冰。
散朝之后,扶绥池家家主,池复追上前方那道雪白笔直的背影。
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池复一脸愠色,厉声道,为何那俪韦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男子瞥他一眼,冷漠如冰。
你不是绝无失手的吗?池复咬着牙,嘶吼道,这已是你第二次失手了!第二次,该死的人没有死。
池复嗓门过大,引得旁人侧目,他压着声音,低吼道,你想想明家死去的人,想想你的父亲,你的弟弟和妹妹!你的弟弟,当初为了你甘愿受大火焚身,被俪韦验尸,尸体当着众人的面被剖开,内里全是焦炭。
你那时躲在密道,不是全都看见了吗?你不是亲眼所见了吗?而你的妹妹,尚在襁褓之中,还是个半大婴儿,却被俪韦的手下一刀刺死!你想想池家满门性命,再想想池袅的父母!他们就是为了给雁南明氏翻案,心中记挂着与明家那份情谊,才受到牵连,全都惨死在了牢狱之中。
女子充妓,男子流放,满门只剩阿袅,与飞白一个私生子!如今,都是因为你,他们枉死了!池复眼睛赤红,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将面前的人碎尸万段,若是你做不到,你回燕京来做什么?你无法为雁南明氏复仇,那些人的牺牲都算什么?当年,若是听了我们的缢死了那孩子,会有如今的局面?若是,你早早将她嫁人,俪韦还能活到今日?池复失望地看着他,一点点后退,说到底,你是早就有了私心,对不对?如今这个局面,你可满意了。
你被一个女子玩得团团转。
你的灭族仇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冷笑了一声,白雨渐啊白雨渐,你真是丢尽了雁南明氏的脸!明兄,你在天有灵,看看你的好儿子,你可能死而瞑目?说罢,池复长叹一声,甩袖而去。
……白雨渐独行于甬道。
乌发以玉冠束起,衣袖流云般垂下。
五根手指蜷握着,好像要握住什么,又什么都没有握住。
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伞已经送出去了。
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面上,洗得肤色冷白,流进了脖颈之中,打湿了那根细细的红线。
那红线上,穿着一只被烧焦的平安符。
他勾出那根红线,蓦地将平安符扯了下来,死死地攥在手心。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若是可以做到如此狠绝。
他当初又何必救她回来,又何必教养她整整十年。
说什么杀了俪韦,回到南星洲。
原本就是一个奢望。
从踏进燕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瞿越撑伞,走到他身边,家主。
男子抬眼。
他的眼中,有一丝迷茫,我当真错了吗。
家主,您没错。
瞿越低声道,一直以来,没有人是错的。
白雨渐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声音里夹杂着很轻的叹息,从前,我总是十分好奇,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是怎样的感受。
你说,嘉树那个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白雨渐淡淡地笑着,他的那个弟弟,总是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着他。
殊不知,他才羡慕他。
嫡长子。
他生来就是有罪,因为是嫡长子,所以所有人,都为了保护他而死。
他厌恶这个头衔,一直都。
瞿越叹气,意味不明地说,二公子一定希望,家主能够活得松快一些。
当初,白仲祺收他为徒,也是希望他活得松快一些,以仁德作为立身之本,莫要掺杂进仇恨之中了。
可,老先生的一番苦心,终究是白费了。
白雨渐看了瞿越一眼。
是了,这些旧事,也只有瞿越记得了。
这个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明嘉树了……第52章 052(修) 他不会再上她的当了……细雨绵绵, 幽静的甬道上。
白衣人抬眼,迎面走来一袭华美宫裙的少女。
二人目光相撞。
她撑着那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鬓角一朵杏花,容颜娇美, 唇角一如既往带着一抹天真的笑意。
蓁蓁关切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白大人。
白大人的脸色看上去很差, 不知是怎么了?她笑吟吟的,眼底客气疏离, 戴上了贵妃的面具。
有时候白雨渐真的不明白,她到底是白蓁蓁, 还是魏元贞?这一直都在困扰着他, 有时候觉得,她陌生得不像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有时候又觉得, 她就是蓁蓁, 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
男子迟迟不语,长身玉立, 一双桃花眼墨般浓黑。
他甚至不跪不礼,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收起伞,款款走近, 冲他甜甜一笑, 兄长,扶绥池家要弃你而去了。
说到底,你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牢固嘛。
你看,你苦心筹划那么久,以为就要大仇得报了。
本宫不过是设了个局,你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怎么样, 是不是特别愤怒,特别无助?他却没有如她所愿,露出半点恼怒的表情,反而淡淡开口,那些刺客果真是你安排的,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算计,包括那枚水晶圈亦是如此,算准了他会因此心软。
她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不过是念旧。
什么孩子,莫须有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留下跟他的孩子,她对他,从没用过半点真心!相逢以来,她每一句话,都是在作戏,那个单纯无辜的模样,只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
少女红唇微翘,笑得无辜,这就是你的天真了。
谁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女人呢?这长得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
她美目流盼,动人无比。
白蓁蓁,白雨渐看她一眼,不带半点感情,轻描淡写道,若你恨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而不是几次三番地,玩弄于他。
让他感受比死还难以忍受的屈辱。
你的命对我来说没有用。
白雨渐,我要你陪我玩这个游戏,她眨了眨眼,天真又残忍,宫里的夜很长,也很冷,我只想找个人陪我玩玩,在我没有尽兴之前,你休想退出。
为什么是我?白雨渐眼眸低垂,肤色冷白,宛若垂眉菩萨。
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罢休?她蓦地靠近一步,少女的身躯几乎贴到他的怀中,远远看上去,就好像相拥着一般,凭什么,我受尽折磨。
白大人你却依旧高高在上,仕途畅通,雁南明氏的嫡长子,还有皇族血脉,你凭什么?没有一个人谴责你,都站在你那边。
都说你做的是对的,你就是那般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蓁蓁咬着唇,有点委屈地说,你什么都有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白雨渐皱眉看着她。
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眼眸愈发漆黑,好像一望无垠的深海。
他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却死死忍着,手背上青筋分明。
他的手腕忽地感觉到柔软滑腻,她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袖,在上面摸索,长凝,你亲手摘了,对吧?男子嗓音清冷,是不是亲手摘的,有那么重要?还是说,你想证明什么?嗯?他寂然不动,任她探脉,笑里依旧带点轻蔑的意味。
他已经笃定她没有真心。
这种东西,白蓁蓁会有。
但魏元贞,却绝不会有。
他不会再上她的当了。
她不说话,在他脉上探着,却是一惊,为何长凝的毒,没有半点踪迹?惊疑不定地看他一眼,他真的没有亲手去摘下?那,那枝杏花呢,又是什么意思?白蓁蓁,我说过会放下,就一定会做到。
她听见他漠然的声音,好像永远是那么无坚不摧。
长凝的毒发作起来,会五感皆失,从视觉开始,逐渐失去味觉听觉嗅觉,当失去触觉,毒则走到了心脉,三日内呕血不止,就证明到了救无可救,一生也走到尽头了。
当初,她中了长凝的毒,失去视觉时巨大的惶恐无助,他也要经历一遍才好!可为什么,没有?她抓在他手腕的手指逐渐收紧,不甘地盯着他的眼。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你是不是太高估你的魅力了。
你以为,你那些把戏,是个男人就会上当吗?白雨渐垂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臣就算亲摘长凝,那也是为了圣上,为了太行,绝不是为了你白蓁蓁。
我不信。
他一开始就拆穿了她,是为俪韦的病情而来,他明明清楚得很。
除了是想保住她的命,他还有其他理由去摘长凝吗?蓁蓁不信,得到他是她的执念,她是个偏执之人,就算自己不再爱他,他也一定要把心捧到她的面前。
如果,他没有为了她去摘长凝,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徒劳。
她不甘心,她演了那样久的戏,她不相信白雨渐没有动情。
半点都没有。
随我去太医院。
贵妃娘娘,你何必如此?白雨渐冷冷抽走手腕,任由雪白的衣袖将之盖住,娘娘既然心系圣上,就不该再对微臣纠缠不放。
莫非娘娘的心,根本不在圣上那里?她不顾他的试探,直接点破,你知道,我在设局。
你甘心入局,我不信你根本没有动心。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里面不论翻涌的是什么情绪,嗔怒还是冷漠,都动人至极。
若微臣早知道,娘娘要长凝是为了救俪韦。
他早就死了,怎么可能活着还朝。
他眼眸一闪,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笑了,说谎。
白大人,你应该拿镜子照一照,你看我的眼神,你吐露的每一句话,都证明了,你在说谎。
她曾经那么喜欢他,她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白雨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宛如一笔走到极致的墨,贵妃娘娘。
微臣从不说谎。
他淡淡道,没错,忘不了过去的,是我,不是你。
可既然是你不要那十年,我又何必留恋?你我之间,就当成是一场交易罢了。
一场交易。
她要连枝,他给她。
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
你……凭什么能这么说?少女几乎是咬牙切齿,她的眼睛迅速地红了起来,亲手毁了那一切的人,明明是你,不是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大大的眼睛睁着,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你居然站在这里指责我?!他相信,她是真的被他气哭了,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哭了,抬起袖子胡乱地擦着。
她之前每一次落泪都是作戏,这次当真委屈到了极点,因为他的话语而产生了情感的波动。
看着她通红的眼圈,白雨渐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快.感。
当初,明明是你不肯站在我这边,你明明是我的兄长啊,那个时候,但凡你说一句相信我,我也不会这样不甘。
她哑着声音说,把我变成这样的,明明是你啊。
为什么,你还能反过来说,是我在利用?白雨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哭,脸色晦暗,直到那哭声渐渐止住,变成了一抽一抽的哽咽。
他轻轻叹了口气,白蓁蓁,你真的很像我。
她在哭,他竟然在笑,淡淡地勾着唇角,他掏出手帕,轻柔将她眼角的泪擦去,眸底有类似心疼的情绪。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他擦干了她的泪,方才捧着她的脸,低低说道:贵妃娘娘,这场游戏,既然你想玩,那微臣便奉陪到底。
等到那股委屈的情绪过去,蓁蓁方才看向他的眼,她的眸中满是狐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白雨渐收好帕子,脸色寡淡,不知。
不过,微臣也不会束手就擒。
说罢,他转身背对着他,袖袍在夜风中翻飞,背影孤高冷漠。
你知道微臣的性子——娘娘,你未必会赢。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方才竟然在他面前哭了,实在丢脸,有心想要扳回一局。
于是她张口叫住要离开的男子,冷笑着说道,白雨渐,你所谓的复仇,在本宫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