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暗潮湿, 只有淡淡天光透入,隐约可以看见空气中的浮尘。
狱卒低语,这里面关着的是何人?还能是何人,御前曾经的大红人。
他这是犯了什么事?要说这位白大人, 可真是人面兽心, 他竟然对皇妃起了心思, 还在明月楼犯下凶案,罪无可赦, 就要秋后问斩了。
可我怎么听闻,这位雁南明氏的家主品性高洁, 绝不会是那等色迷心窍的小人?你这成日里在大牢蹲守的, 怎么断定,他不是了?你有所不知,他曾向圣上请求赐婚, 那女子是他以前的故旧, 原本似他这样的人物,便是公主都娶得的, 偏偏要娶一个冷宫的弃妃,可见是个情深义重之人,怎么会因为那等事情下狱, 这其中必定是有隐情的吧?牢狱之中, 男子一身白衣,乌发未曾束冠,隆重而华丽地倾泻于一身,明明是阶下之囚,却满面冰雪,如坐明堂, 周身气度令人为之心折。
狱卒无不唏嘘感叹,当真是命运多舛。
一抹月光流转,照在他冷白的面上。
男子长长的睫羽一颤,随着这一睁眼,仿佛是碎冰浮于湖面,那清冷之意扑面而来。
忽然,牢门被人打开。
请。
一人缓步行来,取下斗篷,宛如暗室明珠。
有人给她搬来了椅子,那上面放置了金丝软枕。
她优雅坐下,一袭烟罗裙飘逸若仙,容貌娇美,照亮了这昏暗的囚室。
她的目光掠过他身上的刑伤,停在那一双骨节分明,好似天神造物的手上。
怎么不给大人清洗手上的血迹?她含笑道,玄香立刻打水进来,她竟是亲自起身,用帕子浸湿了,走向那男子。
他的手指冰冷修长,她拿起来,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露出原本洁白的肌肤。
她动作轻柔,好似在清理她最心爱的人偶。
忽然,少女低低笑了,白大人,身败名裂的感觉如何?红唇微翘,分明有些戏谑。
身败名裂?他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眸底光华流转。
声名于我,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要是娘娘因为这个就觉得,白某会难以忍受。
只能是娘娘想错了。
蓁蓁一怔。
一个曾经亲身踏足妓院,用价值连城的宝物,赎出故人的男子,确实不太可能在乎那些东西。
蓁蓁又一次感到了过去的可笑,她不想让他面对那些闲言碎语,想要保护他的清名,可他这个人啊,根本不在乎。
不过,以前她保护什么,现在她就一力摧毁什么。
他微微叹了口气,安静地看着她说,你明知比起那些,我更在乎你的性命。
她抬眼,跌进男子一双桃花眼中。
他的眼瞳极为干净,澄澈,仿佛可以照见冰雪般的心性。
好像那些血与污秽,都与他绝缘。
不过是一日一夜,他竟然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不见半分受挫。
本宫的命,白大人若是在乎过,当初就不会做那些事。
她轻哼一声。
蓁蓁,他看着她,叹道,若我是你,必然不会用如此办法。
反正池家与我,已然撕破脸皮,你只消稍加挑拨,必然两败俱伤。
你这般自损名声,极为不妥。
倘若皇帝将此视为心结,你会招来杀身之祸。
噗。
她笑了,眼眸流转,可是我是妖妃,是祸水啊,大人肖想本宫许久,所以才对我情难自禁,不是很有说服力吗?她忽然往前靠近,娇美的容颜近在咫尺。
白雨渐一默。
他难免想到那夜血与电光的交织中,她当着他的面,解开衣带,裸.露出那无边的风情。
裂帛之声在耳边回荡,激起无限欲.念,搅得人心魂不宁。
不由得让他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却是一片冷清。
是。
娘娘的确美貌。
蓁蓁有些不敢相信,这句话出自他的口中。
男子的神情依旧淡漠,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虽然这种话她时常听见,但说话的对象变成了他,就很让人在意了。
难免让她惊讶了一下。
何况,她冷哼,将话题带回正轨,当年在灵堂之上,我请求查看池仙姬的尸身时,池大人那一耳光,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支短箭上,还淬了毒,即便不是你的授意,他这样做,你应该也默许了吧?解药最后,还被池复抢走了,你看,他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以怨报怨,没有错吧?白雨渐沉默着。
池复之死,死于他手。
池复是他恩师唯一的弟弟。
那飞溅满手满身的血,还有那人死前的惊悸恐惧怨恨,恐怕要从此刻进他的梦中,挥之不去了。
当年之事。
白雨渐顿了顿,短箭被人淬了毒,即便我说我丝毫不知,你也不会相信我了,对吗。
他垂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角还有微末的血渍凝固,宛若朱砂一点。
男子天生冷意傲然,这一点朱砂,添加了无边的诱惑。
她不自觉地用手触上,将之抹开,直到他眼尾泛红宛若胭脂晕染,看得她有些着迷。
他的容貌如此出挑,世上难出第二。
然而她还没怎么,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大胆!狱卒连忙呵斥。
蓁蓁却道,退下。
白雨渐的目光却滑到了她的脖颈上。
她的颈很细很白,宛若待宰的羔羊,这般仰脸看着他,会叫人生出摧毁的欲望。
怎么,白大人,想挟持于我,从牢房里出去吗?他却没有说话,指尖轻抚过她颈上的伤痕。
疼吗。
他眸光倏地一凝,看到了那根红线。
这是?平安符,当时她没有给他,怎么如今,竟然出现在她的脖颈之上。
我的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了。
蓁蓁任由他抓着手腕,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目光。
他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那是怎么样的感受了。
那个时候,没有站在你的身边,抱歉。
他的目光,还是那种看着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的目光,好像要看看她到底能做到多过分。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生出恐惧。
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情绪,也不会为任何事物疯狂。
不论何种境遇,他都能从中很快地清醒出来,并且迅速想出最好的解决手段。
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沉沦的东西。
蓁蓁骤然逼近。
她的红唇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微微开合。
杏花的香气萦绕在周身,她轻笑起来,嗓音娇柔,好似钩子一般扯着人的心脏。
大人,我想把你关起来。
他垂眼。
我想把你关起来,然后让你给我唱曲儿,最好还天天与我读诗,就是那些,我之前在明渊阁读的那些怎么样?她勾着唇,你穿红衣好看,以后都不许穿白衣,更不许在我面前提及要杀俪韦这种话,如何?好主意。
他淡淡道。
蓁蓁皱眉,这时身后却传来玄香的疾呼。
不好了,娘娘,宫里出事了!什么?一股不详的预感传遍全身,她立刻推开白雨渐,走向玄香。
广宁侯,逼宫了!玄香满头是汗,颤抖地跪了下来。
什么?蓁蓁大惊,后退一步。
蓦地回眸望向那白衣男子。
他坐在那里,依旧冷清自持。
对上她的眸光,他的嗓音寡淡清寒,娘娘,这场游戏,你输了。
不,不可能,广宁侯,姜远道……难道说,姜远道早就与他联合?!一股惊悚之意传遍全身,蓁蓁猛地想到了他腰间的佩剑,杀死池复的佩剑。
宫宴,如何可以佩剑前来?除非他,想要对谁动手。
还有一个疑点。
姜远道送来的那株珊瑚树。
上面挂着的,尽数是稀世宝玉。
其中有玉色泛紫,她当时觉得熟悉,眼下想来,她曾经,在姚玉书腰带上见到过一模一样的。
那分明是帝王才可以佩戴的珍品!姜远道,早有反心?!传闻,临清尽在广宁侯的掌控之中,临清之民,不知姚玉书,只知姜远道。
他就是那一方帝王!娘娘毕竟身在后宫,前朝很多事,你都不清楚,其实,娘娘心性已经足够聪慧,只是站错了队伍,男子清冷的嗓音响起,所以,娘娘此局,必输无疑。
蓁蓁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白雨渐,你料定我会前来。
是。
他垂眸。
池复,其实,你早就想杀池复了。
她喃喃,扶绥池家,你早就想收入囊中。
他叹,是,也不是。
池复的所作所为,还不到杀了他那一步。
他毕竟是我恩师的亲弟弟。
白雨渐眸光很淡,不过是,一念之间。
好,真好。
没有想到,此人身在牢狱,还能绝地翻盘。
一夕之间,整个局势都彻底逆转。
难怪他对她说那些话。
连枝可以保全她,原来都在等着这一刻。
白雨渐继续道,皇帝不值得,他放任俪韦还朝,以他制衡我明池两家。
举世皆知,俪韦大奸大恶。
你与我说的那些,我都明白。
但你我立场不同,俪韦,我必除。
他手上沾了那么多的人血,民怨早已沸腾,若不除此人,太行终有一日,必将覆亡。
蓁蓁,我们不过是顺应天命。
他看着她的眼,低低道。
俪韦,他必须死。
不。
为什么一切都脱离了掌控,明明差一点她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你不可以杀他!本宫命令你,白雨渐!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若是你杀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姜家会与他搭上关系,你与姜远道联合逼宫,不就是造反吗?你就不怕遗臭万年?微臣不是已经身败名裂了么。
他很平静,若非娘娘前来探望,你的命,也许就留在宫中了。
她眼中有泪涌出。
那……姚玉书呢?白雨渐指尖轻轻颤抖着,他也不知为何,一颗心像是放在烈火中煎熬,看着她为另外一个人哭泣哭到浑身颤抖,他的喉头涌上苦涩。
蓁蓁,你到底年少,朝堂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沉声说。
蓁蓁却听不见了。
因为她说让姚玉书放任俪韦,制衡于其他世家,所以才引起了反弹。
那么多的人命,就因为她。
姚玉书也要因为她,而走向死路。
政权的更迭,如何能没有流血和牺牲?蓁蓁,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一定会保住你的性命,我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的。
他之前就一直想让她离开,远离宫中。
因为他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蓁蓁猛地想起当年之事。
她怎么可以忘记了,当初池仙姬就是奉了姜远道的命令前来,说降于他。
他白雨渐,也许早就是姜远道的属臣了。
原来,从始至终,他还是没有站在她这边!贵妃娘娘竟然在此,真是让本侯找得好苦啊。
忽然有人朗声笑道。
蓁蓁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却忽地嗅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那些狱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已然死绝。
有人紫袍玉冠,出现在门外。
果真是姜远道,一天前在宫中见过的,广宁侯姜远道。
蓁蓁的手骤然握紧。
当初,她就不该让姚玉书放姜远道进京。
姜远道却是以手作拳,放在唇边,轻声咳嗽着,贵妃娘娘,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微臣?广宁侯,真是给了本宫一个好大的惊喜。
她看向他握着的剑,上面沾染了浓稠的鲜血。
不由得微微后退一步,这个人,恐怕本性嗜杀。
姜远道慢条斯理擦着剑,表弟到底还是年轻,竟然轻易听信了你的话,这太行的朝堂啊,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做主了?他满眼轻蔑,不过呢,太行依旧会姓姚,我等不过是为清君侧、斩奸佞。
玉倾太子嫡子,贤良圣明,堪为君王,反贼之说,实是无稽之谈。
他忽地看向白雨渐,眸底狠色乍现,白兄,这个女子,必须死,她插手的太多了。
白雨渐不语。
本侯听说,她还知晓丹书玉令的秘密,姜远道一步一步走来,丹书玉令,或者换一种说法,连枝比翼。
它们背后的东西,想必娘娘不陌生吧?蓁蓁冷冷地看着他。
池复那个不中用的,他若有似无地,瞥了白雨渐一眼,此女与池复都身死明月楼,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场宴会他也离席了,是他告知池复,贵妃孤身在明月楼中,激他前去。
不过,我很疑惑,你居然活下来了,姜远道蹙眉,罢了,红颜祸水。
本侯最是厌恶,他举起手中剑,高高地挥向她的脖颈。
可惜了,贵妃娘娘,永别了。
那砍来的剑刃,却被一只手给死死握住。
白雨渐只手抓住了距她只有毫厘的剑刃,睫毛颤着,冷声道,她到底是太行的皇妃。
侯爷不可。
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广宁侯看他一眼,轻笑,好。
给白兄这个面子。
蓁蓁只定定看着白雨渐。
这就是你的底牌。
所以被定了死罪,他也毫无慌乱。
因为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即便身在牢狱,他也算计到了她会前来。
宫中只有皇帝一人,俪韦的暗卫被她带走,眼下无人出现,想必都死于姜远道之手。
宫禁防守空虚,姜远道一击必胜。
她,输了。
少女脸色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白雨渐伸出那只染血的手,蓁蓁,我……却被她避开,她不敢置信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壁,才找到了一点安心的感觉。
她看着白雨渐,第一次认识到,此人的可怕。
明月楼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对吗?你说从未对池仙姬动情,也是假的,对吗?你与广宁侯关系密切,怎么可能没有池仙姬在其中牵线搭桥,你是不是……都在骗我?从未,白雨渐沉声道,从你我重逢以来,我字字句句,都没有骗过你。
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样的真心?除去我的根基,置我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还要杀了我的夫君?蓁蓁一字一句,白雨渐,你若是敢动皇上一根头发,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为什么?姚玉书到底哪里好?白雨渐终于忍不住爆发,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他待你多少利用,又有几分真心?!他若真心欢喜于你,为何会默许你我纠缠?没有男子可以容忍心爱女子在旁人的榻上醒来,没有!他不爱你,他一点也不珍惜你!他甚至在俪韦挟持你的时候,想要将你一并除去,你瞎了吗?他做的,比我做的又好到哪里去,他一样想要斩除你的羽翼,为何你执迷不悟——他自是哪里都比你好,你永远都不会懂。
是吗。
白雨渐眸色一沉。
蓁蓁却是趁他逼近之前,厉声道:送我回宫。
她扬起下巴,小脸惨白,本宫要面见圣上。
姜远道笑了,皇帝已然被圈禁起来,娘娘怕是不能见到了。
蓁蓁只看着白雨渐的眼睛,本宫愿与圣上共进退,白雨渐,若是他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姚玉书绝对不能死,如果姚玉书死了,她就真的完了。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差,御史台的弹劾堆积成山,若是姜远道掌权,第一个就会拿她开刀!她不愿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她始终相信,她的命是该握在自己的手中!蓁蓁,我会护住你的。
他哑声开口。
我不信你,她看着他,眼里全是防备。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取得她的信任了,这个人他为了复仇早就不择手段,那些仁德不过是表面的伪装。
他内里其实冷漠至极。
她苦笑,你说我看不透,你呢,你又何曾让我看透?原来,你我都在做戏。
原是我想错了,白雨渐,我应该一开始就要了你的性命,得到丹书玉令的秘密以后,就不该留着你。
是我心太软了。
他脸色惨白,定定看她半晌。
忽然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交到她的掌心。
若你真的这样恨,杀了我。
其实,他早就将性命交给她一次了。
她握住那把匕首,真的很想一刀刺进他的胸口。
但是她必须忍。
白雨渐死了,姜远道失去了最有力的臂膀,一定会杀了她的。
她要活下去,她在俪韦和姚玉书身边周旋了那么久,这条命她比所有人都珍贵。
她还答应了印朝暮,以后要离开这里,要回小月洲去,她不能死。
不。
我做不到,她抬眼,看向男子深邃润泽的桃花眼,我做不到……说到底,你教养我十年,我做不到真的杀了你。
我只求你,放我回去,让我见皇上一面。
白雨渐喉结微滚,他眼角有些泛红,我不明白,你与他短短两年,敌得过我们相处的十年?那日日夜夜,对你来说真的,想忘就忘得掉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蓁蓁,我从未与你说过我家中之事,当年,我有一个弟弟唤作明嘉树,俪韦带着暗卫杀进明府之时,他穿上我的衣服,活活被大火烧死,后来俪韦命人将他剖开,我就躲在密道之中,看着明嘉树的尸身被人开膛破肚,最后丢在那里,无人来收拾。
他叫嘉树,父亲为他取这样的名字,便是希望他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
果然,他永远留在了燕京,与父亲母亲葬在了一起。
捡到你的时候,你才六岁,你笑起来,很像那个孩子。
我想,若是从今往后,身边有个人肯唤我兄长,亦是极好。
蓁蓁,在宫中刚见到你的时候,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你知我有多么欢喜?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想要待你好,想着心愿了结之后,便与你回南星洲去。
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会慢慢带你回忆,弥补你受到的伤害。
但是,一切只是骗局。
他闭了闭眼,泪水从眼尾滚落,为何是一场骗局……他这一生,恐怕都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多话,那些伤痛的过去,他是提都不愿提起。
可如今,他像是终于忍到了崩溃,亲手揭开那些伤疤,任由它们鲜血淋漓,只想让她可怜可怜他。
她却无动于衷,你若真心想待我好,就放我和圣上出京。
白雨渐的神情,一瞬凝固住了。
许久,他才哑着声说,不可能。
她抓着他的袖口,急切道,姚玉书如今失了帝位,根本威胁不到你,姚玉书他……只是没有做好这个皇帝,他对你不是很好么?他从来就没有为难过你。
白雨渐看着她,眸光漆黑,他一字一句地说,姚玉书,必须死。
蓁蓁哑然,她的手从他袖口上滑落,都是我害了他。
是我让他召回俪韦,是我让他对你动手……到这种时候,你还在为他辩驳,白蓁蓁,你为何……为何这般执迷不悟?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明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送我进宫,否则,我会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白蓁蓁!他沉着眉眼,与她对视良久,好,我与你进宫。
马车上,蓁蓁心乱如麻。
不知宫里的局势究竟如何了,姚玉书那个家伙又怎么样了。
说到底他待她真的不算差。
虽然有过要放弃她的想法,但这两年,待她极尽尊荣。
换做别的皇帝,她恐怕在身份暴露,亦或是俪韦倒台的那个时候,就被杀掉了吧。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全姚玉书的性命。
不光是因为他们站在一条船上,还因为,他待她好。
皇宫很快就到了。
蓁蓁收拾着裙摆下来,空气里都是血腥气,一眼也不看路边的血迹,她快步踏进太极殿,屏住呼吸。
姚玉书立在那里,明黄色的背影挺拔依旧。
皇上。
姚玉书回眸,面上有些血污,斯文的眉眼里一如往昔,噙着笑,爱妃,你来了。
蓁蓁一眨眼,忍不住眼眶酸涩起来。
妖妃昏君,太行必将亡于他们二人,难道当真如同池飞白所说?人生如此大起大落,短短数个时辰,一切就都发生了剧变。
皇上,您有没有事。
她走到他的身边,伸着袖口给他擦着脸上的脏污,是臣妾失察,臣妾有过。
你做的很好了,姚玉书大叹,没有人信朕能做好这个皇帝,唯有你。
他们都觉得朕不如玉倾,只有你从不这般觉得,朕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轻松的。
朕虽当不好一个皇帝,却可以当好一个哥哥。
蓁蓁,好好活下去。
他抱着她坐了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姜远道容不下朕的,只有朕死了,你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不,你不能死。
姚玉书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站在她身边,给她撑腰,任由她作威作福?少女哽咽着,她将脑袋放在他的膝头,他不立后,保全她这般久,虽有互相算计,那些宠爱,却都是真实的,碧梧宫的日日夜夜,他们相伴那么久,互相取暖,他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她人生中得到的偏爱,尽数来自于他。
奸妃祸国之言,从来没有传到她的耳中,那些关于她身世的议论,也都被他悉数挡下。
难道,人真的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对方有多么珍贵吗?原来他不知不觉,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这般不可磨灭的印记。
姚玉书低低地说,其实……朕……他的话没有说全,便呕出了一口血来。
在她来之前,他饮下了毒酒。
她看着他嘴角流出血迹,她伸着袖口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满手都是,他不断地咳着血,看着她的眼神第一次不含丝毫杂质,饱含温柔,全都是一个兄长,最后的成全。
传太医,传太医!蓁蓁抱住姚玉书逐渐滑倒的身体,心中被恐惧填满,她慌不择路,拉住身旁男子的衣袍,你救他,你一定可以救他的。
那是鹤顶红。
男子声线清寒,无药可救。
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灵魂,她坐在那里,看向他的眼,你是不是,一定要将爱我的人,屠杀殆尽,你才甘心?万箭穿心,不过如是。
他骤然握紧她的手指,哑声,你说什么?蓁蓁的眼里没有泪,第一次闪烁起仇恨的光。
她看着白雨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他要是死了,我就下去陪他。
白雨渐逼到她面前,眼底猩红,他厉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你一再退让?你凭的什么?说完,他将她甩开,雪白的衣袖飞舞如同流云。
她一颗心坠到谷底,满眼绝望,身前却有一道白影袭来。
白雨渐蹲下身,拂袖在姚玉书的穴道上点了几下,逼他将毒物吐出。
姚玉书脸色一白,匍匐在地,呕了什么出来。
咳咳咳……他弓着背,剧烈地咳嗽着,蓁蓁见状,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不肯松开。
皇上,她哽咽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皇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去歇息一下好不好?白雨渐负手而立,看着少女紧张得语无伦次的模样,脸色阴寒。
袖袍下,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从来没有哪一刻,令他感到如此地愤怒。
第56章 056 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死抿着薄唇, 视线从上至下落在他们身上。
如此深情厚谊,倒显得他是那为非作歹、薄情寡义之徒。
他盯着地面,姚玉书呕出的那些东西,目光倏地一凝, 变得森寒。
白雨渐, 蓁蓁轻轻拍打着姚玉书的背, 忽地开口,本宫以天子的名义命令你, 即刻撤兵!姜远道手握五十万兵权,自古以来谁有兵权谁最大, 她可不信, 他们真的会立玉倾太子的儿子为太子。
即便是立,到时候大权还是落在他们手中,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仰仗旁人鼻息苟活, 她死也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白雨渐不语。
她拔下金簪,抵住自己咽喉, 看着他的目光微冷,不是说对我真心实意么?你若不应此诺,本宫便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心中也没底, 白雨渐此人执拗强硬, 若如此都不能威胁到他,恐怕只能拖延时间等俪韦来援了。
白雨渐盯着那抵在她脖颈的尖端,眼眶却是微微红了。
好啊……他亲手教出来的,为了心爱男子的地位与性命,竟拿自己的性命逼他。
他喉结上下滚动,强压心中怒火, 遏制住夺去她手中金簪的冲动,冷声道,娘娘,可否让微臣与圣上单独说几句话。
谁知她竟是一下子护在了脸色苍白的姚玉书跟前,你要做什么?少女看向他的眼里全是警惕,唯恐他伤害她身后之人。
白雨渐的手指捏紧了又松开,忍不住声线微冷,斥道,让开。
她却是倔强地抬着头。
白雨渐大怒,胸口气血翻涌,喉头涌上的鲜血被他咽了进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微臣以微臣与雁南明氏全族性命起誓,不会伤害圣上!蓁蓁不敢信他,姚玉书却气若游丝道,既然白卿有话要与朕说爱妃,你就先退下吧。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没事,蓁蓁却万般不放心,眼眸含泪,他柔声哄了许久,她这才抹了泪起身离开,只是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殿外等候。
待那少女离开,白雨渐方才看向咳嗽不止、面容苍白的皇帝。
他躬身行了臣礼,皇上。
语气里却隐含了一丝厌恶,皇上的呕吐物中,并无毒物,何必故作姿态。
姚玉书擦了擦嘴角,含笑道,白卿啊,这就是为何你性子总讨不了好的缘故了,自古以来,苦肉计总是屡试不爽啊。
不来这么一出,怎么换来这一线转机呢?白雨渐面容冷峻。
他实在想不通,缘何她会看不清此人的真面目,对他死心塌地?不过,爱妃当真是对朕一片痴情,若非今日之事,朕恐怕都想不到爱妃对朕的感情,已然深到如此地步。
姚玉书看着自己的手掌,轻叹。
一口一个爱妃,白雨渐的手指捏得咯吱作响。
姚玉书心中快慰,朝堂上哪代帝王,会被臣子揪着错处,训个没完,这白雨渐他动不了,难道还不能膈应一番吗?明月楼中,你对朕的爱妃做出那种事,朕可是怒火攻心呢。
姚玉书沉声道。
她是微臣一手带大,十年兄妹相称。
明月楼真相究竟为何,想必皇上最清楚不过。
皇上,接下来的话,微臣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她兄长的身份,与皇上商议。
他的眸光平静无波。
说罢。
姚玉书好整以暇地抬眼看着男子。
之前种种,若无皇上指使,微臣可不相信。
白雨渐声音里压抑了许久以来的怒气,不过细思之下,都是微臣之过。
微臣不该将她教的那般善良仁慈,屡次被人利用而不知。
哦?白卿所言当真?朕怎么听说过一段往事,有意思得很。
她心有不平,朕自然是乐意成全,姚玉书一脸漫不经心。
男子面色更寒,皇上若当真想要成全于她,就该教她,真正的报复是什么。
拿到丹书玉令之后,便将微臣打入死牢,摧毁微臣最在意的东西,譬如抓住明家人,亦或是白家人,一个一个地,在微臣面前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或者,将微臣死去的亲人刨坟鞭尸。
微臣必将难以忍受,生不如死,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姚玉书不寒而栗,你说什么?一个苦心筹谋,要报灭门之仇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敌人最痛苦。
白雨渐闭了闭眼,淡淡道,可是,她都没有。
她始终在用自己作为筹码,不曾牵连任何人。
所以,看着她的所作所为,微臣不觉怨恨,唯有心疼。
而且微臣并不觉得,皇上是在成全她。
那次与她纠缠的一夜,他是真的想去死的。
他不该那样待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该被那样对待。
后来,她的每一次靠近,都扰得他心神不宁,意乱情迷之下的吻,已是他对她最过分的极限。
不能再有一次了。
他怕他会发疯。
白雨渐的口吻,让姚玉书诡异地有种自己正在被大舅哥教训着的感觉,他正这么想着,就看到男子那始终不化冰山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
他声音难得温和,夹杂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从来,都没有长大过。
看着他,姚玉书忽然很想知道一件事。
倘若,朕当真抛弃了她呢?他试探着说,倘若冷宫中的元贞,是真正存在的,白卿你?白雨渐蹙眉,他那双桃花眼中,竟是飞快闪过一抹寒光。
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让姚玉书捕捉到了。
白雨渐,你放肆!姚玉书脸色发青,语气僵硬,难道,你还想弑君不成?!我不知道。
白雨渐垂下眼睑,低低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会为她做出什么事。
他已经破例了很多次。
他的人生从与她重逢开始,早就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往着未知的方向而去。
可她不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责任。
我……从没想过放弃她。
那你当年,又为什么要她的命?姚玉书只觉得好笑,这可与他从蓁蓁那里听见的不一样。
白雨渐沉默了。
当年在场的,除了池复和白家人,还有一人。
广宁侯,姜远道。
没有那一箭,等着她和印朝暮的,会是万箭穿心。
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也是让他肝胆欲碎的噩梦。
他射出的那一箭,并非推她入死局,而是她仅有的一线生机。
可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人会信。
姚玉书叹道:你同朕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朕不见得会告诉她,这对朕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若是蓁蓁一直恨着他,便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姚玉书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心理,看着这对养兄妹反目成仇,他有种身为旁观者的漠然。
或许,还有一些幸灾乐祸?言归正传,白卿究竟想与朕谈什么?白雨渐居高临下,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碾过,竟是有种睥睨之感。
广宁侯为了如今局面,已苦心筹谋两年,他与臣有君子之约,两年之内,若微臣能挽大厦将倾,则不反。
他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皇上今日得以苟活,应当庆幸,你是她心爱之人。
许久之后,姚玉书久久凝望殿外那抹修长高俊的雪白背影,耳畔还停留着男子清寒的嗓音。
一,立魏元贞为后,予她中宫之尊,椒房之宠。
永不废后,永不伤她性命。
二,若她三年内无子,则立玉倾之子为储君,过继在她膝下抚养。
三,赐他与府中女子和离,并为其重新婚聘良人。
而他白雨渐承诺,永不婚娶。
不娶妻妾,不会留下子嗣在世。
他姚家多年来担心的明家造反自立的局面,永远不会到来。
蓁蓁站在殿外,心内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只见得白衣男子踱步而出,脸色清寒,她心惊肉跳,快步擦过他身,走向殿内,却被他低低唤住。
迎着她的眸光,白雨渐只觉好笑,怎么,娘娘怕臣弑君?她嗤笑,大人联合广宁侯逼宫,还有什么是大人不敢的呢。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忽然敛身下拜,在她脚边声线低沉,微臣愿领命平叛,捉拿逆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低头。
愿意为了护住她满身荣华,置身背信弃义之地,守住那人岌岌可危的帝位。
皇帝昏庸,却庇护她数年,也将实权交于她手,落到被姜远道圈禁的地步。
而她,亦是以性命回护。
往常总以为是虚情假意,宫廷之深,何来真情?一时的享乐,焉能长久。
可方才看到那些场景,他头一次没了自信,两年,原来真的可以敌得过朝夕相处的十年。
他按住心口种种翻涌的情绪,禁卫军统领何在?瞿越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正在雁荡门外,禁卫军有小半数被姜远道所控制。
只是,姜家五十万大军远在驻地,一时半会儿没能入京。
禁卫军多半还在手中,局势尚且有扭转之机。
白雨渐道,若是此战……我不能归来,你务必要护住她的性命。
他还是不信姚玉书。
不信皇帝,会将她看得比帝位还重。
蓁蓁不知他在与瞿越低语什么,大抵是如何退敌,只是,他竟然真的打算继续拥戴姚玉书吗?他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招吧?她实在是怕了,也许白雨渐有些话,说的是正确的,她久居深宫,对于前朝之事只是一知半解。
今日有此一难,也是她的命数。
正想着,却见男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雪白袍袖层层叠叠,在夜风中翻飞起舞,宛如那降世谪仙。
男子停在了她的身前,修长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她。
长长的睫毛翕动,一双桃花眼里情绪复杂。
此战凶险,非死即伤。
他克制地没再上前一步。
天亮之前,若回来的不是我,就带着丹书玉令,从密道跑吧。
宫中应该有这种地方。
他低低地说。
似乎怕她担心,他又添上一句,禁卫军统领与微臣相识,当初围剿俪府时,便是他助臣一臂之力。
姜远道的五十万大军在驻地,一时半会儿进京不得,我们还有胜算。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的眸里落了重重光影,却全是她的面庞。
你们,有几成胜算。
不到五成。
她的手心一颤,随即狠狠地握住了,抿着唇一句话都没说。
白雨渐低垂着眸,清透的瞳仁里似乎含着很深的什么。
若你能得胜归来,本宫……会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
白雨渐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微臣多谢娘娘。
旋即按剑而起,衣袖飞扬如雪,大步离去。
蓁蓁立在杏花树下,看着他逐渐隐匿于黑暗中的背影。
直到他完全离开,两个暗卫这才匆匆现身。
主子,是要属下浑水摸鱼,他手放在脖子边,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还是帮助白大人,稳住局势?毕竟大敌当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蓁蓁想起那劈下来的剑锋,以及姜远道轻蔑的神色,她毫不犹豫,轻声道,杀了广宁侯。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若有机会,白雨渐的命,也不必……刚想吐出留着二字,忽然有一朵杏花从枝头坠落,擦过鬓边,坠落到了地上。
她一怔,盯着那朵残败的杏花,竟是没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少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他的命,是本宫的,是生是死,该由本宫亲自定夺。
……白衣男子拈弓搭箭,一双桃花眸微眯,拉满长弓的瞬息,虎口力道骤然松懈。
咔嚓!利箭破空而去,没入皮肉,正中心脏,分毫不差!紫袍男子推开身前已然气绝之人,在众人的保护下疾步退避,扬声大笑,白兄,不知那废物许了你什么好处,竟是令你与本侯反目。
莫非,将那貌美皇妃赏你了不成?纵然有死士前仆后继地保护,然白雨渐的倒戈到底令他防不胜防。
姜远道被追缉多日,体力也到了极限,难免目光阴冷地喝道,你真是迷了心窍了!白雨渐揩去唇角鲜红,侯爷当初与白某的约定,白某没忘,侯爷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当年,广宁侯与他定下君子之约。
白雨渐归入他麾下,雁南明氏的嫡长子,手握丹书玉令,是他最重要的盟友。
姜远道执黑,落于棋盘之上。
姚玉书这个皇帝,可是俪韦亲自扶植的傀儡,你不杀皇帝,恐怕永远动不了俪韦的根基。
彼时男子衣袍如雪,眼上还缚着白绫,他指尖落下一子,白某想试一试。
明氏百年忠君,为国为民。
他不愿背弃先祖的信仰,所能接受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立玉倾之子为储。
太行,依旧是姚家的太行。
广宁侯微笑着看他,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当年的燕京双璧,如今只剩了你一个,何等凄凉可叹。
若无当初那场大难,玉倾活下来,坐了那个位置,想必今日之太行,会是不一样的局面。
他极目远眺,看向男子身后的如墨山水。
可惜对面男子看不见,否则这江山绵延如画,多么令人心折。
风卷过一朵杏花,轻轻落在白雨渐手边。
修长的指尖一动,拈起一枚雪白玉子,落在棋盘之上。
广宁侯垂眸,目光微沉。
他输了。
思绪拉回,姜远道缓缓开口,声音随着夜风送来,没有想到,该死之人没有死,竟是死而复生,横在你我之间?当初那一局,本侯应当险胜一招才是,怎么反叫白兄救活了一颗棋子,还成了这操盘的棋手?他一边叹息,一边后退。
他身前之士,接连倒下,尸身堆积如山,他面上却无半点恐惧之意,反倒满是兴奋,当初若是万箭齐发,今日之局面,便不会如此有趣了吧!那人恍若未闻,却是挽起弓箭对准了他。
姜远道语气骤沉,白雨渐,若你就此罢手,本侯许你高官厚禄,如花美眷,明家百年的繁荣与荣耀!届时无人能够越了你去,权柄在握,封侯拜相,岂不美哉?死守臣节,又有何用?你所护佑的,难保不会有一日,变作屠刀,斩下你的头颅!到了那日,你也不会后悔吗?白雨渐松手,离弦之箭如同电光一般向他射去。
我从不悔。
利箭再次被死士挡下,姜远道恨恨道,今日你背信弃义,是本侯失算。
来日你我战场之上,兵戎相见,不必留手!你最好保住你这条命,不然等白兄一死,再无人能够掣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本侯即刻厉兵秣马,率我临清铁骑,踏平燕京,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昭!要这天下臣民,尽数臣服在我姜远道的脚下!他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桀骜无比,本侯还给白兄留了一件礼物,白兄若是见到了,可不要太过感激。
东方天色泛起微白,天快亮了,天地间风静云淡,唯有马车辘辘之声回荡。
追。
白雨渐挥手。
一旦放虎归山,太行难保不会一朝倾覆。
瞿越却担忧道,家主,您的脸色……他追缉广宁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又不是钢筋铁骨,常人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无妨。
仍旧是淡淡的那一句,只是刚说完,他便支撑不住地半跪在了地上,捂唇咳嗽起来,肩背线条不断地耸动。
……京中近来,颇不太平。
广宁侯逼宫,好在禁卫军统领与雁南明氏家主联手,逼退反贼,追缉到城外五十里地,广宁侯失去踪迹。
禁卫军正在全力搜捕,一旦发现踪迹,格杀勿论,确保其不会回到临清。
一旦回到临清,则意味着此人,随时会有卷土重来的风险。
因救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白雨渐获封丞相,一时间风头无两,这是时隔十六年,雁南明家再出丞相。
只是,不同于明徽素来的贤良忠君名声,这位丞相大人,争议颇多。
他前有强辱皇妃、杀人灭口之嫌,一夜之间便从死牢脱身,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权相。
四大家族之中,扶绥池家,雁南明家皆唯他马首是瞻。
这渐渐地,流言四起,传他实为奸佞。
而他从未出面澄清。
好似那些流言,都与他无关。
上朝之时,有人借此挑事,他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这位明氏丞相待皇帝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而皇帝竟也不恼不怒,对他那些堪称刺耳的谏言全盘接收,爽快认错,坚决不改。
惹得丞相大人面色铁青,愈发眸若寒霜,散发出令人退避三舍的冷气。
太行的朝堂,就这么日复一日,诡异又和谐地运转着。
除了姜远道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之外,一切倒还算平和。
然而不日,一纸封后诏书,震惊朝野。
天子大婚,自然是大事。
自从逼宫那日以来,蓁蓁许久都没见到白雨渐了,整日在宫里除了给虞氏看病,便是看看书,绣绣花。
她不知为何姚玉书会给她后位,问起此事,姚玉书都是但笑不语,要么便说,被她情深义重所感动,非要给她皇后之位作为补偿。
这种话,她怎么可能相信?夜里泛着幽幽凉意,她看向那件华美的凤袍,不禁有些困惑,自己究竟想不想做这皇后,这皇后做着又有什么意义?她与姚玉书,毕竟不是真的夫妻。
经历那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执念已不是那么深了,想起白雨渐,心中也没了什么波动。
只要他不动俪韦,她与他也没有什么冲突的必要。
此人掌控了扶绥池家,与雁南明家,如今对上他,很难有胜算。
她势单力薄,不若韬光养晦,皇帝姚玉书,是不敢指望了,他从俪韦那里夺来的权柄,还没热乎,就被白雨渐夺去了。
白雨渐,就是下一个俪韦。
她开始认真地考虑。
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太行未来的储君。
月色盈盈,她把窗推开,亮银般的月光流淌进来。
已至暮春,杏花树正簌簌往下落着残花,那一朵一朵的杏花,顺着树下男子乌黑如绸缎的发往下落。
落花人独立,白雨渐衣袖飘然若流云,长身玉立,如落三重雪。
丞相大人。
她淡漠而疏离地看着他。
他一惊,也没有想到不过是来探视一眼,竟会惊醒了她。
皇后娘娘。
时隔数月再见,他的气质好像变了一些,那锋利冷峻之感稍褪,脸色也苍白了很多。
蓁蓁盯着他。
她不可能跟姚玉书有一个孩子,那么。
她的视线,从男子那双深邃内敛的桃花眼,滑到他的薄唇之上。
他垂眸,刚想告退,少女的嗓音却幽幽响起。
丞相大人,本宫的女儿红,你不进来饮一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