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年岁过得飞快, 冬日的光景,亦是很快便从指间消逝。
及到春临,碧梧宫前的桃花树与杏花树,纷纷抽枝吐芽, 阖宫上下, 花香四溢。
从南星洲, 不时有信传来。
她留在那里的暗卫,会向她事无巨细, 汇报白雨渐的情况。
白仲祺医术高明,对上长命蛊这样的蛊毒, 也是有条不紊。
他早就知晓白雨渐身中此蛊, 只是这种蛊毒的休眠期,可以达到七八十年之久,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发作了。
看到白雨渐的模样, 白仲祺发了好一通牢骚, 把瞿越、何渡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解毒的手法有些酷烈,故而暗卫并没有将那些手法详说, 但提了一句白雨渐消瘦许多,满头乌发尽数霜白。
很多时候就坐在他们最后告别的那棵松柏树下发呆。
随着暗卫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回燕京,渐渐, 也没有他的讯息再传来了。
不知道结果是活, 还是死。
蓁蓁并不时常想念他。
远在燕京,不见亦是不念,何况,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只是,很偶尔,她会恍惚间看到一抹白衣。
再定睛去看, 发现只是错觉。
姚南枝身为过继在皇后膝下的皇子,每天晨昏定省,倒是颇为规矩。
他性子安静,便是看作是个斯文秀气的公主,也毫无违和感。
蓁蓁却还是给他精挑细选了好些老师,时时关心他的课业。
她没有教导过孩子,但凭着记忆中,那人教诲自己的模样……也算是教子有方了吧。
姚南枝却好奇问:为何母后从未要求南枝,应当做到何种地步?譬如骑射,是要样样争得第一,魁首,文章诗歌,是要做得叫先生们交口称赞,亦或是得圣上赏识?旁的世家公子,家中之人都会有此要求,为何母后从未这样。
姚南枝心底忐忑,以为自己受到冷落,忍不住有此一问。
正坐在一边,看他读书的皇后微微一怔。
记忆中,那人从未要求过她什么。
不论是医术、还是别的什么,他从来都是倾囊相授,不加保留,却从未要求她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她以前,也以为他是不重视她的……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得到最大的自由。
这个世间加诸在人的束缚,太多太多,每个人都活在旁人的审视之中,没有人可以摆脱这样的宿命,做到永远快乐、永远无忧无虑。
但是我想要你可以自己决定,生长成何种模样。
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引你前行而已。
她想,这也是那个人,一直以来想要对她说的吧。
一次,姚南枝来请安的时候。
姚玉书恰好摆驾碧梧宫,在旁边看着他们母子相处的一幕,却是袖手笑得温和。
真是母慈子孝。
他叹道,旋即抬步离开。
不久,宫中传出了喜讯。
是皇帝近来很宠爱的一个美人,有了身孕。
姚玉书不顾群臣阻拦,执意要将此女子封为淑妃。
贵淑德贤,那小小一个美人,竟是一下便跃了三级。
蓁蓁听闻此事,搁下练字的笔,差人去库房清点了许多贵重的礼品,送到美人,不,是淑妃所居的宫室。
傍晚时分,姚玉书来了。
春日多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
雨声断断续续,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皇帝,她低声吩咐玄香,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玄香领命而去,蓁蓁转身,却见他睁开了眼眸,正支着下颌望着她。
他很缓地说,皇后此生,就没有什么不能圆满之事吗?他双眼迷蒙,似乎泛着一层薄雾。
皇上,蓁蓁关上窗,又去拿了一件披风盖在他身上。
您醉了。
还是让人送你回去吧。
你对那人,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倘若有情,为何还要回来?倘若无情,又为何放手?唯有情到浓处,才舍得放手,不是吗?姚玉书执着地要她给一个答案。
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于朕,是吗。
这雨夜寒凉,他的心,亦是冷得透彻。
谈何利用呢?皇上,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她淡淡地看着他。
姚玉书手指抵着太阳穴,蓦地一笑。
是。
各取所需。
皇后生性凉薄,自始至终都是做戏,抽身极快,亦能毫不犹豫地变作另一副模样……朕却不能……是朕败了,朕输的心甘情愿。
他忽然起身,步步走来。
倘若,你我并非血亲,倘若,当初是朕救了你,是朕将你留在身边教养十年,你会不会,看朕一眼?没有如果,时光不会重来,一切都已经注定。
她低低一叹,在遇到他之前,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如果不是他养大的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了。
你也不会喜欢吧?不是白蓁蓁了,不是他喜欢的模样。
她爱谁,跟谁将她教养长大,没有关系。
那年豆蔻枝头,春心乍动,初识情爱。
爱上的第一个人,便是他了。
也只有他了。
你明明那样恨他……不,你不恨。
看着她的神情,姚玉书苍白地笑了起来,你从来没有恨过他,就算有恨,也是因为——你得不到他,像是终于看破了什么,他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是那样地低迷,像是春雨下尽后,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那样地残败、冰凉。
朕是九五之尊。
朕想要的,不会得不到。
一道惊雷闪过,他摇摇晃晃地冲她走来。
轻柔的纱帐飘然飞舞,时而挡在眼前,时而又露出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站在那里,静静无言。
却像是初熟的果实,吸引着人去采摘。
他停住了脚步,隔着幔帐,痴痴望她,朕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并不全是因为你的容颜。
看到你的第一眼,朕便想,朕一定要很宠很宠这个姑娘,要送她世上最好的珠宝,最美的衣裙,将她宠成无法无天的模样,让一切苦厄悲伤,都离她远去。
只要她一句话,朕可以把这个天下都送给她。
蓁蓁,朕为了你,甘愿做一个昏君。
蓁蓁,他呢喃着,我们,都注定求不得吗?你与他不能圆满,为何不能,予我一个圆满?他的手臂圈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
皇上。
她开口,依旧是那么冷静。
她从来在他面前,是摇曳生姿、恣意妖媚。
这般冷静自持,是怎么做到,又是从谁那里学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不是爱上了我,你只是爱上了戏里面的幻影?皇上入戏太深……你我之间,本不该是那样的关系。
她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却也没有挣脱,语气之中,竟有微微悲悯,我们原本,都心知肚明的不是吗。
一旦有人动了真情,都注定得不到回应。
皇上,忘记吧。
这几个字,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姚玉书闭上眼,眼尾发红。
你没有动过心吗?他看着她的眼睛,不愿相信,她真的从未有片刻的心动。
蓁蓁亦是静静回望。
我一生的爱恨,都悉数付于旁人了。
我六岁遇到他。
我随他走过小月洲,走过世上的很多地方。
他教我识得悲欢离合,看遍阴晴圆缺,尝透酸甜苦辣。
换作旁人,是不可以的。
只有他才可以。
我回过头,他一直都在原地等我。
就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被困在过往的,不只有我一人,他一直都在。
原来她停下的这几年,不过是因与那人走散。
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被冲到了另一条支流,来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而她终究要回到栖身之地,亦是她心安放的地方。
他惨然而笑。
却是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可你是朕的皇后。
是他以国礼,迎娶的皇后。
是他的妻子。
臣妾没忘,不顾手腕被攥紧的疼痛,她轻轻道,所以,臣妾回来了。
皇上,若你想要的,是臣妾的身子,臣妾没有意见,她安静地看着他的双目,但是其他的,臣妾给不了。
皇后,是国母,却也是帝王的妻。
妻子这两个字,我以前,一直没有参透它的含义,但是近来,我领会了一些。
将来,皇上有了真正爱的人,想要册立她为皇后,可以同我说,我会将这个位置让出。
只是请皇上,放我离去。
我终究不属于这个地方。
姚玉书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攥紧,他嗓音干哑,你想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她坦然道。
煊赫权势、泼天富贵,也留不住她么?离了宫廷,何处遮风挡雨?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吾心,即是吾乡,这样的话,在南星洲时她也说过。
再说一遍,心绪一如当初。
却又好像,更加平和了一些。
你与谁一同?印星星吧。
白雨渐呢?他,不是早就死了吗?蓁蓁叹了口气,眸光清明,我不是为了他,才想离去。
皇上,世上之人,因缘际会……人与人之间,唯有缘分二字而已。
你我之间亦然。
今夜若皇上执意与臣妾欢好,臣妾别无他法,只好叹一声……缘尽了。
花香盈盈而来,他们默然对望。
姚南枝呢?请皇上善待之。
朕不碰你,姚玉书终是松手,妥协下来,陪朕去伽蓝山。
她讶异,何日启程?下月初五。
手指挑过她鬓边碎发,姚玉书低声:只要此行顺利,你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
……南星洲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暗卫寻不到任何踪迹。
白府之中,亦是不见白雨渐的身影。
好像这个世上,从未有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蓁蓁听罢,只是望着窗前那株杏花树。
最近还没到杏花开放的季节,绿叶却是发芽,星星点点地爬满了枝桠。
有人曾经站在那株杏花树下,白衣如雪,沉默地望着她。
这时,玄香走到身边。
太医院来了人,为娘娘请平安脉。
蓁蓁点头,那太医便缓步走来,在她几步处跪地请安。
这人看着陌生,蓁蓁难免感到困惑。
全太医呢?往常都是全子衿来请平安脉,怎么今日换了人。
玄香道,院正夫人临盆在即,院正大人便告假还家,照顾妻子了,这位金太医暂代院正的位置。
蓁蓁便坐了下来,伸出手。
那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隔着雪白的绢帕,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蓁蓁低头看着,本宫近来有些食欲不振。
\\还睡不太好。
总是隐隐头疼,她手放在额角,轻轻地叹了口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那人将巾帕从她手腕揭开,起身低声道:微臣给娘娘开几服食补的方子。
陌生的清润嗓音,像是山石流过清泉,听得人身心舒畅。
金太医对食补也有研究?她笑道。
她忽而起身,将一张纸递了过去,本宫近来按着古书,研究了一种安神的法子,不知大人可否指点一二?金太医恭敬接过,低头看着那药方,一目十行,神色微微凝滞。
如何?娘娘可有按照此方,服用药物?她点了点头。
他垂下了眸,长睫翕动,此方含有忘忧草,不可多服,他嗓音有些发沉,若是用得多了,轻则神智混沌,时有遗忘,重则神智失常,记忆全无。
这般严重?她颇有些惊讶,慢慢坐直了身子,幸好本宫只是用了少许。
本宫对这效用只是有所猜测,却不知会这般严重,多谢你提醒。
微臣分内之事。
金太医看上去年纪轻轻,似乎医术甚高,连这样的旁门左道都能一眼看出。
只怕全太医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蓁蓁摇头道,本宫粗通医术,但到底学艺不精。
她手支着下颌,这方子试了……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转,只道,不瞒大人,本宫研制了两年,都没有成功。
娘娘为何对……这般执着?金太医似乎有些不解。
忘忧忘忧,自然是为忘记一切烦忧了。
她抬起袖子,拂过膝盖,金太医若是闲暇无事,便将方子拿去,为本宫好生改良一番,若能成功,本宫重重有赏。
金太医却无言。
怎么,你不情愿?为娘娘办事,微臣自是愿意,他总算是拱手作礼,但看上去颇为勉强。
退下吧。
怎么,金太医还有何事?他长腿一迈,忽然走向那扇窗户,伸手推了开来,这才低声道,娘娘心情郁结,这门窗不宜终日紧闭,应当适当开窗透气,于娘娘的身子大有好处。
本宫知道了。
她翻过一页书,淡淡地道。
那人静了许久,敛下眉来。
微臣告退。
想不到,金太医倒是十分神速。
不过几日的功夫,他便献上了一枚忘忧丹,奶白色的丹药放置在锦盒之中,散发着清冽的药香,还有淡淡鱼腥味。
古书上说,忘忧丹通体洁白,色泽如玉,且闻起来,有微微的鱼腥气。
千真万确,是按照那方子,制作出来的忘忧丹无疑。
可她研制了两年,都没有成功。
她拈起那枚丹药,脸色颇有些奇异。
你几岁学医?竟有如此奇才。
只怕是白雨渐,都做不到如此地步。
那人的目光却落在地上,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问了什么。
他轻声道:微臣八岁学医,至今已逾十年……这人的性子,似乎有些拘谨。
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她笑吟吟地走来,他好似惊弓之鸟,微微往后一退。
却是撞到身后桌案,宽大的袖子拂落了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稀碎,竟是那装了茶水的盏子。
微臣死罪。
他连忙跪伏于地。
蓁蓁皱眉,却是不再往前走。
茶水蜿蜒流淌,她蓦地反应过来,她还没穿鞋呢。
她随意惯了,都忘了有这回事了。
娘娘!玄香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进来,却被她摆手示意无妨。
她只穿着袜子,盘腿坐在矮榻上,裙裾遮挡着,也不怕被瞧了去。
低头打量着男子。
他低着头,领口束得严实,几乎不透出半点皮肤,看上去是个拘谨守礼之人。
金太医,你的本名,叫什么?他似乎有些惊讶,飞快地抬起眼来。
在接触到她眼神的刹那,又很快垂落下去。
微臣,金昀。
昀,日光也。
好名字。
她勾唇,你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微臣不要赏赐。
金昀的声音清冽好听。
似乎意识到直接拒绝有些不妥,他静了静,又添上一句,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她笑了,分内之事?她的手指摩挲着一旁的羊脂玉瓶,你的职责,应当只在为本宫请平安脉,可不包括,制作这枚忘忧丹。
她嗓音轻柔,本宫不是那吝啬之人。
这赏赐还是要赏的。
他抿住了唇。
那就……请娘娘赏赐微臣一些金银吧。
唔……唔?蓁蓁眨了眨眼,她以为,他会要一些稀世难寻的宝物,或是古医书。
这样直接开口要钱的行为,倒是少见。
金银?你要多少?她来了兴致,一绺青丝从胸前滑落,正滑到他的眼前。
幽幽的香气,经久不散。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想吗?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她刚想再靠近一些,却听他低声道:听闻娘娘此处,有一种玉枕,材质珍贵,且有宁神的功效……他竟然要一块玉枕?蓁蓁不可思议,却没有联想到什么暧昧的地方去,毕竟她不相信一个小小太医,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玉枕在医家眼中,确是那助眠安神之物,许是拿去作研究的用途吧。
是以蓁蓁便让玄香取来东西,装在盒子里送给了他。
金昀抱着那长方形的锦盒,分明是有些怔愣的模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蓁蓁这才发觉,他站直身体后,显得身量颇高,很是挺直。
金昀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拱手道:微臣多谢娘娘赐枕。
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脚下宛若生风。
看得蓁蓁好笑,不禁与玄香打趣道,这金太医腿脚倒是利索,每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好似本宫这儿,是什么狼窝虎穴一般。
这日,金昀又来请脉。
不巧,皇帝正陪皇后用着早膳。
金太医便提着药箱,在一旁等候,颀长的身影投在屏风之上,若玉山将倾。
姚玉书放下筷著,道,朕听闻你送了一个玉枕,给下面的太医,就是他?蓁蓁用手绢擦着嘴,不明所以,却是点了点头。
出来。
姚玉书声线有些冷淡。
微臣拜见皇上,拜见娘娘。
金昀很快便走了出来,撩袍下拜,声线清润。
姚玉书打量着这人,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一个太医,气度倒是不错,却也只有这个了,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他在碧梧宫的眼线却说,皇后与这太医走得很近,时常与之讨论医术。
皇帝久不说话,这气氛便有些沉重。
蓁蓁皱眉,见金昀还跪着,你先起来吧。
金昀低低道,是。
这便要起身,谁知,姚玉书一声冷笑。
你不想要脑袋了?金昀身形一僵。
他身子顿在那里,额头有细密汗珠滚落,手却垂在袖子里。
也是,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敢抬手去拭?看着人在那不上不下,不知该跪该站,蓁蓁不知姚玉书是做什么,一大早这么大火气,非要为难人家一个太医?本宫让你站着,你便站着。
皇帝怫然,皇后!皇上近来不是身子不适么,正好让金太医为您把把脉。
蓁蓁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姚玉书眯眼看她。
那太医便走上前来,半跪在地。
请皇上伸手。
见他卑躬屈膝的模样,姚玉书的心气儿才顺了一些,慢慢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