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七听她这话,轻叹一声,顿觉心中寂寂,暗道:原来她也信不过我……唉,这天地虽大,竟找不到几个肯相信我的人!师姐若在,她必是信我,但她这信任倒更像是溺爱。
我若胡闹起来,说雪是黑的,说不定师姐也会随着我说一个黑字。
数来数去,倒是小胡那厮最是信我,只是这厮和我一样,是个异类,这信任更像是师姐常说的臭味相投……是了,是了,我生性顽劣。
行事更是荒唐,没人信本是应该的,须怪不得别人……倒是红泪这丫头,虽不肯信我,但却肯陪我一道儿去死。
在这世上,除了我师姐,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对我,也不枉费我替她背这黑锅!想到此处,林小七不由淡淡而笑,心中又觉安慰,又想:只是我自小孤苦,生死也没放在心上,我既替她背了黑锅,又怎么忍心让她陪我去死?也罢,认就认了,我坏事也没少做,也不在乎多这一桩。
再说,我若坚持不肯认下,他们必定要找我师姐和小胡的麻烦,索性一肩担下,省得再在这里罗嗦!一念及此,林小七一脸轻松,竟是抬头望月,而那一轮圆月此时已是渐黯,极远处的天边已露微白……林小七淡淡道:事已至此,我不认也是不行了!不错,郁轻侯确实是我杀的,不过这事和其他人无关。
昨夜我回到屋中,心想日后若是在七贤居长住,郁轻侯必定不会轻易罢休。
他既能杀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思来想去,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好让以后的日子再无烦忧!涟音子冷笑道:你以为如此说来,我们就会相信你吗?林小七轻轻一笑,道:信不信都由得你们,我话已至此,你们自己瞧着办吧。
不过我劝你在杀我之前,最好是先安顿好红泪,她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柳三娘已是潜至红泪的身边,反手轻按,将她点晕。
涟音子冷笑道:不用你在这卖人情了!你既然已经承认是凶手,那么索性自己了断吧,免得脏了我的手。
至于你的那些朋友和同门,你且放心,最多明日此时,他们便会随你而去!你须知道,七贤居的人又岂是你这样的混混可以杀的?林小七早知道她心存此意,冷冷相看,口气竟是意外的平静,道:郁轻侯的死不过是个引子而已,你们也不必遮遮掩掩,我虽不知道其它因由,但也懒得管了!至于我的那些朋友、同门,你真要杀,那也由得你。
不过我请你千万记住,以后行功安寝之时,千万莫要闭上眼!你一闭眼,必会看见我的身影,你今日杀我是什么模样,日后你见我之时亦是什么模样,你可千万不要被我吓住了!他这话说的平淡,但语气却恶毒之极,涟音子听在耳中,不禁打了个寒噤。
林小七说完,忽又哈哈笑道:来吧,时辰不早了,且送少爷上路吧!玄衣见他面色从容,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看向涟音子,道:音儿,这人交给我吧,他总算与我七贤居……唉,算了,我且让他走的平静一点吧。
林小七拱手笑道:大师要亲自动手吗?有劳,有劳。
玄衣慢慢朝他行去,道:林公子,你且闭上眼,老夫的幽迷引可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林小七笑道:不必,不必,我什么滋味都尝过。
这死却是第一遭,若是不亲眼看着自己怎么死的,到了冥界也被人耻笑。
玄衣暗叹一声,道:那就得罪了!他扬手轻弹,一团明黄色的亮光自指间激射而出,朝林小七的印堂袭去。
便在此时,一抹暗灰色的光幕突然出现在林小七的面前,恰恰挡住了那一点明黄色的真元!这真元击在光幕之上,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的就隐没与其中,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来!这光幕来的突兀,且没有丝毫的前兆,就仿佛是从那虚无之地而来!众人大惊,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光幕竟是一把铁剑幻出的光影!剑只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一折两断。
而那从虚无处跨出的执剑之人亦如这剑,同样是没落且萧索!这是一个身形消瘦、且高大的汉子,他执剑而立,身上是破败的铠甲和飞扬的衣袂,铠甲上仿佛还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汉子脸上的神情坚毅、却如岩石,双眸死灰,但在眸中深处却又仿佛有无尽的怒火在燃烧!破剑、败甲,残血……如此奇怪的装束,如此奇怪的人,就仿佛是从远古之地走出的一尊石像!这汉子就静静地站在那,默默地看着众人。
但奇怪的是,当他的视线平跃而出时,所有的人又都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那茫茫的虚无之地!他在看什么?林小七凝视着这救自己一命的汉子,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感觉———汉子眸中那沧桑、冷酷的目光分明在告诉自己,他就是那沙场上正巡视着自己袍泽的将军!只是,他若是将军,他的兵又在哪里?而那眸中的冷酷里,又为什么会有一丝的伤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汉子,所有的人都静默了。
林小七静默是因为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这情绪震撼着他,以至于让他无法开口说话。
而玄衣和涟音子、柳三娘却是因为这汉子身上那庞大的气势,以及他那诡异的出场!这人跨空而来,却没有丝毫的先兆,亦没有辅以任何的幻术和法器,仿佛他生来就站在那里,别人没瞧见只是因为他们的视线穿透不了那虚无的时空!众人都知道,这从虚空之处而来的人,绝不是凡尘俗世中人!有风吹来,吹起这汉子身上破败的衣袂,汉子忽然看向林小七,道:你跟我走。
他的声音沙哑而深沉,听入耳中时,却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涟音子忽怒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带他走?她话刚一出口,却被玄衣一把拉住,复又冲她轻轻摇头。
汉子略略皱眉,神情仿佛也有些疑惑,道:我也不想带他走,但有人告诉我,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仆!所以我必须带他走!林小七一呆,吃吃道:我……我是你的主人?大哥,你别不是认错了人吧?汉子看他一眼,却没有理会。
玄衣神色变幻,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汉子忽道:那么你又去往何处呢?汉子吸了口气,视线又再次穿越众人的头顶,看向极远处,缓缓道: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远的我早已忘了来时的路,我只记得,那里叫做迷失大陆!玄衣眉毛一跳,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躬身道:既如此,那就请。
汉子看了他一眼,道:多谢!玄衣再不说话,默默让开了一条路。
一旁的涟音子虽然知道玄衣这么做,必有缘故,但她心中不甘,急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有这等好事?师叔你……她话未说完,却见柳三娘一脸惨白,正朝她拼命摇头。
她在七贤居里掌管内务,并非是愚笨之人,且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两位师叔如此紧张过,当下心中一跳,再不敢多话!汉子见众人闪开一条道,朝玄衣微微点头,复大步行去。
林小七见他说走就走,不由吓了一跳,急忙紧紧跟了上去。
他刚才被逼入绝境,自思必死,所以心中从容,也并不如何的害怕。
但他毕竟没有参破生死玄关,此时既有生路,那求生的欲望便如潮水般涌来,心中恐惧也陡然升起,生怕这奇怪的汉子独自离去、扔下他不管。
眼看着两人从容离去,涟音子再也按捺不住,看向玄衣道:师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七贤居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炼器大宗,什么时候怕过别人?即使这人厉害,但合我们三人之力多少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而到那时,这迎宾馆的同道中人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她话音未落,柳三娘却走了过来,看向玄衣,轻轻问道:师兄,真的是他吗?玄衣神色黯然,道:应该就是他了,否则我哪会让他从容离去?涟音子见两人说的奇怪,皱眉道:师叔,你们究竟在说什么?这人到底是谁?玄衣叹了一声,道:音儿,你可曾听说过崖灰这名字吗?涟音子不由皱眉,喃喃念道:崖灰……崖灰……真是奇怪,这人的名字我好生熟悉啊……念到此处,她心中忽地一跳,脱口道:我想起来了,他是冥界的崖灰,传说中永世不灭的亡灵!玄衣黯然道:不错,他就是仙长曾说过的,唯一可以用真身在凡尘中行走的冥界亡灵!涟音子面色苍白,喃喃道:难怪师叔轻易就放他走……即使换了我公公在这里,想必也会如此……微微一顿,她看向玄衣,又道:师叔,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玄衣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先将消息传回去吧,你公公和仙长必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今天就是论道大会,我们且看看动静……唉,可惜我们来的人太少,否则应该派人注意一下玲珑阁的动向,还有另一个身有神迹的人!此时天色已是大亮,晨风吹来,微凉。
几人心中亦如这风,且乱且凉。
涟音子忽皱眉道:此间事态虽然复杂,但毕竟有我公公和仙长站在身后,我倒不是很担心。
我唯一担心的是……柳三娘问道:你担心什么?涟音子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喃喃道:我只担忧,我该如何向轻侯的父亲解释这一切呢?一夜之间,这花园中连生奇变,若将此间事态比做一盘棋的话。
玄衣和涟音子都曾以为自己已牢牢掌控了局势,但他们却没想到,在这棋局即将结束的时候,这棋盘之却忽然多出了一枚原本不应该出现的棋子!这一子来的突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它的威力亦远在常人的想象之外!玄衣和涟音子、柳三娘心中都清楚,这一子奇来,不仅仅是改变这棋盘上的格局,亦改变了这游戏延续了千年的规则!花园中有风轻扬,这风悠悠荡荡直入云霄,拂起那云间的一角衣袂……云层中,怒瞳默默俯视着大地,他的神情依旧如岩石般亘古不变。
而在他的身边,一个华服少年正笑吟吟的看着他,这少年面容俊美异常。
体态纤细,若不是一身男性装扮,必有人将他看做女儿身。
少年忽笑道:怒瞳大人好大的手笔啊!这一出手,竟然就是崖灰!怒瞳默默地看向少年,半晌才道:你是在羡慕吗?若是,我就将崖灰送给你吧!少年吓了一跳,道:少来,少来,魔界里已是够乱,再有崖灰……哼哼,就连你都拿他没办法,我要了去,岂不是自找麻烦?怒瞳看了他一眼,却没在说话。
少年又道:怒瞳大人,我实在有点好奇,这个崖灰真是永世不灭吗?怒瞳淡淡道:没有谁是永世不灭的,你不能,我不能,他亦不能。
少年奇道:那为什么有人说崖灰……怒瞳打断了他的,道:寂灭之时,便是解脱之日!无灵、无识、无欲,行走于苍茫大地的不过是一具空躯,唯一让他不灭的只是那灵魂深处的一点暗火!少年皱眉道:冥界的人说话都是这么难懂吗?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呢?怒瞳喃喃道:明不明白都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明白……否则我又怎会让他进入尘世呢?微微一顿,他看向少年,又道:好了,费格大人,你能不能说说,你为什么要让暗龙绞杀了那可怜的孩子呢?你应该知道,事情原本不必这么血腥的!费格笑道:如果早知道怒瞳大人也在这里,我自然不会出手。
但要说到原因,我想我的目的和大人您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只是我的手段稍为直接了点,也血腥了点而已。
怒瞳淡淡道:那么你认定这姓林的孩子就是大周天剑的宿主吗?费格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不过我总得碰碰运气吧?大周天剑的宿主就像这俗世中赶考的读书人,而我们就是他们投宿时某家客栈的老板,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我们总得恭敬一点,说不定这其中的哪一个就是将来的状元!万一这姓林的唤醒了剑灵……嘿嘿,这拍马屁谈不上,但混个脸熟总没坏处吧?怒瞳点头道:未雨绸缪,很好,很好……说到这里,他不动的面容上似有淡淡的讥讽。
费格忽然咳了一声,道:怒瞳大人,有一件事我实在是好奇,不知道大人可不可以赐教?怒瞳道:不敢当,有什么问题费格大人请直言。
费格道:我很奇怪,这一次大周天剑出世,你们冥界为什么也会参与进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数千年来,大周天剑一共五次出世,但都没有找到真正的宿主。
而大周天剑每一次出世,魔界和仙界都会紧张一阵,暗地里的动作也自然少不了。
不过你们冥界参与进来……我想这应该是第一次吧?怒瞳淡淡道:这是第二次了。
费格一愣,道:第二次?怒瞳点头道:真正的第一次早在万年之前,具体的经过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冥界典籍确有过这样的记载……他微微一顿,又道:好了,费格大人,你真正想知道的应该是冥界为何参与其中,是也不是?费格笑道: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很冒昧,但我这人好奇心重,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当然,大人若是能将答案赐告,费格感激不尽。
怒瞳沉吟了片刻,又缓缓道:你觉得我会将答案说出来吗?费格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不肯。
怒瞳道:你明白就好……不过,你回去之后,可以转告阿古拓。
你对他说,我冥界乃万灵之归宿,亦是万灵勃发之地。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冥界只是轮回之所,而我和我的袍泽也只是这万灵的守望者!费格忽鞠了一躬,道:虽不明究竟,但费格还是要感谢大人的赐告,无论如何,阿古拓大人那里,我也总算是有了交代!怒瞳微微点头,忽将目光远远投出,视线的尽头,仿佛正是那死亡之湖沉羽湖……他悠悠道:费格大人,我想你也该回去了。
费格笑道:是啊,该做的已经做了,再说大人已经在这棋盘上放下了一枚越出四界之外的棋子……呵呵,所谓天意难测,再做什么也多是徒劳,且看下去吧!他说完这话,微一躬身,再不停留,随即隐入虚无不见。
怒瞳见他消失,不由喃喃道:越出四界之外的棋子吗?却不知道这一子会不会违了天意?也许是我太急了点,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喃喃地念着,心中忽有些郁闷,复抬头望天,发出一声长啸!他这长啸声声凄厉,远远传出,有若夜枭啼哭……在离他百里之外的一条小径上,忽有人抬头看天,这人年少。
脸上满是疑惑,揉了揉耳朵后,喃喃道:怪事,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夜枭声?难道是我幻听吗?他喃喃地念着,忽抬头看向身前的一个汉子,大声道:喂,大哥,你刚才听见什么没有?汉子身形高大,一柄样式古怪的锈剑扛在肩上,身上却是一袭破败的铠甲。
他低头行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少年赶上几步,笑道:大哥,自从迎宾馆出来后,你一言不发,这两个多时辰,你带着我已走了百余里路……哎,大哥你好歹说一句话啊,就算是我林小七求你了。
对了,大哥你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又带我往哪里去呢?还有啊,你为什么要救我呢?莫非你是我某个旧识的朋友,是受他嘱托而来?汉子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少年,道:你可以叫我崖灰。
少年笑道:大哥叫崖灰吗?这名字不错……汉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问?少年收敛了笑容,苦笑道:这是自然,这短短一夜之中,我先是被人暗算。
后又被人嫁祸,到了最后,又差点身入冥界!而最奇怪的是,就在我全无生念的时候,你却又救了我,还说什么我是你的主人……唉,换了是你,你会怎么想呢?难道就不想问点什么吗?汉子抬头看了看天,忽道:很好……你问,我答。
他面色冷俊,语出简短,但有可能,他竟是不肯多说一个字。
少年笑了笑,看向路旁的一块大石,道:大哥,你既看天,想必是认为天色还早,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话吧。
汉子摇了摇头,道:你记住,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仆,你可以叫我崖灰。
少年苦笑道:叫你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你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我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如阁下这样的高人,我能亲眼见上一次,已是莫大的荣幸!你叫我主人,我哪里敢当?汉子冷冷道:我既叫了,你就应下,这主人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少年一耸肩,道:好吧,好吧,随你怎么说了……不过,你能肯定就是你要找的人?汉子略一迟疑,道:不能。
少年不由跳了起来,道:不能你也乱叫?汉子道:因为有人告诉我你是,所以我便来了。
少年苦笑道:这人是谁啊?他随口一句话,你就听了?汉子淡淡道:他是我唯一可信的人。
少年撇了撇嘴,喃喃道:就你这样的人,怕是被人卖了,还张罗着替人数银子……微微一顿,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道:算了,你要认便认好了……不过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你会怎么做呢?汉子冷冷道:我的主人只有一个,你若是假,唯一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