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至善, 人心至恶。
陆钺居于储君之位这么多年,诸般世情,便已几乎看遍了。
直面人心, 有些时候, 他自己做起来也颇有些艰难,他又何忍让自己的小姑娘去看清这人世艰险,种种丑恶。
无论是在现代社会,还是在如今这个世界,苏绵其实都未曾看到过真正的人世险恶。
但对于这些事,她心里其实都有些了解, 也有了准备。
宫中心机,不说万千, 也是一步一生死, 手段之外犹有手段, 心机之中仍存心机。
处于争斗中心的人, 若无心胸城府,若无威势手段,那只怕便会在顷刻之间被绞得七零八落, 从此陷入沉渊,不管将来何如, 苏绵都想通晓时势, 也好与他同担风雨。
薛氏与全娘确为母女。
陆钺无奈一叹,抬手捂住了她过于清透明亮的双眼:薛氏的确是薛家女, 只是自幼为薛家出卖,被五叔......被寿王所揽。
自小到大, 琴棋书画, 诡魅之术, 无一不是精教细选。
苏绵轻轻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拂在陆钺掌心。
他心下一动,不觉压着眉沉了目,心中牵起一段缠绵温柔的·痒·意。
苏绵弯了弯唇,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拽下来捧在掌心,而后抬起脸认真地盯着他瞧。
陆钺口中所言,虽是意料之外,可苏绵心中倒并没有多少的震惊之情。
从寿王的身份和野心,从薛家的市侩和无德,从薛氏的绝望和疯狂之中其实都可见一二。
只是仔细听来,这样的事也的确教人心中不如何好受。
薛氏姿容出众,资质非凡,是寿王同期收揽之人中最为机敏聪慧,貌美心明之人。
陆钺对上苏绵的双眼,满心的沉漠淡然便都化作一点脉脉柔意:人非草木,非铁石,自会生己心,明己志。
苏绵从他怀中坐起来一些,腰后牢牢靠着他的手臂,倒是一副听故事的好模样。
当年的一些事如今已不可细察,其间究竟如何还要薛氏自己明言。
但在薛氏长成之后,曾脱离寿王府,与人隐居厮守。
苏绵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之后的故事虽然还未细听,可脉络如何已大约有了根底。
当年那一段情必定是不得善终,否则薛贵妃不会是如今这样身份,更不是如今这般性情。
薛氏当年的那个丈夫大约已经身死,她所生下的孩儿也不知何故流落到了冯家,成了冯氏全娘。
陆钺摸了摸她的脸,仔细看着她的眉目神色:这些就是目下所能查到的所有,至于其间细则,恩怨情仇,便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方得知晓。
那薛贵妃......她......已经着人前去试探过,全娘身上的信物和一些特征都与她所知相符,而她也大约猜到了是我在主导此事。
所以......所以她......苏绵拧紧了眉头,小声问:所以这回她是故意要激陛下过量服药的,她以为你......一来,她大约认为如此作为是在投诚于我。
二来,她也是想借此一泄私愤。
苏绵满心唏嘘地点了点头。
没成想这些因果缠绕,最后居然归于这样的一点。
但薛贵妃如此作为,还是私心更多。
陆钺如今的威严权势,已并非是皇帝一人所能制衡。
他若要那个至尊之位,大可不管不顾,血洗宫城。
但他绝不屑如此作为,也不至如此作为。
陆钺对薛贵妃倒并没什么复杂观感。
此次薛氏能猜到他是这身后推手,也有他着意相明的缘由。
至于其人所为,只消不害亲眷家国,他亦无约束的兴致。
只是她不能借着自己的名头去实现她自个儿的私心。
苏绵心中自然对薛贵妃曾经的经历颇为同情,可说到底,她最为关切的还是陆钺的得失利益。
薛贵妃历了太多的苦痛,如今我看她也有些无所顾忌的意思,虽然全娘真的是她的女儿,可行事之时,还是要万万当心,我怕她万一拧巴了,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没事。
陆钺刮了刮她的鼻头:这么些年,寿王将自己的野心收拢得严严实实,他藏于‘忠君’之后,行事可谓是慎之又慎。
如今京中唯一‘稳’字,无凭无据,我不能贸然处置了寿王。
薛贵妃是寿王一手提拔,又与他干系甚深,若她肯对寿王反手一击,那对寿王的打击必定不小,到时有了证据,有了根底,处置起人来也就便宜得多,对不对?苏绵接了他后头的话,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瞧。
陆钺失笑,在她腮上一吻,又将此事利害仔细掰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
所以说绵绵是我的福星。
陆钺这话说的颇带疼爱逗弄,苏绵脸上红了红,厚着脸皮扬了扬下巴,认下了他的夸赞。
那照着如今这样的情势,陛下是不会再动将公主嫁予郝允升的心思了吧?陆钺这回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笑笑没有应声。
苏绵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都这样了,他难不成还动着那些左右权衡,求仙问道的荒唐心思?他和公主什么仇什么怨,是亲生的吗?同为女子,还是亲戚,寿安公主陆婉在苏绵心里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妹妹。
那么一个美玉明珠,若投于虎狼之口,才真教人心里堵得极不痛快。
若是全然没有法子就不说了,既然有转圜之法,苏绵说什么也得从中掺一脚。
我们小主子越来越有做嫂嫂的模样了。
陆钺看着她因气恼而过分明亮的双眼,心中微微的滞涩也渐渐减缓:还有傅家在,还有你我在。
寿安如今只需暂避风头,等过了这一阵,一切自都好了。
陆婉的婚事原本不当如此荒唐,但如今皇父欲见鹬蚌相争,自会不择手段,引起争端。
而寿安则是下一场争斗的饵,一个饵罢了,是生是死,提着钓竿的人怎么会真的在乎呢?陆钺早已体会到了皇父的冷血庸懦,到了如今,还是不能对此毫无动容。
父母妻儿,天下臣民,陆瑄护不住任何一人,也从无顶天立地,遮风挡雨之心。
他只会不断地审时度势,不断地给自己寻找最安全的路途,即便这条路要以亲人血·肉·为引,以万千枯骨为垫,他也必定毫无顾惜。
我知道。
苏绵撇撇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来:长风哥哥心胸磊落,手段非凡,又宅心仁厚,足智多谋,这些事一定难不倒你的。
这小东西,夸人就傻乎乎地一劲儿夸,可偏偏这些誉言赞语从她口中说出,便教他听得无比入耳,心怡神动。
好了,我要自己去认真看书,完成先生留的课后作业。
苏绵不敢再和陆钺亲近下去,两人再这么抱作一团,只怕之后又什么都不必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