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多的是缺憾遗恨, 是别离决绝。
两情相悦,彼此珍视,相爱白头, 才是难得而罕见的。
苏绵并不十分清楚皇后和杜璟前缘究竟何如, 便是与陆钺说起,也大多含糊不明。
但约略是有一些了解的。
那便是当日妾有意时郎无情,郎有情时二人却已缘分散尽。
与谢元说起这些事时倒没有那许多的避忌不便,谢元总归是与杜璟颇有些交情的人,对于当年的事不说十成清楚吧,六七分总也是有的。
皇后在闺中时还不是如今这么个温柔敦厚, 慈和雍容的样子。
谢元换了一盆新的药膏过来搓捏成丸:她成婚之前,老夫远远见过一回, 不过那时候她应当对我没什么印象。
苏绵乖巧静听, 心理活动却惊涛骇浪, 覆地翻天, 心中百般滋味都有。
虽说今日发问多半是因着好奇心起,可总归皇后于她如母如友,她心里还是十分惦念的。
当年皇后的性子和你差不多, 可也没你这么活泼过头。
苏绵在心里暗暗反驳。
她觉着自己已经够听话文静的了,怎么能叫活泼过头呢?她这叫鲜活, 这叫有活力!但还是要求着人家讲故事, 苏绵扁了扁嘴,一时也没有吱声。
后头再见的时候, 就是在国公府上,在皇后宫中, 那时候, 我瞧着这女娃娃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谢元摇摇头, 思及彼时如同泥塑木胎,步步谨慎的皇后,饶与其人非亲非故,他还是觉出了一点物是人非的无奈慨叹。
苏绵知道母后为何变化若此,谢元自然也十分清楚。
只是昔年满是生机的仙桃绿柳骤然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缚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旧人瞧了,想必心中总有不安。
苏绵也算是入宫一回。
在宫中的日子,即便有陆钺和皇后同时保护呵护,她也难免会遇到一些烦心事或是临门危。
一旦踏入深宫,便如同进入了另一方天地,此处无温情,此处皆寂寞。
要安静安全,就要忍受冷待,忍受冬日一般的肃杀和酷冷。
无宠无眷的,寂寥度日都已算是幸运之人,那稍有不足的,很可能连口热汤热饭都吃不着。
便是当日的赵云舒贵为皇后,可夫婿无德无能,孩儿命在旦夕,每一日都有长剑悬于头顶,沉石压于心上,便是至尊至贵,却又有何乐可言?若要自保,若要护人,便要争,便要夺,便要用尽心机,便要忘却过往。
稍有软弱,便是万劫不复。
皇后处于如此危境之中,又如何能不快快成长起来。
泥塑木胎,步步禁锢虽则教人沉闷郁郁,可到底,这在宫中才是最为安全的。
我问问你,若是那倔小子对你无心,你又当如何?苏绵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斟酌道:不可能吧,我这么可爱,殿下又如此有识人之明,他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谢元被这个回答噎得半晌没说出话。
苏绵哈哈哈笑了一通,才正色好好答道:我不擅想这些没有发生过的事,不过既然先生问了,那我觉着还得看我用心用情如何,若我愿意,便捧着一颗真心去追,若是伤了痛了,想必也就该死心了。
虽是如此说,可苏绵忖着陆钺那样的人,若他不肯动心,哪怕她长着九条尾巴,只怕也难惑他半分心肠。
虽说她对陆钺有十米厚的滤镜吧,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冷漠疏离起来,任谁都是难以接近的。
当日若非他对自己般般爱护,处处小心,她只怕也不会那样快地交出自己的真心。
谢元点了点头:你倒是洒脱。
这女娃瞧着温温柔柔,待谁都是一颗善心,但骨子里,只怕也与那混小子一样,是不把无关心腑之人放在眼里的。
陆钺这辈子都好好的也就罢了,若将来迷了心,瞎了眼犯起混来,只怕在这丫头这儿,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接下来谢元倒是没有再一问一答地扯闲篇。
他直接絮絮地说起了他所知的关于赵云舒和杜璟的过往。
赵云舒毕竟是将门出身,一身磊落洒脱的豪爽气概,那是敢爱敢恨,从不在乎旁人言说。
只可惜这世上一物降一物,一人有一人的劫。
而彼时,赵云舒的劫就是杜璟。
杜璟同样也是天之骄子,文武双全,总归是少女相思,便一头扎了进去,哪怕一颗真心被伤得鲜血淋漓,也绝不肯轻易折返。
当年的杜璟同样满腹傲气,他十分欣赏赵云舒的性情,只是少年郎心中另有一貌美娇柔的心上人。
纵然自知与人无缘,可心里也总不肯轻易放下。
饶谢元对杜璟多有欣赏,也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可也不得不说,当年的杜璟有些过于偏好美·色·了。
皇后样样都好,只有容貌不足。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这么折腾了几年,杜璟到底是开始妥协。
杜母对赵云舒十分看好,极为疼爱,一直极力撮合自己的儿子与赵女的姻缘,一等到儿子松了口,她便立时开始筹备两人的婚事。
当年杜家远在边塞,要与赵家商议婚事,也并非一日之功。
可就是这么几时的耽搁,便彻底将这段姻缘斩断消解。
杜璟所以松口,在今日看来,谢元觉着他是嘴硬心软,当年的杜璟分明已经对这个爱恨洒脱的姑娘动了心肠。
可彼时的杜璟却毫无自觉,只觉这不过是在成全母亲,也成全赵云舒的一片痴念。
其实那时候,赵云舒已经有些退缩了。
究竟真心有限,经不得屡屡的伤害和消耗。
而后来生出的一件事,更是彻底让赵云舒放弃了这段感情,也彻底放弃了这个心上人。
时隔日久,老夫也记不得那女子的名姓,只隐约记得姓白。
谢元瞥了瞥苏绵脸上灵动的神情,摇头一笑,倒觉这段过往再度说来,也不如当年那样苦涩了:白家的姑娘也定了亲事,只可惜她心上的夫君另有所爱,娶她过门,也是在众多贵女中择了一个身份不大显眼的,也省得压过他家中的心上人。
苏绵不觉地皱起了脸。
天鸭,你爱我,我爱他,他又爱着她,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狗血剧情!真是没想到,杜将军瞧着浓眉大眼的,当年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白家女心里难过了,委屈了,自然就想起从前对自己痴心一片的备胎一号。
再回头一看,啧,她瞧不上的人居然要娶妻成家了,这怎么成?没了备胎怎么能体现出她的魅力无极限呢?所以姓白的一合计,决定再来勾搭勾搭备胎一号,也好给自己涨涨信心,找补找补。
而备胎一号也不愧是多年·舔·狗成·精,居然就在赵云舒生辰当日,抛下这个对自己真心一片的准未婚妻,去给貌美心毒的白莲花摇尾巴去了!苏绵在心里同步翻译了谢元的话,越是想越是觉着窝火。
可这火偏偏又点不起来,毕竟杜璟对陆钺是真的有着救命的恩情的。
皇后生辰当日便拜别杜母离开了杜家,只留了一句客套决绝的断绝离别之言。
谢元叹了口气:这之后,两人就再也未曾见过一面。
那......那杜老夫人当时没有强留母后吗?老夫人通情达理,年少时也不是寻常女儿,当日皇后说了要走,行李还是老夫人帮着收整的。
苏绵对杜老夫人的喜爱立刻更上一层楼:那老夫人如今可还好吗?还算硬朗,这么一把岁数了,能走能动,吃吃喝喝,好得很。
那杜将军和白姑娘后续如何呢?谢元冷笑了一声:那白家女心眼儿全用在这些偷鸡摸狗,争宠夺爱的事上了,外人瞧着仿佛倒是个精明人,可真正的聪明人,正人看了,只会觉着卑鄙奸猾,不堪为邻。
白家女想享受享受被人呵护追逐的滋味,可到底婚期在即,不好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坏了她多年谋划,因此虽教杜璟前去相会,可也是借着宴饮名头,光明正大地私会备胎。
当日杜璟先去处理了军务,往城外赴宴时心里也觉着不对,这么走走停停,往往返返,他到底也没有去赴这一场宴。
只可惜,他虽然拿定了主意,想通了心念,却偏偏也因一时犹疑而将自己最后的机会消磨一空。
赵云舒纵马疾驰,杜璟归府时又别别扭扭,待他想通了主动要去寻赵云舒说明心念,好好培养感情时,才知道人早已离开了杜府。
而彼时杜璟作为一地守将,无诏不可擅离。
他星夜追逐,到底也查无所踪。
而当时的京都才生出了一场门系争夺,陆瑄当年还是太子,而他尚未过门的正妻一族就在这场祸乱中化为烟云。
在赵云舒尚未回到赵家时,一道赐婚圣旨便定下了赵云舒此生姻缘。
赐婚的消息传到杜府的时候,杜璟正在前头力抗外敌。
等他惨胜还家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元微微眯起了眼,像是透过虚空看到了很久之前那一幕幕遗憾和错过:杜璟得了信,不顾一切地赶赴京都。
他进入城门时天色昏暗,星月现迹,整条街上红绸灯笼,满眼都是喜气贵气。
而他想见的人,已经被抬入了宫门,成为了大魏的太子妃娘娘。
一道宫门,前缘尽断。
即便是情深似海,也从此息没。
人都是慢慢长大的,世无完人,各有各的瑕疵缺憾。
杜璟万般皆好,却也到底是个红尘俗人。
而他清醒之时,也正是肝肠寸断之日。
他终归明了情爱为何,终归知道自己心于何处。
可他真正心爱,真正执着的人,从此与他远隔天堑。
苏绵沉沉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不知到底该作何感想。
她终归不是戏中人,不明戏中事,戏中心。
除了唏嘘感叹,也别无他法,别无他念了。
一直到回返寝阁,苏绵心里都觉着有些闷闷的。
她心疼母后当年求而不得,情念无终,也遗憾杜璟用心太晚,终究错过。
如今这数十年已过,杜璟无妻无妾,不成家,不立室,红颜知己,添香红袖一应皆无。
就这样清清静静地守着自己的心,也遥遥地守着那个人。
也不知到了今日,母后是否已经放开心怀,更不知这样的日子杜璟又能坚持到何时。
如果当初,四字虚妄,偏又有无数人终日悔恨,生出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