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绵装了满肚子的故事和遗憾, 便数着时辰等着陆钺回返。
这世上人,多爱悦目之·色,悦耳之声, 这原本没什么过错, 是人心所向,人性所致。
当年杜璟因容色而轻忽情爱,辗转纠结,难明其心。
说来的确可恨,但事外之人,谁又能妄加评断。
至多也只能道一声可惜罢了。
当年遗憾, 终成错过。
昔年敢爱敢恨,为爱千里追逐的赵家姑娘在一次次剧痛和阴谋陷阱中成长为一国之母。
她端庄雍容, 手腕非凡, 果断决绝, 虽也仍旧爱憎分明, 可到底也不似从前。
在宫中时,嬷嬷也曾与她细细说过赵云舒与皇帝之间的事。
其实夫妻二人原本也还好,虽不是彼此相付, 却也是互敬互让,各有分寸。
直到陆钺出生, 直到陆钺为人所害, 身中剧毒,生死难定, 皇后才从此与皇帝生疏断绝。
陆钺这一身经年所积的伤病皆是幼时代长辈受过。
彼时陆瑄权势未稳,处处拉拢人心, 博取赞誉。
看似仁善, 实则懦弱无为。
便连儿子为人所害这样的事, 他都不敢出头去争一争,更因着躲避退缩而几乎未曾尽过为父之责。
后来若非皇后母家一力相救相助,若非杜璟不惜一切寻来谢元,寻来种种稀有药物,那也许陆钺也难以熬到今时今日。
从陆钺无辜受害,日日煎熬之后,皇后便不大给皇帝好脸了。
再隐秘一些,打从陆钺三四岁后,皇后与皇帝就几乎再未同房。
二人名为夫妻,实则早已夫妻情断,仅有的一点体面也是彼此权衡相争方得维系。
皇帝碍于赵家,碍于长子,碍于先帝临终旨意而不敢也不能废后,再之后,陆钺飞速成长了起来,更不是皇帝所能掌控左右的了。
这样一个夫君和父亲,半点担当和责任也无,却整日拿着那点勉力维持的帝皇尊严来同老婆儿子闹腾,找体面,这倒是真让人无话可说。
若将来真的有机会,若母后自己心中也甘愿,苏绵也想让她离开皇宫,为自己潇潇洒洒地活一回。
在成为一国之母,成为陆钺母亲之前,她也同样是一个洒脱无羁,恣意逍遥的女子。
不是皇后,不是母后,而是赵云舒。
是那个敢爱敢恨,无所束缚的赵云舒。
苏绵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些事往时不会有人专意拿着来与陆钺明说,他更不方便去询问这件事的根底。
怎么问呢?他身为皇太子,虽然几乎是已经与皇帝明着不对付了,可该做的文章也得做。
总不好在皇父尚未驾崩时就到处问自己娘亲和师父的过往情史罢。
旁人悄悄问了还没什么,皇太子一问,那事情可就多了。
说不准就会给皇后,给杜璟带来莫名灾祸。
这是从大局上来说。
再从人情和事理而言,陆钺就更不好细究了。
再者,估摸着也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在这位冷面太子爷跟前儿大讲特讲当年之事。
但如今已经离了京城,一来也没有那么多眼睛盯着,二来这件事只是夫妻两人的私房话,外头的就算长了顺风耳也难得一言。
苏绵总觉着这些事陆钺应该知道。
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二人相处,苏绵能觉到他近乎超越了时代的睿智和包容。
想通了这些事,苏绵便执笔在纸上写写记记。
总归是一些前往雪原需要准备的物件儿吃食。
如今虽然已备了一多半了,但远途长行,总要事事周全才是最好。
嗯,还得加大锻炼身体的力度,万万不能拖了大部·队的后腿!当然美食也要准备起来,人是铁,饭是钢,出门在外,就更要吃得好,吃得顺口,吃得健康了。
一页纸还没有写满,陆钺便匆匆地回返了寝阁。
苏绵听着脚步声便含笑起身迎了出去,等见着了人,她微微一顿,皱眉道:你要出门吗?陆钺着一身玄色劲装,其上隐有流光暗纹。
他本就身材高大,如此随身的衣裳,便更衬得俊雅精悍,牵出了一点教人心惊的危险。
大漠数族隐有暗动,此次我需与洛檀同行。
陆钺上前抱了抱她,在她耳边温柔道:绵绵留在府中,替我周全调遣府上人马,保护好你自己,好好守着我们的家。
苏绵心中极为不安不舍,却不愿露出半分的软弱来让他担忧。
如今这一场较量是他早有计量的,早晚都要发生,如今有洛檀相助,也便更加稳妥。
只是......苏绵撤身出来,抬目看着他的脸:洛檀可信吗?他终究也是大漠中的王。
所以啊,他将自己的王后留在我们府上,请绵绵替他看顾。
陆钺摸了摸她的脸:洛檀的夫人要暂时留下,由谢先生为她调理身体,此去少则十日,多则一月,不必惦念,我会好好回来。
苏绵强笑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看洛夫人,也看好我们的家,放心。
陆钺离开了好一阵子,苏绵只觉自己心里也空了一块儿。
在灵州的日子,他大多时候都十分忙碌,彼时二人也并非时时相守,可只要知道他仍在家中,她心中便安定安稳。
也是与他在一起久了,她有时才觉自己原来也这样粘人。
想得多了,心里难免发慌。
苏绵又再回忆了一番方才为陆钺收整的包袱。
什么金疮药、止血散、解毒丸,还有金丝甲护心镜都一一带好了,她来回地想,最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能这么没出息!苏绵整了整精神,就着凉水洗了把脸,才准备前去照应洛檀的夫人甘盈。
乌婵国的语言与中原有些相似之处,但大多还是不同的,苏绵照着乌婵国语念了一遍王后的名姓,两相对比,也想不到这名字翻译成汉话倒是这么样一个盈盈婉婉的意境。
苏绵心里知道陆钺方才那些话大多是哄她的。
什么将乌婵国的王后扣在府上,如此就能确保洛檀忠心。
他是为了让她安心。
但如此作为,且不说旁的,陆钺自己就不愿用这等手段以相威胁。
再说了,就那国王洛檀,若是一心爱护妻子,那甘盈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此前苏绵从未见过甘盈,今日既要招待,她便积极地行动了起来。
厨房久经她的折腾,里头侍候的厨娘个个都有一把子绝活儿。
苏绵忖着谢先生所说的甘盈那些身体状况,先列了几个菜单候着,等会儿问过谢元再做打算。
谢元的药房离正院并不算远,苏绵换了一身衣裳,提着些点心同木槿一道步往药房。
药房门窗大开,走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涩苦药香。
苏绵便是在这渺渺涩苦之中与甘盈相见。
或许甘盈的容貌却是寻常,但看向她的第一眼,苏绵就不由地为她那双眼,可那样凄楚的目光所引。
她脸上的笑温柔而清淡,就像是一朵最为素净的花,可偏偏她望过来时,便带着无限氤氲雾气,凄艳风·情。
让人一时想要问问她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事。
苏绵只是一怔的工夫,甘盈便与她盈盈拜下。
这本是礼数,但苏绵眉头一皱,抬手便下意识地搀住了她。
行了,在老夫这儿没这么多的规矩,丫头也进来,咱们说说话。
谢元笑呵呵地在屋里招了招手,另拿了黑乎乎的膏药出来招呼两人一起搓。
苏绵与甘盈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进了屋中。
药房门窗虽开,却并没有多少凉意,大约是这里头搁着好多个药炉,又有茶汤温酒,气味混而不浊,又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暖。
甘盈作活显然比苏绵熟练得多,以往苏绵跟着谢元搓药,有时就会被训,还会和这老小孩儿斗嘴争执。
可到了甘盈身上,大约就连谢元也不忍心与她冷言厉色罢。
玥儿每日也会来这儿和老夫一道制药,现在你住了进来,也和她一样。
谢元吩咐人换了一炉药:这些药材都于你有益,日日这么从觉入腑,也不至药性过重,伤了脾胃。
多谢先生。
甘盈颔首道谢,抬目间与苏绵视线相触。
她微微一怔,轻轻笑了起来,这回伤色不显,倒别有一股温柔脉脉的滋味。
也就是这一对视间,苏绵才觉着她的容貌多似中原之人。
今日终究天色已晚,她们也没有在谢元处多留。
苏绵作为主家,特意一路送了甘盈回院。
离开药房时谢元特意避过人叮嘱了苏绵几句。
大意就是让她多带着甘盈玩一玩,闹一闹,别整天来这儿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苏绵明白谢元的意思。
甘盈之病,多在心腑。
症候轻重且不论,只说她的心态就已经不对了。
病从心起,便也得从心渐愈。
苏绵接了这么个任务,倒也自觉任重,冲劲满满。
只是这鸡血只维持到了日落之前,等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苏绵整个人也唉声叹气地蔫儿成了一朵雨打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