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甘后如何了?见谢元好容易收回了诊脉的手,苏绵便急急开口,询问究竟。
在厅中明言冤屈, 又狠狠打了长乐几个巴掌后, 甘盈便吐血晕倒,一直未醒。
能将往日所积的屈辱一一说出,又稍稍照着心意发散了些对长乐的厌憎和恨意,若照着谢元先头的话来说,这般喜怒尽发,也应当是一件好事来的。
毕竟对于甘盈的身体来说, 如今是疏散大于忍耐压抑。
但年少吐血,总归都是不好的兆头, 饶是信任谢老的医术, 苏绵仍是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时时担忧。
如今吐了这口血, 这心腑才算是通畅了,不必担忧,不是坏事。
谢元捋了捋长须, 偏头看了一眼又愧又怜的洛檀,心中暗叹, 但也没有多言。
家务事纠缠纷乱, 最是难以理清,尤其是这些人的身份, 那更是牵连万般,外人轻易是掺不进手去的。
谢元留了方子, 而后径自离开。
苏绵多留了一步, 看了洛檀几眼, 最后撇撇嘴,冷声道:我观乌婵王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这些侍候之人也个个身娇体贵,颇为贵重。
我看不如就先将甘后交给本宫照料,如此,乌婵王也省心,本宫也安心。
苏绵的话连讥带讽,字字迫人,满是嘲弄。
可纵然洛檀心中此刻对苏绵心绪万般复杂,也是不敢带出来一点的。
一来,这人记仇、护短得很,眼见着心思手段都不缺,又是太子的心上明珠,他不欲与陆钺为敌,自然不会稍有得罪。
二来,便是洛檀心中对苏绵所为感激颇多。
究竟再有难堪懊恼,洛檀也没全然昏了头去。
若非此女对甘盈处处照顾,般般维护,只怕甘盈也难像现在这般重新寻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生出一点对于生的惦念。
孰是孰非,谁正谁恶,便是从前未明,今日也都被这当头一棒给打清醒了。
苏绵本就打算着和洛檀好好地吵一架,谁知道人家听了她的话,仍是赔笑赔礼,半点都不接招,苏绵无法,最后被陆钺连哄带抱地哄了回去。
洛檀既定了心,就不会一错再错,甘盈究竟还是乌婵王后,别有牵挂,我们不好替她做决定。
陆钺将人哄回了房,抱在膝上一点点将这些事掰碎了讲给她听。
苏绵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留甘盈一辈子,方才那般也多半是借题泄愤,连番试探罢了。
失而复得,又多有愧怜,洛檀待她,会比任何人都要尽心。
陆钺见她面色微缓,便将温热的茶汤递到她嘴边哄着她喝了几口:今日我们小主子一番升堂问讯,是非黑白立时分明,放心,乌婵王并非糊涂庸懦之人,甘盈若要留在乌婵,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难过。
苏绵自然知道洛檀并不是一个真傻子,否则乌婵也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盛象。
只是人之喜恶,本就难定,先被迷心,继而惑情,纵然心里明白,也只一味地装着糊涂罢了。
甘盈过往的那些苦痛,洛檀未必就看不明白。
只不过那些伤痛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自然不肯为了甘盈而舍弃自己的享受,舍弃自己的母后和妖娆妩媚的心上人。
苏绵叹了一口气。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他们再能帮衬甘盈,这一切也得甘盈自己做主。
绵绵。
陆钺摸了摸她的脸,见她目中藏忧,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视线相对:甘盈之事,终是外事,若因她而让你日日烦忧......好嘛好嘛,我错了。
苏绵立时打断了他后头的话。
这人霸道得很,待她又有些近乎偏执的宠爱疼溺。
她为了甘盈之事几番忧思,多次落泪,只怕他看在眼里,已经很不喜甘盈此人了。
所以如今还依着她,由着她,也不过是再给她一些时间和机会。
若再这般茶饭无心下去,他只怕都能做得出将甘盈立时送回乌婵国的事来。
苏绵并不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吃的人,事情已经解决过半,她也不愿让这些事打扰了他们的生活。
不必担心,即便是为了乌婵前路,洛檀也不会再对甘盈如何。
陆钺给了她一个保证,倒是换得了这小丫头的眼笑眉开。
近日是不是常常迷梦?陆钺忽然开口提及此事,苏绵怔了怔,心中有所忌惮,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前世今生,是幻是真,苏绵自己有时都颇为糊涂。
她只怕有些事说出了口,会坏了如今这样温暖的幸福。
天气冷了,你不在家,我睡不安稳。
苏绵知道他大约是看过了她的脉案。
近些时日她的确夜间多梦,虽不致伤损神思,醒来后也终究有些精神倦怠。
前日睡梦之中看着了什么,为什么迷迷糊糊地喊手疼?苏绵猛地看向他,支支吾吾半晌,脸都红透了,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来。
陆钺笑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绵双眼圆瞪,继而惊讶新奇,那之后便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是真的手疼,还是残梦未醒,隐有知觉?陆钺将她的手合于掌心,话问得很正经,可看她的眼神和有些动作就不那么正经了。
他本就生得极为俊美,只是面容偏于矜淡冷傲,便如寒山上出鞘的冷剑,锐利得教人心中生寒。
可他每每看着自己,眉目之间却满是怜惜的温柔,其间情意深切,不必追问,两心已知。
苏绵偎进陆钺的怀里,不肯再说梦中之境。
是羞怯,也是惧怕。
她怕如今这般,不过他们二人的一场美梦,一旦道破,一切无踪。
如今她记忆最为深刻,也颇是清晰的便是那一场场在现代家中所生的梦境。
那些梦境像是被她遗忘了的过往,也似是二人借梦而返,借位诉情。
在现代的家中,她仍是一身现装简便,而陆钺则是锦衣绣袍,就像他如今这般日常装扮。
一个现代人,一个古代魂,一个活着,一个已经死去。
苏绵遥遥望着,亲身走过,只觉那些仿佛都是真的。
他游魂于外,日日守护,而她心虽有觉,却阴阳相隔,无从牵绊。
而之后那些因缘交回,偶然相见,只仿佛是借位之后,一种朦胧而绮丽的幻象。
脱离了那些梦境,他们一人一鬼,仍旧无从相守。
苏绵如今只是想要知道,她还没有来到这个地方前,在现代的家中,是否真的存在着一个魂魄,日日凝望,时时相守。
对于这些,陆钺也无从寻起。
他之前从不信,也无需信这些缥缈虚无,可时至今日,他却只望着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情生爱,爱生妄,纵然有一日终归也要阴阳相隔,陆钺只觉自己也能做得出永脱轮回,世世相守的事来。
梦中既是彼此,旁的也就无碍。
只是梦境之中,陆钺隐隐能觉到梦中自己的心绪颇有些阴沉偏妄,像是打开了心底怜惜的枷锁,倒将他如今不舍不能做的都做了一回。
从前我家中有一位云鹤仙师,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忽然杳然无踪。
苏绵握过他的手,带着些撒娇地轻轻摇了摇:若能寻到她,也许能问出一些事来。
两人默契地没有将话说明,只是苏绵也不敢再这么和陆钺单独地关在屋子里。
梦里的那些事她记得,陆钺显然也记得颇清,她实在是羞得厉害,心里也有些别别扭扭的害怕。
我还要去帮谢先生制药。
苏绵被他看得羞恼不已,强撑起气势来想让他打消眼下的坏主意:那可是很要紧的正事,不能耽搁的。
她脸上肉嘟嘟的,身子也圆了一些,眉眼之间清丽明雅,纯得就像是一朵沾了露珠儿的芙蓉瓣,可偏偏被情念爱意浸染得久了,眼波流转间,娇娆清妩,惑人心神。
她这样万般推却,怯生生又娇俏纤秀,让他心怜,又让他心疼。
仿佛仍旧沉迷在那些荒唐绮丽的幻梦之中。
陆钺哄她哄得温柔,沉迷之间,早早便失去了所有的章法。
可他到底不是梦中那贪念无制的恶·鬼,他要与她亲密无间,这些念从爱而生,为爱而制,他一时爱极了她,素来进退有度的人在她的事上,连半点分寸都拿捏不住。
苏绵再醒来后先揪着枕头狠狠出了口气,等把陆钺迫到床角,揍得他满身狼狈后,苏绵才噘着嘴,神清气爽地踏鞋离开。
陆钺哭笑不得地挨了一顿喵喵拳,却只想好好逗逗这单纯过头的小傻子。
我们小主子不是还有正事,这会儿也不算晚,我送小主子去?苏绵看重镜中人影,低眉慢慢地梳着头发,打定主意今天一天都不要再出门了!明日我教你练剑,过两日这里的事完了,我们出城去小住几日,你不是想骑马?我们小主子如此聪慧,想来几日便能得了其中精髓。
两人在镜中对望,苏绵先别开了眼,嘟嘟囔囔说他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