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钺而言, 谢元不只是他续命存活的希望,更加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
对苏绵来说,谢元亦师亦友, 品性高洁, 令人敬服。
今夜这一场针对谢元的杀机当真如临头往她脑袋上敲了一闷棍。
敲得她恼恨不已,也自责非常。
她似乎真的不应该将现代所存的一些观念完全地带到如今这个世道,而且一直以来她被捧在手心呵护疼宠,饶是心中明白杀机环绕,可终归还是难免自欺欺人,迟钝软弱。
她的确是陆钺的掌上珠, 心头宝,可与此同时, 她也是这大魏储妃, 是陆钺的妻子, 是要与他同行并肩的人。
很多时候, 她的犹疑和自以为善的软弱都会在无意间扯住彼此前行的步伐,留下些难以忽视的伤害和坎坷。
苏绵缓缓放下手中糕饼,语气淡漠到有些冷酷:这糕饼经了谁人的手, 一个都不要落,全都控制起来细细查问。
她阖目长长呼了一口气:先带我去看看谢先生。
糕饼有问题, 这个结果让木槿无比后怕又十分惊怒。
这一回, 她没有再详细追问苏绵的意见,而是自己做了主张, 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先费尽心血地刺杀谢元, 而后又马不停蹄地给苏绵下毒, 就差把趁火打劫这四个字刻在脑袋顶儿上了。
这是迫不及待地要来剜太子的心啊。
那点心是经了重重查验的, 谁知道最后到了姑娘眼前却又会出了这样的问题。
谢元并未被产妇伤到,究竟多年从医,他虽然如今上了年岁,可身子骨却不比年轻人差多少,论起拳脚功夫,那他也是能走两招的。
昨天一搭上脉,他心里就先有了些分数,之后种种,也不过就是他从医的本能作怪,不肯轻易放弃那么一条鲜活的生命罢了。
既有防备,又有身手,这也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受惊罢了。
只可惜,他珍惜这将生未生的小生命,而他的母亲却根本没有将其当作一回事。
以自身性命和孩儿的生死来做赌,若不是自己当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谢元险些要以为自己挖了人家祖宗八代的坟。
昨天那产妇的确是难产且失血过多。
这一点上是瞒不过他那药僮的,为了能顺利骗到他跟前来,这些人也是下了一些工夫的。
一个正在产子,失血过多的人,纵然再加凶狠,也不过是图的一个趁其不备。
只是那刀子和后来的暗器上头抹了见血封喉的药,这一点,就足够狠毒了。
行了,老夫没事,回头那小子回来看着你这副模样,这宅子里还不被他掀个底儿朝天?苏绵勉强笑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昨天就是你不同意,我也是要去看一看的,毕竟人命在前,若我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当初也就不会应了请来救治你家殿下了。
这世上的事,有一好就有一坏,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方法,你这丫头的言语举动还改变不了我。
苏绵知道这番话是安慰,也是事实。
她并非一味沉溺于过去的不妥不肯放松,只是不由地就会想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她会如何处置,如何评断。
之后那有些问题的糕饼也到了谢元手中,他捏着来回看了几番,摇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冰冷的肃然:这东西是不对劲,留在这儿,老夫看看再说。
出得门时正遇上前来回事的侍从,可那侍从见了苏绵行了礼之后,所禀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繁琐之事。
有话就说,不必瞒着。
这里头就这么几个做主的人,这人来寻谁也是显而易见的。
木槿叹了口气,先退开几步对着苏绵行了个礼:此事是奴婢之过,还请娘娘恕罪。
苏绵摆摆手,示意他们有话直说。
这回那侍卫不敢说东道西,隐瞒退避了。
原来昨夜前来求助的官驿小吏想要替他母亲求个恩典,说是老太太年岁大了,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他留下,要杀要剐都是应当,只求家中母亲无恙。
这一听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孝子,可惜经了昨夜,苏绵此时的心坚如铁石:让人给他母亲另安个屋子,待事情问清了,若是无关,自然不会问罪。
苏绵无意牵累无辜,但也绝不能再留下遗患。
连一个气息奄奄的产妇都是旁人收买的杀手,这一个看似年迈的老太太,苏绵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怕我面对这些事,心里会左右犹疑,会因为心软而始终难安,是不是?那侍卫退走后,苏绵与木槿一路往寝阁行去。
她心里自然知道木槿对自己的维护和小心,可前路漫漫,她也必须要自己能拿得起来。
是奴婢所虑过甚了。
苏绵摇摇头:我知道木槿姐姐的心思,可昨晚的事给我敲了个警钟,一时心软很可能遗患无穷,我昨夜所为,就是用自己的软弱将身边亲近的人亲手送到了陷阱和死境里去。
眼见木槿又要摇头,苏绵略一抬手阻了她的话,止步笑道:这件事已经过去,我自知悔恨难返,也不会一直沉溺,只是要铭记不忘,省得今后再做出同样的糊涂事来。
木槿闻言便没有再劝。
只不过短短一夜,她恍惚觉着姑娘仿佛是长大了许多。
回房后苏绵自己寻了纸笔来复盘这一次事件的前由后果。
能让一待产孕妇使出如此毒辣手段的只怕不会是一般人。
这产妇也的的确确就是此间小吏的妾室,而她在这里生活了至少也有三年之久了。
这样一个女子,潜在一个官驿小吏身边,要么不动,一动便是雷霆之势,便是杀机手段。
此时苏绵也不由更加担心陆钺的处境。
她先时只以为如此草率的宫变不可能是明王的手笔,但此时经历了这样一番,她也不由疑心明王与此事的牵连。
就算发动宫变的不是明王,那他也是知情者,是推波助澜之人。
而昨夜的产妇,只怕十有八·九会是明王早早安下的人。
如此狡猾阴险,耐得住性子,受得住寂寞之人,只怕不会是寻常一心富贵,无脑无德的反贼。
一个坏人就够可怕了,如果这个坏蛋还长了个极为好用的脑袋,那就更加让人忌惮了。
虽然苏绵相信陆钺的能力,但有些时候,阴沟里的老鼠是防不胜防的。
这个小吏的妾室让苏绵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之心。
连这样微末之处都有明王的手笔,苏绵简直不敢想象这大魏之中,有多少都是他暗藏之下的眼线密探。
有钱能使鬼推磨,明王手中有钱,行事又毫无顾忌,处事往往都能戳到人性之恶劣根底,这样的一个人,简直就是深海之下潜藏的恶兽,只待风雨来临,便要张口吞噬掉毫无防备的猎物。
究竟如何才能揪出他所有的暗线呢?苏绵纳闷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心里始终不得一个成型的答案。
她正满心焦忧,忽闻外间有些热闹的响动传了进来,苏绵心下一动,脚步先于脑袋地大步迈了出去。
果然是陆钺已经归来。
此时他身着银甲,发束于顶,比之寻常时候更多了些难以接近的峻冷和凌厉。
苏绵望着他身上尚未完全收敛的气息,脚下迟了一步,却还是坚定地投到了他的怀里去。
没事了,没事。
陆钺轻轻抚了抚她后脑上柔软的头发,而后弯腰将人抱起,大步往屋中行去。
苏绵心里有很多忧虑担心,可人真的到了眼前,她最后偏偏半句话都难出口。
还好陆钺明白她的心思,先让她好好看了看他身上并无伤痕。
收拾一下,咱们回家。
陆钺摸了摸她的脸,看着她憔悴了不少的容色,眉心微微一蹙,最终也没有多问什么。
待他们离开之时,苏绵看到马车外陆钺的脸色比回来时还要冰冷的瘆人。
是我不好。
陆钺这回没有骑马在前,而是调身进了马车,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安抚:是我不好。
那糕饼的事苏绵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看着陆钺这般形色,她才觉到了一点刺骨的后怕。
她不愿离开他,不舍得离开他。
若昨夜她当真有个好歹,如今又要他如何自处呢?没事,我鼻子灵得很,绝不会轻易中招,再说了,还有谢先生在旁,如何也不会有事,别想了。
苏绵不想让他自责懊悔,便接着道:那小吏一家也不能轻易放过,我总觉着这里头还有猫腻。
身边人就算隐藏得再深,也不可能多年来毫无破绽,昨日那小吏的表现也教人生疑,总之,这一家人多多少少让人觉着奇怪,要再查查才好。
说完了她便学着陆钺一道认错,自我批评的意识非常强烈,到了最后,陆钺只顾着安抚,倒忘了先时心里的愧疚煎熬。
这一路是直接回返了宫中的,但陆钺并未将她送回东宫,而是先将人安置在了皇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