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自然也没有扮成小太监。
以往为了方便, 苏绵也做了不少的男装,如今择一身不打眼的换上,再紧紧跟在冰块脸的太子殿下身后, 那简直是狐假虎威, 哪有人敢直挺挺地往她脸上瞧。
苏绵自认女扮男装得还是非常像样的,所以一路上她跟在陆钺身后,便一直尽力地学着他的样子阔步走路。
只恨腿短!苏绵望着前头高大挺拔的背影,心里默默流泪。
照她目前所知的消息来看,皇帝大约也只剩了一口气在。
性命旦夕,大权旁落, 身边人无一真心,这般处境, 这样地步, 也不知还有何话好说。
她只怕皇帝会狗急跳墙。
不过陆钺并非是个忘形之人, 越是临近功成, 他便越是谨慎小心。
而今蓬莱宫于他们而言已无昔日虎穴龙潭一般的威胁和压迫,此处大约已十分安全,至少有多半都被陆钺握在了手中, 否则他不会答应带着自己一同前来。
犹记得上一回踏入蓬莱宫仍自胆战心惊,彼时处境与今日当真是天渊之别, 心绪也大有改变。
苏绵看了一眼自内室缓步而出的薛素兰, 随即依礼侧身避开。
只是薛素兰离开之际不知为何慢了一步,还回头轻飘飘道:太子殿下一片孝心, 只是天色终究晚了,还请勿要在此地多留。
这话说得硬邦邦不带半分委婉, 周遭侍奉的仆从仿佛一瞬间便矮了半身, 个个噤若寒蝉, 不敢稍动。
苏绵心中也自惊异,但更多思量的是薛素兰如此言说的缘由。
薛素兰不可能临阵反水,更不可能以怨报德,所以她这么开口必然是有些缘由的。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苏绵不及多想,脚下快步跟上了陆钺的身影。
在之前他便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离他半步,苏绵也自当心着,免得九十九步都安安生生地走了过来,偏生最后几步把脚给崴了。
照规矩,内室是不允未召之仆跟随入内的,可太子是一国储君,也是如今这宫中实际上的掌权者,到了这一步,也无人会来寻这等无用的麻烦。
寝房之内满是刺鼻的药味,这股药味透着十分的偏邪,初时教人头晕恶心,可只消稍加习惯,便立时有一股薄薄的香味窜进了鼻间。
苏绵眉峰一拧,思及方才薛贵妃所言,心里便已大约有了些分数。
陆钺就坐在她两步之外,苏绵悄悄挪了一挪,将袖口掖着的帕子拿出,示意他捂在口鼻之间以作防备。
这股子味道肯定是有问题的,但也不至短短时候便要致命,联系薛素兰方才的举动言语,也许长久浸于此间,才会被这股子药味给腌透了肺腑。
床帐半合半掩,里头虽然躺着一个人,却空荡荡,黑黢黢地死寂瘆凉。
那仿若一口黑洞的地方就藏着一具腐朽而破败的身躯,教人心厌,教人神恶。
是长风来了吗。
一阵沙哑疲惫的声音自里传出,陆钺尚未应声,便见此地的太监总管潘恒迎了上去,一面挽起帐子,一面小声应了:殿下来了好一会儿了,只等着陛下吩咐。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衣料磨蹭的响动传了出来。
待帮着皇帝安置好,潘恒便依言退了出来。
你我父子,多时没有好生说过话了,今日......就借着这么些空当儿,你和爹好好说会儿话吧。
那帐子里透出一道沉沉的目光来:旁的人,都教他们退下去吧。
这般衰弱无助,诚恳慈和,仿佛那榻上所卧的是一个心系儿孙,满心慈爱的父亲。
可偏偏苏绵记仇得很,当日陆钺卧病在床时,皇帝究竟是如何算计陷害这个儿子的,苏绵至今仍旧记得一清二楚。
皇帝与太子本就关系微妙,一步踏错,深渊万丈,更莫说皇帝对陆钺本就心存不满,甚至心存嫉妒。
陆钺这个太子是当年皇帝之父所亲立,若非如此,陆钺能否安然活到今日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父皇不必担心,这些人不过带了一副空壳而来,既无眼也无耳,更不会空口传言,冒犯天威。
您有何话,开口就是。
陆钺的声音听来清淡冷漠,却笃定得教人心中生寒。
苏绵在后看着陆钺的背影,只忍不住地想在他年少之时,是否多次失望于父亲的无情功利。
要多少的心伤心寒,方能如此无所顾念,无所动容。
皇帝的笑声透着一点冷冰冰的苍凉。
苏绵听着这样的笑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啧啧啧,卧病在床了,就有理由倚老卖老,只一心要求儿子当孝顺子孙,却忘了这么些年来,他几乎未曾对陆钺尽过半分为父之责,甚至连陆钺的性命也都是杜璟,是赵家拼了命来保全的。
所谓父子之情,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消磨一空,今日再来论父说子,也未免太过可笑。
若说还报那所谓的一点骨血之情,那这么些年来,陆钺所还已经绰绰有余。
陆瑄为人色厉内荏,刚愎自用,后期养虎为患,纵大了权奸之心而又无力制衡,若非陆钺除权奸,稳朝纲,戍边塞,保国卫民,就陆瑄这么个眼高手低,庸懦无能的样儿,只怕也难活到今日,还以圣明君主自居。
生恩还尽,怨愤未平,这段父子之情,到底薄如烟云,时至今日,已是两相对立,非生即死。
朕如今说话,怕是已无人肯听了。
帐中传来微微的嗽声,皇帝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了口:你是朕的长子,当初朕看着你从产房被囫囵着抱出来,头一次知道为父之心是那样的慈厚难舍。
苏绵微微敛眉,心里已经有些不耐。
时至今日,她不知皇帝说起这些还有何用,追忆往昔,回返华年吗?可那些伤害已经真真切切地刻在了陆钺的心里,如今只靠这两语三言,便要将这些恩怨尽皆抹平吗?苏绵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陆钺为此而神伤。
她又偷偷往前挪了几步,直到两人靠在一起了,方才抬手在身后按上了陆钺的肩背。
你心里是不是十分恨我,恨我这个做父亲的当年护不住你,如今又处处地猜忌,忌惮于你?算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有多么软弱和王八蛋。
苏绵在心里絮絮叨叨地骂人,然后估算了一下陆钺在宫中的威信和势力。
如果她在这里指着鼻子骂了老皇帝,会不会给他带来难缠的麻烦?这些事的确是为父亲自做下,你要恨,要怨,也是理所应当。
父皇旧疾未愈,还是不要将心神都耗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
陆钺抬目看向那一团阴影处,淡淡道:父皇想要什么,直说就是。
这一回皇帝良久都没有开口,再开口时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惊的沙哑和沉黯:罢了,罢了。
到了今天,说什么也已经晚了,旁的不论,到底是为父对不住你。
父子之情,夫妻之义,君臣之恩,为父为夫为君,父皇对不住的人又何止一二。
你......究竟是被戳中了心事,皇帝要强了一辈子,如今心存执念,又加病疾缠身,稍有动了心思,便觉肺腑之间如同火灼,头脑也是晕眩一片:难道你真的恨不得为父去死吗!陆钺抬眉,一时有些后悔让苏绵跟着他一道来了这个地方。
此地脏污而腐朽,合该灰飞烟灭,他自己也就罢了,可实在不该让她也一并纠缠进来。
一阵令人心窒的沉默之后,皇帝没有再试图打感情牌。
这一回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的木然: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是陆家的子孙,是我的儿子,不管你我父子恩怨如何,这皇位和天下,将来都会一一交到你的手中。
但是,长风,我的儿子,你做好登临峰顶的准备了吗?我既伸手,便可担承,父皇还是莫要在这些事上过分用心了。
朕已经多日未见过你母后了,想必这些日子她也是忙乱的很哪。
母后才华眼界绝不止于宫闱,有些事,有些任,有能者居之。
父皇此地不少人侍奉照料,母后与您也算相看两厌,何必再来演这套面子工夫。
苏绵在后听着两眼弯弯,简直要笑出声来。
陆钺为人,的确矜傲而犀利。
这也是苏绵头一遭听他如此言辞锋锐,直·刺·人心。
不过还真是够爽快的,皇帝这人矫情又自作聪明。
一开始想打感情牌,估摸着是想说说他自己这么多年的不易和为君的煎熬。
可惜陆钺不接这个话,不上这个当。
一个话题废了,他又想拿着江山社稷来挑拨陆钺和皇后。
毕竟皇后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已算是临朝听政,若是心眼小一些的,惧怕女主临朝的,只怕也会为此番言谈所迷惑。
说来皇帝也不是真傻,到底做了多年的君上,旁的没学会,这阴谋诡计是拈指就来。
先是将自己贬低到极处,而后又状似坦诚,将他自己和陆钺排在了同一战线上,这之后,明着暗着提醒他君王之路孤独难熬,又以权位相惑相激,让母子间生出嫌隙。
短短几句话之间藏着无数的坑洞,稍一无心,便可能落入其中,生出心魔。
到了最后这番对话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皇帝被陆钺噎得够呛,只能在帐子里无能狂怒。
而他们走出寝殿时,便看着太医匆匆赶来,里里外外的宫人内侍也都忙忙乱乱,惶惶不安。
看来方才所报的,皇帝情形不好也非虚言,这般稍有动念就要死要活,只怕如今即便还在喘气,也不过是和阎王抢命,时时煎熬罢了。
陆钺一时还不能离开。
两人避到偏殿,苏绵立时抬手给他搭脉。
适才皇帝寝房中的味道太过让人不安,苏绵只担心那会引发他的旧疾。
旁的医术她虽还不精通,可这么些时候了,到底也跟着谢元学了一手,诊脉之事,还算是十分谙熟的。
你躺一会儿吧,我给你按按肩,咱们今晚还回去吗?还是说先待在此处以防万一?陆钺依言躺在榻上,感受着眉眼处她柔软小手的按摩轻·抚:有人看着,寝殿时不必去,但今晚也不能来回折腾了。
眼看着陆钺的表情在她的按揉下越发舒缓,眉间的蹙痕也渐渐展平,苏绵心中微松,脸上才带了点笑出来。
其实他的心绪还是受到了方才一番谈话的影响,毕竟是父子多年,哪怕如今几乎成仇,也总有些难以放下的微末念头。
苏绵知道他不是软弱的人,更非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只是有些时候,有些感情总会让人心中生出淡淡的怅惘。
很快有人在外禀了一声,听说皇帝暂时无碍,陆钺便将苏绵抱到了榻上,拥进了怀里,放轻了力道哄着她入睡:有我在,乖乖睡,不怕。
这么一番折腾,苏绵这会儿也觉着有点累,她侧脸往陆钺怀中缩了缩,等觉到周身都暖融融的了,才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心口,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亲。
陆钺神色温柔,低眉看了她好一会儿,方伴着她安恬的睡容慢慢阖目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