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花每一个阶段的特性都不一样, 即便如今那些落月花已接近衰落,但仍旧能看得出它们中有一些已经处在三开三落的边缘。
可至于它们真正开落的时间,则唯有守这一个法子。
守着它们, 待月升月落, 待花生花死,等那生机显现的那一瞬间。
若当初早就知道这雪王墓中有如此端倪,若......只可惜,万般难买早知道,就在明王故意开启宝库外门的那一刹那,这一切就已无可挽回了。
我这数十年就想着这么一件事......明王被人拖着随意掷在一个潦草角落之中, 他鼻青脸肿,举止之间却到底多了一点笃定的得意:就这么一件事, 就够了, 至少能从你陆钺手里保下命来, 那就都够了......苏绵皱眉看向明王。
她心中满是无从开解的憋屈怒火, 偏偏一处也无从宣泄。
她心里恼恨憎厌明王的居心叵测,却也愧疚懊恼于自己的无计可施。
她总是忍不住地想,若彼时她没有找到真正的宝库的门, 是不是还能多为他们拖延一些时间,是不是......这些想头未及出口, 岑湘便先带着一卷羊皮卷走了回来。
她先瞧了瞧苏绵的脸色, 方才将羊皮卷递到陆钺眼前:幸亏玥儿及时寻到了真正的宝库,打开了宝库内门, 否则......她含笑望向苏绵:这不是宽慰你,你自己瞧一瞧这羊皮卷所书就都清楚了。
羊皮卷上字行只有寥寥, 图绘得精致又繁杂。
那机关图旁还绘着种种标示, 苏绵并不通此道, 看起来只觉头疼。
不过那寥寥几行字却看得苏绵心中骤然渗出一阵寒意。
宝库分内外,彼时明王打开的第一道门,就是宝库的外门。
那是一道障眼法,也是一道生死关。
若来人当真将此处当成了真正的藏宝之所,那便是将己身安在了一片生死荆棘之中。
外门一开,整座地宫的机关即刻开启,若不能在时限内发现真正的宝库,打开宝库内门,那么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地宫之中的杀机便会骤现。
到了那时,莫说是这惊世之财,便是连己身性命都再难保全。
那方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而一旦发觉了宝库的乾坤,寻到了真正的宝库内门,那此时运行无忌的生杀机关便会暂时停止运转,直到雪王生前所定的时限再次到来,这座地宫才会重新陷入到生死危机之中。
曾有人打开过宝库外门,那时候他们没能发现这一层真意,所以那一次前来寻宝的人几乎覆没,只有一人,习得精妙轻功,身形又殊为矮小,几经艰险,方才逃出生天。
明王后来寻得的,就是此人。
岑湘见陆钺手持羊皮卷,似是心有盘算,便伸手将苏绵扶到了自己身边:那人虽然逃出生天,可受伤颇重,内外尽损,饶是明王后来几番调养,也终在病痛之中煎熬离世。
陆钺若想从什么人口中知道些什么事还是颇为轻易的。
宝库之外,岑湘见识过了陆钺对待明王的手段,饶是见惯了生死,她这样的人,心中竟也有一瞬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惊惧之思。
岑湘也才真正明白陆铭此前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一位陛下,还当真不是凡俗中人。
只是这么一头猛兽雄狮,到头来却为自己寻了这样一个温柔娇弱的剑鞘。
还偏偏处处呵护,时时疼让。
这世上,原真是有一物降一物的。
明王经营图谋多年,要的就是这雪王墓中的奇珍异宝,有了这些,他至少能再多蹦跶数十年。
岑湘叹了口气,先搀着苏绵慢慢坐好:那时候明王从那人口中得了这些消息,又结着从前那些不知真假的事迹,便认为那外库是真正的宝库,而宝库开启,杀机毕现。
他自认为了解了这雪王墓的生死机密,想着就算不能借此将我们分化笼络,也要将我们一并坑杀于此。
事到如今,明王虽然贪生,可他心中对权力财富的·欲·念让他几近疯魔,眼见一生心血都要消散成空,他自然难以忍受,恨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
自然,最好是他们一行死在此间,而明王自己则能安然离去,重新图谋这天下至尊。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明王自以为对此间颇有了解,却到底被你给轻松化解了。
岑湘笑笑,握住苏绵有些冰凉的手:内门宝库一开,虽然仍旧存有时限,也仍有生死之虞,但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带走财宝,安然离去了。
毕竟雪王是想要托付宝藏,而非是想杀人染血。
苏绵勉强笑笑:就算没有我,大家集思广益,也总能看出不对。
毕竟雪王给出的暗示已经足够多,只要心思细,胆子大,不愁发现不了真正的藏宝之地。
彼时那些前来寻宝之人未必比我们心粗胆小,可他们最终也止步于外门外库,难以发觉这其中机密。
提及此,岑湘不免唏嘘。
这外门宝库的机关尚能隔日重启,但内门一开,断龙石即落,往后这座雪王墓也将彻底沉入这雪山之下,难觅其踪:是你心中存了温柔善念,才能发现雪王留下的这些端倪和线索。
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这些财富宝藏,而这小姑娘目中所见的,都是雪王夫妇之间的那一份深情和温柔。
我们还能在这里停留多久?那要看咱们能否通晓此间关窍,寻到机关之心,暂停了这生死之门。
若不能呢?至多五日,就必须要带着宝藏彻底离开。
顿了顿,岑湘看着苏绵目中无从遮掩的焦灼和无奈,低声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这数日之内落月花能得开败,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我知道。
苏绵对着岑湘笑笑:尽力就好,我不会强求,不会拿性命冒险。
岑湘无声一叹。
虽知苏绵绝不会就此轻易放弃,可她也着实不知该如何相劝。
这世上爱恨恩怨,如人饮水,便是岑湘满心难安心疼,也总难体会到旁人心中真正的痛苦和不甘。
苏绵细细想着功德系统给自己随赠的那些金手指,只可惜无论是哪一个都难真正做到隔空取物。
只有让她先行触碰到,之后才能想法子收入空间仓库之中。
且进入其中的不能是活物,那代表着她必须先将落月花采摘而下,方可成行。
苏绵想到从前那些或真或假,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一时之间满心焦灼,无所归从。
在那些梦里,她不仅寻到了落月花,还将其从眠月谷一一带回。
那么那个时候,梦里或者说前世的那个她又是从何处,如何将落月花采下带回的呢?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苏绵正敛目沉思,忽觉唇瓣一凉,下巴也被托起。
她恍然回神,便见陆钺蹲身在她面前,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别咬。
苏绵这才惊觉唇上微痛,原是她方才满心焦灼,一时失了力道,险些将唇咬破了。
我要去落月花圃。
苏绵顾不得旁的,心里有了定论,她也便不再患得患失,左右为难:让别人陪着我就行了,你在这里主持大局......什么大局。
陆钺笑着摸了摸她的脸:你要去,我陪你去。
他眉目之间温柔淡然,仿佛那宝库之中的惊世之财只是过眼烟云,不论多么难得,他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半分。
他只是执着于她的喜怒爱恨。
但是苏绵也同样知道,在他心里,这山河百姓也十分重要。
他希望山河无恙,希望百姓太平,所以,这雪王墓中的财宝也至关重要。
让谢先生和我一起去,我们再带几个侍卫就好了。
苏绵在陆钺开口拒绝前握紧了他的手:还有五日,若长风哥哥能寻到这雪王墓中机关暗窍,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多。
她凑近了一些,左右瞧了瞧,而后在陆钺脸上亲了下:我和谢先生去,很快就回来了,这次你听我的好不好?可最后还是陆钺送他们一道去了落月花圃。
这是谢元一生中头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落月花,他立在花圃旁仔细瞧了良久,最后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
苏绵心里一慌,只觉眼前晕眩,连指尖也微微地发着抖:先生......您医术无双,这天下无人能及,落月花不过就是个花草罢了,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若是寻常,苏绵不会如此为难于人,但如今她心里乱成一团,什么分寸都抛到了脑后。
最多还有一开落,这些花就都活不成了。
谢元药谷中也养了不少奇花异草,加之之前看了不少关于落月花的典籍书册,只一个照面,他的心就不由地沉了下去。
颓败如此,毒无可解散,就只有死路一条。
再看看吧。
谢元对上苏绵近乎恳求的目光,随手将药箱搁下,开始小心地取这花圃中的土壤根叶:行了,这儿暂时没什么危险,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扰我心烦。
谢元摆摆手开始轰人,苏绵心里知道这是谢先生开始催促陆钺去忙碌正务,这药理之事,便是陆钺再有心,也总归无力相助。
相反,那墓中机关倒是陆钺所擅长之事。
苏绵被陆钺安置在背风处歇息,又寻来女卫相护,几番叮嘱,方才勉强离去。
如今她在这里才算是安全,究竟他们要探究雪王墓中机关,总还是有生死之虞的。
陆钺一走,苏绵就开始左看右看地不老实,女卫出言劝了几回,也只能由着这位主子行动。
苏绵也并不想为难她们,所以也只是动眼,没有动手。
先生,如何了......苏绵一面问一面向着谢元身边靠近。
谢元背对着她,高声止了她的脚步:过会儿再靠近,这会儿这里头不好看。
为了验证红泥毒性,陆钺拿来了不少毒虫相食,只是到了最后,毒性最烈的也难在这红泥中活过片时的工夫。
谢元不由咋舌,心也彻底凉了下去。
若再给他些时日,未必不能研制出克制之法,但是当下此时,便是他的医术再高出十倍,一时之间也难有解。
苏绵素来最怕这些多手多脚的大小毒虫,若是平常,她定是有多远躲多远。
可到了今日,她的心念便已不得不先战胜了这些不适。
苏绵咬牙立于谢元身侧,敛眉紧紧盯着那盒中情形,便是谢元未曾出言解释,苏绵也知道眼下的情形不容乐观。
先生,照您看来,若是落月花开放之际,这毒素可能暂时被克制一二?谢元沉着脸摇了摇头,抬手指向那花圃中病病歪歪的落月花:再来一次,这些活着的恐都支撑不住。
落月花毒性愈炽,天长日久,只能是自己把自己给毒死了。
苏绵盯着那盛装红泥的盒子片刻,忽地从荷包中牵出一根短针来。
她咬了咬牙,顶着谢元的目光,一下子将自己的指尖扎出了血。
苏绵如此举动,饶是谢元尽在身侧,一时也有些头脑发蒙,更莫说离了几步远的女卫了。
等众人一一回过神来,谢元当先沉了眉,斥了一声胡闹。
但苏绵的鲜血已经滴入盒中,融入红泥,便是再胡闹,也无法回转了。
苏绵自知理亏,但如今别无他法,唯有一试。
她想看看,自己死而复生,身怀异宝,若她豁出一切,能否为自己和陆钺挣来一个不同的将来。
灵境附着于她的身上,她的骨肉血液,也不知会否能对此有所开解。
彼时小狐狸那般执着地跟随于她,一心地将她引来此地,总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
灵境之外,会不会有一些也是因为她这具凡身。
只破了一点点,过会儿连个伤口都寻不到了。
苏绵张开手让女卫们看了个清楚,然后方才催促着谢元再仔细看看盒中红泥有无变化。
反正试都试了,伤口还没愈合,不然再往里滴一点?苏绵笑得很是无赖,谢元便是满肚子的火也不知道该如何发。
到了如今这一步,不管如何,我都要试一试,还请先生成全我这一回。
苏绵知道谢元如今的火气不只是为了她的自作主张,还有一些,是不确定的担忧和焦虑。
她的血若是无用,那采摘落月花的种子也就不必想了,可若是有用,那事情几乎更加糟糕。
到了那时,生死之间,必有取舍。
最终是谢元小心为苏绵取了少量鲜血。
将伤口包扎好后,苏绵心急地紧盯着盒内红泥叶杆的变化。
鲜血落入泥土,滴入残叶枯杆,几乎是一瞬之间,残叶略有变化,枯杆仿佛骤还一息。
虽然变化微弱,却终归难逃人眼。
苏绵心中一喜,谢元的心却倏地一寒。
再取一些,先生尽管试一试......玥儿。
谢元先将药盒盖紧,搁于一旁,神色之间是少见的冷静和肃然:纵然有用,你待如何?此间红泥无数,落月花毒性剧烈,方才那一杯底的血倒入,都未见有太过明显的变化,红泥尚且如此,更莫论落月花本身。
只是残枝败叶,他精心培养出来的那些毒虫稍有触碰,便几乎是在顷刻之间骨销肉解。
那销骨之毒,性烈非同一般,若要以鲜血化解此毒,那即便是将人抽干了也是无益。
先生放心,我不是要处处地以血铺路,放血解毒。
苏绵略显狗腿地冲着谢元一笑,见他神色之间仍满是不赞同的戒备,只好老老实实道:我想试一试,能不能将落月花启走,移栽到雪王墓之外。
如今落月花寿命将近,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开落之时能否顺利从中取得可解百毒的种子。
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次开败显然很不保险,苏绵如今想的,便是设法取得落月花的种子并将其移栽墓外,如此,无论如何也算是颇有希望。
在过往那些梦境之中,她看到自己将落月花带回了中原。
既然彼时能够做到,如今也未尝不可。
先生,既然我的血对化解落月花的毒素的确有些效果,那我想试一试,能否眼下慢慢靠近花圃,进到其中将落月花移栽出来。
移栽花木嘛,她还是比较熟悉的:说不得我当真能触碰其物而无所害呢?谢元仍旧沉着脸,但神色之间并非全无动摇。
苏绵抿抿唇,加把劲道:况眼下有谢先生在,您医毒双绝,咱们慢慢地试,总能试到最安全无害的法子的。
眼见苏绵吃了秤砣铁了心,大有他再不松口,她就要大喇喇地往花圃里头踩的意思,谢元也只好头疼地暂时妥协。
只是我要提醒你,眼下你身怀有孕,一旦有什么,只怕连我也救不得你。
这落月花之毒并非儿戏,玥儿,你要想好了。
答案早已明晰,自知所言都是多余,谢元唯有一叹,更是耗费心力地开始琢磨这落月花之毒。
陆钺再度回返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彼时苏绵已经在谢元的护持下试探着往花圃中行了数步,虽则仍旧有些勉强,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些希望。
对于苏绵的举动,谢元并未当先出口言说,苏绵已经答应他,绝不会将此事一瞒到底。
事到如今,谢元也只有沉默。
而护随在苏绵身边的女卫亦未曾多言。
一来,她们并不十分清楚此间之事的前缘后果,二来,主子有令,她们也不敢随意多言。
这件事一直很好地瞒到了夜幕四合之时,直到陆钺为她按揉腿脚时,才终于隐瞒不过。
苏绵的脚掌原本一片柔嫩雪白,而如今那一片无暇雪色上却烙上了点点的灼烧痕迹。
那是今日苏绵几度于花圃来回时被红泥之毒所灼的伤,虽则因着提前服食了些相克的药草,谢元也拿出了有用的法子而伤口颇浅,但陆钺只消一眼,眉头便倏地皱了起来。
眼见他怒意无可遏制,苏绵只能先把自己团团地投在他的怀中,待他不得不因她而有所克制,苏绵方才小心翼翼地抓紧了他的袖口,对他轻轻笑了笑。
没事的,已经上过药了,谢先生为我看过,并没什么大碍,这一点点伤口过两日就好了。
原本苏绵是想再瞒一瞒,至少要等到谢元试验成功再行开口,但如今显然是隐瞒不得了。
眼见他压着眉,目中怒意怜惜交炽,苏绵也只能一五一十地将白日里的事一一与他说了清楚。
你先别忙着生气,不说我,只说你,就不止一次为我不顾生死,轻易涉险,你我夫妻一体,难不成到了如今,明知稍有希望,而我却为了己身万全而不肯犯一点点的险吗?苏绵坐在他的膝上,抬头在他嘴角亲了亲:长风哥哥,你明白我的心意,也该知道就算是你也阻止不了我,别生气了,好吗?眼见他目露无奈,却仍不肯全然散气,苏绵只能讨好地笑笑,故意撒娇道:也别生谢先生和女卫们的气,他们都知道你极疼我,难不成还敢故意与我作对吗?总是你有理。
陆钺长长呼了一口气:但你太不知轻重,这样的事竟然也独自隐瞒,几番涉险,绵绵,你如此作为,可想过我该如何自处?他几乎从未舍得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苏绵心中一慌,不由地鼻头发酸。
陆钺叹了一声,抬手无比温柔克制地摸了摸她的脸:你若有何损伤,我便是全了性命,只怕也......对不起。
苏绵为他此刻的神情而顿觉心酸:但我也是心有所恃,才敢稍稍犯险的,我答应你,今后定不再瞒你了。
万语千言,陆钺终归无法对她稍有怒意,他到底只能闭了闭眼,扣住她的后脑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吞进腹中。
那你呢?好不容易稍稍缓过了气,苏绵抬手搂住陆钺的脖颈,笑吟吟地问他雪王墓中机关破解的进程。
若两日之内再不能寻到关窍,咱们就必须离开此地,万事已备,是走是留,都待来日。
苏绵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我明日还要去花圃试一试,到时你陪我好吗?到了最后,陆钺也没有应她一声是。
可她知道,他必然还是会陪着她的。
君心似我心,纵然万般痛苦,他也不会在一切未结之时强行断了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