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苏绵乔装暗入东宫, 为的本就是查验太子身边的阴险毒计,如今她能沾手的地方都已经查检毕,再没有理由, 也没有时间让她多做停留。
可今日所见种种都让她越发地安不下心。
从前陆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是一本书中勾勒寥寥的英明太子,可今日见到他,那些昔日的文字和想象都一下子鲜活了起来,一个英雄盖世,一身傲骨的人落到今日这样境地,她心中不能不为他而惋惜难过。
苏绵自身于医道上并无精研, 因此并不知晓这奇诡异香究竟是何猫腻,但如今观来, 但凡入口之物, 都仿似借沉色重味遮掩, 像是清凌凌的水, 清可照脸的白粥,她都并没有从中尝到那股腻人的味道。
跟随承文一路躲藏敷衍,也不知转了多少向, 绕了几个弯,苏绵才从那些缠缠绕绕的忧烦思虑中渐渐缓了过来。
几位贵人都在里间儿相候, 奴才告退。
承文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又低低道了一声谢,方才调身快步离去。
苏绵身上这会儿仍旧有些不适, 原本昏沉沉的脑袋却被承文这一礼给咋得登时清醒了起来。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否则为何会这样恭敬地施礼道谢?苏绵细细想着自己在太子寝房中的一举一动,虽也觉破绽颇多, 可到底也不当把自己的底儿掀得这样干净。
她望着承文的背影, 自嘲一笑, 又觉安心。
宫中果然没有真的蠢人,能在东宫得了信任倚重的,其心思手腕已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赵云涛几人等到现在已经颇有些着急了,苏绵转身合了门,冲几人微微一笑,又见谈伯安也在此处,心里残留的那几分惊慌才算是渐渐远去。
好丫头,胆识果然不俗。
谈伯安大松了口气,继而哈哈一笑:这下子那帮心存恶念的老货可算是自食其果了,你这一躲一藏,也能教太子宫里好好地平静几天。
听了谈伯安的话,苏绵心里先是咯噔一颤,继而勉强一笑。
亏得今日在屋中侍候的是承武,那人心粗,大咧咧地没有那许多心思,倘若彼时换了一个人,只怕已经对自己疑心颇多了。
苏绵一面想,一面叹。
这些宫里宫外的都是些人精子,就她这点子心思手腕,总还是不能与日日浸淫在这些权势争斗中的人比。
她暗自加了小心,再加了几分警惕,本在默默转着念头,却忽地眼前一黑,整个人险些要直直栽倒下去。
一众人被苏绵这样情态惊了一跳,谢元也忙忙地凑来给她诊脉。
苏绵有心收手,又实在没有理由,只好按捺着心虚,急急地在心里编造说辞。
如何?赵云涛颇有些急躁。
人是他从侯府借来的,当初还落了承诺,说会把人好好地带回去,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别说苏家人会不会怪责于他,就是他自个儿,也总是愧疚自责不已。
谢元的面色绝称不上轻松,赵云涛心中惴惴,眉头也跟着拧了起来。
回头我给你开个方子,好好用了调理调理。
谢元叹了口气,心里也泛着奇。
这脉象变得也太快,先头还没见这样虚弱,这会儿却弱得教人心惊。
完了事,自也要快快离开,苏绵垂着头,一直抑着种种不适,想着快些出了宫,回家去躺一躺当也无碍了。
岂知他们一行连东宫都没有出,就被皇帝差来的人堵了个正着。
原本这也没什么,赵云涛来宫探望太子外甥,不管是从礼数还是从人情,都也很是寻常,只除了多带了一个苏绵,旁的也实在没有什么违礼的地方。
可毕竟如今谁都没有撕破脸,圣命在这宫中到底还是最有分量的。
谈伯安原本是来跟着充当护卫,守着这些人太太平平地出了宫,这会儿忽然逢着了这样的变化,谈伯安的脸色也登时沉了下来。
无诏外臣不可擅入面君,谈伯安只得暂先留下,见机行事。
苏绵头晕得厉害,走到半路,天上还偏偏飘起了雨丝儿。
苏绵叫苦不迭,不住地咬唇握掌让自己清醒一些。
一会儿万一在皇帝跟前儿露了相,那今儿这热闹可就大了去了。
这位公公,若没记错,今日是皇上与国师讲经之日,我等俗体凡胎,这样冒撞去见,岂不冲撞了洁净之地?赵墨晗只是不喜欢这些无用又虚伪的规矩,并不是不会,这会儿得了父亲的意,话说的也妥帖,银子递得也利索,自然也就能掏出几句实在话来。
苏绵垂首驼腰地跟在一众人之后,也正好将两人的对话听了明白。
这内官的意思是他们并不需要踏入皇上清修之处,只在外应答几句便是。
苏绵大大松了口气。
只消不是面对面,那一切就还有余地,她本来担心是自己这事露了马脚,皇上要来借机寻事,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这些前来传话的宫人只是将他们这些随同入宫之人一并带去回话,并没有特意地来为难哪一个。
虽说一时没有那样焦虑,可总归是要与皇帝周旋一番。
照着如今东宫与皇帝的关系,此次召见,怎么都不会是皇帝老儿思念小舅子,闲的没事来唠唠家常,他偏偏要在讲经之日这般折腾,只怕还是有些膈应人的幺蛾子要出。
皇帝修行之处在蓬莱宫静室之中,苏绵从早晨出门就一直紧紧张张,慌慌乱乱,到了这会儿已经几乎有些麻木了。
左右就这么一挑子,她随同众人跪拜叩首时,简直就想当地躺倒一动不动。
雨越发地大了,掺着凉风细细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苏绵冷得发抖,却还一面苦中作乐地想着离家时孙嬷嬷的先见之明。
她这里三层外三层中间又三层地重重包裹,就算当头往她脑袋顶儿上浇水,只怕也显不出什么端倪来。
苏绵今日的身份就是一个小僮仆,这里头跪拜就有她的份儿,至于回话她还不够格儿。
苏绵心内庆幸,虽然她也仔细地学了一些粗声说话的的技巧,再加上她扮的是一个年纪尚小,嗓音犹嫩的僮儿,所以只消注意些,还是能将将糊弄过去的,但静室里头那一位虽然昏聩恣欲,却并非全然无能,这里头四下里守着的也是一个赛一个心眼儿多,他们对东宫一属绝没什么太好的心思,没有漏洞还要制造漏洞抢来攻击,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浑身都是破绽的人。
苏绵正强打精神地竖着耳朵,忽然就听到话风已经落到了自己头上。
也罢,既谢先生不耐禁中束缚,那先生随侍的小僮也总当承了几分本事,旁的不说,炼丹制药的本事总当有些。
声音自静室而出,又隔了这样远,话音儿便已失了真味,苏绵将话听在耳朵里,忽然就觉心头急跳,耳边轰鸣。
她一时想到那被迫和离,入宫侍奉的乐仙郡君,又想到各地被强行择纳入宫的妃嫔女侍,但觉胃里一阵阵地翻腾,一时站立不住,当地跌跪在了地上。
苏绵这一下子跌得颇是实在,赵云涛听在耳中,忍不住心生怒意,万般愧歉。
谢元搀着苏绵的胳膊将她拎起,仍旧是从容不羁:皇上美意,山野之人本当领受,可草民这一身本事都从天地而来,此生所愿,是医天下之疾,疗百姓所苦,遍尝百草,济世救人,方不负这一身所学,也不辜负君恩天道。
至于我这小徒儿,说来不怕皇上笑话,这是草民新收的弟子,年岁大了,却连药都还识得不全,实在是天资有限,又加见识短浅,若让她留在了宫中,恐不出几日就要遭了厌,惹了嫌,反倒不美。
至于皇上所需丹药,草民倒是有一二见解,回头若得证实,定具文禀奏,以谢天恩。
苏绵借着谢元的力道将将站稳,听他说话,心里又觉着好笑。
谢元一身磊落仙骨,饶是口中说着这样曲意求全的话,也似是全然都不过心,他自说他的,半点无损于他的风骨逍遥。
这样的请求和褒扬着实是让人心堵,苏绵不知皇帝心里怎么想,她耳朵里听着,都觉着这话像是从心而来,又像是从心底里不把人当做回事。
静室内默了良久,才有内侍传话让几人离开。
苏绵稍稍清醒,依规矩行礼告退,转身欲出时却见门外摇摇地走来一个女子。
赵云涛带着几人退开,拱手行礼,口称贵妃安。
贵妃?薛素兰?苏绵吃惊地望过去一眼。
烟雨朦胧,礼数相隔,苏绵没有能仔细地将人看清。
可来人那般亭亭袅袅,仪态万千之姿却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脑中。
原来这就是众人口中的妖妃,可方才望过去的那一眼,苏绵只觉到了一股清清淡淡的冷,像是瞧见了一具风情万种的人偶,骇得她心尖发颤。
淋了一路的雨,偏偏没个人出来递一把伞,苏绵紧紧咬着牙,浑身却忍不住地发抖。
该不会发烧了吧。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脚下却仍旧机械地一步步向外迈去。
终归还在皇帝的地盘儿,一行人难免多有防备,苏绵又一路不肯做声,是以直到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车中,谢元方才注意到了这丫头的不对劲。
真是对不住。
赵墨晗快人快语,尤其是在觉着这丫头特别地对脾气之后,他更是将其当作了一个亲朋知己,所以此刻见苏绵如此,他心中更觉愧疚:你方才要是说了,我拼着什么也得把你背出来,都是我粗心......怎么背?苏绵倚在轿壁上,觉着自个儿的呼吸都是烫的:本来人家就瞧咱们不顺眼,一路上还不知多少耳目瞧着听着,你堂堂世子,这么背一个小小僮仆,被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有猫腻,回头再把咱们给召回去,那才是捡了芝麻丢西瓜。
赵墨晗急得抓耳挠腮,偏偏无处着手,谢元也深深皱着眉,阖目沉着自己的思量。
饶是脑门烧烫,苏绵一路上仍旧十分清醒,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赵墨晗说着话。
赵墨晗见她言语清明,一时间也松了心,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大碍的,可等马车进了侯府,偎到了唐心蓉怀中,苏绵便一下子晕沉过去,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