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双福本在一旁给苏绵打下手, 空闲时候回过头来,正见苏绵险些要将自己的手指搁在了刀口之下。
苏绵自己也被惊得一个激灵。
她搁下手上活计,心事重重地净了手, 又抹了香膏, 将今日中午的菜色都吩咐了下去,便转身神思恍惚地回了屋。
自那日将药方药膏赠给了乐仙郡君周瑶,至今已有七八日了,昨晚苏绵和陆钺得了皇后处送来的消息,说皇帝身边的郝姓道长算好了日子,今日便是郡君服侍皇上的好时候了。
苏绵当时真是想一个巴掌糊在那恬不知耻, 好色无德的皇帝老儿脸上。
且不说乐仙郡君周瑶原本已经有夫有子,只说人家心有所属, 无意荣华, 且其夫君武威侯罗晟还曾为他出生入死, 落得一身伤病, 他就全然没有理由,没有情由这样夺忠良之妻。
如此不堪,如此下作, 无论从法从德都已是无可宽恕,可偏偏人家是一国之君, 手握生杀之权, 权滥而法轻,自然就是如此一副荒淫无道之象。
若然此次苏绵没能根据前世一些经验和系统提供的药草制作出能够帮助周瑶的药膏, 那这一回,皇后和陆钺只怕就要与皇帝撕破脸了。
今日陆钺仍旧召了东宫属臣前来议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陆钺再召人来便不允外臣踏入寝房一步。
于此事上苏绵心中十分欣悦。
她素来对自己的东西和自己的地方很是看重, 陆钺也就罢了, 若是还有其他人屡次踏足造访,她心里多少也会有些不自在。
苏绵不觉行至议事的屋房外,隔着一层软帘,里间的话声儿能很是清晰地让人听在耳中。
苏绵此来原本是寻陆钺说说话,安安心的,既然他这里事还没完,她也暂时不欲打搅,可她方才转身,便听里间一略带无奈的声音有些不忿,有些不平地冷冷道:武威侯就是个死心眼儿,他自谓是忠勇纯臣,不论对错,一味地效忠今上,从前也没少和咱们东宫对着干。
如今遭了难,他怎么不去求他那英明神武的好主子,偏偏到了这个关口,是殿下和皇后娘娘一心相助。
这像是陆钺身边的亲信吴世元的声音,他曾隔着屏风与自己见过礼,陆钺提起他时,语气是少有的随意和亲近。
苏绵听到这话事关罗晟周瑶夫妻,便驻了步,微微蹙眉侧耳细听。
武威侯罗晟是忠勇纯臣,这事苏绵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晓得原来罗晟从前还曾处处与东宫为敌。
可彼时她看着皇后和陆钺对罗晟之妻周瑶的维护和尽心相助,还以为纵然两方并无深交,至少也是见面能够问好的友好关系,却没料到这位武威侯竟然会是东宫的半个敌人。
事已关心,苏绵虽不欲偷听,却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救助周瑶她绝不后悔,即便是同为女子,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步入火坑的道理。
可这个罗晟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是个死脑筋,不管旁人怎么对他好,他都横了心地要去效忠那无德无能的庸君?罗晟于国有功,与孤立场相对,却并无私怨,这话不必再说。
陆钺低沉微冷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样冷冷的,沉沉的声音让人一时想到被烟云笼罩的雪山峰顶,巍巍沉着,风雨不动。
主子一片公心,不存私意,臣只盼着罗晟识些好歹,莫要用一颗牛心把自个儿一家子逼进死路里去。
吴世元说罢还是难忍怒意:自乐仙郡君入宫,不知得了皇后娘娘几番照拂,可到了今日,罗晟连一句感激之言也无,只怕主子的这一番好意最后都得喂了那无心的狗。
好了,这话咱们来来回回说过多少遍,有什么意思?谈伯安笑呵呵地截了吴世元的话,悠悠道:天下英才不知几何,难不成咱们主子都能收归掌中?你没能明白主子的苦心。
这些人肯不肯将心归于东宫有什么要紧,他们只消一心为国,大节不亏,那就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人才嘛,总归都是大魏天下的,殿下要做的不是收服一人一心,而是平河山,安万民,这一二人的小小心思,种种别扭,不在殿下的眼睛里。
剩下的话苏绵没有再听,她抱臂慢悠悠地踱回了寝房,心中不住想着陆钺。
想他这个人,想他所行的事。
有时候她会觉着他离自己很远,他的心这样大,包容山河,势吞天下。
有时候她也会觉着他离自己很近,是枕侧轻易便能依偎的肩膀,是夏日里一阵凉凉脉脉的风。
她恨喜欢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喜欢。
也一日比一日更加敬慕。
陆钺摒退随从,摇着轮椅慢慢回房时,便见苏绵皱着眉不停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和脖颈。
他面上闲适的笑容倏敛,在开口发问之时已经快速借着轮椅行到了榻旁。
怎么回事?被虫子咬了?苏绵肌肤本就如雪如玉,这会儿被她自己抓得红痕道道,猛地瞧去难免教人心惊。
不是......苏绵依赖地伸出手臂给他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方才我忽然觉着身上痒,可我没有被咬啊......不许抓了。
陆钺将她双手锢住,掉头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给苏绵看诊。
难道是对什么东西过敏吗?还是说咬人的虫子太小了我没看到?一想到自己身上可能藏着虫子,苏绵登时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地泛起恶心。
她最讨厌各种虫子了,什么虫子都讨厌,若真的是惹了虫子到身上,她只怕三两日都要吃不下饭。
御医还没来?承武已经差人去催了第三回。
他杀鸡抹脖子地对着承文一个苦笑:再磨蹭不来我怕咱们主子都要拆房了。
话多。
承文斜了他一眼,自己心里亦是泛起了嘀咕。
平素这位主儿虽则威重令严,却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
偏偏今儿动了好大的肝火。
照说御医也没磨蹭几时,偏偏这一趟一趟得催,惊得满宫里人心里都不安稳。
怎么样?可有看到异状?陆钺心绪不宁地驻在屏风之外,敛眉再三催问。
木槿双福还有孙嬷嬷都在帮着苏绵更衣细瞧,可无论怎么瞧,也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偏偏这位小主子只是呼痛呼痒,一眼看不准就要上手去挠。
她身上皮肤本就薄嫩,有几下力道使得狠了,便几乎立时见着了血印子。
罢了,都出去!陆钺听得心烦,往时心里的那许多顾忌也都被他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外间守着,御医来了差人通禀,不许人随意入内。
往时陆钺虽则孤傲淡漠,却从不轻易动怒发威,今日他忍不住地露了几分狠厉气势出来,便慑得人如同鹌鹑一般,满心忐忑惊惧,不敢稍有违拗。
没事,出去吧。
苏绵隔着衣衫不住地挠着手腕和脖颈,她心知如此十分不妥,却还是痛痒难耐,难以自制。
孙嬷嬷等人见二位主子都这样说,一时没办法。
孙嬷嬷走到屋外,回身合上房门时,正见陆钺驱着轮椅一径入了屏风之后。
孙嬷嬷眉头一跳,忍着满腹的担忧心惊,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再挠身上就要留疤了,玥儿最爱美,回头痒止住了,只怕又要自己偷偷躲起来哭鼻子。
陆钺眉头压得极紧,却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很柔:已经唤御医来了,浴殿中也都准备妥当,让御医探过脉就去浴殿好好泡一泡,不怕,不会是虫子。
陆钺见她双目盈泪,满脸的委屈和惊慌,心里亦是一阵不安,难以平静。
没事,有我在,即便有什么虫子也早都跑了。
陆钺脱了外袍将她只着单衣的身子裹好,只犹豫了片时的工夫,他便将人抱在了膝上,揽在了怀中。
真的不是虫子吗?苏绵被他抱得紧,双手怎么都挣不开,最后只怕眼泪汪汪地望着人,一口一个求求殿下......求殿下了......陆钺心疼,几次险些忍不住松手让她解一解熬,可只消他一瞧见她身上那些略已见肿的红痕,就不得不忍下心,放软了语气一声声地哄。
她满腹的委屈,身上难受得止不住,一时间什么道理都不想讲,只趴在陆钺肩上无声地掉眼泪。
陆钺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一下下刺着,拧着。
他笨拙又小心地轻拍着她的肩背,面色却阴沉冰冷得骇人。
无缘无故,她不至如此痛痒难安,看来是这些日子他太过仁慈,让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
御医顶着陆钺冰冷的目光,哆哆嗦嗦地隔帕诊脉。
他这一路上几乎是被东宫的人连搀带扶一路拖拽过来的,来了就顶着这位活阎王的眼在这生死线上晃晃悠悠地打颤。
来东宫这么一遭,他觉着自己的寿都要短三年,若是回头他再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怕就是命到临头了。
究竟如何,直说就是。
陆钺合手,一下下触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啰嗦话太平方都免了,说孤能听懂的。
是......是......御医的胆子已经被吓掉了半个,剩下的半个颤颤巍巍地挂着,说不得什么时候也要一并掉了下来:臣不敢妄言,太子妃娘娘这个情形有些像是对什么食材,或是衣料颇难消受,臣一时难断,得先问问娘娘今日起居,再瞧瞧娘娘衣物,方能有些决断。
陆钺摆摆手,立时便有人带太医前去查验,陆钺掀帐坐于床边,抬手抹了抹苏绵额上细汗:不怕,等人开了方子就好了。
他不熟练地哄着床榻上双手被束,满脸委屈的小姑娘,心里虽则火气烦躁,却仍不忍对她露出半分:方才更了衣,这会儿穿着这身感觉身上好些了吗?苏绵鼻头通红,不住地来回挪蹭,见他过来与她说话,想到他方才不讲理地把她的手捆住的模样,一时气恼地背过了脸去,半晌也不肯答言。
但她心里也在转着陆钺方才的问话。
她身上痛痒难止,想来必定是入口之物有异或是近肤衣料有碍。
这会儿她身上换了一件,像是觉着好了些,又像是根本没什么用,她仔细感觉了一阵,除了让自己更加煎熬,便什么结论也得不出了。
御医去了一趟,再来回话时眼见着胆子都要唬破了。
他跪在几步之外,斟酌了几番用词,方要开口,忽听太子的声儿自账内传出,急切和峻冷几乎像是一柄冷锋,一痕利刃,瞬时便教人心头发寒。
去定国公府,请国公带府上医师速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