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古朴而宁澈, 自心而发,毫无喧嚣张扬。
苏绵的心渐渐静了下来,虽然牵挂仍旧无从着落, 可很多事, 都像是在这样悠悠绵长的琴音里得到了一点清晰而简练的解答。
苏绵看着抚琴的那双手,复又看向抚琴的那个人。
赵云舒已是四十许人,可苏绵看着她,却觉她身上有一种超脱了岁月的、宁静温婉的优雅。
岁月轮转,山河变更,唯有她自淡自雅, 不在红尘。
一曲毕,赵云舒抚弦而立, 她看着苏绵面上若有所失的怅然, 不禁轻笑摇头:长风也通此道, 若是喜欢, 可让他奏给你听。
当年,我母亲的琴在大魏也是无人能及的。
长风......苏绵无意识地跟着赵云舒咬了咬陆钺的字,心里也浮着一层淡淡的好奇的温柔。
娘娘, 北宫那头生了些事,管事的前来请您示下。
叶容的话将一室沉谧倏然击碎, 苏绵随同起身, 微微敛眉看着赵云舒的主意。
北宫即是冷宫,周瑶在拒宠之后也被便被送到了那荒僻寂寥之处。
听到北宫生事, 赵云舒的眉心也微微一拧:让人进来回话。
这就是不必避忌着苏绵的意思了。
叶容撤身出门时无意间看过苏绵一眼,心中为皇后娘娘对这位太子妃的信任和喜爱而生出好奇, 也生出宽慰。
太子殿下自小命途坎坷, 不得已与娘娘母子分离, 这么些年了,这么大,这么空的庭院,也只有娘娘一人勉力支撑。
有夫不如无夫,有子不能团圆,这么一日日熬着,盼着,便是尊贵无匹,也不过一清冷寂寥人而已。
如今这位太子妃娘娘入了宫,甜得像是海棠深处一场蒙蒙雨雾,绵绵得折人心腑。
叶容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娘娘身侧还有个公主陪着就好了。
如今这一位进了宫,虽不是娘娘亲生,却柔弱可爱得惹人怜惜。
至少,娘娘也能有个贴心的小姑娘陪着赏花赏柳,侍草抚琴。
管事嬷嬷随着叶容躬身进房,当先同皇后和苏绵行了叩拜大礼。
赵云舒无意在这些繁琐礼节上下功夫,不待那管事嬷嬷再恭敬寒暄,当先出言询问她来意为何。
管事嬷嬷不是头一遭和这位皇后娘娘打交道了,多少还是能摸得准她的脉,当下也不啰嗦,径直道:回娘娘的话,现下北宫里三位废妃有疾,另两位还不算有什么太大的症疾,就是那一位王婕妤......王宫人,她生了......生了‘贵人病’。
管事嬷嬷回罢了话,便瑟瑟地跪在了当地,满头大汗地等着皇后发落。
哦?赵云舒仍旧是那副风雨不动的淡然模样:本宫记得王氏素来身子结壮,素日里孝敬上来的各色绣品也都很有些意趣,怎么才过了这么些时候,她身上就生出了‘贵人病’?这......管事嬷嬷眼前被汗水又是糊又是蜇,抬手横抹了一把,二话不说,便响亮地往地上叩了几个头:娘娘明断,娘娘明断啊,老奴得了您的话,岂敢作践这些从前的贵主儿?那平日里虽不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也是有敬有谅,衣食无忧啊。
行了,娘娘跟前儿,你这副做派给谁看?快整一整这一身邋遢,站起来好好说话!叶容得了赵云舒的示意,红脸白脸一并唱了,自己上前代为问答。
待问清了三位废妃大约的情形,又问过看了哪个大夫,吃了什么方剂,又敲打了这管事嬷嬷几句,方才将她遣了出去。
这里的话说来也好解,可偏偏人情网罗,苏绵听得半点头绪也无。
给你们小主子好好解一解。
赵云舒先没自己问话说话,倒教叶容先去侍候苏绵。
苏绵冲赵云舒笑笑,也不客套,便将自己不解的那些话都问了出来。
先朝时候的那些妃嫔宫人,早早地都被打发了出去,或入寺修行,或奉守皇陵。
如今北宫里头的这些个贵主儿都是今上发落进去的妃嫔宫人。
虽说进了那地方的都得了一二罪责,可到底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罪无可恕之人。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朝落到了泥地里,又何必再去糟践她们呢?皇后娘娘慈心,专程拨了人前后照应,虽说不似从前那样尊贵了,可这么将就着也能活得下去。
苏绵听着叶容口声儿,看着她眉眼间微微的讽意,倒有些明白了那北宫里头关着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能让赵云舒这样的人专程照管,想来里头的大多嫔妃其实都是无辜之人。
都是像周瑶一般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可怜人。
那这位王婕妤和母后很要好吗,什么又是‘贵人病’呢?苏绵这一问心里并不藏着什么隔阂计量,叶容被她这样直白地问到眼前,稍稍一怔,不由偏头同赵云舒对视了一眼。
赵云舒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向后一倚:没听着太子妃的话吗?看本宫做什么。
叶容这也就明白了。
回娘娘的话,这位王婕妤说起来也是个烈性人,她本身并没什么罪责,只是心坚不屈,不肯委身屈心,才落到了今日这一步。
当年其为嫔妃时,待皇后娘娘多有恭敬,主子念其旧时情意,是以一直多有回护。
至于这‘贵人病’也不难解。
叶容叹了口气:贵人么,养尊处优,吃金饮银,王婕妤这病症,当是体虚得养之疾,当真说来也不是一时就得要了命的急症,只是需要各色珍贵药材食材温养着,小心仔细侍候着,如此,才能渐渐保养起来,否则......否则也只能自个儿熬着等着,瞧天意何如了。
叶容这话讨了个巧,只说了王氏与皇后往时情分,并没仔细言说她身入冷宫之缘由。
那不是什么好出口的话,若是回头太子妃娘娘再问回来,她也着实是没法儿答。
这样啊......苏绵点了点头,心里慢慢计量,想着如何才能帮上一些忙。
是啊,所以这就是一件为难的事。
就算她仍旧是宫里的贵人,那鲍参翅肚,山珍海味也不一定能紧着她服用调身,更别说如今她还身在冷宫了。
就算是皇后娘娘有心照料,很多事也不宜做得太过明显,那对王娘娘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得还会是她的催命符啊。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
苏绵托着下巴左思右想,还没想出个头绪,便听宫人在外禀道:娘娘,太子殿下来给娘娘请安了。
方才的满腔愁思一时都被压到一旁,苏绵笑得灿烂明媚,掉头急急地看向赵云舒。
赵云舒饶再是淡然,听到儿子的信儿也不由颇有动容。
她正是悲喜交集,却在看到苏绵脸上春花暖阳般的笑容时变作了哭笑不得。
这孩子,心里想什么,面上都能瞧得出来,这是个通透孩子,却也是个实诚单纯的傻孩子。
她携了苏绵同行时,蓦地想到自己所给的那个完璧归赵的承诺。
一时间,赵云舒心中生出了些似悲似喜的惘然。
悲的是草木凋零,日沉将暮。
喜的是,那寒山之上的利剑冷锋总归是见到了一点人间暖意。
东宫里头的事,赵云舒多少都是清楚的。
这孩子嫁入宫中多少时候,早已该另房别居,可时至今日,自己那待人疏漠的儿子却仍旧刻意忽略了这一桩规矩,甚至有意将凤仪堂封存冷落。
这为的是什么,赵云舒纵然未曾发问,心里却也已经有了实底。
她也丝毫不觉奇怪。
这样一个甜得让人心舒意惬的孩子,便是铁石心肠也终得化作绕指柔。
赵云舒也知道自己这份心思自私而薄情,可爱子之心,实难无私,她心疼儿子清冷孤落,实在不忍拂开他心上这朵鲜活的春花。
心中万般矛盾纠缠,都在看到儿子面上温柔的笑容时倏然散尽。
赵云舒有意在后推了苏绵一把,看着她暖阳一样扑到儿子身侧,看着儿子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和一双满含着期待的晶亮双眸。
一时间,她只觉心底既欣慰又苦涩。
多好的一对璧人,偏生隔了一道生死天堑。
这对母子分离得太久太久,纵然彼此心中都满是关切担忧,面上却做不出什么亲近之态。
天家母子,大多如是,何况皇后和太子处于荣华之巅,所牺牲的、舍弃的便更教人叹息叹惋。
苏绵看着这母子二人公事公办的一问一答,心里替他们着急,也存了些心酸的好笑。
母后若是不嫌我们烦,不如就留儿臣在这里用饭吧。
苏绵见二人言谈稍顿,便凑了一句趣儿,也给两人一个亲近的机会。
那也好。
赵云舒几乎是立刻便应了下来:母后这里来了些南边儿的贡菜,过会儿教人做了,给你们尝尝鲜。
陆钺看了苏绵一眼,抬手掐了掐她的腮,笑着对赵云舒一颔首:有劳母后,儿臣和玥儿就贪一贪母后这里的菜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