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哭?陆钺轻轻捏起她的下巴, 看着她清素若白玉明雪的脸。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似脱于凡世,凝聚水灵, 眸光微微一探, 便楚楚地动人心魄。
她望着他,目中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焦灼。
陆钺心头微微一沉,唇角却掀出一抹淡到极致的寒凉笑意。
绵绵,为什么哭?陆钺的声线低沉,轻轻地剐蹭着她的耳朵,苏绵心头倏紧, 嘴唇不由微微地抿了起来。
真是木头。
苏绵微微垂了眸,心里既生气又羞涩。
为什么哭?她难道是自己想哭的吗?若不是他方才那样......那样亲她抱她, 她也不至于无觉间落下泪来。
她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刚要说话, 却听屋外有人来报, 说是皇帝传陆钺过去议事,几位政事堂的大人今日也被留了下来,如今入夏越旱, 各地灾情严重,数地生乱, 情势危急。
哦。
苏绵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嘴。
之前千防万防, 生怕陆钺清醒再入政事堂收拢权柄,如今情势危急了, 需要人接过这块烫手山芋了,才想起火急火燎地教人过去商量。
苏绵满心的不快, 却很清楚依照陆钺的性子, 必不会在这样事关天下民生的地方推拉权衡。
他势必不会隔岸观火, 这也是皇帝敢如此作为的底气之一。
为天下主并非可以为所欲为,若无承责之力,便是灾及无辜,祸及己身。
而皇帝自以为是执棋之人,左右权衡,万般思量。
妻子儿女,天下臣民在他心中皆是冷冰冰的一颗棋子,生死荣辱,在他一念之间。
可事实上,若他当真有这样的威势和本事,也就不必这样不光明正大地行诸般下作手段。
不过是一躲藏于阴沟之物,一朝天光四照,便丑态毕露,自身难保了。
虽知皇帝不能拿陆钺如何,可苏绵心里总有不安。
小人有小人的难以捉摸,他们并没什么道德和情感上的底线,一切从利益出发,便无甚不能为。
山河安定,万民安稳在皇帝心中并没有太重的分量,他只望自己权位稳固,为此,哪怕血流漂橹亦无所惜。
这样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出一个昏招暗招来,即便这样的手段一时难以致命,可苏绵也绝不愿陆钺在这样恶毒的算计中受到任何的伤害。
殿下......苏绵眼下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有满心的焦灼难安:要不......要不我换个内侍服跟你去吧?可这话一出口苏绵就知道完全没有可能。
且不论她能否瞒得过宫中耳目,只说蓬莱宫这样一个地方,陆钺就不会让她轻易踏足。
不要怕。
见她全然乱了方寸,陆钺适才因她躲避惶然而起的诸般燥戾心思都渐息了几分:我有分寸,即便是真的狼窝虎穴也没什么可怕,何况不过是寻常议事罢了。
蓬莱宫里头的人都神神叨叨的,何况里头整日里烧丹炼汞,还不知道存了多少的恶气·毒·息。
她摇摇头,强自镇定:承文承武是一定要和你同去的,靳总管也得带着,还有......要不我把这东宫中人都带过去?陆钺逗了她一句,摇摇头,凑近在她唇角一吻:孤也算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何会拿自己涉险,不要怕。
你哪有小?苏绵心慌意乱地接了一句,下一刻便被陆钺抱到了怀里:这不就是?我们家里有个小主子,整日里张牙舞爪,可惜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你......听话。
陆钺给她拢了拢衣襟: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既敢去,便有把握全身而退,信不信我?他全然一副哄孩子的架势,苏绵好气又好笑,又想起每回他要亲身涉险,几乎都要先哄哄她,安抚她一番。
苏绵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强露了个笑出来:我信殿下,我在家里等你,快点回来。
现在倒是不怕了。
陆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离开之时回头再看了她一眼: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陆钺走后,苏绵自己静静待了一会儿,待将心思捋顺,她方才缓缓舒了口气,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陆钺此去,明着的陷害应当不会有,但凡皇帝还想稳坐其位,就绝不敢在此时和陆钺彻底撕破了脸。
唯一要防的只有暗处里的种种谋算。
可惜谢先生不在,苏绵纵然五感敏锐,却也总有疏忽难及之时。
她先吩咐人收拾了浴殿,将谢元离开之时留下的种种药草一一煮烫妥当,待陆钺回来,直接便能到浴殿里去好好沐浴一番。
这药汤沐浴纵然不能抵挡所有的暗算,可终究是很有益处的。
这是谢元心血所凝,总归是好处多多。
等将这事吩咐下去,苏绵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她起身欲出门去,想做些饺子等陆钺回来吃,谁知道平日里任她自由来去的东宫,今日她推门欲出之时,却遭到了数人拦阻。
娘娘。
徐嬷嬷说话时没敢抬头对上苏绵的双目:殿下吩咐,说娘娘......说娘娘您体弱,今日又多有奔波,还是在房内好好休息为宜,您有什么吩咐,奴婢等必立时施行,您先回去歇息罢。
苏绵微微敛眉,看着同样垂首侍立的双福和木槿,心里本来百般的猜疑不解,可当她气冲冲地回首,看到桌上随意搁置的糖盒时,心里方才有了些隐隐的猜测。
是吗?苏绵平心静气地重新看向徐嬷嬷,笑眯眯道:原来殿下是担心我,我还以为他是怕我长出翅膀,从东宫跑了呢。
徐嬷嬷缩了缩肩膀,头垂得更低,半晌不敢搭话。
苏绵笑了笑,也不为难她们,只道:既然是殿下吩咐,那我就不出去了,你们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地在这里守着,天儿这么热,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屋门自身后合上,苏绵慢慢地踱步回来。
她走到糖盒旁,看着已经渐渐融化的糖花,忽然抿唇轻轻一笑。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今日如此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她心里想的那个意思吗?苏绵头一遭发觉陆钺在有些事情上单纯得可爱。
他待她很好,极好,几乎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
但是在情之一字上,他似乎并不怎么通透,他会闹别扭,会进退两难,会慌乱无措。
有时他做出的事,便笨拙直接得教人发笑。
这是他独给她的特权,让她看到他的狼狈,也看到他最无防备的真心。
他笨拙地,真切地爱着她。
苏绵没有吃过猪肉,但猪跑可是见得多了。
陆钺这样冷冰冰的人,大约也没瞧过什么儿女情长的小册子罢。
不像她,电影电视小说画册,什么类型的爱情都看过一点。
这么说来,这件事上,她的确是领先了他一大截的,说不得还能给他当个老师,好好教教他。
就是一个半瓶子水教另一个半瓶子水......苏绵皱了皱眉,虽然直觉不大靠谱,但还是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他找人看着她,又让人来陪着她说话解闷。
这是既怕她跑了,又担心她闷。
若她心里真的对他无意,当真一心地想要离开皇宫,寻找新的生活,他又会怎么做呢?这么想想,她莫名地便对他颇有些心疼。
只是......苏绵看着那半开的糖盒,心里微微一动。
到底要不要趁此时机逗一逗他,让他坦诚真心,逼他做出选择?苏绵不想让他再日复一日地与自己为难,她想让他真正地快乐幸福,他们两人之间,有一日,便好好地相守一日。
半日时光便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飞快溜走,苏绵望着外间的昏昏暮色,着人先将她的账簿和银票拿了进来。
如今四处遭灾,总是有需要银两的地方。
她这些银子比起户部库房那是不值什么,可如今的情势,能有一分力便尽一分吧。
只希望皇帝这回能有点用,也有点眼头见识,不要再把江山人命当作儿戏,再来继续他那些拙劣卑鄙的手段心机。
陆钺回来的不算晚。
此时院子里都上了灯,唯有寝阁之中,灯火不明。
怎么回事?房门外,陆钺敛眉问起徐嬷嬷的话,徐嬷嬷磕巴了一下,叹了口气答道:娘娘晚上的点心也没吃,说是没胃口,也不教我们进去陪她,也不教点灯,这......陆钺没有再问,只是独身进了寝房,借着外间亮色驱动轮椅慢慢向里行去。
屋中满浸着一股淡淡的甜香,若有似无,浸染肺腑。
陆钺深深呼了一口气,心头却微微地提了起来。
他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在暗色中缓缓向后靠去。
终究还是心中害怕了吗?他究竟不是她心中那个万般温柔克制的夫君,他要她,携着无尽的偏执妄念,要她与他一通坠入情网,堕入这万丈红尘之中。
可她是与他全然不同的人。
那样干净纯澈,甜蜜得教他心疼。
也是,这样一个纯净的花瓣怎么会乖乖地甘心地栖于他的心上?又怎么会不怕他这一身的悍然冷戾?她终于窥得一角,看到了他对她真正的心念。
他是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与她神魂相融。
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可一旦面对她,他心中存着更多的并不是温柔。
那是一种让他自己都心惊惧怕的疯狂情念,纵生死亦不可夺。
他会将她桎梏在怀中,托于掌心,安于心上,让她除了他的身边,再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