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悬于顶。
亭台之下, 数局双陆下来,周妙手里的金饼只剩下了一枚。
然而,李佑白却又伸手捏了玉盘之上的金骰子。
周妙慌忙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殿下, 且慢!再这么玩下去,她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得赶快找个借口, 溜之大吉, 才能保住最后一枚金饼。
李佑白只觉手背忽而覆上一簇温热, 周妙的掌心温软,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一双眼睛转了又转, 像是在搜肠刮肚地寻个借口。
李佑白顿住了手中动作,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妙的借口。
周妙抬眼,却见一长串侍从端着托盘,信步走到了亭台流水前, 高声唱道:陛下赏鹿茸五枝,玛瑙六盘, 描金玉盘九盏……一人唱罢,另一人又唱:皇后赏地参六枝,螺锦三箱, 宝镜六面……宫里的赏赐来了!除却坐着的李佑白, 亭台中众人皆伏地跪拜。
周妙顺理成章地收回了手, 随大流地跪到了地上, 声音唱罢, 她才随大流地又站了起来。
仆从端着托盘中的物件自李佑白眼前一一而过, 周妙抬眼一看, 绫罗绸缎,精雕细琢,彩穗华美,而药材也大多品相完美。
皇后的赏赐不足为奇,但是皇帝厌恶大殿下已久,今日忽然赏赐,将军府的众人脸上无不露出了雨过天晴般的释然神色。
李佑白伸手把玩一方鸾纹金银镜,笑道:如此珍宝,留我一人赏玩,未免可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吩咐陈风道,拟个宾客名录来,过几日府中宴饮,也算是接风洗尘了。
是,殿下。
*日落之前,简青竹回到了将军府中。
她刚一进府,便被仆从领到了前院。
周妙听说简青竹回来了,不由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李佑白没让她走,她也不敢贸然离开,只得坐在原地等候。
好在亭台清凉,几上摆了果蔬,乐伶时而拨弦奏乐,实在不是一个坏去处。
简青竹忐忑地进了花园,一进院子,便见李佑白朝她笑道:简大夫来了。
坐在他手边的周妙也抬眼朝她笑了笑。
简青竹颔首,内心稍定,挣扎了片刻,才出声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笑问道:简大夫仿佛有话同我说?简青竹先摇头,又点了点头,索性开口问道:殿下真会帮我找二哥么?周妙一听,心中一颤,这般开门见山?这么快就要摊牌了么?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李佑白闻言,笑道:简大夫何出此言?莫不是埋怨本王不尽心么?此言一出,拨弦的乐伶停住了乐声,而简青竹也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脸上一惊,再不答话,像是闭上了嘴的蚌壳,一言不发地立着。
周妙也吃了一惊,先前李佑白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焦急地等了片刻,在难耐的沉默中,假咳了一声,开口道:简姑娘不是这个意思,简姑娘是忧心兄长下落吧?简青竹依旧闭嘴不言,不顺着周妙递来的台阶作坡下驴。
周妙只好自顾自又道:听闻简青松大夫出了京,过索往来总会留下踪迹,简姑娘莫急。
过索?简青竹这才抬眼,问道,殿下真查了二哥的过索?李佑白斜睨了周妙一眼,周妙立刻露齿一笑,却见他转过眼,再看简青竹,缓了语调:简青松出了锦州,过索在锦州府查验过,不过之后去了哪里,眼下未可知,本王原本想等他有了落脚处,再告予你。
简青竹脸上倏地一白,嗫嚅道: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佑白徐徐道:简大夫既是本王的恩人,我应了你的差事,自会尽心,只是为何简大夫以为本王不会去寻简青松?简青竹咬了咬唇,又拿眼去望周妙,沉默了片刻,说:是我想岔了。
周妙有些惊讶,难道简青竹还是不信李佑白?为何不说简青松信上的内容?她心头打鼓,闭上了嘴,此时她再说,说多错多。
李佑白笑了一声,吩咐仆从道:简大夫既已回府,摆宴罢。
晚宴设于亭台,流水似的仆从端着食案入内。
在固远侯府时,吃食虽也不错,但远不及今日精贵。
周妙垂眼看向盘中的荔枝煎,雪白的鱼炙旁摆着荔枝果脯,青灰白的瓷盏旁还点缀了数朵芬芳花瓣。
她侧眼看简青竹,却见她仍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哎,周妙在心中叹气,她该不会真不信了李佑白。
亭台之中,寂然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流水似的仆从脚步轻缓,食盘落几也未碰撞出声响。
乐伶早已散去,四周唯闻流水之音。
李佑白端坐几前,细嚼慢咽,周妙也放缓了速度,捏着一双银箸,慢慢地吃饭。
简青竹却好像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放下了手中银箸。
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她闷闷不乐道。
李佑白只颔首,笑了笑。
周妙便见简青竹起身离去。
她今日大概是被李佑白的冷淡伤了心,周妙也想不明白,平日里客客气气的李佑白,为何会忽然变了脸,咄咄逼人?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简青松的书信内容?猜到了简青松入京的目的?如何猜到的?应该不会。
周妙暗暗否定了这个想法,简临舟一案,不到最后,不会翻案。
应该是她多心了。
一顿宴席吃到最后,亭台外已点上了灯烛,周妙正欲起身告退,却见李佑白放下银箸,对她道:你随我来。
周妙起身,见他被人扶着坐上了木轮车,才走上前去。
陈风却让出了木轮车后的位置。
周妙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推着李佑白:殿下此际去何处?剑阁。
陈风在前引路,周妙推着李佑白来到了园后的居室,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面龙飞凤舞般地写着:剑阁。
这里就是李佑白的住处了。
周妙松开了木轮车,却听李佑白道:过几日府中设宴,你与简姑娘当尽兴才是。
周妙屈膝道:多谢殿下。
李佑白轻轻敲了敲扶手,展眉道:既是故人,还望周姑娘平日多看顾简大夫一二。
周妙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点了点头。
自剑阁出来,她脚步不停地往碧园而去。
进了碧园,周妙便见简青竹在窗前鼓捣白日里晒过的草药。
周姐姐。
见到周妙,她脸上露出个微笑,可那笑意没停留太久。
我今天是不是鲁莽了,是不是说错话了?周妙摇摇头,问道:你为何这样说,可是有什么难处?简青竹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立着的侍婢,喃喃道:久不见二哥,我实在有些担忧,我北上入京,本就是来寻二哥,可是这月余过去,二哥还是杳无音讯。
说着,她自嘲似地笑了笑:不过我也知道,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
周妙劝道:不过要是你兄长真用了过索,殿下一定能找到他的。
嗯,但愿如此吧。
见简青竹神色恹恹,周妙索性转了话题:你白日里出门了,可去逛了市集?简青竹点点头:去了南市,今日恰巧休沐,还遇见了常哥哥。
果然去寻了常牧之。
难道是常牧之说了什么?周妙笑了笑,问道:哦,常公子如今入朝为官,定是诸事繁杂?他可与你细说了?简青竹回想了片刻,按下盐道案未提,只说:倒没说什么,尽说了些狼啊,狗的,听不懂的话。
哈?周妙以为简青竹在骂人,什么狼啊,狗的话?简青竹于是将常牧之说的草原狼群的故事飞快说了一遍。
周妙一听,起初也觉得听不懂,但转念又想,常牧之之所以会提这个故事,难不成是因为简青竹提起了李佑白?若是常牧之口中其实说的是李氏父子,那么这个故事就说得通了。
如此说来,常牧之定是知道了李佑白的身份。
怎么了?简青竹见周妙愣神,不禁问道。
周妙摇摇头,笑道:对了,过几日府中设宴,殿下命我特来告诉你一声。
设宴?又像今日这般么?太不自在了。
她低声说。
兴许不大一样,会有来客,若是你不自在,和我在一处便是。
简青竹又问:还有别的嘱托么?周妙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道:殿下的腿伤了,不良于行,你我借住将军府也是为了殿下的腿伤。
简青竹懂医术,别的事兴许糊涂,可唯独这一件,她其实也瞧出来了,李佑白腿毒已解,虽需一段时日复原,但大可不必再要木轮车。
然而,木轮车不离身,他也不在人前步行,如此做派,自是要掩人耳目。
简青竹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周姐姐。
*隔了三日,将军府设宴,城中收到请柬的大多为京中权贵子弟,不过多是虚衔的富贵子弟,朝中领了实差的一个没有。
大殿下回京,大宴宾客,众人原以为,大殿下是要趁此时机复起,放榜加官过后,更是结交新贵的好时机,可此番将军府设宴,新科状元及一众榜上有名者,一个未邀。
将军府开门迎客,来者除了李佑白早有往来的李权,大多是家中簪缨,蒙受恩荫的二世祖,少有能人,多是整日斗鸡走狗的草包。
右仆射高郎少子,高攀,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高郎长子高恭入朝为官,然而,这少子高攀考学考了多年,一直难有成就,回回考学,回回落榜,高郎的一张老脸实在挂不住,这些年便不催他考学了,任其在家自生自灭。
高攀读书不行,论纨绔,却是行家,并且他涉猎极广,大到击鞠,小到斗蟀,平日里更喜欢搜集各类稀奇古怪的罕见玩意儿。
如今高攀忽然收到将军府的秋宴请柬,不由大喜,高郎长子高恭原是太子伴读,高攀幼时也曾进宫见过李佑白数面,可李佑白素来嫌他愚钝,从不给他好脸色,难有青眼,眼下收到请柬的高攀,暗暗下定决心,此一番将军宴会定要尔等开眼。
因而,这一天用过午膳的周妙,穿戴齐整,头戴帷帽,出得阆苑,迎面便见到了一只巨鸟。
那一只巨鸟高七尺,色黑,挥舞着翅膀,两条长腿跑得飞快,细长的脖子左摇右晃,直直朝她疾速奔来。
没错,正是一只鸵鸟。
在将军府里,有一只货真价实,朝她飞奔而来的鸵鸟。
周妙脑中不禁破口大骂,喵的,这将军府是不是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