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将走进庭院, 便听到了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琴音。
她顿住了脚步,问身后的秋雨和冬雪道:今日府中有客人?秋雨:奴婢这就往前面去问问。
周妙等了一会儿,等来了秋雨的坏消息:确实来了客人, 是仆射家高二公子,高攀,以及孟侍郎少子,孟澜。
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周妙当即掉头往回头。
冬雪不解道:姑娘, 不去逛园子了?周妙摇头:不去了, 不去了。
孟澜来了, 她躲都来不及。
秋雨却语含兴奋,道:殿下在亭中抚琴,姑娘不去瞧瞧?周妙闻言, 心中确实有些好奇, 但这一点好奇并不足以压倒对孟澜的恐惧。
不了,既然来了客人,我便不去园中打扰了。
周妙刚走两步, 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周姑娘。
她心头一跳,回头看去, 竟是孟澜。
孟澜朝她拱手道:周姑娘可听见了啸月的琴音?周妙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身后还跟着秋雨和冬雪。
她勉强一笑,问道:啸月?孟澜彬彬有礼地答道:高公子特意寻来的啸月古琴, 今日得闻殿下抚琴, 不负此琴了。
周妙着急想走, 趁机道:既如此, 便不打扰了。
说罢, 扭头就走。
孟澜并未出声阻拦, 只是面露微笑地观她背影远去。
周妙躲回了阆苑, 琴音渺渺,直到午后方歇。
听说客人已告辞,周妙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军府中,料想孟澜也不敢造次。
她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人便有些困了,正打算睡个午觉,却见冬雪疾步而来:姑娘,殿下过来了。
嗯?周妙坐不住了,立刻起身。
她住在阆苑一段时日了,李佑白可从没来过。
今日为何突然来?难道真是孟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紧张地走到檐下,果见陈风将李佑白推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眉目间瞧不出喜怒。
周妙快步上前,满脸堆笑道:殿下怎么来了?他为何要来?李佑白也在扪心自问。
他避过她的眼神,四下打量了一圈这个院子,只见阶前新栽了几丛花木,池塘里的金鱼快活地游来游去。
阆苑,自搬来将军府后,他还从未进过这个院子。
这是我的院子,我难道不能来?周妙一愣,颔首道:是我问错了。
殿下自然能来。
眼前的李佑白心情似乎不大好,她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
于是周妙又笑问道:井水里镇了密瓜和葡萄,最是清凉,殿下要尝尝么?李佑白适才抬眉望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秋雨和冬雪一听,忙往屋后的水井而去。
陈风将李佑白推进了屋中,木轮车停在了外间桌前。
茶点和水果很快被摆上了桌。
李佑白饮过一口茶,见到对面的周妙面上虽含笑,可依旧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他唇角微扬,问道:听说今日你去了前面园子?一听这话,周妙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说不定真是孟澜那个狗东西害我!她摇头道:本是打算去逛逛园子,可行到半路,闻听府中琴音,知是府中来客,我便回来了。
李佑白放下手中茶盏:哦?是我的琴音让周姑娘生了退意?园中亭台高耸,他抚琴时,便望见了周妙进了园子,可却顿住了脚步,转身匆匆而去,虽与孟澜攀谈数句,也并未留下。
周妙其实真没注意听那琴音,毕竟她当时的全副心神都在躲孟澜上,但听了李佑白的话,她好像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开口道:我今日一进园子,听见了琴音,不觉驻足聆听,后来才知是府中来了客人,我自不便打扰,心中着实遗憾,若无客人在侧,我定往亭台下,一坐便是半日。
她顿了顿,又笑道,听说殿下新得了一把啸月琴,琴音绕梁,往后若能再听殿下抚琴,我便无憾了。
李佑白心中冷笑一声,嘴角却缓缓地扬了起来。
他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目光情不自禁地逡巡过房内,中规中矩的摆设,将军府中每一间屋子仿佛都无甚差别,只是此屋之中,临窗摆了一张躺椅,日光透过格子窗照了进来,椅上的绣枕流苏散乱,像是被人躺过,可是他却没有见到那一枚缠枝熏笼。
李佑白放下了茶盏,侧脸对陈风道:回去罢。
周妙见状,双肩轻轻落下,不由地打量起李佑白的背影。
他今天来,到底是为啥?周妙无解。
隔天一早,李佑白乘着车马出了将军府,一走便是数日。
李佑白回府的当天,李融大将军也自池州大营折返进了京。
南越虽蠢蠢欲动,可到底没打起来,眼看便要入冬,李融必须回一趟京城,他自先去宫中面圣。
可惜,皇帝龙体欠安,并未见他。
他见到的人是孟仲元。
李融不愿与他多说,周旋两句,便出了宝华殿。
他行至宫门外,迎面却见一人披甲而来,他露在银盔外的几缕长发已经花白了。
李融认出了来人,拱手抱拳道:见过镇军大将军。
来人正是李玄,掌兵锦州。
李玄微侧了身,才答:固远侯回来了?可面圣了?李融摇头道:未曾得见天颜。
李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脚又往前走。
李融迟疑片刻,方道:大将军何苦白走一趟。
李玄转过脸:我今日来是讨个公道。
白走一趟也要去。
赵怜被禁军卫戍打死了,可那卫戍官只在牢中羁押了两日,便被放了出来,如今还是卫戍官。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李融听李权提过武斗一事,心知肚明他口中所言何事。
他沉声道:将军就算今日讨了公道,来日呢?锦州军原本十万,如今方有多少?锦州军如今不过七万人。
李玄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面目愈发冷肃:固远侯又何苦执迷不悟呢?大殿下是殿下,庆王便不是殿下了么?一个黄口小儿,岂不容人拿捏。
李玄素来醉心权势,李融一听便知,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于是拱了供手,转身走了。
回到固远侯府,刘眉为他准备了接风宴,阖府闹到夜深,李融又与夫人温存了一会儿。
待到人声寂静,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至中天。
刘眉躺在榻上,见时机尚好,便将一桩想了许久的心事说出了口:权儿年岁也不小了,这几年出门在外,来不及张罗,眼下他人在京中,我便想着,为他寻一门亲,娶一个贤淑妻子,你看如何?李融经她一提,默默算了算李权年纪:是该定一门亲了。
他顿了顿,又问,你同权儿提过此事么?刘眉摇摇头:尚未,我想等你回来再好好相看。
李融点头道:你先同他提一提,他若是有合意的人选,事半功倍更好。
刘眉不由一笑:他木头一块,哪里会有合意的人选。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话,便沉沉睡去了。
后半夜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风从格子窗的缝隙灌进了屋中。
周妙睡得不好,刚有点儿光透进屋里,她就醒了。
用过早膳过后,前院忽然来了人。
今日殿下欲往若虚寺为陛下祈福,唤周姑娘同往。
周妙戴上帷帽,出了府门,只见一辆高顶马车停在门外,再无其余车辇。
侍从递了一方小凳,到她脚前,笑容可掬道:姑娘,快些上车吧。
周妙掀开车帘,果见李佑白已坐于车中。
他今日着素白袍,袍上全无纹路。
他目光朝她望来,周妙略一屈膝,道:见过殿下。
李佑白抬手道:坐下罢。
方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面敷白纱,车中光线黯淡,他并不能看清她的脸。
周妙顺势落在车中的方凳上,她犹豫了片刻,问道:简大夫呢?简大夫今日不同往么?简大夫今日有事出府,便不同往了。
周妙应了一声,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车中亦算宽敞,可是与李佑白同乘一辇,令她无端紧张。
她于是侧身,半卷了车帘,往外张望,心中却想,李佑白要去寺中为皇帝祈福,大概是为了孝名。
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多数时候都是吃仙药吃的,李佑白为何偏偏选今日去寺中祈福?她默默一算,十月初八,对了,今日是十月初八,道七和尚曾让李佑白去寺中斋戒,可是他当时明明拒绝了。
为何又反悔了?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由地斜靠着车壁,马车摇晃往前,行得不疾不徐。
晃晃悠悠中,周妙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听到她变缓的呼吸声,李佑白轻轻地放下了手中茶盏。
他自木轮车起身,缓步走到了周妙身前。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她并没有醒。
过去的这几日,他去了城外,一来提前与李融见面,二来是为重习弓马。
他的腿伤见好,行走无碍,策马亦可。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那碍眼的帷帽,望了数息,他抬手缓缓地撩开了她面前垂落的白纱。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