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白离开后, 将军府冷清了不少。
简青竹先前已与陈风提过,她今日要出门寻些药材,因而她畅通无阻地出了府门, 径直朝北市而去。
她摸了摸腰间藏着的木牌,不禁取出来又仔细瞧了一眼。
木牌上写的是四十二所,四个大字,背后刻着几道纹路, 三根竖线, 三根横线, 组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这块木牌,是击鞠会时撞见的宦侍给她的。
当日她与常牧之道别后,本欲去击鞠场寻周妙, 可走到露台檐下, 迎面撞来一人,他步履匆忙,捧着的茶水洒了她一身。
好在茶水不烫, 只是湿了衣裙。
那人是一个青衣宦侍,洒了茶水, 惶恐地抬起头来,见到她的时候,仿若见到鬼一般, 脸色立刻变了, 张了张嘴,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正要走时, 他着急地抓住了她的袖子, 目光朝她衣裙上的水渍看去, 另一手做了个擦拭的动作。
他不能说话, 是个哑巴。
简青竹被他拉到了一处偏殿,那人将干净的布帕递给了她。
她接过,道了一声谢,擦拭衣裙的时候,他却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方桌上写写画画。
简青竹定睛细看,茶渍浅淡,他写的字弯弯扭扭,又缺笔少画,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算看明白过来,心中更是一惊。
你是说,简太医救过你?他连忙点头。
简青竹追问道:你认识我爹?那你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那人却猛地摇摇头,又用指尖在桌上写字。
简太医。
简青竹看过一眼,心中焦急,想到二哥的书信,压低声问,真有人害了他?是谁?说话间,殿外却传来数道脚步声。
他着急地将腰间的一块木牌硬塞到她的掌心,又在桌面飞快写了两个字。
和尚。
简青竹轻声念道。
他连忙用袖子擦去了桌上的水渍。
殿外转进来几个青衣宦官,那个哑宦只得端着茶盏,匆匆随他们而去。
简青竹想罢,又将木牌塞回了腰间。
这段时日,她悄悄打听了许久,才晓得四十二所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四十二所在北市油坊,是一个寄物所,换言之,人们可租赁所中木格寄存物件,除了不寄活物,不存金银,其余东西一概都可寄存。
简青竹进了油坊,很快便找到了四十二所。
门帘是碧绿的竹帘,不晓得是漆的,还是本来的颜色。
简青竹掀帘而入,方见门内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腰悬大刀的莽汉。
这样的寄物营生,诚然需要这样的莽汉。
招呼她的人,却是个戴面纱的女人,婀娜多姿地摇曳而来,不像是京城人士。
姑娘,存物还是取物啊?简青竹取出腰间木牌递给她:取物。
女人接过木牌,前后翻转看了看,才道:姑娘稍等。
简青竹心跳愈快,原来真存了东西。
等了不多时,简青竹便见她碰了个木匣子出来,木匣盖上就是那三道横线,三道竖线组成的怪模样。
一旦打开,此单便算了了。
简青竹顿了顿,才伸手打开了木匣。
匣中只有两件东西,一枚红丝编织的同心结,看上去已经有些旧了,以及一本薄薄的医书,书上的笔迹,她认得。
她急切地翻开,第二页上果真有落款,简丘。
大哥哥。
竟是大哥的东西!不是阿爹!简青竹回想了一遍那哑宦的字,简太医。
简丘曾经也是太医院的医政。
简青竹对于简丘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他的年岁和她相差了十岁,她能跑能跳时,简丘已经四处行医了。
他有天生的心疾,用药可缓解,但难医其根。
昭元十九年,大哥离世,说是心疾难愈,病故而亡。
当年大哥的东西都送回了池州,为何这一本书册没有,大哥从未娶妻,这一枚同心结又是何处来的?二哥的信里说,事有蹊跷。
难道大哥真是被宫里的人害了?简青竹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她想起了哑宦最后写的那两个字:和尚。
出入宫廷的和尚?道七和尚。
周妙抬眼打量他,道七闭着眼睛还在念经。
禅房中香灰的气味缭绕,除了经文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起初,她还能听得进去,可是跪坐久了。
膝盖早就麻了。
李佑白一到若虚寺便进了大殿为皇帝祈福,也不知道要祈到什么时候。
周妙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眼珠在不大的禅房转了一圈,还是落回了道七身上。
道七,实在不算个别致的法号,自然不比什么山、海、梅、竹一类的雅致,他只是因为在宗族中排行第七,故此取名道七。
当然,他也不姓道,遁入空门前,他原本姓庄,是庄皇后的堂弟。
周妙睁大了眼,细看他的眉眼。
道七和尚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敏锐的目光箭一般朝她射来。
周妙转开了眼睛,只听他口中的经声停了。
禅房一时空寂无声。
道七自蒲团起身,身披的袈裟擦过竹席,发出沙沙声响。
一侧的陈风睁开眼睛,随之站了起来。
道七扭头对陈风道:时辰到了,寺内斋食也备下了。
陈风闻言,便道:奴这就去请殿下。
说着,旋身而去。
周妙只得跟着道七出了禅房。
道七一脸冷肃,不言不语,周妙便也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
绕过寺中几棵古松,有一小间矮屋,正是平日寺中吃斋的地方。
屋中方桌,黑条凳,整洁朴素,见道七落座,周妙才缓缓地坐到了他身侧的条凳上。
不过小半刻,陈风推着李佑白也进到屋中来,将木轮车停在道七的对面。
数个小僧手持碗盘,次第而入。
一个小和尚对李佑白道:今日寺中做的是七宝五味粥和酱落苏。
李佑白微微颔首。
小僧在每人面前摆了两个小碗。
周妙低头看去,一碗像是八宝粥,另一碗黑漆漆的,瞧不出来是什么。
见李佑白举箸,周妙才拿起勺子,先尝了尝粥,果然是八宝粥,但是不甜。
她又换了筷子,尝了尝黑漆漆的酱落苏,软绵绵的口感,是茄子,她的最爱!她于是又尝了一口。
道七和尚像是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会儿便放下了筷子。
李佑白随之停箸。
周妙心中一叹,只得放下了筷子。
屋中另外两个人兴致不高,离得近了,周妙也觉得冷冷清清。
耳边只听寺钟嗡鸣四声,道七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殿下今日生辰,贫僧奉一串佛珠予殿下,盼殿下平安喜乐。
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了一串佛珠,细小的黑珠泛着隐隐光泽,像是持珠人抚摸久了,留下的温厚的光泽。
周妙一听,不禁直起腰背来。
对啊,十月初八,是李佑白的生辰!她先前没想起来,因为此事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
李佑白的生辰,也是生母的忌辰。
周妙隔着帷帽偷偷打量他,难怪他今日脾气甚是古怪。
先前在车中,她实在困得很,睡了过去,被马车晃醒的时候,车辇已到了若虚寺山脚下,可是马车未停,一路到了山后的一条石径旁。
李佑白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她,步下了车辇。
周妙快步跟上,山后的石径隐蔽,四周无人,唯有两个小和尚,等在原地。
然而,小和尚并不是来搀扶李佑白,而是接过了陈风推下车辇的木轮车,李佑白则是步行上山。
石径不若寺前山道平整。
周妙走得颇为吃力,抬眼一看,李佑白虽腿脚有伤,却步伐矫健地行在前头,转眼便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原来如此。
周妙想罢,见李佑白接过了道七递来的佛珠:多谢禅师。
她自然什么贺礼都没准备。
自木屋出来,外面的天光又淡了些。
道七抬头望过山巅聚散的乌云,说道:许是有雨,殿下还是早些下山吧,落雨过后,山路便不好走了。
李佑白双手合十,垂首拜道:禅师保重。
道七念了一声佛,陈风便将李佑白推到了后山隐蔽的石径。
先前的两个小和尚自来推木轮车。
李佑白起身往山下走。
周妙从道旁落下的树枝堆里,挑了一根细长而结实的树枝,一手杵着树枝,加快脚步,追上了一马当先的李佑白。
李佑白听到身后乱糟糟的脚步声,侧目一看,见到了一片嫩黄的裙角,由于爬山的缘故,她的裙角上沾了泥点与碎叶。
李佑白不由地缓了脚步,耳边却听她期期艾艾道:殿下今日生辰么?我先前并不知晓,改日一定补上贺礼。
下次一定!周妙说罢,李佑白仍旧脚步不停地往下走,只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撇撇嘴,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好沉默地继续往山下走。
可是她脚下的靴子,鞋底纹路不深,她走到一块石头凸起的地方,脚下一滑,人便向前栽去,她眼疾手快地杵着树枝,重心立刻往旁侧倒去,脚下扎稳了马步,人才险险地站住,不至于摔个大跟头。
她长舒了一口气,杵着树枝,转回头来,方见李佑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竟转过了身来,一只手往前倾斜,似乎是原本打算扶住她。
周妙立即站直了身体,笑道:多谢殿下,我已经站稳了。
他的眉头皱了又松,冷冰冰地望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下山,仍旧留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周妙杵着树枝,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下山,然而,走着走着,她才发现她与前面那个冷酷的背影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并没有多大变化。
下山不易,李佑白也放慢了脚步。
若虚山中,道七在石径前站了半刻,直到再也望不见人影,才缓缓转身而去。
他并未回禅房,而是缓步又走回了大殿。
殿中大佛宝相森严,他抬头瞥过一眼,闭眸念了一声佛,方才朝殿后角落的烛台走去。
守着烛台的小和尚递给他一盏白烛,并不多话。
每年十月初八,道七禅师都会在寺中点一盏长明灯。
你出去罢。
道七接过烛台道。
小和尚双手合十,转身走出了大殿的后门,可他心中实在好奇,所以也并未走远,只立在后门外的廊柱旁。
殿中一时寂寂然无声,只闻殿外山中鸟雀,他立了一会儿,想到待会儿还有撞钟的差事,正欲抬步,却听殿中传来的朦朦胧胧的一声低叹:金翎儿。
这一声叹息听来飘飘渺渺,似叹又似哭,小和尚听得心头一颤,脸上滚烫,急急默念了一声佛,万不敢再听下去,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作者有话说:一般都是零点或者早上六点更新哦,其他时间不必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