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 天空缓缓地落下了雪花。
周妙加快脚步回到了阆苑,冬雪等在门口,上前一步接过了她的斗篷, 见她两手空空,笑问道:姑娘今日尽兴么?可去城中观了百戏?周妙进屋后,摘下帷帽搁置一侧,点头道:去百戏台瞧了一会儿, 可人太多了, 便只看了吐火的幻戏。
冬雪又问:姑娘的蜻蜓灯呢?怎地不见了?周妙默然片刻, 冬雪素来谨慎,平日里只闷声做事,从不多问, 如今问起来, 她也无意遮掩。
再说,往后真议了亲,书信往来, 即便想遮掩也遮掩不了。
她笑答道:蜻蜓灯自是送人了。
冬雪闻言一笑,却未再追问下去, 转而问道:姑娘在外游玩时,用晚膳了么?这会儿饿么?膳房里备着圆不落角,姑娘尝尝么?周妙出门逛了小半夜, 当着李权的面, 她确实矜持地没有吃饭, 况且, 戴着帷帽吃饭委实别扭。
她于是点了点头, 应了一声, 不着急梳洗, 只等在外间。
可惜,比宵夜小点心先到阆苑的,是前院来传话的仆从。
周姑娘,殿下唤你去剑阁。
这么晚了?周妙起身,惊讶问道:是有何急事么?仆从低着头,答说:殿下并未明言,只请周姑娘速去。
周妙一听,心中不由忐忑,难道是简青竹那里出了什么纰漏?还是今晚见到常牧之,心绪不佳,找她撒气?冬雪闻言,忙递来她才脱下不久的殷红斗篷,劝道:许是殿下喜欢姑娘送的灯,有赏呢?周妙眉心一跳,但是,她的灯没有送给李佑白啊。
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冬雪,为何她会如此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灯送给了李佑白?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她脑中浮现,可是还没等她想得太明白,人已经到了剑阁门外。
陈风不在。
周妙一进门,便注意到了今夜的剑阁比平日里更为安静。
守在门口的两个仆从垂首默立,其中一个面生得很,看上去风尘仆仆,仿佛出过一趟远门。
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仆从抬头一瞥周妙,复又极快地低下头去。
周妙觉得他的眼神极其古怪,战战兢兢,仿佛止不住的惶然。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头缓缓升起。
周妙不敢多看,垂首迈入门槛,小心翼翼道:见过殿下。
她等了数息,才听见李佑白道:抬起头来。
周妙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深。
他的声音冷淡,同平日里相似,但是周妙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她抬头看去,勉力露出个笑模样。
李佑白就坐在桌旁的方背椅上,离她约有数步。
他身上披着广袖黒氅,腰缠青带,头竖紫玉冠,发髻一丝不苟,似乎将从外面回来。
可一见到他的表情,周妙的微笑骤然凝在了嘴角。
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也没有,他的长眉漆黑如鸦羽,目光森然,如结寒霜。
然而,令周妙悚然的是,他的唇边竟然扬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的话音徐徐,毫无波澜:周氏长女,生于昭元七年,单名取‘妙’字,生母谭氏因病身故,及至十四岁,周妙于沧县祠属私塾念学。
及笄后,亦未曾踏出沧县半步。
李佑白似是一笑:周妙,既是如此,你如何行至池州,如何见我,如何知晓简氏医经?周妙胸中宛如被人猝不及防地重重一锤。
无关简青竹,无关常牧之。
周妙万万没想到,李佑白竟派了人去衮州查她,轻而易举地戳破了她最初的谎言。
什么池州,什么半卷简氏医经,什么有幸见过殿下。
通通都是谎言。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眼中又干又涩,欲哭无泪。
怎么办?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周妙捏紧了袖中的双拳。
她绝对不能慌,她要赶紧想办法!殿下……孰料,她刚刚开了个头,却见李佑白倏然起身,缓步而来,短短数步,每一步都像踏在她颤巍巍的心弦上。
李佑白停在了她的身前。
灯火灿然,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漆漆的影子如广厦倾下,罩住了无法动弹的周妙。
她整个人恍如立于他的无边阴霾下,他黑氅上的暗纹半明半暗,拂来的气息萦绕鼻尖,如冰如雪,是凛然寒冬的气息。
恍惚间,周妙甚至不敢抬眼仔仔细细地看清他的脸。
跪下。
周妙耳中嗡一声低鸣,她膝盖忽地一软,人扑通跪到了地上。
这样的李佑白令她恐惧,惧于他的气势,更惧于他轻易便能取她的性命。
她的后背情不自禁地轻颤了起来,连同双肩,手臂都难以抑制地发颤。
周妙伏下身体,以额触地:殿下恕罪。
耳边却听李佑白又道:沧县令周仲安买官卖官,予时任衮州知州孟西园,计五千两银。
周氏长女与孟氏少子,孟澜,私交甚笃。
周妙心脏猛地一缩,绝望复绝望,绝望难到头。
居然还有那个渣爹,和孟澜那个狗东西的黑锅,要她来背。
这都是她瘦弱的双肩上再也无法承受之重!她的锅已经够多了!殿下。
周妙一咬牙,急急辩解道,殿下所言买官之事,周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又轻又缓。
乍一听来,几乎听不出他的怒意。
但是,周妙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佑白今夜真生了大气。
她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压抑住极快的心跳,慢慢说道:父亲续弦后,一直对民女不闻不问,民女与父亲感情并不深厚,买官之事,父亲万不会告知民女,而孟公子,民女从前在沧县是曾与其在琴坊见过数面,但绝对谈不上私交甚笃!周妙一鼓作气说罢,却没听见李佑白的回音。
她静静地等在原处,室中静默极了。
周妙鼓起勇气,缓缓抬眼,李佑白没有动,尚还立在她的身前。
她跪在地上,轻轻抬起了上半身。
头顶却是忽而一重。
李佑白伸手按住了她的发顶。
她的发间还戴着先前的那柄螺钿梳背,金丝缠绕,隐隐流光。
李佑白抬手拔下了那一柄梳背。
周妙一惊,不禁抬眼道:殿下?李佑白右手紧紧一握,只听啪一声轻响,梳背在他掌中赫然断作了两截,点点金屑透过指缝落下。
他将残破的断梳随意抛掷一旁,敛了嘴边的笑意:周妙,当日初见,你为何撒谎,又是因何知晓简氏医经?周妙嘴唇发抖,脑中念头飞转。
一时半刻,她真编不出来!李佑白眸光幽暗,沉声道:周妙,你处心积虑地来,为了摆脱衮州,为了你的婚事,汲汲营营,孟澜有些本事,但其身不正。
殿下,并非如此……周妙急欲辩解,却被他抬手打断。
李佑白的右手抚上了她的眉毛。
周妙再不敢乱动。
他的指尖薄凉,带起一阵微微的痒,顺着她的眉毛摸到了她左眼角下的红痣。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妙,明日你便进宫罢。
周妙脑中轰然空白一片,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迷茫无措道:你,你说什么?她抬眼紧紧地盯着李佑白,而他不答,只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进宫?李佑白要送她进宫。
兜兜转转,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她还是要进宫。
到头来,她还是要陪葬。
周妙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殿下,殿下不是允了我么,不让我进宫去。
她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抽噎了起来。
死亡离她是这样的近了。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殿下,殿下难道不念在往日的情分下,原谅我么?我不要进宫,哪怕,哪怕回衮州去也好。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李佑白这一次说翻脸就翻脸了,一点解释都不听了。
殿下想想,周妙自来之后,哪一天不都是为了殿下?殿下从前不是允了我么?为何殿下说话不算话了呢?她愈说,眼泪流得愈是汹涌。
李佑白伸手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他的眼中倒映着她哭红的面目。
别哭了,周妙。
他嘴边扬起一抹疏疏笑意:你呢?周妙,难道你没骗过我么?他闭了闭眼,胸中怒意依旧翻搅,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费尽心思,到底想要什么?李权虽有忠义,可是个呆子,万不及你摆弄心眼。
周妙听得怔愣原地,一时竟忘了哭,抬眼只见李佑白唇边笑意愈深,耳边听他温柔地唤她道:妙妙,宫里才是你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