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 祭日典。
李佑白朝时领禁军卫戍出了宫。
周妙顶着帷帽出了门,宫人来问,她便说是昨夜睡时, 被蚊虫咬了,脸颊起了个大包,说着,她撩开纱帘, 凑近了要予人看, 宫人哪里敢细看, 只隐约见到肤上像有一团红印,连忙别过了眼。
周妙心慌慌地过了大半日,先去了典茶司, 又在留青宫里点了点茶库, 苦苦熬到了酉时过半。
她端了白玉茶盘往典茶司去,说要换一套镶金的茶具。
陈风不在,留青宫中无人疑她。
董舒娅早已等在典茶司中。
她做了宫娥打扮, 头覆黑纱,已在典茶司偏僻的茶库等了三个时辰。
周妙按照约定, 找到了她。
二人对视一眼,不言不语地换过了对方的装束,像是当初在若虚寺中, 却又不像, 滞重的氛围不是惊心动魄。
周妙的动作不快, 待到穿上那一身宫妆, 戴上黑纱帷帽时, 窗外已是黑黢黢一片。
董舒娅穿着二等茶官的衣裙, 戴上白纱帷帽, 托着镶金白玉茶盘,转身便走。
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急躁的心跳,并没有就此缓解,她的胸腔里像有乱窜的气流,横冲直撞,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仿佛喘不过气来。
可是,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伸手摸了摸腰间坠着的小袋,里面装着数枚金饼,饶是金饼又轻又薄,她也只能塞得下数枚。
其余的银两,到了方静庵后,才能拿到,董舒娅出手阔绰,她拿了银钱找个闲散去处,过闲散生活,大致不成问题。
只是以后,她大概不能抛头露面了。
她一走了之,董舒娅留在宫里,命运前途未卜。
李佑白……周妙心头一跳,董舒娅忤逆,李佑白会罚她么?她转念又想,其实李佑白对董舒娅确是另眼相待了,他腿伤蛰伏将军府之时,或许还曾在端午舟会见过她,后来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带着自己去若虚寺见过董舒娅。
况且,周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初见之时,他没有杀她,大概也有一两分这样的缘故。
周妙握了握袖中双拳,个人自有个人的命运,她也管不了董舒娅之后究竟会如何了。
只是,要是李佑白在她离宫之前就识破了董舒娅呢?若是她没出宫呢?李佑白绝不会轻易饶了她。
周妙一念至此,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反悔了。
周妙脸色青白交加,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从典茶司出来,往碧落殿而去。
碧落殿里,安静极了。
宫人寥寥,只有青环等在殿外。
见她走来,青环像是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娘娘怎地这么迟?说话间,脚步一转,带着周妙往偏殿而去。
进了偏殿,青环将衣裙挂在屏风后的木架上,说:明日一早娘娘便要出宫了,今日闹也闹过了,扮也扮过了,娘娘快换回衣裙,早些梳洗罢。
周妙一听便知董舒娅连青环也骗了。
她走到屏风后,脱了宫娥的装扮,换了乌青色的长裙,摘下帷帽,道:青环,你来。
青环只觉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待到她绕到屏风后,见到周妙的脸,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她双腿一软,栽倒在地,抬眼愣愣地打量着周妙,根本不敢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环吓得直掉眼泪,嘴唇颤抖着,以气声问道:娘娘呢?周妙半蹲而下,贴近青环低声说:青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你得帮我,你帮我,就是帮你的娘娘。
青环抖如秋叶,一脸惨白地点了点头。
夜雨潇潇洒洒,马蹄踏过石板,水花四溅。
自祭坛折返的车队遇上急雨行得慢了些,车辇进了朱雀门,已过子夜。
华阳宫眼下宫灯亮着几盏,正殿烛火昏黄,李佑白朝东侧望去,偏殿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了。
陈风执伞,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明日卯时便要上朝,陛下还是早些安睡。
李佑白脚下一动回了寝殿。
卯时未至,他便醒了,殿外的宫人闻听动静,鱼贯而入,梳洗过后,尚有一刻才是卯时。
李佑白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案牍,只读了两行,又放了下来。
陈风跟随他出了殿门,却没往廊桥走去,只见李佑白转而去了偏殿的方向,此刻天色未明,偏殿里一丝声气也无。
李佑白走到殿门前,便有两个看门的宫人急急跪拜,轻声细语说:参见陛下。
姑娘昨夜睡得早,这会儿也还没醒呢。
李佑白嗯了一声:起来罢。
说罢,径自推开了殿门,两个宫人垂首而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李佑白放缓了脚步,他想到昨夜读过的折子,吏部正花心思办差,衮州的官员要入京考效,周仲安自也要来。
这个消息,他该事先告诉周妙,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便来了。
花厅里的陈设,他已不陌生,随意扫过一圈,他却忽而注意到了木架上摆着的那一方红木匣子。
里面装着周妙的金饼,平日里她都把这个木匣深藏于床榻下。
虽然可笑,但周妙十分看重那木匣。
为何今日会摆在此处?是她忘了?还是宫人自作主张?李佑白好奇地走上前去,拉开了木匣。
里面金灿灿地躺着她赢来的金饼,可是他看过一眼便知,分明有人动过她的宝贝金匣。
卯时正。
东边的霞光初现,是一种瑰丽的红色。
周妙坐在马车上,紧张地背脊僵硬。
她身上穿了一件暗沉沉的深栗色长袍,几乎将她从脖子罩到了脚,她头上还戴乌纱帷帽。
这样的装扮,对于董太妃来说,倒也合适。
她耳畔听着禁军卫戍放行的声音,身下的车轮终于缓缓动了起来,周妙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跳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她真的出了宫。
周妙稍稍地撩开了一点车帘,空气中尚有雨后的清新气味。
晨光下的街道,行人寥寥,车行不慢。
往方静庵去,车辇自东门出,守城军见到宫里的车辇,便放了行,一出城门,马车奔驰了起来。
周妙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口中的叹息将落,车后便传来了马蹄声。
铁蹄踏过平川,行得慢时是嗒嗒声响,行得快时,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响。
停下!身后传来武人的暴喝。
执鞭的马夫回头望,见到一排禁军卫戍,高头大马,腰挎长刀。
他慌忙勒紧手中缰绳,滚落下车辕,惊慌失措道:军爷先前不是放行了么?车中乃是董太妃娘娘,今日往方静庵去。
说话间,卫戍往旁侧避开,一人一马行至前来。
来人面色铁青,眉眼凌厉,眸中恍如暗夜,望而生寒。
马夫先前从未见过他,可也认得出黑袍上的金丝飞龙。
参见,参见陛下。
他惶急拜道。
周妙坐在车中,痛快地闭了闭眼。
不过数息,马蹄声停在了车帘外,只听她熟悉的声音,道:周妙,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李佑白的声音听上去似无波无澜,可是周妙晓得,她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她该怎么说,怎么做,要不直接痛哭流涕,说她是被猪油蒙了心,迷雾障了眼,一时鬼迷心窍,才有了这么个馊主意。
她不是想出宫,只是想去参观参观方静庵?抑或是,全部推到董舒娅身上,说她是被人胁迫,迫于无奈?可是,李佑白都找到这里了,董舒娅铁定已经被识破了,她又说了什么,说了多少?周妙心头狂跳,缓缓撩开眼前的车帘,只觉那青布车帘重若千钧。
车外静悄悄的,唯有偶尔一两声喷鼻声响。
周妙终于下了车,她径自跪到了地上,朝前叩拜。
陛下恕罪。
她想生生憋出几滴眼泪,可是眼睛干得很,根本哭不出来,真正的欲哭无泪。
黑马宛如感到了马上主人身上迸发的戾气,不安地踢踏着前蹄。
清脆的铁蹄声响在周妙身前。
她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冷淡:你把帷帽摘了,抬起头来。
周妙依言直起腰来,摘下了帷帽。
眼前骤然一亮,她眨了眨眼,不得不看清了眼前的李佑白。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饶是晨光柔亮,他的目光却森然可怖。
周妙,朕真的生气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忤逆了朕。
周妙不禁打了个寒颤,指尖突然一痛,她低头看去,紧紧捏着的帽檐上有一处竹屑不知何时竟扎进了她的皮肉,一颗血珠倏然涌出。
她躬身又拜,颤巍巍道:陛下恕罪。
李佑白并未再开口,黑马前蹄踢踏了数声,铮然作响。
周妙跪在地上,眼眶终于微微湿了,她还欲说话,耳边却忽听几道破空声传来。
有埋伏!禁军叫嚷道。
周妙正欲起身,却听李佑白呵斥道:别动。
周妙耳边风过,一双金靴落到眼底,阴影挡在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