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陈剑臣房中的灯火依然通明。
灯火之下,他捧卷而读,脸上丝毫没有倦色,读书的时候,还微微的读出声来,显然已完全沉浸了进去。
沙沙沙……窗外忽然刮起了风,下起了雨。
冬雨不大,但十分密集,细细地打在窗棂之上。
就在此时,也不知道是被风刮动还是什么的原因,咿呀一响,本来关住的窗户被打开了,一阵寒风冷雨登时袭击进来。
噗!只弹指之间,书桌上的油灯便被吹灭。
陈剑臣眉头一皱,放下书卷,借着昏昏的光线,看了洞开的窗户一眼,忽然吟道:远方风来有何事?夜雨敲窗似故人!站起身,重新把窗户关住。
房间内十分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陈剑臣也没有了继续读书的兴致,摸索着走到床边,脱了鞋子外衣,准备睡觉。
但他刚躺入被窝中,黑暗内忽然有人一下子把他抱住——是个女人!并且是光着全身的……接触到一片凹凸有致的嫩滑身子,脑海里自然可生成无限美好的图像风光,陈剑臣全身却条件反射般绷紧——这演的哪一出?公子,孤枕难眠,愿陪君寝……耳边吐气如兰,有甜腻的梦幻般的呓语响起,使人听着,骨头都酥软了,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就要沉溺入无边际的温柔乡里去。
陈剑臣吃了一惊,沉声喝道:什么人?翻身一挣,居然挣脱不得那两条莲藕般的玉臂。
嘻嘻,公子何必问奴家姓名?奴家但求一夕之欢而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何等逍遥痛快?陈剑臣迅速镇定下来,晒然道: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知我知,纵然此等苟且之事能欺瞒天地,却不能欺瞒你我之心。
嘿嘿,你情我愿的,何来欺瞒之说……一翻身,一具曼妙之身已取了主动,骑在陈剑臣身上。
与此同时,陈剑臣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具如羊脂白玉般的胴、体,近在咫尺,纤毫可见。
那身子还做出各种各样的旖旎动作,哀婉扭动,柔若无骨,仪态百般,直欲令人血脉喷张——嗡!似干戈脆鸣,金铁有灵,一支细若火柴梗的白色光芒骤然闪现。
这光芒不过五寸余,虽然微弱,但光芒之内,形神毕备,刃柄分明,显然是一柄小剑。
小剑仿佛透明,犹如虚质,好像一动指头就能将其弹飞,震碎。
但此时此刻,见到小剑出现,那具美轮美奂的女身却像见到了极其可怕的存在,发出尖叫,身子飞快要后面缩。
哧!小剑也不见挥动,光芒激射,正射在玉体之上。
哗啦啦,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那具玉体急剧地发生着可怕的变化,皮肉毛发,片片掉落,一一消融,只一眨眼功夫,最后变成了一具阴森可怖的骷髅。
——之前完美无缺的胴、体,被浩然养吾剑的剑光一射,顿时变成了一具丑陋可怕的骷髅!红粉骷髅,瞬息自分,尽见本来面目。
桀桀!骷髅惶惶然,巨嘴张开,作势欲扑。
哧!浩然养吾剑终于飞动而起,拖出一抹长长的光华,小小一剑,瞬间却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当头劈下。
这一劈,毫无花哨,毫无技巧,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端端正正地劈在骷髅的头颅中间之处。
哗啦!一劈之下,整具骷髅便毫无招架之力地化为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嗡!浩然养吾剑似傲然而鸣,浑体光芒渐渐收敛起来,此间通体外面居然渐渐有形体凝聚,看上去,就像正在生成一副剑鞘,要把剑刃包裹起来。
嗖嗖嗖!泥丸宫内悬挂的《三立真章》再放光明,十个本来黯然的大字,字字如珠玑,光华喷薄而出。
……噗!胡庄西面,一座清雅的院子内,厢房中,娇娜本来正端坐在床上,闭目打坐,此时猛然张开明眸,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锤般,张口喷出一小口鲜血来。
那,那是什么?她面露骇然之色,就连嘴角的血迹都顾不上拭抹掉了。
这怎么可能?我的《红粉骷髅大法》就如此轻易被破解了,还引动心神反噬,怎么可能?对方的神魂内竟有一把剑在守护着,威力无匹,凌厉无比,难道,他竟是一名深藏不露的修士?蜀山剑修?……不对,不像……娇娜一颗芳心砰砰乱跳,顿时失去了方寸——她虽然修为甚高,达到了金丹之境,能化出人身来,但这些基本都是父亲的功劳。
皇甫员外亲自将女儿点化,引入道门,点化之时,直接损失本身一部分修为,进行醐醍灌顶,娇娜的境界才会突飞猛进。
可她本身识字不多,学识肤浅,导致知识面狭窄得很,了解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不知道正气的存在,一时疑窦丛生,却统统找不到答案。
怎么办?怎么办?爹爹到底知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娇娜平生第一次遭遇如此挫折,头绪如麻,混乱成一团,根本理不出一个由头来——此时此刻,她才恍然觉得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强,那么聪慧。
原来心比天高,只是此心无知。
慢慢把心神的创伤抚平下去,只是先前陈剑臣神魂中小剑的当头一劈,简直就像劈在她的心坎之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悸动烙印。
每每想起,就有一种惊惧感,连手脚都忍不住轻轻颤抖。
娇娜长长喘了几口粗气,一连运动心法,这才让情绪渐渐恢复平静:还是先不要告诉爹爹了,如果被爹爹知道我施展出《红粉骷髅大法》去作怪,他一定会骂死我的……此时她的心思还是停留在如何避免父亲责怪的层面之上,直如一个孩童,做了坏事,只想掩饰,不愿坦白。
一夜风雨声,叶落知多少。
第二天清晨,雨水未止风未消,人已醒。
陈剑臣打开窗外,看着外面风雨飘零的景色,便很舒坦地长长伸个懒腰。
笃笃笃。
敲门声起,开门一看,却是对面西厢的鲁惜约俏生生地立在门外,她身穿一件花团袄子,脸上薄施脂粉,犹如画中人。
公子,方便说话吗?陈剑臣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她进屋来。
坐定后,陈剑臣问:惜约,有什么事?鲁惜约微微一叹,问:公子是否已决定在皇甫员外府上当皇甫小姐的业师了?陈剑臣回答:嗯,既然答应了就不可半途而废。
鲁惜约点点头:如此也好,皇甫员外定然不会亏待公子的。
陈剑臣眉毛一扬:惜约莫非有心事?鲁惜约咬了咬嘴唇,道:公子,你,你是不是觉得惜约很没用?她自幼锦衣玉食,家道中落后投身青楼,学得一手琴棋书画,但这些在许多人眼里,尤其在男人眼里不过都是花瓶式的技艺,只能用来取悦人的。
然而她心中早立誓言,不再过那般强自欢笑吞泪水的生活。
如此一来,自然而然就觉得生活茫茫,没了个目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做才好。
陈剑臣呵呵一笑:怎么会呢?鲁惜约道:可妾身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干不了。
陈剑臣灵机一动,忽道:听说鲁姑娘学得一手好针灸?鲁惜约回答:嗯,这门针灸之术,还是我做梦的时候学到的呢。
陈剑臣一愣神:做梦的时候学的?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觉得有些荒唐。
是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以前小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遇到一位白胡子爷爷,说看我心地和善,便要教我一门岐黄之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妾身就学会了这一门针灸之术,忘都忘不掉了……此时陈剑臣也觉得有些糊里糊涂了——做梦、白胡子爷爷、岐黄之术,这三者听起来怎么那么玄乎呀,简直就像……就像是阴神入魂一般。
他兴趣浓生,赶紧询问具体的详细情况,可时间已久,鲁惜约记忆恍惚,说得很模糊,并无多少有价值的内容。
不过陈剑臣思想敏锐,却明白天下间不可能有这般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定然鲁惜约曾经做过某些事情,帮助过某位修士,才会结下如此善果。
然而鲁惜约当时并不知情,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来。
过去的事情难以深究,陈剑臣道:既然惜约掌握有针灸之术,倒可以做一件有益众生的大好事。
哦,妾身能做什么大好事?鲁惜约赶紧追问。
陈剑臣微笑不语,这时候倒卖起关子来,道:现在该吃早饭了,早饭后我要给皇甫小姐上课。
嗯,中午时分我再过去找你吧。
嗯,好的。
鲁惜约乖巧地答应着,只是仍想不明白陈剑臣的意思,但不管如何,只要她能做得来的,定然会听陈剑臣的意见去做的。
早饭如常,吃过后皇甫员外又有生意要谈,匆匆出门而去了。
陈剑臣则直接到娇娜的书房去,此时娇娜破天荒的已乖乖坐在里面了,侍女小菊立在一边,疑惑的眼神一时看着小姐,一时又瞟着进来的陈剑臣。
奇怪……第一百章 调教娇娜本来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神情有些懒散,可瞥见陈剑臣进来,登时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身子不知不觉就坐正起来,嘴巴紧紧地抿着,一本正经,很是严肃。
看上去,宛如个三好学生。
陈剑臣暗自偷笑——昨晚的红粉骷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肯定是娇娜作怪,藉此搞鬼,要把自己折腾走。
如果换了旁人,经受不住红粉诱惑,堕入那虚拟的温柔乡中,自免不得吃尽苦头。
背负双手,施施然走进去,陈剑臣做足了先生的派头,来到属于自己的书桌边上,顺手抄起戒尺,干咳一声。
那边娇娜顿时心虚地站起来,道:先生好!旁边小菊见到,吃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几乎可以塞进一个拳头——曾几何时,小姐变得如此听话乖巧了?居然还会主动向先生问好?是我眼花了吗?陈剑臣轻轻一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坐下吧。
娇娜其实已经气得要爆炸开来,恨不得跳过来一拳打烂陈剑臣这副可恨的脸门,只是每当和陈剑臣那清明的眸子相对,她就莫名的全身发软,一点脾气都发不起来——昨晚那一剑,给予她心理实在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莹莹小剑,竟能激发出浩浩汤汤的巨大威势。
威势之下,自己彷如蝼蚁,彷徨无助……这就是娇娜当时的第一感觉。
她的一缕心神本来寄托在红粉骷髅之上,却直接被一剑劈得粉碎,本体心神顿时受到牵连创伤,导致喷出血来。
心神之上,就此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惊惧烙印。
她实在想不明白,陈剑臣魂神里藏着的那把剑,到底属于什么来路,竟有如此霸道威势。
陈剑臣坐到椅子上,道:皇甫小姐,既然你识字不多,那我们就从识字开始,先学《千字文》吧。
一路以来,他可算是做了多者的先生,婴宁、小义、阿宝等,因此对于教书识字,倒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然而陈剑臣根本没有所谓好为人师的嗜好,只是尽可能地想使得身边的人变得更好而已,扫盲当为第一关。
如今的娇娜,事实上算是他真正意义的第一位学生,有着全套的礼仪规矩。
把厚厚的《千字文》摆上来,陈剑臣见到娇娜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便道:皇甫小姐,先生有言在先,从今天起,每天教你三十个字,然后第二天进行默写考核。
你有一个字写不出来,我就用戒尺打你一记手掌心;有两个字写不出来,我就用戒尺打你一记屁股……抗议!娇娜立刻涨红了脸地嚷嚷起来:不能打屁股,要打,就打脑袋。
陈剑臣昂然道:抗议无效。
为什么?打你脑袋,先生怕把你打傻了,无法向皇甫员外交代。
娇娜顿时恨得牙痒痒的:这家伙,莫非想公报私仇,打自己屁股打上瘾了?不行,需要想个法子才行……可她想来想去,居然发现毫无办法。
最好的办法竟然就是按照陈剑臣所说的,认认真真读书,把每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好,把功课做得漂漂亮亮的。
可恶……娇娜情不自禁就握住了小拳头。
对于陈剑臣提出的诸种惩戒条例,后面小菊已经听得眼睛都直了,她本以为小姐听完后会当场发飙,就像以前那样,直接一把火烧了先生的胡子——哦,眼下这位先生实在太年轻了,还没有胡子……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姐一点过激反应都没有,而是乖乖地听着,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难道,是老爷的命令起了效果?小菊很快就想到一个可能性,就是老爷的高压命令,不准小姐在课堂上胡闹。
如此,她倒觉得释然了,随即却为陈剑臣在课堂外有可能碰到的悲催遭遇表示极大的同情。
对于陈剑臣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先生,小菊印象挺好的,觉得这年轻先生不像其他先生那般架子大,老气横秋,说话也风趣。
当然,个人长相总是能取得极大的印象分,当两位先生站在一起,一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一脸老皮;一位年少俊朗,形象潇洒,小菊的偏重选择可想而知。
这一堂课,娇娜出奇的配合,陈剑臣就教得很顺利,每当教生字时,娇娜都很积极跟着诵读,以及书写。
——诸如这般的私人课堂,本就没有规定的时间,陈剑臣把三十个生字教完,就算完成一天的课程了。
三十个生字的学习要求对于娇娜而言,只要她稍稍专心,根本不算难。
别忘了,她可是一只金丹修为的狐狸精呀。
狐狸本来就聪明智慧,更何况成了精的?以前娇娜只是心不在焉,无心于此,又不服管教,这才学不进去而已。
课堂上完,陈剑臣走出书房,出到外面正见到皇甫员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并在一个隐蔽的角度,冲他一竖大拇指,以示赞赏。
看来这只老狐狸已回来一段时间,并在外面听了不短的讲课过程了。
员外回来了!陈剑臣施礼问候。
皇甫员外春风满脸,很是兴奋,拉住陈剑臣道:来来,留仙,我们去喝酒。
许久娇娜和小菊才走出来,小菊道:小姐,刚才老爷一直在外面旁听呢。
皇甫员外的出现,让她更坚定了为什么小姐会乖乖听话上课的原因。
娇娜哦了声,兴致不怎么高。
小菊见状便道:小姐,等会你就要去爬山了吧。
娇娜侧过头,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去爬山?昨天你不是和小菊说了吗?叫我做好准备的。
呃,不去了。
小菊就问:那小姐要去做什么?娇娜嘴一撇:能去做什么呀,只能做那些该死的功课了。
啊!小菊再度傻眼——客厅之上,早摆开了一桌佳肴,皇甫员外满脸红光,一个劲地追问陈剑臣:留仙,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小女对你前倨而后恭呢?实在太了不起了,快说给我听听!知女莫若父,对于女儿的脾性,皇甫员外最是了解的。
说白了,女儿就是个任性的孩童,稍有不如意便会胡闹一番,完全不顾及后果,也不在乎旁人的脸面。
这种性格,往好方面说就是敢爱敢恨,爱憎分明;往坏方面说就是刁蛮任性,缺乏教化。
对此,皇甫员外头疼久矣,说过、教过、打过、骂过,但没有一样过得去。
请来的先生也都是全部败落阵来,灰溜溜走掉。
而这一趟请陈剑臣来,他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底气,生怕不用一天就被女儿赶跑了。
——本来皇甫员外想亲自出手,限制约束女儿的恶作剧行为,但他转念一想就放弃了这番打算,依然如前般放任自流,无为而治。
因为如果要自己干涉才能让得女儿折服的话,这对事情并没有多少裨益。
女儿不服陈剑臣,就不可能真心听教;而陈剑臣无法完全镇压得住娇娜的话,调教无方,这个先生也是当不长久的。
今天皇甫员外外出和人谈生意,但一颗心始终有些放不下,便提前回来,不料正听到一次在梦中才会出现的课堂情境。
女儿居然安安分分地在听讲做功课,认认真真朗读写字,一点脾气都没有闹,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陈剑臣是如何做到的?惊喜之余,老狐狸不禁往深层次想了想,在他眼中,陈剑臣一下子就变得有些看不透起来。
真是见了鬼了。
皇甫员外甚感纳闷,他在陈剑臣身上可没有发现任何法力的迹象,完全就是一普通凡人。
一介凡人折服了自己的女儿,固然是他所极力希望的,可当事实真正的出现,皇甫员外又忍不住心生疑窦。
面对他的疑问,陈剑臣呵呵一笑,佯作神秘地道:员外,这是我的独门秘法,恕小生留个秘密。
皇甫员外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更加好奇,只是不好再追问了,寻思着稍后直接去问问女儿,看有没有发现。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故而皇甫员外十分高兴,一个劲地劝酒。
然而陈剑臣自知酒量浅薄,稍后还要去找鲁惜约谈事情呢,所以吃喝得很有节制,等喝得差不多就告罪下桌了。
最后皇甫员外老怀开慰,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坐在厅堂上,手持筷子敲打着各式碗碟,口中哼唱不已……陈剑臣下了桌,回到所住的院子里,却见到鲁惜约没有在厢房,而是搬出椅子坐在门外屋檐下等着,不知等了多久,见到他回来,连忙欢喜地迎上去,一下子就闻到一股酒气:公子,你喝酒了?陈剑臣虽然节制,但毕竟也喝了不少,头有些晕乎,道:陪员外喝了几杯。
鲁惜约赶紧让他进屋子,以免受了风寒,又叫香儿泡了一壶茶来解酒。
面对有点醉意的陈剑臣,鲁惜约忽又想起当日在熙攘的街道上,她第一次见到陈剑臣时,也依稀这般。
只是时至今日,对于这位潇洒落拓的男子,她始终不曾有真正的了解。
但愿这一次,会是一个良好的开始……第一百零一章 针灸喝浓茶解酒,对身体并无益处,只是间或喝喝倒无妨。
陈剑臣喝了一口浓茶,精神振奋起来,叫鲁惜约坐下,问道:惜约,你的针灸之术有哪方面的作用?他心中已认定,此术来历不凡,功用效果定然会超过许多寻常医术。
只是没有亲身经历,不得明证。
鲁惜约道:这门雌黄之术,有个名堂,叫‘玉女针法’,可疏通经脉、调和阴阳、扶正祛邪等……嗯,还能解酒呢。
陈剑臣听她说得玄乎,顿时引起兴趣,道:既然如此,不妨来给我试试。
鲁惜约嗯了声,但没有马上行动。
陈剑臣心思玲珑,立刻恍然,道:到我房间里吧。
——鲁惜约房间内就一张床,是她睡觉的地方,怎么能随便让一个大男人睡上去?虽然她心属陈剑臣,但目前没名没分的,却也不愿太过于轻佻,以免被人看轻,惹人闲话。
要知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一向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带着香儿去到陈剑臣的东厢,陈剑臣躺回自己的床上,面部朝下,枕着一个枕头。
至于下一步,就要听鲁惜约吩咐。
鲁惜约随身带一口小小的箱子,不过半尺长短,造工精致。
打开,里面银光熠熠,长长短短,足有上百口银针,另外还有许多草本东西,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缭乱——她的随身行李,本来都放在客栈之中,后来入住皇甫家后,才叫香儿进城取出来的。
公子,银针解酒,只需扎一针后颈即可。
陈剑臣道:惜约尽管下针。
对于这门神秘的岐黄之术,他很感兴趣,就想亲身试一试效果。
鲁惜约纤手一捻,灵巧地拿起一根毛丝般细小的银针,坐到床边来,轻轻撩开陈剑臣后脑勺的头发,口中道:公子,我来了……微一凝神,轻轻一针扎了下去,正中穴位处,再慢慢地旋动了三下。
银针入肉不过分毫,陈剑臣顿感到一股麻酥之意传来,其中又夹杂着酸酸的意味,使人非常的舒服。
酸麻之后,便是胀胀的,感觉到有气流在里面活动。
针刺得气!鲁惜约的造诣,果然非同小可。
片刻之后,她就起了针,道:好了!此时不用她说,陈剑臣都知道好了。
皆因本来有些昏沉的脑袋,一下子就如沐春风般,变得清明爽坦,本来的几分醉意消失一空,浑身一轻,霍然坐起,拍手道:好针法,大有用处啊!鲁惜约问:公子的意思是?陈剑臣娓娓而谈:惜约有如此妙术,岂能藏而不用?可用之开设医馆,有益众生。
鲁惜约惊喜地道:开医馆?这个,妾身真的可以?陈剑臣正色道:怎么不可以?京城太医馆中便有女太医一职,同为女流,既然有人能当太医,那你当个民间女大夫自是绰绰有余。
在天统王朝,男尊女卑观念由来已久,男女之防也颇为严谨,女子出来做事的例子并不多见,一般都属于特殊行业。
医师就可以算作一门特殊行业。
因此陈剑臣灵机一动,便建议鲁惜约当个女大夫,开设一间医馆起来,专门诊治女性病人;至于男的,麻烦出门左转,到别家找男大夫去。
这般规定,自是为了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以及口舌——可定义为女性专科!针灸之术,偏重由内到外的调理,不用药,从而达到温通经脉、调和气血的作用,治病之余,附带还能美容呢。
如此,简直就是为女性病人量身定做的。
只要鲁惜约把医馆开起来,打出名头后,门庭若市指日可待。
听完陈剑臣的陈述,鲁惜约明眸闪烁,欢喜无比,弯腰道万福感谢道:多谢公子指点迷津。
——昔日在遛鸟楼,因为卖艺不卖身的缘故,其实她所赚取的钱财并不多,还要上下打点,这才能保得清白之身。
故而平时积攒下来的财富数量只能算一般,只不过用来开设一间医馆倒是足够的。
开设医馆,这可是鲁惜约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现在经由陈剑臣一说,顿时觉得面前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陈剑臣又问:惜约,那你准备到哪里开设医馆?江州。
哦,那你的父母之仇怎么办?闻言鲁惜约神色黯然,低头不语——她一介弱质女流,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想要击杀一名进士官人报仇,谈何容易?所谓刺杀,铤而走险,也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下策罢了。
陈剑臣忽而冷然道:惜约不必忧愁,恶有恶报,那李逸风作恶多端,我想,他迟早都会遭受到应得的下场的。
他倒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大招大揽下来要替对方报仇;就算真要这么干,也没必要张口说出来——人生之事,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并不需要大拍胸口嚷嚷不休。
鲁惜约冰雪聪明,隐约听出陈剑臣话中的意思,心里又是大感触动——她与陈剑臣只能说是萍水之交,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是。
而其最大的价值,无疑便是一副清白身子,之前鼓起勇气,直接开口愿意托付终生,不料被陈剑臣委婉拒绝,失望之余,实则更加欢喜。
因为从这一点可以证明陈剑臣并非那些渔色之徒,并不只是为了看上她的姿色而伸出援手的。
这一点,实在难能可贵。
鲁惜约久居青楼,对于男人贪新忘旧的薄幸之心最是了解,明日黄花,秋扇见捐,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知道听说过多少,其中以杜小娘怒沉百宝箱为典范,说得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此事发生的地点不在江州,而在杭州。
——杜小娘为当地名妓,一直就想从良,寻个好人家嫁掉,哪怕做妾氏也不在意。
她千挑万选,最后挑中了一名叫洛千城的书生。
这书生出身大户,对杜小娘痴心不已,为了她不惜倾囊付出,最后沦落成乞丐都舍不得离开杭州回家。
为此杜小娘很是动心,就此认定洛千城通过了自己的考验,便自出银子赎身,离开青楼,带着洛千城坐船回其家,准备成亲。
不料在半途之上,洛千城为了区区千贯钱财,竟答应将杜小娘卖给一位纨绔恶少!知道此消息后,杜小娘万念俱灰——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难以捉摸;但这男人心,简直就是天上云,明明看着是这般,可一阵风吹来就面目全非了。
她悲愤交加,便拿出随身所带的一个百宝箱,里面装纳着她平身所赚取所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本来想用来做嫁妆的,价值岂止万贯?杜小娘当着洛千城和恶少之面,把百宝箱里的财物一件件地倾倒入巨江中,然后抱着百宝箱纵身跳江自杀……而那洛千城人财两空,自是懊悔不已。
这个故事在各地青楼流传甚广,几乎个个姑娘都是知道的,意在告诫各个姑娘:天下男子多薄幸,遇人不淑害一生,还是安安分分呆在青楼的好……其中自不免带着许多别有目的的立场色彩,有失偏颇,但鲁惜约却真心知道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这句话所言不虚。
倒是旁边的香儿听着,有些不以为然——李逸风乃苏州豪强,势力骄横,他本身又是进士官人,不日就会出去当官的。
以陈剑臣现在的身份地位,根本不能帮小姐报仇,只是说些空话好话来安慰小姐罢了,当不得真的。
随后鲁惜约提出,她要在三天后就坐车返回江州去,以筹划开设医馆之事,要请陈剑臣去和皇甫员外说一声。
对此陈剑臣自无意见,只建议她最好能与王复一行一起回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并且回到了江州后,王复还能在鲁惜约开设医馆的事情上给予提供许多帮助。
毕竟有不少事情,鲁惜约一介女流不好出面应付。
第二天吃早饭之时,陈剑臣就把这事对皇甫员外说了,皇甫员外自无意见,咪咪笑道:留仙,你这么快就舍得与鲁姑娘分别了?陈剑臣哑然,但也没有多做解释,有些事情越解释越无力,还是沉默是金为好,当下转个话题,问:员外,昨晚娇娜小姐没有告小生的状吧。
皇甫员外忽然面露古怪之色,上下打量陈剑臣,瞧得陈剑臣心里有些发毛:呵呵,老朽倒希望小女会告你的状,奇怪的是她半个字都不提,反而很乖巧地说她长大懂事了,要认真读书了云云。
陈剑臣听得无语——这番话语从娇娜嘴里说出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反常得很。
皇甫员外是成精的老狐狸,自然嗅到了其中怪异,从而疑心大起。
陈剑臣不知道为什么娇娜不敢直言禀告,也许怕爹爹责罚吧。
但她说与不说,陈剑臣都觉得无所谓,自有合理的理由解释过去。
皇甫员外笑道:也罢,既然留仙你不愿说,娜儿不说,老朽也没必要追根问底了,乐得清闲。
吃过早饭,陈剑臣准时来到书房,开始对娇娜的功课进行第一次的检查考核——默写生字。
要看看经自己调教之下,这只小狐狸到底学得怎么样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不懂白纸铺开,毛笔提起,娇娜昂然抬头,摆开一副尽管放马过来的姿态,显然胸有成竹,做足了功课。
陈剑臣习惯性拿着戒尺,一手背负后面,在书房中踱步。
走一步,便张口念出一个生字。
然后那边娇娜听见,迅速提笔写在白纸上。
一个念,一个写。
速度颇快,过不多会,昨天教的三十个生字就全部念完了出来,而娇娜也写了出来,写满了三张白纸。
陈剑臣拿过白纸,往上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娇娜看不过眼,气鼓鼓道:你笑什么?陈剑臣脸一板:要叫先生!课堂之上,先生必须要维护足够的尊严,这才能镇得住场子,在这方面,就算娇娜再多个分身也不是对手。
娇娜心道一句我忍:先生笑什么?陈剑臣用戒尺指着上面那些字,道:皇甫小姐,你写的字基本全部正确。
娇娜顿时挺起胸脯,傲然道:那还用说!她昨晚可是秉烛默写,整整用功了一个时辰。
陈剑臣语气一转,接着道:字是没有错漏,不过字体大小不一,笔划扭扭歪歪,不成模样。
——娇娜写在白纸上的字,其难看度直追当初小义用爪子写出来的,笔画松散,架构崩乱,不认真看,都看不成个字样。
娇娜嘴一撇,回答:只要我写对了就行了,管它难看好看。
陈剑臣哂然一笑:字如其人,难看好看区别大了去。
譬如你穿衣服,如果只求遮体掩羞,又何必穿款式好看的?直接裹一张布匹就够了。
娇娜鼓起眼睛,道:我说不过你……陈剑臣乘胜追击:那你可知为何说不过我?娇娜哑口无言——她平时也算牙尖嘴利,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陈剑臣面前居然处处吃瘪,心中有许多话都难以分辨说出来。
陈剑臣悠然道:因为我占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娇娜犹自心不服,腹诽道:天大地大,拳头最大……如果换了别人,本小姐一拳头打过去,便把你这张讲出锦绣道理的嘴巴打烂了去,看你如何还能讲得出什么狗屁道理来。
皇甫小姐,磨墨!闻言娇娜顿时鲠直起脖子:先生,你这是故意差遣我吗?非也。
学生给先生磨墨,此为尊师敬道之举,再正常不过了。
陈剑臣支使娇娜干这干那的,主要就是为了磨掉她逆反的棱角,狠狠削一削她的脾气,不要为了逆反而逆反。
娇娜还不愿动手,可被陈剑臣一瞪眼,居然心虚得直打鼓,只好撸起两只衣袖,露出如玉皓腕,抓起墨块,也不懂轻重,狠狠地在砚台上搓动。
哗啦!她用力过猛,居然有墨汁溅飞起来,猝不及防地溅到了脸庞上,一点点的,似乎黑色的梅花,状甚滑稽。
陈剑臣摇摇头,很失望的样子,道:好了。
你这不是磨墨,你是在打墨呢,莫非这墨块与你有仇?嗯,今天增加一个额外学习任务,学磨墨。
香儿应该是会的,你就跟她学吧,明天再磨给我看。
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先生,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香儿虽然是下人,但也有可取之处……顿了顿,正色道:皇甫小姐,先生要你学磨墨,并不仅仅是要你学磨墨,而是让你学会一种学习的态度,你懂吗?不懂!娇娜忽地狠狠把手中的墨块扔掉,情绪激动地冲出了书房。
小姐,小姐!小菊一跺脚,白了陈剑臣一眼,赶紧追了出去。
陈剑臣喃喃道:纵然修炼百年,但不懂教化,始终本性难移,宛若顽童心性……发泄出来也好,压抑在心头毕竟不是好事……对比起婴宁,娇娜同是狐狸精,出身要好上无数倍,修为精深超出整整一个境界,但两者的心性反差奇大——婴宁知书识礼,显示出了极高的学习天赋和进取心;而娇娜娇蛮任性,火爆冲动,总是原始本能占据了上风,支配决定着处事方式。
比较之下,差别宛然。
学生离场,课堂自然无法继续下去了,陈剑臣倒没觉得有什么。
为师之道,一张一弛,该严的时候就严格,该宽松的时候也可以放松下,让娇娜自己想通了,才算成功。
如果想不通,自免不得另一番敲打。
陈剑臣始终相信,时间站在自己这边。
不用上课,乐得清闲,陈剑臣便走出胡庄,要到周围瞧一瞧,观察地形一番。
胡庄依山傍水,门前种柳树林,地理位置非常优越,气派非凡。
想来皇甫员外建立起这么一大庄园,很是下了一番工夫才经营起来的——他虽然为一只得道的老狐狸精,但恪守道规,也不会胡来,去做那盗抢的下做事,以积累财富。
如此,反会因为黄白之物而玷污了道心,得了金银,失去了信念,根本就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道心如堤,建筑起来千辛万苦,殊为不易,可一旦露出了破绽,哪怕极小的,都会变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灾难性后果。
胡庄上下,有仆从十余人,不过他们都是凡人,为苏州本地的百姓,见到陈剑臣走出来,都尊敬地问好,相必皇甫员外已下嘱咐,不可怠慢客人。
想着此事便有些荒诞,两只得道的狐狸精父女涉足红尘,化身乡绅,在城郊居住了许多个年头而没有被人发现,也没有修士来寻麻烦,大隐于野,乐也融融。
如果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后,又会引起多大的风雨反响?陈剑臣又联想到当今朝廷局面,看似四海升平,实则已有大厦将倾的迹象:贪官污吏遍地丛生,豪强恶霸层出不穷,就连被视为国之根基的黑衫卫都骄慢横行成习惯,作威作福,草菅人命……当今圣上还一反常态,大力引进释家进入中原,要与道门一争长短,势必引起两家的纷争不休……总而言之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势欲乱矣。
人若适逢乱世,将何去何从?抬头张望,望尽处尽是青山,青山处处,雨箭风刀,这其中蕴藏着的诸多险恶,其实陈剑臣也是有许多不懂的。
第一百零三章 蛇祸黄昏时分,有仆从来到东厢向陈剑臣禀告,说有人寻访,出来一看,原来是王复——他之前接到陈剑臣的书信,已然知道胡庄所在,趁着空暇时间,就过来看一看。
望见偌大辉煌的庄子,王复赞叹有加,道:留仙,怪不得你愿意留下来当业师,愚兄打听过了,胡庄乃是苏州有头有面的大户人家,皇甫员外家财百万,黑白通吃,实在是了不得的一方大人物。
他言外之意,自是说陈剑臣当了皇甫小姐的业师,也就攀附上了皇甫员外这棵大树,大树好乘凉,好处无数。
人生在世,学问多多,找关系为其中首要。
不过王复也听到了许多关于皇甫小姐的恶劣事迹,却不知陈剑臣如何吃得消?陈剑臣属于寓居胡庄,不便逾矩在厅堂上招呼王复,就要带他进入东厢之中说话,刚迈入院子,看见鲁惜约走出来。
咦!这是……在江州,王复可是远远见过鲁惜约一、两面的,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又惊又喜,张口说不出话来。
那边鲁惜约已向陈剑臣道个万福,道:公子来了客人?陈剑臣介绍了王复,鲁惜约又向王复施礼,然后就带着侍女香儿离开了。
王复这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激动地道:留仙,她不是遛鸟楼的鲁公女吗?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还认识?陈剑臣淡然道:此话说起来一匹布长……带着他进入东厢,又问:拂台兄,你不日就要返回江州了吧。
王复回过神来,答道:生意方面的事情都办妥了,后天早上就启程。
见他嘴角含笑的模样,看来不但生意妥当,其他方面也很妥当了,当下陈剑臣打趣道:我还以为拂台兄苏州河上春水流,乐不思蜀了呢。
王复哈哈一笑,眉梢都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苏州河上春水流……啧啧,留仙大才,出口成章呀,可惜当晚留仙没有在,否则就凭这一句,当可叫姑娘们打个七折!陈剑臣无语……但他也知道某些有才的书生可以凭着满腹诗华在脂粉堆里免费打滚,做个一首诗词换过夜的青楼才子,倒也令人所津津乐道的。
拂台兄,其实我也想去找你的,正有一事相托。
王复哦了声,大拍胸口道:留仙你这是什么话,有何言语尽管开声。
能做到的,愚兄绝无二话。
陈剑臣当即把鲁惜约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说了出来,建议王复和鲁惜约同路回去,好有个照应。
王复听完,一拍大腿,眼睛放光,眼勾勾看着陈剑臣,兴奋地道:留仙,你太有才了。
不声不响、神神秘秘的,原来是把咱们江州首屈一指的鲁清倌人给勾搭上了!陈剑臣大囧,话说什么叫勾搭呢。
王复随即一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愚兄几天风流,原来不及留仙春宵一度。
越说越没谱,陈剑臣赶紧干咳一声,道:拂台兄,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王复一摆手,道:愚兄明白,此中情趣不可为外人道也……哎,留仙你不知道,在遛鸟楼,能请得动鲁姑娘弹奏一曲的都是能人,不知道多少豪少一掷千金求一夕之欢不得,皆因鲁姑娘真是贞烈,卖艺不卖身,绝不松口退让。
啧啧,如果让那些达官贵人知道鲁姑娘选了留仙做了良人,不得跺脚擂胸才怪。
陈剑臣忽而心一凛,王复的无心戏言听在耳朵里,却别有一番警醒意味。
王复见他面色有异,还以为是自己说得有些过界了,连忙正色道:留仙但请放心,从此以后,愚兄当将鲁姑娘视为弟妹,以礼相待。
——娶青楼女子,尤其是娶清倌人回家当妾氏,乃是当今士大夫阶层的潮流,很是普遍。
在王复看来,自是以为陈剑臣终于动了心思,与鲁惜约郎有心妾有意的,互相之间就那般那般了,实属正常。
但两者既然有了那般关系,陈剑臣当然不喜欢别人再对鲁惜约评头论足的了。
陈剑臣不想在这方面多加纠缠,问道:拂台归途路径已经选好了?王复突然叹了口气,面有愁色:这番恐怕得从另一个方向回江州了。
哦,为何?王复便愤愤然道:还不是因为那条大青蛇。
青蛇?陈剑臣心一动:难道那条大蛇又出来挡路了?王复面露苦笑:岂止出来了,还吃了人呢。
两个到官府揭榜的猎户上山杀蛇,都被它一口吞掉了。
不知怎的,这青蛇吃了人后,凶性大发,便时常出没山林之中,无论人畜,见到就咬。
现在那边峡谷方圆数里地,基本无人敢走了。
陈剑臣为之动容:孽畜如此凶狠?可不是嘛,蛇祸怏然,官府又派遣了三百官兵手执兵器上山扑杀,但这些官兵平时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一看见巨蛇现身,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哭喊着跑下山了。
自此以后,官兵就再也不敢出动了。
陈剑臣眉毛一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朝廷养兵,不外乎定国安邦保百姓三者而已,他们如此表现,实在无能。
王复赶紧摆手:留仙勿作此言,抨击官府,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到可是一件大麻烦事。
天统王朝,风气固然比较自由,但也有不少禁忌,比如冒犯圣人形象,抨击朝廷等,都属于不当言论,很容易就会祸从口出,被黑衫卫请去喝酒的。
喝什么酒?有个名堂,叫做七步断魂酒!陈剑臣忍住怒气,道:蛇祸越演越烈,难道官府就此不管了?王复道:也不是不管,张榜请人呗,但是官兵都不敢出动了,寻常百姓如何还敢冒头送死?陈剑臣问:既然地方官府镇压不住,知州如何不发八百里急报,向朝廷求援,或者可能派遣黑衫卫来杀蛇?王复嘴一撇:留仙你有大才,不过毕竟年纪尚轻,不懂得那为官之道……一条大蛇为祸管辖之地,不可收拾,如果此事被朝廷知道,那苏州知州少不得要戴上一个‘治理无方’的罪名。
说不定被御史一封劾书上去,他的乌纱帽就会被摘了下来。
所以,对于此事,知州大人捂都捂不及呢,哪里会上报,自讨罪名?反正大蛇只是在山林间活动,又没有杀进苏州城去。
陈剑臣本非笨人,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莫说这苏州知州,放眼天下,瞒上欺下的为官之道,简直放之四海皆为准。
王复道:不说此事了,反正咱从另一条路回去,多走几天就几天吧。
倒是留仙你,居于此地有些危险,应向皇甫员外建议,多做些准备。
东山呈半圆形,山脉绵延,不知几千里深纵。
胡庄所在,位于东山东边山麓之下,而那大青蛇为祸的峡谷却属于南面,两者相隔不下数百里,距离甚远,理论上不用担心。
但这样的事情本就反常,所以王复提醒陈剑臣也是必须的。
不过陈剑臣却知道,皇甫父女皆是修炼得道的狐狸精,法力高深,哪里会畏惧什么大蛇?而那大蛇如果修炼有灵,断然也不敢游走到这边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就是不知对于大青蛇的存在,皇甫员外到底持何种态度?大概是觉得大家都是妖类,井水不犯河水,就互不理会吧。
又说了会话,香儿敲门进来,用木托盘捧着许多点心,说是鲁惜约吩咐她拿来给陈剑臣招呼客人的。
鲁惜约如此细心体贴,王复不禁冲陈剑臣一竖大拇指,意思是恭贺他纳了一房贤淑的妾侍。
陈剑臣视而不见,只招呼他用茶。
王复没有在庄上盘桓太久,喝了几杯茶后就告辞了,他并没有直接返回苏州城府,而是就近抄道去了苏州河,显然食髓知味,要抓紧时间继续苏州河上春水流。
送他出庄后,陈剑臣有心事,眉头不展,抑抑地回到房间。
——今天皇甫员外出外谈生意,早就说好不回来吃晚饭的,剩得陈剑臣一个,他也不想一个人坐在宽敞的饭厅里用膳,干脆叫仆从送进房间里来,吃完后再收拾出去。
搞定了诸多琐事,陈剑臣一如既往地开始读书练字,修习了近两个时辰后才停止,然后浸淫《三立真章》,领悟其中之意。
至于今天课堂之上娇娜的小脾气行为,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具体影响后果到了明天后自可见分晓。
假如娇娜明天不来上课,那就得采取另外的手段办法了;而如果她准时出现在课堂上,那就表明事情要远比想象中好,这只小狐狸精并非无可救药,拥有可观的调教空间。
至人无梦。
第二天起床吃过早饭,陈剑臣大踏步迈进书房,一进去,正见到娇娜端坐在书桌后面,见到他来到,明眸闪烁,连忙假装翻起书页来。
第一百零四章 手段娇娜准时出现在课堂之上,陈剑臣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不过令娇娜感到意外的是,陈剑臣并没有提及昨天交待下来的磨墨学习任务,仿佛忘记了似的直接教起了生字——娇娜暗自松了口气,她昨天负气跑出书房,奔到后山散心,静坐了许久这才把心中的郁闷排解出去。
不过回家的时候依然没有释怀,更没有听从陈剑臣的意思去跟香儿学磨墨,如果今天陈剑臣再度逼她磨墨,结果只怕又是昨天的翻版。
陈剑臣明心见性,深知不能把兔子逼急的道理,于是闭口不提昨天的磨墨之事,转而缓冲地教起生字来。
娇娜一边记着生字,一边却觉得陈剑臣越发古怪起来,难以捉摸,行为举止,一点都不像以前的那些先生,尤其是其神魂内竟还藏有一把剑!这是非同小可之事。
娇娜之所以肯低下头来,安分地坐在课堂上学习,其中倒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弄清楚陈剑臣的底细——前天晚上,皇甫员外向女儿旁敲侧击地打听她为什么肯乖乖听讲的原因所在,而娇娜反而直接问起陈剑臣的来历。
对此皇甫员外倒没有什么隐瞒,直接把事情经过道了出来。
只是听完之后,娇娜更觉茫然:陈剑臣的这些经历和他神魂里隐藏住的剑没有可联系的地方……由此想到,娇娜便认定陈剑臣绝对对爹爹隐藏了什么——她甚至怀疑陈剑臣是不是别有企图,故意化身先生来庄上的。
如此的话,陈剑臣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们父女的真实身份?大忠似奸?小狐狸精顿时想到一个比较贴切的形容词,并想象力丰富地海阔天空起来,经过不断的完善补充,最后得出来的结果是:陈剑臣来庄上是有阴谋的……从小到大,娇娜经常被爹爹教训,说红尘世界,即大且杂,人心似鬼,狡诈无常……因此想在红尘打滚就必须读书明理,方能分辨真假是非云云;见女儿不肯向学,甚至不惜下了死命令,不准她离开庄子一里以外的地方,更不能进城去。
所以时至今日,除了天天往后山跑外,娇娜基本就没有其他社会活动了。
皇甫员外有大智,善经营,但这管教女儿的方法实在有些不妥,反而更加激发了娇娜的逆反心理,更加对学习不感兴趣了。
娇娜不爱学习,但爹爹所说的人心似鬼倒记得很清楚,并学以致用地扣到了陈剑臣的头上,皆因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先生身上着实有许多令人生疑的地方。
狐性本多疑……只是娇娜还没有向爹爹禀告的打算,只计划着了解更多掌握更多后才付之行动,最好能抓个现行什么的——而跟着陈剑臣上课,无疑是一条了解的好路径。
她的心思,陈剑臣自然无从知晓,不过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地让娇娜变成个三好学生绝非易事,可不是三两天就能摆平的,也不是一剑破除了对方的小法术就行了的。
潜移默化,正需春风秋雨。
今天的课堂又是顺利地结束了。
回到东厢,陈剑臣去叫鲁惜约收拾东西——让她和王复同路返回江州的事情一早就说了,鲁惜约也没有不同意见。
因为王复要明天一大早就启程,加上路程方向不同,陈剑臣要今天就送鲁惜约主仆到苏州城府去,住进客栈内,与王复等人汇合。
鲁惜约随手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由陈剑臣带着,出到外面向皇甫员外辞行,并感谢他的款待。
爹爹,女儿要随先生,以及惜约姐姐他们进城!娇娜忽然跑出来,兴冲冲地道——这些天她和鲁惜约倒聊得比较投机,成为了朋友。
皇甫员外立刻板着脸道:不行,谁知道你出去后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娇娜嘟着嘴,撒娇道:爹爹,你就让我去嘛。
最多女儿保证听先生的话,不会惹是生非的。
对于苏州城府,娇娜早向往已久,若不是被爹爹约束,她早就想去看一看了,要看看真正的花花世界,到底是何许模样。
这个……皇甫员外望向陈剑臣,却是要先征询他的意见,把决定权抛给他。
陈剑臣扫了一眼满是期待的娇娜,便道:员外,就让皇甫小姐跟着进城吧,认识一下外面的人情世故也好。
他答应了,皇甫员外自再无意见,拱手道:那就拜托留仙了,小女进城后,如果有什么不当之处,但由留仙训导。
又叮嘱了娇娜几句。
能够进城去玩,娇娜心花怒放,什么意见都没有,统统答应下来。
坐上皇甫家的马车,一行人辚辚地进发苏州城。
目送他们离开,皇甫员外忽然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喃喃道:南面那家伙近日闹得有些过分了,事情越闹越大,只怕不好收拾,如果惊动了释家道门的修士来,那就不好了……嗯,看来需要用一用手段……老爷,你说什么?站在边上的家仆见到老爷嘴皮子微微有些动,却听不见有声音传出。
皇甫员外呵呵一笑:嗯,老爷我是说要出门一趟,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了,等小姐他们回来,你告诉他们一声。
哦!那仆从恭敬答应,老爷经常夜不归宿的,应酬嘛,很正常。
嗯,阿福,今晚可能会行雷闪电,要注意门窗。
皇甫员外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
行雷闪电?大冬天的?那阿福顿时傻眼:老爷是不是说错话了……马车悠悠,鲁惜约和娇娜主仆都坐在车厢内,陈剑臣就坐在前面,和车把式一块儿,把身子靠在车厢边上,稳稳坐着。
车轮辚辚,声音单调,身后不时传来少女们清脆的说笑声。
陈剑臣干脆拿出随身带在身边的一卷书来阅读。
坐车苦读,旁若无人。
马夫瞥眼见到,不禁暗暗佩服,心想读书人就是不一般,随时随地都能读得进去,怪不得能中举当老爷呢……驾驾驾!猛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粗暴的吆喝声:官差办事,闲人退避!陈剑臣回头一看,见到后面官道上尘土飞扬,三匹骏马飞驰电掣而来,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躲避不迭。
车夫似乎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般事情,很娴熟地挥动鞭子,把马车靠边停住,以免马匹受惊狂奔。
嗒嗒嗒!后面十二只马蹄轮番踏地,很快就超越过去了,只是三名骑士,只有两个身穿府衙皂衣,还有一个,却是穿着寻常的麻衣。
喏,原来是李大官人的张护院。
车夫眼尖,认出了人。
陈剑臣心一动,问:马六,你所说的李大官人,可是西关的李逸风李大官人吗?那车夫马六笑道:可不是他嘛,苏州除他以外,哪里还找得着第二个李大官人?嗯,你知道些什么?马六重新赶马车上路,见到陈剑臣相问,马上滔滔不绝说起来:回陈公子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前一段日子那东山南面峡谷内,不知为何突然杀出一条大蛇来,那蛇真是大啊,公子如果你不亲眼看到的话,你根本不知道那蛇有多大,身长百丈,头像箩筐,眼若铜铃,身子能绕着山峰一圈,不知道多吓人……陈剑臣哑然失笑,这马六显然也是以讹传讹,根本没有见过大青蛇真面目。
不过这都是民间传闻的特色,不足为奇的。
一件事情经过三个以上的人口口相授,麻雀都能变成凤凰来。
他也不分辨打断,只听车夫说下去。
这条大蛇,以前听说是一个该死的耍蛇人放养山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几年之后就变成偌大模样,能吃人,可吞象,很多人说,只要这条蛇吃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它就能褪去尾巴,化身成龙呢……这个传闻就更不靠谱了。
陈剑臣虽然不确定这个世界会不会有龙,但却能肯定大青蛇吃人,只是属于一种低浅的吸取精阳血肉来增加修为的一种手段而已,距离化龙不知还有多远。
……大蛇害人,百姓人心惶惶,天天有乡绅带领百姓去官府门前闹,只是官兵也不敢上山杀蛇,无奈之下,官府就张榜悬赏,说谁能猎杀大蛇,可得金元宝十锭……啧啧,如此高额奖赏,前所未有过的,可惜咱家没本事,只能干瞪眼……期间倒有几个猎户艺高人胆大,去揭榜,上山杀蛇,但他们最后都是被巨蛇吞吃了。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再敢自告奋勇了。
这奖金高也得有命拿呀……但昨天,我替老爷赶车的时候听说,李大官人派人去揭榜了,当时我还不信,今天看来估计是真的,刚才和两个官差在一起的,正是李大官人的张护院……听到这里陈剑臣忍不住问:李大官人会武功吗?马六道:不会,他是读书人,怎么会练武呢。
那他怎么会去揭榜杀蛇?呵呵,应该是派遣手下去杀吧。
李大官人家境雄厚,性子又豪迈,爱好结交天下豪杰,家里不知养着多少门客呢。
原来如此,陈剑臣一下子就明白了——李逸风此举定然不会是为了拿悬赏,敢情是借此赚取声望名誉呢。
如果斩杀大蛇成功,苏州一带百姓,对他自然是感恩戴德的。
这对于李逸风日后的仕途,有着非常利好的影响。
好手段……陈剑臣眼眸闪过一抹玩味的神色。
此时,苏州城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新生川流不息,接踵摩肩,是谓繁华的苏州城。
自从进城门开始,娇娜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按捺不住地一直伸头到车厢外,兴奋好奇地朝外面张望,看得不亦乐乎,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感到欢喜。
她本就生得一副姿色艳绝的外貌,眼下毫无遮掩地露出姣好的面容来,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道热切的目光注视。
尤其是恰好路过的书生秀才们,他们看见娇娜,还以为是哪家大家闺秀出游呢,心中窃喜,忙不迭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做姿态动作,企图吸引娇娜的注意。
其中有两、三个,当即高声吟诗起来,抑扬顿挫,朗读得喉结一缩一缩的,唾沫横飞,当真是吟得一嘴好湿。
吵死人了,个个都像公鸡叫!皇甫小姐蓦然一声河东狮吼,那几个书生骇然失色,赶紧灰溜溜没入人群中。
陈剑臣看见,忍禁不禁,但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对娇娜道:皇甫小姐,你还不坐回车厢内去?娇娜看得正过瘾,哪里肯听?陈剑臣脸一板:你不听话,小心先生戒尺侍候。
听到戒尺二字,娇娜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来,只是仍情不自禁地撩开车帘子,撩出一条缝来探望。
恩公……恩公果然是你……似曾相识的声音,就见到街边上一处书画摊子里激动地冲出一个人来,可不就是那个书痴张唤蕴吗?相隔数天,书痴依然一身敝旧,只是全身上下干净利索了许多,不复之前的不修边幅,浑浑噩噩,起码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
哦,原来是张兄,你怎么在这?陈剑臣叫车夫把马车停住。
张唤蕴忽而朝着他深深弯腰一鞠躬,道:当日公子不留姓名,小生还以为再无见恩公之日了。
陈剑臣呵呵一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齿。
又指着那边的书画摊子,问:这是张兄开的?张唤蕴面有惭色,道:一介贫寒,无以为生,所以开设一小摊子,聊以补贴家计。
陈剑臣心一动,已然知道自己吩咐那书魅颜如玉的策略有了效果——虽然到目前为止,张唤蕴还是不肯卖掉家中一部分的藏书来改善生活,但他起码已经迈出了樊笼般的书房,走了出来,还放下颜面在街边卖起字画,真正做起了营生,以此补贴家用。
比起以前的痴呆傻愣的样子,已然算是新生。
张兄,圣贤有云‘百行孝当先’,堂堂七尺男儿,而立之年,如何还需要老母亲含辛茹苦照顾抚养?躬身自省,当好之为之。
张唤蕴叹道:恩公一语惊醒梦中人,小生愧读圣贤书了……回想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宛如一梦,白痴之梦。
小生已决定营生之余,苦读经义,明年参加乡试,博取官身功名。
他读书万卷,也擅于做八股文章,平时的岁考科考都是名列前茅的,因此也获得了明年的乡试资格。
相信有颜如玉在一旁督促指引,张唤蕴倒很有机会中举。
陈剑臣一拱手,道:那我就先预祝张兄明年榜上有名,一举天下知了。
张唤蕴还礼,道:小生观公子气宇不凡,定非池中物,相信他日我们都会同朝为官,到了那时,小生再请恩公为座上宾。
闻言陈剑臣哈哈一笑:这书痴转性之后,果然心思敏捷了许多。
双方作别,那张唤蕴犹站立在街中,目送不已。
到了客栈,和王复一行碰头,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
想及即将的分别,鲁惜约黯然神伤,竟无语凝噎。
陈剑臣下得楼来,忽然发现娇娜不见了!问起小菊,小菊回答:刚才娇娜说要出去方便一下……听到这句话陈剑臣就知道事情要糟——娇娜分明是寻个借口溜跑出去玩了;而偌大一个苏州城,该去哪里寻找?胡闹!陈剑臣暗暗骂了句,也怪自己一时疏忽,明知道娇娜是个活泼乱动的性子,到了苏州哪里肯乖乖听话,像个淑女的?那样,就不是娇娜了。
此时小菊也反应过来,吓得有些惊慌失措,连问陈剑臣该怎么办,如果小姐出事,那问题就严重了。
对于娇娜会出事的可能性,陈剑臣倒不担心,她可是得道的狐狸精,修炼出了人形,等闲人哪里能耐得了她?怕只怕她会到处生事,招惹到许多麻烦来。
想了想,陈剑臣叫小菊和车夫就在客栈这里等,他一个人出去寻找娇娜。
小菊本也想去,被陈剑臣喝住——她一个小姑娘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只怕去找人的时候,找着找着连自己都丢了。
这样的事情多有发生。
陈剑臣迈开大步,先到附近的街道上寻找。
……却说娇娜,找个借口支开了小菊,悄悄溜到了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顿然觉得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这边看看,那边悄悄,蹦蹦跳跳的,不大一会就走出老远的一段路,连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不管,反正信步而行,恰好看见街边上有卖冰糖葫芦的,看着一串串,鲜红欲滴,非常的馋人,她不禁走过去。
那贩子热情地摘下一大串递过来,吆喝道: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这位姑娘尝一尝吧,包你吃一串买三串。
娇娜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过就吃,眉开眼笑赞道:真甜。
三两下一串冰糖葫芦就进了肚子里。
小贩又问:还要不?要。
于是左右手各自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左舔一下,右咬一口,不知多爽。
小贩笑容满面:姑娘,盛惠十一文钱。
娇娜一听傻了眼,这才想起爹爹说过在人间拿人家的东西可是要给钱的,只是她从没有出过门,身边更不曾带得一文钱来,这可如何是好?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有了决定,立刻撒开双腿就往街边巷道里跑。
这一下轮到小贩傻眼了:什么世道呀,什么时候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会吃白食,霸王餐了?他来不及多想,喝道:姑娘你还没给钱呢。
扛着家伙,奋力追过去。
娇娜不懂路,选择的巷道竟是一条死胡同,奔出几十步前面就没路了,而是光秃秃的墙。
她不假思索,暗念一句口诀,用了个穿墙术,娇小的身子直愣愣往墙上一冲,瞬间穿了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后面小贩见到,吃惊得几乎连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了下来:妖怪,有妖怪呀。
吓得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都扔掉在地,呼天喊地地冲了出去。
阿尼陀佛!一声佛号,犹如晨钟暮鼓,骤然在耳边响起,震得耳膜晃动,脑海清明。
小贩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位身穿白色僧袍的大和尚立在自己身边。
这和尚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面目俊朗,非常的年轻,加上身材挺拔,僧衣洁白似雪,一尘不染,能给与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和寻常的僧侣截然不同。
他右手持一把九环禅杖,左手托着一个钵,底平口小,通体紫红色,隐隐有光华流溢出来,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
和尚一合十,道:这位施主有礼了,贫僧是金山寺的拂晓和尚,朗朗乾坤,你为何大喊有妖?小贩吞了一口口水,当即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哦,还有这等事?拂晓和尚心中已然明了,踏步进入那小巷之中,朗目四顾,到了尽头的墙壁之前,站定,忽地一口唾沫吐入到左手托着的钵盂之中。
嗡!那钵盂内突生变化,水汽袅袅,只转眼工夫,里面竟然萌生出一汪清水来。
清水清澈见底,恍若一面能照出事物的镜子。
事实上里面正在映照出一片会动的镜像,仔细一看,竟是刚才娇娜跑进巷道然后施展出《穿墙术》穿墙而走的整段完整的过程。
原来是一只修炼百年的小狐狸精……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敢化作人形闯入闹市之中,简直不知死活。
也好,贫僧要祭炼黎明塔,正需要镇压炼化九百九十九只化形级的妖魔鬼怪,才能炼出塔灵来……想到此处,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直如阳光般灿烂,如果不是个光头和尚的形象,而是一个书生的话,这么一个温和的笑容,不知会迷倒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呢。
大师,是不是妖?后面小贩战战兢兢地跟着,这时小声问道。
的确是妖,贫僧这就去降妖除魔了。
身子一跃,轻飘飘地飞过墙壁,身形异常潇洒,眨眼间不知去向。
小贩见状,虔诚之心顿生,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都说金山寺里的和尚个个都法力高深,皆为得道高僧,果然!看来日后要多多去金山寺烧香拜佛才行了……第一百零六章 挡路繁华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仿佛一模一样的叫卖声,人在其中,分不清东南西北。
娇娜猛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跑得匆忙,甚至记不得原来客栈的名称,街道的名字,因此根本无法找人问路。
苏州城,真得很大……娇娜忽又想起爹爹语重心长的话语:娜儿,天下何其大也。
这天下的世界始终是人的世界,所以我们才要变人形,学人语,习人字,知书而识礼。
如此,才能在这个世界活得很好。
否则,不读书不明理,纵然开了灵窍,有了智慧,哪怕获得巨大的力量,但本性上依然还是茹毛饮血的兽类罢了。
随即回响在耳边的,是陈剑臣的训导: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很多事情,果然不是靠着一双拳头就能打得通的。
比如现在,虽然娇娜可以施展出特殊遁法直接回到家中,只是如此大型的道法施展出来后,肯定会惊动不少人,从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到了那时候,他们父女还能不能继续留在胡庄都成问题了。
娇娜虽然莽撞,但对于某些根本性的原则问题还是有些分寸的。
如此,站在热闹的街头上,娇娜彷如一叶孤舟,不知何去何从;又像一个走失路的小孩,举目茫茫,彷徨无助……猛地,娇娜视线之内就见到一个身穿白色的年青和尚——街道上行人何止百千?一望不到头,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是,当那个白衣和尚出现在其中的时候,其他所有的人似乎统统都不见了,不存在了。
只剩得这么一个手持禅杖,掌托钵盂的和尚,迈着大步,足不沾尘般潇洒走来。
娇娜双眸瞳孔急缩,犹如被针刺着了,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就像被一只苍鹰盯住了一般,浑身寒毛都要炸开来。
就在这一刻,她竟然冷汗潸潸,仿佛下一刻就要现出本体来仓皇逃跑。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吾眼通天地,处处真谛在……拂晓和尚看着不远处的那只通体火红的小狐狸,嘴角又露出了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
嗡!很细微的一声响,从左掌心出的钵盂发出,但他身边经过往来的人都没有发现那钵盂此时已经离手三寸,并在做着激烈的旋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脱手飞出,把娇娜收入钵盂之中。
咦!就在这时候,那狐狸精面前忽然跑来一个人,挡在了前面——怎么可能?此子有些古怪,竟然挡得住我的七转法身真眼?拂晓和尚眉头一皱,眼瞳中骤然闪现出一圈金光来。
金光似无形,形成一圈,化作一张金铙模样,嗖的便飞了过去,视空间如无物,一下子就没入对方体内。
铿!超越凡人耳根的声响激荡而起,对方体内猛然跃出一把莹莹小剑,通体洁白似冰,有质而透明。
相比金铙,那剑形微小得几可忽略不计。
但就是这么一把小剑,毫无畏惧地迎上了金铙,根本不需要人挥使,直愣愣一剑劈下。
噗!剑光现,金铙破,散作无形……嗯?拂晓和尚右脚刚刚踏出,此刻就这般停留在虚空中,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了下来,踏在坚实的街面上。
那是正气,正气化剑……想来,这世间已很多年没有正气出现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苏州城内见到。
拂晓和尚面现凝重之色,抓住禅杖的手紧了紧。
陈剑臣挡在娇娜面前,俯首到她耳边轻语,告诉她回去客栈的路径,要她先上马车回家去。
他说话的时候,把气吹到了娇娜精致如玉的耳朵上,不知怎的,小狐狸精慌乱的情绪迅速得到平静下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伶俐地离开了。
陈剑臣目送她远去,这才转身过来,和那位缓步走过来的,风华绝代的和尚面对面。
如此风采绝伦的和尚,他也是平生首见,暗地不禁喝一声彩。
拂晓和尚来到陈剑臣面前,平静地道:施主,你挡住了贫僧的路。
陈剑臣眉毛一扬:是吗?不过有言道释家大开方便之门,这一条路让小生走走又何妨?拂晓和尚合十,道:施主乃读书人,读书当明理,不过贫僧观施主似已误入歧途,还是及早回头是岸为好。
陈剑臣一动不动,淡然道:妖魔道,人间道,我自行我道。
在小生心中,此岸非彼岸。
闻言拂晓和尚猛地哈哈一笑:好一个‘我自行我道’,施主心意坚毅,却不知道早已执迷不悟,看不透这天地奥秘,困身樊笼之中,可惜呀,可惜。
陈剑臣哂然一笑:道不同,不相与谋。
道门自求逍遥,释家唯问皆空。
而君子,士不可不弘毅。
拂晓和尚双目精光爆射,猛然落在陈剑臣的面门上,似乎要看个透彻明白。
陈剑臣毫无畏缩,迎目而向,针锋相对。
一会之后,和尚眼皮一垂,恢复成一副慈悲为怀的和顺模样,叹息道:也罢,既然施主心意已决,贫僧就开一次方便之门,施主好之为之。
说完,拄着禅杖,转身迈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陈剑臣暗松一口气,忽然冲着和尚的背影大声问道:敢问大师在何处出家?拂晓和尚头也不回,朗声道:贫僧出身金山寺,法号‘拂晓’;施主有意,可前来本寺一叙。
说完,大踏步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金山寺?陈剑臣来到苏州后,却是几度听过这个名字的,还曾经萌生过对号入座的念头,只是如今一见,又不尽然。
这拂晓和尚看着年轻,只怕是驻颜有术吧,一身法力深不可测,若真是动手起来,自己不是对手。
陈剑臣目送拂晓和尚远去,若有所思——这个世界各方势力轮番浮出水面,局势是越来越复杂了。
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单薄啊。
他驻留一会之后,拔足离开,要返回胡庄去。
第一百零七章 冬雷金山寺,拂晓和尚……对于金山寺,陈剑臣进入苏州城后有所耳闻,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寺庙,就建立在苏州河下游一个河湾边上,依山傍水,占地数百亩,非常的宏伟,本身就属于苏州十景之一,很是著名——在朝廷历年的反佛行动中,金山寺竟然不受牵连,屹立不倒,反而越发的香火旺盛,想必其中必有独到之处。
陈剑臣忽然想到道门有崂山、昆仑、蜀山三大流派,那么释家应该也有执牛耳者?难道就是这金山寺?只是话说回来,这一次正明帝组织弘法,专门从那度印国请来诸多僧侣又是怎么回事?释家根源,源远流长,但归根到底都是从度印国传进来的,然而那金山寺一脉进入中原后,经过多年的传教,无论形式或是内容上,应该都发生了诸多变化……和拂晓和尚的这一次照面,陈剑臣立刻就知道对方法力高深,只是具体不知高深到什么样的地步。
与庆云道长的结识,让他了解到许多关乎道门的概念常识,但对于释家,所知就不多了。
或者,真要去金山寺一趟?从拂晓和尚刚才的态度表现看来,对方并无任何恶意,并且还留下话来,要请自己过去一叙呢。
念头在心头盘旋着,陈剑臣已经回到王复所在的客栈楼下,却见到皇甫家的马车仍停留在原地,并没有走。
先生,你回来了。
车夫马六见到他,连忙问候。
随后小菊就从车厢内走出来,道:先生,小姐要见你。
陈剑臣哦了声,撩开车帘子,身子迈进去,就见到娇娜低着头坐在里面,一动也不动。
陈剑臣吩咐马六赶车出城后就不说话了,坐下来靠着垫子,微微闭上眼睛,养神。
——闹市街头,他和拂晓的交锋无形有质,虽然只是试探性的,但已让陈剑臣的精神遭受到极大的损耗,必须要安心休息两、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一阵难言的沉默……先生,你怎么不骂我?不知过了多久,娇娜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陈剑臣冷哼一声:骂你有用吗?先生,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和爹爹的真正身份了?不错。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了。
娇娜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盈盈地看着陈剑臣:那先生为何不怕?陈剑臣哈哈一笑:读书人当刚正通明,能明理,能通情,能辨是非曲直。
故而在我眼中,人也好,妖也罢,都是一样的。
所不同的,唯善恶一念而已。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坦坦荡荡,心无私念,就像在说一种放之四海皆为准的大道理,掷地而有声。
哇!对面的娇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一头扑进陈剑臣怀里。
泪水滔滔,片刻就把陈剑臣的衣衫给打湿了。
她哭得真大声,坐在外面的小菊听到动静,以为先生在打小姐呢——这先生可真心狠呀,果真下得了手,那不得把小姐打得屁股开花了?不过小菊先前已得到娇娜吩咐,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进入车厢里来。
小姐说话一向说一不二,她也不敢违背,只能憋忍着。
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娇娜,陈剑臣谓然一叹:这狐狸精其实不过就是个淘气的孩子罢了,闯了祸后极度渴望寻求一份坚实温暖的依靠……或者,她之前把八位业师折腾走的症结并不在于其不爱学习,而是太无聊了。
人在无聊中总是会做出种种有悖常理的事情来,更何况一只狐狸精?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也许只是想找一找消遣。
好啦,皇甫小姐,你这么哭下去,如果被皇甫员外见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娇娜依然深埋着头,道:就是你欺负我了!陈剑臣哑然失笑,又道:你再哭下去,眼睛都会哭肿成两个桃子,那就难看了。
果然还是这句话有效果,娇娜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起来看见陈剑臣胸襟一大片地方都被自己的泪水滚湿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脸微微红起来。
陈剑臣摇头叹息,喃喃道:怪不得以前那些先生都自动请辞,当小姐业师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得起,又要教书,又要做保姆的。
娇娜罕见地露出了一分扭捏的神情,道:哪里有?陈剑臣咪咪一笑,但也不愿在这方面过多的纠结不休,话题一转,问道:皇甫小姐,你们涉足红尘人间,在胡庄居住有不少年头了吧。
娇娜鼓起眼睛,忽然警醒起来: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陈剑臣呵呵一笑:只是想了解一下。
娇娜道:但是我还没了解你呢,那天晚上,你破去了我的法术……嗯,先生一介读书人,如何有那本事?陈剑臣昂然道:那是你太小看天下的读书人了,子曰:‘吾善养吾之浩然正气’。
读书人只要念头刚正,意志坚毅,自可百邪不侵,区区法术,又能奈得我何?关于《三立真章》的存在,属于自己压箱子般的隐秘,一般情况下他都不愿与别人分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要知道在天统王朝,读书人修养正气的说法更容易让人信服——哪怕多年以来,大家都是只闻其说,不见其形。
正气?娇娜一愣神,对于这个概念她倒是听爹爹说过的,皇甫员外以前谆谆教导的时候曾经提起过正气一说。
但当时娇娜不以为然,只是以为那属于一种虚无缥缈的气质存在,属于虚拟的概念,本质和良心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更遑论有什么力量加成了?但在陈剑臣身上的表现却截然不同,能正气化剑,剑势威武,相当的厉害。
是先生在说谎吗?还是,这才是真正的正气化形!只一瞬间,娇娜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近期发生的种种,使她本来很枯燥的生活状态一下子被打破,尤其之前在街头遇到的那个和尚,更是给与她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感觉。
娇娜根本不用怀疑,如果不是陈剑臣出现得及时,她肯定就被那和尚收了。
降妖除魔,本为和尚道士的天职,就像猫天生了就要抓老鼠一个道理。
以前娇娜以为自己修炼有成,凝聚金丹,能阴神化形,自此以后天大地大任逍遥,但今天偷偷跑出去玩耍后才耸然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在真正的得道修士面前,自己是何等的弱小无助。
怪不得爹爹总是不肯让自己出去呢……时至今日,娇娜才恍然醒悟父亲的良苦用心,以及开始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自己读书了。
读书能明理,能启智!总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原来是以偏概全。
就说先生,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言行举止和那些寻常的书生秀才比较起来就截然不同,别有一份阳刚之气,气度凛然。
这就是他能凝练出正气的真正原因吗?刹那间娇娜头绪百千,但依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她也不管了,反正今天陈剑臣救了自己一命,足以证明对方没有恶意;至于其他的一切,今晚回家后就向爹爹禀告,让他拿主意就好了。
马车飞奔,陈剑臣此时已离开车厢出到外面,而换小菊进去服侍小姐。
小菊一进去,看见娇娜双眼红肿,登时气愤地问道:小姐,先生真得打你了?她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戒尺所在,顿时想到可能陈剑臣是直接用手打的,这还得了?不料娇娜淡然回答:先生没有打我呀!小菊傻眼:那小姐刚才哭得那么大声?娇娜嘴一撅:本小姐喜欢哭就哭呗。
小菊哭笑不得,这才记起自家小姐的脾气可是三月天,谁变就变的。
坐到外面,陈剑臣没有捧卷读书,而是和马六说着闲话。
言谈中马六说道他打听到了李大官人为何揭榜的原因,却是近日其家中请到了一名法力高深的道士入门。
这道士来历不得了,乃是龙虎山上的天师,唤做张天师,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斩妖除魔,只在一剑之间。
什么?张天师?陈剑臣闻言一愣,唯一思索,马上想起来在江州之时也有这么一个张天师,那时对方被吴文才请动,收了重金而做法来对付自己。
后来其法术被破,行动失败便连夜卷了细软,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当时遗留现场的一块夜叉图案木牌,至今还放在陈剑臣的书筪之中呢。
那个张天师和这个张天师有没有什么联系?事情不会那么巧吧……轰隆!突然之间,简直就是晴天一记霹雳,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般,人皆骇然色变。
陈剑臣霍然抬头一看,见本来还算晴朗的天空猛地乌云四合,铺天盖地垂落下来,仿佛直要压到人的心头之上,有一种令人发狂的压抑感。
寒冬惊雷,事有反常,实在罕见得很!第一百零八章 风雨天有不测风云,乌云四合,雷电交加,不过半饷功夫,倾盆大雨就从天空上泼了下来。
好一场大雨!就算在酷夏时节,如此浩大的雨势也很是少见,眼下在这严寒季节里发生,实在令人感到惊讶。
马车疾奔,马六没有带着蓑衣,几乎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不过他经验老到,把马车控制得妥妥的;而陈剑臣早已避入车厢之内。
听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厢顶篷的声响,犹如雨打芭蕉般,密集成一大片。
陈剑臣面色凝重,虽然他知道在冬天打雷下雨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眼下这一场雨来得特别蹊跷碰巧,让他不得不打醒一番精神来。
娇娜坐在另一侧,神色也有些异样,不知在想着什么。
小菊在一边问道:先生,你学识渊博,那今天为什么会打雷下雨?陈剑臣为之哑然,这小姑娘问得天真,就算他学识再渊博也不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呀。
他又不是龙王,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便打趣道:据说四时雨水都是由龙王主管的,小菊你应该到龙王庙里问龙王去,说为什么今天会下如此大雨。
娇娜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龙王?小菊疑问:小姐,世间怎么会没有龙王呢,否则,又哪里来那么多龙王庙?娇娜哼了声:说你也不懂。
陈剑臣心一动,问:皇甫小姐,你说这世间没有龙?娇娜回答:爹爹说世间有龙,但龙是龙,龙王是龙王,两者不是一回事。
据说龙族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可和民间传说的主管风雨的龙神是两码事。
她虽然不好读书,然而长年跟在爹爹身边,倒是听闻到许多隐秘之事。
陈剑臣追问:那皇甫员外说龙是什么样子的呢?娇娜却摇摇头,道:爹爹没说过,我估计他也没见过。
这个当为大实话,虽然皇甫员外是一头老狐狸,修炼了几百年,见识无数,但是否见过真正的龙实在不好说,相信很多的也是传闻。
不过从娇娜刚才的言语中,陈剑臣倒可以推测出许多深一层次的东西——所谓神,根本就是人民百姓的念头所化,所跪拜出来的;土地城隍这些就不用说了,直接由阴司派遣鬼魂担当。
诸如各种关于神仙的传说,更只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们的行迹而已。
凡人少见多怪,不懂所以然,就把他们当做神来拜了。
而龙就算存在,也属于妖一类,天生本体强横,寿命长久,加上能呼风唤雨,自然而然就会被百姓们称为龙王爷,所以各地龙王庙遍地开花,每到干旱之时便祭拜三牲,求龙王爷降雨。
然而无论他们多虔诚,祭礼多丰富,真正的龙能否听见实在值得怀疑;退一步说就算听见了,会不会施展法力来降雨救急更值得怀疑。
故而旱灾年年有,求雨年年求,及时雨却不见几场。
哪怕下来了,估计也是适逢其会的多。
不下雨的,某些神棍便把罪过全部推到求雨者身上,说他们心不诚。
好一句心不诚,足以秒杀一切质疑;和莫须有三字有得一比。
车子开始颠簸,陈剑臣坐得稳稳的,思想八方,在一点点地融合对于这个世界的考虑,尽量想得出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来,从而得到清晰的认识。
小姐,先生,到家了。
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到了胡庄大门之外。
马上有仆从打着油纸伞出来迎接娇娜他们进去。
爹爹呢。
娇娜刚下车就开口问道。
那仆从阿福恭声回答:老爷中午时分便出门了,说今天不回来了。
娇娜哦了声。
阿福又道:老爷真是神了,他出门之时曾对小人说今天傍晚时分可能会下雨,叫我们关紧窗户,我还不信呢,结果打雷下雨什么的,一下子全应验了。
什么?娇娜顿时面现紧张之色——爹爹说今天会行雷下雨,难道这场雨是他搅起来的?想到某个可能性,她一颗心顿时揪紧起来,转身就要冲出去。
陈剑臣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沉声道:皇甫小姐,外面风急雨大,你要去哪里?娇娜道:我要去找爹爹。
陈剑臣喝道:这么快你就忘了今天之事?娇娜一呆。
陈剑臣道:老员外眼下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做在什么,你能去什么地方找人?其实听到阿福的话,他心底也隐隐觉得皇甫员外这话很有深意。
只是目前情况未明,无法做进一步的推断证明。
又想起今天出门时的情况,陈剑臣敢断定皇甫员外就是想女儿跟随自己出去到苏州,把娇娜支开,他好一个人去做某些可能会危险的事情。
所以娇娜现在要出去,陈剑臣当然要制止。
可是……娇娜仍有些急。
陈剑臣沉声道:遇事而乱,必受其害。
皇甫小姐,难道你不相信你爹爹会安然无恙?顿一顿,又补充一句:既然老员外知道今天会行雷下雨,那么他肯定就会有周全的准备,你贸然行动,反会坏了大事。
娇娜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听从了陈剑臣的建议,留在庄上。
陈剑臣回到东厢,没有进房,而是负手站立在走廊上,抬头张顾。
雨幕如布,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心里明白,他看去的方向,正有一片崔巍的山脉泰然而立——东山南岭。
大雨肆虐,天地茫茫,但就在雨幕之中,拂晓和尚正现身而来,只见他一身洁白,足下蹬踏着一块三尺长板,任由满地泥泞,竟不沾丝毫污垢,飘然出尘,甚成奇景。
其手执一柄油纸伞,不管多大的雨点打落,都在伞面数寸外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隔住,四散开来,丝毫不受力。
我来风雨来,一舟渡众生;任凭龙蛇舞,真身得永恒……三尺木板作舟,行云流水漂荡而去,仿佛不沾实地——他所去的方向,正是东山南岭。
第一百零九章 龙种苏州西郊,李大官人府上。
府上灯火通明,大门之外临时被收拾起来,形成一个大广场般的所在,周围一遭都搭建起凉棚。
凉棚之下,人头涌涌,围观着数以千计的人们,都是闻风而来观看热闹的百姓。
今天,今晚,李大官人请来的龙虎山张天师要设坛作法,诛杀为祸东山的大蛇。
——根据那张天师的说法,说那蛇本是淮江里成妖的蛇妖,因与主管淮江的龙王爷起了冲突,这才不得不长途跋涉,逃跑到这东山来。
区区蛇妖,大胆包天,竟敢为祸乡里,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本天师自不能坐视不管,今晚就要请动飞剑,百里之外,一剑取其性命。
广场正中,祭台高立。
祭台上摆满了香烛黄纸,三牲果蔬,另外,不可少的是一大盆黑狗血。
此时血已凝结,正中插着一柄小剑。
剑长半尺,光彩流溢,卖相十足。
这就是张天师口中所说的飞剑。
那张天师年过五旬,面皮枯黄,不正是在江州被陈剑臣断了财路的朝天观主持嘛。
如今已成为李大官人的座上宾,千百人眼中的得道天师,要请飞剑诛杀蛇妖。
飞剑呀!在诸多民间传说中那是神一般的存在,用奇物祭炼而成,能如意吞吐,驾驭自如,更能遨游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实在非常厉害。
于是,看望黑狗血盆中的飞剑时,众人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仿佛自己稍有不敬,那飞剑就会斩杀过来一般。
其实今天下午时分,张天师就已上坛做了一回法。
说也奇怪,到了傍晚就罕见地响起了冬雷,紧接着下起了泼瓢大雨。
种种异象,都在印证着张天师的卓越不凡。
祭台处也搭起了坚固的遮盖凉棚,张天师就盘坐在其中,闭目养神。
他早就说明,请动飞剑要择定吉时,至于具体的吉时,得依据天时而定。
李府大门处同样搭建起一座偌大的凉棚,里面摆着椅桌,人都是坐着的,一边坐着,一边好整以暇地喝茶吃点心——以李大官人,以及苏州府衙几个官员的身份地位,当然不会和平民百姓那般站着看。
苏州知州那些最高级别的大官倒没有来,只来了几名主薄主事,另外还带来一百名官兵过来压阵,维护秩序,由一名校尉带队。
至于附近各乡的里正当然不能缺席,都要赶过来陪坐。
大蛇为祸,逞凶吃人,官府剿杀不力,影响很是恶劣,搞得苏州地界人心惶惶的。
知州大人不敢奢望能永远瞒住京城那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最快时间内将大蛇斩杀,挽回影响。
既然事情紧急,那就应该不择手段,只要有办法都使上来了。
李逸风揭榜,一方面是因为有张天师的保证;另一方面也是想因时而动,做出一番事业来。
如果投奔门下的张天师真有厉害的本事手段,将大蛇斩杀,他自然受益匪浅,名望大增,在苏州府衙内谋取一份好官职就很容易了;退一步说天师无能,到时他李大官人也不用担当什么干系,最多不过把道士推出来受罪,好生打一顿。
因此李大官人的心情极其愉快,更多的时间是在敬各位官员喝茶,对于祭台上的情形没有太多的关注。
更何况眼下大雨如瀑,对于祭台上张天师的举动,不管大家怎么看,基本都看不清楚的。
张天师看见雨幕如盖,无人窥见,正是求之不得的吉时,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当即一把火将插在黑狗血中的飞剑烧掉,抬头望天,逮准一个时机,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飞剑出矣!他几乎吼得喉咙都扯了,周边凉棚内的人听见,个个引颈而望,正见到苍茫乌黑的天空上,一道闪电如剑般划过——好大一把飞剑!……风雨交加,山林莽莽,如斯恶劣的天气,漫山遍野漆黑一片,只有数不尽的风声雨声倾听入耳。
嗤!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灯火,在茫茫雨幕内显得昏黄一团,有点看不清楚。
灯火在移动,自下而上,走得不疾不徐的,看真些,原来是一盏白皮灯笼——把灯笼提在手上的,正是衣穿华丽的皇甫员外。
只是此时此地此景,任谁见到他,都不会再把他当做是一名生意场上的老手,老于盘算的商贾了。
皇甫员外走得很稳,他的头顶之上飞舞着一枚铜钱状的物品,此物大如斗,就像一顶大斗笠一般,把上方丈余地方遮掩得片风不进,滴雨不侵,故而他全身上下,一点湿都没有。
如此宝贝,显然已超越了法器的范畴,而是那传闻中的法宝了。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皇甫员外已经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峡谷上边,站定,凝目往下看,忽然扬声叫道:二青,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见我!他的叫声,听似不大,但绵绵然传出去,风雨不能干扰阻隔。
嘶嘶嘶!随着他的叫声传出,深幽的峡谷里猛地亮起两点红灯,点点如铜铃大小——红灯会动,倏尔转移,高低起伏,犹如活物。
霹雳!此时一道闪电劈下,映亮半边峡谷,依稀可看见其中情景。
那两点红光,哪里是什么红灯,分明是一条巨蛇的眼睛!这条大蛇,粗若水桶,长不知几许,光是冒起来的半截前身已达数丈,高高地葡立而起,信子吞吐不定,全身鳞片片片大如指甲,整体青色,边缘处却微微有一圈金边。
而蛇额之上,有一枚梭形红斑,很是醒目,好像是一只眼睛——如果陈剑臣在此,定然认出这条大蛇就是当日在峡谷内闹事的那一条。
孽畜,见到主人还不低头!巨蛇可怖,皇甫员外却丝毫不惧,舌绽春雷,一声大喝。
嘶嘶嘶!巨大青蛇蛇头摇摆不定,摇晃之间,风雨更甚,但没有如皇甫员外所言的乖乖低下头来。
皇甫员外圆睁双眼,胡须飞舞,气势威武:二青,你捕食人类,已犯下弥天大罪,见到主人来到,居然还敢张狂!早知你如此,当日我就该一掌把你打死,免得让你留下来为祸人间。
嘶嘶!回答他的,是青蛇尖锐的嘶叫声。
啪啦!又是一道闪电当头劈下,这一劈,正劈在青蛇的额头上,滋滋滋一阵怪响。
青蛇状甚痛苦,猛地一头撞到下面的森林之中,咔嚓咔嚓,不知撞断了多少根巨大的乔木,轰隆作响。
什么?皇甫员外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二青,你竟然修炼出了金丹,在渡天劫?这怎么可能?他情不自禁就握紧了拳头——很多年以前,皇甫员外化成人形,涉足红尘,游戏人间,体味人生百态,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就做过六年耍蛇人,以卖艺为生。
在这段经历中,他驯养过三条蛇,其中分别命名为大青、二青、小青。
三蛇之中,二青天生异禀,乃是他从一处深山大泽无意间捉到的一条幼蛇,品种特别,带有一丝龙的血脉,可称为龙种。
耍蛇所用,蛇型不能太大,二尺左右就差不多了,再长大后,就只能把蛇处理掉。
这个处理,一般都是放生。
毕竟相处一场,多多少少都有了感情,不会做杀蛇之举。
把蛇放生,本身并无任何问题。
问题是这一条二青天生异禀,被放生后并没有如皇甫员外所料的那样,回到深山大泽去,而是直接留在了东山,捕食野兽,渴饮山泉。
多年以后,它体内的一丝龙血之脉居然无意间被激发了出来,胃口一下子就变得极大。
随着吃喝大量增加,体型也在急剧增长,最后成为一条水桶般粗的巨蛇。
巨蛇成型,灵窍自开,自然而然就成了一条蛇妖,只是灵智不甚灵光,更多的还是依仗本能行事。
事情的变化还是发生在它第一次吃人之后……当好奇地把那个哭喊着挣扎不休的人类吞进肚子后,从吞食的快感中,二青还吸收到了一丝人生阳气,让它身心感到无比的舒畅。
原来人的阳气,才是自己最美味最有营养的食物。
自此以后,二青一发不可收拾,频频找机会袭击行人,吞食入腹中。
它吃的人越多,修为就涨得越快,直至凝结出金丹,要渡天劫。
一度天劫,蜕皮成蛟龙,龙能腾飞九天之上。
这一些事情的变化,却不是皇甫员外所能控制得了,更是始料不及的。
俗话有说养虎遗患,他却是养蛇成妖。
其实成妖也没什么,皇甫员外本身就是一个狐狸精。
不过二青成妖的途径不同,它是吃人吃起来的,待其金丹大成,化身蛟龙,只会为祸人间,肆虐生灵。
事情因己而起,早种下因果,所以皇甫员外必须要过来处理,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二青竟然修出了金丹,并且触动了天劫,难道,是其体内的那丝龙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辅助作用?二青,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就跟老夫走吧!皇甫员外念一句口诀,本来罩在头顶上的那枚铜钱状物呼啸而去,直往大蛇颈脖处套过去。
第一百一十章 危机……阴云四笼,昏黑如墨,回头一顾,后面哪里还有宏大辉煌的胡庄?但见坟冢如山,巍然而立,其下又有一口巨大的洞穴,深幽不见底,里面只听见阵阵鬼哭狼嚎不住地传出来,听在耳中,百爪抓心,难受得要大哭出声……忽而一声霹雳,地动山摇,急雨狂风,就见一鬼物从巨穴内轰然而出,利喙长爪,张牙舞爪地直向自己扑来……哎哟!陈剑臣不由自主地一动,人离开桌面,这才霍然惊觉,见到室内一切安然,残灯如豆;室外风雨飘零,不辨时辰。
原来是南柯一梦……陈剑臣今天正气损耗过度,精神疲倦,刚才在看书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居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回想那阴森可怖的梦境,他心中若有所思,睡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披上一件衣服,打开窗户,见外面风雨如晦,苍茫似海,不禁思绪激荡。
转身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磨墨,提起狼豪大笔,略一沉吟,刷刷刷就在白纸上写起来:遇合难期,遭逢不偶,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恰黄钟长弃,瓦釜雷鸣;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他写得极其顺畅,简直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一篇百余字的文章便跃然纸上,笔墨淋漓,极是痛快。
好久都没有如此一吐为快的感觉了……陈剑臣把手中笔一掷,心情顿时愉快了许多——噗噗噗噗!闭上眼睛,内观泥丸宫世界,光芒缭绕,那篇《三立真章》上的文字中段,几行字居然都放出了光明,一排溜下来,从头到尾,仔细一数,总数竟达五十字之多了。
五十道正气。
正气化剑,已宛如普通电线般粗细,长有五寸余。
只是看起来,反而光彩内敛了不少,其中剑柄模样更加分明,连剑鞘的具体轮廓都凝聚出来了。
由之前的一把剑,变成了剑刃和剑鞘两部分,构造得更加完整。
君子当佩剑。
在天统王朝,对于民间兵器有管制,但考取秀才功名以上的读书人却有佩带宝剑的资格,右抓笔,左持剑,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
只是历史发展至今,潮流转变,懂得御射的读书人已凤毛麟角,很是稀少。
笔当然不会丢,不过左手的剑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折扇,哪怕大冬天的,也习惯于一边烤炭火,一把啪的潇洒地把纸扇打开,娓娓而谈。
摇扇而赏雪,也是当今一大时髦。
一梦而突破,是否如道门的点化,释家的顿悟?《三立真章》本就最讲究心境,心境固然虚无缥缈,就连自己都难以捉摸,却可以真实地反应到养气的功夫之上——立言之境,宛然已渐入佳境了。
陈剑臣心中欢喜,看来选择当娇娜业师的这一段经历,潜心体悟的话,也会有不少收获,属于走万里路中的组成部分。
笃笃笃。
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头发蓬松的娇娜,她没有穿外套,随意裹着一张棉被单就走了进来,估计是刚从床上爬下来的。
先生,我睡不着。
娇娜看着房间内被打开的窗户,又看了看书桌,问:先生你在写文章吗?嗯。
娇娜扫了他一眼,道:先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严肃,老板着一张脸,容易老的。
闻言陈剑臣有些尴尬的一声干咳——这小狐狸精今天扑到自己怀里大哭一场后,性子似乎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不是最开始的敌视蔑视,也不是过渡期间的拘谨忌惮,而是活泼本色体现,恢复了狐狸原本狡黠的脾性。
这对陈剑臣而言,倒觉得有些不自然。
他为人大原则,一向讲究干净利索,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泾渭分明;所以不管和谁打交道,其都不愿把关系搞得太复杂,还是简简单单的好。
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事不如愿,开始往往是一根线,然后慢慢线就会分叉出来,变成千丝万缕的了……其实陈剑臣本性根本不是什么古板严肃的人,只是为了镇住娇娜才必须要做足先生的模样,才有足够的威严:皇甫小姐,夜深人静,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早点回房回房睡觉吧。
娇娜嘻嘻一笑:你是人,我是狐狸精,人和狐狸精之间可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
陈剑臣又板起脸,道:此言差矣。
既然皇甫小姐要跟随小生读书学礼,那就该遵守礼仪,这和身份来历没有任何关系。
娇娜嘴一撇:我说不过先生……不过人家真得睡不着呀,就想找个人说话,小菊早睡得像头死猪了;鲁姐姐又不在,你说除了找先生,我还能和谁说话去?陈剑臣眉头微皱,问:你在担忧你爹爹?嗯!娇娜托着尖尖的下巴: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曾如此地担心过爹爹的安危。
陈剑臣道:那是你以前没心没肺,做事情浑然不顾至亲的感觉。
也许吧……回想往事,一桩桩,自己的确都是胡闹居多:肆意涂改爹爹收藏的字画、故意躲起来让爹爹着急、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掀桌子,扔饭碗……哪有一件事情有意义的?都是小孩子的任性行径。
陈剑臣又道:老员外修为高深,老谋深算,一定会没事的。
娇娜道:口不对心,先生又在说好话安慰人了。
陈剑臣呵呵一笑:安慰人则能使人心神安定,身心愉悦,所以多说说也无妨。
这不是虚伪,而是实际人情需要。
娇娜眨眨眼睛:真得是这样吗?不过听先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爹爹真得不会出事了一般。
陈剑臣哑然,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去睡觉吧,一觉醒来,老员外就回到家了。
娇娜小嘴一撅:可我还是没睡意呢。
陈剑臣无语,发觉自己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把娇娜镇服、乖乖听话了就万事大吉了,原来这才是麻烦的开端,心生一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礼书》往她怀里一塞,道:你回房间把这本书读上一遍,很快就能睡着了。
真的吗?娇娜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告别离去。
夜,毕竟深了。
打发走娇娜,陈剑臣自己都没有了睡意,负手立在窗前——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究竟为那般,但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往深处想,就像心头处潜伏了一个巨大的危机,让人坐立不安。
夜已深,寒气越发的重了。
……啪!一截可怖的巨大尾巴突然从森林内横扫而出,席卷起漫天风雨,恶狠狠地朝皇甫员外打过来。
皇甫员外双足一点,敏捷地跳跃到一边,手一指,飞旋在半空的铜钱状法宝再度呼啸而下,这一次要套的不是二青的颈脖,而是尾巴。
嘶嘶嘶!二青双瞳红芒大炽,磨盘大小的头颅猛然回头,一头撞向皇甫员外的法宝。
蓬!石破天惊一声响,铜钱状法宝在半空一个偏向,失准后直接将一棵大树给拦腰套断。
皇甫员外心中暗暗心惊:眼前的蛇妖力量之大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虽然修为刚刚突破至金丹,根基不稳,但其本体实在太强横了,这在妖类一族中,显然占据着非常有利的优势。
哪怕他手持一枚洞灵法宝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占据到上风。
——法器之上有法宝,法宝又被分为洞灵、洞神、洞天三级。
功用效果依次递升,加强,据说最高级的洞天级法宝能开辟出洞天福地,自成一方世界,非常的玄乎。
皇甫员外的这枚洞灵级法宝,有个名堂,叫困神金钱,专套阴神魂魄,被它套中,阴神魂魄便被套离本体,仿佛被关进了监狱一样,被困在困神金钱之中,什么本事都施展不开了。
蛇妖二青知道厉害,凭借着本体灵敏地闪避而过,把头颅缩于后方,更多的是以尾巴出击,只是在有机会的时候才把巨头扑出来撕咬皇甫员外。
多年以前,二青是皇甫员外手中表演的小蛇,相伴多年,培养出了一份本能的朴素情感。
但这一切,都在二青开窍后化为尘烟,有了自主意识,蛇妖便有了自己的追求,根本不可能再听老主人的话。
恰恰相反,它反而激起了凶性,要将皇甫员外击杀,吞噬掉他的内丹,夺走他的法宝。
与此同时,天上乌云更加密集,电蛇乱舞,正中的上空,风云变幻,隐隐旋转不停,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成,天劫生。
到了那时候,情况将更加的复杂恶劣……皇甫员外心中有几分焦急,就要元婴出窍,不再手下留情,直接将蛇妖击杀也罢。
阿尼陀佛!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一声庄严浩大的佛号,惊得皇甫员外和蛇妖都立刻罢手,退缩到一边去,张望之间,就见到一名白衣胜雪的和尚脚踏木板,手撑油纸伞,飘然而来。
第一百十一章 托梦阿尼陀佛!这一声佛号,庄严而浩大,直如响在耳边,震得皇甫员外嗡嗡响,差点心神失守,元婴出窍;下方的二青更是不济,全身盘旋成一个圆圈,形成最严密的防御状态,一棵硕大的蛇头缩在最里面,微微有抖索之意。
拂晓和尚面目表情无悲无喜,一眼看下来,仿佛穿透一切表面的伪装,直透本质。
好一条三目蛟蛇,本寺正欠缺一护寺灵兽,你可愿意皈依我佛?说这话时,无论是皇甫员外或是二青,都分明看到白色和尚的身后,风雨之中骤然有异像现出——红光道道,莲花朵朵,一尊高达丈余的大佛现身出来,其面目慈祥,盘膝坐在一片莲花座上,不动如山,双目微闭,面露微笑,手结法印于胸间,显示出一种非常安详的神态来。
使人一见,倍感亲切,顿生佛性,当即就要跪倒磕拜,皈依佛门去。
这是,这是八转真身,罗汉真身……皇甫员外失声惊叫。
而真身一出,蛇妖二青便马上伸头出来,巨大的蛇头冲着拂晓和尚连连点头,作磕头状,显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瞧它的模样,双瞳无光,却是心神已被迷惑的迹象。
不好……皇甫员外活了几百年,属于真正的老狐狸,此时哪里还不知道事情危急,当下不假思索,伸手收回困神金钱,就要施展遁法逃离。
见了贫僧,你这头狐狸精还想走吗?拂晓和尚一声大喝,喝声中分明蕴含进了极其厉害的佛门功法狮子吼,先震目标魂神。
然后呼的,一口钵盂飞旋而至,遇风而变,最后大如箩筐,直向皇甫员外头上罩下。
我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皇甫员外手一抛,将困神金钱打出,随后呼的现出本体来,却是一只全身皮毛火红的狐狸,在间不容发之际施展出土遁,一头钻入了地下。
砰!几乎同时,他抛出的困神金钱已被钵盂一个晃动,收纳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想走!拂晓和尚喝声如雷,猛地拿出九环禅杖来,往地上一插。
嘭嘭嘭!一条并不规则的线条之上,每隔数丈就爆发开来,泥块飞溅,石土翻扬。
爆炸之后,原地随即出现一个个深坑,非人力所能挖掘的出的,只是坑中并无皇甫员外的踪迹。
好狡猾的狐狸精,居然懂得施展出声东击西之计……哼!拂晓和尚冷哼一声,举目四顾,见风雨不止,夜色如墨,皇甫员外早不知逃遁到什么地方去了:也罢,此妖已中我的禅杖遁雷,肯定身负重伤了,就算能逃得一时,却不能逃得一世,暂且饶它一遭吧……拂晓和尚把钵盂收回,对二青道:你既然愿意皈依我佛,贫僧便赐名你为‘青叶’,且进入此钵盂来,带你回金山寺。
蛇妖乖乖听话,把蛇头探入钵盂之中,随后绵长的身躯慢慢地全部没入进去。
那钵盂,其内竟犹如空阔无止境,把偌大一条大蛇装纳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随后慢慢恢复成原状,重新被拂晓托在掌心内。
做完这一切,拂晓继续脚踏木板,飘然离去。
就在他离去不久后,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如注暴雨,终于开始慢慢停歇了。
……留仙,留仙救我……飘渺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似曾相识。
哦,是皇甫员外的声音。
员外,员外你在哪里?留仙救我,卯时风波亭,留仙一定来救我啊……唰,一头全身火红的狐狸影子骤然在眼前掠过,随后就不见了。
嗯!陈剑臣霍然醒觉,从床上坐起身来——原来又是一个梦?我这是怎么啦?怎么接二连三地发梦?他用力摇摇脑袋,坐在床上,回想这么一个模糊飘忽的梦境,又觉得似乎并不简单——皇甫员外的声音,火红的狐狸影子,难道是皇甫员外遭遇到了什么不测,要我在卯时去那风波亭救他?想到这个可能性,陈剑臣立刻打醒精神起来,顾不上梳洗了,赶紧冲出去叫娇娜。
娇娜这时还没有睡醒,被他吵闹起来,埋怨道:先生,就算你想上课也不用这么赶呀。
顿一顿很快又笑嘻嘻地接着说:先生,你介绍的法子果然好使,我捧着那本书只看了半页,瞌睡虫就自动找上门了,一下子就睡着。
陈剑臣无心和她讲这些,沉声问:皇甫小姐,你昨晚有没有做梦?有呀!娇娜回答得很干脆。
陈剑臣忙问:你做得什么梦?娇娜便有些扭捏地道:这个不大好说出来吧……她昨晚做得一个梦,却是跑到苏州城去把街道上所有出售的冰糖葫芦都给吃光了,甜甜的,真好吃。
察言观色,陈剑臣顿时就知道娇娜的梦肯定和自己的不一样,莫非皇甫员外只托梦给自己?因为生怕女儿性子莽撞会坏事?应该如此……当下急声道:皇甫小姐,你赶紧叫人备车,我们要赶去风波亭。
——风波亭就建立在苏州北门外数里处,乃是一个长亭所在,属于南来北往的一处要地。
去风波亭?去什么风波亭?娇娜却不认识那地方。
陈剑臣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一面赶紧叫马六赶车。
娇娜气急地道: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牙都没刷呢。
——这个世界,所谓刷牙,就是含盐水,用柳枝条刷的,仔细的话,还是能刷得很干净的。
于是陈剑臣言简意赅地把自己梦见皇甫员外前来求救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娇娜做声不得,奔跑得反比陈剑臣更快了。
坐在车厢内,娇娜心急如焚,只苦于自己不懂得风波亭的具体位置,否则恐怕立刻就一个人先用法术飞遁而去。
最后她似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紧抓住了陈剑臣的手,忙不迭地追问:先生,你说爹爹会不会有事?你快说呀!陈剑臣摇头苦笑,沉吟一会才道:皇甫小姐,你不要太着急,如果梦境为虚幻,当然无所谓;就算是真实的,那员外既然还能托梦过来求救,其中必然尚有余地。
不,一定是真的。
因为我知道,这是爹爹一门秘法,叫做《千里梦萦术》,不到逼不得已,他绝对不会施展出来的。
《千里梦萦术》?对于此门法术,陈剑臣自是没有听说过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能望文生义地理解,怪不得没有激发自己神魂里的浩然养吾剑呢,原来并不是类似阴神侵入的方式,而仅仅是一种非常柔和,只负责传递消息音讯的法术。
天下法术多矣,各有传承,流派百千,哪怕真正的修士,也不可能会全部知道,全部了解;尤其一些不传秘法,外者知道的可能性更加低微。
陈剑臣沉声道:既然确定事情的真实性,那等会到了风波亭,皇甫小姐你可不要莽撞乱来,一切都要见机行事。
娇娜一怔,随即答应道:我知道了。
——爹爹施展出救命之术,被施展的对象之所以选择了陈剑臣,而不是她,这本身就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一方面源于爹爹对于陈剑臣的信任;另一方面肯定是怕自己会冲动误事……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肯定会有的。
那一些,唯有救下爹爹后才能得到答案。
他们在车厢内说话,声音并不大,因此不怕被车夫马六听到,以免引起额外的麻烦来;而要马六赶车到风波亭,亦是命令式的,无需其他解释。
风波亭距离并不算远,马车飞奔,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就到达了。
到了地头,娇娜飞跃下车,四下张望,而陈剑臣跟随而下,就见到一座亭子建立在路边,此时空荡荡的,别说皇甫员外,鬼影都没有一个。
娇娜按捺不住地立刻跑进亭子里搜索,可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就连亭顶都跳跃上去看了,丝毫蜘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话说她轻飘飘地跳上亭顶之时,倒把马六吓了一跳——原来自家小姐还是一名武林高手呢。
不过这也不算了不得的大事。
立在亭子内,陈剑臣举目四顾,眼线内没有出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又看了看亭子的牌匾,确实风波亭三字无异。
稍一思索,就问马六:马六,苏州城府附近,可还有第二座风波亭?马六为车夫,一天到晚走南闯北的,野外地理见识很是丰富,立刻回答:先生,据小人所知,整个苏州地界都只有这里这一座风波亭。
地点不错,难道错的是时间?这个世界的时间观念可没有分得那么精确仔细,分秒必争,而主要是用时辰时刻来衡量,就算一刻的时间也算比较长的,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了。
更何况皇甫员外托梦之时只是说卯时,那范围就更大了。
错过了时间就等于错过了一切。
陈剑臣正疑虑不定,南面方向忽然马蹄嚯嚯,三骑飞驰而来;等他们来得近了,凝神一看,三匹骏马马背之上都用绳子束绑悬挂着猎物,而中间一骑的马背后面,一团火红的身子分外惹眼。
咦,是李大官人府上的人。
马六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解救马六认出对方的身份,属于李逸风那边的人,这让陈剑臣惊疑不定——事情未免太凑巧了些,难道果真如老话常谈的无巧不成书?一时之间,他也无法细想,因为身边娇娜的目光早全部放在了马背那只被麻绳捆绑住的火红狐狸之上了。
不用问,那肯定就是皇甫员外。
现出原形的皇甫员外,身体多处受伤,可见血迹斑斑,分明受伤颇重,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否昏迷了过去,一动也不动的。
陈剑臣一把拉住要发飙的娇娜,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转面对马六低声道:马六,你赶紧寻个由头,上去把对方留住。
以现在的情况,还没有到直接拔刀相向的份上,如果让娇娜行动,她肯定一出手就把对方全杀了,这一杀,就无法再回头。
马六不明所以,不过陈剑臣发话,小姐又没有出言反对,自己就应该依命从事。
他快步跑到官道上,嚷道:石护院,我家小姐有请。
他虽然为车夫,但随机应对的能力倒很强的。
闻言,陈剑臣立刻想到了一个办法,附耳对娇娜说了一番,娇娜本想不顾一切发作,出手抢回父亲,可与陈剑臣的眼睛相对时,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坚定,便答应了下来——或者,是先生说得对,在人间红尘办事就应该多靠智慧,光凭着武力蛮来的话,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这一些东西,不正是爹爹所渴望自己能够学到掌握的吗?马六拦路,对方果然勒住马匹,他们三个都是李逸风门下的门客,凭着一些功夫,成为李家的护院,保镖,领首者姓石,所以马六叫他做石护院。
看见是马六拦在路中,石护院便有几分不耐,喝道:你这车夫好生莽撞。
他为李家的人,一向都飞扬跋扈惯了,若不是顾忌皇甫家的背景,早一马鞭甩了过来。
马六陪着笑道:不知石护院何去何从?我家小姐有请。
皇甫小姐?石护院三人登时把目光扫进风波亭里来,看见娇娜和陈剑臣并肩而立,心中好不疑惑:对于皇甫家的娇蛮小姐他倒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无缘无故为何她要找自己?然而对方为皇甫家的千金,他们不好请而不见,纷纷下马,走过来,拱手问候道:石弘见过皇甫小姐,不知皇甫小姐有何吩咐?皇甫家在苏州为顶尖大户之一,有头有脸,皇甫员外黑白通吃,本事不小,生意做遍好几个州府,与李逸风也有不少生意来往。
石弘仅是李家的一名门客而已,对于皇甫小姐自然得客客气气的。
娇娜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按照陈剑臣的吩咐问:石护院一大早去哪里打猎了?石弘回答:禀告皇甫小姐,在下并非去打猎,而是奉我家大官人的命令到东山南岭峡谷内寻觅大蛇的尸体。
大蛇的尸体?娇娜疑云大起。
石弘解释道:近期有一条大蛇为祸东山的事情想必小姐听说了吧,为此我家大官人特意揭了官府榜文,并请张天师设坛作法,用飞剑斩杀大蛇。
昨晚天师作法成功,大官人就命令我等三人一大早奔赴而来,到山上寻觅大蛇尸首,好做个见证。
——张天师设坛作法的事情早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整个苏州附近的乡里都传遍了,简直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旁边陈剑臣听见,眉头一皱——事情似乎未如想象中的走向。
娇娜沉住气,又问:既然如此,石护院不是该搬运大蛇的尸体回来吗?为何马背上绑着獐子兔子狐狸这些猎物?石弘讪讪然道:我们并没有找到大蛇的尸体,只是看见那边峡谷内一片狼藉,树木断折,状甚猛烈,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这些猎物却是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打的,而这头红狐狸更是在半路捡到的。
说到这一趟大官人交代下来的任务,石弘三人本来很是抗拒。
要知道天师作法虽然说成功了,但都是单方面的说辞,玄之又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万一大蛇不死,他们跑过去不等于自寻死路?所以,这一趟行动他们很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摸过去,就看见昨晚狼藉激烈的战场,大吃一惊,难道果然是天师飞剑发威,飞射过来和大蛇激战了一大场?但如此的话,大蛇跑哪里去了?莫非并没有杀死,而是打跑了?有了这一个判断,三人不敢久留,赶紧退了出来,但为了取信李大官人,就顺手打了些猎物,又在一段山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头皮毛火红的大狐狸,正受伤昏迷不醒地躺在哪儿呢。
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大礼。
石护院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头狐狸很可能就是被祸及池鱼的,当即用绳子绑了,准备带回去卖掉,赚点钱花,算是这一趟爱惊受怕的任务的奖励吧。
看着马背上被绑住的狐狸,娇娜心情激动,下一句话堵住喉咙,几番说不出来。
旁边上陈剑臣见状赶紧跨前一步,拱手道:石护院有礼了,小生是皇甫小姐的新请业师,其实是这样的,皇甫小姐看这只狐狸的皮毛有些独特,便想问石护院是否愿意割爱,卖给我们?看见陈剑臣的衣装气质,就知道他是个读书人,石护院自不敢怠慢,连忙还礼,听说皇甫小姐要买那只狐狸,更是大喜——一身红色皮毛的狐狸,也算奇异,价值不菲。
只是这一只全身血迹斑斑,多处受伤,伤痕累累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拿出去卖的话估计不好销售,如今半路上有皇甫小姐看中了,能卖给她的话自然会是一笔好生意。
当下道:原来如此,既然皇甫小姐看上了,但请随便开个价就好了。
心中却想若是对方让自己随便开价,那敢情更好……其实娇娜张口就要说出这句话的,皆因她从没有做过营生,哪里懂得物价贵贱,钱财分别。
好在陈剑臣反应更快,抢先道:石护院一番辛苦,这价格自不可少,不如十五贯如何?此价格已超出石弘的底线,心中大喜,和两名同伴对视一眼,立刻答应:没问题。
赶紧从马背上取下狐狸,递交过来,倒怕娇娜会反悔似的。
不料娇娜立刻接过,松绑,紧紧地将那火红狐狸抱在怀里,眼圈儿一红,甚至有泪水掉了下来。
这番表现倒有些异常了。
陈剑臣赶紧解释道:不瞒各位,皇甫小姐年纪稚嫩,心地善良,最看不惯小动物受伤流血。
见之,必生恻隐之心而设法解救之。
石弘心中顿感懊悔:早知如此,先前捕猎那些獐子兔子之类之时就不该下狠手打死了,若是留得一口气在,多留点血,可能皇甫小姐也会大发慈悲一并买了下来,虽然价格不会太高,但起码比炖吃了强多了……那边马六听见陈剑臣的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姐有爱心?这话似乎有点假啊。
不过眼前的情况,哪里轮到他一个马夫插上嘴的,就算能说话也不会拆自家人的台。
陈剑臣又道:石护院,我们现在没有带够钱,不如你们随车一同到庄上去支取吧,不知你们方便不?石弘连声道方便……内心也有些疑惑:这业师先生的表现是不是太出格了,简直就是他在主事做决定一般,而皇甫小姐倒根本没有什么意见。
莫非……打量着陈剑臣的样貌,顿时有了个猜测:莫非皇甫员外请先生是假,招上门女婿是真?否则天底下哪里有如此年轻的先生。
想通这一层他大感释然,不再纠结这方面的问题,反正只要拿到十五贯就好了,管谁发钱呢。
十五贯呀,等于十五锭银元宝,等于他两年护院的报酬了,就算三份分也是一笔横财。
嘿嘿,看来这一趟没有白跑,回到庄后,李大官人另外还有赏赐呢。
很快,娇娜和陈剑臣坐上马车,开始驱赶回胡庄,而石护院三人则骑马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大声地笑谈着。
车厢内,对着满身伤口的爹爹娇娜一筹莫展,求救般望着陈剑臣。
陈剑臣问:你没有学过什么可以医疗的法术?娇娜摇摇头:没有。
那你随身有没有带着什么外敷的药物?娇娜又是摇摇头。
陈剑臣一叹气,看来还得自己临时做个兽医了,抱过皇甫员外,仔细检查一番,见它身上的多为皮外伤,不算严重,可能有内伤看不出来,那他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唯有先回到胡庄再作打算。
不多一会,回到庄上,由娇娜出面叫账房支取了银子给石弘他们,三人拿着沉甸甸的钱,笑眯眯自去了。
娇娜则和陈剑臣进入皇甫员外的房间,要找药对之进行治疗。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治疗看见娇娜手足无措,不知该何处着手的模样,陈剑臣哭笑不得,这应该是他所见到的最失败的妖精了吧,完全没有想象中那般神通广大的表现,简直就和一个孩童一样,嘴里说着很倔强,但真正遇到事故了则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她独立处理的话必然只会按照本能来行事,而绝不会顾忌其他的影响和后果。
说她笨,显然不是;那就只能用涉世未深来形容了。
成妖不易,成妖了还得入世更不易。
要知道开窍仅等于灵智初开,必须要学各种知识来武装自己,这才能算学以致用。
用个不大恰当的比喻,陈剑臣想起以前一些武侠书中的人物,如果自幼在寺庙里出家,不涉红尘的话,哪怕日后有了奇遇,得到一身强横无比的内功,但此人在情商方面也是很悲催的。
容易被人欺骗不说,处理起事情来也是会偏倚失当,很不恰当。
娇娜自幼被皇甫员外带在身边,仿佛圈养,更主要的是其本身有强烈的逆反心理,对于外界说教一概不受。
如此情况下,要她成熟起来的确不容易。
相比婴宁,两个同为狐狸精,那么婴宁自力更生,可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一个典范,懂事成熟许多;而娇娜则是锦衣玉食、不学无术的纨绔出身。
娇娜所学法术,都源自爹爹,但因为本性问题,她只喜欢修习一些攻击倾向浓重的法术;而对于一些有实用的辅助性法术不感兴趣,根本不愿学。
故而导致目前的状况,面对受伤昏迷的爹爹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突然之间,娇娜对于自己浪费嬉戏的过去感到无比的懊悔: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似曾相识的问题,一样的定位症结,找不到目标的迷茫。
就是这一句问话,让陈剑臣觉得娇娜的心扉终于完全打开了,换句话说,问题学生准备浪子回头了。
既然觉得自己没用,那从此以后,就要做一些有用有意义的事情了。
但我不懂呀。
子曰:不耻下问,不懂就学。
否则要我这个先生干嘛。
听到这句话,娇娜终于破涕为笑。
皇甫员外的房间颇大,墙壁之上挂着许多字画,古色生香的,显然都为古董级别,价值不菲。
本来陈剑臣准备叫娇娜在房间内寻找出治疗的丹药给老狐狸吃——在很多传闻里头,嗑一颗丹药进去,别说伤势痊愈,肉骨生人,原地复活都是大有可能的,更不用提修为一日千里,修炼一天比别人修炼一年快了,那是基本属性。
谁知道小狐狸精哭丧着脸说他们家中没有那般的丹药,跌打酒,创伤药倒有些。
这怎么可能?陈剑臣眼睛都大了:话说他心底里一直想吃这么一颗来着。
先生,具有玄效的丹药不是那么容易炼制的,首先原料就是大难题,其次丹方基本都在道门正统里面珍藏着,外人有谁能知道?陈剑臣先是愕然,后又释然——这个世界,毕竟不是神佛满天飞,圣人不如狗的世界,妖魔鬼怪,得道修士,他们受到的束缚性非常大。
也许,这才是天地之间真正的平衡规则吧。
否则一巴掌把个星球拍得灰飞烟灭了,那凡人就成了真正的蝼蚁,再没有什么存在意义了。
陈剑臣更喜欢这样的世界。
跌打酒,创伤药都拿来了,是皇甫员外凭着自己的摸索而亲手改良调制而成的,效果自然比寻常药物好许多。
陈剑臣开动前世的记忆,先用清水把皇甫员外的体表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在仔细敷上药,然后用白布包扎好。
忙完这些,整整花费了一个时辰。
然后将皇甫员外放到床上躺着,盖上被子——话说面对本体的老狐狸精,这一番动作坐下来,陈剑臣颇有些感触。
子曰:一视同仁。
他现在的观念就与之非常接近了。
尔后娇娜又从后院刨出一坛酒来,说是皇甫员外十年前埋下的佳酿,药酒,对治疗身体有奇效,便打开坛口,倒出一杯来,亲手喂给爹爹吃。
咳咳!果不其然,喂一大口酒进入后,老狐狸顿时发出一阵干咳声,犹如老人咳嗽,随后,它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睛一睁开,它就看见陈剑臣和娇娜,挣扎着要起来。
爹爹不可……老员外受伤甚重,不宜妄动。
后一句,却是陈剑臣说的。
老狐狸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十分复杂,忽然张口吐人言:留仙你还愿意称呼一只狐狸做员外?陈剑臣呵呵一笑:既然老员外敢于托梦给留仙,请求相救;那么留仙又如何不敢称呼狐狸为员外?皇甫员外身子一震:莫非留仙早就知道老朽父女的身份了?旁边娇娜立刻插口道:先生真得早就知道了。
然后再无隐瞒,把其中发生的种种,包括昨天在苏州遇险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皇甫员外越听越震惊,听到拂晓和尚的现身后,更是嘴巴一抽,倒吸口冷气。
奋力坐起来,对着陈剑臣恭恭敬敬一拜:大恩不言谢,留仙对老朽父女之恩情,天高海深,永世不忘。
陈剑臣连忙将他扶起,见其精神不错,便顺口问起其遭遇,如何会被凡人抓住。
皇甫员外也没有掩饰,从头到尾将事情经过叙述而出,其中的曲折惊险,难以言表。
听完,娇娜立刻气呼呼地道:又是那该死的和尚,不都说‘众生平等’吗?为何他见到我们就要赶尽杀绝?皇甫员外摇头叹息不语——他虽然为狐狸精,但自问修行至今不曾伤过无辜之人,并且一心向善,经营所得许多都拿出来做善事,救济贫穷,简直比和尚们还慈悲为怀了。
可拂晓和尚见到他,当即视为异类,立刻便下杀手,欲除之而后快。
陈剑臣亦不语:派别之见,族类之见,存在不知多少岁月,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岂是轻易会改变过来的?此时皇甫员外对娇娜道:娜儿,你能听从先生的意见,没有轻举妄动,鲁莽而行,爹爹甚感安慰。
娇娜一撅嘴,道:当时女儿见到爹爹受苦,真得很想马上施展法术,大开杀戒的。
皇甫员外沉声道:杀之又如何?一时爽而已,却会惹来无穷的后患,还会牵连到先生,以及庄上一干仆从人等。
谢爹爹教诲!说着,娇娜却冲陈剑臣做了个吐舌头的小鬼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怒火皇甫员外身上的皮外伤并不碍事,主要是他的魂神被拂晓和尚的法术震伤,需要静养好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恢复回来。
由于受创不轻,在这段时间内他甚至无法变化出人形来,只好躲在房间内,不被外人看见。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平时没有命令,仆从们都不敢进入他房间的。
说了好一会话后,皇甫员外的精神越发疲软,倦伏在被窝里,垫高了枕头,但他还不愿休息,望着陈剑臣,慢慢道:留仙身怀正气,万中无一,实在令老朽好生仰慕。
陈剑臣回答:不过是偶然养出的而已。
皇甫员外叹一口气:好一个偶然……老朽本以为正气虚无缥缈,只是圣贤书上的胡诌之言,不料留仙竟能修养而出,啧啧,真不该说什么才好……陈剑臣眨眨眼睛:我小时候也以为神仙鬼怪都是满纸荒唐言的。
皇甫员外哈哈一笑,不想牵动了伤势,顿时痛苦得咳嗽不止。
娇娜白了陈剑臣一眼,关心地道:爹爹,你就不要再啰嗦了,早点安歇吧。
陈剑臣也道:皇甫小姐所言极是,员外有伤在身,应该多休息,那小生就告辞了。
说着,和娇娜关好门退了出去。
出到外面,娇娜忽然道:先生,今天不是鲁姐姐返回江州的日子吗?陈剑臣点点头,本来他答应今天要去苏州城府送行的,只是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耽误了。
现在,王复和鲁惜约他们应该早就在返回江州的路上了吧。
娇娜自是知道陈剑臣没有去送行的缘故,心生内疚,忽道:先生,以前娜儿不懂事,还请先生多多原谅。
陈剑臣笑道:皇甫小姐看我像个小气的人吗?娇娜认真打量他一眼:我只知道先生和一般读书人不同……嗯,先生,我们该去上课了。
学生能如此懂得上进,先生自不可怠慢了,举步欲行。
猛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一会,管家阿福就扶着一人走了进来。
王复,竟是王复。
只见他衣衫被撕破了好几条口子,左边脸颊被打了一拳,肿得像个大馒头似的,左眼几乎都睁不开了。
陈剑臣吃了一惊,忙问:拂台兄,发生了什么事?王复看见他,嚎啕起来:留仙,我们被打劫了,鲁惜约姑娘被人劫走了。
什么?陈剑臣霍然色动——这几天简直就是事故迭生,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着,没个喘息的空当。
当下王复坐下来,把经过道出——原来他们一大早就离开苏州,开始返回江州。
在路上,鲁惜约对于陈剑臣没有前来相送而甚是黯然。
但就在他们途径一片林子时,边上突然杀出十余名蒙面汉子,个个手持刀刃,不由分说冲了进来,三两下就把王复等人打倒在地,然后掳掠鲁惜约而去。
侍女香儿紧抓住鲁惜约的手不肯放开,竟然被对方凶残地一刀杀了。
香儿死了?陈剑臣的拳头不禁紧紧握起,对于这个忠义并全的小丫鬟,他相当有好感。
没想到就这般没了,没得如此意外。
人生,本就脆弱如昙花,乍看风华正茂,转瞬已凋谢枯萎。
被劫人了而且发生了命案,王复第一反应就是要返回苏州报官,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不好着手,就先赶到胡庄找陈剑臣汇合,商量对策。
突然之间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故,纵然陈剑臣也有些心乱,微微定神,忽问:拂台兄,对方直接就掳掠鲁姑娘走的吗?可有抢劫其他?没有,连钱财都没有抢。
王复回答。
陈剑臣长吸口气,心中已有些分明,道:不管怎么样,报官那是一定的。
走,我们现在就去苏州府衙击鼓报案。
回头对娇娜道:皇都小姐,你就留在庄上吧,不要乱跑了。
娇娜本想跟去的,但爹爹却要人照顾,就道:先生,我会听话的。
嗯,另外你也不必太担心,寻找鲁姐姐的事情,娜儿可以让松娘去打听打听……只是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松娘没有在庄上,不知飞哪儿去了。
松娘?很陌生的名字,不知道是谁……可陈剑臣也不及多想,急匆匆和王复出庄,坐了他的马车赶向苏州城府。
两辆马车,香儿的尸首就放在后一辆马车之上。
这么一个年级稚嫩的小姑娘,对方说下手就下手了,当真是心狠手辣。
陈剑臣没有观看丫鬟的尸首,据说是被一刀刺入心腹间,死得甚为惨烈。
他怕自己看了会当场忍不住掉眼泪儿。
马车飞奔,鞭儿飞响,入得苏州城后,直奔苏州府衙。
苏州府衙的建筑布局和江州差不多——其实天下间当官者办公的地方都差不多,首先是大,占地大,房子大;其次是威风,建筑风格森然,架势宽宏,建造得能让一般人还没有进来,光看一眼就心生敬畏了就最好。
府衙大门外左边鼓架之上,挂立着一面牛皮大鼓,白面红身。
陈剑臣动作迅捷,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飞身而去,疾步冲上台阶,就要去击鼓,让府尹升堂。
可他奔到鼓前时却看到只有这么一面光秃秃的鼓,而没有鼓槌放在边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正疑惑地左顾右盼,一名上了年纪的官差慢悠悠走过来,打量了一身敝旧的陈剑臣一眼,有气无力地道:你可要击鼓?陈剑臣道:不错。
老规矩,击鼓当收铜钱一贯,方能拿鼓槌。
陈剑臣不曾进过府衙,哪里知道这些狗屁规矩,又惊又怒:官差大人,现在有命案发生,赶紧叫府尹大人升堂审案吧。
老官差置若罔闻,懒散地用小手指抠了抠耳朵,道:死人了也得先交银子,这是规矩。
哈哈哈!陈剑臣怒极而笑,顿觉得一团怒火在胸间猎猎焚烧,直要烧得他眼睛都要通红起来,勇从怒火生,举起拳头,猛地一拳打在鼓面上。
咚!第一百一十五章 案子上好的牛皮大鼓,极其坚韧,非常绷紧,肉身拳头打上去,顿时有巨力反震回来,指骨间隐隐作痛。
但陈剑臣的双拳轮流上阵,毫无畏惧地一拳接着一拳打在鼓皮上。
咚咚咚!声音虽然不算大,但稳定而有节奏,足以让官府里面的大老爷们听见了。
那老官差勃然色变,喝声尖锐起来:大胆刁民,乱打官鼓,好大的胆子!陈剑臣剑眉一扬:此鼓本为鸣冤鼓,但凡百姓有冤,人人得而敲之。
你这官差,私定规矩,乱收钱财费用,其罪可诛。
老官差气得三尸神暴跳,自古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这鸣鼓收费的规矩已定了不少年头了,何曾有人敢出来说话?不料今天碰到个楞的,直接就用拳头砸上了,简直要挑战官府的权威呀。
如斯想着,他就从腰间掏出一条铁链子,要去套陈剑臣。
陈剑臣凛然一喝:我乃秀才出身,你敢无端动手?此时王复等人也上来,站到了陈剑臣一边。
其实王复心里是毛毛的:官差要钱就给他嘛,区区一贯而已,况且这里是苏州不是江州,闹将起来,对方随随便便就可以下无数绊子,这案子就不好办了。
论及官府里的弯弯道道,黑黑白白,王复可是比陈剑臣清楚得多,但他不知道,陈剑臣就算清楚,也不会忍气吞声地跟着别人的规矩走的。
听到他的大喝,老官差脸色一变,有些犹豫:对方是秀才,他一介官差根本不能随意下手,还是进去禀告师爷再做定论。
一转身,很麻利地跑进了府衙。
鸣冤鼓响,升堂审案,此为定例。
苏州府衙的升堂效率还是可以的,约莫一盏茶时间后,大堂摆开,两排官差站立,杵着根水火棍,笃笃笃地击打在地面上,嘴里则很例牌地喊着:威武!陈剑臣和王复昂然进入——他们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有着见官不拜的豁免权利。
大堂气势威严,正中高悬匾额: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坐着一官,五短身材,身形如葫芦瓜似的,一张圆脸,小眼睛,留两撇八字须,看起来就像个不倒翁似的。
苏州府尹莫则宗莫大人在官场上的确可以说是个不倒翁,苏州知州换了三任,但他这个苏州府尹依然稳如磐石。
——如果说在天统王朝,知州一职权高位重,为一州最高领导的话,那府尹一职则差不多相当于州府法院院长,主持审理一州大小的事故案子,其中肥水,多得堪比苏州河水,所以说这是一个人人都想坐上来的位置,大肥缺。
啪!不管有事没事,先拍惊堂木再说,此为官威。
堂下何人击鼓升堂?见了本官缘何不跪?王复赶紧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江州明华书院生员王复,见过大人。
学生明华书院廪生陈剑臣,见过大人。
大人身边的师爷顿时喊道:你们可有路引名牌?——所谓路引名牌,都属于证明身份的东西,尤其是离开本州到他州去,必须到官府办妥路引名牌,没有的话被官府查到,会论以逃窜,要依律定罪。
换句话说,这是这个世界的护照。
王复和陈剑臣呈上路引名牌,师爷验过了没问题才还给他们。
两名秀才来击鼓报官,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官学里的廪生,身份有些特殊,往常对付百姓的那一套就不好使了,莫大人便道:你们为何事击鼓?可有状子?状子为诉讼的呈文,升堂时必不可少。
在路上陈剑臣早就提笔写好了,现在便呈交上去。
莫大人看完,吃了一惊:光天化日,拦路掳人,还杀了一人,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案。
赶紧打醒精神,和师爷商量几句话,首先叫仵作去验明死者的伤势,又一一录了口供,签字画押了,然后再派出两名捕快带领一队官差赶去案发现场勘察——这些都是办案的惯例做法,在程序上无可挑剔,办完了这些后,莫大人就叫王复和陈剑臣回客栈等消息了。
他们等得起,只是被掠的鲁惜约却是万万等不起的。
飞来横祸,出了这般事故王复长吁短叹,眉头紧锁,归程只能往后压了。
晚几天回也没事,只不过陈剑臣把鲁惜约托付给他照应,无端被人掠走了,就有点交代不过去。
其实陈剑臣并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陈剑臣心思玲珑,想及这桩事故,第一反应便是,对方可能是李逸风那边的人……李逸风和鲁家有着血海深仇,当初为了谋夺鲁家的产业,李逸风勾结地方里正,以及官府,无所不用其极,用极为卑劣的手段害死了鲁惜约的父母,从而把偌大的鲁家产业抢了去,这才能成为如今的苏州一大豪强。
其中的过程,鲁惜约俱深深地记在心上,并全部告诉给陈剑臣听了。
陈剑臣听完,对李逸风的评价就是九个字如狼似虎,恶人猛于鬼。
时隔多年,漂泊在江州的鲁惜约回来祭拜父母时萌生了复仇之念,只是在船上刺杀未果——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李逸风就起了疑心……只是目前情况不明,很多东西都不好下定论。
只能肯定的是,这定论不能坐等官府下。
无数例子早已证明,等官府有了定论后,那母猪都已经爬上树了。
报官,只是表面程序上的常规动作。
暗地里的动作,就要动用身边所能帮得上忙的因素了,其中最大的助力,无疑便是皇甫父女。
只可惜皇甫员外负伤在身,不能变出人形走动,否则有他出面会更加给力。
老狐狸精行动不便,就只能退而求次,请小狐狸精出手了。
娇娜固然有些莽撞,但她毕竟身怀法术不是?况且,离开胡庄之时娇娜还曾提过一个名叫松娘的名字,说其能帮忙打探消息,莫非那也是一只妖?陈剑臣暂时不明所以,嘱咐了王复几句后便只身返回胡庄去——留王复在苏州城府内,一方面为了聆听音讯需要;另一方面,有些事情被王复知道了的话,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
望尽青山,青山处处风刀雨剑,能真正承受得起的人并不多……第一百一十六章 怪鸟心情有点焦急地回到胡庄,迎面娇娜走过来,道:先生,报官的情况如何?陈剑臣皱着眉:能怎么样?按章办事呗。
娇娜道:爹爹叫你过去呢。
嗯。
应该是娇娜把鲁惜约被掳的事情告诉皇甫员外了,如果这个老狐狸能提供帮助的话,解决事情的渠道无疑会丰富许多,快捷许多。
若是眼巴巴等官府查案,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时间越长,后果越不堪设想。
香儿已出事了,陈剑臣绝不愿再看到鲁惜约出事。
房间内,皇甫员外就垫着一个枕头半躺着。
看上去,一只全身皮毛火红的狐狸这般如人地躺在上面,能给人一种诡异而荒诞的感觉。
不过陈剑臣司空见惯,倒没有什么惊奇。
留仙,听说鲁姑娘出事了。
嗯。
陈剑臣又把报官的过程简要地说了一遍。
听到他无视府衙规矩,以拳击鼓的作为,皇甫员外眼眸一下子明亮,随即伸出爪子习惯性地掠了掠嘴边的长须,道:留仙此举,固然意气风发,但只怕官府会趁机下绊子,拖延办案的速度。
官官相护,那老官差敢于私定规矩要钱,定然不是单方面的行为,而是代表了整个衙门的利益团体。
一边娇娜立刻插嘴:都发生命案了还要先收钱,这规矩狗屁不通。
先生打得好,要是我在,直接就把那鼓给敲破了,摆设之物,留之何用?哼,明明是鸣冤鼓,却要私设规矩收钱才能敲打,若果别人没钱那不得鸣冤无门了吗?皇甫员外登时瞪了她一眼。
娇娜却毫无退缩:爹爹,虽然娜儿答应乖乖听话,但也不能如此不辨是非曲直地听话。
先生,你说对不对?赶紧把先生亮出来。
陈剑臣哈哈一笑:皇甫小姐此言大快人心。
我等之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一句话问得发蒙振聩——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名?求财?争权?夺利?只怕四者正是天下读书人孜孜不倦地苦读的主要目的吧,所求所盼,不外乎一朝上皇榜,鲤鱼跃龙门,光宗耀祖,一世荣华。
陈剑臣忽而想起悒悒离开江州,被贬到浙州金华的聂志远,其上任江州知州后,励精图治,关爱民生,属于不折不扣、愿意为民做主的清官,只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浙州路八千,最后落得一个从三品知州罢黜为九品县令的下场。
其中原因,绝非仅仅是为了反对弘法的缘故,必然还夹杂着其他许多的利益冲突。
学而优则仕,但仕图险恶,远超做学问的简单。
皇甫员外霍然动容,呼的坐起来,道:留仙,听你这句话,我似乎知道为什么你能修养出正气了。
哈哈,你能做如斯想,定然不会指望官府破案救鲁姑娘出来吧。
陈剑臣眉毛一扬:我等不起。
那好,你现在有何说法,不妨一说?陈剑臣沉声道:李逸风,李大官人。
皇甫员外凝神道:你怀疑是他所为?对方的直接目的就是掳人,而鲁姑娘在苏州地界只有李大官人这么一个仇人,他必然会是第一嫌疑对象。
皇甫员外眼睛眨了眨:你的意思是说鲁姑娘身份被识破,故而对方要下手?陈剑臣道:以李逸风的势力背景,他要打听出一个人的身份来其实并不难吧。
更何况鲁姑娘回乡祭拜父母,肯定会留下不少线索的。
皇甫员外又掠一掠胡须,连连点头:留仙所言不错。
娇娜鼓起眼睛道:既然有了线索,我们应该马上行动。
鲁姐姐多留在对方手里一会,就多一分危险。
这是皇甫员外问:松娘呢?有她在就好找人了。
娇娜回答:娜儿也不知道她飞哪里去了,这两三天都不见人。
陈剑臣好奇打听:松娘是谁?娇娜随口回答:松娘就是一只鸟儿,嗯,先生你应该见过的。
鸟儿?陈剑臣马上就想起那只美丽而怪异的飞鸟来,羽冠而白眉,尾巴极长。
这么说来,这只鸟儿也是一只妖?怪不得它的表现总是透着古怪。
皇甫员外仿佛洞悉了他内心的想法,解释道:松娘本是一只奇鸟,偶然被老夫所获,便施展些手段点化了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开窍,仅是开了一半而已。
故而有些灵通,会说人话,尤其善于刺探情报等。
呵呵,其实老夫是想找这么一只鸟儿给娜儿作伴,但不知怎么搞的,它和娜儿,天生不对头,常常吵架。
娇娜嘻嘻一笑:爹爹有所不懂,一只狐狸和一只鸟儿吵架最是有趣了。
皇甫员外翻了个白眼出来,难为他如今用狐狸原形做这么一个高难度的情态动作。
陈剑臣不关心这个,问:那现在松娘到底在哪里了呢?娇娜摇摇头:就是不知道……说也奇怪,她平时基本都在庄上的,能到哪里去?对了,前些日子她跟我说很喜欢鲁姐姐,会不会跟着鲁姐姐去了?——鲁惜约在胡庄上住了一段日子,她性格温婉,和娇娜等人相处得都不错,现在听说一个半妖鸟也对她有好感,实在有些无语。
娇娜越想越像那么回事,道:她肯定怕我和爹爹骂,所以就悄悄跟着我们出庄到了苏州城里去。
陈剑臣问:既然如此,当鲁姑娘遭难之时,它为何不出手帮忙?娇娜没好气地道:先生,松娘只是一只鸟儿,灵窍只开一半,阴神都还没有能出窍呢,除了半空投粪,用嘴巴叼石头扔人外,能奈人何?陈剑臣哑然,不过也知道娇娜说的是事实,人分老少壮弱,妖一样分。
有些妖就算能开窍,但也不具备太大的本事。
诸如鼠妖小义,刚出道的时候除了披着画皮吓人外,一无长处,就算一个十岁孩童都能踩死它。
开灵窍仅代表拥有了灵智,有了学习法术的基础,而本身力量并不能一下子就一飞冲天了。
尤其本体孱弱的妖类,实在属于弱势群体之一。
皇甫员外忽道:娜儿,如果你猜测正确,那松娘现在肯定和鲁姑娘在一起。
它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飞回来禀告,是因为要跟随劫匪的行踪,要打探他们到底会在哪里落脚,然后才回来告诉我们。
闻言陈剑臣一拍大腿:聪明!……山林莽莽,道路崎岖,本来罕无人迹的地方此时却有一队人在前行着——这些人,总数有十二个。
哦,应该有十三人。
皆因其中一个被麻包套住,只露出一双脚来。
这是一双长得很秀气的脚,或许因为挣扎的缘故,一只脚上的鞋子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剩得洁白的袜子。
前一段时间的挣扎无疑让麻包中人筋疲力尽了,或者已气急攻心昏迷过去,被两名汉子抬着走,一动也不能动。
十二名汉子,个个身形彪悍,身穿紧身黑衣,用黑巾包头裹面,行迹非常诡异。
急速走了一段路后,其中一名汉子叫道:大哥,都走到山上来了,这面巾可以取掉了吧?包着口鼻难受。
领首的大哥回答:好吧。
得到他的允许,众汉子立刻动手拿掉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张或凶狠、或残暴的容貌来。
其中不少人脸上甚至疤痕丛生,不是刀伤就是剑伤。
他们本就是为祸一方的山贼,有个名堂叫流马十八贼,为首者姓王,名允,来历颇有些传奇。
据说他本是武生出身,只是考了好几科都没有考上,一次在考场恶了教官,被逐了出来。
一怒之下他便啸聚绿林,成为山贼头头,带领一干手下专门拦路剪径,劫杀过来客商。
经过多年的洗礼,流马十八贼剩下了十二个,个个都是背负命案的亡命之徒,都上了苏州官府的通缉名单。
大哥,这小娘皮的真他妈长得水灵,简直比整条苏州河上的花魁还要人命,要不我们先……这时一个左眼扣住一块眼罩的独眼汉子面露淫邪地说道。
身材不高,但极其雄壮的王允冷哼一声:周炳,你少打这些花花主意,至少现在不行。
李大官人出的一千贯钱,你还想不想拿?听到一千贯钱的赏金,那周炳用力吞了吞口水:老大,李大官人说什么时候上山?今天晚上,况且他说了,他玩完之后,这小娘子就归我们的了。
真得?这一下,不但周炳,其他汉子都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不怀好意的目光瞟向麻包时,看着露出来的那一双白皙秀气的小腿,每个人都觉得热血沸腾起来。
大哥,你看,那只怪鸟又出现了!此时忽有人嚷起来。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王允就见到不远处的一株灌木之上,立着一只拳头大小的怪鸟,此鸟羽毛颜色鲜艳,翠绿相间,长长的尾羽几乎等于体长,优雅地飘在后面;顶上一簇羽冠,火焰似火,两只圆圆的眼睛上方,各是一条细长的白毛,如人的眉毛,洁白胜雪。
怪鸟站立在一根树枝之上,直勾勾地看着王允等人,碧幽幽的眼瞳流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冷意——冷得能让王允不由自主就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狐仙记得这只怪鸟在山脚的时候就出现过一次,难道它一路在跟踪己方……这怎么可能?王允晃晃头,要晃掉这个荒诞的念头,沉声道:陈佑,用飞刀杀了它。
相比其他人的高大剽悍,陈佑无疑要瘦小许多,脸蛋瘦且尖,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闪烁着精悍的光芒。
他自小练就一手飞刀绝活,能百步穿杨,此时听到大哥的吩咐,当即应命,手一摸,一把两指宽的六寸无柄飞刀登时出现在掌心,嘴里笑道:大哥,且看小弟手段。
这鸟长得如斯肥,正好把它射下来烧烤了下酒。
呱!似乎听到陈佑的嘲讽,那怪鸟猛地张嘴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叫,冷幽幽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陈佑身上。
咦……陈佑隐隐感觉到此鸟有些古怪,当下不假思索,嗖,飞刀脱手,寒芒似电,直向怪鸟颈脖处飞过去。
咯咯咯!猛地一阵像人的怪笑声从怪鸟嘴里发出,随即其振翅冲天而起,闪开了陈佑的飞刀,扑腾腾的消失在上方的林子里了。
陈佑的脸色顿时很难看。
王允盯着怪鸟消失的地方,眉头一皱,始终有些疑虑挥之不去。
大哥,这鸟……王允打断了陈佑下面的话:一只鸟而已,不用在意,走,我们先回到那鸡冠洞中等候。
一挥手,诸人鱼贯而行,跟着他大步上山。
在路上,有人问王允:大哥,这宗买卖为何李大官人要我们出手?而且把人抢上山来安置?王允冷然道:雇主付钱,我们办事,至于其他情况你们不必多问。
他虽然为武生出身,但颇有些手腕,多年的磨砺之中也早磨砺出了一番御下手段,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李逸风作为苏州豪强,有头有面,和流马十八贼之间有来往,这本身就属于大罪,见不得光——当然,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走在一起做买卖,以前更曾合作过多次,互相之间还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
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实质上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在李逸风那里,王允能得到大量金钱,以及灵通消息;而利用王允,李逸风能做很多他不能出面做的事情。
比如眼下这一宗:掳走鲁惜约。
那一晚,自从鲁惜约被中途带走后,李大官人终是耿耿于怀,当时只是碍于皇甫员外的面子不好发作,只能派人跟踪调查。
这一查不得了,李逸风最后竟发现鲁惜约是鲁家后人——昔日李逸风利用鲁惜约父亲的信任,用阴谋诡计害得鲁父生意失败,一败涂地,然后施展种种手段鲸吞蚕食了对方的产业,直接导致鲁惜约父母双双含恨而终。
如此大仇,哪里还有回旋之地?回想前因后果,李逸风甚至能判定当晚在船上,鲁惜约很可能是想来刺杀自己的。
简直就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查清楚鲁惜约的身份背景后,李大官人如芒在背,最后终于定出一计,开出重酬请流马十八贼出手,半路掳走鲁惜约,将其抓到荒山野岭之上囚禁住,然后他就上去好好玩弄一番,再任由十八贼处理。
落在残暴淫邪的十八贼手里,鲁惜约不死都难,到时只怕要一心求死了。
之所以请十八贼出手,李逸风主要是顾忌皇甫员外方面,怕皇甫会出头替鲁惜约追讨公道,会查到自己头上。
而有了十八贼的存在,他自可完完全全撇清嫌疑关系。
又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王允等贼来到一口巨大的岩石洞穴内——这洞穴名叫鸡冠洞,并不隐秘,但甚是偏僻,处于大山之上,平时基本没人来的,就成为了山贼的一处临时据点。
进入洞中,山贼把鲁惜约放到一边,除掉了麻包,少女犹双眼紧闭,昏迷不醒呢。
一众汉子便不理她,自顾到旁边去开始生火。
王允吩咐四名汉子到外面巡逻放哨,又叫陈佑来到跟前,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
陈佑会意,手里暗暗扣住两把飞刀,径自走出鸡冠洞,在边上梭巡。
果不其然,眼光搜寻之际,一团明艳的影子出现在右手边的一株松树之上。
这一次,不把你一刀封喉,咱这天赐飞刀可是白练了!陈佑平时自傲飞刀之术,给自家起个了天赐飞刀的名号,甚觉威风。
他悄悄摸近几步,还没有动手,那怪鸟嗖然回头,口吐人言:小贼偷袭无耻!这一声喊,非常之突然,突然而诡异。
陈佑被吓得一个踉跄,心神大乱,别说发飞刀,就连站都不怎么站得稳了,手指颤抖着举起来:妖,有妖怪!他虽然为山贼,平时打家劫舍,胆大包天,但骤然间听到一只鸟儿字正腔圆地口吐人言时,一时之间还是被吓得不轻。
回头急促跑回山洞而去。
听到他的呼喊,王允等人立刻扑出来。
妖怪,有妖怪!王允面色一沉,劈胸将陈佑抓住,喝道:陈佑,你疯了吗?乱嚷嚷什么?陈佑脸色惊惶,语无伦次地分说起来。
听完,王允眉头紧锁:你确定那只鸟儿能说话?陈佑点头道:确定。
王允忽而大笑:陈佑呀陈佑,枉你自称飞刀无敌手,连一只鸟儿都害怕。
鸟会说话有甚奇怪的,八哥、鹦鹉等鸟类不都会学舌作人言吗?这一只鸟固然长得有些奇怪,可能是某些特殊品种,至于学说人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这么一说,陈佑顿时反应过来,脸皮微红。
王允又道:我等纵横深山,啸聚山林之间,见识无数,何曾见过什么妖?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妖怪存在?你大哥我是一点儿都不信的。
哼,这鸟儿口吐人言,恐怕有些来历,走,我们出去把它活捉了。
说完,一人当先,昂首走了出去;一干手下紧随其后。
只是他们在周围搜索了个遍再也没看见怪鸟的踪迹,恐怕它早飞走了。
王允并不在意,叫人到外面猎杀了一头大野猪回来,用刀刃破膛开肚,清理干净了,架在火堆上烤着。
他们经验丰富,身边又带着油盐等各式作料,一会之后,一头香喷喷的烤野猪就差不多了。
此时王允走到鲁惜约那边去,见到少女犹自双目紧闭,就冷笑道:鲁姑娘,你就别装了,在本大爷面前玩这一套没用,大爷我早知道你已经醒了,要偷听我们说话。
但实话跟你讲吧,你的生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就算你偷听得再多也是无用功。
他说完,少女的眼皮子便一抽动,缓缓睁开,但不见多少惊慌之色,反而充满了一种意外的平静。
王允视若无睹,拿过一块野猪肉放在旁边的石头上,面无表情地说:觉得饿了你就吃。
鲁惜约一声不吭,当即伸手拿下肉,大口大口地咬着。
王允眼眸掠过一丝赞赏之色——他劫掠过、蹂、躏过的女子多矣,但未曾见过像鲁惜约这般镇定自若的。
可惜这是李逸风指定要的人儿,否则留下来做个压寨夫人也不错。
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吃掉一大块肉后,鲁惜约抬起头,仿佛在自言自语,语气却非常的坚定。
王允哂然一笑,对于这般近乎自我安慰的说辞他听过不少,最后的结果只能证明是虚影水泡,骗自己的罢了。
他自顾返回那边和手下一起大吃大喝,肉不错,酒也醇香。
吃喝之间,几个汉子已聚在一块猜拳助兴了。
顿时这偏僻的洞穴内传出阵阵嚣闹哗然的声音,竟不怕被人听见——本来就不怕,荒山野岭,距离最近的官道都已有十余里,哪里会有人能追寻到这边来。
至于官府办事查案的效率,王允等人最是了解,光是勘察现场、取人证等,没个三五天工夫弄不完,程序一道接着一道的,等走完程序他们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至于鲁惜约,不是抛尸荒野便是就地埋掉了。
天时已近黄昏,一片夕阳映照斜斜着映照入来,落在地面上,反射出点点的余晖。
突然之间,这片光线为之一黯,随即地面上倒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来。
谁?王允反应最快,一声大喝,腰间长刀已把握在手里。
这一喝,所有的喧闹之声便像是被一把快刀一刀砍断一样,戛然而止。
里面所有的人都纷纷抬头向洞外看去,正见到一位婀娜多姿的美少女缓步走了进来,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容貌韶秀,娇波流慧,姿色竟不逊于鲁惜约,只是眉目之间,一种天生的狡黠之意隐隐流露而出。
你是什么人?王允心头一震——此女无声无息出现,外面放哨巡逻的两名兄弟竟毫无察觉,绝对不同寻常。
少女伸手捻着垂落在胸前的一络长发,笑容甜甜的: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吗?她的笑容甜美而纯真,几无瑕疵,直如一个无意间踏足凡尘的仙女一样。
狐仙。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恶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吗?如果陈剑臣在场,听到自己的学生说出这么一句充满了戏谑,而且显得非常酷的话语来,定然要大跌眼镜,要重新评估娇娜的小脑袋了。
但话说回来:古灵精怪,不正是狐性本色吗?要知道娇娜可不是知书识礼的婴宁,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搞怪一下,从中得到快乐的消遣。
流马十八贼,贼贼面面相觑,感到无比的惊讶,实在想不明白这少女是怎么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
饶是王允胆气如山,也差点想开口问一句神仙?妖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毕竟是头领,越是关键时刻越要站出来压阵,免得自乱阵脚。
娇娜咯咯一笑:你猜?这两个字差点让王允吐血,一咬牙:本大爷管你是什么人,既然送上门了,那就别想走了。
兄弟们,并肩子上。
如此诡异的情况简直平生未遇,他固然对自己手中的刀很有自信,可也不愿讲什么江湖规矩,更不会讲什么好男不与女斗之类的虚套儿。
直接一声令下,要一拥而上,乱刀把对方切了。
冲呀!发一声喊,七八条汉子手执刀剑,蜂拥杀上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寒光霍霍,直朝娇娜身上招呼。
后面鲁惜约看见,很是捏了一把汗,脱口叫道:小心!但好个娇娜,视滚滚寒光于无物,依然咯咯娇笑,也不见她使出什么身法,轻盈盈就飘进了人群中——砰砰砰!下一刻,三条大汉横飞着跌出战斗圈,摔出丈余外,仆伏在地,个个喉咙鲜血直冒,眼看不能活了。
原来娇娜妹子会武功的……真看不出来呀。
鲁惜约惊喜交集,她此时已看清娇娜右手之中执拿着一柄三指宽的七寸小刀。
小刀非常薄,薄如宣纸,通体泛着一层红芒,不类凡品。
小刀翻飞,犹如魅影,几乎每一刀刺出,都有一名山贼喉咙中刀,倒地身亡——当一群自翊亡命的山贼,遇到一个修炼出金丹的狐狸精,结果可想而知。
娇娜本有十种以上的方法将对方全部解决掉,只是眼下她却选择了最为粗暴的一种,以武杀武,虽然要折腾些手脚,过程却自有暴力的快感洋溢。
嗤嗤!又是两名山贼倒地,此时王允耸然发现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两名同伴了,其中陈佑还活着,正站在后面稍远的一个位置,双手都扣了飞刀,要寻觅一个最佳的出刀机会。
那个机会,或者是己方幸存的唯一机会了。
王允双目通红,呀呀呀大喊着:死贱人,给我死吧!刀光如雪,使出的正是看家本领《乱披风》刀法,奋不顾身地朝着娇娜卷过去。
而另一名悍匪也相当配合地手持一面大板斧,从另一个方向夹击过来。
嘻嘻……只是娇娜的笑声依然清脆悦耳,笑得让王允心生绝望——着!后面的陈佑嘴巴刚习惯性地念叨出一个着字,双手还没有扬起,蓦然脖子间微微一痛,似乎被人扎了一针。
他惊愕回首,就见到弱不禁风的鲁惜约站在后面,将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刺入他的脖子,然后飞快后退了。
你……天赐飞刀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随即双眼一黑,仰天倒地昏迷过去——原来这个婉约如水的少女并非羔羊……不对,她的双脚不是被绑住了吗?什么时候挣脱了的?只可惜陈佑永远都无法知道真相了。
看见他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模样,鲁惜约莫名地感到阵阵反胃,急冲到岩石边上,哇的就吐了出来。
银针度人,亦可杀人!这是在那个玄虚的梦中,那位面目慈祥的白胡子爷爷最后交代给她的一句话……但这一针,鲁惜约却是为香儿扎的。
陈佑的死,王允以及另一名悍匪并没有看到,因为在娇娜的刀下,他们死得比陈佑还快了那么几秒钟。
小刀锋锐如常,咚的,一滴浓浓的鲜血从刀尖上流淌下来,滴到地上。
鲁姐姐,这些恶人全部死了,我们走吧。
此时鲁惜约精神稍有好转,扶住石壁坚毅地道:不,还有一个恶人没有死,其为首恶,不杀此僚,惜约誓不摆休!哦,还有谁?娇娜好奇地问。
当下鲁惜约把李逸风会过来的情况说了。
听完,娇娜一拍手:如此正好,鲁姐姐报仇有望了,嗯,我会帮你把那什么大官人抓住的。
鲁惜约双眼有泪水涌出,向鲁惜约鞠躬道:多谢娇娜妹妹了……娇娜嘿嘿一笑: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谢先生吧,是他派我来的!是公子?可他怎么知道我被人抓到了这里?鲁惜约惊喜不已。
娇娜学着陈剑臣的模样,把小手背负在身后,咳了咳:先生本事大着呢,有句话怎么说的‘运筹什么屋之中,决胜多少里之外’。
鲁惜约噗嗤一下被逗笑: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对,就是这一句。
经此一岔题,鲁惜约也就不再追问什么了。
对她而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娇娜把地上的尸体收拾到一边,丝毫没有惊慌,鲁惜约看着,心知这妹子绝不简单,但也没有唐突地多问。
收拾完毕,娇娜问:鲁姐姐,你确定那家伙会在夜里上山来?肯定会的。
娇娜侧着脑袋,有点好奇:这李大官人莫非是个白痴?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也不嫌麻烦。
鲁惜约眼眸迸射出仇恨的火焰:因为他不仅只是想斩草除根……男人,总是很贪心,总是想得到更多。
娇娜嘻嘻一笑:原来是这样……不对,先生也是男人,可他似乎一点都不贪呀。
鲁惜约脑海里闪过陈剑臣俊朗的脸庞,忽而觉得脸有些烧:总有些例外的。
嗯,那也是。
扑腾腾,此时飞进一只漂亮而怪异的鸟儿来,直愣愣落在娇娜的肩膀上,忽而张口吐人言道:娜娜,我可以说话吗?娇娜立刻示威地朝鸟儿举起了小拳头:第一,你已经说话了;第二,不准你再叫我做娜娜。
鲁惜约看见,不禁目瞪口呆。
然而那鸟儿喋喋不休:好的娜娜,嗯,娜娜,其实我想说的是,刚才我看见有人上山了。
有人上山了……第一百一十九章 豺狼娇娜以女流之身,手执利刃,击杀十余山贼,鲜血淋漓而色不变——对此鲁惜约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可接受的,以前她在遛鸟楼就曾见过一些江湖异人,武林高手,知道天下之大,藏龙卧虎。
鲁惜约阅人多矣,她看皇甫员外,就明白对方不会是寻常百姓,普通富家翁。
爹爹如此,有个身怀绝技的女儿也是正常的事情。
唯一觉得惊讶的是娇娜那种杀贼如杀鸡的狠劲,这实在和她娇媚的外表很不符合。
但由于对山贼的痛恨,鲁惜约反而觉得娇娜杀得好,她自己都扎了一个呢——扬善不除恶,善岂能声张?为民除害,杀人亦善!鲁惜约的坎坷出身,早已决定了她爱恨分明的性格。
虽然接受了娇娜的深藏不露,但眼下忽然见到她和一只鸟儿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鲁惜约反而不淡定了,眼勾勾看着那鸟儿,感到匪夷所思。
鹦鹉学舌,本为正常,遛鸟楼中就养了好几笼的鹦鹉八哥,它们被精心调教过,会模仿人说话儿,因为环境问题,时不时还会张嘴说几句令人捧腹的粗鄙之语:公子,你好坏哦,摸人家那里……大爷,不要嘛,不要嘛……嗯嗯……诸如此类,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学话是学话,就算天下间最聪明的鹦鹉,它也只会学说话,而难以和人进行复杂的情景对话,尤其还对得如此流利娴熟,十分人性化。
这样的鸟儿,还是鸟吗?娇娜看见鲁惜约惊愕的样子,微笑着介绍:鲁姐姐,这是松娘,很聪明的一只奇鸟,这一次我们之所以知道你被绑到了此地,全靠她呢。
一奇字足以解释很多无法想象的问题。
鲁惜约惊喜地打量着松娘——前些日子在胡庄,此鸟就常常出现在自己面前,当时还赞美过它呢。
真没想到这只名叫松娘的鸟儿会说话,而且很灵通。
算起来,这次能逃过一劫,还是依仗松娘的帮助。
松娘,谢谢你。
松娘一振翅膀,飞到鲁惜约香肩之上,张嘴说道:鲁姐姐,不用谢,松娘可是很喜欢你的,当然不会让坏人欺负你啦。
娇娜嘿嘿一笑:松娘你可表错情了,人家鲁姐姐早有心上人了。
松娘登时尾巴一翘,老气横秋地道:我知道,但我一定会打败他的!噗!鲁惜约差点喷饭——也好在没碰到吃饭的时候。
娇娜嘴一撇:就凭你也想打败先生,别白日做梦了,先生一笔尖下来,你白眉就会变成黑眉。
嘎嘎!我好害怕哦!松娘扇动翅膀,扑腾腾又飞出去了——她要去监视上山人的动静。
看见鲁惜约脸色红扑扑的,娇娜就道:鲁姐姐,松娘就靠一张嘴厉害……鲁惜约忽而小声问:它是公是母的?一听,娇娜立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鲁姐姐,她的名字都叫松娘,当然是母的啦!——嗯,鲁姐姐这话日后可以用作打击松娘的秘密武器,问一声公母……娇娜如斯想着。
扑腾腾。
松娘飞回来了,表情似乎有些凝重——看一只鸟的表情?估计也只有娇娜才看得出来了。
怎么啦?松娘停在娇娜肩膀,张口说道: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个道士。
道士?娇娜秀眉一扬:莫非是那个张天师?李大官人的幕宾张天师,设坛作法,呼风唤雨,飞剑斩大蛇的事迹早已传遍苏州城——虽然现场没有找到大蛇的尸体,但大面积狼藉的激斗痕迹很清楚地告诉大家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而对于大蛇尸首不见的情况,张天师是这样说的:哎,都怪本天师错算一着,没算到此蛇已有百年道行,所以飞剑之上欠缺了些火候,只能将它刺伤。
不过一剑之下,大蛇负伤远遁,以后都不敢再出来为祸害人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非常痛心疾首,但其实是被李大官人派人盯得紧,脱不得身去,正担心谎言被揭穿,暗暗叫苦呢。
对于东山南岭发生的诸种事情,张天师当然一无所知,他本名张自然,因为机缘曾拜在龙虎山外山学道。
不过他根本没有学道的决心和耐心,打了半年坐后就受不了这般枯燥的寂寞而请辞下山了。
下山之前,他通过某些特殊的关系搞到了一枚遣鬼差令牌。
就是靠着这枚能通过一种小法术差遣到一名鬼差办事的令牌,张自然在江州混得风生水起,成为朝天观的主持,以天师自居。
只是被吴文才说动,故技重施要去作祟陈剑臣时,遇上了陈剑臣的笔墨正气,令牌被毁,丧失了作为神棍的根本依仗。
对于素未谋面的陈剑臣,张自然自是恨之入骨,在他看来,陈剑臣断了他的财路,此仇不共戴天。
但他也不能拿陈剑臣怎么着,话说回来,他只知道陈剑臣在江州的住宅之处,可连陈剑臣的样子都没见过呢。
张自然席卷了细软财物,因为害怕吴文才追究,一连跑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地就花天酒地享受,花钱如流水,卷跑的家私用着用着就差不多光了。
后来到了苏州,在苏州河上泡了几个晚上后钱袋就完全的干瘪了。
瞅着干瘪的钱袋多一眼,张自然对于陈剑臣的怨恨就深一分,他忽然有了决定,赚到钱后要重金找个杀手什么的潜入江州去,将陈剑臣杀掉,方泄心头之恨。
然而在杀陈剑臣之前,张自然首先要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正好听说李大官人性子阔疏,好结交天下奇人异士,于是投奔而去。
听了他的自荐吹嘘,李逸风当即要求以他的名义去揭官府诛杀大蛇的官榜——到了这时候,势如骑虎,张自然唯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设坛作法,只等有机会再逃之夭夭,远离苏州。
无奈李逸风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对于张自然盯得紧紧的,又要派人去东山南岭寻找大蛇的尸体。
张自然心中叫苦不迭,心道:恐怕这次要阴沟子翻船,原形毕露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前去搜索的石弘三人回来禀告的情况大出他意料之外……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就是他终于得到了李大官人的极大信任,成为名副其实的座上贵宾,并狠收了一笔酬金。
整个过程,恍若做梦。
但张自然自家知道自家事,在没有搞明白大蛇的下场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先离开李府,出外面避一阵再说。
如果这段时间大蛇没有再出现,到时他自可大摇大摆地再回来,在苏州建立第二座朝天观不是问题。
于是乎,张天师对李逸风说要回龙虎山一趟。
对此李逸风没有反对,不过在张自然离开之前,李逸风要他跟在身上,在黄昏时分上山一趟。
张自然不知道为何大官人会无缘无故在夜里上山,但他是个聪明人,没有开口相问。
反正等第二天他就可直接带着一笔横财远走高飞了。
除了他,李逸风还带了三名孔武有力的护院心腹一同前往,其中两个护院负责抬轿子。
山道蜿蜒,似一条无穷尽的大蛇,延伸而上。
由于是冬天,两边也没听见有什么虫儿鸣叫,显得很沉寂。
李逸风坐在一顶小型软轿里闭目养神,想及鲁惜约那风姿绰约,蕴含千种风情的娇躯身段,他的心跳就不禁开始加快——作为一名风月老手,而且是有身份的人,李大官人对于女人质素的要求很高,近年来,能让他动心的女人并不多见了。
无疑,鲁惜约是一个。
再想到其鲁家血脉的身份,更可以增加额外的快感。
如斯想着,李大官人顿觉身体某处已经跃跃欲试了。
——对于鲁惜约和皇甫员外的关系,他也早派人调查出了个大概,双方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皇甫员外未必会替鲁惜约出头。
退一步说,就算皇甫员外插手又如何,任他黑白通吃,也无法在短期内查出个结果。
人力终有穷时,而时间,只站在自己这边。
今晚之后,鲁惜约就将尸骨无存,不管官府还是皇甫员外方面都无法再有线索,况且死得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青楼清倌人而已,没有至亲的苦主打官司,谁会追究不休?突然,轿子停住。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到了鸡冠洞?李逸风正想开口问。
外面就传来一名护院的声音:大官人,有狼!有狼?李逸风一愣神,撩开轿帘子,就见到前面山道之中,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匹灰棕色的豺狼,正蹲坐在路中间呢,一对三角眼正冷冽地望着他们。
荒山野岭,天色已晚,山道上出现一匹豺狼显然再正常不过,李大官人便有些恼火,对那名护院喝道:既然有豺狼当道,那你还不动手?难道要我去打吗?那护院唯唯诺诺,马上拔出腰间佩刀,大踏步走上去。
不料那豺狼并未如预料般被吓走,反而人立而起,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口吐人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欲从此路过,留下命与财!声音娇嫩,彷如少女。
哐当!却是护院手中的刀突然之间松手掉在地上了。
第一百二十章 附身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呼呼的吹着,刮在脸上,隐隐有一种刀削的寒意。
但比这更寒的,却是内心的惊悸——一头貌似普通的豺狼,居然能口吐人言,说出这一番话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欲从此路过,留下命与财!如此应景的话语如果从一群山贼口中说出,那是威风凛凛,大杀四方,但从狼吻中吐出,却能让人油然从尾椎骨里生出一道寒气,寒气直冲上顶,弥漫全身,再浑身打个冷战,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哐当!本来拿着刀去驱狼的护院莫名地感到刺骨的惧意,五指一松,兵刃落地:妖怪呀!他肝胆俱裂地一干嚎,下意识就转身飞奔而去。
——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护院,纵然身怀功夫,但不曾经过什么实战,一旦遇到某些诡异之事,胆气神立刻乱了。
他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大官人也顾不上了,仓皇地往山下逃窜。
有其带头,另两个抬轿子的护院也有些心慌了,也要逃跑——不许走!关键时候,李逸风一声大喝。
他虽然只是个读书人,腹中诗书多于双臂力气,但临阵不惧的功夫却比那些武夫好得多。
他从轿子里钻出来,一把抓住边上的张天师:我们有天师坐镇,岂怕一头狼怪!果然,这句话一出,两名护院的心定了许多,要知道张天师擅长飞剑之术,能于百里之外斩杀百年大蛇的,有他在,就算豺狼成妖也不怕。
嘻嘻!什么狗屁张天师,欺世盗名一神棍而已。
此时那豺狼再度发话,然后用两条后肢做腿,大摇大摆就走了过来。
李逸风等人大吃一惊,立刻躲在张天师身后,道:天师快出飞剑!张自然额头汗水潸潸,背部早被冷汗所打湿,心里不禁痛骂:我有个屁飞剑出,尿倒吓出了一泡……其虽然为招摇撞骗的神棍,但毕竟在龙虎山打坐过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地对于道法一途有些粗浅的见识。
所以张自然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一头豺狼并非成妖了的,而是被某修士阴神附体,夺舍传神了。
之所以能得出如此结论,皆因张自然观察到这头会说人话的豺狼在言行举止上根本不符合一头狼妖的习惯,声音也不像,更可能是被某位女修士的阴神上了身,操纵者它做怪异吓人——也不说它只会吓人,一头豺狼咬起人来也不是吃素的。
阴神附体,夺舍传神……拥有如此功力者肯定凝练出了金丹,或者以上修为。
假如普通修为,仅仅只得阴神出窍的话根本不敢轻易夺舍附体,因为阴神不稳,很容易就会遭到夺舍对象的反噬,稍有不慎,反而被冲得魂飞魄散,化为灰灰。
相比起人,夺舍禽兽类更容易些,但一样也要金丹修为——这是一道重要的门槛。
然而不管如何,这头豺狼后面的人物都不是张天师所能得罪得起,对付得了的,哪怕被对方骂做神棍,他也不敢吭声。
天师,快出飞剑呀!咳……这个大官人我上次作法,损耗法力太多,如今出不了飞剑……什么?李逸风顿时慌了神,平时的雍容,平时的颐指气使,平时的家大业大,乃至于能让万千百姓畏惧如虎的进士功名身份,现在却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作用也没有。
——在一头狼妖面前,对方岂会因他的身份地位而有所忌惮?妖人殊途,分属两个世界,人世间的规则在妖魔眼中,并没有太多的约束限制力量。
原来,这世上竟真的存在妖怪……那怎么办?你是天师,一定有办法的。
兔子急了会咬人,李大官人急了只好劈胸把张天师抓住,一定要他想办法。
张天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心一横,当即道:大官人,我有办法了。
其实这头豺狼并没有成妖,它是被人附身夺舍,借身传神的。
当下立刻把心中所想仔细道出。
豺狼此时已走得近了,听得清清楚楚,嘿嘿冷笑道:原来你这神棍还是有几分见识的嘛!李逸风听完,倒吸口冷气,不过既然知道对方不是妖,而是人类修士,倒觉得没有那么心慌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装神弄鬼来吓人!豺狼冷哼一声:告诉你,我可不是来吓人的,我是来吃人的。
吃字出口,目露凶光,骤然腾身而起,恶狠狠地一嘴朝李逸风咬来。
哎哟……李大官人反应得快,一个驴打滚使出——只可惜他经常性地流连于风花雪月之中,身体早被折腾得差不多了,这一招只使出了驴,滚却没有滚出来,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尖声叫道:狄梓、莫千枫,谁能杀此狼,上钱一千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加上之前两名护院也听说了,这狼并不是妖,而是被人附身上来作怪的,胆气更壮了几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大喊一声,拿着刀刃冲了上来。
只有张天师心中明白,如果幕后附身夺舍的高人出手,他们几个当炮灰都不够资格,于是他眼睛碌碌转,寻了个时机,转身就往山下跑去。
李逸风看见,惊怒交集,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端倪,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就跑。
桀桀,你们的主人都逃了,你们两个莫非就想当替死鬼!豺狼敏捷地在刀光中腾挪闪避,并没有进行凶猛的进攻,好像嬉耍一般。
那狄梓和莫千枫回头一看,不但大官人跑了,张天师似乎跑得更快,他们顿时心生胆寒,马上耍个破绽,什么也不管了,转身就跑。
于是乎,弯曲的羊肠小道之上出现了诡异而略显滑稽的一幕——最前头,一名道士跑得飞快,头也不敢回望;在道士身后,则是一个身穿华丽,脚踏粉底鞋的大官人,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再后面,则是两名矫健的汉子,大步如飞。
不用多久,两汉子就超越了李逸风。
李逸风看见,几乎眼前一黑,一咬牙,喊道:你们快停下来背一背我,我跑不动。
熟料两汉子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后面却传来了豺狼有条不紊的声音:不怕死的,你们就留下来背他!回头一看,就见到那豺狼已经追到李逸风身后三步了。
如此情形,两名护院哪里还敢停留,跑得更快了,那莫千枫边跑便留话道:大官人,我们下山去喊人来帮忙!。
混蛋!你们两个混蛋,快滚回来!李逸风竭力大喊着,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而平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手下再没有回头。
嘻嘻……豺狼发出的笑声已近至耳边,充满了一种戏谑之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恶报听到耳边传来慑人的笑声,李逸风双腿一软就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双股战战:你,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无缘无故会遭遇上对方,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豺狼就人立在他身前三步处,一双眼睛放出蓝幽幽的光:不想多受折磨的,就乖乖跟我走!说完,率先回头,沿着山道往上方走去。
李逸风眼眸忽而掠过一抹狠色,在爬起身的同时,手底在身上一摸,瞬间摸出一把三指宽的匕首,悄悄隐藏袖中。
快跟上!豺狼见他没有举步,有些不耐烦了,掉回头,要用嘴巴去咬李逸风的衣襟。
李逸风猛地暴动,手起刀落,一刀刺向豺狼的颈脖。
嗤!刀锋如电,很是凶厉,几乎完全刺入了豺狼的颈中。
嗷……豺狼痛苦地发出一声嗥叫,还想用爪子拍打过去,却被李逸风飞起一脚踢中下巴处,一个翻滚,倒在了地上,挣扎不起了。
李大官人气喘吁吁,显然体力耗费了不少,脸色一片潮红,面现狰狞地道:你个白痴,想要我跟你走,我呸!他不敢多做废话,此地不宜久留,至于山上流马贼他们出了什么事故都管不着了,保住自己性命要紧,于是掉头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下山。
此时天色已晚,幸好天空上有不少星子,加上一弯明月,借着星月的光芒可以看见山路,不致于两眼一抹黑,被石头等物绊倒。
桀桀桀!猛地林子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哑笑声,随即扑腾腾的一只大鸟飞了出来,在李逸风头顶上空盘旋,原来是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两只眼睛又大又圆,正紧紧地盯着下方飞奔的李逸风,张嘴忽然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能跑得掉吗?李逸风听见,一颗心顿时掉落到冰谷去,哇凉哇凉的。
对于未知的恐惧就像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何曾得罪过如斯人物?桀桀!李逸风还来不及说什么,那猫头鹰就俯冲而下,一双爪子狠狠地抓向他面门,划出了数道血痕。
大官人吃痛入心,挥着匕首胡乱挥舞着。
桀桀!猫头鹰从一个巧妙的角度扑下,狠狠往他手腕里一啄,登时啄出一个血淋淋的小洞来。
李逸风的匕首再也把握不问,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武器失手,李逸风再无依仗,忽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求饶:神仙饶命!哪位大仙饶命呀!关于什么夺舍附身,他几乎一窍不知,完全等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的抗争之力。
不能抗争,就只能跪地求饶了。
只希望这只是无妄之灾,希望是因为己方上山,而在无意中招惹到了哪位厉害的修士人物,对方要对他略施惩戒而已。
卑鄙之徒,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被人欺骗的孩子在表达恼怒,但猫头鹰的动作毫不含糊,俯冲下来,锋锐的爪子在李大官人的另一边脸颊留下一排血痕。
李逸风捂面痛号,相貌堂堂变成了相貌伤伤,连三缕飘逸的胡须都被抓掉了一半,面目之上,鲜血于眼泪齐飞。
看上去,平时一副不怒自威的枭雄之态宛然变成了狗熊之态,狼狈得不得了。
——凡人毕竟是凡人,哪怕当今皇帝,如果失去了保护,在修士面前都是渣。
皆因俗世的权力威慑,对于真正的修士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影响作用。
李逸风之所以敢于对鲁惜约下手,只因他觉得鲁惜约无依无靠,区区两个江州生员根本没有被李大官人放在眼里,而皇甫员外他仅是有所顾虑而已,远谈不上畏惧。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并不简单。
一个有妖魔鬼怪的世界,怎么会简单呢?更不简单的是,皇甫员外父女都是修炼成人的狐狸精,大隐隐于红尘——此事实,本来就是极其荒诞而且匪夷所思的事情。
狐狸精不躲在深山里修炼,无缘无故化身商贾做买卖,跑东跑西,斤斤计较的,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所以就算李大官人心存志远,在仕途上表现出极高的手段智慧,可这些东西在超越了现实的力量面前,其实和小孩子的勾心斗角差不多,一场儿戏罢了。
猫头鹰不断地俯冲下来,爪子利嘴不断地在李逸风身上增添伤口,李大官人简直无能为力,最后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躺在山道之上只有动弹不得——难道自己要丧身于一头猫头鹰的之爪?真是荒天下之大谬呀!想到其中的荒诞意味,李大官人几乎要放声苦笑。
可就在这时候,扑腾腾的,猫头鹰飞走了。
咦!李逸风大感惊诧,难道真如先前所想,对方只是想来惩戒自己一番?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无奈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稍一动弹就痛楚入心。
他一向养尊处优,如何承受经历过这些?唯有继续躺着,心想如果对方要置他于死地,他想跑也跑不了,不如就这般躺着,等到援兵到来。
——张自然或许已经跑了,但那两护院肯定会叫人来的。
嗒嗒嗒……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空旷的山道上蓦然想起一阵脚步声,从上而下的。
啊,难道是山上的流马贼下来了?不对,脚步声只有两个人的,并且比较轻盈……李逸风很快就分辨出其中的差别问题,但不管如何,正所谓空谷足音,只要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事情就会出现新的转机。
于是他双手奋力撑地,不顾疼痛地勉强坐起,抬头看去——首先他看到的是一张婉约凄美的容貌,以及另一张韶秀狡黠的面庞。
两位各有特色的美少女,就像山中的精灵,又像天上的女仙似的,出现在身前。
你,你们!李大官人惊疑不定,实在有点把握不准——他之前可没有看见过鲁惜约的真容的。
我姓鲁,家父鲁西平。
这个名字一出,李逸风的头脑顿时嗡的一下,成了浆糊,无数纷乱的念头纷沓而至,乱成一团,久久无法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
很多事情,哪怕当事人都云里雾里,何况他这么一个外人?糊里糊涂的,只知道肯定发生了某些脱离控制的事情。
贤侄女……李大官人干涩地吐出这三个字后,下一句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哈哈哈!鲁惜约忽然大笑,笑得如此苍凉,笑声如雪——很多年以前,李逸风和鲁西平本为挚友,那时候李逸风还抱过幼年的鲁惜约呢。
不过,那的确是很多年前了,年代久远得,早不可记起,也不可能再记起。
鲁西平和李逸风结交,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正应了那句颠扑不破的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或者说,人心最难测地也,皆因人心似云,它是经常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难以捉摸。
啧啧,枉你还是个进士,读得满肚子圣贤书都让狗给吃了,脸皮竟厚到如斯地步。
本小姐就奇怪了,你脸皮那么厚,怎么长得出胡须来?娇娜冷嘲一句,心里却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把对方的嘴巴给撕了——不用说,之前的豺狼当道,猫头鹰,都是娇娜的拿手好戏。
她是为了不让鲁惜约看见,感到惊世骇俗,便先打坐,悄悄阴神出窍,附身上豺狼以及猫头鹰身上,先把李逸风狠狠收拾了一顿。
然后才带着鲁惜约下来,让她亲手报仇。
听到进士二字,李逸风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大叫道:我是进士,有官身,你们敢冒犯于我,就不怕朝廷怪罪下来,诛你们九族吗?娇娜冷笑一声:朝廷?哼,朝廷于我如狗屎,如果不是嫌臭嫌脏,本小姐早上去踩几脚了。
李逸风大吃一惊,指着娇娜:你,你是谁家的姑娘,竟敢口出狂言,如此大逆不道。
娇娜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白痴一样,懒得废话:鲁姐姐,时候不早了,动手吧,先生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鲁惜约面色一紧,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她反而有点下不了手了,缓步走上前去,有些犹豫不定。
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地上的李逸风猛地一声大喊,奋力跳起,满脸血污,披头散发,手中不知何时捡拾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手抓石头,状如恶鬼般朝着鲁惜约的头部砸过去——他积蓄了许久的力量,如今又只看见两个小姑娘家来到,一股求生的希望油然而生,心想对付两个小姑娘那不是小菜一碟?一石头一个,统统砸倒了再说。
小心!这句话却是松娘先说出来的。
手里抓块破石头就了不起吗?贱人,吃本小姐一脚!有前车之鉴,娇娜早有防备,裙底飞出一脚,正踢中李大官人的屁股——这一脚劲道非常,嗖,李逸风竟被踢得横飞而去,飞出两丈余远。
蓬的,恰好撞在一棵大树干上,撞得脑袋劈裂,颈骨断折,一命呜呼。
哎哟,踢大力了些,鲁姐姐,你看……娇娜本想让鲁惜约亲刃仇人的,不料被自己一脚结果了对方。
娇娜妹妹,姐姐谢谢你!鲁惜约泪珠涟涟,忽地扑到娇娜的怀里来——亲眼看见仇人横尸于眼前,大仇得报,鲁惜约的心里百感交集,又是辛酸又是欣慰。
至于是不是亲身杀掉李逸风,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逸风死了,父母之仇报了,那就足矣。
关于复仇之事,多年以来,此念头就像一条毒蛇般常常盘踞在鲁惜约的心头,让她不得安寝。
而辛辛苦苦筹备了许久,如今一朝成功,并且是以这么一种峰回路转的方式取得的,直如一场梦一般。
莫非,正像老话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让李逸风鬼迷心窍地对自己下手,掳自己上山,并最终引得娇娜出手?只可怜香儿香消玉殒了。
想到亲如姐妹的香儿,鲁惜约又不禁悲从心来。
但很快,她就抹掉眼泪,扑通一下跪倒在山道上,朝着西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那边,正是她父母安葬的方向。
爹,娘,惜约替你们报仇了,你们安息吧!娇娜和松娘看见,唏嘘不已。
等待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鲁惜约站起身子,问:娇娜妹子,接下来该怎么办?李逸风毕竟身份不同寻常,他的死,肯定会引起官府的高度重视的。
娇娜毫不在乎回答:鲁姐姐,你不用担心。
上面石洞里不是还有十几具山贼的尸首嘛,把这贱人的尸体扔上去,放在一块,等官府的人马来到,就有得头疼了。
一名进士在夜里偷偷上山,又和流马贼死在一块。
这本身就十分值得怀疑,能很好地起到混绕视听的效果。
官府查起来,李家人该如何解释都很成问题。
况且,整件事情,因为娇娜狐狸精的身份,她是主角,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案情,一般的捕快衙役根本查不出个头绪来。
于是,接下来娇娜把李逸风的尸体提到山洞离去,随便往地上一扔了事。
反而是松娘灵机一动,在李逸风的轿子里找到一包银子,叫娇娜把包袱打开,将银子撒满山洞,又算制造了另一个假象。
做完这一切,娇娜把鲁惜约背起,叫她闭上眼睛,说要施展轻功带她回胡庄。
但其实哪里是寻常的轻功?而是正宗道门里的道术,施展开来,仿佛腾云驾雾,一路不留痕迹。
以她的本事,要是想去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女,那是绰绰有余。
鲁惜约紧闭双眼,感受到速度的飞快,心里对娇娜更加佩服,不过她并没有想太多。
她这一天饱受惊吓苦累,早疲倦得不得了,不知不觉趴在娇娜背上就睡觉了——她做了个梦,梦见陈剑臣正背着她,健步如飞,迈跨深不见底的沟壑,穿越莽莽如海的山林呢。
以梦为马,无拘无束,真好!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山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先生,作为修道者,我们是不能随便认师傅的!课堂上,娇娜一本正经地提出异议。
陈剑臣微微一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并不一定要三拜九叩后方能成师,此话讲述的是一种不耻下问的学习态度,而非要你见人就得拜师,不可一概而论…………故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先生,这是什么大任啊?也太吓人了吧,简直比做苦力还惨……哎哟,先生你又打人家屁股了。
不得不说,娇娜确实聪慧过人,许多文章道理,一教就会。
只是她天生顽皮,时不时会冒出些古灵精怪的念头来,令人哭笑不得。
……现在,已是十二月中旬,时光荏苒,距离鲁惜约返回江州,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关于鲁惜约被掳的案子,在陈剑臣的授意下,王复花钱在官府里悄悄销了案。
李逸风被杀,和流马贼死在一块,消息传出后成为轩然大波,产生了许多话题,一时间苏州城府满城风雨,什么流言都有。
不过这一些,陈剑臣并未刻意地去打听了解,反而一心留在胡庄,专心致志地教导娇娜。
毕竟年关快到,不用多久,他就得启程回江州,并继续在明华书院里读书的了。
而皇甫员外也早有了决定,等陈剑臣离开后,他们父女俩也将离开胡庄,换到另一个地方去。
至于具体地方还没有决定,以娇娜的意思,她却是希望能搬到江州。
但皇甫员外给予了否定,皆因他在红尘打滚的时间不短了,淬炼道心已有成果,正需要隐居深山老林,消化这一切,并提高修为。
况且,娇娜需要渡劫,渡劫就必须要找一处幽静无人的地方。
所以,在短期时间内,他们父女将告别红尘闹市,远遁深山闭关。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对于不久就要到来的分别,其实陈剑臣也有些不舍。
和皇甫父女相处的这一段经历,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不浅的情感付出。
娇娜同样不舍,现在的她,再不是以前没心没肺的那个她了……先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要强自施加到别人身上,否则很容易让人反感。
娇娜睁大了眼睛:不对呀,我不喜欢吃鸡屁股,但每次给小菊吃,她都吃得很开心呢。
后面侍立着的小菊登时鼓起眼睛:小姐你如此野蛮地把鸡屁股塞进我嘴巴里,我能不假装吃得香香的吗?这句话,可也是不敢说出来的。
……这一天,天空下起了雪,温度严寒,就连屋檐下面都结成了一条条冰凌子,一根根晶莹剔透,看上去煞是好看。
房间中生着火炉,一块块规格统一,拳头大小的炭正烧得通红,散发出温煦的热量——这些炭可不是寻常木炭,而是名贵的雷窑炭,一斤卖一贯钱,烧起来,不生丝毫火烟味,热量丰富。
但如此昂贵的价格,非富贵之家根本烧不起。
围着火炉,听完今天陈剑臣讲的故事,娇娜忽然问:先生,为什么你讲故事,最后都只是说到王子和公主结婚,故事就结束了呢?不是应该接着往下讲吗?陈剑臣淡然回答道:也许是因为结婚后就没故事了。
怎么会没故事,可以讲生孩子呀,一胎二胎,能讲得东西还多着呢。
陈剑臣暴汗无语——小狐狸精的脑袋思维,果然是和常人不同的。
——这段时间,课堂之余,娇娜和松娘她们就缠着陈剑臣讲故事,于是,作为一名穿越众,陈剑臣终于又发挥出了一个特长,做起了故事大王。
从古到今,无论中外,从三国水浒到《安徒生童话》,能记得的都讲了出来。
娇娜等自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打趣道:陈剑臣可以把这些故事写成书来卖,可以赚大钱……其实这条门路陈剑臣以前还住在景阳村、贫困潦倒的时候就曾想过了,不过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事不可为。
要知道天统王朝对于书籍印刷实行严厉的管制制度,不经批准是不可能出书的,而陈剑臣的这些前世故事,许多内容都属于禁书行列,看诸葛卧龙就知道了:写历史,当局会说你借古讽今;写狐妖鬼怪,会说你传扬迷信,妖言惑众;写兵书,更会说你图谋造反,大逆不道……就连单纯的情爱故事都不能光明正大出书,因为那涉及男女私情,有违圣贤书《德书》、《礼书》上的条文规定。
故而,想靠卖点子写书来谋利根本不可行,只能像诸葛卧龙那样,通过手抄本来传播。
但手抄本对于作者而言,能有什么收益?虚名而已。
就连这虚名,都会被人刻意地菲薄踩低。
诸葛卧龙一生落魄,四海无家,不是偶然。
他的文章思想,本就不相容于当今主流,只能靠怪异之言,露骨的情、色描写来吸引读者。
怪不得他精于八股结构体式而不能中举,只因他不懂得揣测主考官的意思,主旨相左,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的,但也是一朵落花。
横竖点撇千千笔,墨水无多泪水多。
那是何等的悲苦无奈?严格的出版制度等于一把文字锁,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整出个文字狱来。
可陈剑臣心知肚明,诸如王朝的统治理念,有文字狱实属正常。
事实上王朝的过去历史,就曾多次施行了严酷的文字狱,不知烧了多少书,斩下了多少的人头,历史的篇章笔墨,无论再恢宏辉煌,却都是醮着淋淋鲜血写就的。
白天讲课晚上讲故事,另外还有两个时辰独自的读书练笔,就是陈剑臣每天的生活主要内容,自然纯粹,而简单充实。
如此逍遥的日子并不好得到,人生若等闲,只可惜往往都是等到白发苍苍都闲不下来。
有时候人闲了,但一颗心总闲不住。
随着告别的日子临近,皇甫员外又送了一件珍贵的礼物给陈剑臣,是一件金蚕丝编织而成的背心。
这件背心,柔软如水,轻轻一揉,握在手中,便如弹丸大小,松开一抖,又恢复成一件规格整齐的背心。
极轻,穿在身上,一点重量都感觉不到,可纹路之间,细致得好像天衣,天衣而无缝。
此衣乃采自百年金蚕之丝,共用了九百九十九万根金丝才制造而成的,虽然不是法器法宝,但坚韧无比,水火不进,刀枪不入。
皇甫员外如斯道。
加上上一次赠送的血檀木书筪,他已送了两件重宝给陈剑臣。
这两样东西不是凡物,在俗世中几乎是不可能得到的。
员外……有莫名的感动在心头荡漾,陈剑臣感触良多。
皇甫员外呵呵一笑:留仙,比起你为我们父女俩所做的一切,这些东西又算得什么?老夫本想送你万贯家财,但黄白之物多戾气,得之非祥,不如尽皆散去,积攒功德。
故而只好送这么一件金蚕背心了。
陈剑臣道:员外言重了,此礼之重,岂非那万贯财物所能比拟的?皇甫员外正色道:留仙,恕老夫直言,我曾夜观天象,算得一卦。
略略知道些天机,数年之后,必有天狗食月,凶星入主之相。
天变则地变,地变则人变。
故世途凶恶,刀兵乱起……陈剑臣眉头一皱:皇甫员外的这番话倒和庆云道长那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隐隐有互相扣合的意味。
皇甫员外又道:留仙,你身怀正气,乃是儒家异数。
反正老夫入世多年,走南闯北,眼中只见斯文扫地,不闻有圣贤。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的正气到底是如何修养出来的,以及威力如何。
但有此依仗,就不怕邪魅侵害,可护得神魂周全。
只是你肉身有弱点,老夫特意送金蚕衣给你护身,或可避免某些血光之灾。
闻言陈剑臣一躬身,作揖道:多谢员外赠宝。
皇甫员外把他扶起,叹道:自古以来,人就是人,妖就是妖,留仙豁达开通,不以异类视我等,实在非常难得。
此番一别,但愿他日我们还有相聚之时。
陈剑臣微笑道:一定会有的。
皇甫员外又问:那这几天留仙还想去苏州什么地方赏玩?苏州十景,景景如画,不去走一遭,可惜了。
陈剑臣道:嗯,小生正想去一个地方走一次呢,也是苏州十景之一。
哦,是哪里?不会是苏州河吧……说着,老狐狸朝他别有意味地眨眨眼睛。
陈剑臣呵呵一笑:苏州河上春水流,天上有人间。
不过我要去的却不是那里,而是金山寺!金山寺?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般,皇甫员外一听之下,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苍白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见佛金山寺,苏州十景之一,一年四季,都有许多香客坐船漂流而下,前往金山寺烧香拜神。
据说寺里的菩萨十分灵验,心诚磕拜,往往有回应。
故而此寺建立百年,香火是越来越旺盛——天统王朝向来反释,但金山寺饱经风雨而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外人不知晓的独到之处。
陈剑臣要去金山寺的原因,缘于和拂晓和尚的见面,故而想过去走一趟,说不定会有收获。
眼下看皇甫员外的反应,心里一动,觉得皇甫员外可能对金山寺有所了解,就问:员外,莫非你去过金山寺?皇甫员外却摇摇头,面露苦笑:老夫哪里敢去?他这句话语焉不详,可陈剑臣大概也能猜测出些原因:妖类境界达到金丹,即可化出人形,敢于行走人间而不怕惊世骇俗。
不过他们化出的人形,在没有真正达到至境之前,始终存在这样那样的弱点。
首先怕接触到和本体犯冲的事物——这一点蛇类最明显,它们化出人身后如果接触到雄黄等物,大受刺激后便会原形毕露。
其次人间太大,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得的。
比如血气极其旺盛之地,诸如军营,等闲妖物化出的人形就去不得。
皆因那里的血气太过于旺盛,连接成片,旺盛如云,被成千上万的刚阳血气一冲,妖物的人形就会受不了,同样会被打回原形来。
而道门释家的修士修炼之地,一般妖物更不敢去了,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至于普通的城府乡镇,人口固然密集,但血气多而不够凝聚,妖类变作人身从城门进去,一般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妖比鬼魔精怪所胜出的优势。
皇甫员外接着解释道:老夫虽然略有修为,却也不敢去金山寺,必绕道而行。
实不相瞒,金山寺中有两件威能无穷的法宝,一为黎明塔,一为飞来钟。
别的不说,光是飞来钟的钟声,老夫就听不得,一听必原形毕露,魂神受伤不可。
陈剑臣哦了声,看来这金山寺果然非同寻常,光是这两件法宝,就足以用来镇寺了,难道朝廷不向其下手,是有所顾忌?员外,你清楚金山寺的来历?皇甫员外手抚长须:八百年前,度印国释家开始内传入中原。
第一批进入王朝传教的苦行僧,个个心志坚定,都曾在他们的佛祖面前立下宏愿,要将释家发扬光大。
为表决心,他们进入中原后往往都是到最偏僻,最险峻的地方建立寺庙,而且都是靠自己的力量,一砖一瓦地把寺庙建立起来……对于这些事情,陈剑臣深有体会,就算在前世时空,也会有些虔诚的和尚,十年如一日地在高山险峰处开凿山道,或者在山体之上雕刻佛像。
如此浩大的工程,如此繁重的工作量,独立完成,令人不得不佩服这些僧侣的顽强意志,以及信仰的纯粹干净。
陈剑臣没有出声打断皇甫员外的话,听他继续往下说:释家内传,大开方便之门,并没有耗费多少岁月就让许多百姓信奉。
相反本生本土的道门,因为讲究逍遥无为,游戏人间,反而得不到百姓的尊奉……只数十年间,王朝各州地界,许许多多的寺庙犹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而去——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深居高山的僧侣传道未成而被豺狼虎豹吃掉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当朝皇帝见释家势力扩张厉害,便有意识地屡屡颁下反释令,限制释家寺庙的建立,以及限制百姓出家的行为……在中原,释家最鼎盛的时期寺庙总数达万座,其中最出名的有三间,第一是北方的小雷音寺;第二是浙州金华的兰若寺;第三,就是苏州的金山寺……听到兰若寺之名,陈剑臣霍然一惊,隐隐想到了某些能拉动神经的事情来。
只是后来经过朝廷的屡次打压清洗,释家的昌盛局面很快又衰落下来了,大部分寺庙里面的和尚被抓的被抓,被逐的被逐,其中寺庙自然而然就荒废掉。
这就是现在许多山脉之中,总是能看见破落的寺庙的缘故。
小寺庙基本丧失了生存的条件,而大寺庙也难以为继,小雷音寺和兰若寺都相继破败,唯独金山寺坚持了下来,至于到底为什么,其中深层次的原因老朽也是不知道的。
皇甫员外修炼数百年,又爱好在人间走动,听闻见识就像一座历史博物馆一样,知道许多历史大事。
现在他娓娓道来,将释家在天统王朝的发展历程概括性地说了出来,令得陈剑臣大长见识——要知道很多内幕性的东西,史书上的记载往往是以春秋笔法而装饰过的,根本不可能是真实的真相。
陈剑臣一皱眉,忽然问:员外,那当今圣上为何又要重新从度印国请来僧侣,大开弘法大会呢。
皇甫员外摇摇头:这个老夫我也不清楚,人心难测,更何况一位皇帝的心思?老夫只听说京城弘法大会召开之时,天下道门都派了代表出山前往京城的。
而那时候的京城风云变化,可惜我无法见到。
这个情况陈剑臣是知道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结识到庆云、广寒两位道长,以及蜀山剑修燕赤侠。
京城盛会,饶是皇甫员外修为高深也不敢去看,别说那些道门释家的修士高手,光是镇守京城的数万黑衫卫,他就为之头疼,不敢轻举妄动了。
作为京都,皇帝所在的地方,京城戒备岂是普通府城所能比拟的?皇帝居住办公的紫禁城内更是高手如云,藏龙卧虎。
据说,紫禁城中有厉害法宝镇守着呢。
一代王朝,立国近千年,底蕴不知道深厚到了什么地步。
关于皇室的各类传闻也是甚嚣尘上,千奇百怪,什么样都有,其中甚至有皇室血统非人的流言——既然非人,那又会是什么?难道真是所谓的龙?真龙天子?当然,这些流言极为滑稽,虚无缥缈,也不敢多作讨论。
祸从口出,非议皇室,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朝廷政令,每一项推出后面都隐藏着十分复杂的东西,纵然陈剑臣绞尽脑汁也无法看透。
皆因他现在一介秀才,没有参与到庙堂里去,又怎么能看透其中的奥妙?思索无果,不如抛之脑后。
此时皇甫员外沉声道:留仙去金山寺,莫非是为了会一会那拂晓和尚吗?他可是金山寺禅院首座,修炼出了八转真身的高僧。
那一个风雨之夜,在东山南岭发生的事情,皇甫员外都没有隐瞒地对陈剑臣说了。
释家的八转真身,等于道门的法相之境,能变化出一尊法身来,奥妙无穷,灵用无比。
这一些,就不是陈剑臣所能理解的。
具体情况,哪怕皇甫员外也了解不多。
他只知道拂晓真身一出,他就颤颤抖抖,心头萌生不出丝毫的抗争念头,逃跑是第一本能。
无它,只因皇甫员外所修炼的道门法诀里面曾融合了某些释家的理念进去,并不纯粹。
他心中有佛!既然有佛,面对拂晓强大的真身,自是一败涂地。
皇甫员外家传法诀名曰《阴阳玄海诀》,是其最核心的秘密,并没有和陈剑臣分说——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秘密,何况他是只老狐狸?这就像陈剑臣身怀《三立真章》的秘密,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一样。
陈剑臣点点头:那时候,拂晓和尚曾邀我去金山寺一叙。
皇甫员外喃喃道:他知道你身怀正气,应该是请你去讲禅的。
也许吧。
小生觉得,去一趟见识一番也好。
皇甫员外点一点头:道佛儒三家,虽然理念各个不同,但并不乏可以互相印证的东西。
或者,你去和他讲禅之后,能够提高你的正气修为。
现在陈剑臣虽然凝练出了五十道正气,正气化剑已达五寸长短,但整体而言还是比较孱弱的。
最大的缺点是不能外放,只可存在于神魂之中。
遇到强悍的敌人对手,如果一心攻击他的肉身,那陈剑臣就捉襟见肘,就会出现致命的命门。
皇甫员外送他一件金蚕衣,就是要给他一种外物形式上的保护——但外物始终是外物,一件金蚕背心岂能保护得住周身所有的要害?……什么,先生你要去见那坏和尚?听到陈剑臣要去金山寺,娇娜一下子蹦跳起来。
陈剑臣淡然道:见见又何妨?娇娜嘟囔道:那和尚长得一副好皮囊,可居心叵测,要是他把你关在金山寺里,不放你出来了怎么办?陈剑臣呵呵一笑:问题是他关我干嘛?没这个必要的。
娇娜撅起小嘴:谁知道呢!你放心吧,我觉得这和尚虽然有些执念,但不至于蛮不讲理。
否则上一次在苏州城,他就不会放过你了。
哼,那是因为有先生挡住他的路……反正我觉得这和尚可恶,不是好人。
爹爹差点命丧拂晓之手,要娇娜对他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父女要搬走,主要也是担心害怕被拂晓找上门来降妖除魔。
陈剑臣道:放心吧,没事的。
娇娜哼哼了两声:好吧,既然先生心意已决,我也不好阻挡了,要是那丑和尚真敢为难你,娜儿就豁出去了,不惜把整条苏州河掀起来,水漫金山寺。
啊!陈剑臣一愣神,听到水漫金山寺这五个字,顿时有印象深刻的回忆画面闪现出来。
只不过他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不可能有那一青一白的蛇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了。
至于青蛇倒有一条,但此青非彼青。
呵呵,皇甫小姐,貌似你很害怕拂晓和尚哦,也敢去水漫金山寺?娇娜大拇指一抹小鼻子,倔强地道:谁说本小姐怕他,我只是打不过他而已。
陈剑臣哈哈一笑,不过这小狐狸精对自己的这份关怀倒是十分真挚,毫无虚伪,听着心窝子一暖:自己穿越以来,没有结识到几个好友,反而和狐狸精们打起了交道,莫非冥冥中有注定?第二天一大早,陈剑臣离开胡庄,到苏州河边坐船顺流直下去金山寺。
皇甫员外和娇娜一直送他上船才挥手作别。
船是那种普通的乌篷船,因为是顺流的缘故,那艄公也无需划桨,只掌舵好了就行。
苏州河两岸景色本来如画,只是在严寒冬天里,画境被霜雪多破坏了不少,放眼看上去,多有草木枯黄的迹象,平添几分枯萎萧瑟之意。
公子,你是要到金山寺里烧香拜佛的吗?一脸风霜的艄公搭讪问道。
嗯?呵呵,公子一看就像外地人,你有所不知,金山寺里面的香火卖得可贵呢,你要是想上香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买,价格保证便宜三分。
原来是个掮客……陈剑臣面露微笑,淡然道:我不是去烧香拜佛,我只是去金山寺见佛的。
拜佛?见佛?有甚不同?艄公搔搔头,不明所以,不过他也识趣,不再唠叨打扰。
乌篷船的速度不算快,但漂得很稳,因为风大的缘故,陈剑臣在船头站立了一会后就转身回到蓬内坐定,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铛!一声悠扬的钟声蓦然从远处传出来,如水波涟漪,层层泛起,非常的悦耳动听。
听起来,竟有一种绕梁三月之感,顿时一句古诗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万籁此俱寂,唯闻钟磬音!那是金山寺的钟声,飞来钟的声音,金山寺快要到了……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门钟声悠悠,从远方响起,越过漫漫山水,直送到陈剑臣的耳边,魂神为之一颤。
嗡,浩然养吾剑应时而现,仿佛受到了外界敌人的撩拨一样,非常兴奋,游走不定,似乎随时可出鞘而来。
但陈剑臣心知肚明,在剑鞘的包裹之下,现阶段养吾剑根本出不了。
如果它能出鞘现世,就等于修炼到正气外放的境界修为——立功之境了!铛!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声钟声传来。
这一次钟声响得更加宏大,陈剑臣霍然色变,面色刹那间变得极其苍白,苍白如纸,一双拳头不由自主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处,深深地掐出红痕……铛!随着第三声钟声扬起,就直如在陈剑臣的耳边敲打着,砰,魂神中的养吾剑如中锤击,骤然被击打得支离破碎——噗!陈剑臣心头大震,一响之下,竟然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不好!他心里大叫着,赶紧定坐凝神,从血檀木书筪内取出文房四宝,就地铺纸磨墨,刷刷刷,不停地写起字来。
写得都是同一个字:定字。
他一连写了足足十八个定字,才缓缓把心头的悸动压抑下来,内心渐渐恢复清明,重新闭目,乍见泥丸宫灰蒙蒙的世界,蓦然一道人形浮现:……念头执定,一一而生,为信;信念高大稳固,可得意志形象,昂立,正面,不朽如玉,有声……似曾听闻的声音再度在心中响起,就见到那道人影慢慢稳定清晰起来,轮廓依稀,可见高冠长袍,衣袖飞舞,很是飘逸,只不过依然背立,见不到他的相貌如何。
此人像一出,陈剑臣心神镇定,再不受那钟声的敲打——铛铛铛!后面一连几道钟声响起,却再也无法侵入到陈剑臣的魂神世界里头,俱从耳边飘荡滑过,消失于无形之中。
这道人身难道是圣贤的映像?有他镇压住自己的心门,即可抗拒外力的侵入……陈剑臣疑云大起。
百姓家宅,都会贴上门神画像,以守家门;而富贵人家,除了门神像外,还会高价买来石狮子,石辟邪等摆放在门口两旁,增加气势威严,对于鬼魂有一定的威慑效果。
家有门,城有门,国亦有门。
当然,作为基本个体单位,人身更是有门。
心门!心门因人而异,寻常百姓,心门破绽自是随处可见;尤其老弱病残,他们的心门破绽更是大而空虚,所以极易受到外界鬼魔侵害,容易产生各种幻觉魔怔;不说普通人,就算修士们都有心门弱点,所谓道心,所谓佛意,道门修仙,释家修佛,都是要修炼出一尊仙佛形象来镇压住心门,谨防心魔滋生。
陈剑臣修习《三立真章》,镇压心门的却是这么一尊儒巾青衫的人物形象,正贴近读书人的理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艄公的叫唤:公子,金山寺到了。
陈剑臣缓缓睁开眼睛,但身子并没有挪动——原来金山寺的钟声,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的。
怪不得皇甫员外根本不敢靠近,只怕他来到,钟声一起,他就要原形毕露,避之不及的话甚至会魂飞魄散。
好厉害的钟声,飞来钟的钟声,这才是真正法宝的厉害之处吗?而寻常的释家信徒,他们来金山寺烧香拜佛,听那钟声一点事儿都没有,反而有益,能洗涤身心,迷途知返,心旷神怡,是谓晨钟暮鼓的真正含义所在。
但对于异端,对于异道,这钟声却存在致命的杀伤力。
陈剑臣修儒家之道,心中无佛,不信仰,不敬奉,对于释家而言,便属于异道者。
道释儒三家,各有理念观点,体系原则更是存在迥异,其中不乏冲突之处,至激烈时,乃至于不共戴天。
有时候,观念之争,并不亚于杀戮之仇。
党同伐异,本为常态。
立场决定态度,而态度决定行事方式。
想到这一层,陈剑臣茅塞顿开,之前诸多不连贯处尽皆连成一片,霍然明达,开始拥有了独自独立的个人认识架构。
子曰: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脑海传出一声长叹,那尊儒巾青衫的磊落人物形象终于完全的分明起来,身形伟岸,衣衫猎猎,他虽然仍是背立,可能看见其右手握住一支笔。
辟邪笔!陈剑臣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原来辟邪笔就在此人的手里。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是哪一位古代的圣贤?而或其就是《三立真章》的创立缔造者?许多问号在心头盘旋不散,他如今虽然摸清了凝练正气的窍门,方法,但对于《三立真章》本身的奥秘,始终还隔着一层浓浓的迷雾,无法看清楚。
这一切,绝非偶然……陈剑臣如斯想着。
公子,金山寺到了。
艄公见陈剑臣久久没有出来,有些不耐了,又叫了一声。
我不下船了,你再送我回苏州吧。
陈剑臣的回话让艄公一愣,不禁问:公子你不是要到金山寺烧香拜佛的吗?我早说过,我不是来烧香拜佛,而是来见佛的。
艄公搞不清楚拜佛和见佛的区别,懒得分辨,就道:嗯,那你不见佛了?陈剑臣淡然道:兴致已尽,不见了……——古有雅士三更半夜突然兴致大发,冒着大雪乘舟到百里之外的地方拜访好友;然而好不容易等船到好友的家门口了,雅士却又命令舟子划船回来,解释道:兴起而来,兴尽而返而已。
这种行为说好是雅士风范,往坏方面说却是犯抽了。
现在陈剑臣来这一套,但其实,他是见不得。
或者对于天统王朝的其他许多读书人,书生秀才而言,他们能够毫无阻滞地进入金山寺里烧香,在佛前许愿。
但陈剑臣不能,飞来钟的钟声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他不能——也许其他普通寺庙陈剑臣可进入无阻,然而不是金山寺。
也罢,见与不见,陈剑臣并不在乎,他虽然没有见到拂晓和尚,但听到了飞来钟的钟声。
和拂晓见禅和听飞来钟的钟声,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既定目标已然达到。
所以,他没有走出乌篷,没有看一眼闻名天下的金山寺——哪怕,近在眼前。
直接就见艄公回航,返回苏州去。
那艄公走这条航线久矣,一年到头不知送过多少人来金山寺烧香拜佛,可没见过诸如陈剑臣这样的,这不折腾人吗?准确地说,是折腾自己。
不过艄公倒没有多说什么,反正只要陈剑臣付足船费,他也没有什么可不满的。
于是划着船桨,开始掉头,悠悠地又划回去了。
……北风呼呼,吹动了滔滔江水,吹寒了姑娘们的俏脸。
但哪怕严寒之时,前来金山寺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也不少,偌大威严的金山寺山门前,千级石阶之上,一看看去,都是人。
有的人,还一步一叩首地跪拜前行着,要用最虔诚的态度期盼佛祖保佑。
金山寺建筑辉煌,庙宇重重,除了正中的主庙堂外,周边庭院层层,佛塔成林。
其中一塔,有百层之高,高高而起,简直就像一片灌木丛中的一株巨大乔木,木秀于林,远远一望,就能看见这一座八角高塔直刺入云霄般,非常的雄伟高峻。
黎明塔!这就是金山寺最出名的一座建筑物:黎明塔。
该塔不知在风雨中屹立了多少的岁月,饱经沧桑,看上去,自有一股悠远的古朴气息扑面而来。
塔名黎明,源自其高,登高可观黎明日出。
塔顶之上悬挂一口大钟,通体金黄,沉甸甸不知多少斤重;而钟身之上密密麻麻铭刻着无数的梵文,以及各种各样的影像,非常的繁琐精密,别有意蕴在其中。
此时,塔顶之上,不胜寒的高处,拂晓和尚就立在上面,丝毫不以凛冽的寒风为意,居高而望远,他的目光,恰好就落在苏州河上。
苏州河上,各色舟船来往漂流,一如岸上的马车。
拂晓和尚的目光就落在其中一艘乌篷船上,仿若能穿越时空的障碍,能把那艘船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另一个和尚说话。
那和尚垂垂老矣,一张老树皮般的脸面,皱纹折折叠叠的,形成无数的沟壑——沟壑深不见底。
他实在老得不成样子,胡须稀稀疏疏几根,双眼昏花浑浊,竟如失去了视力,已看不见这世界万象。
拂晓言语,老和尚依然一动不动,如同连耳朵都失去了听力,成为聋子,只茫然地坐在塔顶上,一如老僧入定。
拂晓继续道:是个聪明人呢,知道进退取舍……嘿嘿,身怀正气,却不知是祸是福。
老和尚仍然不动,本来还开一条缝的眼睛此时完全扣合起来了,浑然欲睡。
拂晓终于把视线收回,落在老和尚的脸庞上,打量一番:大师兄,你的苦禅功夫越来越到家了,心门如死。
只是,师弟还是当年那句话,你走的路,是错的……说完,并没有等老和尚回答就飘然离开了塔顶,下塔而去:那里还有两个狐狸精呢,其中一个小的被压住了天劫,但是,有些事情是压不住的……第一百二十五章 儒像上得岸来,陈剑臣换乘马车,直返胡庄。
坐在车上,他凝神静气,一直在感应泥丸宫里的魂神世界——那尊儒生形象自从在钟声的敲打之下浮现,就一直站立在那里,恍如静止,凛然不动。
虽然只是背面,但也能领略到个中风采,不像那些道祖的飘然出尘,不沾丝毫烟火味;也不像佛祖的满面安详,慈悲都堆积在脸上;而是青衫磊落,萧然独立,背立望远方,心有忧患,留给陈剑臣一个瘦削而坚挺的背影……有儒像的存在,先前被钟声敲碎的浩然养吾剑很快就又恢复成原貌,漂浮在虚空内,不过颜色有了几分黯然。
陈剑臣深信,如果那儒生形象没有及时出现的话,自己绝对会在飞来钟的钟声中大受创伤,浩然养吾剑想要恢复过来,起码得三月之久。
自己的心门,被一位儒生形象镇守着……感觉非常玄妙,有一种相伴之感,再不复昔日的孤寂无助。
对于《三立真章》,陈剑臣的理解认识更加深入一层。
先前之时,嗤嗤嗤,文章之上一排列的字体依次点亮,看上去,巨大的篇幅之上,已有不小的篇幅字样全部发亮起来。
一百一十五字!仔细数落下来,数量已达一百一十五字,字字珠玑,熠熠有光,远远一望,璀璨耀目,好像天上的星辰。
——突破神速,这速度之快就连陈剑臣自己都大感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释然了。
不管修道或修佛,他们境界的提升绝非单靠打坐冥想就能够达到的,更需要一定的实战,或者特殊情形下的催生,才能突破瓶颈。
《三立真章》应该也如此。
被飞来钟的钟声重击,神魂受伤,甚至呕吐出一口鲜血来。
可也正因为如此,钟声惊动了隐藏在泥丸宫世界的儒生形象,得以现身出来。
儒像现,正气生!直接凝练出六十五道正气,如今之下,那浩然养吾剑的形体已然粗若婴儿手指了。
公子,胡庄到了!车夫在外面提醒道。
陈剑臣从冥想中脱身出来,付了车费,下车入庄——先生,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陈剑臣,胡庄的仆从都惊讶地问道。
陈剑臣道:没了兴致,就回来了。
听到消息,皇甫员外和娇娜都相继走出来,娇娜好奇地问:先生,莫非你吃了闭门羹?为何短短时间就回庄了?陈剑臣一笑置之,忽道:员外,小生有事和你商量。
皇甫员外老成持重,立刻知道事非寻常,请陈剑臣入自己的书房里去,娇娜当然也跟了进去。
员外,小生并没有进入金山寺,只听了几声金山寺的钟声就回来了。
皇甫员外眉毛一扬:感觉如何?很聒噪,令人讨厌!闻言,皇甫员外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陈剑臣将金山寺飞来钟的钟声定义为令人讨厌的噪音,实在妙不可言,从他的立场看来,当浮一大白,大快人心。
陈剑臣又道:员外,拂晓禅师肯定早已知晓你们的身份,虽然不知道为何他没有找上门来,但此地不宜久留。
皇甫员外撸一撸胡须,沉声道:老夫知道,所以早打定搬家的主意,相信留仙你前脚走,我们后脚就要离开。
陈剑臣微一沉吟,忽道:小生决定明天就回江州。
皇甫员外眼睛一亮,随即如常,心里却明白了他的心意,缓缓道:既然如此,明天老夫和娜儿也离开此地吧。
娇娜问:先生,爹爹,为什么要那么急呢。
皇甫员外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娜儿,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娇娜侧着脑袋想了想:爹爹你是怕那和尚会打上门来?皇甫员外道:这是其一;其二,爹爹近日总有些心神不宁,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认真想过,如果还有什么大事发生,那定然就是你的应劫之事了。
妖类修炼到金丹之境,要变化出人形时就会产生天劫,受雷霆之威的洗礼。
但昔日因为担心女儿修为浅薄,又不曾读书识字,不懂理则,所以皇甫员外不惜牺牲修为,用秘法封印住娇娜身上的气息,藉此拖延天劫降临的时间。
这个时间并无准数,如果受到天地灵气的左右,或者娇娜本身的原因,天劫到来的时间随时都会发生不可测的变化。
当下皇甫员外再无隐瞒,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陈剑臣。
关于天劫,陈剑臣自是门外汉,好在皇甫员外讲述的比较仔细,他才得以初窥门径——所谓天劫,本质上说白了就是一项天地法则。
这法则属于双刃剑,如果应劫者安然度过,本体阴神即可获得充沛的雷霆阳刚之气,壮大起来,就像小孩子吸取到了特殊的营养补品,能在短时间内茁壮成长,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但若是渡劫失败,自是魂飞魄散,化为灰灰了。
需要注意的是,天劫仅针对于道门修炼阴神的法门,而释家所讲的无量劫却属于另一种概念范畴,和天劫无关。
而陈剑臣修习的《三立真章》里也隐晦点到,儒修亦有劫,谓人劫。
人有三衰,分别为身衰、家衰、运衰,正从反面印证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句名言。
这三衰,融合起来讲,就是人劫。
听完皇甫员外的讲述,陈剑臣也从侧面了解到一些情况——皇甫员外的修为本来比现在是胜出许多的,只是对女儿实施过醍醐灌顶,又耗费巨大法力替她压住气息,以争取充足渡劫的时间,这才导致修为大幅度倒退,法力衰减,元气大伤,哪怕修养多年也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
天劫,那一天的冬雷风雨,陈剑臣就隐隐感受到天劫之威。
如果娇娜的天劫到来,发生地点在胡庄的话,那事情真得一发不可收拾。
商议完毕,双方都决定明天就离开胡庄,各奔东西。
晚饭十分丰富,因此很可能这一顿饭后,他们就将远离而去了。
至于善后之事,皇甫员外也早就交代清楚,而陈剑臣本就属于客居之人,更没有丝毫问题了。
推杯换盏,敬酒高歌,娇娜也一反常例,同桌吃饭,饮的酒反比陈剑臣多。
轰隆!就在三人不亦乐乎之际,天空一声霹雳,震耳欲聋。
皇甫员外手中筷子居然被震得落地,面色大变:不好!第一百二十六章 办法夜色苍茫,极冷,倏尔有雪花飘落,只转眼间,便见无穷无尽的鹅毛大雪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飘到苏州河上。
偌大的长河,如今早一片静寂,就连那些夜夜笙歌的画舫都不见了踪影,却都是系绑到了岸边的柳树之下,不敢飘荡出去。
金山寺外的河段两边,同样种着许多柳树,其中一棵的树桩之上正系着一叶扁舟。
扁舟不大,半圈乌篷,船上没有艄公,只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和尚,一身洁白的僧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不过飘落的雪花落到距离其三尺外,就像碰到一层无形的力量,溅弹纷飞开来,煞是好看。
拂晓坐在船头,手里很写意地拿着一杆鱼竿,鱼竿顶端丝线长垂,垂入哗然流动的冰冷河水里头。
他一个和尚,现在居然在垂钓——或者,并非钓鱼,而是独钓寒江雪!片刻之后,拂晓仰天望望高空,喃喃道:这天劫,来得正是时候。
莫非,那就是天意吗?天意之下,不分大象蝼蚁,不分贫贱高低……阿尼陀佛,我佛慈悲,正有一无量劫将来,故而要卖给那书生一个面子,结个善缘。
只是天意不可违,有些事情根本闪避不过,压制不住的。
越是压抑,爆发的能量反而越大,那小狐狸精此劫,绝不好过。
只是,真想看看书生会作何选择……哗啦哗啦……此时本来相对寂静的苏州河河水蓦然翻出一阵汹涌的波浪,雪花之下,浪涛之中,就见到一条长长的狰狞影子在河水中闪现,过不多久,汩汩声响,一只庞大如磨盘的巨大蛇头从水中缓缓升起,出现在拂晓和尚身前。
这条巨蛇,长不知多少丈的身躯俱隐在水下,只露出小半截的上半身,尽显峥嵘,额头处一块梭形红斑,似是一只竖立起来的眼睛。
师尊召唤二青来,有何吩咐?硕大的蛇头猛然张嘴说话,信子吞吐不定,如果普通人见到,那不得被吓得肝胆俱碎,魂飞魄散?眼下这蛇所说的话语,虽然还有些生涩,语调转换间颇为僵硬,但分明是一把娇嫩的女声。
拂晓淡然道:现出人形来。
遵命!大蛇摇头摆尾,哗啦一下变化出一个人形摸样,跳出水面,落在扁舟之上——这是一个美人儿,身材高挑,长发如瀑,长长的直拖到了脚下,仿佛一匹漆黑柔滑的缎子;她五官精致,红唇隆准,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流露出风情万种,轻轻一转,便能把人的魂魄给勾引去了。
更要命的是她现在身无寸缕,蛇腰巨峰,两点嫣红,下面沟壑深深,幽林曲径,显露出足令天下男子血脉喷张的无限美好风光。
再往后一看,竟是一截丈余长的蛇尾还拖在身后,正在顽皮地轻轻晃动着,说不出的妖魅诡异——她的人身,属于不完全的形态,还有一节尾巴无法蜕变。
拂晓平静地看着她,忽道:你想勾引为师,乱吾禅心?二青螓首连忙一低:不敢。
拂晓道:下次如果你再敢在为师面前光着身子,为师并不介意让你进去黎明塔第十八层里住上一段日子。
二青浑身一颤,轻轻往身上吹一口气,登时便有一件红裙套在身上,遮掩住了那引人入胜的身体风光。
拂晓道:今晚有天劫来临,你也去接受了些雷霆阳刚之气吧,此事之后,应该能把尾巴完全变化掉了。
嗯,只准你距离三里之外,不准接近过去。
二青一愣,问:师傅,为何不让二青直接出手呢。
拂晓一摆手,脸色肃然: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二青,为师再重申一次,如果你敢违背师命,恣意妄为,那你的归宿就不可能是黎明塔第一十八层,而是第一层。
是!二青恭敬应命,朝拂晓做个礼后,轻轻一跃,跳入了河中,转瞬不知所踪。
拂晓望着水波粼粼的河面,神情有些奇怪:收此蛇妖为徒,难道我做错了吗?不可能,我是不会做错的……轰隆!天际飞雪,此时又有霹雳雷霆之声传下。
……留仙,请留仙救救娜儿!中堂之上,屏退了下人后,皇甫员外忽然对着陈剑臣双膝跪倒,随即又侧头,对娇娜道:娜儿,还不速速向先生跪拜!娇娜未曾见过爹爹如此郑重之色,态度表现得毋庸置疑,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听话地立刻跪倒在陈剑臣面前,和爹爹并排在一起。
见状,陈剑臣大吃一惊,连忙避开:员外,皇甫小姐,你们这是为何?快快起来吧。
皇甫员外泣然道:留仙,娜儿天劫将至,只是毫无准备,心境不稳,定然难逃此劫,故老朽斗胆请留仙施以援手,救救娜儿。
陈剑臣眉头一皱:小生能做什么?若力所能及,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皇甫员外正要分说,陈剑臣又道:你们还是先起来吧,如此大礼,小生愧不敢受。
皇甫员外这才和娇娜一起起身,道:老朽与小女,狐也。
对此留仙是早就知道的,也知道天劫之事。
我等渡劫,最难的其实并不是修为境界不够,而是心境不稳,容易遭受邪魔外道侵入心门,造成致命的破绽。
陈剑臣摇摇头:小生还是不懂……天劫,外人岂能帮得上手?皇甫员外却很认真地道:也许一般人不能,但留仙你呢。
皆因你身怀正气,正气,正是诛杀邪魅的不二神通。
陈剑臣道:请员外明示。
皇甫员外道:渡劫之时,娜儿将魂神出窍,直上云霄,受那雷霆阳刚之气洗礼。
阴阳薄动,合而为雷,代表着生与死的至高奥义。
她出窍之后,身体空虚,必然会出现心魔。
这心魔最为厉害难缠,可让渡劫者产生诸种幻觉幻象,从而导致心神失防,空门大开,最后被雷劫轰死……听到这里,陈剑臣隐约明白几分,道:员外之意,是想让小生驱动正气,替皇甫小姐护法,诛杀入侵的心魔吗?皇甫员外一拍大腿:正是!心魔之存在,无形无质,最是虚无缥缈,杂念、执念、怨念、贪念……无数念头,只需一念即可形成心魔,实在防不胜防。
历来都是修士畏之如虎的存在,但不管用何种办法,本心如何坚固,始终无法彻底祛除。
陈剑臣提醒道:员外,实不相瞒,小生的正气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外放的地步。
皇甫员外激动地道:无妨,留仙心中有正气,那肯定笔下也有正气,写一幅字帖,自可定住心魔滋生。
陈剑臣谓然一叹:可皇甫小姐既为妖身,只怕小生的字帖连她的魂神都会产生影响。
皇甫员外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欣喜之下却漏掉了最为重要一个基础条件:陈剑臣的正气,对于娇娜也是极具杀伤力的——这就是当日娇娜会迅速被陈剑臣降服的主要原因,娇娜可作怪异吓唬其他先生,但这一招对陈剑臣却丝毫作用都没有,反而会受到反噬。
那该如何是好?从天堂跌落地狱,皇甫员外恍若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顿时手脚无措,不知该如何处之。
他修炼多年,又在红尘奔走磨砺,本是老谋深算的一个老狐狸。
然而关心则乱,事关女儿生死,他心生慌乱,无法再保持冷静。
爹爹,你不用担心,娜儿会应付得来的。
此时娇娜插口道。
不料立刻招致皇甫员外的训斥:你懂什么,那是天劫,不是下雨天打雷,雷霆之威,何其强横!爹爹当年渡劫都差点化为灰灰,更何况你现在的情况……哎!一声长叹,无尽担忧。
陈剑臣沉声问:员外,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皇甫员外摇头苦笑,随即似想起什么,又道:办法倒另外有一个,只是……哎,不说也罢。
嗯,既然别的办法,为何员外吞吞吐吐?皇甫员外谓然道:只因那个方法会让留仙置身险地,老夫又如何能做恶人?陈剑臣眉毛一扬:员外明言即可,小生自有抉择。
皇甫员外一咬牙:此法可请留仙站于娜儿身侧,持一独门符剑,不管雷霆如何轰击,身子不可动,等心魔出现,自可引其入体,只是……他所说的办法,说白了就是李代桃僵,通过特殊法门,从而让娇娜的心魔进入陈剑臣的魂神内,最终达到祸水东流的效果。
这个办法,换了他人都是可以的,只是一般人难以承受,哪怕现阶段的皇甫员外都无法做到。
心魔入体,如果没有对应的克制法门,简直就等于引火烧身,更会引起本身的心魔,加倍壮大,成大势,一发不可收拾。
不但帮不了娇娜,甚至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唯有陈剑臣身怀正气,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心魔进入他魂神后,难免会有一番搏杀争斗,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某些不可逆的后果。
所以皇甫员外根本开不了口。
熟料听完之后,陈剑臣哈哈一笑:小事耳,就这个办法了!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劫小事耳……陈剑臣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引心魔入体这样非同小可的事情在他看来简直等同于喝水吃饭般,而且似乎还很美味。
皇甫员外和娇娜对视一眼,俱大感惊讶——要知道对于他们修者,最头痛的便是心魔,最难对付的亦是心魔。
修为越高,心魔越厉害,属于正比规律。
换句话说娇娜渡劫时所会产生的心魔将会非常强大,如果其进入普通人的魂神中,那人的魂神可能瞬间就会崩溃,人随即会走了魂,变成疯子、白痴、傻瓜……甚至直接死掉!心魔无形无质,不同于外界邪魔,它由当事人本心产生。
这就是其极难被完全消灭的主要原因,只要本心在,心魔就会一直存在。
心魔入体,并不仅是外侵那般简单,其侵入后,能在刹那间的时间引起对象心底的各种邪念歪念,产生共振,进而融合成一个整体,眨眨眼就蜕变成了承载者本身的心魔……陈剑臣身怀正气,念头坚定,恰恰表明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心魔也是十分强大的存在,如果强强联合,那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实在无法想象。
先生,你……娇娜接下来的话语却一下子被陈剑臣打断:先生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了。
皇甫员外定眼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回想起过去他表现的种种,无一处能和稍显稚嫩的年龄对号入座,只是想到其能凝练出传闻中的正气,相比之下,其他事情反而都觉得很合理,能够接受了。
当下一拱手:留仙……下面的话不需要陈剑臣打断,自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恩不言谢,只因任何言语上,以及物质上的谢答都无法匹配,不再是能用外物所能来衡量的了。
陈剑臣与他们非亲非故,还不同种类,能平等平和对待已是非常难得,更何况三番几次的出手救助?所以最后皇甫员外的话语就变成了深深一鞠躬。
陈剑臣笑道:既然皇甫小姐要渡劫,我们还是及早做好准备吧。
当年皇甫员外用秘法,不惜耗费莫大法力遮掩住女儿的气息,就是想拖延时间,好有个完全的准备,从而提高渡劫的成功率。
时至今日,尽管已延后了差不多五年,但天劫在今晚降临还是始料不及的事情,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尤其是心理准备。
听到陈剑臣的话后,皇甫员外父女立刻付诸行动——首先为避免惊世骇俗,皇甫员外先施展一个法术,让庄上十余个仆从下人陷入深度的睡眠中,不到明天早晨都醒不来;然后他再从书房里拿出一剑交给陈剑臣。
此剑长约三尺,三指宽,足有寸余厚,属于重剑一类。
剑身之上,有着很规格的条纹,剑脊正中,一道红线笔直而下,虽然纤细,但清晰可见,仿佛一道血槽,微微的凹下去一条纹路。
剑柄黑黝黝,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而成,上面铭刻有引魔二字,应该是这把剑的名字:引魔剑!这剑,当为法器。
陈剑臣拿在手里,觉得颇有些沉重,只怕不下二、三十斤的重量。
娇娜正式渡劫的地方安排在了陈剑臣所在的庭院,竹丛中间的一块空地上。
搬来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坐上去就可以了。
而陈剑臣就手仗引魔剑,端端正正地站立在她身后。
雪依然在下,雷依然间或一响。
所有的注意事项,皇甫员外早和女儿以及陈剑臣说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依靠他们两个,而他自己则负责警戒,以免被外人无端闯入来,干扰娇娜的渡劫过程。
娇娜忽而转面,目光盈盈地看着陈剑臣,好一会才吐出一句:先生,你小心。
陈剑臣还给她一个温和的微笑:你阴神出窍后,更加要小心。
娇娜重重一点头,嗯了声,正襟危坐,双目一闭,开始酝酿阴神出窍了——噼啪!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划亮了陈剑臣和娇娜的发眉——陈剑臣第一次做这事,心中未免有几分忐忑,但他仗剑而立,稳定得如磐石般,大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风范。
在东南边的角落处,皇甫员外正一脸担忧地密切注视着,只要场中情形稍有不妥,他就会奋不顾身冲过去……风,在不知不觉间大了;雪,一片片下得更重。
高空之上彤云滚滚,绞着拧着堆着,蜂拥成一大片,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仿佛就像一口巨大的黑锅要把偌大的胡庄给扣起来。
黑锅正中,风云变幻,形成了一个无底的漩涡,令人一看,头晕目眩。
哧哧!漩涡中电蛇飞舞,猛地其中一道飞劈下来,正打中院子的一丛竹子,登时把苍翠的竹枝劈成焦炭,并传出阵阵焦臭味。
见状陈大秀才不禁心里隐隐打鼓,如斯天地之威,大自然的霸道,不管谁面对之,都该怀有敬畏之心。
但敬畏并不等于害怕。
陈剑臣长吸口气,心想此时娇娜的魂神该已出窍,迎向上空的雷霆了吧!本来普通阴神,刚刚凝聚出来的时候,别说敢接受雷霆的洗礼,就算听一听雷鸣都不可以。
雷声一响,只怕立刻就要被震得魂飞魄散了。
故而阴神境界根本不敢在打雷天气出窍,那等于自寻死路。
只有把境界修为提升上去,阴神壮大,结出了金丹,稳住了魂神才敢日游,以及驱物,甚至经受雷劫,吸收雷霆中的阳刚之气,感受阴阳之奥妙。
以阴神之体,毫无遮掩地直面雷霆之威。
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胆量,修道修道,固然讲究逍遥,但更需要那一份斩荆披棘的信念和决心。
道路漫长而崎岖,吾将上下而求索。
嗖!此时眼前又掠过一道电光。
这道电光是如此耀眼,闪耀得不可直视,下意识地陈剑臣就闭上了眼睛——啪啦!只一瞬间,他就感觉一道电流从引魔剑的剑尖上导入,直钻入掌心处,麻麻的,酥酥的。
他还来不及反应,眼前景象突然发生巨变,再不是那个满院翠竹的庭院,而发生了某些玄妙的颠覆变化——乌云四合,昏黑如墨,放目一看,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都是一座座坟茔,散乱地建立着,直如一座座蒙古包。
陈剑臣就被这么一大片坟茔包围着,四面八方都找不到出路;周围传出阵阵鬼哭狼嚎,直嚎得人心慌乱,惶惶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此之境,似曾相识……霹雳一声,地动山摇,急雨狂风骤至,本来生长在坟茔间的几株老树居然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地。
鬼哭四起,噼里啪啦,座座坟茔不约而同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随即泥土裂开,无数的鲜血喷涌而出,溢流下来成为沟流,红得渗人,红得能让人发狂。
随着鲜血的喷薄,一只只骷髅爪子从里面攀爬而出。
——这不是梦境,这是魂神之境,难道娇娜的心魔,便是这数以千计的坟茔,流不尽的鲜血,白惨惨的骷髅吗?陈剑臣立在风雨之中,顿然有豪气自心间萌生,大喝一声:剑来!于是,他的手中就多了一把三尺锋锐,锋锐如水,精光流溢,正是放大版的浩然养吾剑。
手执长剑,昂然踏步,不禁引吭高歌:自寻道,向前找,自由人间道;山和水,走了多少不可数……随着他的歌声,随着他的前进,那无数可怖的骷髅已经纷纷从坟茔中爬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往陈剑臣围过。
陈剑臣心无畏惧,歌声依然:……风疾雷暴,天地鬼哭神嚎;大地旧日江山,怎会变成血海滔滔,故园路,竟是不归路,敢问世间,为何尽是无道……咿呀呀!面目可怖的骷髅们已经围到了身前——嗤嗤嗤!陈剑臣舞起手中剑,剑光缭绕,无需讲章法,无需讲套路,只是手起剑落罢了。
剑光之下,数以千计的骷髅无一能靠近者。
稍一接触,登时被剑芒所绞杀得支离破碎,化为一根根白骨,掉落在地上。
剑光如电,歌声似雷,陈剑臣竟仿佛永不知疲倦,在他的身后,一条白骨铺成的道路赫然可见,洁白如雪,依稀像是荧幕上聂小倩抛出来引导宁采臣离开兰若寺的那根白带子。
只是,为什么我会想起小倩呢?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划而过,陈剑臣心志却更加坚定,脚步更加稳定,就从最开始认定的方向,一路挥剑斩直直地杀出去,任何想要挡住他去路的骷髅,都在剑刃之下变成了白骨根儿。
轰隆!又一声霹雳,震得整个魂神世界都要晃动起来,陈剑臣的身前之地突然崩溃,形成一口巨大深幽的地穴,阴风呼啸涌出。
地穴出现,不但骷髅们,就连散落的骨头都一根根地自动飞起来,投入到似无底部的地穴里面去。
鬼哭神嚎,尽是无道;养吾剑下,全数斩之。
陈剑臣凛然而立,立在地穴边缘上,要看里面会蹦跶出什么东西。
啪啦!怪响之下,就见到一鬼物轰然从地穴扑出,其大若虎,利喙长爪,张牙舞爪地直向陈剑臣扑来……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魔这一只从地穴里轰然扑出的鬼物,鸟头兽身,通体暗红,肢体指甲长达四、五寸,尖嘴利牙,形貌十分狰狞。
咿呀大叫着,直扑陈剑臣,双爪往他心口处一掏,就要掏出陈剑臣的心肝来。
陈剑臣不懂剑法,先前击杀骷髅基本凭借信手一击,就能将动作缓慢的骷髅击杀。
但现在面对来势汹汹的鬼物,未免吃亏,再不复先前的潇洒自若。
铿!鬼物势大力猛,利爪一把抓住浩然养吾剑的刃身,滋滋滋,顿时它就像抓到一块滚烫的烙铁之上,掌心冒出阵阵青烟,有恶臭味传出来。
哇!鬼物吃痛大叫,机警敏捷地退后几步,两只鼓起来的大眼睛透着红光,甚是忌惮地盯住陈剑臣手中的养吾剑。
——浩然正气,万邪不侵。
此要诀正在浩然二字,唯浩然,方能势大,才能诛杀一切妖邪。
而陈剑臣现在凝练出的正气不过一百一十五道而已,远称不上浩然,遇到强大的邪魅,未免吃力,甚至会出现正不胜邪的情况。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娇娜的心魔闯入了陈剑臣的魂神世界,很轻易地挑起陈剑臣潜伏于心底的心魔,两者结合,就形成这么一个鸟头兽身的鬼物来。
呱!鬼物倘然作势,两条后肢猛地在地上一撑,整副身子高高飞起,从上而下,爪子如电,直挠陈剑臣天灵盖。
劲风呜呜,陈剑臣沉着应对,养吾剑直直往上一捅——这并非什么精妙剑法,简简单单,他所依仗的便是鬼物畏惧正气所化的养吾剑。
不管是直捅,还是横插,或是挑刺,只要不让对方靠身,任凭心魔鬼物再厉害也拿自己没办法。
如此,即可防守反击,寻觅到对方破绽,再取而胜之。
嗤!果不其然,见到森森剑芒掠到,鬼物怪叫一声,根本不敢正面相碰,生生止住冲势,啪得重重跳到地上,因为动作扭曲,差点摔一跤。
它双眼红芒更盛,溜溜打转,死死地盯住陈剑臣全身。
陈剑臣仗剑不动,心里其实已打鼓:看来自己以前还是太顺了些,遇到的敌人对手太弱,往往不需要什么动作,单凭正气冲击就能将目标击杀掉。
久而久之,虽然不会骄傲自大,但难免会产生一些怠慢的心理……是时候去寻找别的一些手段本事来武装自己了,或者可以找人学一套剑法。
其实蜀山剑修燕赤侠是最佳人选,只是对方乃世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能去哪里找人去?一些念头在脑海快速闪过……呱呱!鬼物怪叫几声,似乎想到了突破陈剑臣防御的好办法,四肢着地,开始绕着陈剑臣快速绕圈子。
不好!陈剑臣心生警惕,但无论如何自己的速度都跟不上对方,十数个圈子之后头便有些晕乎。
呼!鬼物乘其不备,哗然出击,非常迅猛,一下子就冲到陈剑臣面前,尖嘴一张,露出森然如锯的两排利齿,一口咬中陈剑臣左肩,深入血肉。
痛!一阵入骨的痛楚痛入心扉,感觉全身都在发麻。
陈剑臣一咬牙,狠狠地挥剑直斩而下。
吼!鬼物早有防备,一个狮子摇头把陈剑臣的身躯甩起,扑通一下摔到三丈余外,正撞在傍边一座毁坏了的坟茔之上。
幸亏不是掉到地穴里去了。
陈剑臣奋力挣扎起身,靠着后面的土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伸手往脸上一抹,殷红一片,竟全是血,他口鼻之中已流血…………雪花片片,落在站立的陈剑臣头脸,肩膀之上,其中数片飘落到他的面庞上,陈剑臣鼻子口中正流出血来,濡染了洁白的雪花,红白分明,十分刺眼。
不好!边上掠阵的皇甫员外看见,大吃一惊,一箭步冲上来,但并不敢触摸陈剑臣僵立的身体——现在的陈剑臣,他正在魂神世界里与心魔搏杀,这样的战争外人根本无法插手,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见到陈剑臣肉、身受伤流血,皇甫员外就猜测到他很可能处于下风,被心魔所创伤到了。
皇甫员外眉头紧锁,如果陈剑臣支撑不住,不说心魔会再跑出来重新进入娇娜的身体内,就说陈剑臣本身都会受创严重,结果难料。
如果陈剑臣真出了什么事,他怎生过意得去?在此事中,陈剑臣本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的,却十分仗义地挺身而出,帮女儿斩杀心魔,如此道义,高风亮节,其若有损伤,皇甫员外定然会愧疚不已。
……魂神的世界里头,手持养吾剑的陈剑臣就等于本身的魂魄形象——魂魄受损,人身则受损,魂飞魄散则人失魂落魄。
两者息息相关,属于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简单地说,魂神的战场同样能决定他的生死。
现在,心魔鬼物已经占据到了上风,它看破了陈剑臣的破绽,只需再进攻几个回合就能将他击杀。
呱!鬼物仰天尖叫,伸出一条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变得更加兴奋,哗啦飞身扑来。
着!陈剑臣大叫一声,蓄力已久的一剑从肋下穿去,直点鬼物头颅。
这一剑,蕴含了他太多的祈望,只盼求一剑建功,将鬼物斩杀。
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
桀桀桀!鬼物怪笑刺耳,它本来冲势十足,犹如烈马奔腾,根本无法及时停住,看起来就像愚蠢地将自己的头颅送到陈剑臣的剑尖上一样,但就在间不容发之际,其发出怪笑,脊背暗红的皮肤之上猛然蠕动,转眼间增生出两片肉膜,舒展打开,竟是一对肉翅。
扑腾腾!肉翅扇动,借着冲势一下子就掠飞而起,堪堪避过陈剑臣的当头一剑,一对强劲的后肢转化为爪子,一边一个,擒拿住陈剑臣的双肩,大力一提,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什么东西?陈剑臣不禁心头一慌,双肩被对方爪子擒拿住琵琶骨,居然生不出半分力气,虽然养吾剑还抓在手里,但硬是无法出手。
呼!妖物把陈剑臣拎到地穴的上空,爪子一松,将他从半空中扔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黑暗的未知世界,并且此世界没有尽头,没有终点,掉落进去,只会陷入无尽的沉沦之中,再也无法脱身出来。
这,就是生命的归宿?人在其中,只觉得身边鬼哭神嚎,阴风凄凄,说不出的压迫挤压,简直要把人的一颗心给挤爆了去……砰砰砰!猛烈的心跳声恍若就在耳边。
身处险境,但陈剑臣依然沉着,神明竟然出奇的空明澄净,仿佛只是一刹那,仿佛已是多时,只是心中无法明确时间的流逝程度:诛心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行字,字字珠玑,突然就出现心头之上,大放光明。
这光明是如此浩然耀眼,直至透身而出,从陈剑臣的全身散发出来,变成一个光人,把周围照亮。
如此情形,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内突然燃起了一束光,一点烈焰,一根火把。
让人可以看见身边的情形。
陈剑臣的身边,本来正密密麻麻地围聚着无数的骷髅头,一个个没有身子的头颅紧紧地聚合在一起,可怖的大嘴巴一张一合,正慢慢地靠拢过来,要撕咬陈剑臣,把他分食掉。
最近的几个骷髅头已靠近陈剑臣三尺处了。
它们,要吃人!嘴巴一张一合,还发出不明意义的磨牙声音,听得人心惊胆颤,只怕当场就要吓死。
就在此时,陈剑臣全身大放光明,无数的光线喷薄而出。
光线之中,隐隐约约,是一个个的字符。
字符飘渺流转,犹如水波荡漾,根本无法明确看清楚那些到底是什么字。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字符恍若有自主意识般嗖嗖的就没入了周围无数的骷髅头中。
啊!成千上万的骷髅头异口同声发出没有意义的惨叫,只一瞬间,俱化为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环境焕然一变,哪里还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地穴?分明便是一个浅浅的坑洼之地。
陈剑臣拿着剑,站起来,重新面对心魔鬼物。
所不同的是,他身上依然有光,光内依然有许许多多的字符在流转移动。
最后,光芒尽敛,字符皆收,凝聚出一幅真实的卷轴来,卷轴端端正正地就悬立在陈剑臣的身后,看上去,仿佛一面特殊的旗帜!一幅写满字的旗帜。
《三立真章》!陈剑臣持剑前行,《三立真章》卷轴就自主地跟在后面,迎着风飘荡。
那鬼物面对他,狰狞的面孔忽然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它浑身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着。
也许,它真正害怕的是那幅神奇的卷轴。
该杀!陈剑臣口中吐出二字,嗤的,身后的卷轴之上骤然飞出一个字符,依稀可见是个定字。
这定字光芒如团,不可抵挡地就没入到鬼物的体内,随即鬼物四肢一软,趴伏在地上,以头伏地,温顺得像一头家里豢养的猪。
接下来就十分简单了,陈剑臣手持养吾剑大步上前,不费吹之力就一剑斩下了鬼物的头颅。
当真小事耳……第一百二十九章 心鬼陈剑臣一剑斩下鬼物之首,变化倏然,鬼物全身顿时化成一道青烟漂浮在虚空里,飘曳扭曲,最后凝聚成一个人形摸样。
这人形依稀可见面貌,甚是奇异,他的面庞一时是男人,一时却是女人,面目仿佛为陈剑臣本身,以及娇娜的娇容,在两者之间轮流转换着,非常诡异。
陈剑臣眉毛一扬,正待再度驱使身后的《三立真章》,要将青烟人形彻底毁灭,但只眨眼间功夫,青烟人形极其人性化地咧嘴一笑,有飘渺的声音传出:心无常形,人无常态,一念之间,生死有命……随即随风飘散,再无迹可寻。
心魔,有心即有魔,极难做到完全彻底的驱除。
毕竟哪怕修为高深的修士,就算拥有超凡的力量,但其本身到底还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不是圣人,不是仙佛。
有情有欲就有魔!陈剑臣心中默然,知道自己和心魔之间的斗争其实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现在的心魔形式,虽然和娇娜的心魔结合在一起,但仍属于一种低级形态。
可以见否?就在此时,他耳中忽然传来一声细若蝇鸣的声响,似乎有个小人躲在他耳朵里一样,正悄悄地出声发问。
陈剑臣心一动,张口回答:可以见矣。
须臾之间,就感到左边耳朵痒痒的,很快就爬出一个东西来,轻轻跳到地上。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形体就像人的一根手指大小,容貌凶恶,仿佛一只夜叉鬼。
小鬼跳到地上,抬头望见陈剑臣手中的养吾剑,以及身后大放光明的《三立真章》,大吃一惊,如同老鼠见了猫,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撒腿就想跑。
嗯,这是什么东西?陈剑臣心生讶然,不假思索,一剑拍下。
主人饶命!剑光如电,映照出小鬼骇然之色,只见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两只青色小手趴在地上,砰然磕头不已。
陈剑臣把养吾剑定住,喝道:你是何方小鬼,竟敢藏在我的魂神之内?小鬼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小人乃是主人的心鬼,主人诛杀心魔,小人才能凝出体形出现。
心鬼?人人皆心中有鬼……陈剑臣对此闻所未闻,知道可能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范畴,自己不曾有所了解,略一沉吟,也不怕它逃遁了去,从魂神世界里脱身出来,张开眼睛。
他一张开眼睛就见到皇甫员外和娇娜父女正一左一右地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看——咦,这么说娇娜已经渡劫成功了?爹爹,先生醒了!娇娜最先叫起来,欣喜若狂。
她面有疲倦之态,显然是渡劫后的状态不佳,但仍坚持守在陈剑臣身边。
皇甫员外见陈剑臣醒来,亦是高兴非常:留仙你终于醒了,可急煞老朽矣。
陈剑臣露出一个微笑,这才觉得浑身疼痛,口鼻为甚,那流出来的鲜血被雪花冻住,煞是难受。
恭喜皇甫小姐渡劫成功!娇娜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难得见到先生斯文扫地的情形,有些滑稽,本来想笑,不料最后竟哗啦啦地流出了泪水,哽咽道:先生……陈剑臣将她的心魔引渡入体,不惜以身犯险,为她分担了巨大的压力。
如此恩义,绝不亚于救命之恩,她心情激荡之下,居然噼啪一下昏倒在地。
娜娜你怎么啦?急切地呼唤声,原来是松娘急促地振动着翅膀扑到娇娜身上,用小嘴去探她的呼吸,还很人性化地用翅膀做手去摸娇娜的额头。
皇甫员外倒算沉着,道:松娘不必慌张,娜儿是心神耗损过度,体力耗尽才晕倒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娇娜渡天劫成功,但此过程等若是与人大战了一场,身心俱疲,本该马上就躺倒床上休息。
只是她担忧陈剑臣出事,一直坚持不肯回房。
如今见到先生安然醒转,她绷紧的心弦一松,人就昏迷了过去。
当下皇甫员外抱起娇娜,就近抱进本来鲁惜约所住的西厢,将女儿放在床上躺好,盖好被子,又喂了一枚丹药,然后叫松娘守在一边,自己再疾步出来看陈剑臣。
此时陈剑臣已挣扎着缓慢移动,离开积雪盈尺的庭院。
留仙小心,不可妄动。
皇甫员外赶紧冲过来将他扶住,扶携着送回东厢房间床上躺好。
陈剑臣道:员外,小生有一事请教。
留仙请讲。
于是陈剑臣把心鬼一事说了出来。
皇甫员外一愣,随即笑道:留仙此为因祸得福呀,把心鬼驱除出了魂神之内,可谓消除了一心头之患。
此话怎讲?陈剑臣问道。
皇甫员外道:人皆心中有鬼,谓‘心鬼’。
此鬼可作祟,迷惑心神意志,乱人作为,从而做出许多昏聩之事,招惹杀身之祸……这个说法,陈剑臣倒好理解,现实中有些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做出一些糊里糊涂、大违原则的事情,其中一些事情简直可以用不可理喻来形容,俗称昏了头。
比如说一个平时很是稳重的人突然发狂,手提杀猪刀冲到街头上乱杀人;又比如一个本来十分实诚的人却见宝起心,做起了盗贼行径……原来这些,都是因为有心鬼作祟,以致一时间蒙昧了心性。
皇甫员外又道:人有心鬼,更有病魔,名:竖子;可祸害人的本身……一鬼一魔,合称‘身衰’,乃人劫之一。
人劫有三者:身衰、家衰、运衰,但身衰又分为心鬼病魔两部分……这一些,都是很重要的世界认识,陈剑臣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员外,既然小生驱逐出了心鬼,那该如何处置之?皇甫员外呵呵一笑:宜驾驭不宜诛杀!陈剑臣忙问:如何驾驭?如果能驾驭心鬼,为自己所用,不失为一种巨大的臂助力量。
皇甫员外抚须道:如果寻常修士,就算逼使心鬼现形但也很难将其诛杀,彻底消灭,更遑论驱使所用了。
然而留仙与众不同,身怀正气,乃是役使心鬼的不二手段,老夫正有一门《役鬼术》,能役使百鬼,心鬼亦为其中之一,可传于留仙。
陈剑臣一听,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员外了。
皇甫员外正色道:留仙大义,皇甫家铭记不忘,区区《役鬼术》又算得什么?说完,凝神静气,忽然伸出右手大拇指一点,正点中陈剑臣的额头正中,一股意念传承刹那间进入了他的魂神世界内。
——陈剑臣修《三立真章》,本与道门释家的理念不同,格格不入,互相有冲突。
只是《役鬼术》属于术,不属于大道法门。
只要有师傅点化传授的话,还是可以学会的。
然而点化传授,会让传授者永久性地损失一部分法力,若是普通关系,谁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更何况修道中人,不知经历多少磨难,一身修为得之不易,珍之若宝,更不会轻易付出了。
意念入脑,对于那门《役鬼术》陈剑臣轻而易举就掌握到手,心中暗道:原来如此……略一调整,念一句口诀,《三立真章》卷轴之上立刻飞出两粒大字,却是意志二字。
两个大字飞出来后,发生一阵扭曲变化,字体转散,化为两道白气,白气合一,正凝结成一个白晃晃的小圆圈模样,恰恰套在心鬼的额头之上。
心鬼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弹,被白光箍住脑门,更是整个小小的身子瘫软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陈剑臣喝道:此谓‘镇鬼圈’,我且饶你一命,但你从此以后不得有二心,否则我念头一动,定教你灰飞烟灭。
心鬼哪里敢吱声,磕头拜谢不已。
降服了心鬼,了却一桩心事,陈剑臣脱身出来,对皇甫员外道:员外之术,果然奥妙,小生已将心鬼驯服了。
皇甫员外叹道:留仙非常人也。
心中不免有些羡慕——心鬼虽然没有什么厉害手段,不是强横的鬼物,但其由心生,和心魔本质有得一比。
心魔幻生幻灭,无穷无尽;心鬼则千变万化,精于藏匿,难以捉摸。
而如今陈剑臣不但成功逼出心鬼原形,还轻而易举地把它驯服,为己所用,这番手段如果没有正气依仗,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皇甫员外虽然是一只老狐狸,修炼数百年,但其一样有心鬼,只是暂时被镇压住了,难以跳出来作祟罢了。
当下道:留仙稍等,我去弄一盆热水过来给你洗脸。
举步走出过,过不多久就打来一大盆热火要给陈剑臣洗脸擦身换衣服。
但当他回到房间时却发现陈剑臣已靠着枕头睡着,他的两边脸颊涌起异样的殷红,仿佛着了火一般。
不好!皇甫员外连忙放下大盆,去摸陈剑臣的额头,顿觉滚烫如炭火,伸手把脉之后,脸色凝重,狠狠一跺足,道:心鬼刚除,病魔又来,竖子为虐,实在可恨!第一百三十章 红丸陈剑臣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依稀听见两个拇指般大小的小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
只是它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无法听清楚,只隐约听到只言片字,说什么害怕良医,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云云……然后,他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是夜,陈剑臣发起高烧,烧得面目都通红起来,口干舌燥,脸色苍白如纸。
皇甫员外心急如焚,他身为狐狸精,修为高深,但对于岐黄之术并不精通——学业有专攻,不是说修士就能全能全知,无所不能的了。
修者就是修者,不是仙佛。
皇甫员外身边倒有些药,不过治疗效果和陈剑臣的高烧病情风马牛不相及,食之无用。
当下之计,只能到苏州城府里去请郎中。
然而如今刚五更天,城门没有开,就算做法遁入城去,也难以带大夫郎中出来。
刹那之间,几个念头在脑海盘旋起,又纷纷否定了下去。
纵然他是只老狐狸,也萌生出一种无力感,更无力的是,他早就感应到在女儿渡劫之时,附近三里之外有一道强横的气息存在。
该气息似曾相识,应该就是二青。
当晚二青渡劫,渡劫未始就被皇甫员外打断,随后拂晓出现,现出八转真身,一举将皇甫员外击退,差点命丧当场,至于后面的事情他就一无所知了。
后来传出李逸风请张天师飞剑斩杀蛇妖之事,皇甫员外当即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那么,如今二青出现在胡庄附近,是何打算?来意是善是恶?皇甫员外不得而知。
昔年他为二青的主人,驯养二青多年,一起街头卖艺。
二青对他千依百顺,十分乖巧听话。
只不过眼下二青偶得机缘,开出灵窍,拥有了独立的智慧性格,并开始吃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恶化——皇甫员外要赶二青回深山大泽,而二青哪里愿意?激烈的矛盾在那一个晚上就恶化掉,双方大战了一场,早结下梁子了。
现在二青出现在胡庄附近,气息比之前更加强横。
皇甫员外不用多想就知道对方不可能是来求和的。
二青盘桓不去,皇甫员外也不敢轻率离开胡庄,而要命的是此时陈剑臣突然发病,不省人事,实在外忧内困,急如燃眉。
爹爹,先生怎么了?娇娜疾步冲入房中,头发蓬乱,显然刚刚醒转。
皇甫员外眉头一皱:娜儿你刚刚渡劫完成,需要多休息。
娇娜扑到陈剑臣的床前,看着面色被烧得通红的先生,赶紧一把抓住爹爹:爹爹,先生到底怎么啦?皇甫员外摇摇头,叹道:爹爹估计他是与心魔搏斗过程中心神衰竭过度,乃至于被邪寒之气入侵心肺,病魔仿佛已入膏肓矣。
什么?娇娜大吃一惊,失声问:先生不是有正气护身,万邪不侵的吗?皇甫员外面露苦笑:留仙正气修为尚浅,只怕还没有达到那种至高境界。
闻言娇娜登时大哭出声:先生为娜儿而死,我何生矣?后面松娘落在员外肩膀上,鸣声如啼,同样凄切不已。
忽而娇娜坐到床头,捧起陈剑臣的头,用手指捏开他的嘴巴,然后她螓首垂落下去——旁边皇甫员外见状,立刻大叫:娜儿你想做什么?娇娜微微一顿,垂泪道:爹爹,除了此法难道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吗?皇甫员外眼中居然也有泪光闪现:可如此,你将要损耗百年法力,你可想清楚了?娇娜神情毅然:先生教我,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先生为我而病废,不说付出百年法力,哪怕牺牲娜儿的性命,也要换先生一命。
好!皇甫员外一拍手掌:娜儿能作如斯言语,读书已明理矣。
随即娇娜呵气如兰,口吐红丸如弹大,圆溜溜的,通体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毫光,煞是美丽。
这红丸就停留在娇娜的舌尖之上,好像通灵得性般漂浮着。
随即她俯身下去,和陈剑臣接吻而呵之,用香舌推着红丸进入陈剑臣口中,啜然有声。
呱,非礼勿视,羞煞老娘也!却是松娘口吐人言,把两只翅膀举起,遮拦在双眼前,只是又忍不住要从羽毛的缝隙里偷偷探看。
皇甫员外没好气地骂道:就你多嘴。
带着鸟儿离开了房间,他决定要去再会一会二青。
不管如何,也要弄清楚对方的来意目的。
踏出庄门,见四下无人,他捏个法诀:风遁!整个人恍如没有半点重量般,速度立刻大幅度提升,嗖的就向右方飘飞而去。
不过十数呼吸时间,他就来到后山的一处山梁处。
二青,我知道你在这里!皇甫员外目光扫视,喝道。
过不多久,沙沙作响,丛林之间一条巨蛇蜿蜒而出,额头红斑赫然,正是二青。
皇甫员外喝道:二青,难道你还劣性不改,要来吃人吗?二青默然不语,望着皇甫员外,倏尔硕大的头颅在地上轻轻一点,作叩首状,随即偌大的身体转身,分开灌木丛林,窸窸窣窣,飞快就消失不见。
皇甫员外一愣:二青这是什么意思?告别吗?他有点捉摸不准,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也罢,既然它自愿退去,谅必不会再胡作非为,咱也管不得太多了。
太公,这条蛇也是你养的?此时松娘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皇甫员外笑道:不错……不过当初养它的时候不过尺余长,放养之后它才能长得这般大小,要不也把你放养算了。
吓,老娘要保持苗条身材!鸟儿骄傲地扬起脖子,扇动翅膀飞回庄上,要看看娇娜和陈剑臣之间的好戏还在上演否。
不料它刚从窗户飞入,就见到娇娜和陈剑臣早分开了,娇娜正用一方湿毛巾仔细地贴在陈剑臣的额头上。
娜娜,你亲完了?哎,先生这次亏大了……松娘飞到床头,看看陈剑臣,又看看娇娜,小眼珠子溜溜打转。
找打呀!娇娜举手作势欲打,不料一阵眩晕,一点力气都使唤不出来。
松娘忙道:娜娜我开玩笑的,你别激动!娇娜气呼呼地瞪了它一眼,眼角的余光却已转到呼吸平缓下来,高烧退去的先生脸上——其实,先生真长得挺好看的,双眉如剑,鼻子直挺,嘴唇紧紧地抿着,抿成一条坚毅的线条……咦,我在想什么呢?娇娜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脸皮有些烧烫,赶紧起身来,长吸口气,道:松娘你在此守住先生,一有什么状况马上就告诉我,或者爹爹。
说完,步履勉强地返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她口吐红丸内丹,用舌头喂入陈剑臣口中,要用性命攸关的内丹帮先生治病,驱逐躲入膏肓的病魔竖子,足足要损耗百年左右的法力,若不是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只怕当场就要昏倒过去。
傍晚时分,陈剑臣悠悠醒转,浑不记得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全身乏力,好在精神倒甚是清爽,没有其他不妥。
听闻他醒来的消息,皇甫员外立刻亲自端着一盅上好参汤过来给陈剑臣喝。
而娇娜一睡,居然整整睡了三天才醒,醒过来后腹中饥饿,一连吃了五只平时最爱吃的烤鸡,才勉强缓解腹饥。
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故,打乱了他们本来的计划,不能及时离开,也好在这段期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五天后,皇甫员外突然召集庄上的所有仆从,说自己父女两人要远迁京城,所以发布遣散令,每人发放银元宝十锭,遣散归乡。
一干仆从固然大感愕然,但领到白花花的银子后也没有什么话说了。
倒是娇娜的侍女小菊十分不舍,嚷嚷着要继续跟在小姐身边。
不过娇娜可是要远赴深山,闭关修炼的,哪里能再收留她?一番训斥后,额外多给了她十锭银元宝。
——皇甫员外在苏州经营久矣,但他乐善好施,积攒下来的钱财其实并不多,加上把庄子卖掉所得的款项,最后共计有钱金元宝五百锭。
这笔巨款全部存入了王朝官办的钱庄盛大钱庄内——开户人姓名为:陈剑臣。
仆从全部离开胡庄后,就剩下皇甫员外父女,松娘,以及陈剑臣了。
由于皇甫父女执意要亲自送陈剑臣回到江州,于是他们倒可以一起启程,也不作法,就乘坐一辆雇佣来的马车,萧萧而行。
在这段最后的相聚时光内,每日陈剑臣都陪皇甫员外喝酒,还争分夺秒地辅导娇娜功课。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无论娇娜如何的不愿意,江州城终于还是到了。
三人在江州东门外就下了车,彼此作别,娇娜小手紧紧牵着陈剑臣的衣袖好一会才肯松开来;转而紧紧地抓住陈剑臣留下来的一幅赠别字帖。
陈剑臣一挥手,道:员外,皇甫小姐,就此告别了;他日有缘,我们定然会再见面的。
嗯,留仙保重。
陈剑臣朝娇娜灿烂一笑,转身和其他进城的民众一起,大踏步朝阔别已久的江州城走进去。
爹爹,先生走矣……娇娜扑进爹爹的怀抱,竟然大哭出声,泪水涟涟不止。
皇甫员外默然,打开陈剑臣所留下的字帖,见到纸上飘逸地写着一行诗句:踏遍青山人未老,青山处处是吾家!第四卷:妖魔道仗剑风云劈山岳,笔走龙蛇鬼神惊!第一百三十一章 消息江州的雪,下起来总比苏州那边大几分。
只一夜功夫,偌大的江州城,万屋白头,白皑皑一片,莹莹地反射出雪光来。
如此大雪,为避免交通阻塞,府衙早早就派出快马到各条大街小巷里通报,要家家户户清理干净自家的门前雪,有怠慢者,罚款一贯。
一大早,陈剑臣就起来了,听到快马的通报声,就要提起工具准备出门扫雪。
那边阿宝看见,慌张跑来夺下工具,道:留仙哥,你怎么能去扫雪呢?回到家中已有一段时日,再过得三天又是新年,陈剑臣身上穿着全新的袄子,笑道:阿宝,为何我不能扫雪?阿宝嗫嚅道:留仙哥,你是秀才呀。
陈剑臣哈哈一笑:秀才又如何?自家门前雪都扫不了,何以扫天下?不由分说,重新拿过工具,开门出去,哗啦哗啦地铲起厚达盈尺的积雪来。
阿宝拗不过他,唯有提着扫把出来帮忙。
此时左邻右舍,不少人都拿着工具出来扫雪,见到陈剑臣亲力亲为,俱大感讶然——作为秀才,作为明华学院的廪生,作为聊斋的老板,无论从哪个身份看,陈剑臣都没有必要亲自出来扫雪的。
但议论归议论,只是交头接耳罢了,陈剑臣的作为又不犯法。
约莫忙活了半个时辰,聊斋门前的积雪终于被清除得差不多了,陈剑臣出了一身汗,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他拍拍巴掌,抬头一看,见到斜对面的金针斋咿呀一响打开门,一身素色装束的鲁惜约走出来,对着他嫣然一笑——在苏州,鲁惜约抱得大仇,与王复一同先行返回江州。
破费了一些周折才从遛鸟楼脱得清倌人的身份,并由王复出面,盘下了聊斋斜对面的一间宅子,开了一间名叫金针斋的小医馆,又找了两名丫鬟做帮手。
果不其然,金针斋开起来后生意颇为红火,许多女子都过来诊治,短短时间,鲁惜约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人称鲁女医。
相比起金针斋,聊斋的生意反而不温不火,甚至有些惨淡。
无它,陈剑臣一去苏州数月,聊斋中摆卖的字帖没有新货,来来回回就那几幅,生意能好才见了鬼。
陈剑臣也不在乎,他回来后,就叫阿宝把墙上悬挂的所有字帖全部取下来,付之一炬。
对于这个决定,阿宝又觉纳闷又觉心疼,那烧的都是钱呀,如果随便卖出一幅至少都能得到上百文钱,可以买多少斤肉了?但她对于陈剑臣总有一种盲目的信从,虽然不舍,可还是一声不吭地按命行事。
烧掉以前的字帖,陈剑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他觉得以前的字有些看不上眼了。
因为勤奋专心,而且善于钻研,陈剑臣的书法几乎每天都有进步,这说出来很是骇人。
到如今他豁然贯通,将前世所记的书法名家风格和今生的经验结合而起,从而真正形成了个人的特点品性。
书法已小成矣。
既然小成,那么以前所写的作品就有点不堪了,于是一把火烧掉,等于烧掉自认为失败之作,免得卖出去辱没了自己的名声。
一直以来,陈剑臣都是一个严于律己,精益求精的人。
苏州一行,做了小狐狸精几个月的业师,陈剑臣付出良多,但所获也不少。
如果说五百锭金元宝是俗世钱财,那么血檀木书筪、金蚕衣背心则是超越凡尘的所在。
如今的他,再不是以前那落魄潦倒的穷书生,而是身家不菲的富家翁了。
当然,对于存放在盛大钱庄的金子,目前陈剑臣并没有动用的念头,依然坚持本来的生活状态,不露富,不显摆。
穿的是母亲亲手纺织的衣衫,吃的是阿宝亲手烧出来的饭菜,穿也暖暖,食也熙熙,足矣。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陈剑臣倒不是羡慕那种贫穷的生活状态,而是要学习那种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回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陈剑臣都没有写出满意的作品,干脆长期关门打烊,不做买卖了,他甚少去金针斋里坐,倒是鲁惜约三头两天跑过来陈家。
——其实在陈剑臣未回来之前,通过王复,以及自我介绍,鲁惜约早就和莫三娘、阿宝熟悉了,都是女人,她说话又乖巧懂事,很快就和阿宝大成一片,并甚得莫三娘中意。
一次莫三娘生病,还是鲁惜约亲手针灸好的呢。
对于她的医术,莫三娘赞不绝口。
她们相处得来,陈剑臣也觉得很欣慰,关于鲁惜约为什么偏偏要到自家对面开店的原因,自是心中有数。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金针斋门前的积雪并不多,两个丫鬟各执扫把,不大一会就扫干净了。
对陈剑臣一笑后,鲁惜约就低着头回店子里去了。
陈剑臣站立在门口,双眼微微眯起,往街道两边张望,就见到一辆马车急匆匆本来,停在他身前,随即王复从车上走下来。
多时不见,王复明显宽胖了不少,肚子都凸出了一圈儿。
留仙,快与愚兄进来,有话要和你分说。
他神情有些焦急,似有心事。
陈剑臣眉头一皱,请他进入书房坐定,问:拂台兄,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便有些奇怪,这般时候,他能有什么急事找自己?王复抹了一把脸,道:留仙,今有一事,事关重大,愚兄必须要前来提醒你。
哦,何事?王复压低声音,很神秘郑重地道:留仙,愚兄昨日偶然打听到一条消息,说朝廷已颁发新律,名曰《文字法》,其中多有忌讳限制之处。
法中规定,无论言语、诗词、文章、字帖等等都隶属管束行列。
相信不用多久,此法条文就会印刷成书,刊行天下了。
文字狱,文字狱终于来了……第一时间,陈剑臣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文字狱这三个字,赫赫然,压得心头十分的不舒服。
早在以前,他就估计依照目前的形势,文字狱迟早都会出现,不料竟出现得如此快速,在年关之前就流传出了消息,只怕过得一些时日,新律《文字法》必将闹得满城风雨,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王复又道:据说此部《文字法》是由文华殿大学士何蟹何大人亲笔起草的,故又名《何蟹法》,法律条文多达千条,规矩甚严。
有违反者,轻则罚款斥责,重则可杀头。
尤其我辈读书人,受约更厉,稍不小心,随时都会被革除秀才功名,身家性命难保呀。
陈剑臣眉毛一扬,心知肚明这《文字法》就是直冲着天下读书人来的,可谓来势汹汹。
要知道普通山野村夫,他们大字不识,《文字法》如何套到他们的头上去?又联想起当今圣上自上位来实施的各种政纲,无论是信佛弘法,还是新税法,都饱受民间非议,又有不少读书人写文反对,由此可知这部新律《文字法》很可能是朝廷酝酿已久的,就是要出来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然而老话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只凭着一部《文字法》就能压住天下百姓心中的不平吗?王复伸出手指敲了敲书桌,道:留仙,愚兄看你聊斋门口的这副对子恐怕会属于《文字法》的限制行列,以愚兄之见,还是及早换一幅为好。
陈剑臣一怔,随即释然,起身一拱手,正色道:多谢拂台兄提醒。
王复呵呵笑道:如今《文字法》虽然还没有正式面世,千条法文内容知之不详,但大方向没跑的了。
陈剑臣沉声道:我知道怎么做的。
——王复收到风声,第一时间跑来提醒告知自己,此心拳拳,正是患难之交的情谊。
接下来他们又喝茶闲谈了一会。
陈剑臣本想留王复在家吃午饭,不过王复呵呵笑道,说已和人约定在状元楼开了饭局,便拱手告辞。
陈剑臣送他出门,挥手作别,兹后抬头望着自家门口左右悬挂着的两幅字:仗剑风云劈山岳;笔走龙蛇鬼神惊。
看了一会,面露苦笑,搬出一张凳子,把两幅字拆了下来,随意地扔到院子地上。
阿宝看见,吃了一惊:留仙哥,你要做什么,怎的把招牌都拆了?陈剑臣叹了口气,道:阿宝,这两块木牌你砍碎了当柴烧了吧。
闻言,阿宝眼勾勾地看着他,实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非留仙哥昏了头?这一副对子可是被许多登门来买字的客人交口称赞的,其中还有人曾想出大价钱买下。
陈剑臣意兴萧索,不愿多说,摆手叮嘱道:记着要烧得干净些……随即负手走回书房中,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
许久之后,他起身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研墨提笔,沉吟了好一阵后终于落笔,写下一个大大的乱字。
这个世界,只怕就要开始乱了……第一百三十二章 滋扰《文字法》即将要推出的消息,让嗅觉灵敏的陈剑臣觉察到一丝息息相关的危险意味,回想前世历史,在另一个时空里头,无论是秦朝时的焚书坑儒,还是清朝的清风不识字,每一朝代的文字狱,必然会在天下造成轩然大波,不知坑杀过多少读书人。
——陈剑臣现在就是天统王朝中的一位读书人,并且是一位不安分的读书人。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就必须未雨绸缪,从此以后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接下来几天,他花费了许多功夫,开始着重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只是庙堂太远,其上的风云变幻可不是他这么一个远居江州的小小秀才所能接触得到的,仅仅打听到一些擦边新闻而已。
比如说朝纲派系之间不和的传闻;又比如说那位起草《文字法》的文华殿大学士何蟹何大人的一些秩闻趣事……何大人当然姓何,名颉,字文贵。
但由于他的嗜好——爱玩螃蟹,爱吃螃蟹,爱画螃蟹,爱为螃蟹题诗词,并以此为乐事,于是当今圣上赐给他一个雅号,名曰蟹大人。
故而民间对他的称呼都是直接叫何蟹大人,本名反而不用。
对此何大人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得。
了解不到实质的东西,陈剑臣干脆先把聊斋的生意停顿住,避一避风头再说,反正现在不差钱,并不一定需要卖字为生。
或者圣恩浩荡,新律《文字法》姗姗来迟,并没有赶在过年前颁布。
这样也好,可以过一个开心的新年。
算起来,这是陈剑臣穿越以来的第二个新年,天增岁月人增寿,十八岁了。
在前世,这本是一个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花季年华,而于今生,现在的他却是家中不容有失的顶梁柱,是母亲心目中的依靠。
回想起第一个年头时靠写对联过肥年的幸福时光,陈剑臣没来由地怀念过去那简朴单纯的快乐。
母亲,阿宝,我要出去逛一逛。
关于年货,莫三娘和阿宝在几天前就筹备得差不多了,根本不用陈剑臣费心。
他乐得清闲,便上街散心。
这时候的江州街道异常的热闹,来往的行人比平时起码多了一倍,两边摆卖的摊子更是多了两倍,其中尤其增添了许多写对联的摊子。
对联摊子陈设非常简单,一桌一椅,文房四宝而已,也不用招牌,更不会像别的摊主那样大声吆喝招揽客人。
那一身正装的书生秀才们只是端坐在椅子上,没有生意时甚至还捧着一卷书在看。
出于对书法的喜爱,陈剑臣闲逛的时候不漏过任何一家写对联的摊子,要看看有什么好字。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那些书生写出来的字,无一例外都是匠气浓郁,仿佛是印刷出来的一样,标准过甚,而欠缺了独特的艺术意蕴,并无可取之处。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转了两条街,忽而看见前面有喝彩声起,见到围了一圈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般。
陈剑臣心一动,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画摊子,有一个书生在帮人画画,画肖像。
这书生长得有点沧桑,看起来年纪模糊,分辨不出是二十多岁呢,还是三十多岁,眼睛稍嫌小,但很有神,下巴处欠缺修理的胡茬子特别唏嘘,为其平添几分忧郁感——俗话说艺术家都是走忧郁路线的,看来此子深得其中三昧。
陈剑臣有了兴趣,就去看他画的肖像画,一看之下,不禁拍手叫绝。
好画!他本身喜欢书法,但对于丹青也有些见识,在学院的时候对于丹青课就兴趣浓生。
只是相比书法,陈剑臣在丹青上的造诣有所不足,习作不少,但能拿得出手,可在公众前亮相的作品一幅都没有。
眼下看那书生画肖像,运笔如飞,寥寥几笔就能在白纸上画出对象的容貌来,眉目传神,惟妙惟肖——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如此一幅逼真的肖像画,简直就是人们的梦想。
所以就算书生每画一幅肖像要收费一百文钱,价格高昂,但他的生意还是有不少人光顾,看热闹的就一大群。
一连帮三名顾客画完后,下一名顾客迟迟没有出现,书生不急不躁,放下毛笔,用一块湿毛巾擦手。
见状陈剑臣走上前拱手道:在下是明华书院的学生,陈姓,字留仙,看兄台画法别出心裁,有神韵,未请教?闻言那书生赶紧起身还礼道:学弟见过学长。
陈剑臣一愣:阁下也是明华学院的生员?书生回答道:学弟萧姓,字寒枫,新晋秀才,明年将在学院进学。
只是学费不够,故而在街边替人画画做些营生。
原来如此,陈剑臣顿时释然了——天统王朝重礼,先进学者为长,后进学者为幼。
故萧寒枫要叫陈剑臣做学长,以礼相待,不得怠慢。
呵呵,画得不错,寒枫必浸淫此道久矣。
学长谬赞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些闲话,此时人群里挤进一个小丫鬟,走到摊子前脆生生对寒枫道:这位相公,我家小姐想请你到家中去画一幅肖像。
这丫鬟打扮普通,态度平和,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很是讨喜,很快又补一句:画工价钱算多一倍,麻烦相公移步了。
寒枫临街画画,顾客对象基本都是男性,而一般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要画肖像,都是会请画师到家中去的,防止被人围观。
有人请,就代表着有生意,说不定还能有一番艳遇呢……于是陈剑臣悄悄朝寒枫一竖大拇指。
这寒枫倒是个趣人,面皮一下子就有些涨红,道:麻烦姑娘带路。
收拾起摊子,放在书筪内,又向陈剑臣告一声罪,便跟着丫鬟离去了。
陈剑臣一笑置之,反正彼此同窗进学,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相处,了解品行,届时再看值不值得结交。
逛得有些疲乏了,陈剑臣便兜转回家吃午饭。
但他刚回到家门口,突地听见对面金针斋传出一阵吵闹声。
陈剑臣眉头一皱,走过去一看,就见到一个胖黑的汉子在那里满嘴酒气地大声嚷嚷,要鲁惜约给他看病。
这汉子个子不高,又黑又胖,满脸横肉,一双眼睛一大一小,显得有些凶光。
鲁惜约并没有出来,出来阻挡的是一名叫做秋菊的丫鬟:这位大哥,金针斋向来只诊治女子,不医男人,你还是回去找别家吧。
那汉子不肯罢休,嚷道:江州半城,谁人不识俺毛大?谁敢不给俺毛大面子?你这小丫头好生不识抬举,既然开设医馆,哪里有不看病人的道理?你毛大爷正头疼着呢。
赶紧让开,让大爷进去。
丫鬟秋菊死死地堵住门口:毛大爷你还是回去吧,我家小姐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你看病的。
毛大粗眉一竖:小丫头你再不让开,小心大爷拳头伺候。
说着,举起钵大的拳头晃了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胆敢伤人,当真是目无王法了吗?后面传来一句冷冷的话语。
毛大嘻嘻一笑,回头看着陈剑臣:你是哪里来的小白脸,敢来坏大爷好事,难道皮肉发痒了吗?放肆!陈剑臣一声大喝:我乃明华学院廪生,你又是什么泼皮无赖,在此无端滋扰他人,敢擅闯民宅!听到他自报身份,毛大气势先弱了一分,讪讪无言,很光棍地转身跑了。
秋菊自然认识陈剑臣,连忙施礼道谢:多谢陈相公。
陈剑臣道:举手之劳罢了,你家小姐呢。
在里面,请随我来。
此时就在街道的转角处,那毛大正目露凶光地看着这边,咬牙切齿地喃喃道:小白脸进得,我进不得,我呸,不就是以前遛鸟楼的一个清倌人吗?自以为转行当了大夫就能清高了吗?说完,愤愤然离去。
金针斋的宅子只有一进,内院两间厢房,鲁惜约住一间,两个丫鬟住一间,前头的房子则用来坐诊,看病。
陈剑臣进去后在前堂里奉茶,鲁惜约亲自泡茶,倒了一杯给他。
刚才的事,多谢公子了。
陈剑臣呵呵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太客气。
闻言鲁惜约心里好像吃了一块冰糖般,顿时甜丝丝的,很乖巧地嗯了声,然后坐在一边。
陈剑臣又问:惜约,你开医馆,想必常常会受到地痞泼皮的滋扰吧。
——在城中做营生本就不易,何况她一介弱质女流之辈?鲁惜约回答道:还好,只是刚才那毛大已来过几次了,鲁莽无礼,实在烦人得很。
陈剑臣眉毛一扬:一无赖而已,如果他真敢胡来,我自有办法惩治。
对于他的本事手段,鲁惜约早信赖为主心骨了,当然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不过陈剑臣倒想得比较长远仔细些,毕竟流氓地痞,谁知道他们会使什么卑劣手段?切不可马虎大意,他屈指一算,在时间上,不出意外的话,婴宁和小义应该就会在这几天赶回江州,与自己汇合了。
想到婴宁,陈剑臣嘴角就浮现出一丝温馨的微笑。
第一百三十三章 隐身噼里啪啦!陈剑臣把一截竹子燃烧起来,那竹子登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如前世的鞭炮声——过年了。
与去年相比,搬进江州城府后,陈家反而冷清了许多,没有在静阳村时那般热闹,聊斋所在之地本就有些偏僻,街坊不多,彼此关系也很普通,没有太多的情谊。
大年三十,吃年夜饭,陈剑臣叫阿宝去请鲁惜约过来吃饭,那边莫三娘听见,等阿宝出去了就叫过儿子,问:留仙,你和那鲁姑娘是不是有些瓜葛?陈剑臣稍一犹豫,含糊道:孩儿与她在苏州那边经历了些事情。
莫三娘点点头:鲁姑娘是个好姑娘,虽然街坊说她以前在遛鸟楼做过清倌人,有些议论,但那又如何?清清白白的身子,性子也婉约,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娘很喜欢。
一句娘很喜欢就等于鼓励陈剑臣去追求了。
莫三娘本就不是那些没有见识的民妇,比较开通。
陈剑臣笑道:孩儿会有分寸的。
过不多久,鲁惜约过来了,穿着一身合体的素色红边衣裙,外罩一件袄子,显得身形妖娆,一张俏脸之上薄施脂粉,明媚如水,自有风情荡漾。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龄增长了一岁的缘故,身体开始长开,仿佛又高挑了些,胸前鼓鼓的,已经甚有规模。
她先向莫三娘和陈剑臣问好,然后就撸起袖子进入厨房,很娴熟地和阿宝一道张罗年夜饭。
莫三娘本来叫她不必动手,可鲁惜约哪里肯坐在厅堂上等吃?见到她如此懂事勤劳,莫三娘又多了一分中意。
阿宝和鲁惜约这两名可以说还是萝莉级的少女一起动手,手脚麻利,不用半个时辰就张罗出了满满一桌年夜饭来,足有九菜一汤,很是丰富。
陈剑臣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顿觉滑嫩细腻,十分可口,便赞道:这鸡肉烧得不错。
鲁惜约脸色有些红,道:多谢公子夸奖。
原来这道菜是她做的,陈剑臣笑道:惜约你就不必太拘束了,以后不如和阿宝一样,叫我留仙哥吧。
鲁惜约心思一转,起身见礼道:那好,谢谢留仙哥了。
在她心目中,自己这个留仙哥和阿宝那个留仙哥可是有着本质不同的,其中多了一份亲昵的意味。
阿宝在一边瞧着,漆黑的眼珠子一溜转,夹起一块狮子头放到陈剑臣碗里:留仙哥你也尝尝阿宝做的红烧狮子头吧。
陈剑臣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赞誉道:不错,阿宝的厨艺似乎更上一层楼了,家有阿宝,真有一宝呀。
阿宝就笑得双眼都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这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在融洽愉快的气氛中过去了,陈剑臣胃口极好,开怀大吃,真是吃得痛快。
饭后,陈剑臣送鲁惜约回金针斋,到了门口分别时,鲁惜约有些不舍地牵着陈剑臣的衣袖,低声道:留仙哥,你可以抱惜约一下吗?陈剑臣一怔,借着灯笼的微光看见鲁惜约一张娇羞无限的俏脸,顿时大生怜惜之心,伸出双手轻轻把她搂入怀中。
娇躯入怀,微微颤抖。
陈剑臣自身都觉得有些紧张——虽然为穿越众,可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这方面都还是个初哥呢,两只手都不知该摆放在哪里好。
好不容易想好了位置,正想下手,怀里的鲁惜约却柔柔的离开了去,低着头道:留仙哥,我进屋了。
返身进入了金针斋。
陈剑臣摇头一笑,迈步走回另一边的家。
今晚异常的寒冷,到了亥时,天空上簌簌地又飘下了雪,雪落有声,一如片片洁白的羽毛坠落下来。
陈剑臣坐在炭火温暖的书房,喝着阿宝泡好的热茶,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心境空灵,什么都没有想。
吱吱!忽而书房南边角落处传来一声非常熟悉的叫声,随即小义的身子很麻利就从那一个隐蔽的小洞里钻出来,它看见陈剑臣,立刻很兴奋地跳上书桌——嗯?陈剑臣故意一板脸。
小义见状连忙把两只小爪子搭在一块儿,恭敬作揖施礼:小义见过公子,恭祝公子新年快乐!陈剑臣呵呵一笑:小义,你怎么独自来的?他看见小义,现在本体显然比以前肥胖了一圈儿,一身皮毛近乎全白,好像变成了个小白鼠。
其身上穿着一件用崭新黄色布料缝制而成的马褂呢,想必是出自婴宁之手。
一只穿着黄马褂的小老鼠!小义忙道:公子是这样,婴宁姐姐一直在卧松洞闭关,近期她心有感应,可能很快就能够凝练出金丹了,所以她思量着要等金丹凝就,变化出人身后再来找公子。
什么?婴宁快能结出金丹了?陈剑臣惊喜交集。
要知道妖类想凝结金丹可不是容易之事,除了某些天生异禀的种类外,普通妖类开窍明智后要想成就金丹大道,最紧要的便是拥有正规法门;其次更要漫长时间的修炼积累才行。
而如今婴宁开窍的时间甚短,居然也能凝练金丹了,进度实在快速无比。
小义道:婴宁姐姐修炼非常刻苦,她终于把道书《昆仑玉清法咒》完全炼化了,再加上卧松洞的灵脉加成,修为才能一日千里。
陈剑臣哦了声,忽问:婴宁行将结丹,那小义你呢?你苦修多日可有什么成果。
小义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小义天赋远比不上婴宁姐姐,修为境界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只是终于学会了隐身术。
陈剑臣板脸道:只怕你也常常偷懒吧。
被公子一语中的,小义顿时立正,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要无条件地接受长辈的教训。
你呀你……陈剑臣提起一根毛笔,轻轻在小义头上敲了三记。
不过他也知道小义天性如此,难以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也不好过分斥责,便问:你学会了隐身术,且施展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小义念一句口诀,原地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说时迟那时快,嗖的,通体发出一圈毫光,身子便消失在陈剑臣的视线之内了。
隐身术!果然甚是奥妙……无论陈剑臣如何睁大了眼睛看,都看不见小义的所在。
他顿时想起那些神话传说之中,神仙们经常使出这一招隐身术来戏耍敌人,端是屡试不爽,十分好用。
片刻之后,小义原地现出身形,道:公子,小义法力低浅,隐身效果只有维持一炷香时间,婴宁姐姐才厉害,她能维持一个时辰呢。
隐身术既然属于法术范畴,当然会损耗法力,决不能无限制地使用挥霍的。
如今小义的隐身术固然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还是能发挥出重大的作用的。
陈剑臣略一沉吟,问:小义,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枫山去?就听小义恭声回答:公子,小义不会再回去的了,从此以后,将伴随公子左右,效犬鼠之劳。
陈剑臣疑问:你不回去卧松洞修炼了?小义道:婴宁姐姐说朝廷的人会来抢卧松洞,所以她把从道书上学到的一个奇门阵法布置了下来。
这阵法能加快卧松洞的灵脉发挥,同时灵脉枯竭的速度也会大大加快,按照估计,只怕这个月卧松洞就会变成一口普通的洞府了。
原来如此,敢情婴宁修为突飞猛进也和此阵法大有关系。
陈剑臣脑海灵光一闪,忽急声道:婴宁凝练出金丹,那不是也要渡天劫?小义道:嗯,是要渡劫。
陈剑臣一拍大腿,道:渡劫的话,我可以帮她一臂之力的。
嗯,小义,婴宁说她大概会在什么时间结丹?小义道:这个没有准数,不过婴宁姐姐说最早也要三个月后。
三个月,不算短了,还有充足的应对时间。
陈剑臣长嘘口气——他上次帮娇娜渡劫,手持引魔剑,将她的心魔引入自己体内,从而极大的分担掉娇娜渡劫时面临的危险和压力,让她顺利渡劫成功。
这方法,同样适用于婴宁身上。
有见及此,陈剑臣和皇甫父女分别之时就早有预见地请对方把引魔剑送给了自己,如今就在书房中珍藏着呢。
本想着婴宁不会那么快渡劫,不料事实总是超乎想象,引魔剑不用多久又能派上用场了。
陈剑臣忽然想到,自己能用浩然养吾剑诛杀心魔,帮人渡劫,这可是一项很实用的功能呀,莫非自己还有当渡劫辅助专家的潜力?当然,他可不会傻乎乎的写副招牌扛在身上到处招揽生意的。
偶尔帮帮身边的人或妖还可以,至于做个专业者,还是免了吧。
嗯,小义,你还是回枫山吧,我写一封信,你交给婴宁。
好的。
很快,陈剑臣就奋笔疾书写好了一封书信塞进小义黄马褂左侧边上的一个口袋内——婴宁真是心灵手巧,居然还别出心裁地在褂子上留出了一个口袋,难不成是留给小义装红包的?拿了信,小义作揖告别,跳下书桌,又从御用地道里出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立言春风又绿江南岸,今年的春节就在一片热闹和欢笑中过去了。
而新律《文字法》终归没有拖得太久,赶在元宵节前一天就刊行成本,开始发行销售。
第一批在江州销售的《文字法》数量逾千本,但在短短半天功夫就被抢购一空,行情异常的火爆。
陈剑臣没有去买书,而是请王复给自己捎了一本——不读不行呀,谁知道新律上规定的条文具体情况如何?不熟读,不理解其中的精神意思,保不准哪一天就祸从口出,罪从手来了。
《文字法》印刷得很是规整,黑皮封面,朱砂题字:文字法。
三个字体端正得一丝不苟,四四方方,一笔一画,简直像是用尺子量好出来的,不偏不倚分毫,使人一看,就能读出严正一词来,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毫无疑问,书名题字出自当今圣上正明帝之手,正明帝本就是公认的礼法大家,楷书之中的第一人,又称楷模。
新律本子只有半寸厚,共有一百页,前面有序。
和所有律法一样,这序同样是皇帝所写的——皇帝乃天子,受命于天,代表着尘世至高无上的权力。
君无戏言,其实天子的话才是不容违背的金科玉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百姓?说白点就算皇帝心血来潮,叫你马上放一个屁出来,你也得立刻运功,应景憋出。
因为皇帝随口一句吩咐就是律法。
从轻到重,《文字法》陈列的条文限制有六百九十九条,制约内容范围十分广泛,从言语到书籍,到书帖,再到诗词文章……反正和文字沾边的都牵涉到了。
其中很详细地规定什么字眼,什么字句属于违禁之言,自律法颁布日起,不得再轻言书写出来,否则触犯律法,罪不容赦。
这,就等于在人们的嘴上,手上戴上了严密的枷锁……与千本《文字法》一共进入江州的,还有一队百人黑衫卫,骑着高头大马,腰挎斩鬼刀,气势肃然地在江州府衙上住了下来——他们属于新律执行卫队,负责《文字法》的实施推行工作,凡有抗议者,一律依法严惩,或枷号,或鞭挞,甚至直接枭首示众……武力之下,哪怕对《文字法》再有不满,人们也得噤若寒蝉。
有几个在江州士林阶层中薄有名望的儒生因为在酒席间表达出了愤懑之意,不料隔墙有耳,当天晚上就被如狼似虎的黑衫卫破门而入,擒拿下狱,殴打致死……又有儒生的亲朋好友们前往府衙击鼓鸣冤,不料马上被乱棒打出,直接打断了十余双腿,躺在街道上哀号不已。
——黑衫卫,再一次在公众面前展示出了极其恐怖的监管手段,势若雷霆。
他们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精锐军队,屠刀之下,什么臣子,什么百姓,什么读书人都是一样的。
一阵浓浓的腥风血雨笼罩住了江州——其实不但江州,王朝统治之下的其他各州想必也是差不多。
在此期间,因为言行不当,因为笔墨逾矩而被摘除功名沦为阶下囚,乃至丢了身家性命的读书人不知道有多少。
天下读书人多矣,其中并不乏有傲骨,有气节者。
然而这些傲骨气节在屠刀之下,俱变成了枉死鬼。
因为新法颁布的缘故,元宵佳节变成了鬼节。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正明帝重用何蟹的《文字法》,倒行逆施,这是激民愤于天下呀,势必会加剧矛盾恶化。
陈剑臣读完《文字法》,所见所闻各种惨状,立刻就知道局势大乱将起,心道:莫非统治近千年,天统王朝气数已近,皇帝才会出如此昏招?但不管怎的,时光的河流始终没有分毫停顿地缓缓向前推动着……开春二月,学院又开学了。
陈剑臣收拾行装,与母亲等人告别,返回学院。
没想到第一天他就听到一条噩耗,教书法课的刘老夫子因为写了一张书帖,其中措词不当被黑衫卫捕捉了去,又因为其拒不认罪,竟被当场杖打八十大棍,皮开肉绽,呕血而死……刘老夫子人瘦,颇高,年过花甲,为人简朴,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
讲课的声调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可以说是陈剑臣甚为敬重的一位先生,不料如今竟然也遭了毒手。
听到此讯,陈剑臣情绪激荡,记得当日聊斋开张之时,刘老夫子也是亲自来登门恭贺的,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仿若昨日,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是日陈剑臣把自己关在学舍之内,不吃不喝,呆坐到傍晚时分终于忿然而起,铺开宣纸,提起狼毫,一气呵成地写成一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
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四十个大字,行草体,先行后草,时行时草,双钩廓填,如斜而反正,形断而意连,纵长挺劲,轻重缓急,层次分明,笔墨淋漓尽致,动感强烈,蕴含了陈剑臣此际剧烈的情感变化过程。
横竖点撇,字字皆包含正气。
——他在写此贴的同时,泥丸宫中的《三立真章》卷轴仿佛有感应般,跃然而动,一排溜下来竟不知有多少个字依次地被凝练出光芒,大放光明,到了最后,竟然有半壁书牍都亮了起来,蔚然壮观……字成而掷笔于地,陈剑臣看着眼前的字帖久久不语——他有一种直觉,这一副被自己命名为《正乱帖》的书帖很可能是他一辈子书法上的巅峰,从此以后,很可能无法再写出这般形意饱满,情感奔放的字帖了。
只是这字帖,注定了不能留存于世,必须要撕毁掉,以免授人把柄。
拿起字帖,陈剑臣心有不舍,犹豫不决,心想如果这幅字能隐形就好了。
念想之间,骤然见到宣纸上的笔墨由浓变淡,发生了一种极其玄妙的变化,只转眼间,四十个大字最后竟凭空消失掉了,只剩得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就如同被人用法术抹掉了一般。
咦!陈剑臣吃了一惊,稍一沉吟,连忙闭上眼睛,感受魂神世界——果不其然,蒙蒙的魂神世界再度产生新景象,除了当空悬立的《三立真章》,除了背立执笔的儒像,此时在《三立真章》侧边居然增多了一幅卷轴,规格比《三立真章》小了一号,但也是直直地打开垂落下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十个拳头大小的字: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
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正乱帖》!正是陈剑臣刚才书写而成的《正乱帖》,不知何故居然跑到了他的泥丸宫魂神世界里头,成为和《三立真章》并列的一幅卷轴,在形式上如出一辙。
这,就是立言!陈剑臣惊喜交集,不曾想自己在激愤之下,直抒胸臆之际就此突破了困扰已久的瓶颈,并借助数以百计的正气的帮忙,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立言的境界,迈上了坚实稳定的第一个台阶。
用行话说,升级了!如果说以前不断地凝练出新的正气,增加正气的数值属于获得经验值的话,那么现在就是量变引起的质变,两只脚跃然跨过了门槛。
终于升级了。
升级的喜悦刹那间充满心扉,略微冲淡了本来的哀伤悲愤之情。
他坐定,闭目凝神,开始摸索立言境界的具体作用。
一个时辰后,陈剑臣有些疲惫地站起身,经过多次的实验,他总算把立言境界的功用搞清楚——简单地说,其现在克敌制胜的手段再不像以前那般单一,受制诸多了。
虽然还无法做到正气外放,直接化剑杀敌,但起码立言后的蕴含正气的字墨不再像以前那样,过一段时间正气就会自然挥霍殆尽,失去特效。
现在的他写出一幅正气笔墨能够做到反复使用,能够随心所欲地收回魂神世界内滋养,大大提高精神恢复的速度,甚至可把某一笔墨炼制成一件法器,乃至法宝般的存在。
比如这一幅《正乱帖》,它如今收藏在泥丸宫魂神里头,但只要陈剑臣愿意,可随时念头一动,笔墨即会现形而出,无需通过外界笔墨媒介,同样能破敌制胜。
更重要的是,这一幅《正乱帖》还具备可观的成长空间前景,本身还能大幅度提高效果威能,最终达到《三立真章》那般的作用。
当然,立言可不是随便立的,也不能滥立无度。
归根到底,它毕竟要受到总正气量的限制。
现阶段的陈剑臣,立出一幅《正乱帖》四十字已是极限。
但他依然觉得很满足了,只要境界上去了就好,其他的东西细水长流,可逐步提升,立言已得,立功还会远吗?咕噜噜!此时肚子里忽然像烧开了水一样,咕咕作响。
原来是一天没吃多少东西,他饿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恩科刘老夫子的死,在学院里引发了一场震动——但也就是震动而已,震过之后,动过之后,十天工夫就又平息了下来。
斯人已逝,但自己还得活着。
在杀人如麻、权势滔天的黑衫卫面前,一切的抗争都似乎苍白无力。
百无一用是书生,血淋淋的事实又一次印证了这一句话。
至于同是读书人出身的当官者,问题在于,当了官后,他们往往就不再是书生,也不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
读书人本就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可以细化分出很多种利益阵营来。
对于血腥事件,人们总不愿记得太牢,于是不用多久,学院上下就没有人再谈论刘老夫子的遭遇,渐渐又恢复成本来一潭死水的模样。
陈剑臣的表现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更加用心地学习时文制艺,并能做出一篇规规矩矩的八股文来了。
说起来,这倒是一件颇具讽刺意味的事情。
只有他心中清楚,时至今日,秀才的功名身份已不再是合格的护身符,反而属于一种无形的掣肘,会被人盯得更紧。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唯有往上更进一步,上皇榜中举,才或有可能跳上另一个广阔天空。
当官固然规矩更多,但手中的权力也更能便宜行事。
在学院中,陈剑臣果然见到了那个在街头替人画肖像的书生萧寒枫,彼此一搭讪,很快就熟识起来。
这萧寒枫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家住距离江州甚远的北流乡,他来到明华书院进学,却是骑着一头黄牛来的。
骑牛上学,一来能代步;二来到了江州,可以将值钱的耕牛卖掉,将所得钱财用来交学费。
然而在学院里进学耗费不菲,一头耕牛显然不够,还得到街头上卖画。
寒枫的性子看起来有些木讷,实则是典型的闷骚,他和陈剑臣,以及王复熟络后,在王复的要求下,当场即席挥毫,足足画了十八幅春、宫图,一如表演十八般武艺般,各有姿态,纤毫毕露,惟妙惟肖。
王复见之,奉若珍宝,爱不释手地赏玩着,然后目露精光地盯着寒枫,盯着他一个大男人心里发毛,两股战战:寒枫学弟,你发了!闷骚男子满头雾水,不知自己发从何来。
王复问道:萧学弟,你这一手画艺从哪里学的?寒枫便摸摸头,憨然道:没有人教我,我是自学的。
王复当即一竖大拇指,叹道:天纵奇才呀,萧学弟,就凭你这一手造诣,何须在街头上卖画?何必在学院内每顿吃咸菜稀饭?寒枫渐渐有些明白了:拂台学长是说这些画能卖钱?王复一拍手:何止能卖钱,简直是能卖大价钱。
寒枫,你跟着我多跑几趟怡红楼、百花楼、遛鸟楼,你就知道你的这些画多值钱了。
听到钱字,寒枫登时双眼发光,他自幼贫困,在私塾读书之时饥寒交迫,不知受尽多少折磨,对于金钱之物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占有感很强烈。
好,拂台兄,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大男人就勾肩搭背到了一块儿,倒把中间介绍人陈大秀才晾到了一边。
人与人结交,果然还得讲个缘字。
陈剑臣本来还想找寒枫,跟他学一些丹青之术呢,但目前看来还是算了。
……开春雷响,一阵接着一阵,响过之后就是润如酥油的小雨,千丝万缕,牵扯着这天与地之间的距离。
听着那绵绵的雷声,陈剑臣忽而想起婴宁——上次让小义送信回去,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估计都在闭关苦修吧。
凝聚金丹是一件天大的事,渡劫成功,婴宁将会化出人形来,她的形象,一定会是个身穿白衣,知书达礼,浅笑盈盈的女孩子吧。
想到婴宁,没来由就有一股暖意在心头荡漾。
对于这只曾在山村间相濡以沫的小狐狸精,他始终怀有一份别样的感情,很温馨,很可爱,与活泼好动的娇娜截然不同。
由于一些特殊的缘故,今年学院的联谊踏青早早就被取消了。
消息传出,几个老光棍生员顿足叹息不已。
无法和清雪书院联谊,但学院推出了另一项活动。
此活动却是由江州学政大人顾大人主持牵头的,具体情形要到三月中旬才公布,可已有小道消息传出,据说与今年皇上的恩科有关。
今年是当今圣上三十春秋,三十而立,按惯例,将会实施恩科。
恩科和乡试正科不同,每遇到皇室有喜事,当年一般都会增加恩科,特许附试,别立名册呈奏,称为特奏名,能上此名单者,一般都会被皇上批准中举。
如此,方显皇恩浩荡嘛;其中道理就和大赦天下有些相似。
当然,特奏名单不会过多,而且会进行竞争制度,在各大州府中选拔人才,择优而取——这也就是明面上的说法。
事实上每次的恩科特奏人选大部分都属于内定,简直就是为官二代、官三代量身定做的。
在江州,如果吴文才没有出事,那么他肯定就是特奏名中的一员。
——当天之事,礼部尚书死了独子,朝廷损失了两名黑衫卫,事件非常严重,可一直以来居然没有人前来查案缉凶,而是采取了冷处理,实在非常的蹊跷。
难道是朝廷认定是妖物所为,为避免惊世骇俗,引发百姓恐慌,于是草草处理了事?即使如此,其中内幕也有些不合常理之处,具体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吴文才死无葬身之地,恩科怎么样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过了几天,有门路者又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恩科,关于学院新活动的内幕消息:原来学政大人要在书院中挑选两名代表前往浙州的开泰书院,进行一次学术交流——名为交流,实则是一次才艺竞赛。
浙州开泰书院乃是天统王朝排名前茅的大书院,和湖州的岳麓书院,杭州的舜天书院,并称三大书院,仅次于京城国子监之下。
开泰书院历史悠久,不知培养出多少赫赫有名的才子,权高位重的朝廷重臣,地位在教育界可谓举重若轻。
今年,是开泰书院建院三百周年,故而要举办一场盛大的活动,其中广请各州书院的代表生员前来参加的才艺竞赛可谓是重头戏,还弄了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噱头来,吸引各方才俊参加。
明华书院自然也是受邀请的书院之一。
比起开泰书院,无论名气还是底气,明华书院都远远不如,前去参加才艺竞赛,十有八九俱属于陪太子读书,最后灰溜溜打道回府。
不过既然接了邀请,那肯定就要派人去的。
所以学政大人近期正在和院长,几位夫子等,看要选谁去比较合适。
数以百计的生员,两名名额,抉择并不容易。
……听到这个消息,陈剑臣心一动,跃跃欲试。
他倒不是说想去参加才艺竞赛,争夺名头,而是想去浙州。
聂小倩就在浙州金华。
可以的话,陈剑臣能够顺路探望一下聂小倩。
自江州一别,他和聂小倩之间基本没有通过书信,可以说音信隔绝,不通往来——在这个信息闭塞的世界,距离往往能扼杀一切。
对于聂小倩,陈剑臣还是有所关心,更为关心的是他知道金华那边真有一座被荒废掉的大寺庙——兰若寺!曾与小雷音寺,金山寺其名的三大古刹之一。
兰若寺,聂小倩,当如此熟悉的名字走到了一起,冥冥中似乎总会有剧烈的碰撞发生。
陈剑臣想成为代表奔赴开泰书院,但其他所有的生员也想去。
无它,这可是一次天大的机会,如果届时有所表现的话,说不定一下子就被学政大人赏识,举荐上了特奏名呢。
于是,众人的心思登时活络起来,开始各施手段,往各位夫子,院长家里送礼;有门路的,纷纷请人做说客,讲人情,走后门……相比他们的忙碌奔走,陈剑臣反显得毫无动静,一来他没有什么裙带关系;二来嘛,以他的性格去奴颜婢膝地求人,实在很难。
代表人选迟迟没有定,生员们上课时都有点心不在焉了,谁都希望自己会被选中。
与此同时,他们私底里也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此事,各抒己见,猜测谁谁谁比较有机会。
在这些议论中,陈剑臣的名字甚少出现。
作为童子试三试第一的天赋少年,陈剑臣本来是明华书院中的一颗耀眼的新星,只可惜在进学第一年间,他的表现差强人意,除了踏青那一次即时题诗之外,其他地方毫无出彩之处。
而且岁考科考的成绩都被评为四等,还受到提学官的训责——此正应了那句老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怪他们不看好,严格地说,陈剑臣的第一年书院生涯真是不合格的,经常请假,课堂上毫无表现,除了书法之外更无别的才艺拿得出手,性子又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他继续如此懒散,只怕今年廪生的身份都难以保住。
这不,今天那陈剑臣又请假,又不知去哪儿逍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河神今天微风,鉴江河水比往时平静了许多,汩汩而流,少见的没有发出咆哮的浪涌。
河滩边上芦苇丛生,芦苇丛中的一块大石头之上,陈剑臣正坐在上面垂钓。
他本非闲人,也不是雅士,专门请假来此地钓鱼,仅仅是为了散心而已。
鉴江河中水产丰富,如果能钓得一两条大鱼回去做菜,倒也不错。
只是陈剑臣垂钓了近半个时辰,鱼漂随波荡漾,不曾沉过分毫,竟没有鱼儿来咬钩。
难道地段选得不好?又或者诱饵不吃香,不够吸引力?陈剑臣颇感纳闷,尤其是当他看见侧边不远处的那个黑瘦汉子每隔一会儿就钓起一尾活蹦乱跳的肥壮鱼儿时,就更觉得无语。
来鉴江河边钓鱼的人不少,每隔一处河段就有人在垂钓。
但这么多人中,没有一个能和那黑瘦汉子比拟的。
这黑瘦汉子,年约三旬,个子不高,穿一身粗布衣裳,在其身边放着一个大竹篓。
每隔一会儿就有大鱼上他的钩。
然后其将鱼儿丢进竹篓里。
不用多久,已装了大半竹篓的鱼。
钓鱼处于技术活,水段、鱼钩、鱼饵、手法等都有不少讲究,陈剑臣本以为那黑瘦汉子属于此中高手,所以才能如此丰收。
可仔细观察一番后,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倒是一边垂钓,一边端着一个紫黑色的葫芦喝酒,喝一口,随即又往河水里倒一口,嘴巴还不停地嗫嚅动着,似乎自言自语。
这个往河里倒酒的举动有些不类寻常,陈剑臣眉头一皱,涌起好奇心,反正自己这边没有动静,便走过去,一拱手,道:这位老哥有礼了。
汉子见到他文质彬彬,又头戴儒巾,知道是读书人,连忙放下钓竿,拘束地道:公子你好。
陈剑臣微微一笑,问:老哥不必拘谨,我是见你钓鱼丰收,鱼儿很喜欢吃你的钩,所以想过来问一问,莫非老哥的诱饵是特制而成的?鱼儿喜欢上钩,关键就在于诱饵材料。
那汉子搓着手,道:也无甚特殊,就是普通的蚯蚓。
说着,还提起鱼钩来给陈剑臣看。
熟料鱼钩提起后,水面处居然还蹦出一尾大鱼,仿佛追着要吃他的钩。
这样也行?陈剑臣眼睛都有些大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泛起,又问:刚才我见到老哥往河里倒酒,莫非是要用酒来吸引鱼的到来?汉子看起来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说谎,摸摸头:不是,我是倒酒给河神喝呢。
嗯,河神很喜欢喝我的酒,所以托梦给我,要我每天给他送一壶酒来。
然后他就把水里的鱼驱赶成群,前来咬我的钩。
在天统王朝,百姓们几乎都很迷信,初一十五拜祭土地公那是必备节目,另外还经常会上山拜山神,到河边拜河神等,很多种形式;至于城里的城隍庙更是信徒蜂拥的地方,香火鼎盛得很。
对于土地,对于山神城隍等存在,陈剑臣却早已了解,知道它们实则为阴司委派的阴神,负责管辖一处地方,负责收集香火。
土地、山神、河神,这些基本都属于基层官吏,受管于城隍。
而城隍算得上为封疆大吏,直接对阴司负责。
对于阴司的权力结构,以前陈剑臣是通过景阳村土地的坦白而有所认识的,但对于更核心的秘密却所知不多,比如说阴司收集香火的具体作用;又比如说人死后阴魂进入阴司的管理方式等。
这一些,都是陈剑臣比较感兴趣的东西,只是苦无门路,要想深入了解的话,可能要和江州城隍谈一谈才行。
然而因为昔日的冲突,他和江州城隍有了过节,恐怕互相间说不上话了。
而且,阴司是阴司,陈剑臣现在也没有进去阴司世界的路径和方法。
眼下听到汉子这番言语,立刻明白对方和鉴江河神搭上了线。
那河神嗜酒,居然托梦给汉子让他倒酒入河水内,然后施展手段痛饮。
这不算不算以公谋私?不过这河神还算地道,喝了汉子的酒,还懂得用驱鱼上钩来相报。
陈剑臣眉毛一扬:大哥的酒是哪里买的?汉子憨然一笑:是我自酿的。
陈剑臣哦了声,不再言语,笑一笑,返回石头那边,继续无聊的等待,等得厌倦了,干脆从血檀木书筪内掏出一卷书来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边黑瘦汉子的竹篓里已装满了鱼,葫芦的酒也光了,便收起鱼竿,朝陈剑臣一笑,大踏步离去。
陈剑臣这边的鱼漂还没有丝毫动静呢,只怕诱饵都泡得没味道了。
他嘴一撇,就要收杆回书院。
轰隆!猛地河中有异响,随即数丈外的河面生成一波浪涛,浪头翻涌,以非常快的速度翻腾而来,目标竟直指陈剑臣这边——准确地说,如果这浪头不再发生偏移的话,直线而来,最后就会直直冲击到陈剑臣身边的那只血檀木书筪之上。
浪头来得凶狠,并且诡异,一点都不自然,倒像是暗地里有人操纵指挥一般。
只转眼间,咆哮而起,冲上了岸边,直扑过来。
不好!陈剑臣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浪头的袭击太过于突然,从生成到上岸仅仅几呼吸间,他要拿起书筪跳下石头已来不及。
轰!浪头飞腾,在半空散开,隐隐形成一个波浪形的手掌模样。
手掌摊开,就恶狠狠地朝着血檀木书筪扣下来,仿佛要抓起书筪拖进河里一样。
噗!关键时刻,被皇甫员外施展法术掩饰住了原貌的血檀木书筪岿然不动,通体乍然泛出一圈红光。
红光如罩,护定周身上下。
浪头铺盖而下,还没有近身就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隔住,不得再进一步。
两者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本来成型的浪头仿佛一头撞到了石壁之上,被反震得四分五裂,散成漫天水珠。
幸而陈剑臣见机得快,早早躲到另一边去,才没有被淋成个落汤鸡。
四下都是水,但惟独血檀木书筪所在的岩石周围一圈滴水不沾,干燥得很。
——百虫不蠹,水火不侵,刀枪难入……这血檀木书筪本就是一件辅助类的法宝,不是凡物,还能防风防尘呢。
刚才浪头成型,飞扑上岸,目的明显就是书筪,不料迎头被书筪挡住了一击,化解得干干净净。
陈剑臣心一动,抢前一步将书筪背负上身,支起撑杆,把遮顶的布幔架起来。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而是重新登上了岩石,眺望恢复平静的河面,心里嘿嘿冷笑:河神吗?看中我的书筪了吗……站立许久,河面波澜不兴,再没有发生异样。
陈剑臣跃下岩石,出到外面,转上官道,准备回江州城府。
驾!官道之上,乍闻马蹄急响,回首一看,见到一骑疾奔而来。
马是骏马,马上骑士身材昂藏,穿一身丝边青鳞甲,头戴熟铜盔,背上插满兵器,一排列成扇形,都是一把把明晃晃的轻型朴刀,刃口寒芒迸射。
骑士年龄过三旬,上唇留两道浓密的胡须,远远看上去,倒有几分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味道,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威严施加;再看真些,其除了背着六把朴刀在身后,腰间还挎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敢如此背着一身兵器到处跑的,肯定就是官了。
要知道天统王朝对于兵器管制甚严,等闲百姓只能拥有菜刀锄头等有限的铁器,劈柴的斧头都少见。
长刀宝剑之物,普通人基本都是不敢拿的,一旦拿上手被官差捉到,立刻就能被套上一个图谋作反的大罪,喀嚓,杀无赦。
律!奔到近前,那骑士蓦然勒住骏马,问陈剑臣:这位公子,敢问你知不知道枫山该从何处走?陈剑臣一愣神,看着对方,道:阁下要去枫山,可沿着此路向南直走,不入江州再向北转,路上驿站处都会有路牌指示的。
哦,谢了。
骑士一扬鞭,嗒嗒嗒一骑绝尘而去了。
陈剑臣眯起双眼,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骑士明显不是江州人氏,观方向,应该是从北方,坐船渡过鉴江来的。
据他所知,鉴江河段不远处就有一个大渡口。
一名从北方来的骑士,带着周身兵器,威武又拉风,不去江州而直取枫山,难道是朝廷派遣下来调查那件事的人选?至于为什么来得是一名武者,而不是和尚,很可能是吴文才之死,来江州弘法的和尚们或多或少都牵涉其中,被问责了……要知道,死得可是当朝礼部尚书的独子呀,就算被认定是妖怪所为,但当时同行的周统领以及了空大师都必须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接受一定的惩罚。
至于这个看起来像是个独行侠般的骑士去枫山,量他也无法为难到早有警惕的婴宁和小义,反正在书信中陈剑臣已和婴宁说得很清楚了,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应对措施的。
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回城的脚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帮忙回到书院,陈剑臣寻到王复,请他找衙门里的关系,看能不能打探出那位从北方来的骑士的身份背景——看骑士的装束打扮,一点都不像微服查案;既然不是微服,就应该有文书下达。
依惯例,官方文书分为两份,一份在当事人手里,而另一份则直接提前下达到地方府衙,让地方做好接待工作。
王复在府衙中认识几名衙役,消息比较灵通,如果有文书下达,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收到些风声的。
不过打探消息不可操之过急,可能要两三天才有答案回来。
是夜,东风料峭,春雨无常,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陈剑臣写完了几幅字后,吹灯睡觉,迷迷糊糊中,耳边似有人在呼唤,他魂神异动,倏然变化,现身出来,腰挎浩然养吾剑,青衫磊落,儒巾飘逸,昂然喝道:谁在呼唤?就见虚空里现出一人,相貌堂堂,膀大腰圆,身穿皂袍,走到陈剑臣面前,作揖施礼道:鉴江第七河神丁隐见过公子。
陈剑臣眉毛一扬:鉴江第七河神?正是在下。
哦,这么说来,一条江河中莫非还存在很多位河神?丁隐诚实回答:鉴江长大,故阴司将其分为一十八段,分段而治。
原来如此……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丁隐目光中有些畏惧地瞧了陈剑臣腰间的养吾剑一眼,恭恭敬敬地说:特为道歉而来,白天之时,小神鼓起浪头,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侧个。
陈剑臣嘿嘿一笑:莫非丁河神看中了在下的书筪?丁隐忙道:不敢,公子之威名,小神如雷贯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公子不利。
陈剑臣眉头一皱:此话怎讲?丁隐讪讪道: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剑臣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了,大概昔日自己连败景阳村土地,以及江州城隍派遣来的牛头马面,丝毫不给江州城隍的面子,此事在江州阴司界闹了起来,所以各路阴神都听说过自己了。
既然如此,丁河神为何还要鼓浪攻击于我?说此话时,右手五指按上了养吾剑的剑柄,杀伐之气傲然而生。
丁隐急道:公子,陈公子莫要激动,小神鼓起浪头,只为试探而已,绝无恶意。
试探?翻起偌大一个浪头,披头盖面地打来,这样的试探,陈剑臣绝不会开心,不过他并没有抓住这点不放,话题一转:为何试探?听到他没有问责之意,丁隐不禁伸手抹了抹汗,心想在陈剑臣面前所承受的压力远超寻常,对方气势竟比城隍大人还要逼迫些,忙道:小神斗胆,请公子出手帮忙做一件事情。
陈剑臣大感好奇:你要请我帮忙?不错……公子放心,此忙不会白帮,事了之后,小神愿献上避水珠一颗,聊表寸心。
避水珠?丁隐解释道:此珠乃天地之灵物,食用之后,不管滔滔江河,还是汪洋大海,公子皆可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听到他说得玄妙,陈剑臣问:真有此物?丁隐呵呵一笑:小神如何敢欺瞒公子?此珠世所罕见,小神这一颗还是因缘际会,在所管辖的鉴江河段深处发现一只大如箕斗的巨鼋,那时巨鼋已死,小神翻检其尸体之际,得以从它背壳内发现这一颗避水珠。
如此宝物,对方都愿意拿出来做报酬,想来那件事情也不会简单。
陈剑臣便问:那么,你究竟要我帮你做什么事?丁隐道:此事对于他人或许有难度,但对于公子,易如反掌耳……陈剑臣不愿戴他送来的高帽,直接打断:丁河神还是说正事吧。
丁隐心一凛:这陈剑臣果然不同凡响,面对重宝不动心,实在难得……当下开门见山道:小神想请公子出面,对付笔架山山神。
嗯?这一下陈剑臣倒有些糊涂了:河神请他出手对付山神,难道阴司起内讧了吗?瞧见他狐疑的脸色,丁隐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小神和那笔架山神侯青确实有些无法化解的矛盾……简单地说,是那侯青欺我太甚,仗着修为境界高我一筹,便强行制订规矩,要我每个月收集到的香火分他三分之一。
可怜小神所得到的香火本来就少,还要受他剥削,一年下来,总有五、六个月无法完成额度,为此被城隍老爷多次责罚。
上个月城隍老爷放话了,如果小神再有亏空之月,他就要撤掉我的河神之职,贬罚回鬼籍……慢着……陈剑臣打断他的话:笔架山山神要剥削你,你不会禀告城隍吗?丁隐面露苦笑:侯青那厮只手遮天,城隍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会出面管这一摊事?对于这个情况陈剑臣也了解,阴司如人间,同僚之间的排挤打压必不可少。
而一般情况下,受到打压的打报告给上司,上司基本都是不受理的。
而当事人更难以越级告状,比如说现在丁隐就不可能跳过江州城隍,直接向阴司汇报。
那等于告御状了。
问题是,御状是那么好告的吗?所以丁河神只能自谋出路,自己打不过,请人帮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陈剑臣沉吟起来——他如果答应了丁隐,就等于插手阴司中事了,只怕江州城隍会十分不高兴,到时双方或将结下更深的梁子。
虽然对于这个城隍,陈剑臣并无任何好感,但也不愿让关系彻底恶化。
丁隐见他迟疑,登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啕起来:公子,世道艰难而鬼道更难,小神扪心自问,自从上任以来,不曾兴风作浪,不曾欺压良善,本本分分,以绵薄之力庇佑乡邻,就算想喝酒解闷,也驱鱼相报。
当今有难,还望公子援手相助,伸张正义!砰砰砰的,磕头不已。
见状,陈剑臣默然而有所动,忽又想起当初那树妖化身黄老儿潜伏于笔架山巅的旧事,于是不再犹豫,慨然道:好吧,丁河神,我答应了。
丁隐大喜过望,一咬牙,道:公子有大义,小神亦不能行小人之心,故公子明天可再到河边原地,我把避水珠先献于公子。
说完,再三鞠躬,身形消弭于虚空之中了。
陈剑臣霍然而醒,发觉自己仍处于学舍之中,窗外小雨依然淅淅沥沥不止,但已是清晨时分。
这个,并不是梦……他若有所思,没有了睡意,起床洗漱完毕,此时晨曦冥冥,有些昏暗,学院内一片沉寂,许多人都还没有起床呢。
天时还早,陈剑臣并不急着出去,而是现在房间内锻炼了一通,出得一身大汗,等到时间差不多,这才拿着一把油纸伞走出房门。
你又要请假?学监的脸色有些难看,盯着陈剑臣,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世界,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新学期开学伊始就不断请假,这简直就是自毁前程的行径,荒废学业不说,更容易在先生、学院领导的心目中留下恶劣的形象,到时再给个品行不端的评语,那就彻底完了。
陈剑臣干咳一声:实在有些急事,学生中午就会回来的。
学监叹了口气,提笔批了假条:留仙,你好之为之吧。
陈剑臣谢过,撑伞离开书院,这一趟赶时间,就花钱雇佣了一辆马车,在熹微的晨光细雨中奔出了江州城。
马车当然比步行快许多,约莫大半个时辰就赶到了昨天的鉴江河边。
为了避免惊世骇俗,横生枝节,陈剑臣吩咐车夫在车上等候,他一个人打着伞下车,回到岩石所在之处。
那车夫嘀咕一句:有病。
便半躺着依靠在车辕上闭目假寐。
在他看来,大清早兴致冲冲地跑来河边吹风受雨,不是有病是什么?不过他也知道读书人都好这口,风花雪月嘛,如此才显得与众不同,潇洒逍遥,其实就是吃饱了撑着。
陈剑臣站到岩石上,江边风颇大,吹起他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他紧紧把握住油纸伞,放眼看江面壮阔,清晨雨下的鉴江,别有一番风味。
魂神之内,那河神丁隐没有约定什么暗号之类的,但陈剑臣知道,只要自己站到了这里,对方肯定看得见的。
果不其然,没有过多久,前方不远的江面上泛起一道波痕,依稀可见有一条大鱼破浪而来,只转眼工夫,它就游到了岩石下方,显现出全身来,却是一条近一尺长的大鲤鱼,通体火红,还是一条难得的红鲤鱼。
扑通!大红鲤鱼忽而跳动而起,跃到岩石之上,嘴巴张开,吐出一颗圆溜溜,如弹丸大小的白质珠子。
陈公子,这就是避水珠,另送尺长红鲤一条,聊表寸心,小神去也。
那大鲤鱼忽地口吐人言,随即身子一挺,一动不动了,只嘴巴一张一合,表示它还活着。
陈剑臣倒不客气,先把避水珠收起,装进口袋内准备回去后再好好研究一番,然后折下数根芦苇,搓成绳状,穿了红鲤的鳃帮,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恐怕有十余斤重。
回到马车那边,车夫见他拎着偌大一条红鲤鱼,吃了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鱼搁浅了,刚才在江边捡到的。
陈剑臣云淡风轻地解释了一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选拎着偌大的红鲤鱼回到书院,念头一动,干脆叫来王复和萧寒枫,三人开起小灶,炖了一锅鲜美的鲤鱼汤,吃喝得不亦乐乎。
在下午的课堂上,院长突然露面,宣布院内将会挑选出两名代表生员,前往浙州的开泰书院,参加今年四月一号举办的才艺竞赛,代表名单将会在三天后正式公布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以百计的上院生员无不情绪激荡,尤其里面几个上了年纪,胡子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更是撸起袖子,鲠直起脖子,恨不得跳将起来抓住院长,要对方挑选自己。
要知道对于他们而言,想通过正式乡试中举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唯一的希望就是恩科。
哪怕最后得不到恩科,有所表现的话,成为岁贡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谓岁贡生,就是朝廷每年从各州官学里选送个别成员上京,进入国子监就读,成为岁贡。
能在国子监读书,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愿望。
国子监为王朝第一等学院,中举率惊人地达到九成以上。
换句话说,它的地位存在,等同于陈剑臣前生世界的清华北大,拥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不过岁贡生一般属于安慰性质,也就是在地方上颇有声望,以及上了一定年龄的生员才有机会被选上,年轻一辈基本没戏。
三天后公布人选,不少人按捺不住了,赶紧加大活动的力度,看能不能打探到些有用的情况。
不料这一次院长的口风异常紧密,只含糊说初步定了五个人选,然后上报给学政大人了,最后需要由学政大人拍板定夺。
学政顾大人住在江州府衙,想找他走门路难以上青天。
毕竟在明华书院就读的生员,个个的背景来头都只算一般,比较好的就是王复之类的庶民地主阶层出身了,但想和学政大人搭上关系,中间还隔着不短的距离。
明华书院,论水平论名气,本就只是一间排名下游的书院。
昔日吴文才是因为聂小倩的缘故才会屈就在此就读,否则如他这般背景显赫的,早就到其他大书院,乃至国子监了。
学校好坏往往能决定人的前程。
能否去浙州有待学政决定,而拜托王复去请人打探的消息有了结果——果不其然,那名骑士大有来头,乃是黑衫卫中的一名游击将军,身份超然并且特殊。
其姓江,名钰,人称左刀右剑,一身武艺出神入化,非常了得。
朝廷派这么一个人来江州调查吴文才的死,似乎有点不按常理出牌。
既然认定是妖怪行凶,来的人就该是道释修士,如此才有针对性。
难道说这江钰不但武功高强,还能捉鬼降妖?对于武者,陈剑臣认识不多,基本停留在想象之中,比如说飞檐走壁的轻功,刀光剑影的武艺等等。
在这个世界,他唯一近身接触过的会武功的对象就是聂小倩,但也只见识过她的轻功而已,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以前曾听庆云道长说过,练武之人身强力壮,魂魄坚挺,血气非常强大,薄弱的阴神根本不敢侵入。
按照这样的说法,武者能降妖除魔也是有一定的事实根据,虽然江钰只有一个人,但只要他个体力量超群,便能以一敌百。
如此想着,对于婴宁和小义的处境,他不禁又隐隐有些担忧。
当晚,陈剑臣坐在学舍内,心神不宁,读书读不进去,干脆拿出那枚避水珠出来赏玩观看。
这粒珠子,大若弹丸,入手微微有些重量,通体呈乳白色,半透明状,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但并不难闻。
陈剑臣看了半响,忽而吹灭灯火,黑暗之中,珠子全身有一圈光华散发出来,但不像传说中的夜明珠那般明亮,仅仅为一圈乳光,十分柔和。
他又点亮灯火,寻出一块锦布将避水珠包起来,贴身放好。
根据河神丁隐的说法,要避水珠发生效果,需吞食之。
只是怀着本能的一份戒心,陈剑臣并没有猴急地吃下避水珠,而是准备先留起来。
毕竟他和丁隐之间,不过泛泛之交,自己又缺乏一定的鉴别手段,故而凡事谨慎为上。
关于对付笔架山神,昨晚丁隐还没有详细说明,估计在筹谋着计划。
等筹谋好了自会再来告诉陈剑臣。
其作为河神,有职责在身,可不能轻率离开管辖之地,上岸远离的。
如果被城隍老爷发现,自免不得受一番责罚。
接下来两天,波澜不惊,很平淡地飘过,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学政大人要公布前往浙州的代表人选的大日子,这一天,上院所有的生员都打扮得衣冠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在偌大的课堂之上。
江州学政顾大人,名成,字惜朝,今年刚四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壮的时期。
他担任江州学政是去年的事情。
去年江州官场发生大震荡,知州聂大人被贬,其下又有一批官员被摘掉了乌纱帽,可以说换了一大批人,顾惜朝就是在这般情形之下调入江州的。
学政主管教育科举,属于正三品的大官,拥有一份远大的前程。
而学政要出政绩,出成果,当然要看管辖下的生员表现情况,中举人数可以说是一项比重相当大的项目。
江州的教育水平一贯低下,每届乡试的录取名额人数可以说在王朝十八州中倒数后三名的,于是,担任江州学政就变得不那么令人高兴了。
其实顾惜朝对于自己被调来江州确实有些不高兴,江州教育水平不好是一方面,地处偏僻,出产贫瘠是另一方面。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还得前来上任。
顾学政身材中等,偏瘦,手指很修长,被修剪得干干净净,很有美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手很满意。
这是一个喜欢自己的手的中年男人。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顾学政的一举一动,心中有了初步判断。
顾学政来到,偌大的课堂上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下来都能听得见,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蜂拥到学政大人的嘴巴里去,恨不得能钻进他的肚子里,看看最后的名单会是谁。
顾学政先进行了一番训导言语,他的声调有些慢,听起来仿佛一个个字抠出来的,并且非常多语气词。
什么嗯、啊、呀等等诸如此类,拖得很长。
生员们表现得非常有耐心,但其实个个都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嗯,鉴于本学院受到浙州开泰学院的邀请,故要挑选两名生员代表前去参加,经过一番研究,本学政终于有了理想人选呀,他们分别是陈留仙,和萧寒枫。
两个名字一出,下面顿时哗然一片,有两个老秀才仿佛受不了如此打击,居然噼啪一下倒在了地上,半饷才爬得起身,引发一阵骚乱。
学政大人,学生反对!学生也反对。
又有许多的起哄声。
旁边院长见到,顿时恼了,把戒尺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你们枉读圣贤书了,一点礼仪都不顾。
院长德高望重,有威严,这一拍大伙儿顿时不敢吭声了。
顾学政哼了声,道:陈留仙和萧寒枫你们且出来,本学政有话和你们讲。
说完率先走出课堂。
陈剑臣与萧寒枫自然没有异议地跟随其后。
院长似乎还不解气,又训斥了一大通,这才拂袖而去。
然而他一走,其他先生夫子都跟着离开了,课堂上顿时炸了窝似的闹将开来,怎一个气急败坏,义愤填膺来着:这陈留仙和萧寒枫肯定送礼走后门了,否则学政大人怎么会选他们?可不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何德何能可以代表书院?耻辱呀,简直是耻辱,那陈留仙虽然童子试三试第一,但在学院的表现一无是处,连一篇时文都做不好,居然能够代表书院参加天下第一才艺竞赛,那不是贻笑大方吗?而萧寒枫更不过是新晋学子,半点资历都没有……不行,学政大人一意孤行,我们不可就此罢休,眼白白看着两名小子败坏书院的名声。
能怎么办?院长都发话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哼,我张蕾今天把话撂这里了,如果陈留仙和萧寒枫在竞赛上不闹一个灰头土脸,惹人笑话,我就把书桌给吃掉!我李长空把椅子吃掉……我叶明玉把笔墨吃掉……甚为奇观地,笔伐口诛一片,汹涌如浪潮,众人史无前例地同仇敌忾起来,要用口水将陈剑臣和萧寒枫淹没。
王复在其中倒听得有滋有味,灵机一动,提起毛笔在纸上刷刷刷地记录起来,要做个现场备忘录呢,尤其是各位生员满怀激愤、奇葩般的种种誓言,更是一字不可错过。
记完之后,可以将此给陈剑臣和萧寒枫看看。
然后他心中对于两名好友的入选同样感到疑惑不解,皆因除了年轻以外,两人在其他方面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却不知学政大人到底看中了他们什么地方。
话说,为什么就没看中自己呢?咱也算年轻呀!第一百三十九章 筹谋知道本学政为何要选你们作为学院代表吗?陈剑臣和萧寒枫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说话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
顾学政叹了口气,道:无它,只因你们年轻耳。
闻言,陈剑臣顿时想起前世那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少年中国论》,归根结底一句话,年轻本就是最大的本钱。
他今年才十八,而萧寒枫看起来很沧桑老成,但也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他们两人,正是明华书院内年纪最小的两个。
年龄小就代表有前景,有比较广阔的培养空间。
本次开泰书院借着建院三百周年的名目,搞一场天下第一才艺竞赛,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天下第一就像镜花水月,一般人是不可能指望得到的。
自古文无第一。
所谓天下第一,也就是个噱头而已。
明华书院千里迢迢奔赴浙州去参加,本就是陪太子读书,到场应景罢了。
至于表现,根本无需有什么期待。
既然如此,何必要挑选那些老秀才去?从顾学政的立场看来,不如选两个年纪最小的生员过去,一来到时就算表现差也有台阶下;二来嘛,让两个年轻人开开眼界是好事。
眼界开,心胸阔,能锻炼提高人的气质,对未来参加科举有所帮助。
既然担当了江州学政一职,顾惜朝还是想做点政绩出来的。
有政绩,他以后也好迁升嘛,息息相关。
所以,对于奔赴浙州的人选他早心中有数,其他人不管怎么蹦跶,都难以改变决定。
顾学政又道:具体时间行程院长将会与你等分说,你们要记住,这可是一次难得的表现机会,不可怠慢以对。
陈剑臣和萧寒枫自是点头应允。
随后就是院长的吩咐,主要是关于行程上的问题——这次奔赴浙州开泰书院,除了他们两名生员代表,顾学政会亲自带队,另外还有两名夫子一共前往。
阵容无疑是薄弱了,但总算勉强成队了。
谈完话,陈剑臣和萧寒枫脱身出来,到了外面迎面就遇见王复。
王复神神秘秘把他们叫到一边,小声道:你们现在千万不要到外面去。
萧寒枫问:为什么?王复眼一瞪:为什么?你们已经成为整个上院生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看看,这些都是他们刚才所说的话。
说着,拿出笔录来。
萧寒枫拿起来一看,脸色变得很难看,气呼呼道:这些学长太过分了,彼此既然同窗,为何能作此恶毒之言来看我们的笑话?不但幸灾乐祸,并且落井下石。
陈剑臣淡然道:因为在他们看来,是我们抢走了本属于他们的机会。
萧寒枫哼了声: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就是文人自古相轻。
对此陈剑臣心里亮堂堂的——对于自己被选中去浙州,他还是有些兴奋的。
既然顺利入选,那就不用采取其他的手段了。
不过由于路程遥远,此去浙州要先走水路,再走旱路,差不多要走半个月呢,所以他们要在三月中旬就出发。
这个时间,将和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冲突,那就是帮婴宁渡劫。
看来,需要回一趟枫山。
吃晚饭之时,在食堂内,陈剑臣和萧寒枫果然遭受到许多傲然鄙视的目光,以及一些难听的闲言闲语。
寒枫气不过,当场想反驳,不过被陈剑臣按住了。
沉默是金,雄辩是银,此时和对方辩论,无论如何都属于下策,徒惹自己不快罢了。
用膳之后,寒枫心有郁结,要叫陈剑臣和王复出去喝酒。
王复当然没有问题,只是陈剑臣婉拒了。
留仙,难得寒枫请客,你如何又来扫兴?王复有些埋怨。
陈剑臣呵呵一笑:拂台兄,你是了解我的。
王复又劝道:要不我们只谈风华,不玩雪月?陈剑臣微笑道:何必呢?莫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使得你们败兴而归。
寒枫好奇问:留仙学长不喜雪月?看他的神色,分明已被王复濡染带坏了,不知风花雪月了几回,食髓而知味。
陈剑臣眨眨眼睛:不是不喜,而是不懂。
王复嘴一撇:留仙此言诛心呀。
陈剑臣哈哈一笑,和他们告别后自回学舍了。
寒枫目送其远去,忽而问王复:拂台学长,留仙学长他当真不懂?没有去玩过?王复咂砸嘴唇:别听他胡诌,走吧,他不去,我们去。
……人选既定,木已成舟,难以改变,一干生员除了发牢骚外也没有其他法子了,毕竟院长已放话,这是学政大人的决定,说三道四者,就是对学政大人不敬……偌大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诸人只得忍气吞声了,最多只能用眼光表达出自己的不屑。
虽然,这种不屑,更多的是一种妒忌……妒忌往往能让人发狂,在近几天内,总有些生员故意找茬,要和陈剑臣,或者找萧寒枫切磋才艺,或比写时文,或比诗词歌赋,或比棋艺等等。
对于这些挑战,陈剑臣都避重就轻地推了,倒是萧寒枫被对方言语所激,很是迎战了几场,可惜最后都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两名代表的才华再度受到广泛的质疑。
留仙学长,我知道你有才的,何不露一手出来,让他们统统闭嘴。
在学舍内,萧寒枫愤愤不平地道。
陈剑臣看着他,摇摇头:如果说有一群狗来找你,要和你比试看谁叫得最大声,你会答应吗?萧寒枫一愣,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意思,但还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是任由他们吠叫,心中好不烦躁。
陈剑臣道:让他们住嘴的最好办法,就是到了开泰书院那边有好表现。
萧寒枫搔搔头:学长你这个办法难度太高了,那怎么可能做得到?陈剑臣呵呵一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寒枫不以为然,心道留仙学长有时候的表现果然如拂台学长所说的,有点故弄玄虚的味道。
要知道这趟开泰学院举办的天下第一才艺竞赛,全国各大书院都会派人来参加,甚至国子监那边也有人来,真可谓才子如麻,高手如云,他们想要有所表现的话,难于上青天。
如果比赛画春宫,他还有些自傲的资本,至于其它项目,自家知自家事,洗洗睡吧。
同窗之间的挤兑,陈剑臣视若无睹,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此,更多的是在河神丁隐所制定好的计划之上。
就在昨晚,丁隐再度现身,和陈剑臣说了他所制定的,对付笔架山山神侯青的法子。
这法子有点曲折,首先要叫陈剑臣去笔架山附近的东安乡找到一位名叫席方平的书生——席方平何许人也?原来他也是一个秀才,可惜家贫,无法来到明华学院读书,只得在家里自修。
其父生性憨直老实,在一次事件中和乡上的一位姓羊的财主结怨。
几年后,羊财主去世,并在阴司里打通关节,成为一名鬼差,正好隶属笔架山山神侯青手下。
其睚眦必报,念及过去在阳间之时席方平的父亲曾冒犯于他,便想要报仇,要通过入梦勾魂的手段,要将席父的魂神勾去殴打折磨……此事还是丁隐在偶然间打听到的。
身为笔架山神,侯青约束属下不力,放任鬼差公报私仇,无端干涉阳间之事,这可是违背阴司法的法则。
捉住此痛脚,陈剑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手对付侯青,到时就算城隍老爷出面也不怕。
听完此事,陈剑臣眉头一皱,看来阴司内的弯弯道道要远比想象中还要混乱黑暗得多,其中有些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对于丁隐的筹谋,他自然明白,就是借席方平父亲的冤情,从而向侯青兴师问罪,师出而有名。
而席方平为书生,天下读书皆同窗,陈剑臣去帮他,非常合乎情理。
在和丁隐商议的过程中,陈剑臣旁敲侧击,同时了解到不少阴司里的程序规则,比如说人死产生阴魂,这些阴魂往往在第一时间内就会丧失自主意识,并被鬼差拘走。
至于神话传说中的轮回转世什么的,基本都属于虚无缥缈的臆说,阴魂夺舍的情况倒有可能发生。
阴魂在阴司内,可以通过积攒阴德的方式使得自己强大起来,拥有新的力量,从而有机会被阴司管理层选中,成为鬼差,供上级差遣。
表现好的话日后还会得到迁升,成为土地神、山神、河神等。
当然,这些都是少数阴魂才能得到的待遇,绝大部分的阴魂都是浑浑噩噩地被管理着,一如养分般的存在。
阴德,等若是阴司里的通用货币,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功效,然而获得来源颇为神秘,就连丁隐自己都搞不清楚,只说很可能和香火有关系。
筹谋已定,事不宜迟。
陈剑臣的性子就是这样,既然答应了对方,又收了避水珠,自当要践诺。
况且,他对于那笔架山神侯青本就看不过眼,正好趁此机会,去会一会对方。
第一百四十章 说动今天忽又飘起了细雨,没来由的让人看着烦闷,总觉得那一道道雨丝便是人的一道道思绪,千丝万缕,无穷无尽,难以整理干净。
马车奔跑的速度并不快,辚辚而行,车厢内,陈剑臣捧着一卷书在看——在这个交通不便的时空内,读书几乎成了打发旅途寂寞的最佳方式。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自己能和那些修士一样,掌握各种遁术那就好了,念一句口诀,道一声土遁,嗖的整个人就到了地下,御土而行,何等自在?只可惜,这般愿望只怕很难实现了。
——人的一生,从来都是充满选择,既然在岔道之前选择了一个方向,那么另一个方向的路径不管风光多美好,也与自己无关。
东安乡位于笔架山南侧,说起来和陈剑臣的家乡景阳村是属于同一方向的,沿着官道走,要先经过景阳村,再到王复家所在的书杨村,再往后就是东安乡了。
想着要路经家乡,陈剑臣就想要不要顺路先走一趟枫山。
不过转念一想,走枫山的话估计要耽搁不少时间,还是先去找那席方平吧,解决了这一桩事后,再回来与婴宁汇合。
而根据王复的反馈回来的消息,那名从京城来的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前日就入了江州城,成为府衙上的贵宾了。
他无功而返,就证明婴宁和小义安然无事,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倒是自己这一趟要和那笔架山神侯青正面交锋,只怕不会顺利。
根据丁隐的讲述,那侯青的修为境界已是金丹大成,又在笔架山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了。
马车奔驰了近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东安乡。
打听席方平的家居,很快就有村民指引,来到一座有些破败的瓦屋之前。
这就是席方平的家,家门口处挂着白绫,明显正在办丧事。
陈剑臣眉头一皱,下得马车,吩咐车夫在外面等候着,他自己踏步进入了席家。
席家内冷冷清清的,除开一些残破的家具,基本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
阁下是?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一位披麻戴孝的国字脸青年走出来,见到陈剑臣大是惊讶。
陈剑臣属于不速之客,不过来之前他早想好台词对白,拱手作揖道:在下明华书院廪生,陈姓,字留仙,专程从江州来拜访席兄的。
这青年果然是席方平,席家本来就只有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如今父亲逝世,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打量了陈剑臣一眼,讶然道:你认识我?陈剑臣呵呵一笑:不曾认识,但慕名久矣。
在天统王朝,作为士大夫的基层,秀才们很是崇尚互相串门交流,遇到性格合拍投缘的就可以成为好友,所谓望门投刺是也,也算是一种结交朋友的有效手段。
还别说,有时候这样得到的情谊非常牢固,并不亚于同窗之谊。
比如说在明华学院,所谓的同窗之谊薄如纸,陈剑臣得了代表书院奔赴浙州参加活动的资格,马上就招致一窝蜂生员的不满。
但不满就不满吧,这些情谊,不要也罢。
听到陈剑臣如斯说辞,席方平连忙还礼道:陈兄过誉了。
神色微微有些黯然。
同是秀才出身,同样有进学明华书院的资格,不过因为家贫,又不是廪生,席方平无法到明华学院里进读,和陈剑臣比较起来,难免会萌生几分自卑之感。
陈剑臣佯作四下看了一眼,问:席兄府上这是?席方平悲从心来,眼圈儿一红,哽咽道:家父前日因病去世了……陈剑臣叹了口气,安慰道:席兄节哀顺变,嗯,不知伯父患的是何种疾病,乃至于撒手西寰呢?闻言,席方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双目垂泪道:我也不知,家父发病甚急,前晚之时忽抓住我的手大声呼叫,说什么‘羊子重买通鬼差,使棍棒杖打于我’云云,然后就他就全身红肿,呼号而绝。
陈剑臣心一动,猛一拍手道:如此说来,莫非伯父之死有蹊跷?席方平一愣,问:有何蹊跷?如果没有蹊跷,伯父为何会口出此言,说那羊子重加害于他。
那么这羊子重是谁,席兄可曾认识?席方平回答:他呀,乃是本乡的一个财主,不过早几年前就死了。
陈剑臣哦了声,随口问:伯父以前是否和这羊某有怨?席方平恍然想起一事:有怨……只是那些都是陈年往事,缘何会牵扯到现在?陈剑臣嘴一撇,知道诸如阴司这些事情就算如实说出来都难以让人置信,尤其作为读书人,席方平更不会轻易接受如此的说法。
略一沉吟,张口吟道: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
席方平一怔,他到底不是那般死读书的书呆子,听出了些意味,忙问:陈兄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剑臣道:席兄,实不相瞒,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的父亲被两名鬼差捉住,不停地用棍棒敲打着……他灵机一动,干脆用托梦的方式,将丁隐告诉自己的,又原原本本告诉了席方平,希望他听完后会有所触动。
果不其然,身为孝子的席方平听到父亲遭受如此酷烈之刑,又想及父亲身亡前的惨状,两者丝丝入扣,别无二致,顿时心神大受震动,一把抓住陈剑臣的手:陈兄,你之所言可属实?陈剑臣叹道:席兄,我们素昧平生,你觉得我有必要说谎吗?我来寻访席兄,其实就是为了将此事直言相告。
梦中伯父还有言,让我转告于你,叫你去笔架山之上,救伯父脱离苦海。
其实他说的这些,其中因为隐瞒了关键的情节,所以导致出现不少漏洞破绽,有心人只要仔细思量推敲就能发现。
不过眼下席方平方寸大乱,哪里还会想那么多,固然还有怀疑,然而陈剑臣说得有板有眼,更没有说谎的必要,顿时信了几分,便追问道:陈兄,家父可曾说过要如何救他?陈剑臣道:说过,不如席兄随我上马车,我们在路上再详谈吧,就算梦中所言荒诞,但也该到那笔架山上烧一炷香,告慰亡者之灵。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席方平的软肋,他不再犹豫,稍作收拾,就和陈剑臣一起上了马车,奔赴笔架山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点香席方平上了马车,其他就好办了。
陈剑臣本以为他会是个死脑筋的书生,如今一看,却是一个颇有担当的孝子,不禁大有好感。
两人开始交流,说些闲话。
忽地席方平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剑臣,问:陈兄,在下始终有一事不解。
请讲?家父与你素昧平生,缘何会托梦给你,而不直接托梦给我?看起来他还是个头脑清晰的人,反应过来后顿时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陈剑臣摇摇头:这个说实话我也不明白。
难以解释的原因干脆就用不明白三个字来搪塞,反正事件本身属于真实的,那就足够了。
席方平皱着眉毛,始终有疑团不解。
陈剑臣问道:席兄,如果此梦属实,你将如何处之?席方平登时愤然而起:我父朴讷,如果真是被恶鬼欺凌,身为人子,吾必将只身入阴司,替家父伸冤报仇。
只是阴阳相隔,席兄不得其门而入,将何为?席方平一呆,无言以对。
陈剑臣微笑道:如果席兄真敢以身涉险,闯那阴司讨还公道,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席方平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忽而灵光一闪,问道:陈兄莫非有进入阴司的法门?对了,可能家父正是看中这一点,才会托梦给陈兄吧。
陈剑臣一愣,没想到如此恰好能圆了过来,便道:我昔日曾遇一道士,蒙受他青睐,所以被传了些低微之术。
——在这个世界,如果有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说辞,只要把道士和尚拉出来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对于修士法术的存在,很多人都是信以为然的,其中就算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都是承认。
陈剑臣所掌握的进入阴司的方法,却是源于丁隐的传授,倒也简单,就是在身边点燃一根闻不得鸡鸣香,再驱动意念,魂神即可进入独特的阴司世界。
这闻不得鸡鸣香属于法器范畴,算是一种独门辅助类型的法器,但只是能帮助人进入阴司世界而已,其他并没有太多的功用。
而且此香只能晚上用,额外还有诸多禁忌,比如说香火燃尽,人的魂神就要返回现实世界;又比如说香火点燃过程中,不能听见鸡鸣声,否则马上就会熄灭等等。
为了请陈剑臣出手对付笔架山山神侯青,丁隐这一趟真下了血本,不但奉上避水珠一颗,而且另外赠送了十根闻不得鸡鸣香。
这香固然不是什么稀罕宝物,但也颇难炼制,丁隐手上只得二十根存货罢了。
不料陈剑臣知道有此好东西时,立刻狮子开大口要了十根。
要这些香火,陈剑臣自有用处,话说回来,始终是一道可以沟通阳界和阴司的桥梁不是?知道陈剑臣有进入阴司的法门,席方平再三拜谢,对于父亲托梦之事又信了几分。
马车奔驰,堪堪在日落前赶到了笔架山下。
此时春雨霏霏,犹自不息。
笔架山属于景区级存在,山下人口集聚,早在多年前就隐隐形成了一个小型集市般的存在,甚为热闹,各种店铺一应俱全。
陈剑臣支付了车马费,和席方平打着伞开始登山——笔架山的旺季在冬天,更何况眼下黄昏将近,又下着雨,所以选择在这般时候登山的人几乎没有。
经过多年的修葺,笔架山早修出了一条石阶路,盘旋蜿蜒而上,直达顶峰,高则高已,但不算险峻。
这是陈剑臣第二次来笔架山。
第一次当然是去年的踏青,那时候明华书院和清雪书院的学生一起联谊而来。
当时日,除了陈剑臣外,其他人基本都是坐着滑竿上山的。
现在山脚下就还有一些依靠抬滑竿营生的苦力们没有收摊回家,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块,等待做最后一单生意,见到陈剑臣和席方平来到,纷纷热情地上前招揽生意。
不过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陈剑臣选择了步行登山,席方平当然没有意见。
于是,两人打着伞,迈步而上。
斜风细雨,纸伞荡然,两人拾级而上,在此过程,也是交谈的过程。
对于席方平,陈剑臣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一言以蔽之,可怜天下穷苦读书人!以前的陈剑臣也是穷苦出身,不过还有个勤劳的母亲在支撑起整一个家,支撑起他的书塾费用;而席方平自幼丧母,父亲有脚疾,行动不便,更不能干重活,故而他小小年纪就得做事补贴家伙。
其童年的生活基本都是靠放牛放大的。
这席方平到是性情坚毅,认定读书才有出路,故而经常赶着牛到乡上私塾附近去放,可以一边放牛,一边听课堂上的读书声。
这般自学的经历让陈剑臣油然想起了婴宁,所不同的是,婴宁学习的难度更大。
通过自学,席方平得以识数认字,等岁数稍稍长大后,便到处求人借书,借书不是为了看,而是为了抄写。
要知道书店中出手的四书,以及各类注疏是,售价不菲,没钱的人是买不起的。
想读书就必须先有书,这是大前提。
买不起书就只得借过来抄。
因此,对于贫寒的读书人而言,抄书经历不可或缺。
席方平抄书用的是最便宜的黄边毛纸,由于白天要做事,只得晚上抄,因为点不起灯火,只能靠着月光的照耀下来抄写。
月下抄书,婆娑成影,但和一切的诗意无关,仅仅是一位不屈少年的奋斗历程罢了。
月光能有多亮?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席方平就患了近视。
近视还不浅,依照陈剑臣的估计,他没有五百度,也有三百五了。
其实在天统王朝,患近视的读书人不在少数,陈剑臣应该庆幸,当初这副身体虽然孱弱了些,但好在没有近视之疾。
席方平用功苦矣,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去年,也就是和陈剑臣同一年,他同样考取了秀才功名,算是一大突破,自此前程道路光明如芒——去年,他二十五岁。
考取了秀才,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但是他因为家境问题无法进学明华学院,本想着在今明几年内写字赚钱,改善家境,甚至赚取学费。
不料飞来横祸,一直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去世。
父亲之死,世上再无至亲,这对席方平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尤其是现在突然跑出一个陈剑臣来,说父亲的死很不正常,是被恶鬼害死的,这更是一个晴天霹雳,同时心中激起了无比的愤怒,他心中发誓要查个水落石出。
山道漫长,不过陈剑臣身体强健,而席方平自小也是干活出身的人,不是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故而两人倒可以应付得来,一路不用休息,攀援而上。
见到陈剑臣健步如飞,不喘粗气,席方平也是大感佩服。
虽然他对陈剑臣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可不知怎的,在这个突然来到自家中传讯的书院廪生,他总有一种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玄妙感觉。
非池中物,或者,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了。
席方平没有想太多,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陈剑臣都没有害他的理由。
雨天不见日落,不过暮色就不可遮掩地覆盖了上来,下雨天路本来就滑,如果天黑了就更加难行了。
两人虽然早有预备地拿了两只防雨灯笼,但终究不方便,唯有加快脚步,要赶到天黑前上到山顶。
随着暮色加重,雨势反而加大了,雨点打在油纸伞面上的声音啪啪声响。
陈剑臣身背血檀木书筪,防风防雨,任由雨点飘飞,但硬是近不得身边来。
如此情形,被有心人见到肯定会大感诧异。
不过身边的席方平只顾赶路,哪里注意到这些?比起陈剑臣,他身上多处被雨点打湿,被山风一吹,微微有些哆嗦之意。
终于,两人在天黑之前赶上了笔架山山顶之上,举目四顾,见夜色苍茫,风雨交加,除了他们再找不出第三者了。
当日的黄老儿茶店早已废弃下来,也没有别的人接手,据说很多人觉得邪门,所以都不敢长期在山巅之上做营生了,只是白天之时,有个别小贩货郎挑着东西上来卖,等差不多时候就又挑担子下去了。
走进茶棚内,陈剑臣依稀看见,当日他题写在柱子上的诗句因为长期经受风雨,又没有人维护的缘故,早已字迹磨灭不可辨认了。
卖茶老儿归何处?前度陈郎今又来。
然而人是物非,当日的他一诗成名,只是长久以来没有新的表现,那些名声估计也差不多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吧。
陈剑臣哂然一笑,叫上席方平,两人坐到以前煮茶的灶台之上,陈剑臣从书筪内取出两根闻不得鸡鸣香,沉声道:席兄,你准备好了没有?席方平重重一点头,紧闭双眼。
陈剑臣不再犹豫,又取出火折子,先把两根香火插好,再迎风一晃,晃着了火苗,将香火点燃起来。
只一瞬间,香火头上便有袅袅的烟散发出来。
这烟的颜色,竟呈金黄之色,缭绕而不散,笼罩住他们的身子。
陈剑臣随即也闭上眼睛,驱动意念,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魂神飘荡而出,来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之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阴司自己的魂神,仿佛剥离了身体,缥缥缈缈地走出来,踏入到另一个世界内——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心灵都情不自禁地在微微战栗,似乎推开了一扇完全未知的大门,要面对一个全新不可知的世界,不可避免地怀有本能的敬畏——其实点闻不得鸡鸣香,让魂神进入阴司世界,在现实的世界里头,肉、身就等于走了魂儿,处于一种失防的状态。
不过目前笔架山巅峰,别无人踪,因此也不怕有人走上来做什么动作。
况且,闻不得鸡鸣香还具备预警的作用,觉察到有危险发生,会即时把人的魂儿拉回体内。
魂神出窍,和阴神出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人皆有魂神,而阴神一般特指修炼道门的修为境界,两者属于不同的概念范畴。
魂神出窍,一出去后就可以进入阴司世界;而阴神出窍,所接触的还是现实的时空,自不可混为一谈。
陈剑臣和席方平在闻不得鸡鸣香的保护下,驱动意念,魂神出窍,脱离了身体,轰的一下,天地异变,再不是原来的天地,而是双双站立在一座巍峨大山之下。
天上没有日月星辰,但又是大白天的景象,可以看得很清楚周围一切的景物。
这,就是阴司世界的一部分吗?似乎和想象中不一样。
在陈剑臣的想象里,他觉得阴司就是十八层地狱,黑暗晦暝,愁云惨雾,悲象重重,鬼哭神嚎等等,血淋淋一片。
可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反而如朗朗乾坤,若不是天空里到处都飘渺着透明质的云雾,看起来就和现实世界差不多。
这就是阴司?陈剑臣和席方平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惊讶。
陈兄,这就是阴司吗?我第一次来,不懂。
陈剑臣面露苦笑: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席方平的魂神形象和现实差不多,陈剑臣依然,所不同的是他腰间多了一把剑,浩然养吾剑。
时过境迁,此剑更加的完美,剑鞘上纹饰清晰精致,正是一条龙状,盘旋缠绕着,剑柄很长,长约半尺,黑色,线条简单而大方,隐隐有幽光投射而出。
咦,陈兄,你怎么有把剑,而我什么都没有?初入阴司世界,席方平很是新鲜好奇,到处张望,见到浩然养吾剑,自然心生疑窦,不知道为何陈剑臣有,而自己没有。
陈剑臣呵呵一笑:昔日那道士高手曾传授给我一门剑法,故有宝剑防身。
原来如此。
席方平大为羡慕,但也就此而已。
他自小生活坎坷,知道世事无常,各有际遇,强求不得,当下问:陈兄,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来到阴司,等于双眼一睁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当然唯陈剑臣马首是瞻。
陈剑臣比较沉着,手按剑柄,抬头张望四周的环境,见面前这山,十分高大巍然,山上树木郁葱,正是好大一座青山。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皱起眉毛,却思虑不到关键之处。
那边席方平忽叫起来:陈兄,你快来看。
陈剑臣走过去,就见到山麓之下,山道之前屹立着一块大青石,石面之上,用血红的朱砂铭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
笔架山!这山,是笔架山?怎么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陈剑臣大觉意外,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这山应该是阴司世界的笔架山。
既然不同世界,当然不会相同形状了。
笔架山在此,那么笔架山山神自然就会在山上。
走吧,我们上山!陈剑臣率先举步。
后面席方平紧紧跟上,想到父亲就被鬼差囚禁于此地,日夜殴打折磨,他一颗心早飞了上去,要去救父亲出来。
山道用青石板铺垫得很整齐,也很平,走上去,非常平稳。
陈剑臣左顾右盼,等走了一段路后,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刚才觉得不对劲了——静。
太静了!偌大一座青山,竟然沉寂得连风声都没有,更不用说鸟叫兽吼了。
寂静一片,竟仿佛是一座死山,没有任何的生命活动迹象。
他不禁长吸口气,但没有停下脚步的念头,依然坚定地往上走着——既然是阴司世界,阴司本来就代表着死亡。
人都死了,一座死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席方平本来也有些惶恐,但在陈剑臣的濡染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坚毅起来,脚步反而加快,已迫不及待要上山营救父亲脱难。
至于山上可能存在的恶鬼,他此刻竟丝毫不感到害怕,心想不管如何,哪怕把官司打到阎王爷前,也要讨一个公道回来。
只是他并不明白,现身所处不过是阴司管辖下的一座山而已,和阎王爷所在的地方相差不知多远,哪里能找得到阎王爷告御状去?最多闹到江州城隍那里就了不起了。
依照丁隐的讲述,江州汪城隍和笔架山神侯青差不多同穿一条裤子,到时肯定不会帮席方平说话。
然而陈剑臣的想法却又不同,他来阴司,来寻侯青,本就是来找麻烦的,说白了,要前来踢山。
这固然有替丁隐出头的因素,但也有另外的原因;其中一个,他就是像试一试手中的浩然养吾剑。
古诗有云:十年磨一剑,就为了问一句谁有不平事?所以,到了现在,陈剑臣闯上笔架山就拥有了太多的理由。
人的魂神形象走到阴司世界的山道上,感觉和现实一样,仿佛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踏步而上,一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呔,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笔架山。
突然一声暴喝,在半山腰转弯处,一个青面獠牙的赤身鬼差手中拿着一柄钢叉,气势汹汹地蹦跳出来,拦在路中。
席方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就往后微微缩了一缩。
陈剑臣毫无惧色,大步迎上,道:这位鬼差,请速速上山禀告,就说江州陈剑臣来见山神。
鬼差喝道:你这厮擅闯山门,已犯了大罪,还想面见山神大人,简直痴人说梦,且吃我一叉。
说着,举起钢叉就恶狠狠地刺过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山神那鬼差不由分说,挺起手中的钢叉就往陈剑臣身上刺过来,来势十分凶猛。
陈剑臣面色一沉,带着剑鞘将浩然养吾剑反手一拍,啪的,就挡住了对方的钢叉。
剑叉相触,鬼差顿觉得一股强大的刚阳之力传递到手上,几乎全身都麻了,下一刻,它感觉自己要被拍得魂飞魄散了去。
噼啪一下!身不由己就滚倒在地,半饷爬不起来。
陈剑臣并没有诛杀它的意思,冷笑道:这位鬼差大哥,你还是乖乖上去禀报山神大人吧。
从刚开始的嚣张跋扈到现在的噤若寒蝉,那鬼差哪里还敢吭声,挣扎着爬起,一溜烟往山上跑了。
席方平大开眼界,对着陈剑臣一竖大拇指:陈兄果真了得。
陈剑臣淡然道:雕虫小技耳。
席兄,到了山上,面见那山神大人时,你可不得怯场畏惧,要据理力争。
想及刚才小鬼现身时的受惊,席方平面色一红,拱手道:陈兄所言极是,是方平少见而多怪了。
其实他至今为止的表现已是很不错了,换了寻常的书生秀才面对凶神恶煞的鬼差时,表现只怕更不堪。
两人继续前行,过得半山腰时,山道两边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的阴魂。
这些阴魂模样,个个都恐怖之极,有的没了头,有的只得半个头;有得下半身被齐根断折了,白花花的肠子拖拉在地上……就算面目体貌比较周全的,也是爆眼裂嘴,吐舌歪鼻,神情十分狰狞。
它们不断地从两边涌现出来,眼勾勾地盯着陈剑臣和席方平——这笔架山上存在的阴魂不下数百之数,它们本不该存在山上,却都是山神侯青使用了手段截留瞒报下来的,要培养成自家的打手,鬼奴,等于私蓄力量了。
而诸如丁隐这般尚能自律的河神,手下只有两名鬼差听使差遣而已。
侯青蓄养私兵,属于违反阴司律法。
但世上无清官,阴司无清神,违反阴司律法的鬼神,百中有九十九,只要不出事,谁知道谁的屁股下有屎?或者,谁的屁股下都有屎,多或少的区别而已,能不能捂住臭味散发出来就看谁的本事手段了。
这数以百计的阴魂晃现,席方平看见,心中不免打鼓,两条腿情不自禁就开始打颤。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旁边陈剑臣镇定自若,大声喝道:席兄,如此云淡风轻,良辰美景,不如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云淡风轻,良辰美景?席方平几乎泪奔——身边正有无数恶鬼冤魂虎视眈眈呢,这不,最靠近的一只吊颈鬼舌头几乎有一尺长,猩红地垂落在地上,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良辰美景吗?只怕自己平生以来都不曾做过如此噩梦!视恶鬼于无物,陈剑臣胆子之大,实在令人咋舌,远超想象。
席方平双手都捏了把汗,不过受到陈剑臣的感染,他倒没有那么害怕了,打醒精神,问:陈兄的故事一定精彩绝伦吧,愿闻其详。
陈剑臣便微笑着娓娓而谈:古时有个人叫‘宋定伯’,年少的时候走夜路碰到了一只鬼……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在前世可谓流传甚广,属于课本上的一遍热文,很多人都耳熟能详的。
但席方平却不曾听说过,一下子就听得入了神,尤其当听到宋定伯机智过人地戏谑诓骗那鬼时,更是令人忍俊不禁。
原来,所谓鬼,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彪悍凶残,反而显得笨笨的,很傻很天真。
如斯想着,对于身边围拢过来的诸多阴魂,席方平竟没有再感到多少害怕,虽然还无法做到像陈剑臣那般谈笑风生,但眼神的中畏惧正如潮水般褪去,胸膛挺了起来。
等听到宋定伯最后把鬼变成的羊卖掉后,更是会心地哈哈大笑而已。
何谓鬼,畏之它是恶,不畏之其便为羊。
实在大有道理。
无数的阴魂以各种姿态越靠越近,但就在丈余距离时,陈剑臣养吾剑戛然出鞘,正气如斗,莹莹激发而出,笼罩而起。
呀呀呀……阴魂们顿时凄厉地怪叫起来,仿佛见到了极其害怕的存在,立刻潮水般四散逃避,再不敢靠近三丈内的范围,如不是它们顾忌命令,只怕早飞遁而逃了。
见状,席方平目光炯炯地盯着养吾剑,问:陈兄,这是何剑?陈剑臣慨然道:浩然养吾剑,吾善养吾之浩然正气也,此乃正气所化!正气?席方平听得眼眸一亮,他饱读圣贤书,也知道正气的传闻,但一向都归类于虚无缥缈的存在,不料眼下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大开眼界。
对于自己身怀正气之事,陈剑臣如今并无太多的掩饰,也没必要刻意的掩饰,相信席方平懂得方寸,不会乱爵舌根子。
其实就算传扬出去,对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要知道正气所载,乃是圣贤书上所认定的,谁能有非议?陈剑臣手持养吾剑,率先开路,无一阴魂敢撄其锋,无不避而远之,目送他们离开。
一路再无阻挡,约摸半个时辰后抵达阴司笔架山的巅峰之上。
这巅峰倒和现实中的山峰有些相似,都是一片平坦的空地;所不同的,现实笔架峰上周边多有观光凉亭,而此地却一座亭子都没有,唯有正中处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式建筑,飞檐走角,碧瓦红墙,看上去非常的辉煌壮观,富贵逼人。
大殿之前架立一口巨大的黄铜香炉,路中插着许多的香火,正袅袅地散发出青烟。
两扇巨大殿门紧闭,横匾写着:笔架山山神殿!两边有对子:天地制大也;山神得盛乎!来到殿前站定,陈剑臣左右环顾,发现那影影绰绰的阴魂几乎全部跟上来了,只是不敢接近,远远地围成一大圈。
因为它们的存在,使得偌大的山巅平地一片鬼哭神嚎,阴阴森森的。
陈剑臣道:席兄,该是你讨还公道的时候了,别怕,我会全力帮你的。
嗯。
席方平再不复之前的恐惧,大踏步上前,竭尽全力地喊起来:笔架山山神,阴司不管阳事,你放纵鬼差行凶,害我父亲身亡,我要向你讨一个说法,还我公道!他越说越激愤,声音越来越宏大,到最后几乎已是吼出来的了。
还我公道……还我公道……山峰上竟有回音,缭绕不散,嗡嗡一片。
咿呀一响,沉重的山神殿门被缓缓打开,随即冲出十名披挂整齐的鬼差,个个手执铁链兵器,两边排开,然后中间施施然走出一人:年纪看不出来,背负双手,身材魁梧,面若猴子的屁股,红堂堂的。
乍一看,竟让人看不出他的五官如何。
因为他的眉毛胡子都是鲜艳火红的,却不知是染的,还是天生如此。
他身上穿的,是大红色的游蛇盘领大袍,胸前、背后各缀一方形补子,头戴双耳翅冠——这一身装束,正是典型的山神装。
土地、河神、山神,它们都属于阴司低级的官吏。
但低级也分级,其中土地最低,管辖范围最小,以乡村为单位;其次到河神,再到山神。
所谓山神,可不是随便一座山都有一个的,而是核定一片位置,才安排一个山神,比如这笔架山山神,就管理江州治下的半壁山头,颇有些权势。
因为职位的高低,对于担任者修为的要求也有层次,一般有阴神境界,就可以担任土地公里,而要做山神,至少要金丹。
根据丁隐的说法,笔架山山神侯青的修为极其隐晦,只知道金丹以上,具体不清楚。
反正他以前和侯青争斗,基本都在几回合间就败落阵来,很是吃了几次闷亏。
而丁隐,他也是金丹修为境界的。
不过陈剑臣明白,哪怕同境界,因为法术以及法器的问题,经常会出现战斗力悬殊的情况。
侯青修为不浅,但陈剑臣有正气化剑凭仗,倒没有太大的畏惧。
侯青走出来,眸子精光迸射,竟也是红色的,隐隐有一种慑人的力量,盯住席方平,喝道:你是什么人,如此莽撞无礼,敢擅长阴司地界?被他一瞪眼,席方平内心竟有些发虚,膝盖处发软,情不自禁就要跪倒下去,向对方参拜。
席兄,你要记着,你为何而来!陈剑臣的声音及时响起,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掌搭住了他的左肩。
席方平心中勇气徒生,被激起了傲然铁骨,戟指怒目道:我乃东安乡席方平是也,山神手下有羊姓鬼差,睚眦必报,因为阳间旧事而违反阴司律法,加害于我父亲,使得家父遭遇不测,我特来此地向山神讨一个公道。
侯青扫了他一眼,又瞧了陈剑臣一眼,忽而一挥手,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来此事?席秀才你不要受人唆使,被人蒙蔽了而不自知。
闻言,陈剑臣眉毛一扬,哈哈笑道:好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嘿嘿,侯山神信口雌黄,心有私念,安能称神?这一句话,非常的尖锐,直击关窍要害,哪怕侯青一张天生关公脸都徒然变黑了起来,双瞳如针,紧紧地盯着陈剑臣:陈剑臣毫无畏缩之意,坦然以对,气氛立刻就变得紧张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争斗我知道你是谁,但本山神并不怕你。
侯青忽然开口。
陈剑臣一笑置之,至于嘴炮实在没有必要多放。
侯青哈哈大笑:你可知道汪城隍为何一直没有寻你麻烦?陈剑臣一摊手:因为广寒道长?不错,若不是他和汪城隍协议好,你岂能活到今天?只是,本山神并没有和广寒有什么协议。
陈剑臣冷然道:这么说,你根本不会交出手下违规的鬼差了?侯青傲然道:替本山神卖命的人,就是我的人。
而我的人,绝不会交给任何人处理。
听到他这句话,一干鬼差顿时欢呼雷动起来,几个马屁精马上纷纷开口表忠心。
陈剑臣转对席方平道:席兄,你听到了没有?这里,没有你希望得到的公道!席方平拳头紧握,怒然道:父若有罪,自有王法处置,岂是你等死魅之徒所能操纵左右的?你这泼皮山神,蛮横无道,我要去城隍老爷那里告你!侯青仰天大笑:你们以为,擅闯本山神的山门,还能活着走出去吗?陈剑臣,你多管闲事,本山神要你来得回不得。
说完,振臂高呼:小的们,给我上,有功者皆赏百点阴德。
如此重赏,不说两队鬼差,就连那数以百计游离在外的阴魂都蠢蠢欲动了,呱然大叫,慢慢地逼近。
陈剑臣沉着冷静,对席方平道:席兄不可离我三步外。
席方平自无不允。
陈剑臣养吾剑在手,正气凛然,指着侯青喝道:你既为山神,不但和凶孽树妖狼狈为奸,而且放纵手下鬼差恣意妄为,实在罪不可赦,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将你等不法鬼神诛杀!侯青咦了声:你居然知道那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与那千年树妖沆瀣一气,岂能瞒得过我?时到如今,陈剑臣终于明白当日为何自己能敏锐地发现黄老儿的异状,定然是那树妖附魂上身,饱含血煞之气,所以才会被自己体内的正气触觉到。
侯青脸色一变,狞笑道:既然如此,那更留你不得了。
他担当笔架山山神久矣,因为偶然的缘故和那千年树妖结识,甚是投机,很快就烧黄纸结拜为兄弟。
那千年树妖,寿命已达一千五百多年,其在一个行雷闪电之夜被一道霹雳劈中,意外地竟就此开出灵窍。
并且不知怎么的,从此以后,脑海里自动多了一份功法,名曰《魔高一丈》,乃是一份极其霸道厉害的邪门道术,习之,必须长期以人的血肉为食。
为了修炼《魔高一丈》,数百年来,树妖杀人多矣,只是它行事小心隐蔽,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而许多的百姓,还奉其为树神呢。
——世人多愚,明明妖也,而以为神!饱食血肉,树妖的修为境界进展不错,现阶段只差一步就能凝练出法相。
只是它遇上了陈剑臣,被正气一冲,身份暴露,这才主动迁移到浙州的兰若寺去。
正是为了能不受人打扰地潜修苦练,觅多些血食,早日突破法相之境。
侯青本身,其实并不是人的阴魂,而是一头修炼成妖的猿猴,因为渡劫之时失败,一缕妖魂不灭,进入了阴司。
经过多年的拼搏,它先从鬼差做起,一路攀升,到最后才成为笔架山山神。
侯青和树妖结拜,本身不合阴司律法,属于隐秘的私事,不料被陈剑臣撞破,更加萌生出杀人灭口的念头。
动手!他一声大喝,十名鬼差立刻争先恐后地扑出来,各执兵器围攻陈剑臣。
陈剑臣冷笑一声:之前侯青说得那么体恤部下,大义凛然,其实就是想驱使手下送死而已。
意念驱动,浩然养吾剑上光芒激射,一道道化身成一个个字。
这些字,仔细一看,能辨认得出来,正是陈剑臣第一篇的立言作品《正乱帖》中的字词。
字字珠玑,荧荧发亮,凝成字体之后,嗖嗖嗖,好像一道道暗器,飞快地打向冲上来的鬼差——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
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这四十个字,并没有一下子就全部激发出来,也不一定排列整齐,而是犹如天女散花般飞舞着,字符混杂缤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朵盛放的花朵。
如此手段,如此神通,简直前所未闻,见未曾见。
后面侯青看着,心神大震:去年之时,陈剑臣在笔架山巅题诗,笔下有正气,但树妖曾言,那些正气十分薄弱,根本伤害不到它。
不料才过去一年,陈剑臣竟然把正气修炼到了气炼字符的地步,怎么可能?字符飞舞,光华流溢,一如春天缤纷而落的桃花。
只是这桃花,却要命。
桃花过处,鬼神辟易!嗤嗤嗤!密密麻麻的异声发出,每一名鬼差身上都中了至少两道字符。
字符入体,它们即时像被冰雹打了的茄子,不但焉了,而且残了,把手中的铁链兵器全部扔倒在地,一个个双手抱头,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仿佛被什么东西插进了脑子里,只感到无比的痛苦。
那痛苦是如此惨烈,竟使得这些鬼差临阵反戈,滚爬着过来,大声叫陈剑臣饶命。
只是为时已晚,不用多久他们就发现自己的身躯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怪异的变化。
开始时双腿先变作透明状,然后凭空化为乌有,一路化上来,到最后全身被溶成一缕青烟。
青烟袅袅,散作无形,再不复存在。
这是真正的神魂俱灭!周围数目众多的阴魂见状,被吓得魂飞魄散,山神的命令都顾不上了,转身有多远就逃多远——奖赏可观,但小命更可贵。
侯青的面色变得很难看,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白,白里又透出诡异的粉色来,不是变脸胜变脸,到了最后,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正气的了解其实极其肤浅。
正气,到底是什么存在?这个命题自古以来就有诸多争执,尤其在那些皓首穷经的儒生圈子里头,对此概念的争论最多。
但争来争去,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始终没有一个定论,最多只是把正气定性为一种阳刚之气而已,和血气差不多的存在,只是更纯粹,更难练就。
正如汪城隍所说的:正气,已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而在侯青的认识里,他同样也是把正气当成是一种阳刚之气的存在,所以得知陈剑臣带着席方平来闯山后,立刻就准备了相关的手段应付。
可目前看来,他所准备的家伙未免有些儿戏,无它,没看到陈剑臣都能够驭字杀敌了吗?这哪里还是一种单纯的气?直接就是一种神通手段了,而且是前所未闻的新手段。
此子,不可力敌……只转瞬之间,侯青竟萌生了胆怯之心。
他一路从鬼差做到山神,早积累了无数的战斗经验,养成狡猾谨慎的性子。
衡量判断之后,知道应该扬长避短,并不宜在这里和陈剑臣正面开战,当下心念一动,呼呼两声,在他的身后,左右两边便凭空出现两盏灯笼。
这两盏灯笼,浑圆若球状,白纸面,上面有三个大黑字:替死鬼!说也奇怪,两灯笼一出,顿时席卷起一阵浓浓的黑雾,黑雾之中,鬼哭啾啾,哭得人心烦意乱。
黑雾涌起,不用多久便把侯青的身体遮盖住,然后再朝着陈剑臣和席方平两人冲来。
陈剑臣沉声道:有古怪,此地不可久留,席兄先出去。
席方平急道:那家父如何是好?陈剑臣喝道:子若不存,父安保之?明日我再和你到江州城隍庙处打官司去!席方平狠狠一跺脚,唯有凝神敛念,片刻之后嗖的,魂神就从阴司里脱身而去,在闻不得鸡鸣香的保护下,安然回到了躯壳中。
这就是闻不得鸡鸣香的巨大作用,如果没有此物,一般人魂神出窍来到了阴司,就会迷失于天地之间,再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黄泉路茫茫,一入难回乡。
魂神回不去了,俗话就叫做走魂儿,剩得一副躯壳,不过行尸走肉的白痴而已,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得请修士来做法,招魂!席方平回去现实世界,陈剑臣少了一份顾虑,仗剑于胸前,凝神以对。
呼!黑雾之中,一盏灯笼飞旋而起,急速撞过来。
灯笼呼啸带起的风声,夹带着乱人心神的哭声,混杂不休。
想要找我做替死鬼,找错对象了!天地有不朽,立言!养吾剑挥动,又有四个字符从剑刃上飞出,连在一起读,正是浩然诛邪四个大字。
啪!四个字准确无误地打在了灯笼上面,登时将整盏灯笼打得粉碎,里面的灯火熄灭,化为一缕青烟消逝。
呼!此时另一盏灯笼风驰电掣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现,目标是陈剑臣的后脑勺——第一百四十五章 意动劲风来袭,极高频率的呜呜声响转眼间就在耳边响起,眼看就要狠狠地撞上陈剑臣的后脑勺。
蓬!但比灯笼更快的,是《三立真章》。
卷轴仿佛一张巨大的画卷,又像一面猎猎迎风的旗帜,在灯笼和陈剑臣之间的缝隙内骤然出现,开张。
灯笼撞到卷轴之上,便如鱼儿投网,想要逃窜都做不到了,登时在字粒的照耀下化为灰烬,似乎滚水泼雪,不费吹灰之力。
黑雾中的侯青双眸蓦然收缩,在《三立真章》出现的一霎那,他的灵魂都在惊惧,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
而在他眼中,卷轴之下,手执浩然养吾剑的陈剑臣愈发变得高深莫测——如此书生人物,平生未见。
黑雾越来越浓,弥漫开来,到最后几乎把整个笔架山巅都笼罩住,伸手不见五指。
只是这些黑雾,无法侵入陈剑臣丈内方圆,都被字符的光芒驱逐在外。
想避战么……陈剑臣猜测出了侯青的思想所为,但他并没有轻举妄动。
这里,毕竟是对方的主场,犯不着以身涉险,况且,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于是,他微微一眯眼,意念转动,同样离开了阴司,让魂神返回肉、身里去。
魂身结合,陈剑臣缓缓睁开眼睛,听见外面雨声潺潺,而席方平就负手站立在边上看雨,他瘦削的身体看起来有点彷徨。
陈剑臣伸一伸懒腰:第一次进入阴司的历程同样给予他一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毕竟那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等同于另一个时空。
他感觉到,自己穿越而来的世界正在慢慢向他敞开所有的秘密,就像一个曼妙的女子开始除下身上所有的布纱……陈兄,你也回来了。
席方平回头,眸子竟出奇的明亮。
这个靠着放牛而自学成材的书生此时分外的坚毅——阴司之行,对于他的冲击无疑是颠覆性的。
之前他愿意跟随而来看个究竟,最主要还是因为牵挂父亲处境的缘故,等真正的进入阴司,他才耸然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并不简单。
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是说怪力乱神不存在,而是不主张而已。
但知道存在是一回事,亲身亲密接触又是另一回事。
陈剑臣看着他:席兄,你还好吧。
席方平点点头,忽问:陈兄,为什么你要帮我?帮一个人,原因有时候只是念头一动;而有时候,却是念头长动……看了陈剑臣在阴司里的表现,席方平震惊之余,还有无数的谜团。
陈剑臣走到茶棚边上,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风雨如晦,悠然道:我以前听一位先生说过一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或者,这就是原因。
他的本意,本是接受河神丁隐的拜托,不过和席方平接触后,他觉得就算没有丁隐之求,自己也会出手一次。
这,本就是《三立真章》的核心要旨——不求伟大,但求正义;不得尽如人意,务须无愧于心。
席方平听完,拍手一赞:好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真是说出了我等读书人的心声。
陈兄,方平在此向你一拜。
说着,深深弯腰下去。
陈剑臣连忙把他扶起,呵呵一笑:席兄礼重了。
席方平朗声道:这一礼,不为别的,就为陈兄愿意替家父伸冤便足矣。
说到正事,陈剑臣道:笔架山山神狡诈,我们今晚徒劳无功,没有见到伯父,欲还清白,当前往江州城隍处申述方可。
席父被羊姓鬼差公报私仇,勾去魂神关于阴司笔架山上的监狱内,现在看来,那羊姓鬼差不知刚才被字符杀了没,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要及时营救席父魂神出来,到时候,魂神归体,席父还有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道,席父魂神被拘,到底已被做何种处理。
听丁隐说,鬼差下暗手作恶,将凡人魂神强行拘到阴司世界,属于违背重法,日后被查出,受罚严重,将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鬼差并不敢一下子就把人打死,而是先殴打折磨一番。
而凡尘之中,亲属如果不懂因由,等过了头七就会把尸身入殓,到了那时候彻底断绝生机,魂神就自动丧失自主意识,成为一缕阴魂,再没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鬼差们即可瞒天过海,不用担心被翻旧账了。
头七,也是魂神所能支撑的最长时限。
这般手段,屡试不爽,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由此可知,阴司的鬼差就和衙门里的官差如出一辙,都是玩弄黑手的高手高高手。
要知道无论古今,不管阴阳,执法者乱法而行,才是最可怕的。
陈剑臣乃是过来人,自然深知其中三昧。
听说还有希望挽救回父亲的性命,席方平长身而起,道:陈兄,事不宜迟,不如我们连夜下山吧。
时间,确实很紧。
不过再紧,也不能乱了方寸。
陈剑臣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可,风雨不休,山道泥泞,赶下山去会有危险。
更何况就算下山后又如何,夜深人静也找不到马车赶路。
所以还不如就此休息,养足精神再说。
他现阶段立言境界大成,正气充沛,只要节制使用,损耗就不会太大,不再像以前那样,写几个蕴含正气的字出来,就大汗淋漓,疲倦不堪了。
简而言之,鸟枪换炮,档次提升。
闻言,席方平转思一想,觉得大有道理,便答应了。
当下两人收拾起茶棚,清理出一块干净干燥的地方来,可以半躺着进行休息。
此时,先前点燃起来的两根闻不得鸡鸣香已燃尽,熄灭。
在笔架山巅休息,陈剑臣小心谨慎,取出文房四宝,叫席方平打起火折子,他连写了三幅蕴含正气的字出来,正是镇、定、逐三个字。
正式立言之后,陈剑臣还发现一个规律,就是自己写的蕴含正气的字,不能乱写一通。
随便胡写的话,比如写什么狗屎、之乎者也之类的没有一定相对意义的字词,那么不管如何发力,字里行间蕴含的正气都不会多,效果大打折扣。
对此他自有理解:立言立言,并不是什么言都能立起来的。
这道理就像古人所写的文章诗词,如果为糟糠,早就会被时间淘汰;能流传千古,传诵古今的,都是精警之言,才能经得起考验,立言而不朽。
又比如释家的言出法随,道理也有相通之处,不是随便说什么闲话就能表现出法则来,而是有着严格的规定字眼。
故而,陈剑臣笔下生正气,最喜欢也用得最顺手的,便是镇、定二字。
看见三幅大字,虽然因为环境的问题,写得并不算很好,但是其中真意淋漓,韵味十足,却足以掩盖住字法上的不足,席方平由衷叹道:好字,真是好字。
他也是秀才,对于书法自有研究,见到别人写出的字好,登时就见猎心喜,很容易就沉浸了进去。
陈剑臣一笑,随即把三幅字贴在周边可以张贴的地方上。
席方平大感好奇:陈兄,这是为何?陈剑臣道:防患于未然也。
席方平一愣:防患?写三幅字就能防患?防什么患?这又是什么道理?诸多疑问大大的,缭绕不散,不过他见到陈剑臣并没有多作解释的准备,便识趣地闭口不问,反正在阴司笔架山时,陈剑臣的表现足以惊世骇俗了,他的本事手段层出不穷,自己只要跟着他走就好。
各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打听秘密不但不礼貌,而且容易招惹忌讳。
做好一切,两人开始闭眼休息。
风雨漓漓,席方平情绪飘曳,久久难以平息,无法入睡。
他不过是一个安分的读书人而已,就想本本分分地赚钱进学,奉养父亲,使他老有所依,不料飞来横祸,只为了一件陈年旧事,父亲就横遭毒手。
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席方平顿时产生了浓浓的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小了,似乎远了,他眼皮越来越重,终于陷入了梦乡——嗖,梦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儿,一张面目红堂堂的,不就是那笔架山山神吗?山神手一挥,就地出现一座铁栏栅架设的牢房,牢房檐下卧着一人,白发苍苍,父亲,那是父亲!席方平扑身上去,见到父亲身穿白色囚衣,浑身血迹斑斑,状甚凄苦,席父举目见子,潸然流涕:方平我儿,鬼差凶残,日夜搒掠,为父胫股摧残甚矣。
席方平正想说话,山神又是手一挥,监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如果答应本山神,不去城隍那里告状,本山神不但放你父亲的魂神回去,还赠送给你一场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席方平听着,大感意动,竟隐隐想一口答应下来了——救父出狱,不正是自己的预期目标吗?第一百四十六章 侵梦观察到席方平脸上的意动之色,山神侯青心中窃喜,继续游说道:席秀才,本山神知道你是受那陈剑臣蛊惑而来,但此子包藏祸心,实则是想利用你的,席秀才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他不提陈剑臣倒好,一提之下,席方平霍然醒觉:我这是怎么了?对方放回父亲,赠予一场荣华富贵,就可以当此事从来不曾发生过了么?这就是自己所要讨回的公道?如果就此答应了对方,那日后如何还能面对陈剑臣!一想之下,冷汗潸潸,愤然道:你这山神,休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
我要的是一个公道,而不是什么苟且获得的荣华富贵!你如果知错,自应当马上放了我父亲,然后再向城隍爷负荆请罪!侯青勃然大怒: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本山神手下无情了!说着,轰然而起,现出本体,原来是一尊九尺高大的猿猴,通体皮毛赤红若火,怒目巨嘴,咆哮着扑过来。
席方平大骇,情不自禁惊叫出声:陈兄救我……呼呼呼!呼唤之间,虚空里蓦然飞出三幅字墨,依稀便是陈剑臣所写的那三幅字镇、定、逐。
这三幅字凭空出现,呼啦一下就围拢在席方平身边。
砰!狂暴的猿猴一头撞过来,竟奈何不得三幅字,反被字上激发出来的毫光刺在皮毛身上,铿锵有声……哎哟!席方平吃惊大叫,猛然起身,才发觉是南柯一梦——夜正深沉如海,风雨却停歇了。
听到他的叫声,陈剑臣顿时醒觉,沉声问:席兄,何事?席方平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竟被冷汗濡湿了,黏糊糊的,心有余悸地把梦中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先前陈剑臣写三幅字,贴在周围的用意:果然是防患于未然呀!只是如此手段,实在骇人听闻,莫非陈剑臣不是人,而是神仙?听完,陈剑臣冷哼一声道:卑鄙。
顿一顿,又道:席兄,你能坚守本心,不为外物所动,实在令我佩服。
席方平面有愧色,道:陈兄过誉了,先前我已有一刹那的动心,若是真答应了下来,从此便再无颜面对陈兄你了。
在天统王朝,四书固然枯燥死板,但字里行间无不深深地烙印着两个字,一个是忠字,另一个是信字。
忠字所在,当然是忠于朝廷;而信字,则是强调人要言而有信,信为生之根本。
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小故事,说是有一个叫做陈天赐的书生,因与人约定在桥底下见面,不料对方迟迟没有来,恰下起暴雨,河道泛滥,他竟死活不肯离去,最后抱着桥柱子被淹死了——至死也没有失信于人。
这个故事,在陈剑臣的角度来看,未免夸张迂腐了些,但其中的价值观却是许多基层书生所认同的。
故而陈剑臣来帮席方平,倘若席方平私自和山神侯青达成协议,不再去伸冤了,便等于出卖了陈剑臣,食言而肥,传扬出去的话,肯定要受人唾弃的。
陈剑臣望望天色,粗略估计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天亮了,便道:既然风雨已停,不如我们现在下山吧,此地不可久留。
侯青作为阴司山神,修为也还没有到法相之境,故而不可能现形出来追杀。
不过他能侵入席方平的魂神内,便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还是尽早离开的为好。
席方平自无意见,于是两人稍作收拾,点起灯笼,掌挑着,开始下山。
由于下了一夜的雨,山道颇有些滑,泥泞满地,甚是难行。
好在他们身子骨基础不错,走得很稳健。
一路顺利地下到山麓下,东边已泛起鱼肚白,相信经过一夜的风雨飘零,今天,会是个艳阳天。
来到山脚下的集市,已有赶早的饮食摊子推出来了,稀饭,油条,煎饼,香气扑鼻。
经过昨晚的之事,陈剑臣和席方平俱饥肠辘辘,赶紧寻个干净的摊子,稀里哗啦地吃喝起来,等填饱了肚子,朝阳东升,普照大地,大放光明。
雇佣了一辆马车,开始返回江州。
在这之前,席方平只来过一趟江州,就是过年之时,他特地赶来在街边上开对联摊子,靠写字赚钱。
但不知道是不是竞争对手太多的缘故,他开了十天的摊子,除了成本外,所赚不到一贯钱。
那时候为了省钱,十天中有五天他睡在别人的屋檐下,有三天睡到附近的庙观外墙边,还有两天,直接睡小巷。
其实席方平的遭遇,就是天下基层读书人的一个缩影而已。
如今的王朝统治,贫富阶层的分化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大,就算考取了秀才功名的书生,如果不懂经营,同样会贫寒交加。
要知道,中举实在太难,光是取得乡试的资格,就不是单凭一手好文章就能做到的,考场之外有人情,有门路,太多太多讲究。
死读书,已不再有出路。
第二次进入江州,席方平百感交集,他曾经发誓,他日要风风光光地进城就学,只是如今看来,是多少的遥不可及。
陈剑臣没有回学院,直接叫马车赶到自己的家中。
到家后,和莫三娘、阿宝她们介绍,说席方平是他的同窗。
刚开始时席方平有些拘束,但慢慢就比较能放开了,来到陈剑臣的书房,见到书架上书籍琳琅满目,大声感叹,眼睛都直了。
陈剑臣嘴一撇,心道如果你见到苏州书痴张唤蕴的书房,那不得会马上幸福地晕倒过去了……既为读书人,当然爱书,这是常理。
何况多年以来,席方平都是靠抄书学习的,对于书本更加的珍惜,珍之若宝。
所以当他看见一本《八宝四书疏》被随意地丢到一边,书页被粗鲁地屈折起来时,登时心疼地赶紧拿上手抚平好。
见状,陈剑臣哑然失笑,看来这席方平也是爱书之人,便道:席兄,这里的书你可以随意拿去看。
他并没有说借,所谓借书一痴,还书一痴。
在书这方面,借字不该轻易说出口。
席方平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赶紧取下一般渴望已久的《八寸楼笔记》来看——何以解忧,唯有读书。
如今陈剑臣的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早迈入小康水平,所以经常会在市面上搜集各类有用的书籍,买进书房里阅读。
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包罗万象。
走万里路,读万卷书,最后才能做到知行合一,他虽然是个穿越众,但这位面的书籍内容始终和前世大相径庭,截然不同的,必须重新修习。
自从解开了八股文那道心结,陈剑臣现在真正做到了从心所欲而不违本心的地步。
书房,是一个男人最为隐私的地方,就像大家闺秀的闺房。
陈剑臣让席方平进来,自是觉得这个人思想开明而有坚持,还是个孝子,不是一般的迂腐之辈,可以结交一番。
多一个朋友,未来就多一份力量。
白天不能使用闻不得鸡鸣香,所以要等到晚上。
吃罢晚饭,陈剑臣寻个由头,就和席方平离去,早早去到江州城的城隍庙中。
江州城隍庙占地极大,建筑连绵,处处雕梁画栋。
正殿处,大门两侧有对联,曰:善恶有报时候到;是非莫应论晚早。
横幅:我处无私。
这副对联,是吴文才的父亲,当今礼部尚书吴永标吴大人昔年担任江州知州的时候写的。
字很端正,很漂亮,笔画凛然,自有威严。
对联的涵义更是充满了劝人向善的意思,横匾一句我处无私,却不知是吴大人自比呢,或是题给城隍爷的。
但遑论如何,陈剑臣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场面话不可当真,当真就是自寻死路。
城隍庙内留香火客,因为里面有许多厢房存在——当初广寒道长就是住在城隍庙里的。
在城隍庙里的厢房居住,无需费用,不过事先要捐赠一贯以上的香火钱才有资格入住。
为此,陈剑臣特意捐了两贯钱,他一贯,另一贯是帮席方平给的。
席方平讪讪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说太多的道谢话。
只寻思着日后必将涌泉相报,这,才是最好的报答方式。
在厢房住下,等夜色掩卷,月上柳梢头后,陈剑臣轻车熟路地拿出两根闻不得鸡鸣香,点燃起来,很快,他和席方平就驱使魂神,再度进入阴司世界——这一次,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城门之上,有古体字匾额,写着江州二字。
陈剑臣本以为,他们会即时出现在城隍庙里头,眼下看来有些出入,并不是那么回事。
此时的这个江州城,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就像寻常百姓一样,衣装不一,情态各异。
但陈剑臣却非常清楚,这一些,其实都是阴魂——比较体面的类人阴魂。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受刑一座恍若真实的城池,出现在陈剑臣和席方平眼前,有城门,有护城河,还有来来往往的百姓,非常真实,简直就像现实世界的江州。
只有看见那些进出的百姓,个个面目呆滞,行动飘忽,好像只得一具空空的躯壳般,他们就知道已经来到了阴司管辖的江州地界。
阴司,肯定也是一个偌大的世界,在这世界里头,一如天统王朝般划分出许许多多的板块区域,也有十八州。
眼前的江州,只是其一。
陈剑臣大感好奇,心想如果阴司世界是相通的,那么是否也如现实中一样,有轿子,有马匹,有马车等交通工具,可以从这一州,走到另一州……他正想着,就见一骑泼辣辣从另一个方向奔驰而来——那一匹马,十分古怪,通体漆黑如墨,但仿佛是透明的,没有实质的肌肉骨架,乍看上去,似乎是一团气体组成的马匹,可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分明又是一匹骏马。
该马的鬃毛和尾巴出奇的长,飘飘扬扬,很是飘逸洒脱。
马上骑士,身材魁梧,头戴一顶宽檐毡帽,遮掩住了面目,只是他身上所穿的皂衣,皂衣上写着大大一个差字,就可以推知,他应该是一名鬼差。
得得得!鬼差骑着马,飞快就超过陈剑臣两人,不作停留,从江州侧门跑进去了。
阴马!此时陈剑臣才猜测到那马的身份,应该就是一匹阴马。
阴马顾名思义,当然是在阴司里行驶奔驰的马匹,却不知用何法凝练而成。
走吧,我们进城去。
城内的景色一变,与真实的江州相比,里面地方大就大了,但建筑房舍非常稀疏,空荡荡的,街道只有两条,一纵一横,形成一个大大的十字形。
十字中心屹立着一座庞大的庙宇,其中主殿高达六层,建造得金碧辉煌,飞檐走角,每一个檐角下面都悬挂着一盏古铜铃铛。
正是城隍庙。
铃铃铃!突然之间,城隍庙上所有的铃铛都无风自鸣起来,发出急剧的铃声,尖锐刺耳,听起来,就像在报警。
铃声大作,附近周围的那些人形阴魂蓦然变得活泼起来,个个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用多久,一双双呆滞的眼睛就全部聚焦到了一个地方——陈剑臣和席方平所在的地方。
被发现了……陈剑臣眉头一皱,右手已警惕地把握住了浩然养吾剑的剑柄之上。
轰轰轰!巨大而整齐的脚步声,很快,一队十人鬼差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跑了过来,他们都是人形,身穿黑色软甲,头戴毡帽,装备非常鲜明整齐。
无论精神面貌,还是气势,都不知比笔架山上的那些鬼差胜过多少。
如果说侯青手下的那些鬼差是乌合之众,那眼前这些才是真正的正规军。
鬼差把陈剑臣和席方平团团围住,其中一名领首者喝道:你们两个凡人,为何闯入阴司中来,好生不知进退!有了第一次的经历,第二次的席方平表现得大有进步,镇定地朗声道:各位鬼差大哥,我乃东安乡秀才席方平是也,专程来找城隍老爷告状伸冤来了!告状?领首官差冷哼一声:你这书生好没规矩,你要告状,自当到地方土地哪里告去?咱城隍爷其实那么好见的。
席方平昂然道:只因我要告状的对象乃是笔架山山神,地方土地公如何能做得了主?闻言,鬼差首领吃了一惊,打量席方平一眼,脸色变冷:好大的胆子,笔架山山神也是你能告的吗?你不可做负气之争,速速离去归家,否则其祸不远矣。
语气之中,威胁之意毕露。
陈剑臣哈哈一笑:可笑!山神有错有罪,为何不能告?难道城隍爷是以摆设,听不得人言。
这话一出,众鬼差皆勃然而动,对陈剑臣怒目而视,只怕下一刻就要群起而击之。
陈剑臣坦然以对,高声道: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又或者,你等官官相护,置阴司法令于不顾,可以任意践踏?所谓‘我处无私’,其实是私心满腹!见他语言犀利,振振有词,那鬼差首领便问:你又是谁?江州陈剑臣!这名字一出,一干鬼差纷纷色变,不加掩饰地露出原来你就是陈剑臣的意思。
对于他们的反应,陈剑臣不以为然,似乎早就料到了,继续道:你等速速去禀告城隍老爷,若不受理,我们将会奔赴枉死城,直接找判官申诉审讯。
他连枉死城判官都知道?鬼差首领眉头紧皱,知道不那么好糊弄了,道:哼,就算城隍老爷受讼,但按照阴司律法,诉讼人需要经受三大刑罚方能升堂,只怕到时诸苦加身,你等支撑不过去。
还不如早早归去,免受苦难。
嗯?陈剑臣剑眉张扬:此事莫不是你等矫法而行,滥用死刑?鬼差首领施施然拿出一本,正是阴司律法原本,翻开,递过来:律令在此,你们可分辨真假。
那阴司律本,一尺见方,不是凡纸笔墨所写就,一页一页,入手柔滑似水,上面写满诸多蝇头小字,颜色鲜红,好像是用刀子刻在上面的,工整而有力,根本无法涂改伪造。
翻开相关的那一页,果不其然,上面清清楚楚写明,如果凡尘中人不安规矩程序告状,越矩而行,就要依次经受鞭笞三十、火床十息、吊高木二十息的三个刑罚。
而所谓的按照规矩程序办事,就是要先通过土地公,再经过河神或者山神,最后才能把案卷递交到城隍庙里来。
只是这样一层层,一级级告上来,等到最后,黄瓜菜都凉了。
况且,有侯青在中间阻隔,在下面不管递交多少状子,都不可能传递到高高在上的城隍老爷面前的。
隔一个官,多一个部门,中间就等于多了一座大山。
这从来都是至理。
官差首领得意地道:如何?以我之言,你们还是回去的好,何苦来着?陈剑臣把目光看向席方平。
席方平神情坚毅,掷地有声:受刑就受刑,事关家父冤情,就算把官司打到阎王爷那里,吾亦必告之!好汉子!陈剑臣拍手赞道,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铁骨铮铮,不畏强权,不惧苦难,不贪富贵。
鬼差首领冷哼道:那好,且随我来受刑,受刑之后才能见城隍老爷,递交状讼!他们来到城隍庙左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走进去,见里面阴森森的,摆满了各种刑具。
席方平为原告,正是他要上去受刑。
第一关刑罚,为鞭挞三十。
席方平趴伏在地,一名鬼差手执皮鞭,手起鞭落,噼里啪啦地毫不留情地抽打着。
——鞭打魂神,犹打肉、身,其中痛楚无比。
席方平咬紧牙关,竟生生地一鞭不少地受了。
打完,鬼差首领喝道:你还要告否?席方平大喊:必告之!好好,再上火床!那火床之刑,却是用一张铁床,床下生满炭火,火焰猎猎,热量奔腾,把一张铁床烧得烫红,骇人听闻。
席方平倒吸口气,略一犹豫,终于迈步躺了上去,又有鬼差将他两臂按住,在火红的铁床上反复滚动着。
铁烙之痛,无以复加,席方平骨肉都被烫得焦黑,他再也忍不住,狂呼出声,令人不忍再听。
陈剑臣听见,为之动容不已。
十息时间过去,鬼差拉席方平起来,只见他精神萎靡,似乎站都站不稳了。
鬼差首领又大喝:汝还要告否?席方平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但依然坚定如山,不可动摇:告!哼,再上吊高木!所谓吊高木,并不仅仅是吊人,而是将人四肢拉开,用绳子吊住,下面又有鬼差提起锯子切割双腿,其中痛苦,简直不是人所能承受的。
席方平被吊好后,马上就有鬼差动手,一边一个,去锯他的双腿!啊……席方平疼痛欲绝,求死不得,呼号不已。
陈剑臣听着,双拳紧握,一股莫名怒意腾腾而生,就要暴起杀鬼。
只是心中一丝理智告诉他,切不可鲁莽行动。
毕竟,他现在面对的是城隍爷,不是寻常土地公阴神,如果大闹江州府,就再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后果将一发不可收拾。
下面鬼差首领再喊:你还要告否!席方平双目通红,已在万般痛苦的折磨下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状态之中,力嘶声哑地狂呼起来:大冤未伸,寸心不死,必告!此刻就连那些鬼差听见,都不禁耸然色变,他们阅人多矣,可未曾见过如此坚强的人。
十五息的时间在陈剑臣看来,此时竟前所未有的漫长,等时间到了,鬼差将席方平放下,他已满身血迹斑斑,奄奄一息了。
阴司此等规矩,实在残酷至极,不把人当人看!鬼差首领扫了一眼席方平,淡淡道:刑罚已受,城隍老爷可以升堂审案了!第一百四十八章 交易席兄,你受苦了!席方平强笑道:陈兄与我本素昧平生,都肯以身涉险,全力以赴;我为了父亲,受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陈剑臣谓然一叹,之前还真没想到席方平能做到如此铁骨铮铮,不屈不挠,血性旺盛至斯。
……升堂!一拍惊堂木,两边鬼差就像阳间衙役一样,高声叫威武,手中同样把持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水火棍,笃笃笃地撞击着地面,以营造声威,能给上堂的人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感。
陈剑臣扶着席方平上堂,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位身穿朱红飞蟒袍的官者高高地据坐在上面。
他生得非常大众化,脸庞微胖,留三缕胡须,双眼有点小,经常都是眯着的,显得很没有神采。
他,就是阴司里镇守一方的城隍老爷?江州汪城隍。
陈剑臣知道他姓汪,不过其他就不清楚了。
汪城隍旁边还站着一个留八字须的师爷模样的人,五短身材,长得像个葫芦瓜似的,体貌倒是能给人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此时师爷喝道:堂下何人,见到城隍老爷还不快快下跪?陈剑臣昂然道:阳人不受阴律,何须下跪?大胆!这是汪城隍发声了:你等既口口声声说阳人不受阴律,缘何又跑来阴司告状?他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的。
还是陈剑臣回答:无它,只因阴司有人罔视阴律,加害生人,故不得不来告之。
嗯,真有此事?陈剑臣心里嘿嘿冷笑,他根本不相信汪城隍一无所知,对方只是摆官谱罢了,也不恼火,当下井井有条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番,不过其中省略了去笔架山的过程。
这个省略,大有讲究,属于给彼此一个缓冲的空间。
毕竟陈剑臣也不清楚汪城隍到底和那侯青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不到迫不得已,他并不愿意和对方撕破脸,大干一场。
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听完,汪城隍的小眼睛难得地张开到极限,两缕精光爆射出来,竟宛如实质般,能刺入人的心坎之上。
好厉害的修为……陈剑臣心神一跳。
不过很快,汪城隍的双眼又眯上了,恢复成本来懒洋洋的模样,他把玩着手中的惊堂木,掂量了几回后,忽然一挥手,屏退了堂上的两排鬼差,随后又缓声道:霍师爷,席秀才受伤颇重,你且带他下去治疗一番,要好生伺候着,不可出了分毫差错。
那霍师爷便道:遵命。
下来便要扶席方平走。
陈剑臣略一犹豫,没有在第一时间放手,那边汪城隍又道:陈剑臣,你且放心,本城隍担保席秀才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陈剑臣哂然一笑:鬼知道你能用什么东西担保……但转念一想,在这个时候,对方也没必要做什么手脚,于是便放开手来。
霍师爷带着席方平出去后,大堂之上就剩下汪城隍和陈剑臣两个人了,你看我,我看你,气氛有些古怪。
汪城隍忽而一叹,问:广寒道长可好?既然撤走了鬼差,原告也下去疗伤了,升堂变得面目全非,陈剑臣也不客气,走上来一屁股坐到上首的一张太师椅上——这本来是给旁听的人坐着的。
好。
陈剑臣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能给予人一种自己跟广寒道长很熟的错觉。
汪城隍呵呵一笑:书生欺我,我想你应该很久都没和广寒见面了吧。
陈剑臣也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城隍老爷何必明知故问?汪城隍笑道:就想试探一下阁下实诚否?陈剑臣针锋相对:古语有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和实诚无关。
汪城隍哼了声: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嘴巴倒厉害!陈剑臣反唇相讥:城隍老爷既然自称‘我处无私,缘何又官官相护?’嗯?汪城隍登时双眼圆瞪起来,只是他天生的小眼睛不管瞪得再大,也没有陈剑臣的大,两人此刻竟如斗气的孩童,再进行互瞪,若是有旁人在,肯定觉得啼笑皆非,这上演哪一出呀,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场面。
瞪了一会儿,还是汪城隍败下阵来,气呼呼道:本城隍不和你这书生一般见识。
陈剑臣也觉得有些好笑,长吸口气,开门见山:城隍老爷,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出来吧,藏着憋着心不慌吗?汪城隍咪咪一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既然知道我是聪明人,那大家就不做暗事了,什么道道,划出来吧。
其实从对方挥退一班鬼差开始,陈剑臣就知道闹不起,打不动了。
如此也好,能用语言解决问题,那最好不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正是他的强项。
只是汪城隍看起来,显然也是一个聪明人。
哦,对,或者叫做聪明鬼更恰当些。
爽快!汪城隍一拍手,起身走下堂来,悠然道:实不相瞒,本城隍与侯青曾有些交情,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动他。
陈剑臣冷然道:你不动他,难道也要禁止我不能动?汪城隍呵呵一笑:事实上你想动也动不了,因为他现在已不再是笔架山山神,而是被我调走了。
调走了?陈剑臣的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无论他怎么盘算,都不曾算到对方会来这一手呀。
打也好,杀也好,怎么偏偏就走了呢。
调到什么地方了?汪城隍笑道:这就是我们阴司的事情了,只怕书生你无权过问吧。
陈剑臣哼了声,他心思玲珑,哪里不知道其中的猫腻——这一调字大有学问讲究,某官在一个地方犯了错误,哪怕惹起当地百姓的怨声载道,但只要一纸调令下来,把他调走,不但可以平息民怨,而某官到了别的地方,依然还是官。
可谓一举两得。
这汪城隍玩这一手漂亮呀,他知道自己带着席方平找上门来,一方面因为某些缘故,不能和自己翻脸为敌;一方面又不忍严惩侯青,所以就使出了调字诀,把稀泥一搅,两边都圆过去了。
陈剑臣干笑一声:城隍爷好手笔,只怕我这边的情况也早安排好了吧。
汪城隍道:确实有些安排,你且听听满意否?请说。
第一,席秀才父亲的魂神马上放回,助其复生;另,本城隍赠其银元宝一千锭,聊作补偿;第二:新任笔架山山神一职,将由鉴江第七河神丁隐担当。
你看如何?陈剑臣当即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嚷道:那我呢。
汪城隍扫他一眼,淡然道:一颗避水珠足矣。
他的眼神另有意味传出,那意思仿佛在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本城隍什么都知道。
对此陈剑臣倒没有感到太意外,城隍是何许人物?阴司的封疆大吏,没有真本事,如何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汪城隍又道:其实本城隍真有点佩服那席秀才,竟能撑过三大刑罚,真汉子也。
这一句话有点不搭边际,可陈剑臣却听出了弦外之意,就是要他不要再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地提条件,要见好就收。
其实汪城隍所提出的条件不失为一个团圆结局——赶走了侯青,丁隐自己当上了笔架山神;与此同时,陈剑臣当然完成了对方的付托;而席方平的父亲死而复活,席方平又得了许多银子,就此可以到明华书院进学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处置到侯青。
但这就是交易,想得到期望,就必须付出一部分代价。
而这代价,对于陈剑臣而言,是可以接受的。
好吧,我答应了。
这件事情用这个方式了结,并不算坏事。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上看,陈剑臣甚至觉得赶走侯青,其实很可能正顺了汪城隍的部分意思。
闻言,汪城隍顿时露出了微笑,觉得很满意。
陈剑臣忽又问:城隍爷,我想问一下,你对我另眼相看,以礼相待,是否都是因为广寒道长的缘故。
汪城隍沉吟了一会,忽道:广寒只得五分脸而已。
陈剑臣突然作揖道:谢谢了。
汪城隍笑着说:书生,其实本城隍更想说的是,我们之间,并不一定会成为敌人。
陈剑臣点点头:的确如此。
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要和席方平一共离开。
目送他背影远离,大堂上的汪城隍蓦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喃喃地低声自言自语:侯青,本城隍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你到了黑山那边做山神,好之为之吧。
若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声音渺渺,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如果陈剑臣能在场,听见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因为黑山二字在他心目中可是代表了一份极其特殊而诡异的字号意义——黑山老妖!第一百四十九章 将军三月花开,山野灿烂,一朵朵的山花就像一张张小孩的笑脸,争先恐后地探头出来,要向着全世界表现它们的美丽和魅力。
三月的枫山,与秋天之时截然相同,充满了另一种别致而生机勃勃的风情。
看着抽出嫩芽的树枝,闻着若有若无的芬香,听着清脆的咚咚泉声——这,就是最快乐的踏青。
哪怕,只有一个人。
陈剑臣背着血檀木书筪,哼着前世的歌曲,悠然上枫山。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前天刚下过雨,正是空山清雨后的光景,空气清新得呼吸进去都觉得心旷神怡——他的心情同样飞扬,觉得诸多的烦心事终于可以卸开,可以轻轻松松爬一回山了。
得得得!忽而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在空旷的山道上是如此响亮。
马蹄声打断了陈剑臣的心情,他眉头一皱,有些好奇地回头过来张望,不多一会,一匹骏马踏步而来。
此马非常高大,鬃毛雪白,一条长长的尾巴却是漆黑如墨,显得天生异禀,不是寻常马种。
就算走在有些崎岖而且逼仄的山道上,都显得非常稳健。
马上骑士身材昂藏,全身披甲,头戴铜盔,背后一溜儿插着七把轻型朴刀,看上去,就像孔雀开屏一般,只不过他后面开的是刀。
见到那两道极其像眉毛的胡须,陈剑臣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朝廷派下来调查吴文才等人横死山林情况的人。
那江钰见到陈剑臣站立在一旁,双眸精光熠熠地打量了他一眼,忽问:书生在此何为?陈剑臣作个揖:踏青。
现在正是出外踏青的好季节。
江钰哦了声,又说道:只是听闻枫山后山之上多豺狼,书生一人单身而行,恐怕会有危险,不如还是出前山吧。
听得出来,他这话纯属从安全的角度出来,属于对于陈剑臣的关心。
从这句话看,根本无法想象他竟是一名黑衫卫的将军。
要知道黑衫卫在天统王朝的存在,几乎等于侩子手的代名词。
不过想想也是,偌大一支军队,不可能人人都是冷血无情的屠夫;又或者,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冷血无情,也会因人而异吧。
陈剑臣回答:多谢将军关心,不过前山无好景,在下还是想在这边走走。
江钰修剪得很漂亮的眉毛一扬:你知道我是将军?陈剑臣微笑道:将军这一身装束岂是寻常人所能穿得起来的?况且,在下乃是明华书院的廪生,在城中曾听闻过将军的名讳。
江钰进入江州后,经过一轮的官方洗尘宴席,消息很快就传播出来了,陈剑臣听到他的名讳也不奇怪。
江钰问:敢问书生姓名?陈姓,字留仙。
留仙?江钰眉毛一皱:原来你就是留仙。
说着,再度仔细地打量他一眼。
陈剑臣讶然道:将军听过在下名讳?江钰双眼微微一眯,嗯了声,但他心里罕见地泛起一阵嘀咕——对于陈剑臣,他何止听过其名,实质上更曾花费过不少精力仔细地调查过。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日在京城,礼部尚书吴大人收到儿子的死讯后是何等的暴怒,一口气把一副价值连城的青花窑瓷碗砸个粉碎:查,给我查!——当日周统领和了空大师回京述命,在军机处,将前因后果全部说了出来,并没有隐瞒什么。
听完之后,军机处的头头们一片沉默,思考许久才给予出一个决定:要了空大师在圣上面前只说弘法,不涉其他。
很显然,没有人愿意让皇上知道狐狸成妖,老鼠成妖这样近乎荒诞的事情,皆因此事传扬出去后实在太难解释,甚至会引起朝野震动。
因为在很多的文武百官眼中,这世上怎么会有妖怪呢?简直荒谬,无稽之谈。
而对于吴文才的父亲,礼部尚书吴永标大人,军机处倒是给出了真相。
但吴大人并不怎么相信,妖孽作祟,然后逃窜不知所踪,如此就失去了捕杀凶手的可能性,这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吴大人如何能接受得了?于是,经过反复的协商后,军机处终于同意了吴大人的意思,特别派遣一名游击将军下江州来侦查。
游击将军,在黑衫卫的体系中属于精锐中的精锐存在了,个人武力超凡,个个都拥有一手了不得的本事。
就说江钰,人称左刀右剑,有诗为证:长刀指天虚空碎,宝剑荡魔寰宇清。
同时,其在黑衫卫中拥有非常高的个人声望。
对于这个人选,吴大人表示满意。
江钰风风风火火下到江州,第一站就是到枫山现场勘察了一番,并依照了空大师的嘱咐,特意寻找到那卧松洞里查看。
找着了地方,卧松洞是存在的,可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就是一个洞穴而已。
一无所获,没有发现,只怕那两只妖孽早就逃走了。
枫山之行无果,江钰回到江州,但并不打算就此罢手,而是从各方面着手,调查吴文才在江州期间的人际关系,着重看有没有与人结怨什么的。
本来呢,以吴文才在江州的超然地位,不可能有人敢和他过不去的。
可一查之下,江钰居然就查出还真有一人曾与吴公子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这个人就是陈剑臣。
江钰登时大感好奇,马上开始调查,但最后令他失望的是,吴文才和陈剑臣之间不过只是一些捕风捉影般的吃干醋问题罢了;又或者说,从头到尾都是吴文才在主动地跟陈剑臣过不去。
以江钰办案无数的经验来看,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陈剑臣不可能会和吴文才的死有关系——吴文才出事的时候身边可是有两名黑衫卫的,虽然不是精锐,只是普通级别的黑衫卫,但比起普通官兵胜出一截来。
而陈剑臣呢?一介文弱穷书生而已。
街坊有闻,书生连鸡都不敢杀,见血而晕,更何况杀人?如果陈剑臣能把吴文才以及两名黑衫卫杀掉,那他就不是书生,而是怪物了。
所以,江钰一笑置之,然而心里就此记住了陈剑臣的名字。
调查无进展,游击将军准备将此案终结,维持了空大师和周统领的判断:吴文才和两名黑衫卫确实是那两个妖孽所害的。
不过在准备返回京城之前,江钰最后还决定要走一趟枫山。
不为别的,仅仅是一种直觉而已,属于经验上的惯性。
他骑马上山,恰好就遇见了陈剑臣。
对于这个书生,他还是颇感好奇的,陈剑臣敢和吴文才对台,想必会是一个有骨气的书生。
眼下一见,果然没有失望。
陈剑臣衣着打扮很是朴素,但身材挺拔,面目饱满,和一些寻常的面黄肌瘦的书生截然不同,显得十分阳光,有生气。
和自己对话之时,更是不亢不卑,很有条理。
光是后面这一点,便足矣让江钰有好感。
江钰此人,虽然在黑衫卫,但其所有的名声几乎都是当年在边关上杀敌,以及在军中的表现多博取来的。
要知道黑衫卫,号称十万,是一个庞大的团体;而团体里头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而同样有阶层的存在。
十年前进入的,基本都是在边关浴血杀敌过的,用军功换来的机会。
他们,被俗称为老黑衫卫。
而近几年天下太平,边关无烽火,大规模的战事几乎没有。
太平时代,加入的黑衫卫新人基本都是从各地军队里抽上来的。
这个抽字,很有学问讲究。
由于黑衫卫的超然身份地位,手上有莫大权力,自然成为许多权贵子弟眼中的香饽饽,便通过走关系等等手段加入进来。
他们,被成为新黑衫卫——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多属于此类,无它,本性骄奢跋扈所然。
作为一名老黑衫卫,江钰阅历丰富,其个人平时也比较喜欢读书,故而对于书生秀才阶层,也是客客气气的。
他调查陈剑臣,只是案件因素,不牵涉其他。
当然,其中的内情江钰是不可能会跟陈剑臣说的。
见到陈剑臣坚持要在后山行走,不接受自己的善意提醒,江钰就不再多说什么,告一声别,一挥马鞭,驾的一声,策马超过去,继续上山。
他这马,果然是宝驹级别,久经训练,根本不为坎坷难走的山道所阻挡,如履平地,只是在速度上有所降慢而已。
目送他消失在山林之间,陈剑臣眉头紧锁:他本来想去找婴宁和小义的,不料半路碰到江钰,看来现在不宜上去;如果被对方发现婴宁他们,事态就比较严重了。
这游击将军倒是锲而不舍,三番几次来枫山调查,倒不知道婴宁和小义是怎么应付他的……如斯想着,陈剑臣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坐一会,休息一下。
嗷呜!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嚎声,声音成片,似乎有一大群狼出现,紧接着,就听到江钰的怒喝。
江钰,遭遇了一大群狼!第一百五十章 群狼枫山后山,莽苍雄峻,其中多处为不通道路的原始森林,人钻进去,抬头不见天日。
其实对于后山,陈剑臣并未了解多少,他第一次进后山,但没有走多远就碰到了狼妖追逐婴宁;而第二次,直接是婴宁施展法术手段,坐着道书《昆仑玉清法咒》飘飞而行的。
后山多豺狼,有虎豹,这是陈剑臣知道的,可不曾真正遇到过,第一次那一头属于狼妖,早脱离了野兽的范畴。
所以眼下听见前方呼啸般的狼嚎,不禁有些心惊,听那些声音,只怕不下几十头狼,真是狼群。
哒哒哒!正胡思乱想间,前面马蹄声大作,却是江钰冲了回来。
相比去之前的从容,如今的他甚是狼狈,盔甲之上溅满了殷红的血,左手把持缰绳,右手提着一柄长剑,显然吃了闷亏。
嗷呜嗷呜!在他身后,狼嚎阵阵,起码有三、四十匹灰色的狼争先恐后地紧追不舍,兴奋地嗷嗷大叫着。
我顶你的肺!难道全枫山的狼都跑出来了吗?陈剑臣这一惊非同小可,要他降妖除魔容易,对付这些恶狼就力有不逮了。
书生速走,本将军帮你挡一阵!江钰看见陈剑臣呆头鹅似的站在路边,没有第一时间逃跑,心中暗骂: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个个如此,一见到狼就吓得腿发软了……然而他心中始终有恻隐,或者说有点欣赏陈剑臣,不忍见他丧身狼口,于是大喊,自己则跳下马来,左手反手抽出一柄朴刀,左刀右剑,要力拒狼群。
——先前江钰正骑马往深山走着,突地哗啦啦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匹狼蜂拥而出,好像打伏击一般,把他包了饺子。
江钰大吃一惊,饶是他身经百战,可徒然被如此数目庞大的狼群包围住也是很吃力,左支右绌。
幸而他本事超人,又凭着马匹的优势,很是费了些手脚,斩杀掉十余匹狼后才杀出重围冲出来。
如此关头,对方竟然大义凛然帮自己挡住狼群,陈剑臣对于江钰的印象大为改观。
要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不多。
嗷呜嗷呜……但就在此时,山林周围,各个方向,源源不断地有狼扑出来。
粗略一看,不下百数,把往来的山道堵得死死的,形成一个大圈子,陈剑臣哪里还能走得出去?那边江钰看见,黯然一叹,他正被十几条巨狼围困住,根本无暇分身去救人,心道:这书生要死了……咦!随即发生的一幕却差点让他眼珠子都瞪掉了下来——蜂拥而至的狼群的确来势汹汹,一头头张牙舞爪的十分凶猛。
它们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片刻之间就来到了陈剑臣身边,而这时候,陈剑臣甚至来不及把藏在书筪中的引魔剑拿出来防身。
然而就在这时候,无数的猛狼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陈剑臣一样,嗷呜大叫,如潮水般没有丝毫停留,呼啦啦全部扑向江钰那边了。
这一下,陈剑臣真有些呆了,眼瞅着一头头的猛狼从自己身边冲过去,气势惊人,但正眼都不瞄他一下,这个……这个上演的哪一出?莫非突然之间自己修炼成了隐身术,群狼看不见?又或者,是婴宁……几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而过,做不得准数,等狼群跑得差不多了,赶紧冲向最靠近自己的一棵树,吭哧吭哧很快就爬了上去。
——在这个时候,上树无疑是一大选择,可以先保护住自己的安危。
此时那边的江钰已是险象环生,围攻他的狼实在太多了,前仆后继,简直无穷无尽一般,一头头悍不畏死,动作灵活而凶猛。
至于他那匹骏马,却更奇怪,同样没有一匹狼去咬它,只是马不能爬树,只得孤零零地躲站到一边去,想走又不走,要等主人呢。
江钰何许人也,疑云大起,心中已有七八分肯定,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狼群就是专门来针对他的。
难道说是有人操纵这些狼的?是什么人和自己过不去?他冷哼一声,刷刷刷,刀光剑影,又将两匹狼杀死,蓦然将手中朴刀往地上一杵,整个人借力飞起,犹如一只大鸟腾空飞去。
嗷呜!一头大狼凶猛地扑腾而去,张嘴咬向他。
找死!江钰也杀出了凶性,右手宝剑画一个光圈,蓬,血雨纷纷,硕大一个狼头被砍了下来,尸首两分,掉落在地上。
他身形随之一坠,但左手的朴刀及时飞快地在地面上一点,再度一个拉杆,转眼之间就飘出三丈多远,腾腾腾,正跃到自己的骏马之上。
驾!一声吆喝,刀剑挥舞护身,要一路冲出去。
反正他现在已确定对方要对付的只是自己,不会为难陈剑臣,自己离开后,相信那些狼群自然就会散掉。
书生,本将军走矣,你好之为之!江钰心中实在窝火,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呢,就被群狼驱逐下山——咦,不对?能有此通天手段驱使群狼为己所用,对方来头不简单呀。
难道山中有修士在,由于不喜欢自己打扰而用此方法赶人?无法无天,简直目无王法!想到这个可能性,江钰更是恼火:这些修士,越来越蛮横了,居然不把自己堂堂一个黑衫卫游击将军放在眼里,回京之后,就要禀告军机处,好好整治一番才行……和修士正面搏杀,江钰都无甚畏惧,但对方用了法术,驱使群狼来他就没有太多的办法,就算几百头狼站着一动不动让他砍,都要砍半天,更何况狼群还是处于主动攻击的状态,稍有不慎就会被咬伤。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还是先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想到这点,不顾山道崎岖,江钰策马飞奔起来,哒哒哒,很快就突出狼围,跑下山去了。
嗷呜嗷呜!江钰离开之后,群狼几乎同时仰天嚎叫,声浪惊人,然后很有秩序地排列开来,围绕着陈剑臣所在的树底下,形成一个偌大的狼圈子。
不是吧,赖着不走了……陈剑臣正坐在上面一根树杈上,抬头张望间,猛地见到下面的狼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子来。
不但如此,路子两边上的狼还一头头蹲得直直的,排得正正的,简直不是狼,而是训练有素的狗,神态一丝不苟,摆出非常严肃的样子,目不斜视,极富人性化。
如此阵仗,似乎在等待着某位大人物的到来。
一会儿之后,就见到前面走来一只通体洁白的小老鼠,用两只后肢站立,人立着,两只前肢居然用高难度的动作背负到后面去,学大人负手般,翘着几根白灿灿的胡须,施施然顺着狼群让出的小路,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
小义!树上的陈剑臣差点爆一句:别以为你现在换了一件绿马甲我就认不出你来了……小义的身上,的确由过去的黄马褂变成了一件绿油油的皮马甲,相信再戴一顶绿油油的高筒礼帽会更有喜感。
它的出现,正式印证了陈剑臣先前的猜测:这些狼,果然是婴宁驱使而来的,否则怎么会当自己是透明的,一根毛都不动?另外,按照刚才的观察,狼群的表现虽然凶悍,但总是有一种留一线的感觉,这才让江钰比较轻松就突围出去了,更加没有狼去追击。
小义仰首凸肚地走过来,这小家伙一段时间不见,肚子似乎又胖了一圈。
它走到树下,立刻低头弯腰,很有礼貌地道:公子,小义请你下树!公子受惊了,小义罪该万死。
套话滑溜得像嘴上抹了油。
陈剑臣笑骂一句,然后问:婴宁呢。
小义回答:公子,婴宁姐姐在前面梳洗,说要给公子一个惊喜。
梳洗?陈剑臣一呆,这个名词可非常人性化的呀,仿佛等同于女子的专用名词了。
忽然他脑海灵光一闪,脱口问道:小义,难道,难道……如果真是美事成真的话,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嘿嘿!小义见他没有下来,干脆自己开动四肢很顺溜地就上了树,跳到陈剑臣肩膀之上,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偷听了,这才凑近陈剑臣的耳朵,偷偷地很小声说道:公子,婴宁姐姐本来要我先保密的,但小义一向对公子忠心耿耿,无论如何都不会知情不报,所以咱现在悄悄说了,婴宁姐姐她早就渡劫成功了!真得!陈剑臣又惊又喜,这真是个大惊喜。
顿一顿,赶紧又问: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婴宁她渡劫的过程顺利吗?小义搔搔脑袋,道:那是上个月十五发生的事了,那个晚上春雷响得特别密,然后婴宁姐姐就说她要渡劫了,让我到外面去放哨。
她渡劫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我可急坏了,本想着要通知公子的,又怕来不及了。
但万万没有想到我出去转一圈后,不过半盏茶时间,回来时就发现婴宁姐姐穿着衣裳,化出人形,端端正正地在洞府里打坐了。
半盏茶时间,渡劫就成功了?陈剑臣一呆,这也太超越想象了吧:走,赶紧带我去见她!迫不及待地嗖的一下就跳下了树,倒吓得小义一跳:啥时候,公子也学会轻功了?公子就是公子,厉害!第一百五十一章 相见婴宁居然早就渡劫成功了……从小义口中突然传来的消息,让陈剑臣惊喜交集,大感意外。
他本来还想着要帮忙呢,引魔剑都带在了身边,要替婴宁护法,驱除心魔;这但样也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婴宁没事,怎么样都行。
——显然,小狐狸在陈剑臣的心中不知不觉就扎下了根,拥有不同凡响的位置意义。
群狼辟易,哼都不哼一声,任由陈剑臣带着小义离开。
小义,这些狼?小义就回答:公子,这都是婴宁姐姐用法术驱驭而来的,主要是对付那个眉毛长到了嘴唇上的狗屁将军。
陈剑臣哑然失笑:眉毛长到了嘴唇上?小义嘿嘿一笑:可不是吗?一个大男人留这么两撇胡子,一点都不好看,还是公子这样面净无须,最潇洒。
见缝插针地,鼠妖顺手送上一记马屁。
陈剑臣笑道:我还是少年,当然胡子不会长。
小义道:公子会永远这般年轻的。
陈剑臣嘴一撇:你还是说狼吧。
那将军前一段日子就来过一次,那时候婴宁姐姐还没有渡劫成功呢,只得带着我避出了卧松洞。
这将军好坏呀,用兵器将洞府捣弄得乱七八糟的,连石床石凳都被他打烂了。
——江钰要搜集线索证据,进入卧松洞自是不会客气。
而婴宁对于卧松洞怀有深厚的感情,见到洞府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当然心痛。
婴宁姐姐便有些气恼,这一趟又见到其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跑来,就施展法术,把后山的狼群全部召唤了出来,要给他一个苦头吃……嗯,也就是刚才,见到他还有些担当和义气,没有贪生怕死,愿意帮公子挡住狼群,婴宁姐姐才放他离开。
他要是弃公子于不顾,哼哼,定叫他掉几块血肉下来不可。
听完,陈剑臣颇有触动——经历许多,但婴宁始终保持着一份朴素的价值观,实在难能可贵。
走得远了些,后面的狼群已不可见,四周都是茂密山林,陈剑臣又问:小义,难道婴宁还在卧松洞里?小义声音有些黯然:公子,现在已经没有卧松洞了。
因为婴宁姐姐把它给封死了,说要留给师傅一份安宁。
婴宁所说的师傅,就是昆仑术士一叶知秋,虽然彼此不曾见过,但既然继承了对方的道统,便是不可改变的师徒关系。
陈剑臣点点头,觉得婴宁做得不错。
小义又道:婴宁姐姐就在前面不远的山泉边上,她说头发有点脏了,要洗干净后才好见公子。
陈剑臣为之哑然,小狐狸这表现得也太隆重了点吧,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化为人形和自己相见,心里难免会有些局促。
不知怎的,此时陈剑臣莫名地想起两句古诗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大概会和小狐狸现在的心情有几分相似。
不说她,就说陈剑臣自己,此刻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激动之意。
沿着小道又走了十余米,前面已听见咚咚咚的流水声,清脆悦耳,仿佛琴声,一滴滴的能滴进人的心里去,可洗涤掉身心上的尘埃;再加上细细的山风从耳边飘过,实在让人心旷神怡,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山风吹送,其中忽隐隐有笑声,嗤嗤不已,只是在风中听得不甚清楚,缥缥缈缈的,十分空灵。
这是婴宁在笑?陈剑臣不禁加快了脚步。
等穿过一片枫树林,前方山泉滴落流动的声音变大了,哗啦啦的,潺潺而动。
只是山风里的笑声却消弭不见了。
这时候,站在他肩膀上的小义忽而开口:公子,你过去吧,婴宁姐姐就在那边。
说着,跳落下来。
陈剑臣好奇问:你怎么不一起过去?小义乍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公子,有些情景你见得,小义见不得的,所以,我就在外面了。
蹬蹬蹬地蹦跳着溜掉了。
啊!陈剑臣一愣神。
什么意思嘛!他不禁哭笑不得:什么叫有些情景只有我见得?这鼠妖,不纯洁了呀!不过小义的话也提醒了他,难不成这时候婴宁会在那边洗澡?如果这般的话自己贸然闯进去可不得了,要知道现在小狐狸化形了呀,再不是以前的模样了,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撞见某些少儿不宜的情景,那不显得自己过于鲁莽唐突了吗?咦,不对,婴宁明显知道自己来了,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洗澡……哎,看来自己也不纯洁了。
想到这里,陈剑臣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举起脚步,继续走过去。
转过一道矮矮的山坳,山溪潺潺的声音再没有任何遮掩地流进耳朵里,迎面就见到一脉溪水,淙淙从一个斜坡上源流而下,恰好在下面形成一汪山泉。
泉水清澈可见底,边上芳草茵茵,又有数丛不知名的野花,正开得灿烂鲜艳。
有水有草有花,只是不见人影。
嗯,婴宁呢?陈剑臣张目寻觅,但见四周凉风习习,泉水叮咚,正是一副山清水秀的大好景色,可真没见到婴宁在哪里呀。
奇怪!陈剑臣左顾右盼,找不着人,便出声喊道:婴宁,婴宁你在这里吗?噗嗤一声,右侧的枫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笑,笑声娇憨,还带着一些不好意思的意味。
陈剑臣顺目看过去,就见到一株枫树树干后面,正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衫来,洁白胜雪。
晕乎,原来躲在树后面跟自己捉迷藏呢。
陈剑臣无语,走过去,道:婴宁我看见你了,赶紧出来让公子瞧瞧。
下一刻,树后果然转出一人来,身材高挑,身穿一身洁白的衣裳,微微低着头,眉目如画,俊俏似描,忍笑而立……不对不对,不会吧,这是一身男装打扮啊,束着发髻,看起来怎么像个俊俏小郎君,坑爹呢?咱可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思想准备。
陈剑臣心神大震,双眼快速地眨了几眨,又赶紧伸手揉了揉,要从婴宁身上找出某些特征来,但他还没有看仔细,婴宁已经轻轻咬着嘴唇,道:公子目灼灼像贼呢。
说着,终于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笑声如黄鹂初啼,百分百的少女笑声。
这时候陈剑臣也已注意到她胸前的山峦坟起,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口气,不禁鼓起来眼睛,心道:没想到小狐狸也不纯洁,会捉弄人了……婴宁笑不可抑,伸手把束发的绸带松开,长发如瀑般垂落下来,及至腰间,不正是一个美少女嘛,含笑盈盈,容华绝代,就差手拈梅花一枝了:婴宁见过公子!陈剑臣干咳一声,好奇问道:婴宁你怎么要穿男装?婴宁笑嘻嘻道:从此以后,婴宁就是公子的贴身书童了呀,当然要穿男装,穿女装不方便出入的。
陈剑臣咦了声:你说要当我贴身书童?婴宁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莫非公子不愿意?陈剑臣支吾道:愿意是愿意,不过这个嘛……婴宁却一本正经地道:公子愿意就行了……嗯,其实一直以来婴宁都想做公子的书童呢,出门的时候帮公子背书筪,打油纸伞;在家的时候就帮忙铺纸磨墨,看公子写字写文章,或者陪公子一起读书……说着说着,见到陈剑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不由脸一红,道:公子你怎么啦?莫非婴宁有什么地方没说对?陈剑臣赶紧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恰好想到一句诗。
什么诗?刚才忘了说婴宁也最喜欢听公子吟诗了!上次公子写的《正气歌》,以及那一首《人生路茫茫》,我都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
闻言陈剑臣再度干咳一声,争取要把喉咙功能调整到最佳状态,这才缓缓地,声色并茂地吟道:白衣捧砚送纸笔,红袖添香伴读书。
吟完之后,心中大汗,感觉自己怎么那么像是某些拐骗无知少女的文艺青年呢……婴宁粲然一笑:公子喜欢就好。
公子,还有我呢!这时候,小义突然间从附近一片草丛里蹦跃而出,一路狂奔过来——这家伙敢情刚才是躲在周围偷听啊!陈剑臣恨得牙痒痒的,高声道:小义,你来得正好,公子家中正缺一名扫地工呢,就你了。
小义差点蹦起三尺高,哭丧着道:公子我错了,能不能换一个,话说我偷油偷银子很厉害的。
陈剑臣忍住一脚把它踢飞的冲动,板着脸道:没得商量。
小义便耷拉着脑袋,很委屈地说:那好吧,扫地就扫地,不过公子你要特制一把扫把给我用才行,就像上次那支特制毛笔一样。
婴宁噗嗤一笑,道:小义,你这样子能扫什么地?还是乖乖继续跟公子学习读书写字吧。
回想起昔日陈剑臣手执柳条下的教育环境,读书读到喉咙痛,写字写到手抽筋的惨况,鼠妖这下真得跳到三尺高:公子,你可是亲口说要我当扫地工的,不准反悔。
陈剑臣扫了它一眼,眨眨眼睛:小义,读书写字和扫地有冲突吗?噔!鼠妖一个失神摔下来,尾巴向上,四脚朝天。
第一百五十二章 添香一个人上山,两个人下山,外加一只鼠妖——之前婴宁的男装实在不合格,不过在陈剑臣仔细的指点之下,她又微微用了些手段,终于把自己的形象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俊俏小厮。
白色的衣衫也换成了蓝色的,头上包一方蓝色软巾,不过她的相貌实在太过于俊俏水灵——这是难以改变的,除非披上合适的画皮。
从外观上看,婴宁如今的模样很接近书童的定位了。
在天统王朝,有条件的读书人都会有书童跟随,仿佛一个小秘书一般。
陈剑臣突然找一个书童并不会令人奇怪,只要帮婴宁捏造一个出身就好了。
为防江钰还会等在外面,陈剑臣和婴宁是分批出山的。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有点多虑,江钰早骑马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会不会回江州搬救兵。
然而陈剑臣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外面和婴宁汇合后,由婴宁施法,腾云驾雾般一路悄悄回到江州城门外,然后才慢悠悠进城。
整个过程只用了半盏茶时间,陈剑臣由衷感叹:身边有个神通广大的伴读小书童,真好!入城后直接回家,跟母亲和阿宝介绍婴宁。
当然,故事早就编排好了,滴水不漏,莫三娘她们自是没有丝毫疑心。
婴宁爱笑,年纪看上去和阿宝差不多,十四、五岁的样子,言行举止知书达礼,非常能讨人喜欢。
莫三娘还专门把陈剑臣叫到一边,交代道:留仙,人家是来给你当书童的,你要好生对待,可不能随意打骂。
陈剑臣啧啧嘴唇,点头称是。
在家里待了半天,吃了晚饭后,陈剑臣就带着婴宁回书院去——他在书院有独立的学舍,可以用东西隔开,另外设立一个单间出来,铺个小床让婴宁睡。
其实在书院中,很多生员都是带着书童一起进学的。
书童的作用大着呢,可以帮忙整理房间,铺床叠被,斟茶递水,整理书籍笔墨等等。
不过一般生员不会和书童一起住,而是在学院另外租地方给他们住。
陈剑臣所认识的朋友中,只有王复家境稍好,但因为某些原因他并没有找专门的书童,而是需要时才到江州的店铺里叫跟班。
陈剑臣带着书童回书院的消息,很快王复和萧寒枫都知道了,好奇地跑过来看,第三个到来的是席方平。
——自从救回父亲的性命,席方平得了汪城隍的诸多补偿,他自然就有了进学明华书院的本钱。
进学之后,由于陈剑臣的关系,他和王复,以及萧寒枫之间很快就打成一片。
留仙,这就是你的书童?看见婴宁后,王复几乎眼珠子都要瞪掉了,一把抓过陈剑臣:留仙,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一个俊俏可爱的书童?快给愚兄介绍介绍,我也去找一个。
陈剑臣没好气地道:我在半路捡的。
王复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不过也没有继续纠缠多问了,说笑了几句就各回学舍去。
他们走后,婴宁一吐舌头:公子,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吗?陈剑臣笑道:嗯,一起读书不易,性情合拍也不容易。
婴宁哦了声,开始收拾学舍,不用多久就在东面铺出一张小床来,中间则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
此时小义探头出来,跳到书桌上,背负两只爪子,打量着那块木板,然后老气横秋地道:婴宁姐姐,我觉得这块木板真心没有存在的意义。
婴宁伸手就往它额头处一弹:小义,还记得出身之前姐姐和你说的话吗?小义马上陪笑道:婴宁姐姐,这块木板隔的位置实在太好了!陈剑臣好奇问:婴宁,你和小义说了些什么?婴宁朝小义一努嘴,小义马上昂首挺胸,道:打死我也不说。
一双小眼睛咕噜噜转,就怕公子给它一爆栗。
陈剑臣哈哈一笑,不去理它。
小义眼珠子一转,忽道:公子,晚上我不必要一定睡在学舍里头吧。
陈剑臣随口道:随便你。
小义道:那就好,其实我最喜欢睡的地方就是树洞了……嗯,听说学院里养了三头猫,咱想去拜会拜会它们,公子可否?这家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有了虐猫兴趣,不想想它一只成妖的老鼠成天去欺负猫有啥意思。
随便你吧,只要不闹事就行。
好哩。
小义兴奋地叫了声,嗖的一下就跑了出去,转眼不知所踪。
出到外面,它一溜烟跑远到一处墙角,自言自语道:公子,婴宁姐姐,小义我算是配合了吧,决不当第三者,哼哼!嗯,那么本老祖接下来就要先去找只母猫耍耍了,母猫母猫,老祖来也……夜色渐浓,月亮升空,今晚倒是个月朗星稀之夜,窗外的蟋蟀,各类不知名小虫非常准时地就大合唱起来,煞是热闹。
喵喵!在稍远的某处,却又不知那只猫发、春了,叫得很是哀怨缠绵……公子,你今晚是读书呢,还是写字?婴宁很快就投入到了书童的角色。
平时一般时候,陈剑臣晚上都是先看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再练字的,便道:先看书吧。
哦,好的,那公子想看哪一本书呢,婴宁给你拿来。
陈剑臣一怔,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自己去拿就行了。
那怎么行?婴宁却很坚持:如果这些事婴宁都做不到,怎么能做公子的书童?陈剑臣哑然失笑。
婴宁盈盈的目光半却非常认真。
嗯,好吧,我今晚要看《八方笔记》。
于是,很快婴宁就从书架上取来《八方笔记》,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又去泡好茶过来给陈剑臣,然后她才自己到书架上浏览一番,最后很欣喜地拿下一本书来看,正是诸葛卧龙写得《阅微堂游记》,翻开,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室内有婴宁在,陈剑臣读书的情绪莫名受到了影响,罕见的难以做到专心致志,每看一页书,便偷眼瞟到婴宁那边去。
目灼灼,贼腔未改……婴宁嘻嘻一笑,打趣道。
陈剑臣老脸一红,道:婴宁,我还是写字吧。
嗯。
婴宁很乖巧地答应,放下书,拿出文房四宝,先撸起袖子,露出如玉的皓腕,十指芊芊,很认真地磨起墨来。
墨汁漆黑,玉腕晶莹,相映鲜明,仿佛就是一幅生动的画。
陈剑臣不是木头呆子,一颗心突然跳得好快,竟涌现出前所未有过的迷乱来,心猿意马,浑身不自在。
墨磨好了,婴宁又铺开白纸,问:公子要用哪支笔?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只有一支笔了,起码三支以上,款式不同,类型有别。
陈剑臣随手提了一支,醮了墨汁,长吸口气,刚要下笔。
婴宁忽问:公子笔下有正气,婴宁要不要避一避?陈剑臣回答:无妨,我的正气收放自如,不会有影响的。
嗯。
婴宁就站到一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要看公子写什么字。
静、静、静、静……却见陈剑臣下笔如飞,一连反复写得都是同一个字——静字。
婴宁一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道:公子,你这是?一口气写了十余个静字,陈剑臣的情绪彻底恢复下来,笑道:这是文字游戏。
文字游戏?不错,嗯,我有时候觉得心烦气躁了,便要跟自己做个游戏,才能心平气静下来。
比如说和尚们想静心,便要敲木鱼算念珠;道士们要静心就闭目打坐等,都是一种仪式。
而我,就需要写字。
这也是陈剑臣目前还没有把《三立真章》修炼到家的缘故,如果到了立德之境,哪里需要写字?直接一坐下来就能做到心静如水了。
婴宁又问:公子今天烦躁的原因是否是因为婴宁?陈剑臣怕她会胡思乱想,便呵呵一笑:怎么会呢?其实我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心烦气躁的。
话出口才后悔,貌似和某句很出名的广告词给联系上了,幸好婴宁听不懂,否则真是无地自容。
婴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追问:真得不是?陈剑臣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
掷地而有声。
嘻嘻,那这样也没事啦。
那样?陈剑臣还来不及开口相问。
那边婴宁说着,香风闪动,一下子就飘到陈剑臣旁边,小嘴在他左边脸颊之上蜻蜓点水地轻吻了一下,然后咯咯一笑,又闪电般退开,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捧起《阅微堂游记》继续看起来。
好香呀!脸颊添香,陈大秀才突然觉得某处很不对劲,差点当场出丑,他怪叫一声,赶紧手忙脚乱地又铺开一张纸,提起毛笔刷刷刷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起码写满了三张纸,足足写了三十八个静字,可一颗心还无法平静下来。
狐狸精,真得是狐狸精啊!第一百五十三章 启程今天晚上,前所未有的漫长。
陈剑臣躺在床上,双手枕肩,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发呆。
公子,你还没有睡吗?嗯。
心又乱了?有点。
嗤嗤的笑声从木板后面传来,不难想象,小狐狸精一定在掩口葫芦,得意偷笑呢。
这小妮子……陈剑臣好笑又好气,却又觉得有异样的温馨在心中泛起,犹如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光阴似箭,已经到了三月中旬,要启程前往浙州参加那天下第一才艺竞赛了。
离别在即,陈剑臣从学院返回家中,特地陪母亲莫三娘拉了两天家常,他徒然发现自己自从来了江州后,和母亲以及阿宝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原来天下间人与人之间最长的距离不是时空,而是忙碌。
一忙字可让咫尺天涯,可让至亲生疏。
不过莫三娘没有觉得什么,在她眼中,儿子是越来越有本事,越来越有能耐了。
至于东跑西跑,走南闯北的,很正常。
男儿志在四方,安能蜗居一室?倒是阿宝的眼神十分幽怨,在闲暇之余总是偷偷看着陈剑臣,仿佛要多看他几眼,永远都不够看似的。
除了母亲和阿宝,陈剑臣还上去金针斋和鲁惜约告别,说自己要去浙州一趟,估计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鲁惜约并没有说太多,只幽幽一句:留仙哥,谢谢你来和我告别。
对于她话中的意思,陈剑臣心里自然明白,唯告别有声,方知心中有伊……离开金针斋,跟在后面的婴宁笑道:公子,那鲁姐姐很喜欢你呢。
陈剑臣问道:你又知道?婴宁有点小得意:婴宁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那你的意见?婴宁晃着脑袋:我觉得挺好的。
陈剑臣嘿嘿一笑,吩咐小义道:小义,现在我要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小义嗖的探头出来,仰首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公子,你终于有任务要交给我了吗?小义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呢。
陈剑臣嘴一撇:怎么会?哪怕一片短短的竹篾,都可以用来刮屁股,更何况你是堂堂的打洞老祖?——在天统王朝,由于纸张珍贵,所以一般普通百姓如厕之后,都是用竹篾,甚至树叶来刮屁股的。
小义心里嘀咕:公子这是在赞我呢,还是损我?陈剑臣正色道:小义,我和婴宁离开江州之后,家中的事务就全靠你了。
小义一呆:公子你不带小义去浙州?陈剑臣回答:总得要留一个下来护家吧。
鼠妖虽然说本体孱弱,但跟随婴宁后学了不少法术,隐身术也练成了,可以说不再是一只光靠画皮吓人的小妖,而有了诸多可依仗的本领,看家护院,不在话下。
小义本想着公子也会带它一起去浙州的,不想另有安排。
只是这安排,听起来也不错,起码自由多了;话说它心中早发下宏愿:要把江州城内的所有的母猫全部虐一百遍呀一百遍……遵命,公子,我一定会把家看得稳稳妥妥的,不出丝毫差错。
顿一顿,又问道:公子,那金针斋是否也属于我的任务?你说呢。
明白了公子。
小义反应迅速,脑子十分灵光。
交代了小义的任务事宜,其他就没有太多收拾了。
婴宁在帮他把行李收拾好,一股脑装进了血檀木书筪内——婴宁早就发现了血檀木书筪的不平凡,好奇一问,陈剑臣没有丝毫隐瞒,把皇甫父女一家的存在,以及在苏州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婴宁欢呼雀跃,说终于找到了同类,很是高兴。
而血檀木书筪在她手中,诸种功能一一被开发使用了出来,物尽所用,真正发挥出法宝的效果来。
防风防雨防尘倒是其次,关键在于其内空间得到最大限度的拓展,能够容纳下一屋子的东西而有余。
当真是内有乾坤。
不过此功能需要法力来驱使,陈剑臣却无法使用。
但这如今也不是问题,有婴宁小书童在,一切无烦恼。
出行之时,书筪自然着落到了婴宁那稚嫩的肩膀上。
这倒不是陈剑臣不懂怜香惜玉,实在是婴宁的一力要求。
旅途遥远,需要提前而行。
出发启程的日子也早就定好,而一同前行的,有顾学政,还有两名夫子——领导层人数要多于生员代表人数。
由此足以证明这一趟明华学院的目标,不在于生员扬名,而在于领导联谊。
临行前一晚,王复在状元楼摆下酒宴,宴请陈剑臣和萧寒枫,藉此壮行。
本来他还叫了书院内其他的生员,但几乎没有人愿意来吃喝这一顿酒。
用他们充满了冷嘲热讽的声调说:他们没资格和代表同席吃饭啊……时至今日,一众生员对于陈剑臣和萧寒枫的当选依然耿耿于怀。
无它,只因顾学政给出的挑选理由实在不够说服力。
在很多人看来,年轻不仅代表着前景,更代表着没阅历,没本事,没资格……然而木已成舟,他们也无法改变结局,唯有通过种种表现来进行无声的抗议。
所以,启程当天绝大部分的生员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全部请假了,早早就溜得不见人影。
最后导致送陈剑臣他们上船的人只有寥寥几人。
顾学政的面色有些阴沉,两名夫子则直接开骂。
倒是两名当事人陈剑臣和萧寒枫很没心肝地谈笑风生,仿佛一点影响都没有。
在陈剑臣看来,一众生员的所作所为实在弱爆了,怎么能因为一盘沙而糟蹋了满腔的兴致呢,当用一句古诗来抒情: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可从江州到浙州,先走水路,再走旱道。
水路就是坐船从鉴江顺流而行,要航行近十天;然后再走差不多五天的旱道,这才能进入浙州城府。
——生活在天统王朝这般的世界,交通始终是个大问题,出一趟远门,动辄十天半个月的旅程,耗费时间实在太多。
俗话说耗费时间就是耗费生命,况且旅途寂寞,奔波劳碌,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能令人愉快的事情。
一直以来,陈剑臣都想找个方法把交通问题解决掉,一劳永逸——通用的马匹当然不能算,千里马都不够看,所谓千里马,其实也就是说着好听,不可持久,而且,骑马急速颠簸同样不好受。
在陈剑臣看来,最好的赶路方式就是像修士那般飞天遁地啥的。
不过详细问过婴宁之后,陈剑臣这才知道修士的世界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修士基本快速赶路的方式,诸如风遁土遁什么的,又或者贴神行符之类的辅助道具,但无论如何都需要耗费一定的法力,不适合走远路。
至于传说中的腾云驾雾,始终还停留在传说阶段,不说一般人,普通修士一样没见到,估计要修为到法相这个等级才能施展出来。
就算施展出来,一样要耗费不菲的法力,皆因速度总是和损耗成正比。
神仙之所以被叫做神仙,不就是法力高深嘛。
法力可当自来水使,自然能飞得更高,更快了。
婴宁还说了一种赶路的好办法,就是叫陈剑臣降服一头成妖飞禽,坐着飞,速度自是快速异常了。
飞禽,还要成妖的?这起码需要鹰那一种级别才行,可遇不可求,也就说说而已。
……船只升帆,乘风破浪,起航顺流而下。
这艘船是书院花了大价钱包下来的,乘客不多,就是顾学政,两位先生,以及他们几名书童仆从,和萧寒枫、陈剑臣主仆,总共十八人。
除了萧寒枫外,顾学政,先生们,陈剑臣都有贴身书童。
另外每位先生还带了两名仆从,而顾学政除了书童仆从外,另外还有四名精悍的侍卫——堂堂一州学政大人,身边岂能无人?寂寞的旅途从登船的那一刻,几乎就开始了——两位先生倒好雅致,每天小酒喝着,小菜吃着,几乎天天都在走棋,藉此打发时间;而顾学政甚少出来,在船舱内闭门不知干啥,反正很少在陈剑臣与萧寒枫面前说话,估计要保持距离,显示官威。
剩得陈剑臣和萧寒枫两个,闲来无事,萧寒枫就在浸淫他的丹青妙笔,屡有创新之作,然后拉陈剑臣过来欣赏,给意见。
对于此道,陈剑臣并无太多的兴致,毕竟是过来人嘛,见过了猪爬树还稀罕猪走路?更何况有婴宁在呢,不能把小书童给带坏了。
所以更多的时间,陈剑臣更情愿呆在船舱中,红袖添香,其乐融融。
起航第五天,傍晚时分,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乌云滚滚,雷声如鸣,不多一会就下起了大雨,天地白茫茫一片。
风云变幻,鉴江顿时波涛汹涌,惊涛拍岸,船只飘在上面,犹如一片落叶,起伏波动,很是颠簸。
摇晃得厉害之下,不惯坐船的人只怕当场要呕吐出来。
陈剑臣不曾遇到如此阵仗,担心船只会出事,便想走出来看看,不过被艄公拦住了:这位公子,你还是留在船舱中吧,外面风急雨大,你出去后只怕有危险,如果不小心被风浪卷入江中就麻烦了。
其实水对于陈剑臣而言早就不再具备什么危险性,无它,只因他服食了避水珠——避水珠为原鉴江河神丁隐所送,不过当时陈剑臣并没有吃,而是等和婴宁一起后,让她检查验证过完全没问题了,他才吞食掉。
味道腥腥的,并不算好吃,吃进去以后,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变化,至少没有当初食用大罗果那时候那般大反应,问婴宁是何故?婴宁回答道:公子,这避水珠乃天地奇物,极难遇到。
不过它的作用只限于对水免疫,其他并没有什么效果。
所谓对水免疫,并不是说滴水不能沾身,而是不管在江河还是汪洋中,都能做到如走陆地,没有任何呼吸上的问题。
说白点,一颗避水珠就等于一个水肺,而且是永久性的。
吃了避水珠,陈剑臣就具备了鱼儿的呼吸系统,当然不怕掉进水里去会被淹死。
不过这样的事情陈剑臣当然不会随便和别人分说,所以在艄公善意的劝说下,终是没有走出去。
那艄公年约五旬,一张黝黑的脸充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他望了望天,忽而长叹口气,说道:今年的雨水只怕不会少。
常年走船的,对于天时变化具备一种无与伦比的经验。
后面陈剑臣听见,不由好奇问:雨水多会怎么样?艄公摇摇头:雨水多,鉴江乱。
古有传闻,鉴江为龙,龙遇大水便腾空,它龙王爷腾空上天就高兴了,但每每这个时候都是鉴江决堤,水淹两岸,灾民如潮。
听着,陈剑臣微微一皱眉:前世他熟读不少历史,知道大河决堤泛滥的严重性,不过穿越以来却不曾听过这一茬,更没有遇到过。
如今听老艄公一说,就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情都在自己身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此时风急浪狂,这艄公无暇多说,赶紧跑出去帮忙了。
在船舱内,陈剑臣凝神望着外面时不时飞起来高过船舷的浪头,悠然一叹。
这一场风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半个时辰后就风收雨停了,咆哮的鉴江渐渐平静了下来。
此后数天,一直平淡无事,水路坐完,又开始坐马车,辚辚而行,直跑得人昏昏欲睡。
这一天,终于进入浙州地面金华县内,距离浙州城府不远了。
但因为贪赶了些路,导致到了傍晚时分陷入到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两难境地。
道路苍茫,夜色迫近,顾学政有些心急,他可不愿随便露宿路边,就问车夫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
那车夫想了一会,忽然道:前面不远的山林中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叫兰若寺,挺大的,可以住人,对付一晚。
兰若寺?听到这个名字,陈剑臣不禁一呆,顿时便有些急了,情不自禁就脱口叫道:不可……第一百五十五章 鬼讯听说要去兰若寺过夜,陈剑臣当下不顾身份,赶紧开口叫道:不可!诸人皆好奇地望着他,顾学政眉头一皱:留仙,有何不可?陈剑臣随机应对,回答:学政大人,那兰若寺既然废弃已久,定然成为了蛇虫鼠蚁的乐园,哪里还能住人?顾学政本来就有点洁癖,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又问车夫,看实际情况如何。
车夫恭敬回答说道:那兰若寺建立在山麓之下,其中多树木,很是荒芜。
加上废弃多年,平时极少人去前往。
其实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如今里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听这么一说,一座破旧崩坏,蛇鼠一窝的烂败寺庙跃然出现在大家的脑海之中。
顾学政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又问车夫哪里还能借宿。
车夫想了一会,说再往前赶一个时辰的路,就能赶到一个名叫青田的乡镇之上。
既有乡镇,顾学政不再犹豫,马上叫车夫继续赶路。
车夫挥起马鞭,吆喝着,驱使马匹奔驰。
坐回自己所属的车厢内,陈剑臣暗松口气;萧寒枫倒有些不以为然,道:留仙学长,你管那么多干甚,我听说学政大人可不喜欢学生多嘴。
身为学政,自有上位者威严,治下学生不经提问就出声,显然不喜。
陈剑臣嘴一撇,心道:你以为我想多嘴吗?这一路走,他把车帘布撩开,有些好奇地往路边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远远的,在一片苍莽的山脉之下,一大片碧绿的树林之中,隐隐可见有两三座尖尖的塔顶露出来。
在暮色之下,显得颇为庄重肃穆——不难想象,在这些塔尖之下,树林的围绕中定然存在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寺庙。
兰若寺!三个仿佛有魔力般的字眼,每每想及,陈剑臣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荧幕上的种种经典情节来。
先前下意识的让顾学政改变主意,是他条件反射般的决定,总觉得去兰若寺过夜的话,必然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只可惜眼下路过金华地界,却无法进县城去看望聂小倩,看来得先到了浙州府城再找机会出来了。
马车飞奔,不用多久,兰若寺便被抛到身后,渐渐连突出树林之上的塔尖都看不见了。
陈剑臣在车厢内坐好,一边婴宁凑近来,低声问:公子,你是不是觉得那兰若寺有问题呀?她凑得近,吐气如兰,呵得耳朵痒痒的,陈剑臣心神一荡,点点头表示她问得正确。
另一边的萧寒枫见到两人如此亲近的姿态,心里顿时一叹:又来了,又来了,怪不得以前留仙学长说不喜风月,原来竟有断袖之爱,实在……太刺激了……在坐船之时,他就常见到婴宁和陈剑臣之间有时候有些表现很不同寻常,根本不像是普通主人和书童之间的关系,反而带着一些暧、昧,一些玩味……简单地说,有点像是同志关系。
在天统王朝的士大夫阶层,娈童之风并不少见,甚至被一些文人骚客视为雅事,还写了不少对应的诗歌辞赋来歌颂,比如其中一句: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其中姿态风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诸葛卧龙的《阅微堂游记》里就记载着一则类似的故事,名曰《黄九郎》,说是一个叫何子萧的书生,喜欢一名雄性狐妖黄九郎,两者反其道而用之,日久竟生爱。
故事最后,故有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入之句。
因此,萧寒枫见到婴宁如此俊俏水灵,宛如处子,实在人见人爱,陈剑臣对其那样,其实并不算大惊小怪——书童书童,对于很多士大夫而言,不但铺装叠被,暖床更是不可或缺。
由此萧寒枫反而恍然大悟,灵感大增,心想自家的春宫图式,又可以进行创新,开辟新的一类题材了,定然红火大卖啊!想到做到,他顿时不顾颠簸,铺开文房四宝,开始酝酿构思。
陈剑臣自不知萧寒枫心中所想的龌蹉,皆因从他的立场上来看,自己和婴宁表现亲热些毫无问题。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已全黑,终于抵达到那青田镇。
却是一个人口并不算密集的小镇子,不过幸好有间客栈,名字十分大路货,叫悦来客栈。
投了客栈,安顿下来,诸人就在一楼用膳。
舟车劳顿,顾学政掩饰不住的倦意,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干咳了一声,道:曾夫子,此处虽粗鄙,但肯定比那兰若寺好许多,呵呵,幸而留仙提醒,我们才不用借宿荒庙。
——两位先生,一个姓曾,一个姓许。
兰若寺?听到这三个字,客栈内其他的人立刻侧面而视,面露古怪之色死死地盯着顾学政看。
众人的异样,马上引起了顾学政的注意,可当他往周围一看时,那些注视的人连忙别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纷纷低头吃喝起来。
顾学政眉头一皱,心道:这客栈的人倒有些奇怪……便叫做一名侍卫,叫他让店小二过来。
那小二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很是伶俐精灵。
小二!店小二察言观色,自看出几分门道,连忙回答:这位大人有何吩咐?顾学政沉声道:刚才本大人说及兰若寺,为何其他人都脸色讶然呀。
话音刚落,那店小二面色一下子就有些白了,双眼都直起来。
看见他的表现,顾学政更觉得奇怪,手指在桌子上一敲,语气重了几分:嗯?快说其中有什么古怪!那店小二大力吞一口口水,有点哭丧地回答:禀告大人,大人一定不是本地人士吧。
这才不知道那兰若寺的情况……这个,兰若寺闹鬼呀!闻言,顾学政反而放松下来,冷哼一声:朗朗乾坤,圣上英明,四海升平,天下何处有鬼?简直一派胡言,快快走开,免得污了本大人的耳朵。
店小二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赶紧退开继续去端菜了。
斥责店小二走后,学政大人犹觉得气愤难平,拂袖道:还以为是什么事?却行此装神弄鬼之言,哼,都说浙江学风昌盛,教化得体,如今一看,不过尔尔。
那许夫子劝说道:学政大人何必动气?不过是些山野村夫的无端之说罢了。
曾夫子同样出言劝说——对于他们而言,谨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句,却说不得听不得怪力乱神的存在,一律无视。
陈剑臣在另一桌,听见店小二的闹鬼之说,暗暗留意,准备找个机会好好询问一下对方,了解其中的情况——当日树妖拔根而起,不知去向;可从陈剑臣的想法上,他几乎有90%的肯定,树妖应该是搬来了兰若寺。
它若来到此地,不兴风作浪是不可能的。
眼下结合闹鬼之说,正丝丝入扣,不差分毫。
吃过晚饭,开始回房洗漱安歇。
陈剑臣故意拖到最后,等顾学政等人都上楼去了,才唤过店小二,先往他手里偷偷塞了一把铜钱,然后才问:小二哥,我等是从江州赶赴浙州参加开泰书院举办的天下第一才艺竞赛的生员,初来贵地,人生地不熟,故而想向你打听些风土人情。
拿了钱,店小二眉开眼笑:公子尽管询问,小的知无不言。
于是陈剑臣开始很零碎地问东问西起来,到了最后才佯作无意地问起兰若寺的情况。
听到兰若寺三个字,店小二脸色又有些发白,往四周瞄了几眼,这才压低声音道:公子你不知道,那兰若寺荒废也有很多个年头了,以前朝廷灭佛,把寺庙里的佛像什么的都砸烂了……但不知怎的,去年的时候,有猎人在庙里借宿,无意中发现了金子,大发横财。
这消息不知怎的就传扬了出去,于是附近很多人都蜂拥而去,都说那些金子肯定是以前和尚们埋下来的宝藏,谁能找到,谁就发了……听到这里,陈剑臣心里已有几分明了,钱财可通神,还有什么比钱财更能让人动心的呢?一个宝藏的传闻,就像一大口香喷喷的诱饵,很容易就能引得无数鱼儿抢着来咬钩。
店小二接着说道:去寻宝的人多了,还真有人从庙宇的旮旯里头发现了金子,欢天喜地地拿着金子就回家了。
但不知道为何,那些得了金子的人不出三天,就被人发现全身乌青干瘪地死在了床上,非常恐怖……到了此时,大家才知道兰若寺的金子拿不得,一旦拿了就会有恶鬼缠身,报应来到。
久而久之,就没有什么人敢再去兰若寺了。
他讲述完后,陈剑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店小二道了声谢,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作为生员代表,这一路来他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学院报销的,不过由于规定,安排他和萧寒枫一起住一个厢房,再加上婴宁就有些不方便。
有见及此,陈剑臣干脆自己出钱额外要了一间上房。
回房后,婴宁问道:公子,要不要我去那兰若寺看一看?第一百五十六章 蔑视对于婴宁自动请缨的行为,陈剑臣沉吟片刻后否决了,目前情况未明,让小狐狸精去打探消息并不适合,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行人早早起来,吃过早餐之后就开始赶路,按照路程和速度计算,顺利的话,估计在黄昏时分就能进入浙州城府了。
想到漫长的旅程终于到头,大家的情绪都开朗起来,有说有笑。
得得得!马蹄声大作,往侧边看去,就见另一条岔路,从北方而来一大队人马,起码有二、三十骑,八辆车子,阵容很是庞大。
那些马车一辆辆,都是非常标准的双马力拉车,车厢长而宽,装饰华丽精美,其上还各自插着一面旗帜。
旗帜清一色红体镶黑边,一面绣着一尊辟邪模样;另一边则绣着杏黄的大字——三个大字:国子监!这是国子监的队伍,怪不得阵容如此庞大,不亚于朝廷大员出巡。
国子监,就是天统王朝最大、最负盛名的学院,建院历史几乎和王朝历史一样漫长,近千年来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大儒,朝廷大官,可以说举足轻重,拥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
它仿佛就是王朝的心脏,专职给天下输送新鲜血液。
国子监建立在京都,但不在城府之内,而是建立在京都东郊,依山傍水而立院——当初国子监的缔造者就是赫赫有名的董圣人,他之所以把书院地址选择在城外,而不是城内,却是别有一番涵义,用他的话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若书院建立在繁华的京城之内,生员们哪里还能专心下来读书?只怕天天都想着出去玩耍了,定然会染尽红尘骄奢。
环境造人,从来都是至理。
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国子监早已成为天下读书人最为向往的梦想之地。
只是进入里面读书的机会极其难得,除了有门路的权贵子弟外,普通寒门弟子要想进入国子监,则只能通过特招生、岁贡生、以及举进生来实现了。
岁贡生为朝廷恩科特立,但对象往往是那些考了一辈子都中不了举的老秀才,关键不但要老,还要在当地有一定的声望名气,这才有资格被选为岁贡生。
至于举进生则是通过了乡试的生员,他们算是中举的了。
这样以后,就能报名进学国子监,录取率非常高,几乎没有不录取的。
问题在于,当生员们通过了乡试,取得举人功名,一般人都会直接参加会试,殿试了,哪里还愿意半途而废又去读国子监?只有少数的举人为了镀金才会暂时放弃会试,以及殿试,中途转入国子监之中。
撇开上面两个路子,特招生倒算大开方便之门,只不过门槛同样高得要命。
国子监每年开春二月就会开始招生,无论贵贱,不分年纪,只要有秀才功名的生员都能报名考试。
只是每一年的考试内容都非常艰涩深奥,甚至说奇离古怪都不过分,简直比科举还要难几分。
如此之下,能通过考试的生员几乎凤毛麟角。
——故而,作为天下最大的书院,国子监里面的生员人数,哪怕在最高峰之时,也没有超过三百之数。
这一次开泰书院举办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基本给天下所有的有名书院都发了请帖,国子监当然不能例外。
眼前这一队车马,想必就也是来浙州参加活动的代表。
然而阵容比起江州这边来,不知强盛了多少倍。
铛铛!国子监的人马前列,甚至有专人鸣锣开道,以此示意等闲人遇到,要退避三舍,让他们先行。
这是非同一般的特权待遇,仿佛陈剑臣前世的警笛开路。
锣声一响,陈剑臣这边的三辆马车顿时安安分分地停住,往路边停靠。
咦,这不是顾兄吗?突然之间,一把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响起,就见到国子监队伍中的一辆马车,车帘子被撩开,探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来。
这脸的主人身材魁梧,头戴乌纱帽,浓眉,丹凤眼,鼻子很高,嘴唇线条分明,仿佛刀刻出来的一样。
他探头出来,正见到对面同样撩开车帘子的顾学政,便开口叫道。
其呼唤顾学政为兄,但语调之中殊无敬意,反而隐隐有一种嘲弄之意,透着一种佯装惊奇的假!果然,顾学政见到他,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只是碍于礼节,不得不拱手道:原来是风兄……想不到风兄也是亲自带队而来。
那风兄吩咐马车先停一停,哈哈一笑:没有办法呀,身为京城学政,既然国子监派了代表来,我当然也要随行压阵。
顾学政淡淡地哦了声,并没有接着说下去的兴趣。
不过那风学政却还说不过瘾般,又问道:顾兄,这一趟江州明华书院派了几名生员代表来?顾学政回答:两名而已!风学政佯作惊讶:缘何如此少?莫非顾兄对这两名生员大有信心?顾学政听到,心中不禁大骂,要骂对方故意装蒜,揭己方短处痛脚。
要知道江州向来都是教育落后的地方,不说出什么有名的才子,就算一般的进士都少得可怜,这次来参加活动,完全就是来凑景的,对于比赛没有任何期望,哪里会有什么狗屁信心?这风学政,单名奕,字念歌,其也是去年才担当京城学政的,和顾学政同年新官上任。
话说回来,当初顾惜朝也是想竞争京城学政一职,无奈不够风念歌斤两足,竞选失败,最后只能到江州做官。
虽然同是学政,品阶相同。
但一个在京城,天子脚下;一个在偏远的江州,孰好孰坏,一目了然,对比分明。
当年两人同时竞选,成为对手,不可避免就结下了一些恩怨。
眼下双方半路相逢,风学政却不肯轻易放过显示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顾学政忍着一口气,道:风兄说笑了,我江州代表生员并无参赛之意,只是来观摩学习的。
说着,便叫陈剑臣和萧寒枫下马车来参见对方,又介绍起来。
这时候,国子监队伍中的马车内纷纷都有生员探头出来张望打量,不过基本都是只扫了一眼,就又坐回去了。
在那些扫视的目光内,明显附带着某些倨傲、高高在上、乃至于蔑视的意味。
——作为国子监的生员代表,蔑视明华书院的生员代表,实在非常正常。
正常得,就像名牌大学生总会习惯性地看不起三流大学的学生一样。
对于这些蔑视,萧寒枫的面色有些涨红,倒是陈剑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冲动反应。
见到他们,尤其是打量着连胡须都还没有长出来的陈剑臣,风学政不禁哑然失笑:叫这么两个少不更事,进学时间短暂的生员来浙州,那顾惜朝摆明了就是以退为进嘛,倒是个聪明人,有自知之明,懂得进退,明知道不能争,干脆放弃,免得招人嘲笑。
多看了陈剑臣几眼后,他笑着抚须对顾学政道:此子十六岁考的廪生,还是三试第一,又长得一表人才,我可得恭喜顾兄了,治下有这等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他说的,显然又是反话;至少在顾学政听来,就是反话。
顾学政没好气地扫了陈剑臣一眼,并不开声。
其实他上任以来就曾对明华书院的生员进行过一番考察,毫无疑问,童子试三试第一的陈剑臣是他的重点考察对象。
不过可惜,最后的结果让他非常不满意。
换句话说,陈剑臣在进学一年余的时间内,表现最多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根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而且在重要的时文科目之上,甚至是不合格的。
这样的表现,无疑不能让顾学政满意。
然而不满意也没办法,生员的生活学习状态,只要不违反院规,别人都不能强自施压。
牛不低头,无法强按下来饮水。
另外顾学政也不愿逼迫得太紧,否则会起反效果。
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神童级别的人长大后就泯然众人矣;原因很多,但管教过严无疑就是一个大原因。
况且,童子试毕竟只是童子试,在顾学政这等人物的眼里,童子试根本无法准确测验出一个人的真正才学。
而在科举历史的长河里,不知出现过多少在童子试时头角峥嵘,而在正式科举中折戟沉沙的人。
比如诸葛卧龙,他就是一个代表。
其童子试和陈剑臣一样,一样是三试第一,而且还是在浙州。
但后来一直考到老都无法中举,心情愤懑郁闷至极,这才心灰意冷,开始浪迹天涯,写志异艳、情小说,聊以抒发胸臆。
所以说,风念歌的话,顾学政听在耳里,就是反话。
好了,赶路要紧,进入浙州城府后,我再找顾兄说话吧。
说完,风念歌吩咐车夫开始驱马奔行,辚辚远去。
还傻站着干嘛,上车。
顾学政被曾经的竞争对手奚落了一番,心情不好,越看陈剑臣二人越不顺眼,言语之间不可避免就带上了些火气,斥责完毕,拂袖上车。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行令日落西山,赶在浙州城门关闸之前,陈剑臣一行堪堪进入城府,一路不作停留,直奔开泰书院。
开泰书院位于浙州城府东城,占地二十余亩,几乎比明华学院大上一倍,其内绿树成荫,宛如一个大大的庄园子,景色宜人。
巨大的院门坐北向南,右侧之处,和明华书院一样,竖立着一座笔直庄重的圣律碑。
碑上的书院戒律似乎比明华书院还要多几分,一眼扫下来,不下五百条。
——这些戒律,都是很有历史来历的,然而传承至今,有不少都名存实亡了,生员可以用捐钱的办法抵消部分律令的约束。
比如在明华书院,本来每个生员每个月请假的数额都有限制,但现在只要交纳翻倍的请假费,就可无限制请假,书院学监才懒得多管。
进入书院,开泰方面早安排了专人来接待,把他们带到西面的迎宾区去。
迎宾区以书院为大单位,划分成一个个的独门独户的院落,因为明华书院的人最少,就被安排在最边上的一座小院子里头。
住宿环境不错,每个生员代表都有独立的房间。
至于饮食,被发放了一块木制的名刺,等若是身份证明了。
有证明,就能在开泰学院里的食堂内免费用餐。
安顿完毕,顾学政吩咐陈剑臣和萧寒枫两人要好生呆在院子里,不要乱闯,然后他就和两位先生出去应酬了。
留仙学长,请过来一下,我有一幅画要请你题字!吃过晚饭后,萧寒枫叫道。
陈剑臣走过去他的房间,就见书桌上铺开一幅画,走近些一看,颜色鲜艳,惟妙惟肖,正是一幅生动的春宫。
萧寒枫画春宫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一幅画上的内容,却是两名光溜溜的妙龄男子在一棵柳树下的草地上干活,草地之上,还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呢。
至于另一边,则是一脉溪水在潺潺而流。
——自从被王复带上道,萧寒枫就很少画纯洁的肖像了。
一幅人物肖像最多两三百文钱,可一幅精美春宫都是五百文以上,价钱差太多,他当然选择春宫。
陈剑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寒枫学弟,你什么时候改好这一口了?萧寒枫当然不能回答说是受到你和书童的启发,随口道:做我们这一行的,也要与时俱进,不断进行创新,这才能保持销路。
陈剑臣哑然失笑,问:你要我题字?正是。
学长书法上佳,正是不二人选。
字画字画,两者往往不可分割,特别是画上,如果被题上一首好字好诗,身价倍增。
陈剑臣道:题字可以,但我不会留印章。
萧寒枫笑道:这个无妨。
他自己同样没有留下印章的,为的就是减少某些麻烦。
于是陈剑臣提起笔,微一凝神,下笔就写了八个字:伊人何处吹箫起?隔江爱弄后庭花!萧寒枫读了一遍,拍手赞道:好字!好诗!学长何不再写两句,合成一首七绝?陈剑臣笑着放下毛笔,道:兴尽矣。
负手走了出去。
萧寒枫又读了一遍,心中顿时一叹:若不实践入微,又如何能写出如此妙句?一吹字,一弄字,意境尽出,实在深得其中三昧,妙哉……出到外面,陈剑臣寻思现阶段距离竞赛正式开始还要三天,这三天时间正好可以过去金华一趟,看望聂小倩。
想到这里,他决定明天向顾学政告假,离开浙州。
夜幕下的开泰学院分外的热闹,近日来,受邀的各地书院代表都纷沓而至。
正式的才艺竞赛还没有开始,私底下书院生员代表之间的以文会友就已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了,或即席赋诗,或对联,或猜谜,各种形式,层出不穷。
据说其中很是出现了几个惊才绝艳般的才子,有来自湖州岳麓书院的尘依,有来自杭州舜天书院的易风,有来自衡州石鼓书院的莫远等,都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属于竞争天下第一才子头衔的有力人选。
当然,除了他们,开泰书院本地的生员实力也不俗,另外,别忘了国子监那边的代表呢。
然而对于这些热闹,陈剑臣根本没有多少兴趣,一路颠簸,正需要休息,故而连每晚习惯性的读书练字的时间都砍掉了一半,早早上床睡觉。
公子,你是不是另外有事才来的浙州?黑暗中,另一边的婴宁忽然开口问道。
嗯!如果有什么要婴宁做的,公子不用客气,直接吩咐即可。
陈剑臣又是嗯了声,因为有些话语,本来就不用说出口。
……一夜无事,第二天找到顾学政请假,寻了一个要到浙州观摩的理由。
不料当即被顾学政拒绝了:留仙,你第一次到浙州来,如何能乱跑?此事勿要再提,还是安分留在开泰书院里吧,今天本大人要带你出席一个宴会,不可缺席。
学政大人不同意,陈剑臣也不好偷偷跑掉,想了一下,便转一个方式,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婴宁,要她带去给聂小倩。
以婴宁的本事,让她去送信简直小菜一碟,做起法来,速度更是无与伦比。
婴宁接过信,嘻嘻一笑,道:公子放心,婴宁一定会把这信送到的。
稍作收拾,出门而去。
顾学政所说的宴会就在黄昏之时举行,原来是一场比较正式的洗尘宴——今天,受邀的二十家书院代表全部到齐了,济济一堂,自然要大摆筵席,让大家互相碰个头什么的。
宴会定在浙州的摘月楼,三层全部包下,一楼让大家的仆从书童饮食,二楼则以各方才俊为座上宾,而三楼却是官员先生们的地方。
这一趟借着建院三百周年的机会,开泰书院别出心裁地举办一次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可谓出尽风头,引得天下无数的目光注视。
就连当今圣上正明帝都雅兴大发,亲笔写了一幅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让国子监的代表带来,送到主办方手里,说不管谁在竞赛中折冠,便将这副匾额奖励给他。
圣上御笔所写的匾额,而且匾额内容为天下第一才子,分量之重,重于万钧,这实在是一项无与伦比的荣誉,等于是由皇帝金口御赐的一个封号了,万金不换呀。
消息传出来后,所有的生员代表几乎都为之疯狂起来,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定要夺得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
宴席开始,安排在二楼的各书院生员代表有七十余人,分桌而坐,一边吃喝,一边谈笑风生。
陈剑臣和萧寒枫同坐一桌,另外还有四名来自兖州北苑书院的生员代表——兖州和江州相邻,俱属于北方,地理偏僻荒凉。
北苑书院名声同样不显,基本为三流水平。
而在东面临窗处的桌子,四名青年书生据坐而饮,风度翩翩,神态傲然,却是来自国子监的天之骄子。
啪!就在此时,其中一名身穿蓝衫的书生把手中折扇打开,站起来,向周围团团作个揖,朗声道:不才郑书亮,来自国子监,今日有幸,能和天下才俊同聚一堂,来,大家干了这一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诸人自不会拂了他的面子,纷纷举杯迎合。
这郑书亮玉树临风般,举手投足间,天生一种领导的气质,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是焦点。
对于国子监四名生员代表的来历,在他们来到的当天晚上就被人打探了出来,这郑书亮原来是郑国公的孙子,在国子监内,属于不折不扣的保送生。
而其他三个虽然也有来头,但比起郑书亮来就逊色许多,国子监如此安排,显然就是以这郑书亮为核心,另外三人则属于保驾护航的存在。
无它,国子监作为天下书院的翘楚,除非不派出代表,既然有人来了,那岂能让这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落入他家之手?这一点,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
喝了一杯酒后,郑书亮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眼,又道:今晚良才云集,又有明月照人,饮酒岂能无诗?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助兴如何?在下不才,可忝作令官。
宴席之间,行令饮酒乃是常例,所以郑书亮要行酒令助兴,在座个人并无异议,反而跃跃欲试,看有没有机会表现一番。
郑书亮又笑吟吟道:今晚的行令,就以诗令为主吧,以书院为单位,只要其中一名代表回答得出来,就算过关,过不得关的,每人当罚酒三杯。
听到那些曲折的规则,陈剑臣大感头疼,他还真没玩过这些,便对萧寒枫道:寒枫,等下轮到我们的时候,你上呀。
萧寒枫苦着脸道:学长,我也是半桶水而已。
陈剑臣道:要不直接弃权吧。
这样好吗?如果被学政大人知道,定然会斥责我们的。
其实这时候,三楼的官员先生们早听到了风声,并派遣仆从下来打探消息了——行诗令,或妙语双关、或双声叠韵,或顶针回环,千变万化,很是复杂,最考人的才华,乃是正式竞赛前的一次大检验。
相信这一场酒令之后,有资格竞争天下第一才子的人选基本就浮出水面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差距今晚的浙州,注定会是一个词赋满江,酒色映月之夜,只是这个夜晚无论多喧嚣,多热闹,多么充满欢笑,都似乎和陈剑臣无关。
他人在宴席间,心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当轮到他们明华书院行令之时,只是由萧寒枫出面回答,支吾几下,便宣告失败,每人罚酒三杯。
在场二十家书院的生员代表,其实回答不上酒令的不仅仅明华书院一家,另外还有好几家都在第一轮中便被淘汰出局。
到了最后,一如事先预想的那般,只剩得国子监、岳麓书院、开泰书院、舜天书院、石鼓书院这五家书院的生员代表还在继续,竞争形势趋向白热化,很是激烈。
但这与陈剑臣何干?他的注意力现在正全部放在桌子上的一碟油炸螃蟹,一只只地对付着,吃完一只又一只。
好!不时发出的近乎雷鸣的叫好声听在耳朵里,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终于把最后一只螃蟹干掉了,陈剑臣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擦了擦手,转头过去,正好听到郑书亮在意得志满地朗声道:承让了!听到这三个字,陈剑臣就知道肯定是国子监的生员代表笑到了最后。
这个结果,毫无意外。
虽然俗话说自古豪门多纨绔,但郑书亮的存在,分明地申述出另一个道理:高富帅也会有才。
身边的萧寒枫明显一直在关注着别人的表现,此时幽幽一叹,满是萧索之意地道:原来人和人之间,真得是有差距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诚不欺我也。
陈剑臣呵呵一笑:寒枫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各有所长罢了。
如果叫他们和你比春宫,谁人比得过你?不料萧寒枫却非常认真地,拿起一只筷子,双手各握住一头,决然道:留仙学长,今晚我萧寒枫对天发誓,从此以后,不再画春宫了,务必要发奋求学,才是正道。
嗯……双手用劲,便想将筷子折断。
不料那只筷子的材料用得是乌金檀木所制,非常的坚硬,他一连用了好几次劲都拗不断,只憋得一张老脸通红。
陈剑臣看见,忍俊不禁。
萧寒枫没办法,将筷子递过来,腆着脸道:请学长帮我断筷成誓。
心中却想,自己折不断,陈剑臣肯定也没办法。
陈剑臣接过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抓住筷子两端,稍一用劲,啪得,坚硬的筷子从中断折开来。
萧寒枫看见,吃惊不小,不禁往他的双手多瞧了几眼,分明是一双白白净净的手,十指纤长,正是提笔写字的一双手。
缘何他竟有这般巨力,一下子就能将筷子折断。
留仙学长,你?陈剑臣淡然道:如你所说的,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闻言萧寒枫暴汗无语。
酒令完毕,月上中天,大家也吃喝得差不多了,宴席撤散,开始返回开泰学院。
回到院子内,顾学政特别叫陈剑臣和萧寒枫来到房间训话:今晚你们的表现,本大人都看在眼里,虽然说技不如人,差距如此之大,还是让本大人感到非常的失望。
萧寒枫见到陈剑臣抿紧双唇,没有任何搭腔的意思,只得硬起头皮,道:禀告学政大人,行令饮酒,本非学生所长……说到这里,立刻被顾学政打断了:你不必多说了,本大人明白,尔等出身贫寒,何曾经历过几回宴席?缺乏这方面的历练不足为奇。
不过你们不必灰心,本学政已打听到这一次的才艺竞赛,并没有行令一项,而是分成三大部分,一为‘时文’,一为‘诗词’,还有一项,则是书法。
这三项内容俱为基础,也正因为基础,才可见真章。
所以说,你们还是有一定机会的。
说完,他扫了陈剑臣一眼,心底一叹——今晚在摘月楼推杯换盏之时,开泰学院的活动主办人公布了才艺比赛考核内容,以及相关规则。
听完之后顾学政油然萌生出一丝希望,只要不考过于生僻艰涩的内容,陈剑臣和萧寒枫就不会输得太惨,起码还能留住几分颜面。
对于陈剑臣,顾学政知道他的那一首《黄昏》,确实为好诗,应时应景,更主要的是听说还是即时写出来的。
管中窥豹,可见陈剑臣有诗才。
除了诗才,顾学政还知道陈剑臣在江州开了一间名叫聊斋的书法铺,自写自销,在书法上的造诣当然不会太差。
有诗才,有书法造诣,等于具备了两大竞争条件,只可惜陈剑臣的时文实在不敢恭维,去年岁考科考差点不合格。
光此短板,就让他的综合实力下降了好几个档次。
而如果陈剑臣的时文八股有一定实力的话,不敢说竞争前十,但起码能够保持在中流水平之内。
至于萧寒枫,作为一名刚进学的生员,乏善可陈,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训完话后,陈剑臣和萧寒枫退了出来,相顾无言,还是道一声晚安,早早安歇的好。
回到房间,陈剑臣读了一卷书,又练了一会字,这才躺上床,但没有什么睡意——他心里惦记着婴宁送信的结果。
婴宁去金华,给聂小倩送信,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自从江州一别,或者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陈剑臣就和聂小倩断了音讯,不通书信,有好几次陈剑臣都想动笔写信给她,只是当铺开了纸,磨好了墨,提起笔时却无言,唯有又悻悻放下来。
——终归到底,他和聂小倩之间,始终没有发生过什么,难以定义两人的关系,写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但只希望,她不出什么事就好了。
噗!就在漫无边际的乱想之时,窗外忽然轻轻地跃进一人来,在照射进来的月光之下,看得分明,不正是一身书童打扮的婴宁吗?婴宁只身去金华,对外陈剑臣可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过,只说自己的书童有点不舒服,所以留在房间内休息。
婴宁,你回来了。
对于小狐狸精一日之间往返,陈剑臣倒不感到奇怪。
嗯,公子我回来了。
婴宁坐下来,喝了一大口水,不等陈剑臣问就自动说道:不过公子,我没有送到信给小倩姐姐。
陈剑臣一愣:为什么?婴宁道:因为小倩姐姐根本不在金华,她就在浙州呢。
聂小倩就在浙州城府内?对于这个事实结果,陈剑臣始料不及,顿时想起一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探聂小倩就在浙州城府……这消息让陈剑臣觉得有些意外,再问真些,婴宁后面的话更让他大感震惊——事情的真相远超想象。
原来聂志远从江州被贬后,来到浙州金华当县令只短短两个月,立足未稳之际就因为一桩无头公案受到牵连。
到了最后,朝廷一声令下,聂志远锒铛下狱,竟沦为阶下囚,被关押在浙州城府的监狱里头。
而聂小倩为了救出父亲,只得滞留在浙州城府内,各方奔走,只是不知她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
怪不得江州一别,聂小倩就和自己音讯断绝,遭逢如此大难,她定然是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写信给自己?写信也没用,在聂小倩心目中,陈剑臣就是一介穷书生而已,虽有才华,却无人脉,更没权势,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而当时就算陈剑臣主动写信过来,只怕聂小倩也是收不到的。
本来陈剑臣担心聂小倩会遭遇兰若寺之殇,活生生上演一出倩女幽魂,如今看来,倩女尚未幽魂,聂父却被摘去乌纱帽,被关入了大牢之内。
简直是祸从天降。
从聂志远被贬,再到下狱,短短两三个月时间而已。
在其中,陈剑臣敏锐地嗅到了某些浓浓的阴谋的味道。
这些味道本来距离陈剑臣还有很远的距离,本来要等他正式踏入仕途时才有机会闻到,不料现阶段一下子就扑面而来了,让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公子,要不让婴宁去劫狱吧。
陈剑臣面露苦笑,道:哪里那么简单?劫狱说起来容易,但出来之后怎么办?成为通缉重犯后,天大地大,聂家父女却再没有容身之地。
沉吟片刻,陈剑臣缓缓道:婴宁,这事不可鲁莽,还是先找到聂小倩再说吧,具体情形,还得找她了解清楚。
婴宁施法去金华,聂家父女的情况都是靠打听而来的,可其中内幕隐藏,要当事人才知道。
哦,那该去哪里找?婴宁,这事恐怕还得依靠你了。
婴宁嘻嘻一笑:公子尽管吩咐。
陈剑臣道:浙州城府太大,找人不易;你法术高强,能穿墙隐身,可先进入监狱之中找到聂大人,他和女儿应该有联系,通过他就可以知道聂小倩到底会在什么地方了。
婴宁点头称是,道:要不我现在就去吧。
陈剑臣道:婴宁,你刚从金华回来,损耗法力不菲,还是先休息一下再去为宜。
监狱乃府衙重地,肯定有兵马把守,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婴宁不过金丹修为而已,而监狱中怨气充斥,戾气冲天,都是阴神避之不及的存在,如果法力不够充沛,很可能被怨气戾气一冲之下,登时会冲刷出原形来。
嗯,说起来还真有点困了,公子,我先去睡了。
婴宁说着,很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曼妙的曲线尽显无遗,只可惜胸部的山峦规模被特意地用布条扎住了,否则起伏之间,能让人呼吸为之停顿。
公子晚安!她甜甜一笑,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和衣而睡了。
灯火映照之下,可见婴宁的侧脸晶莹如玉,因为闭着眼睛的缘故,长长的睫毛扣下来,一帘如梦……随即陈剑臣吹熄了灯火,躺上床,双手枕头,但因为心里有事,久久无法入睡——聂父遭难,就算没有聂小倩的关系,只要有机会的话,陈剑臣都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援助。
只是不知道聂父到底触犯了什么事情,如果属于朋党上的倾轧斗争,那就比较难了。
夜渐深,月已残,陈剑臣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另一边的床上,婴宁却霍然睁开了眼睛,她蹑手蹑脚地起来,施展出一个穿墙术,不动声息地就穿墙而出。
外面,万籁俱静,星月熹微,隐隐照着路径。
婴宁乍然现出原形,正是一只皮毛洁白如雪的小狐狸,为防白色的皮毛过于惹眼,婴宁早有准备地裹上一件青黑色的特制披风,把全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嗖嗖嗖!小狐狸动作敏捷灵动,飞快地在树荫下奔跑着,奔出了开泰书院,一时奔走在大街小巷里;一时飞檐走壁。
她之前并不知道浙州府衙在什么地方,不过作为城府中最为庄严宏伟的建筑,要找到府衙并非很难。
所以,约摸半个时辰后,婴宁就来到了浙州府衙的大门之前。
天下间所有的府衙设计几乎都如出一辙,大门都是朝南开,门前两侧都是各自摆放着一尊威猛作态的石狮子;而门前之外,都是一大排又高又阔的石台阶,以显示进门不易。
深夜,府衙大门之下悬挂着三盏大灯笼,光芒盈盈。
婴宁一溜烟地悄悄跑上台阶,但就在此时,嗤的轻响,距离她最近的那尊石狮子,原本是石刻的眼珠子蓦然一轮,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眼珠子居然会动了。
这一动,顿时有两道肉眼不可见的毫光激射而出,直射向婴宁。
咦……婴宁身形停顿,长长的尾巴呼的就甩了过来,将那两道毫光拍散,消失于无形之间。
毫光消散,石狮子再无异样,只是那两只本来雕刻得很是活灵活现的眼珠子猛地产生龟裂,滋滋滋,生成无数的裂纹,看上去,十分的诡异。
——这两只镇守府衙的石狮子明显是经过高人开光的,以致附带具备了一些法力,可以觉察到邪魅到来,如果只是孤魂野鬼想趁黑闯入府衙,即刻就会被石狮子双眼激发的法力给击杀掉。
只不过,今晚闯关的是婴宁。
老王,刚才我听到外面有些声音……守夜的四名官差本来正杵着水火棍挨着门打瞌睡,此时其中一名衙役恍然被惊动,小声叫道。
另一名身材肥胖的官差稍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没好气地道:哪里有什么声音,你做梦了吧。
先前出声的官差道:真是有些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裂了。
肥官差懒洋洋道:既然你听到了声音,那你就去看看吧,老子继续睡觉。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听到怪声的官差始终觉得不放心,便真得一个人拿着棍子走出来张望,只是什么发现都没有,连老鼠都没见到一只:奇怪……他当然不会留意去看石狮子的眼睛,扫了一遍周围,没见到个动静后就走了回去,重新加入瞌睡班子里头。
此时的婴宁,却早已施展出穿墙术进入了府衙之内。
她并没有像无头苍蝇那般四下寻找监狱的所在,而是先沿着一根柱子爬上去,到了屋顶之上,然后人立而起,双眸顾盼,口中念念有词,施展出特殊的术法来——《望气术》。
法术施出,瞳孔如针,蓝芒似灯,立刻就看到南面不远处的天空被一片深色的气体所笼罩住。
那一片气体,分辨不出是黑色还是红色,黑红混杂,黏黏的,好像浆一般流动着;再看仔细些,如浆的气体居然隐隐间凝结成一个个人形来。
这些人形,浑不类正常,或跪倒、或匍匐、或侧卧,而且个个嘴巴都是张得大大的,仿佛在哀嚎,在怒吼,在狂呼——冤枉啊!一道巨大的声浪在婴宁的精神深处响起,咆哮而来,震得她心神一颤,差点魂不守舍,赶紧撤掉法术。
怨戾之气,好重的怨戾之气!自古有言,无冤不成狱,果然八九不离十。
婴宁闭上双眼,深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跳跃而下,朝南面奔去。
不用多久,她就找到了建于府衙后方的监狱入口。
隐身术!到了这里,就必须施展出隐身术才能混进去了,只是监狱内的怨气戾气实在太重,必须要好好控制,才能稳定维持隐身术的效果。
进入里面,首先要经过牢头狱卒居住的地方,然后才进入真正的监狱里头。
鼾声如雷,臭气崩天,监狱里头的环境实在不是人住的。
然而当进入到这一层,婴宁却犯难了:一来她不认识聂志远,二来也不知道聂志远被关押在哪里,该从何处着手找人呢?这是个大问题。
左思右想之下,婴宁发觉只有阴神入梦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她退到牢头狱卒的居所,先藏身于一个角落内,施展法术,阴神出窍,进入一名熟睡的牢头魂神内……她这一次阴神出窍,可以说相当有风险,可能会遭受到怨气戾气的冲击,导致出现某些不可预料的结果。
好在一会之后,婴宁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那牢头远比想象中更不堪,稍用手段就什么都招了出来。
阴神回体,稍作休息,婴宁便抓紧时间进入监狱之内。
要知道她的隐身术时间可不是永久的,只能维持一个多时辰,还会受到相关环境的制约。
所以,现在每一刻时间,都非常宝贵,必须合理运用。
第一百六十章 傀儡牢房,阴森的重犯牢房,不过一丈方尺,三面为铁铸的墙壁,一面为仅能探臂出来的水浸杉木栅栏,地上凌乱地铺着一层稻禾,却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了,早已发霉发黑,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其中还夹杂着屎尿的恶臭,搅合在一起,一般人光是闻一下,只怕就会当场呕吐出来。
聂志远就躺在稻禾上,用背部半依靠着冰冷的铁壁,他披头散发,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铁链,身上本来素白的囚衣早多处乌黑,还沾染到斑斑血迹,显得褴褛邋遢。
但这些,早不是他顾得上的了,从白天刚受过刑的双腿上无时无刻地传来阵阵入骨的痛楚——这痛楚是如此剧烈,似永无休止一般,痛如潮水,淹没了他全副身心,以至于连入睡都无法做到。
睡意被痛意所吞噬,只剩得一副麻木的身体,有气无力地躺在哪里,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就在面前木栅栏下方的一个空格中,摆着一碗饭。
说是饭,但其中的米粒简直比盛装的破碗还要黑几分,上面希拉地搭几条发黄的青菜,这还是上头特别恩准才具有的待遇——这碗饭,在黄昏时分就准时送过来了。
不过如今聂志远的情况哪里能爬得过去吃饭?他也一点胃口都没有,潮水般的痛意甚至占据了他的喉咙,连一口水都难以吞咽下去。
他没有吃饭,这碗饭就原封不动地搁置在那儿,引来两只硕大的老鼠,只只都有拳头大小,皮毛光亮,表明它们在狱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它们很熟练地就从阴暗的角落里奔出来,来到破碗边上,旁若无人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聂志远在两只老鼠看来,和死人差不多。
哎……一声长叹从聂志远干裂的嘴唇艰辛地吐出来,在狭隘压迫的牢房内回荡着,然而那两只埋头吃饭的老鼠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伴着长叹,是两行浑浊的眼泪,从眼角处缓缓流落——蒙受冤案,从一开始的愤懑,到后面的不解,再到如今的苦涩,心境的变化让聂志远整个人都变得失去了生气。
也许,他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五天后将坐上囚车,被押赴京城接受三司会审。
京城。
也只有到京城,聂志远才有洗脱冤情的机会。
想到那突如其来的横祸,他就不禁怒发冲冠:庙堂之上的那些对手们,显然是不愿意让他继续活着呀!一入仕途险如海,风大浪大,风云变幻,随时都会覆舟人亡……聂志远并不怕死,但如此含冤憋屈的死法可不是他所愿意的,其实他心中早已决定,到了京城,一定要面圣,要在圣上面前触柱,或者撞阶,要以死明志,以死向皇上进谏,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或者,他心中唯一不舍的,就是女儿小倩了。
小倩,你现在哪里呢?算起来,女儿已经有十天没有来探望自己了。
又或者,是外面的狱卒根本不让聂小倩进来……吱吱!两只正吃得不亦乐乎的肥大老鼠突然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从饭碗里抬头起来,小小的眼珠子掠过惊慌的神色,下一刻,嗖的,以非常快的速度掉头逃走,迅速逃遁到角落的洞穴里去。
老鼠们的异动并未引起聂志远的注意,他双眼微微闭着,正在努力入睡。
但猛然,聂志远本来已十分沉重的眼皮子蓦然一下子睁开起来,仿佛看到了某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睁得大大的。
他所看到的,正是一只全身皮毛洁白的小狐狸。
一只小狐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外面的甬道。
这怎么可能?三更半夜,监狱内居然出现一只白狐,身形小巧而敏捷,灵动无比,无视坚硬牢固的杉木栅栏,柔若无骨般穿栅而入,立刻走进了牢房之中——难道是自己痛得过了头,以致使产生了幻觉?聂志远大惊失色,本来难以动弹的双手也有了力气,赶紧抬起来揉揉双眼,再一看,哪里有什么白狐,分明是一个面目如画的少女正站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和女儿差不多,娇媚无双,笑起来鼻子就微微一皱,好像吹皱一池春水,俏皮中带着可爱,简直灵气钟秀于一身。
你,你是……聂志远心头疑云大起,惊愕地问道。
小女子叫婴宁。
婴宁?聂志远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却半点都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说过。
或者,根本就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婴宁忽而俯身,从地上抽出两根比较完好的稻禾,纤长的十指飞快地活动着,很快就用稻禾编扎成一个小人的模样,有头有脸,四肢俱全,看上去甚是趣致。
然后暗暗念一句法咒,伸出右手食指,往稻草小人的头上一点,递过来:聂大人,这是傀儡,你戴在身上,可帮你避免刑罚疼痛。
聂志远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声音徒然提高:你到底是什么人?婴宁道:我就是婴宁呀……嗯,聂大人,你不必慌张,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对。
聂志远忽然哈哈一笑: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安排而来的,但请你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聂志远忠于天地,忠于皇上,忠于天下百姓,要用此卑鄙手段来试探我,要我认罪,那是痴心妄想。
婴宁一怔,不及分说,那边聂志远已双手抓起地上的稻禾没头没脑地扔过来:你这女子快走吧,不要浪费时间了;年纪轻轻,有国色,奈何从贼?婴宁小嘴一撅,觉得自己一番好心无端被曲解了,有些委屈,为什么聂大人就是不信自己呢?她为狐狸精,虽然知书识礼,但毕竟欠缺许多人情历练,在思想上可以说还单纯得很。
又或者说,她下意识就不想那么复杂,更不愿意把自己变得复杂:聂大人,我真是来帮你的。
嗯,只要你告诉我小倩姐姐在哪里就好了。
此言不发犹自可,一说出口,聂志远双目顿时圆睁,呼的竟站立而起,戟指怒目,骂道:你这女贼,还想加害倩儿?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会上当告诉你们?你们这群逆臣贼子,包藏祸心,蛊惑皇上,我跟你拼了!说着,状若癫狂地扑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根本不是婴宁所能想象得到的,方寸便有些慌乱,赶紧念句法咒,凌空一点,点向聂志远额头处。
聂志远顿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脑袋里,随即像喝醉了酒似的,天旋地转,双眼一黑,扑地沉睡了过去。
聂大人,我真是来帮你的呀……婴宁嘟囔了一句。
只是这时候还想打听到聂小倩的下落却已难,因为刚才的动静已警醒了看守的狱卒,甬道那边脚步声大作,骂声一片,正往这边走来。
哎。
婴宁一叹,伸指一弹,将手中的稻禾傀儡从聂志远上衣襟处弹了进去,贴身黏住了,随后她施展穿墙术,逾墙而去。
聂志远,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吵得大爷不得好睡!很快,两名狱卒奔到牢房前,破口大骂:莫非嫌白天时还没有打够吗?此时扑倒在地的聂志远悠悠醒转,抬目顾盼,没有见到那名奇怪的美丽少女,倒是见到两名凶神恶煞的狱卒。
哼,既然你皮肉还痒,那本大爷就再伺候你一顿!两名狱卒用钥匙打开牢房门,抢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拳打脚踢,就往聂志远身上招呼。
聂志远虽然曾经为一州知州,大权在握,风光无比,但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现阶段乌纱被摘,沦为可怜的阶下囚,在任何一名狱卒心中,都是可以肆意欺辱的对象。
甚至因为他以前的官身,狱卒们打起来更有快感些,出去外面,一句老子打过前任知州,倍感威风四射。
这种心理,实在为人之劣性。
拳拳到肉,脚脚中身,而聂志远本人也是清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狱卒的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其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痛。
那感觉很是玄妙,就像对方的拳脚踢打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悉数打在了空气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聂志远大感惊奇,难道说己身已完全痛得麻木,失去知觉了吗?好了好了,三哥,就打到这里吧,免得错手将他打死了不好交差。
打了一会之后,两名狱卒终于罢手,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出去再锁住门,其中一个对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聂志远喝道:聂志远,你再敢嚷嚷,本大爷棍棒伺候。
大踏步离去了。
聂志远躺在地上,依然惊愕不已:不痛,真得一点都不痛呢……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事最后一点月牙终于完全沉坠下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从第一声鸡鸣开始,此起彼伏,城乡相闻,仿佛闹钟一般,响成一片。
婴宁的身形刚刚穿入房间,就见到陈剑臣正坐在书桌后面,手里提着笔,笔尖未动,他就这般在灯下坐着,似乎正在等待婴宁回来一样。
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一种等待。
公子……犹如做错事的小女孩子,婴宁微微低下头去,一只手儿搓着一角衣衫。
回来了。
陈剑臣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婴宁不是冒险去监狱,而是刚出去串门儿了。
嗯。
婴宁见陈剑臣毫无怪责之意,悄悄一吐香舌,走过来,问:公子在写什么字?走过来一看,却见到纸上空白一片,什么字都没有。
而摆在一边的砚台,墨都还没有磨呢。
陈剑臣放下笔:书童不在,求字不得。
婴宁心里顿时甜丝丝的,便道:公子,我帮你磨墨吧。
撸高袖子,拿起墨块,均匀地磨动起来。
一边磨,一边把前往浙州监狱探望聂志远的过程说了出来。
听完,陈剑臣陷入沉思:到如今,他心中已肯定聂志远从官身沦为阶下囚,肯定是被他人陷害的。
自古以来,党同伐异,庙堂之上的斗争从来都不见刀剑,不见血光,有的,只是口蜜腹剑;有的,只是构陷倾轧。
三寸不烂之舌,半尺笔杆,却往往比神兵利器还要厉害几分,杀人,何须见血?陈剑臣自想通了其中关节,拔掉了心中的那根刺,转而学时文八股,本就存心仕途,要驾驭权力这一个最好最有力的工具,但事实上,很多东西本就不能一蹴而就——乡野、江湖、市井,庙堂,四者之中,当属庙堂里的学问最大,最为深奥,最为难以捉摸。
官字两个口,一顶帽。
然而头上的帽子其实并不好戴。
怎么能戴得稳,怎么能戴得久,怎么才能戴得越来越大,都是学问。
陈剑臣为穿越众无疑,但穿越不是万能的,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涉足过官场,哪怕拥有无与伦比的知识面,但涉及到官场领域的核心时,仍然是个门外汉,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从点滴学起。
他的性格,有书生意气,讲任侠之风,其实并不合适仕途。
那时候庆云道长就看破了他这一点,就先种下一粒种子,心想等陈剑臣在红尘闯荡,饱经坎坷,受尽沧桑之后,到了那时就会头角磨钝,心性抹平,很容易就看破红尘,遁入道门……但如今,陈剑臣还只是一个秀才而已,还没有中举成为老爷,更没有参加会试殿试的资格,仕途对他而言,始终隔着一层不透明的纸,看不清,摸不透,对于其中各种翻云覆雨的手腕,仅仅只能猜想……聂志远在倾轧中失势,沦为阶下囚,关于里面的内幕过程,陈剑臣并不一定要详细了解,因为就算了解,那也于事无补。
对他而言,无法用权力解决的问题,就是用超能力。
倒是通过聂志远的遭遇,可以猜测出一些朝廷的大势趋向——谗害忠良,奸臣当道,一系列有害民生的律令出台,再以后,就是乱世境况了。
难道说乱世真得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提及乱世,陈剑臣油然想起荧幕上的那些极其恶劣的世界环境:府衙内,高高在上坐得是嗜钱如命,没钱不升堂的官老爷……城府中,来来往往都是手执大刀长枪,到处乱抓人、滥杀无辜的所谓执法者……而乡野之外,鬼哭狼嚎,阴风四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这,就是乱世。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陈剑臣身在其中,容不得他不心生警惕,早做准备。
……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婴宁又问道。
陈剑臣左手五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声道:按照聂大人所言,可能他也不知道女儿的下落行踪。
这怎么可能?婴宁睁大了眼睛。
陈剑臣叹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聂大人属于朝廷重犯,聂小倩能否进去探监都不一定,既然如此,他们父女俩自然就会失去了联系。
设身置地,如果我是聂小倩的话,最开始肯定到处找人找关系,花银子打点,看有没有希望救出父亲。
但据我所知,就算聂家有人脉关系,也不会在浙州,另外聂大人为官清廉,哪里又有银子打点?所以说这些门路都行不通,以聂小倩的性格,她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劫狱!劫狱?婴宁有点想不明白。
陈剑臣缓缓道:聂小倩自幼受异人传授,会武功。
婴宁哦了声:但但只凭小倩姐姐一个人,她也根本劫不了狱呀?她心思聪慧,有才智,料想不会莽撞而行。
但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聂大人会被解押进京,从而聂小倩半路劫人!说到这里,陈剑臣一拍大腿:对,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依照朝廷惯例,聂志远并非普通的犯人,他被解押到京城去进行三司会审的机会很大。
这个机会,同样是聂小倩的机会。
其中道道,婴宁却不了解的,只能静静地听着。
陈剑臣闭上眼睛,平息住内心的动荡,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着,许久,这才睁开了眼睛。
此时婴宁已磨好墨,他便提起笔,醮了墨,刷刷刷在纸上写着。
婴宁仔细观看,就见到公子写得是一首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相思愁华年;对月影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一个个字地读着,读完,一手托着下巴,秀眉微微皱起:公子,你这一首诗好深奥呀。
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剑臣会在这个时候写这么一首——情诗,完全不合景,也不搭调嘛。
陈剑臣呵呵一笑:这是我以前送给一个人的一首诗。
送给人的?婴宁脑海灵光一闪,顿时想到了什么,已有七八分肯定,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更没有问为什么。
倒是陈剑臣慢慢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首诗送给她,其实也不怎么适合,但我还是写了。
婴宁嘟起红唇,觉得公子的这番话有些怪,有些自相矛盾的样子。
这一首,尤其是后面一句,分明就是表白的情诗嘛。
莫非当时的情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狐狸迅速开动脑筋,不断地幻想补充着当时的情况,到了最后,竟脑补出一个以穷书生追求富家小姐为主要核心的、曲折缠绵、荡气回肠的故事来。
嘻嘻,公子贼心不小……这时候,天终于大亮,日出东方,朝霞万朵。
院子内其他人都纷纷起来了,开始洗漱。
接下来两天功夫,陈剑臣和婴宁分头行动,几乎把浙州城府找了个遍,但都没有找到聂小倩的踪影,只在城府中的一间名叫白云庵的尼姑庵里找到一些线索,说前些日子聂小倩曾在庵里借宿过三天,不过此后就再没有回来过了。
计算时日,似乎聂小倩离开浙州已有十天之久了。
与此同时,通过打听,陈剑臣证实了聂志远要被解押上京进行三司会审的消息。
这消息,官方并没有封锁,反而张榜了出来。
不过榜单之上,语焉不详,同样没有公布出聂志远究竟犯了什么事,只定聂志远贪赃枉法一条罪名。
看到这个罪名,陈剑臣就想笑:官字两个口,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聂志远要被解押京城受审,这就给聂小倩半路劫囚创造了条件,如此,也可以推测知道聂小倩为什么会离开浙州了,想必是到外面选择合适的动手地点,或者拉拢人手。
皆因只靠她一个,成功率绝不会高。
鲁惜约为报大仇,敢于只身藏刃,行刺仇人;而聂小倩为救父亲,竟不惜冒着杀头大罪,要半路劫囚车。
两女之行径,巾帼不让须眉,堪称奇女子,足以让陈剑臣打心底里感到佩服。
不过如此一来,对于聂小倩处境的担忧,陈剑臣不禁又多了几分——解押聂志远上京,浙州方面绝不会随便派几名官差应付了事,肯定会派出一队精兵来,甚至黑衫卫都有可能出动。
仿佛印证他的想法一样,当天晚上,陈剑臣就从顾学政的口中得知一个巧合至极的消息,那就是解押聂志远上京的领首者赫赫有名,正是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江钰本在江州,他正想回京复命之际,却临时接到朝廷的八百里快马急报,要他赶赴浙州,解押聂志远上京受审。
——当时在江州,作为江州学政,顾惜朝请江钰喝了几回酒,有些交情。
所以在江钰到浙州后,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立刻奔赴浙州府衙,要和江钰把酒言欢……对于江钰为人,陈剑臣有几分了解,知其素耿直,不会半路出阴招;只是如此一来,聂小倩又怎能从他的手里抢到人?此事不小呀……陈剑臣摇头苦笑,其实对他而言:明天就正式拉开帷幄的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何尝不也是一件大事?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君子求名,得之以正。
这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是一次难得的,显露头角的机会,对陈剑臣亦然。
第一百六十二章 开考今天有雾,清晨的开泰书院被一层迷蒙的白雾所笼罩住,就像漫天撒开了一张巨大的网,稍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清楚。
今天是重头戏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鸣鼓开锣的大好日子,所以在很早的时候,许多开泰书院的工作人员就开始忙碌张罗起来。
竞赛会场就定在书院的中心处——此地本是一块偌大的石板广场,平时属于开泰书院生员们集体听讲,受训的地方,足有百丈方圆,地上都铺着规格整齐的花岗石,被打磨得很是光滑。
如今,花岗石上铺着数以百计的软垫团,都是给各方士子代表所坐的,每个软垫前都摆放上一张小几,供人写字用。
而广场上方处建立着一座不算大的庙宇。
此庙浑然不同释家和尚们所建造的庙观,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其实该说属于殿堂一类的建筑更加恰当,大门永远都是敞开着的,根本没有设计门板存在。
门外设计有三级台阶,用汉白玉的料子砌就而成;台阶下面,左右两边很对称地种植着两棵树,一棵是柏树;另一棵,也是柏树。
两棵树不但种类一样,而且高度大小都相当接近,显然经常被人为地修剪过,树丫树冠什么的,都非常相似,看上去,就像两株一模一样的柏树。
柏树之下一排溜都是太师椅,两边排开,当然是给官员先生们准备的。
辰时刚到,铛的一响,从庙里传出来,声音清越悦耳。
随着钟声响起,从各州各书院奔赴而来的生员代表们,以及官员先生们便鱼贯来到广场之上。
原来那些软垫小几都早早预先分配好的,上面贴着写上姓名的纸条,生员们需要对号入座。
其中又有规律,最前排的位置属于国子监的代表,其后属于岳麓书院、开泰书院这几家大书院的,就这般一路排下来,每况愈下——到了陈剑臣和萧寒枫,两人几乎都坐在广场最后面的位置了。
如此情景,陈剑臣顿时想起前世上学时,按照成绩分配座位的规则,也不管高矮,哪怕长得虎背熊腰,仰首挺胸就能挡住小半边黑板,但只要成绩好就能坐到前面去——正是典型的排坐坐分果果,优秀者自然能分到好果果,而成绩差的,只得捡些歪瓜裂枣烂酸梨了。
竞赛之日,所有的生员代表都是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那郑书亮尤其夸张,除了一身洁白胜雪的儒服外,头上还戴一顶高高的帽子,正是一顶复古式的高冠,起码一尺高,巍巍峨峨,如山如峰,陈剑臣一看之下,就想走过去给他一记夺命铰剪脚。
留仙学长,开泰书院果然不同凡响呀,那就是圣庙呢!萧寒枫所说的,就是广场上方的那座庙,叫圣庙。
——天统王朝开朝至今,能当得上一个圣字的,千年以来,只有一人,那就是董圣人。
圣庙,当然就是专门供奉祭拜董圣人的庙宇。
圣庙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建造的,更不像龙王庙土地公庙一样,属于烂大街的货色。
而要建立圣庙,就必须是声名卓越,历史悠久的大书院才行。
故而,像明华书院这般的三流书院,是没有资格建立圣庙的。
否则就是逾矩,属于僭越,在礼制方面不符。
陈剑臣在后面凝神看去,就见到开泰书院的圣庙并不大,也不高,台阶之上,建立有两块石碑,碑上龙飞凤舞,雕刻着许多字,应该是歌颂圣人的文字、文章。
而董圣人的雕像,很特别的没有建立在庙里头,而是设计在门口处,身高六尺,高冠长袍,赤足,负右手而望天,背负在后面的右手中正捧着一卷书。
圣人观天色,双眉微蹙,左手则捋着三缕长须,仿佛在沉思,又似乎在忧虑着什么,正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大儒模样。
生员代表,大小官员先生,他们进入广场后,并没有能第一时间坐下来,而是要先向圣人鞠躬执弟子礼后,这才能坐到位置上去。
随后,开泰书院的院长,一个外形清癯的老者开始讲话,不外乎欢迎大家前来,希望各位士子有好表现之类的内容……陈剑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间或左顾右盼,却见到其他人都是表现的非常认真端正。
老院长说完话,接下来就是士子的准备时间,于是纷纷从书筪里拿出自己平时惯用的文房四宝来,一一摆放到小几上。
参加这次竞赛,无论仆从还是书童都不能带在身边的,严格得简直和科举考试有得一比。
数十名生员,数十个不同款式的书筪摆放在地上,看上去,蔚然壮观。
一会之后,前台上又来一个身材矮胖的官员讲话,看服侍,不是小官,等他自我介绍,原来是浙州学政大人,柳姓。
柳学政主要是来宣布竞赛规则的,大致如下:第一:竞赛的内容分为书法、诗词、时文三大部分。
第二:竞赛实施的是淘汰机制,今天先考书法,书法不过关的,直接就出局,后面就没资格继续了。
明天就考诗词,后天考时文。
第三:竞赛每一关都会有三名德高望重、公正严明的夫子做裁判,审核评分。
一共考三关,分三天。
之所以把时文放在最后面,自是考虑到时文的重要性,要知道如果时文八股写得好的话,日后科举的希望就很大了。
好了,规则差不多都讲完了。
那么,今天的竞赛正式开始,为时一个时辰,各位可以提笔写字了。
本大人最后特别提醒一句,书法一关,并不仅仅是考核你的书法……说到这里柳大人停住了,不过广场上的众生员都不是笨人,很快就领悟到其中的意思,也就是说用书法写出来的字句,如果别出心裁的话,会有额外的加分。
书法,有书才有法,其中这书所占据的比重不小,比如说就算你妙笔生花,章法如神,但写出来的内容粗鄙不堪,或者毫无涵义。
那么,这一幅作品也就没有什么价值。
更浅白地说,如果你用你的如橼大笔,酣畅淋漓地写出一个屎字,哪怕笔划纵横,法度严密,举世无双,可又有什么用呢?这么一个屎哪怕白送人,人家也不会要,总不能贴在茅坑之上吧。
所以说书字大有讲究,写什么内容很重要。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在时间上,可以说是比较充足的。
于是,在场的生员们并不着急,而是不慌不忙地开始磨墨;而有一些人,把墨磨好了,就铺开白纸,开始先练练笔,找找感觉。
书法为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既是艺术,就要讲究灵感,而不是随便提笔刷刷刷就能写好的,写字容易,写好字难。
这道理就和写文章一样,胡编乱造是文章,精工雕刻也是文章,但其中的差别如同天地之别,判若云泥,不可相提并论。
陈剑臣磨好墨,很熟练地铺开纸,微一凝神,提笔运劲,几乎一气呵成,就写出了三个大字:思无邪。
这三个字当然有出处,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这三个字并不是陈剑臣第一次写,事实上他写这幅字已有好几次了,熟能生巧,故而现在临场写出来并没有耗费太多的功夫和时间。
随后,他又在底下写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稍稍一吹,等墨汁晾干了,一举手,示意自己交卷。
到现在,不过半盏茶时间而已。
陈剑臣是第一个交卷的。
他的快速顿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很多的目光显然还是第一次注意到陈剑臣的存在,目光中有惊讶,有愕然,但更多的是不解,等发现陈剑臣只是明华书院的生员代表时,所有的目光都流露出原来如此这四个字的意思——自从来到开泰书院,陈剑臣和萧寒枫两人的表现简直比鹌鹑还鹌鹑,全身上下,一根像样的羽毛都找不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正常的,三流书院出来的生员代表,也就是三流水平而已;俗话说矮子里拔将军,但怎么拔,在真正的高人面前,都是矮子。
所以,陈剑臣之所以这么快就写好字,交卷了,根本不是他实力非凡,不过是自知没有竞争力,所以草草写就,早早交卷罢了。
这样的事情例子见多了,屡见不鲜。
所谓破罐子破摔,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坐在圣庙树下的顾学政看见陈剑臣不费吹灰之力就第一个交卷,不但不喜,反而眉头一皱:这陈剑臣怎如此草率了事?要知道这可是天下才俊云集的才艺竞赛,不是在江州卖字画。
市井之中,卖字的话可以简简单单地写好,也许就能卖个几十文钱了。
但在强者如云的竞赛之上,这样写出来的字岂能入得裁判之眼?只怕三位老夫子看过一眼后,就会直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去了。
哎,竖子不堪,烂泥终归扶不上墙……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头出到外面,伸个懒腰,此时太阳刚升起来不久的样子,温煦的阳光从天上照耀着,透过枝叶的遮挡,点点滴滴地洒下,洒在陈剑臣的身上。
他张目四顾,就见到婴宁在前面一棵树下,正在和一个人说话——那人穿着一身青衫,脚踏布鞋,一副仆从打扮。
只是从他的衣着布料看来,行头光鲜,显然出身朱门,不是等闲人家的下人。
陈剑臣见其对着婴宁纠缠不休的模样,眉头一皱,踏步走过去,到了近处,就听到那汉子在喋喋不休地对婴宁道:小哥儿,听你三哥的没错,如果你没有和你家主人签卖身锲约的话,赶紧跳出家门到国公府来……就算有约在身也不怕,凭着我家公子的身份,直接开口,谅你家公子不敢不放人,大不了再补一笔钱给他就行了。
你听我说,我家公子最喜欢像你这般俊俏玲珑的书童,到了国公府,包你吃香喝辣的,就算仍然属于下人,但也是下人中的第一人,日后富贵不可限量……你想呀,跟着你家公子有什么好的?按照我的猜测,你家公子不过是普通的一名秀才吧,既无权,又无势,日后说不定连举人都考不到一个,没前途的……公子,你出来了!汉子还在说个不停,心不在焉的婴宁已看见走过来的陈剑臣,赶紧迎上来。
那汉子一怔,转头看去,见到一身普通儒服的陈剑臣,眼眸中掠过一丝不屑之色。
其身为豪门管家级的人物,来来往往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官宦、才子、大儒,像陈剑臣这样平凡的底层士子,哪里能入得他这个管家之眼?招呼都懒得打一个。
陈剑臣也不去理会他,问婴宁:婴宁,怎么啦?婴宁嘻嘻一笑:有人在打你家书童的主意呢。
陈剑臣佯作震惊:还有这种事?随即表现出恼怒的样子:挖墙脚挖到我脚下来,实在可恨。
婴宁忍俊不禁,觉得自家公子现在的样子很有趣。
随即陈剑臣板起面目,黑着脸瞥了那汉子一眼,走过去问:未请教?那汉子顿时挺起胸脯,昂然道:好说,在下乃是郑国公府上第三管家,姓张,名三是也。
一个陈芝麻烂谷子典型酱油货的名字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之乎者也一通,倒显得很是有气势。
陈剑臣哦了声,似乎被吓着了,转身就走。
张三顿时得意洋洋,心道:谅你一个小小的书生,本管家只需说出郑国公三字,不得把你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有功名又如何?在我面前就只能乖乖趴着。
如果敢惹恼了我,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连秀才功名都保不住……陈剑臣走回来,冲着婴宁挥挥手:走吧。
婴宁问:就这样算了?婴宁,你觉得公子我是那种睚眦必报之徒吗?婴宁回答:不是。
等走远些,陈剑臣忽问:婴宁,你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让那厮摔个饿狗抢屎的?婴宁顿时掩口胡卢,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来:有。
嗯,那接下来你知道怎么做了。
遵命。
陈剑臣很满意小狐狸的聪慧,背负双手回院里去了——他本最看不惯那些狗仗人势的恶奴,有机会的话,薄施惩戒是必须的;更何况这厮居然要打婴宁的主意?后面张三见陈剑臣带着书童离开,嘴里喃喃道:此事还是先禀告公子吧,公子一直就想找这么一个灵巧的书童服侍,可不能错过了……正沉吟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大黑狗,也不怕人,很欢腾地跑到他身边,屁股一撅,哗啦啦很畅快就拉了一大泡狗屎在地上,立刻臭气崩天。
见状,张大管家勃然大怒,喝道:你这畜生到处拉撒,讨打!说着,就想飞起一脚踢过去。
孰不料这时候作为支撑脚的左脚不知踩到了什么,一滑,立足不稳,整个人竟失失控地往前仆倒——正是一个标准的饿狗抢屎式——哎哟!一嘴恶臭,满面黄花残…………回到小院,陈剑臣洗一把脸,正要躺着休息一会,萧寒枫回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顾学政。
两位学院的先生倒不见人影,估计此时仍留在广场那边,等待成绩出来。
顾学政面色阴沉,走进院子内站定,唤陈剑臣到近前来,披头就责问:你可知错?旁边萧寒枫一个劲地朝陈剑臣打眼色,不过陈剑臣似乎全然没有看到一样,道:学政大人,学生不解,不知犯有何错?见他犹自不思悔改,顾学政呼的一拂袖,几乎要指着鼻子来训斥了:本大人问你,今天的书法竞赛,为何你只用了半盏茶时候就交字了?陈剑臣茫然道:既然写好了,当然就要交。
顾学政盯着他,眼眸内有浓浓的怒意在翻滚。
然而他毕竟长期为上位者,养气的功夫不浅,怒意翻腾之后,渐渐的就平静下来,最后化为一句话: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拂袖要走出去。
——在其观感里,一直以来陈剑臣给予他的印象虽然算不上好,但也不至于无可救药。
起码陈剑臣还年轻,而且性格稳重。
但今天这一次,陈剑臣的表现令得他大跌眼镜,所作所为几乎等同于年少无知,并且因无知而自大,实在是可笑的夜郎自大。
顾学政本还想着如果陈剑臣在本次竞赛中有所表现的话,日后自可将他当做重点培养的对象,加以提携一番。
只要陈剑争气一些,好处自少不得。
可眼下一看,陈剑臣给予他的印象已彻底的崩坏掉,彻底成为了一根不可雕的朽木,甚至可以说已没有任何培养的价值了,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一个自以为童子试三试第一就骄横自大的人,此少年心性已走进了死胡同内,再难以拉回来了。
况且,凭什么人家堂堂学政大人要吃力不讨好地去拉你回来?顾学政走出院子,迎头见到两位先生急匆匆赶过来,见到他张口欲言。
顾学政现在正恼火着呢,一摆手:两位夫子不急,有话到我那里再说吧。
两位夫子是留在广场前等生员代表的成绩的,可顾学政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明华书院的两名生员都折戟沉沙了。
第一关过不去,后面两天他们就彻底的变成了看客,实在无趣得很。
不但无趣,还要忍受其他人异样的目光,更加郁闷。
尤其是刚才之时,正好遇到死对头风念歌。
风念歌见到他,立即一拱手,阴阳怪气地道:顾兄,今天明华书院生员代表全场第一个交字卷,速度之快,平生罕见。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佩服佩服,这次你们江州可要大出风头了。
有言道枪打出头鸟,如果限于实力水平的问题,不能取得好成绩,那也是情有可谅,可众目睽睽之下陈剑臣闹这一出,抢着当出头鸟,最后又一无是处的话,那就相当于授人以笑柄。
陈剑臣被人笑话倒没什么,可连累到书院,连累到他顾学政呢。
一言以蔽之:没有真本事,就不要乱出风头。
想及今天之后,陈剑臣第一个交字的事例会被无数的人讥讽,顾学政就觉得心里发堵,闷得慌。
本准备找两个年轻的生员来应付,不料最后还是闹出了笑话。
——顾学政并没有和陈剑臣他们一起住在迎宾区的院子里,而是另外分配了更舒适的房子住宿,属于上宾规格。
分宾主坐落,仆从奉上香茶。
顾学政品了一口,以此平缓住内心的烦闷,道:两位夫子,有什么事情你们说吧。
那曾夫子道:学政大人,我们学院代表的成绩出来了。
嗯。
曾夫子接着道:萧寒枫的书法成绩为乙等中品,只怕明天无法参加诗词比赛了。
嗯。
依然是云淡风轻的一记鼻音,顾学政双眼微微眯起,心里已在想明天要不要托病,闭门不出呢。
陈留仙的书法成绩为甲等上品,和国子监的郑书亮并列,是全场仅有的两名甲等上品成绩……嗯……咦?顾学政猛地张开眼睛,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你说什么?曾夫子拱手道:恭喜大人,我们明华书院这次大出风头了,陈留仙的书法成绩居然拿到了甲等上品,比起国子监的郑公子都毫不逊色……这一下顾学政终于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饶他养气功夫很深,此刻也失态地跳将起来:曾夫子,如此喜讯,为何你不早说?曾夫子腹诽道:我们刚才匆忙找你不就是要报喜的吗?只是你要我们不用急的……嘴里却恭敬道:是我等禀告不及,还请学政大人勿怪。
——本来读书人的气节,讲究权贵不能屈,但这些在曾夫子和许夫子两人身上找不到分毫,顾惜朝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该低头,该拍马屁的时候丝毫不会含糊。
一如后世的普通教师面对教育局长时,如何能硬得起来?这个消息突然地听在耳里,实在让顾学政欣喜若狂,事情的发展简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令人难以置信,连忙问:具体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次轮到许夫子回答:禀大人,这个我们不大清楚,三位评委审核评分都是在圣庙里进行,我们不能进入观看。
不过成绩出来后,为避免闲话,获得甲等成绩的字帖都会被装裱出来,悬挂在圣庙前供人欣赏观看,现在只怕已挂出来了。
顾学政霍然而起,大手一挥:走,我们看看去。
心里狂喜之余,又有了许多的好奇,好奇那陈剑臣到底写出了什么样的字,成绩居然能和郑书亮并驾齐驱,获得甲等上品的佳绩。
……留仙学长,你不要怪我多嘴,但刚才面对学政大人之时,你本来不需要这样的。
萧寒枫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陈剑臣为何如此表现,他根本不像是愚笨,或者自大的人啊,缘何会突然晕招迭出,乃至于触怒了学政大人呢。
一州学政,掌握州府的教育大权,对于每一位莘莘学子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就算有骨气,不想弯腰下去巴结,但也不能轻易忤逆对方。
陈剑臣淡然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萧寒枫望着他,摇摇头:学长所学,必几倍于寒枫,为何不明其中道理:实话,往往是说不得的,尤其是大实话。
闻言,陈剑臣哈哈一笑:寒枫此言甚得我心,不过既然说了,覆水难收,却无法再收回来了。
萧寒枫道:要不我陪你去找学政大人?陈剑臣摇摇头:不去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得不说,他这随口拈来的一句诗非常之假,说装也不为过。
但萧寒枫听在耳里,竟凛然而色变,心有戚戚然也。
与此同时,留仙学长在其心目中的高度一下子就拔拉了好几层楼那么高!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随口而出,出口成章,直抒胸臆,浅白又强烈地表达出一种天下读书人都该有的态度和骨气,这就是陈剑臣真正的内心世界吗?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真大丈夫本色,且问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刹那之间,萧寒枫不禁肃然有些起敬了!这里,是这里了,明华书院的陈留仙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哗之声,脚步声大作,似乎正有一大群人正往这边走来一般。
萧寒枫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所在的院子小而偏僻,属于迎宾区的边缘地带,多日以来都是很萧索寂寥的,怎么会有大群人过来?他还来不及出去看个究竟,呼啦一下,从门外蜂拥地挤进了几十人来,却都是各大书院的生员代表。
几十人一下子就把院子挤得满满的,所有的目光都眼勾勾地盯着陈剑臣看,情景十分的怪异!第一百六十四章 高兴你们想干什么?群情汹涌,萧寒枫哪里遇过这等状况?脸色便有些发白,赶紧往陈剑臣这边靠了靠。
此时人群从中分开,郑书亮踏步而入,身后跟着的,正是张三——先前三管家马失前蹄地上演了一出饿狗抢屎的好戏,早在第一时间就找水洗漱干净了。
郑书亮径直走到陈剑臣面前,只可惜他个子比陈剑臣矮了那么几公分,虽然依靠复古式高冠的高度弥补回来了,甚至还反超之,但依然让他心中颇感不爽,一拱手,很标准的一个礼:陈公子,幸会了。
——他出身名门,一向自傲,但该做的礼并不会少。
陈剑臣微笑还礼:郑公子客气了。
废话说完,郑书亮单刀直入:陈公子想必知道自己的书法成绩了吧。
陈剑臣摇摇头:未知?咦,怎么可能?难道你书院的先生没有来报喜吗?陈剑臣问:不知在下何喜之有?逼着要做那报喜使者,郑书亮心中更不爽快,便道:陈公子在今天的书法竞赛中可谓大出风头呀,第一个交字,而且成绩被三位评判夫子评为甲等上品,评语为‘笔法推陈,意气纵横,自成一家’。
啧啧,这十二字评语一出,只怕今日之后陈公子就要蜚声天下,成为书法新秀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剑臣和婴宁倒没有什么表现,一旁的萧寒枫直接呆了——他固然知道留仙学长在书法上有造诣,但对其书法造诣到底达到什么样的地步完全没底,也没个衡量标准,只能含糊说写得一手好字。
这也不算是很厉害的本事。
毕竟在天统王朝,但凡读书人,有谁不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来?又有几个秀才没有卖过字的?字能卖钱,便可称之为入流了,只是会按名气价格再详细分为三流、二流、一流这样……故而,在萧寒枫的心目中,陈剑臣最多是比自己高一个境界而已。
自己属于三流,那么陈剑臣便为二流水平。
只得二流水平,对于陈剑臣能否在书法竞赛中脱颖而出,萧寒枫其实持怀疑态度,更何况陈剑臣在广场上只用了区区半盏茶时间就交字了,如此短促的时间能写出多好的字来?实在让人没信心。
然而眼下一听,陈剑臣居然考得了甲等上品的成绩,还得到三位夫子评判的高度赞赏,这一下子,按照文坛上的惯例说法,关乎陈剑臣的定位就不能用流来做单位了,直接飞跃而上,登堂入室,可称之为书法家了。
书法家中的后起之秀!本次开泰学院举办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搞得非常隆重,遍邀天下书院的生员代表来参加;与此同时,邀请而来的三大关卡的评判也是在各自领域里的名家人物。
比如负责审核评审书法关的三位夫子,每一个,都是成名已久,久享盛誉的名家。
平时请他们去写字,题匾,没有一百几十贯根本请不到。
身为名家,自矜身份,等闲也不会随便给人写字,更不会信口开河。
所以他们的威望和公信力,还是很得人心的,他们对于某人的评价,也为人们所认同,信服。
这一次,本来默默无闻、一直在旮旯里的陈剑臣异军突起,骤然获得三位名家如此高的评价,简直不可思议至极。
黑马,也不是这么一个黑法的,起码得先来点铺垫前戏吧?萧寒枫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那么多人来这里,敢情都是为了看陈剑臣的:学院要出名了……留仙学长要出名了……猛地之间,他忽而想起自己那幅绝笔春宫,本想着挂价两贯钱出售,可现在看来,因为上面有了陈剑臣的墨宝,哪怕没有盖章的,两贯钱都不算什么了,起码得卖五贯去!名气,实在是个好东西!自己所写的三个字思无邪能获得甲等上品的成绩,又得到三位评委夫子的赞赏,这个结果并非陈剑臣事先能料到的。
毕竟书法这东西,从来都没有什么标准的判断依据,凡是艺术,总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是有标准答案,说一不二的数理化。
但不管怎么说,陈剑臣绝不会抗拒这一份荣誉。
郑书亮又问道:陈公子练字多久了?陈剑臣含糊回答:有些年头了。
见其语焉不详,似要遮拦,郑书亮腹诽一句:小家底气……道:这次书法比试,获得甲等上品成绩者,唯你与我而已。
陈剑臣眉毛一扬:嗯?郑书亮昂然道:无它,我只是想和陈公子再比试一场,并且下个小注,你看如何?哦……陈剑臣就很简单地哦了声,对于这附加的比试,以及赌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郑书亮却自顾说了下去:你我再写一幅字,再请三位评委评判一番,以此定输赢。
我输了,金元宝十锭;陈公子输了,不用给钱,只需将你的小书童输给我就好了。
说了这半天,终于到了主题。
旁边一众生员见到郑书亮愿出十锭金元宝的赌注,来对应陈剑臣的一个小书童,实在前所未有的大手笔,心中哄然:这一次打赌,陈剑臣可谓占尽了便宜……在天统王朝,仆从,书童、丫鬟之类的下人基本都会和主人签订卖身契,身子都卖了当然身不由己。
对于下人,主人可打可骂,可任意欺凌侮辱,乃至转卖,随手送人,就当一件东西一般。
而市面之上,一个资质不错的书童的价格不过几贯钱而已。
虽然婴宁看起来俊俏得过分,粉雕玉琢般,可下人就是下人,长得好反而是罪过,会沦为玩物,遭遇凄惨——尤其,作为一个男书童。
陈剑臣忽而哈哈一笑:郑公子果然阔绰,出手豪迈。
郑书亮嘴一撇,心想这么一个打赌,谅你不会不答应,十锭金元宝,足够普通人家花销一辈子了:那好,来人,上文房四宝……慢着!陈剑臣猛地打断他的话:郑公子,可我并没有答应和你赌。
什么?一片哗然声起,这么一个明显占了大便宜的机会,陈剑臣居然不愿意赌,是不是他明知必输才不敢?郑书亮面色一沉:陈公子,莫非嫌弃我出得赌注太少?如果这样的话,我还可以加的。
陈剑臣道:不错,我的确嫌少了。
但是,我的要求只怕郑公子你永远都加不到。
哦,你说个数。
万金。
这两个字从陈剑臣嘴里说出,四下皆一片沉寂,都用奇怪的目光盯着陈剑臣,心想他疯了。
郑书亮面色愈发阴沉,冷笑一声:敢情陈公子是在故意消遣我呢,本公子可以很负责任地和你说,我很不高兴。
当他说很不高兴之时,天空顿时似乎飘来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上面,似乎要压在大家的心头之上,压迫,沉重,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要知道郑书亮不但是才子,不但是国子监的高材生,他还是郑国公最为疼爱的独苗孙子。
郑国公是何等人物?见到圣上都不用跪拜的三朝元老,门生满天下,权柄可通天。
看着利诱不成,改用权压的对方,陈剑臣眉毛一扬,然后很云淡风轻地道:郑公子,第一,我很高兴;第二:你不高兴真得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这句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口冷气,陈剑臣这是要和郑书亮彻底撕破脸呀,就为了一个小小的书童?何必呢!答应了赌,最后未必谁输谁赢;退一步说,就算输了,也不过输掉一个书童而已,但很明显就能得到郑书亮的友谊,皆因这般的打赌形式,最后往往会演绎成一段雅事,当事人很可能就此不打不相识。
而有这一层交情在,日后陈剑臣不知能得到多少实惠,为何一定要和郑书亮闹僵,真不会做人呀。
为人处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才是王道。
正所谓太刚易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郑书亮怒极而笑,他阅人多矣,但像陈剑臣这般的还真没见过,本想着自己已经够狂的了,可对方更狂,问题是,他凭什么?一介贫寒士子而已……在书法成绩出来后,郑书亮第一次对陈剑臣产生关注,并派人打探清楚了他的底子来历,本想着吃定他了,不料无功而返,甚至还被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耍了一道——真是奇耻大辱,此子如此不识趣,真是自寻死路!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很是紧张。
众人眼睁睁看着,要看郑书亮发雷霆之怒,会如何惩戒陈剑臣。
尔等在此何为?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顾学政的训斥声。
诸人回头一看,见到顾学政带着曾、许两位先生来到,大家顿时有些畏惧地往两边退开去。
他们来到,郑书亮冷哼一声,双眼盯着陈剑臣,一字字地道:陈剑臣,本公子相信,很快你就会高兴不起来了。
说完,大踏步离去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叫板人群散尽,小院恢复了平静——顾学政和两位先生也没有待多久,其间顾学政单独叫过陈剑臣说了一会话,但说什么只怕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了,反正萧寒枫见到顾学政出来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心情似乎不错。
公子,你本不必如此……在房间内,婴宁对陈剑臣说道。
陈剑臣反问一句:你觉得公子过于嚣张,得罪人了?婴宁撅起嘴:公子哪里嚣张了?是哪个什么郑公子咄咄逼人……但是,我是说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他自讨没趣。
陈剑臣坐在椅子上:也许吧。
——他性格任侠,有书生意气,既然郑书亮摆明了要以势压人,自己当然不会忍气吞声。
或者正如婴宁所说的,可以有另外的手段整治对方,但那非陈剑臣所愿。
而且,如无必要,他并不愿意婴宁过于频繁地使用法力。
因为那样,婴宁身份暴露的危险将大大增加——要知道,一个狐狸精,哪怕善良不会害人的,也不会被其他人轻易接受,在红尘生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的论调,一向为主流,早已根深蒂固。
得罪郑书亮,对于很多普通书生来说也许很要命,但对于陈剑臣并不算得什么。
又或者说陈剑臣心中早认定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你怎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总有些麻烦从天而降,无可避免。
他以前读《水浒》,看林冲,其固然小心慎谨、逆来顺受至斯,但最后一样会横祸临头,何苦来着?既然郑书亮要打婴宁的主意,那么彼此之间便注定会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的早晚,绝不是关键……公子,婴宁又使得你增添麻烦了。
婴宁虽然涉世未深,但也知道人际关系的重要性,陈剑臣得罪了郑书亮,对于其日后的仕途前程很可能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
而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仕途几乎便是唯一的、光明的出路,断绝了这一条路子,差不多就等同于断绝了生路。
陈剑臣呵呵一笑:婴宁你错了。
我错了?其实现阶段而言,这个麻烦对于公子我反而是好事。
啊!小狐狸愣住了,不知道为何公子会做如斯言语,只怕他是故意这么说来安慰自己的吧。
陈剑臣道:你坐下来,等我好好给你上一堂课。
婴宁依言乖乖地坐到对面去,趴在桌子上,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好奇看着陈剑臣,要看公子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陈剑臣左手食指习惯性地轻轻敲着桌子,然后慢条斯理地道:首先,郑书亮虽然是郑国公的孙子,但郑家也不是一手遮天的,他们抓不住我的把柄,就无法明着下手;至于背后下黑手,有你在,我怕什么?听到他不着痕迹的一赞,婴宁两颊顿时涌起两片淡淡的红晕,颇有羞意地道:公子放心,婴宁会保护公子的。
这一句话听着有些别捏,不过想到她身份的特殊性,陈剑臣倒觉得可以接受,被一个狐狸精保护,也不算是丢人的事情:其次,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婴宁你觉得他最需要什么?名声?婴宁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想到关键处。
对,就是名声,但出名不易,出名需趁早。
在很多人心目中,名声就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儿,有时候你听得见它,看得见它,但偏偏无法触摸。
听到这里,婴宁还有些不懂:公子,可这些和得罪郑高帽有什么关系?郑书亮要把自己抢过去当书童,她对之殊无好感,要称呼对方一声郑公子万万不可,于是灵机一动,直接很形象地取了个郑高帽的外号去。
陈剑臣哑然一笑:婴宁,你觉得公子要如何才能出名?婴宁道:公子有才华,写得一手好字,自然便能出名了。
陈剑臣摇摇头:哪里会如此容易?正所谓‘文章憎命,时数限人’,出名,大不易。
自古以来,怀才不遇者不知凡几,如果不通人情,时运不济,到最后也只能终老山林。
婴宁听着点点头,虽然还有些不透彻,但听公子所说,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当然要点头附和。
陈剑臣淡然一笑,忽而想起在前世中那些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炒作,五花八门,各种离奇古怪的方式简直层出不穷,但其中不可或缺的必须要有人来配合演对台戏。
如今郑书亮主动找上门来,不正是一个很合适的对台吗?本来他奔赴浙州,只是想顺路来看看聂小倩过得如何而已。
不过既来之,参加了所谓的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有机会当然也得表现一下。
正如庆云道长所言,陈剑臣,富贵中人也,可不是遁入空门的僧道,可以做到游戏人间,四大皆空什么的。
对于名利,对于生活品质,陈剑臣从不曾掩饰过自己的追求——他穿越而来,不正是要做一番事业吗?至于寻求人生意义之类的假大空的东西,并不是陈剑臣现在所应该思前想后的。
——实力,逐步提高增加自己的实力,才是处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公子,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沉思的婴宁忽而一拍手:公子,你好坏呀……小狐狸的思维方式和说话习惯跳跃性颇大,突然来这么一句公子你好坏,似嗔似笑的,让陈剑臣不禁心神一荡,赶紧干咳一声:婴宁,你明白到了什么?婴宁嘴一撅:公子不就是想扮猪吃老虎,把郑高帽一脚踩掉嘛。
婴宁无条件支持你,踩得越狠才越爽,要不明天比赛之时,我去施展点小手段让郑高帽当众出丑,上吐下泻什么的?哼,让他敢打我的主意!陈剑臣听得满头暴汗,婴宁虽然不像娇娜那般娇蛮,行事作风肆无忌惮,但狐狸精毕竟是狐狸精,有些特性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当下咂咂嘴唇道:婴宁,这些场面还是不用你插手帮忙了,没必要呢。
……公子,有这个必要吗?有这个必要!在浙州有名的大酒楼太白居三楼的一间厢房内,郑书亮正在一个人喝着闷酒,他的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张三管家。
三管家,你就按照公子我的吩咐去做就好了,不要轻举妄动。
对付一个小小的书生而已,如果这都需要别人插手帮忙,那本公子京城四大才少的脸面还往哪里搁?传扬出去的话,岂不得让人贻笑大方?郑书亮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本就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此时两坛佳酿入肚,眼神反而出奇的明亮,明亮得要杀人似的——话说今天,他本抱着好奇,并且是有那么一点礼贤下士的态度去找陈剑臣的,按照正常剧情发展,他堂堂郑国公的孙子去找一个贫寒出身的秀才,对方就应该表现的诚惶诚恐,有求必应才对。
要知道在京城,天下脚下,平日里都不知有多少官宦子弟眼巴巴地来巴结郑书亮,投其所好地要讨他开心。
这样的环境之下,自幼长大后,郑书亮不可避免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于俯视别人的态度。
但说实话,他本质并不是那种骄横跋扈的豪门纨绔,只是性子高傲而已。
然而就在今天,一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小小秀才不但不领他的情,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不了台,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哼,自以为写得一手好字便能和我叫板了吗?明天的诗词竞赛,本公子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子!对于陈剑臣的字,郑书亮当然看过,确实写得还行,但他自问陈剑臣的书法造诣并比不上自己,否则他也不会找上门要和对方额外比一场了。
一方面是要借此把婴宁赢到手;一方面自是怀着不服的原因。
皆因在他心目中,决不允许有人和自己并驾齐驱。
尤其,对方还只是一名出身三流书院的穷秀才。
书法一途,有太多的主观因素左右,可到了诗词,时文八股这两关就是实打实的才艺对比了,郑书亮才不相信自己会输给陈剑臣,正要在明后两天的考场上,狠狠地将陈剑臣踩在脚下,报得今天之恨。
如此想着,又将慢慢一杯酒一饮而尽。
经过今天的书法淘汰,最后只剩得三十人的生员代表有资格参加明天的诗词竞赛。
而关于诗词竞赛的具体规则也早已公布出来了——明天早上,有资格参赛的生员代表将会一大早就到浙州城中心的驮马塔中,登塔,临高赋诗。
这赋诗,又分为即时赋诗和对诗两关,至于详细题目要到明天,由主持的三位评委临时提出来。
如此,方显公正公平。
而不管是即时赋诗还是对诗,一直以来郑书亮不知做过多少,正是老手人物,他可是七岁能成诗、十三岁考秀才的神童级存在;想当年其七岁之时,他一首鸭鸭鸭就风靡整个京城的了,会比不过陈剑臣?开什么玩笑!第一百六十六章 高手驮马塔,位于浙州城府中心地带,塔高一十八层,非常高耸,一向都是浙州有名的景点之一。
驮马塔边上,本还有一座驮马寺,和塔是同时期建立的,两者俱为度印国西来的释家弟子所筹建。
只是后来朝廷反佛,寺庙被拆毁掉,只剩得一座塔孤零零地直指苍穹,塔上早不再有和尚居住,被官府接管了下来,派人专门定期清扫打理,成为一处观光景点。
……清晨,薄雾冥冥,正是佛晓将至而未至的时刻,四周昏暗一片,城中甚至连第一声鸡啼都还没有响起。
时候虽早,可街道上也有赶早市的贩子们开始挑担着东西,起早摸黑地奔走往来了。
在这些忙碌的小贩们之中,一个身形非常的突兀显眼。
此人身形昂藏,布衫芒鞋,束一个简单的发髻,并没有戴帽子。
他浓眉大眼,尤其是蔓延半边面目的虬须很是吸引眼球,根根如刺,看上去,宛若一把铁刷子。
其身上并没有背负什么行李包袱,身后倒是挂一口巨大剑匣,匣中长剑深藏其形,但光露出来的剑柄便有半尺长短,黑沉沉的能给予人一种巨大的心理压迫力。
大剑如板!敢如此背负着偌大一把剑行走于城府之中,不是官兵而是道士,这样的装束本就足够让人侧目而视了。
燕赤侠迈着大步,稳定地走在街道上——如果有心人观察就能发现一个惊人的情况,他的步子,每一步都似乎经过测量过的一样,每一步子迈出的距离都几乎一模一样,在误差上已超越了肉眼所能看出的范畴。
他迈着大步,过街穿巷,其中在路过驮马塔之下的时候步子停了停。
燕赤侠抬起头,目光似乎要穿透上去,能把高耸的塔顶看个清楚明白。
但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而已,很快,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迈着有力的步伐转入浙州南街——南街的尽头,就是南门了。
此时南门之处早聚集了一些等待着要出城的人马。
辰时刚到,随着门卫长一声悠长的吆喝:开城门哟!在吆喝声中,巨大沉厚的城门便依依呀呀地从两边拉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辰时刚到,驮马塔下右侧的一个早餐摊子上,陈剑臣手里端着一碗米粉,正稀里哗啦地吃喝着。
公子,慢点!看着陈剑臣的吃相,婴宁忍着笑道。
她发觉自己和陈剑臣相处,几乎每一天的心情都是新鲜的。
不大一会就将第三碗米线吃掉,陈剑臣终于满足地打个饱嗝,伸一伸懒腰,心情畅快极了。
婴宁这时才小口地把面前的蛋花面吃了一半,抬起头问:公子,为什么你今天突然要出来跑步呢?很奇怪哦。
陈剑臣道:有什么奇怪的,锻炼身体嘛,跑出一身汗来,精神就会爽,每天坚持的话,身子自然很棒。
婴宁似想起来什么:对了公子,你吃了大罗果,身子应该很有基础了……嗯,公子是否要学武?武功一途,陈剑臣还真有些意思的——这个世界本来也存在武林高手一类的人物,远的不说,光是聂小倩就能算上一个,虽然无法做到修士那般飞天遁地,奥妙百用,但飞檐走壁,刀法如神什么的,还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陈剑臣今年都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再去学武嫌不嫌晚了些。
况且,练武得找师傅,寻常护院武师之类的本事,他也看不上。
而身边虽然有婴宁这么一个狐狸精,可她对于武术一途并无研究。
所以,虽然陈剑臣有心学武,想弥补《三立真章》的短板,只是苦无契机。
这时候他莫名地想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蜀山剑客燕赤侠来,如果他在,蒙受他传授一套剑法下来,估计就能终生受用了。
然而,自江州一别,燕赤侠远赴京城参加弘法大会就音讯全无,天大地大,哪里找得着人?更不用说找着人后人家肯不肯传授的问题了,还没到那个份上。
哎……陈剑臣悠然一叹,抬起头,望着高高的驮马塔顶,心想这诗词比赛要定在这塔上,让一众生员代表爬上来实在有点够呛。
——今天他和婴宁早早就离开开泰学院,在城中跑了一圈步,然后来到驮马塔下吃早餐,等待其他人的到来。
只是如今时候尚早,其他人都还没有见影子。
公子,如果你真想学武的话,婴宁可以去借几本武功秘籍给你学的。
她所说的借,当然别有涵义,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当要美其名曰,说白就没意思了,婴宁固然不能算是读书人,但起码也是一只读书的狐狸。
陈剑臣摇摇头:不必了……嗯,就算拿着秘籍也无法照葫芦画瓢。
对于武功秘籍这一类的存在,他持怀疑态度,真那么好学,到处都是武林高手了。
武学武学,其实应该和道释异曲同工,必须有师傅因入门,手把手地教,才能学出来。
况且,有了修士的世界,对于武林高手的定位,不可避免就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老板,来一大碗刀削面,加辣椒的!这时候,摊子上又来了一个客人。
此人身材不高,穿着蓝色的长袍,貌似普通,只是眼眸子间或一转,隐隐有精悍之意流露而出,他裸露出来的手掌,长大,厚实,充满了力量感,绝不想寻常人的手,一看就知道练过的。
陈剑臣不禁多看了一眼,随即结账,带着婴宁离去。
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婴宁忽道:公子,刚才那人应该是练武之人,他身上的血气十分旺盛,功夫不浅的样子。
身为狐狸精,她的触感敏锐,不会感觉错的。
高手?说高手,就见高手?陈剑臣忍不住再回首瞥了一眼,不料对方竟有感应地恰好回头过来,四目相触,有莫名的意味在空中荡漾。
嘿……陈剑臣展颜一笑,很自然地别回头来,负着双手,走向驮马寺。
他却不知道的是,自己脚下这一段路,在半个时辰前,燕赤侠正踏步走过。
只不过他们所走的方向不同,一个向南,一个向北罢了。
算算时辰,其他的人应该差不多要来到了;今天,应该会有一些精彩的事情发生……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妒看呐,那是岳麓书院的尘依公子……舜天书院的易风公子在那里呢……哗,国子监的郑公子,郑公子!一片尖叫声起,来自驮马塔边上栏杆处的几十名女子之口。
这些女子衣着姹紫嫣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见到郑书亮他们,几乎是扯着喉咙来喊——这一幕,非常的给力,给力到能让陈剑臣无语。
他压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既视感非常的强烈。
以前常常听说才子出行,后面往往会跟着一屁股的花痴,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但也就是听说而已,并未真正见过。
现在,终于见着了。
由此陈剑臣顿时想起一个典故,在前世的古时有叫潘岳的美男子,每当出行之际都会被无数的女子扔花掷果,有诗为证:潘郎车欲满,无奈掷花何。
无它,想得潘郎一顾而已。
陈剑臣也曾很小人地想,在这乱扔东西的过程中会不会有妒忌发狂的男人混在队伍里扔臭鸡蛋,乃至于石头呢?答案显然有可能。
至少,现在陈剑臣身边的这位萧春宫便不无妒忌地道:留仙学长,我决定再画一幅‘才子相搏图’,破布帛为肉搏也。
陈剑臣哑然失笑,道:人和人,是有差距的。
旧话重弹,萧寒枫黯然一叹:无可否认,在外貌上他与尘依、易风、莫远、郑书亮等实在相差太远。
本来陈剑臣也算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男子,但因为不着重修饰,衣装朴素的缘故,看起来难免就有些寒酸气,跟那几个声名在外的才子比起来立刻相形见绌。
人靠衣装,至理名言。
不管在哪个时代,落拓者都难以混得开。
只有在故事里头,穷书生才会是主角。
几大才子,个个衣袍飞舞,头戴儒巾,有风一吹,背后两根绸带飘呀飘的,不知多飘逸,而手中一年四季都少不得的一柄名贵洒金折扇,时不时啪的一下打开,扇面上或有山水,或有诗词,或者字画合一……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彰显才子的风范来。
这风范,可不是只靠一身行头就能穿出来的,而是要多年的积累沉淀才能完美体现。
除了行头,俊俏的五官搭配也是才子标志性的形象之一,以貌取人,历来都是潜、规、则,天生长得好的人总会额外能取得别人的好感。
而生得一副好皮囊,日后如果有机会考上殿试面圣之时,显然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陈剑臣可记得很清楚,在传说中,捉鬼天师钟馗虽然满腹才华,但就是因为长得丑陋而被刷了下来,一怒之下触柱身亡的……传说未必属实,然而眼前所见,却丝毫不差。
开泰学院举办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的事情,乃浙州一大盛事,早传得沸沸扬扬的,几乎家喻户晓;而今天各地生员来驮马塔比试诗词的消息也早早就传播了出去,这才有大群女子过来围观的盛况出现。
如今的天统王朝,固然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比起以前不知开化自由了多少,女子稍微大胆一点的,遇见心仪的男人马上就会赠以贴身物品,以表示私订终身之意。
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所以导致大批女追男的情况出现,至于最后男方能否提亲成功,那就属于另外的事情了。
郑书亮等人明显久经场面,此时纷纷露出了优雅的笑容,回报众女的尖叫。
女子们的喊声顿时更加震耳欲聋了,她们年纪都不大,最多二十出头,基本出身当然不会是大家闺秀,绝大部分都来自烟花之地,属于迫切要找良人依附的类型。
易兄,你看今天那边陈剑臣孤身只影,可见人缘差到极点,人缘差,自然便是品性有问题了。
此时来自石鼓书院的莫远冷笑着道。
这一趟开泰学院举办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来自国子监的郑书亮当然是大热门,然后轮下来就到他莫远、易风、尘依三个了。
他们三个,虽然出身不同,但彼此惺惺相惜,早就在游学的过程中结识,一起还得到一个岁寒三才子的美誉,可以说在文坛之上已薄有名声,属于一代青年才俊。
奔赴浙州,他们可谓雄心勃勃而来,在第一关书法考核中,三人的成绩都为甲等中品。
这成绩也算不错,但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仅有的两名获得甲等上品的生员当中,其中一人居然为陈剑臣。
陈剑臣是谁?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相顾茫然,等出了成绩才四下打听到陈剑臣的来历,原来只是一个出身江州明华学院的生员。
被一个突然间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来自三流学院的生员压住一头,抢走了风头,岁寒三大才子如何心服?他们当即就去赏析陈剑臣所写的思无邪三个大字,并挥毫写文,从各个角度,把三个大字的一笔一画分解开来地分析,品头论足一番,说这一点点得不够正,那一撇撇得不够圆转等等。
反正行尽吹毛求疵之能事,归根到底就是说陈剑臣所写的三个大字根本不配三位评委夫子的评语。
他们的赏析文章,同时得到了一大批生员代表的附和。
到了后来,听说陈剑臣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书童和郑书亮交恶更是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心道:此子无礼,果然是一副暴发户嘴脸,自以为写字得到甲等上品成绩就目空一切,自傲自狂起来了,连郑书亮的面子都敢戏耍驳斥,这不是自讨苦头吃吗?果然,听闻陈剑臣和郑书亮的交恶后,本来有一些还想和陈剑臣走近乎的生员代表都裹足不动了,他们不是笨人,站队当然要站在有利的一边。
而不管怎么比较,郑书亮都能够甩开陈剑臣几条街。
如果这时候还去和陈剑臣交好,那不就等于和郑书亮交恶吗?圈子,哪怕只是文坛上的圈子,也会这般利益分明。
陈剑臣的孤单,更加反映出他的势单力薄,而在文坛上,没有圈子庇护的文人,总会受到各方面的排斥……然而对此陈剑臣似乎毫无察觉,也无动于衷,他本就不喜欢拉帮结派,更加因为身上怀着的秘密太多而习惯性地总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别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反而求之不得。
如果只是为了互相吹捧,互相虚与委蛇而必须加入圈子里头,他宁愿独身其外!今天的诗词考核正式开始,各生员代表请入塔内!随着学官的一声吆喝,获得诗词竞赛资格的三十名生员代表鱼贯而入塔内,而各大书院的先生学政大人都不得随行,更不用说各位生员的随从书童了。
婴宁,你就在外面树下等就好了,我很快就会下来的。
嗯,公子加油,把这些才子统统踩在脚下!婴宁的话声有些大,被不少边上的生员代表听见了,纷纷侧目而视,无不心想:此子狂妄,就连跟在身边的小书童都狂得没边了,难不成想成为公敌吗?陈剑臣果然有了公敌潜质,入塔的时候,他落到了最后面,一个人孤零零的,和倒数第二人距离了好几步远,仿佛所有人都不愿和他站到一块一般。
这时候明华书院的许夫子有些愤愤不平道:学政大人,那些书院生员忒无礼节了。
顾学政不以为然,手捋胡须道:许夫子,不招人妒是庸才,无妨。
说实话,陈剑臣的表现着实让他喜出望外,属于非常大的一个惊喜。
他本想着只要陈剑臣能通过第一关进入到第二关就满足了,就足以给江州,给明华书院,给他挣到了面子。
没想到陈剑臣居然一飞冲天,在书法关内取得顶尖的成绩,足以用一鸣惊人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虽然之前陈剑臣的态度有些问题,但回想起来,实在是其胸有成竹的缘故,反而是自己操之过急,语气过重了。
不过这都是小误会,一席话后误会早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很可能今天也能胜出呀,要知道他当日那首《黄昏》可是脍炙人口,传诵一时,以其诗才,过今天这关应该还是大有机会的……水涨船高,对于陈剑臣的期望一下子就膨大起来。
抬起头来,见到国子监的风学政,念头一动,主动过去一抱拳:风兄,承你吉言,我江州的学生果真考到一个甲等上品的成绩出来了。
风念歌面色有些不自然,淡然道:第一关而已,顾兄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顾学政哈哈一笑:我明华书院只是三流书院,本就期望不高……嘿嘿,某人就不同了,如果铩羽而归,只怕要被笔伐口诛,无地自容吧。
作为天下书院的执牛耳者,如果国子监的生员代表无法折冠,夺走圣上御赐的天下第一才子匾额,身为学政,难辞其咎,甚至乌纱不保都很有可能。
风学政顿时面色铁青起来。
在政敌面前,顾学政难得的一次扬眉吐气,大感痛快,负手大笑而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过关驮马塔内很是清幽,里面几乎一无所有,不存在什么家私摆设——释家本来就主张朴素,加上之前经过好几次的清剿,塔内的原属于和尚们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清除出去了,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座空塔架子留在此地。
近年传闻,释家中兴,驮马塔边上将会在原址处重建驮马寺,到了那时候,驮马塔将会恢复昔年鼎盛的荣华来。
这个传闻真实度非常之高,自从去年圣上正明帝大开弘法,各大州府都揣摩到圣意的变化,纷纷大兴土木,驱役民众,在城府中支持释家和尚建立庙宇,如此势头,直如燎原。
其实朝廷中反对弘法的声音不绝于耳,但都被镇压了下去。
典型代表当为聂志远,因为反对弘法的缘故,上书给皇帝,不料迎接他的,是从知州直接被撸到九品知县,如今甚至知县都做不成了,一落千丈,直接沦为阶下囚……圣上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黑衫卫活动的频率空前密集,到处都在抓人,打人,杀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气氛开始覆盖住整个天统王朝,山雨欲来,一触即发。
因为交通不便,资讯蔽塞,关于局势的变化,陈剑臣并未了解太多,但管中窥豹,已见一斑。
乱世,真得快要来临了……如此环境,浙州这边还在大张旗鼓地举行天下第一才子竞赛,却不知道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呢,还是粉饰太平。
各位,请留在此处,容老夫分说一下今天诗词竞赛的规则。
进入塔内后,塔门被扣上,众人都留在第一层,听评委论说规则——今天三位评委,来头不小,年纪都过花甲,俱为文坛上的老前辈级的人物,德高望重,无一不是时下的诗词大家。
对于三老,陈剑臣还是昨晚才知道他们的身份,个个都成名几十年了的,在浙州,乃至整个王朝内都非常有名望。
据说他们终生都没有入仕做官,而是选择做清闲的士大夫,寄情山水。
这般作为,更可以增添他们在文坛上的清誉。
此刻说话的夫子姓苏,字春秋,擅长写五绝,可是出版了三本诗集的大诗人,人又称其为苏五绝。
今天的诗词比试主要分为三关,第一关,就在第一楼处,过关者才能往上爬,第二关会设在第九层处;只有能通过第二关的人才能爬上此塔巅峰,迎接第三关的挑战。
不过,补充一句,只要能完成第二关的生员都将获得明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时文比赛的资格。
好了,该说的都差不多说完了,下面就由老夫出题,主持今天诗词的第一关。
说完,他站立塔梯口处,目光很威严地往下一扫,诸人顿时鸦雀无声,静静地垂手肃立着。
苏老很满意地捋一捋胡须,悠然道:老夫平生擅于五绝诗体,就以此为体裁……嗯,你们先拿出文房四宝,准备好。
簌簌之声一片起,三十名生员代表当即从书筪内取出文房四宝来。
因为塔内没有摆设桌椅,就直接把纸铺到地面上——塔内的地板都是用整齐的青砖铺成的,因此很是平整。
以地面为书案,磨好墨,提笔在手——这般的比试环境一干人等几乎都是第一次经历,紧张之余还有些新鲜。
见所有人都准备好了,苏老继续道:如今春光灿烂,万花齐放,当以‘花’为题目,你们即时赋诗一首,时间为十步之内,但大家要注意,除了题目之外,诗中不可出现任何一种花名,乃至于花字本身,否则便是违规,无成绩可言。
十步时间,赋诗一首,五绝,以花为题目,但诗中又不得出现一个花字。
这要求,说高但又不算太高,但也低不到哪里去。
光是十步的时限,就足以把一批人拦在了塔下。
现在开始,一……苏老既为评委,这计时的工作当然由他完成,只见他马上开始迈起步伐,从塔的一边走向另一边。
一字出口,所有生员代表立刻皱眉凝思,准备下笔。
嘿,小意思而已。
听完苏老的题目,郑书亮嘿然一笑,只沉吟片刻,很快就挥毫书写,转眼间便写好一首五绝在纸上。
六……此时苏老才走出六步而已。
郑大才子很洒脱的放下笔墨,还往纸上吹了一吹。
只恨这次规则不允许提前交卷,否则自己定然可夺得魁头,一骑绝尘。
他心中有几分得意地张望——其实主要是望那边的陈剑臣。
一看之下,不禁一怔。
就见到陈剑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手中的笔墨不知何时放了下来。
看他模样,似乎很早就进入这般状态了。
难道说他比自己还要快就写出了诗作?这怎么可能?郑书亮心中惊疑不定,实在无法相信对方竟会快过他。
莫非这陈剑臣早就知道了考题,以致早有准备……不,这更没有理由根据。
——泄露考题,在王朝内属于杀头的重罪。
一旦被人告发,被查了出来,不但身败名裂,而且人头不保。
故而,无论是正规的科举,还是民间的竞赛,出题者都会三箴其口,力保考题不会被他人知道。
十!时间到,停笔!苏老停住脚步,立定,目光往下一扫,生员们手中的笔都不约而同地放了下来,其中有几个还没有完成诗作的,放笔的时候很不甘心,却又不敢违背评委的意思。
收卷!一声令下,傍边站立的两名协助考核的助教立刻走下来,把所有的卷子都收了起来。
三十张纸,叠在一块并没有多厚。
苏老拿在手上,马上进行评审,看到没有写完的,立刻丢到一边去。
纸张飘然落地,不用说,纸张笔墨的主人也落地了。
苏老评审的时候颇是投入,一时皱眉,一时失笑,一时作欣赏状。
不用半盏茶时间,所有诗作都评审完毕,入通关者,十人而已,又逐一地在对应诗作边上的空白处写了评语。
然后他吩咐助教,将十张诗作用浆糊贴到塔壁之上,供所有人观看。
刚一贴好,众人立刻拥挤过来,要看自己有没有过关,神情迫切,仿佛在看科举皇榜。
不过郑书亮,岁寒三大才子,以及陈剑臣都站在原地不动。
当彼此的目光相碰,立刻有异样的情绪冲击在一块儿,好像无形的刀光剑影,错综交锋着。
看着镇定自若的五人,那边苏老大有赞赏之意,一挥手,示意助教念出过关的十人名单。
那助教不敢怠慢,拿着名单就宣读出来。
其实就算不宣读也没有什么了,因为贴出来的十幅诗作,空白处的署名已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谁是过关者。
毫无疑问,郑书亮领衔,岁寒三大才子全部入围,其他还有数人,以及陈剑臣。
听到陈剑臣的名字,郑书亮心里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又想起对方比自己还要快的速度,这个事实让他不得不要重新审视陈剑臣一番。
一会之后,苏老宣布出局的生员代表全部要离开,不得留在塔内,最后只剩得十人,空间一下子就空闲了出来。
这时候,郑书亮等人再也按捺不住,走过去看贴出来的其他人的诗作,要诵读一下,用以比较。
自古文无第一,比较高下之心人皆有之。
微风摇紫叶,清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
这就是陈剑臣所交的五绝:《咏芙蓉》。
从立意的角度上看,此诗称不得上佳,但无疑属于一首清新宜人的好诗作,符合规则,用来过第一关没有丝毫问题。
这,便足够了。
读完此诗,岁寒三大才子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对完眼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去看郑书亮的脸色,却见到郑书亮表现得出奇的平常自然,似乎丝毫没有介怀。
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老夫年老体弱,就在下面等候吧。
今天三个评委,分关把持,早有安排,无需一起审核。
……塔外,各家书院的领导,以及生员们的书童下人都在翘足等待,等待结果出炉。
那三管家见到婴宁在一边坐着,立刻凑过来,道:小哥儿,考虑得怎么样了?婴宁没好气地回答:考虑什么?离开你家公子,过来郑国公府呀。
你跟着你那寒酸公子,没前途的。
我敢保证,一会之后你家公子肯定是第一批出塔的人。
婴宁哂然一笑,诘问:你能拿什么保证?你……张三有点被问怔住了,他又不敢说拿人头担保这样自绝退路的狠话来。
就在这时候,塔门打开,二十名被淘汰的生员代表垂头丧气地走出。
三管家立刻圆睁双眼看,要看出一个陈剑臣来,但令他失望的是,无论怎么样看,都没有见到陈剑臣的身影。
嘻嘻!婴宁的笑声,清脆干净如风铃,但张三听到耳里,没来由就烦躁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先生诗词比试第二关安排在驮马塔第九层,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高度——驮马塔的建筑设计,一层高度约莫有七尺,梯子用坚实的杉木打造而成,拾级而上,走上九层处,对于体质孱弱的书生们而言,算是一次考验,更何况身上还背负着书筪?走不到五层去,就有两、三个生员喘着粗气了,速度一下子降慢下来,拖在了后面,而本来落在最后的陈剑臣却一步步地毫不迟疑地超越了他们。
今天比试,何以偏偏要安排在驮马塔内?没来由的累人……谁知道他们是如何安排的?听说这主意出自横渠先生。
一向以严格著称的横渠先生,新学大家?可不是嘛。
提及横渠先生的名讳,诸人当即住口,不敢再妄作非议。
大家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一位神色严肃的夫子形象来,端正严明,气势压人。
关于横渠先生,陈剑臣有所耳闻,知道他是浙州文坛首屈一指的大儒,也是开泰学院的院长。
开泰学院院长之位,可不同于明华书院的院长之位,能坐上去的绝非等闲之辈。
这横渠先生张姓,名通,字三变,他四十岁高中状元,官最高时做到了翰林院大学士。
不过由于其性格激进,和朝廷政令不合,一直不得皇帝赏识,故到了六十五岁时便自动上书告老还乡,回到家乡浙州,担任开泰书院的院长一职,专心教育树人。
横渠先生属于典型的实干派,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他所提倡的教育方针也与时势颇多不同,其中一项主张就是要求读书人不能只顾死读书,还要兼顾锻炼身体。
在开泰学院的院规里头,便有相关规定,要求生员每天练《五禽戏》。
不但如此,他还提出通经致用,躬行礼教的理论,以及民胞吾与的伦理思想,反对空谈玄学,更明确表露出反对释家的立场来。
横渠先生学识渊博,隐隐自成一派,名曰:新学。
只是这新学一直不受朝廷重视,而且常常受到其他儒家流派的攻击: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体面,何必要去练武?练武,那属于武夫行径,匹夫之勇也,不足一提。
又因为横渠先生的通经致用里提倡读书人着重见识实践,应该多参与到工艺这些行业去,学以致用。
遂招致更加猛烈的攻击,说这些理论简直误人子弟,要知道在天统王朝,工艺人的身份属于下民,读书人一般是看不起的;又怎么能自降身份和他们厮混到一块儿去?根本就是胡来。
……来到开泰书院,陈剑臣听闻了许多横渠先生的传闻,甚是钦佩,从他的立场看,对方的主张极富有远见,和前世的理论多有契合之处,充满了真知灼见。
陈剑臣也曾远远见过横渠先生一面,正是一个身材中等的清癯老者,衣装朴素,留三缕长须,长长的拂到胸前,根根雪白,看上去,倒有点像一把拂尘。
不过彼此身份悬殊,却不得一谈。
由此,陈剑臣大概也知道为何横渠先生要安排诗词比试的场所在这高塔之上了,除了要生员们身体力行地登高实践外,只怕和驮马塔本身的来历也会有些关系。
陈剑臣走得快,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便走到了九层处,半途中郑书亮等人见被他超过,当即不服气地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只可惜无论他们如何使劲,最后都只能落到了后面。
心里只能自我安慰道:陈剑臣乃山野出身,自小肯定干过不少粗活,才具有如斯体力。
一言以蔽之,山野秀才是也……坐镇九层的夫子姓章,身材矮胖,此时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依次上来的十人,目光一扫,眉头不禁皱了皱:他本以为上来的生员代表会有二十人左右,看来第一关就淘汰了不少,当下轻咳一声,站起来,手指连点,指着最先上塔来的前五人,道:你们,可以上去塔顶了。
有指着后面五个:你们,可以下去了。
什么?怎么回事?搞什么名堂?诸人爬上九层来,汗水都还来不及擦,正担心无法聚精会神应试就听到评委一刀切地说谁谁过关,谁谁被淘汰了,简直就像当头一闷棍,一点反应都来不及表现出来,只是满脸的惊愕凝固在面目上,面面相觑。
被章夫子点名通过的五人,除了陈剑臣和郑书亮外,岁寒三才子只有莫远入围,剩余两个,俱是来自开泰书院的生员代表。
夫子,学生敢问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不比诗词就妄断结果了?尘依一步踏出来,大声问道。
别说他,就连陈剑臣都觉得此事发展到这个程度,实在太坑爹了。
又或者说,整个所谓的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整个过程都有一种不类不伦的感觉。
章夫子一摊手:这就是我这一关卡的规矩,最先上到的前五人直接过关,至于落后的,只能下去了……别问我,这规矩是横渠先生定下来的。
荒谬,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尘依气呼呼的,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荒谬的比试规则,他们是来比才子的,不是来比谁的脚程快的。
章夫子也有点无可奈何地道:你等有不满,可以直接回书院找横渠先生抗议。
但是现在,你们还是先下去吧。
我一定会将此事公之于世的,哼!这般的规则传扬出去,开泰书院定然会成为天下之笑柄!尘依一拂袖,蹬蹬蹬率先下塔而去,只是心情激动,下楼梯的时候差点一脚踏空。
下去的下去,上去的当然继续往上走。
等所有生员都离开后,章夫子呼的一下坐回椅子上,苦笑着道:张三变呀张三变,你要和圣上怄气,但不该拉我们下水呀,哎……何苦来着?不说下去的五人觉得冤枉憋屈,就连上去的五人也是满头雾水,大有啼笑皆非之感,这次通关真是通得糊里糊涂。
莫远见到郑书亮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一动,一抱拳,问道:郑兄,对于此事,莫非你知道些什么?郑书亮呵呵一笑:横渠先生一向别出蹊径,以作风奇特闻名,就算制定这般规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莫远观其神色,知他有所隐瞒。
莫远不是笨人,忽而脑海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念及其中很可能涉及到庙堂之上的争斗,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该问的东西还是不要问的好。
关乎横渠先生所代表的新学和朝廷之间的政见不和,他也是多有耳闻的。
由此推测出去:这开泰学院立院三百周年,本来属于一大盛事,但大张旗鼓地举办这个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再加上当今圣上御赐的牌匾,规格之高,实在百年难得一遇,两者情况一结合起来,不免就让能人想入非非。
此事不简单!……开泰学院,后院,曲径通幽处,正有一座青砖小楼。
此楼,名曰:先生楼,正是开泰书院院长横渠先生的居所。
此时,横渠先生正在厅堂会客。
说是客人,其实应该说是学生。
当年风念歌可是跟随横渠先生学过三年时文的:先生,圣上手谕你老已经看过了,还望先生三思。
横渠先生面色凛然:念歌,当今圣上正青春年少,血气方刚,难免志气高远,要想创立宏图伟业。
但欲速则不达,如此反而会被奸佞所乘,致使种种祸国殃民之事发生。
吾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决不能同流合污,见风使舵而行。
风念歌面色一变: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横渠先生面无表情:吾本非俊杰,一读书人而已。
念歌,明天之后,老夫自然就会辞去开泰书院院长一职,如此,上面那些人就能安心了。
风念歌惋惜地道:先生何必一定如斯?其实圣上还是很欣赏先生的学问的,年前还想请先生进京,参加弘法论禅呢。
闻言横渠先生哈哈一笑:吾不修禅,何有言论?反正我就一句话,圣上要借开泰书院建院三百周年之际举办这个所谓的天才第一才子大赛,用意深远,我懂。
但吾既为院长,一切就要由我来定规则,绝无商量余地。
至于最后不管谁得到这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那就各凭本事了。
风念歌见他意思坚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便起身告辞而去。
厅堂中,想及圣上手谕的内容,横渠先生犹意气难平,忽然喝道:笔墨伺候!当即有书童走出来,在书案上铺开文房四宝,磨好浓墨。
横渠先生提笔蘸墨,刷刷刷就在纸上写字,十二个大字:无不知则无知,有不知则有知!第一百七十章 最高又出来五个!驮马塔下围观的众人见到尘依他们出来,顿时嚷嚷道。
不过见到五人面色厌厌,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被铩羽而归的,心情不好。
咦,那陈剑臣还没有被刷下来?张三管家瞪得双眼如铜铃般大,硬是没有看到陈剑臣的踪影:这穷酸秀才莫非有真本事?我早说了,我家公子肯定会拿到第一的。
旁边婴宁正拿着一串鱼蛋在美滋滋地吃着。
三管家冷笑一声,心里暗骂一句:天真。
他从京城来,早得到一些的小道消息,虽然不确定,但两三分把握是有的。
说白了,这皇帝御赐的天下第一才子的匾额就是为自家公子量身订造的,旁人不管如何都只能干瞪眼,根本无法抢夺了去……只是这陈剑臣如此棘手,倒很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大致规则就是如此,你们可先抽签,抽完签后老夫再出题目。
特别说明一句,题目只有一道,所有人都相同的。
驮马塔第十八层塔顶之上,高处多风,凉风四来,很是宜人;俯览而观,偌大的浙州城府尽收眼底,街道上人群如蚁,景色甚为壮观,让人油然生出登高望远、居高识微的旷阔胸怀来。
壮哉!听完今天最后一关卡的比试规则,郑书亮等人皆是皱眉,好不郁闷:按照评委所说,抽到最先回答的人岂不是吃了大亏?规则之下,本来每个人有七步的时间,但因为有先后次序,而且题目一致,如此就导致第一人只有七步;轮换下来后,第二个人就等同于有十四步,第三人则再增加到二十一步的时间了……越排在最后,准备的时间越充裕;时间越充裕,自然准备得越充分。
今天最后一关比试,并不是竞争第三天时文八股的比试资格,仅仅只是争一份名头罢了。
但这名头,却是天下读书人所孜孜追求的,重要度不言而喻,谁都不愿轻易放弃。
这时候,主持第三关卡的黄老夫子已经把写好次序的五张纸条折叠好,放进书案上的一个小纸箱内,随即懒洋洋道:抽签开始!说实话,这些规则过于儿戏,形式和平时举办的各类诗会词会截然不同,黄老夫子本来并不愿意执行,无奈横渠先生一意孤行,只得卖他一个面子,聊以爬到这塔顶来,做个评委罢了:三变兄呀三变兄,圣上旨意,路人皆知,你又何必再逆圣意,徒惹圣上不快?想及当今圣上,黄老夫子不禁面露古怪之色,觉得皇上自登基以来,所行种种,皆有不同寻常之处,尤其《文字法》、《新田法》、《拆迁法》等新法的施行,由于施行的速度过猛,过急,不可避免的引起大面积民愤民怨,实非国家之福……如此种种,最合理的解释就是皇上过于年轻,急于求成了。
当然,这些腹诽之言黄老夫子是不可能说出来的,只能在肚子里转悠一圈就平息下去,永远不会诉诸于口。
要知道纵然名望如横渠先生,对于朝纲时令诸多不满,可不能摊开了说。
说实话,往往会导致祸从口出,此祸能致命呢。
如年以来,朝野一片哀鸿,不都是说了实话的缘故嘛。
啪的,黄老夫子将手中折扇打开,扇上明月入怀风过耳七个大字赫然展现,凛然有古风。
第一个上来抽签的是郑书亮,他昂然而前,从纸箱内拈出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嘴角露出了微笑:三!纸条上写着的是个三字,表明他会是第三个出场答题的。
这个次序对他而言,足够了。
其后诸人鱼贯抽签,陈剑臣排在最后,但他抽到的,赫然是一张写着一的字条。
结果公布后,拿到第五次序的莫远心中好不畅快,摇着折扇笑道:投机取巧者,不免恶果自种。
言下之意,自然是讥讽陈剑臣故意落到最后才抽签,想偷鸡,不料偏偏还是抽到了头筹。
对于他的讥讽,陈剑臣并不在意:大家本来就不熟,眼下又是竞争关系,冷嘲热讽在所难免:文人比试,固然是雅事,但其中的龌蹉也绝不会少。
唇枪舌剑,并一定逊色于刀光剑影,尤其学派之争中,争吵到最后赤膊相见者也有之。
对于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随着正是赛程的拉开,陈剑臣越发有看法,觉得和想象中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平时每逢佳节,元宵中秋什么的,在江州也是常常有诗会词会举行。
这些诗会词会往往是读书人显露头角的绝好机会,一首佳作出来,传诵一时的话,个人的名望就算打出来了。
但对于这些文坛集会,陈剑臣基本没有参加过,他性子本就不好热闹,属于比较淡泊的类型;加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诗词上的造诣本就肤浅得很,除了一肚子记忆之外,其他实在有些难以拿得出手。
因此,他还是偏向于书法一途,以及时文。
当今形势,时文八股才是科举主流,只要把这方面搞好了,并不愁出路。
抽签完毕,黄老夫子站起来,扫了诸人一眼,其中目光停留在陈剑臣身上的时间久了些——对于此子,他当然认识的,明华书院的生员代表,本来属于不入流的存在,不料在第一天的书法比试中脱颖而出,夺得甲等上品的成绩,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关乎陈剑臣的字,黄老夫子也是看过的,不错,有功力,在年轻一辈子属于顶尖的水平了。
突然杀出来的一匹黑马,无疑算是这个比赛上的一大惊喜了。
这个比赛,其实根本不是开泰学院的本意,而是庙堂之上某些人所鼓吹出来的形式而已。
以横渠先生务实的作风,他也不可能会主动举办这么一个才子竞赛。
其中内情,只怕得横渠先生才知道了。
今天陈剑臣同样来到了最高的塔顶之上,看来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那匾额之争断然会萌生一些变数来。
只是这样,无端的又让人头疼。
学生陈留仙见过先生。
陈剑臣恭敬一作揖。
黄老夫子很满意地捋一捋胡须,道:你就是陈留仙吧,不错。
这都是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寒暄,一笔带过。
陈剑臣于是肃立,听对方出题。
黄老夫子靠近塔顶边上,举目远眺,一会之后,道:就以此塔、此景为题吧,作七绝之体裁。
这一个诗题比较空泛,比较适合发挥,借景抒情的空间很多,但也正因为如此,能出佳作的几率反而比较低,毕竟属于即时赋诗,时间有限。
诗题一出,后面还没轮到的四人立刻紧张地在心中酝酿起来,这个时间差,必须要掌握好,应该好好利用。
但陈剑臣只是略一沉吟,迈步走上前去,站在书案之上。
书案早就铺开了纸张,笔墨伺候好了。
陈剑臣提起笔,不假思索,刷刷刷就开写起来——好快的速度!不但其他四名生员代表,就连黄老夫子都为之一叹。
从书法到比诗,这陈剑臣所表现出来的速度实在令人咋舌,莫非这就是他的长处,长处在于有急才?传闻中有才子一篇文章下马而就,杯酒能成,堪称神速,如今陈剑臣的表现也没有差得太远去,如果他所写出来的诗作质量尚可的话,就凭这一手急才,已能蜚声天下。
陈剑臣下笔如飞,片刻之后七绝写成,搁笔立在一边。
黄老夫子抬头一看,情不自禁诵读而出:浙州城上驮马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读完之后,他不禁抚掌一拍,拍在书案上,差点要把砚台给拍翻了去。
黄老夫子乃是诗道名家,眼光老辣,一首诗词的好坏只需看一眼就能有个判断了。
他读陈剑臣写得这一首七绝,不但完美契合自己所处的诗题,而且表达清晰,意境深远,尤其最后结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结句警醒,完美结合此地此景,借景抒情,充满了一种朝气蓬勃,气势豪迈的志气来。
身在最高层五字,先声夺人,无论诗境,意境都一下子拔到最高点去,隐隐有俯览众生之意。
再读多一遍,又有新的意境出来,鸡鸣、日升、不畏、浮云等等字词似乎都别有所指,包蕴涵义……好诗,端是好诗!黄老夫子见猎心喜,心情竟然难以自抑制:此诗一出,自此驮马塔无句焉!听到这句评语,余下郑书亮四人面色皆如死灰。
其实就算没有这句评语,先前听到黄老夫子诵读之时,郑书亮等人的心就早乱了,本来酝酿构思好的诗句,一对比起来顿时就像孩童涂鸦一般,根本上不得台面。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这一上去,无疑等于自取其辱。
本还想着陈剑臣第一个应题搭诗,吃了大亏,终于有机会看他出丑被打脸了。
熟料此子率先上去,不声不响的一首七绝写出来,直接得到了夫子一句此诗一出,自此驮马塔无句焉的高度评语,把所有人的思路都堵死了。
真是不当人子啊!第一百七十一章 打斗入夜的浙州,和江州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天下城府多相似,一言以蔽之:很多的房子,很多的灯火。
时辰尚早,夜市正盛,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境况虽然比起白天有所式微,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热闹。
尤其是小吃摊子,烧烤,粉面,馄饨非常之多,每一个街口处都摆了两三家出来,招呼过路的人吃喝。
此时陈剑臣就走在浙州的中街之上,旁边婴宁手提一盏灯笼,稍稍走前一些,举着灯笼照路。
婴宁,你饿了没?呃,有点。
陈剑臣呵呵一笑: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烤鸡翅膀!婴宁脱口而出。
她的爱好正和娇娜很相似,莫非俱为狐狸精出身的缘故?陈剑臣道:那就去那边那家吧。
率先举步,走了过去。
街角的一家夜宵规模甚大,看来是一家子全部上阵来做生意,一个中年妇人在擀面,男主人则负责下面;另外还有一名青年在边上做烧烤,看起来应该是他们的儿子。
摊子生意不错,等了一会陈剑臣两人才等到一张空桌子,坐上去叫了四只烤鸡翅,又叫了两碗云吞。
两人便面对面慢慢吃起来。
在江州,陈剑臣甚少出来吃夜宵,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坐在书房中挑灯夜读,或者练字的。
而负责他夜宵的,是阿宝。
每到差不多时候,她便会端着夜宵进来给陈剑臣吃,或者是一盅汤,或者是一碗粉面,或者直接就是一碗用晚饭剩下的米饭炒出来的蛋炒饭……阿宝是个贴心的好女孩子……公子,你在想什么?对于陈剑臣的瞬间走神,婴宁捕捉得很准确。
陈剑臣道:想起了一个人。
婴宁嘻嘻一笑,却很理解的没有多问什么,倒免了陈剑臣一些尴尬。
婴宁,快吃吧,我们也差不多时候要回开泰书院了。
今天诗词比试,陈剑臣再度折冠,获得最好的一个甲等上品成绩,独一无二;可以说是真正的大出风头,令无数人侧目。
皆因事前从没有人会想到有这么一匹黑马横闯而出,一点征兆都没有,简直可以说是横空出世,让很多人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大大考验了诸人的心理准备情况。
获得了好成绩,顾学政春风满面,午饭晚饭都是他请,请陈剑臣主仆,以及萧寒枫大吃了两顿。
晚饭后,对于陈剑臣提出逛街的要求也很痛快的准了。
出来逛街,并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纯属于婴宁的主意。
因为她想和陈剑臣一起提着灯笼逛街。
如此而已。
对于婴宁这样的要求,陈剑臣自无意见,带着小狐狸精多在市井间走走也不是坏事,顺便,看还能不能打探到些关于聂小倩的下落来。
按照之前打探到的官方消息,聂志远被解押上京的时间会在才子竞赛后面,所以在时间上是能够安排出来的。
如今聂小倩踪迹不明,很可能出了浙州城府,那么跟着聂志远的囚车走,肯定就会找到聂小倩。
关于具体的计划方案,陈剑臣也有了草拟,只要找着聂小倩,即可见机行事了,有婴宁在身边辅助,解决事情的方式就大大丰富,也更加容易了。
婴宁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个鸡翅膀,浑然不顾形象。
不过她现在作小厮书童打扮,在形象上也没有太多讲究:公子,晚点再回去吧,我还想再走一会呢。
陈剑臣一耸肩:那随你吧。
开泰书院虽然到了时辰就会关门,但在婴宁面前,一切凡间的门和墙都失去了屏障的作用。
晚点回去也无妨,反正现在的开泰书院肯定吵闹得沸沸扬扬的,自己就没必要再去搀和进去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此子有大才。
开泰书院后院,小楼内,横渠先生面前正摆放着陈剑臣白天在塔顶上所写的这幅诗。
而在他身边,一排溜坐着喝茶的,都是这次负责考核的夫子们。
他们,本就是横渠先生的至交好友,这次受邀而来做评委。
黄老夫子抚着胡须道:此诗虽然修饰简朴,但胜在言简意赅,并有深意,警句凛然。
由此可知该子心胸广阔,他日必非池中物?这时候柳夫子疑问:黄兄,你说那陈剑臣三步成诗,如此速度,只怕有些骇人听闻了。
莫非他早有预料,猜测中你所要出的诗题,而早就做好了的?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说这么一个规则松散的比赛,就连严格的科举,每年乡试估题估中的情况也大有可能会存在。
横渠先生一摆手:那都是旁枝末节,陈剑臣能写出这一首诗,本身就属于了不得的事情。
呵呵,老夫本想胡乱应付一番,不料竟涌现如此后生来,端是后生可畏。
等此间事了后,老夫必须要和他见上一见。
黄老夫子忽问:横渠兄,你果真去意已决?横渠先生摇头苦笑:官家让步自有限度,我再不走,只怕会牵连九族,以及尔等身家了。
他这句话说得严重,诸人无不色变,从此话中隐约能得到许多不同寻常的信息来,事态发展,实在远超想象。
横渠先生再度看着陈剑臣所写的诗句,喃喃道:不畏浮云遮望眼,无奈浮云已满天。
也许老夫真得老了,再没有那般不畏的锐气。
换得年轻三十岁,哪怕金銮殿上也会闯一闯,争一争,只是如今没法子了。
不如挂冠而去,坐看风云还好些。
其他的事情,只能靠年轻人去做了。
言语之中,意兴萧索,沉郁伤感之情显露无遗。
在场诸人都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彼此知根知底,却都是第一次见到其如此颓然消沉,心中俱一惊:莫非时势真已无可挽回了吗?又或者说,风云变幻,瞬间翻云覆雨,真是看不透呀……伴君如伴虎,圣心最难测也。
……好了,我吃完了。
婴宁拍拍手,掏出一方手帕来仔细擦干净小嘴边上沾染到的油啧,模样娇俏而可爱,穿着男装,更增另外的风情意味。
陈剑臣掏钱结了帐,两人正走出来,忽然前面哗然大作,紧接着兵器相碰声、惊呼声、惨叫声混成一团,俨然出了大乱子。
怎么回事?浙州城府,平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有衙役官兵巡逻,维护治安,等闲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那么眼下为何会出现兵器交锋的声响来,难不成城中来了什么汪洋大盗?陈剑臣一皱眉,事有反常,必有古怪,他就想带着婴宁上去看个究竟。
噼里啪啦!他们还没有往前走多远,前面已有一群被恶斗吓得六神无主的百姓仓皇逃了下来,简直慌不择路,只想着能逃多远走多远。
我等奉命缉拿贼人乱党,闲杂人等速速退避!前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似曾相识,陈剑臣走近些看,正见到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手持刀剑,挥舞纷飞,将一名对手逼得步步后退。
那对手陈剑臣也看着眼熟,顿然想起,其不就是今天早上在驮马塔下吃早餐时所遭遇到的那个高手嘛。
当高手遇上了将军,明显不敌,身上已多处见红,有淋漓的鲜血溅出来,把衣衫都染红了。
江钰手中刀剑挥舞,章法严谨,毫无破绽,攻势虽猛,但并没有下杀手,嘴里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趁夜潜入府衙,鬼鬼祟祟要作何勾当,速速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本将军辣手无情了。
喊话很例牌老套,看来他想生擒对方,拷问来历。
那高手手执一柄奇门兵器,类似于锏,黑黝黝的一长条儿,颇是沉重,对于江钰的喊话丝毫不理睬,只找机会突围。
每一次尝试,边上协助的衙役必有人受伤到底。
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对方伤到己方的人,江钰面皮大感挂不住,怒气横生,攻势顿时一紧,嗤,其中精妙一剑从肋下传穿出,正中高手右胸,刺入寸余,血花飞溅。
高手往后便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将一个路边的摊儿滚倒。
但他十分顽强,竟然没有就此丧失战斗力,将手中兵器往地上一杵,身子很敏捷地一耸,像个猿猴般弹跳而起,往街道黑暗处狂奔。
还想走?江钰冷哼一声,如果这般情景之下还让对方走掉,那他黑衫卫游击将军的面子可就不用挂在脸上了。
婴宁,救下那个人。
在街道的另一边,静静立在街边屋檐下的陈剑臣忽然小声说道。
嗯……公子自己小心。
婴宁有些疑问,但没有问出来,而是嘱咐一句后,在第一时间使出术法,于没有第三者注意的情况下,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却是使出了隐身术,往高手逃跑的方向疾奔而去了。
有婴宁出手,相信能顺利救人下来,至于自己留在此处,反而不便。
于是陈剑臣掉头往回走,撤回到先前吃夜宵的地方,却见到那一家子闻说有打斗,有官差缉捕贼子,生怕会被祸及池鱼,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要趁早回家了。
那男主人见到陈剑臣站着不动,赶紧好心劝道:这位书生,你还是快走吧,小心看热闹看出了祸端。
对于他的好意,陈剑臣报之一笑,但身子仍是站得直直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改变夜,仿佛深了……春季的夜晚微微有些寒意,有风吹来,拂动街道上散落的垃圾,沙沙的发出轻微的声音来,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在上面走过一样。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从前面的街道上传来,显然有大队官兵在搜索着。
看样子,婴宁应该是把那个江湖高手给救下来了,江钰追寻不着,故而要调动了守城的军队前来协助搜查。
让对方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江钰不火冒三丈才怪!让婴宁出手,纯属来自陈剑臣的灵光一闪,根据只在于一点,对方既然前往浙州府衙窥探,显然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汪洋大盗,反而很可能与自己一直苦苦搜索的事情有关联。
而只要有可能性的存在,他都不愿轻易放过。
今晚无月,只得几粒寥落的星子挂在夜幕之上,散发出微茫的光。
突然起了一阵风,风中有黄光闪动,好像是一朵被吹落的小黄花——不对,如今季节,哪里有菊花盛放?黄色的影子很快就飞到了身前,看得真切,很熟悉的样子,正是一只用黄符折叠而成的纸鹤。
纸鹤传信!以前有过一次经验的陈剑臣很快就认出来了。
那小巧的纸鹤如通人性般径自飞过来,陈剑臣一伸手,它便扭扭歪歪地降落到他的掌心上,张口一吐,吐出一张小纸条来。
捻住小纸条,然后那纸鹤便失去了法力,被风一吹,就不知刮到哪里去了。
公子,一切顺利,我回到书院了。
纸条上娟秀的字迹写道,落款处还画了个指头大小的小狐狸,通体雪白,活灵活现,正朝着陈剑臣做鬼脸呢。
这婴宁,挺有心思的……陈剑臣哑然失笑,婴宁救下对方,直接躲回开泰书院倒是个明智的选择,毕竟官府方面很难进入开泰书院中搜索,那里会比较安全。
既然确定事情的结果,他不再停留,径直返回开泰书院。
在前方的一个十字路口处,正见到一大队盔甲鲜明的官兵在把守,检查过往行人。
这些官兵看见陈剑臣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一挥手就让他过去了。
畅通无阻地回到书院的小院子内,进入房间,就见到那高手斜靠着坐在角落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身上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止住了血流。
公子,你回来了。
婴宁从书桌后面站起,走过来,小声道:他什么都不肯说……那相貌普通的汉子受伤不浅,因为流血过多的缘故,面色苍白如纸,一身的蓝袍到处都溅着血迹,看上去很恐怖,但其一双大手,犹自死死地抓住兵器,眼神警戒地盯着陈剑臣和婴宁。
你们,为什么救我?他眼神一抹的变化,分明出卖了他的内心,显然也想起了早上一照面的邂逅,从而认出了陈剑臣两人。
陈剑臣坐在椅子上,忽然单刀直入地发问:阁下夜探府衙,可否是打听聂大人的消息?汉子明显一愣,全身都绷直了,但转瞬之间,他又放松了下来,佯作惊讶地道:什么聂大人?陈剑臣心里已明了几分,但神色不动:当然是聂志远大人,莫非你想劫狱?这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利刃一样插中汉子心坎,面色更白了些: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真想不出陈剑臣会如此说话,因为其明显只是一介书生而已。
但回想起刚才被婴宁所救的过程,却是充满了诡异,古怪,自己根本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救进这里来了。
汉子练武多年,自问在江湖上也算一把好手,但对于婴宁的手段完全看不透,如果自己能被称为高手的话,那婴宁岂不是高手高手高高手?又或者,他对方传闻中的修士存在?想到这里,他心中凛然,越发摸不透陈剑臣和婴宁的来历了。
因为摸不透,所以不敢乱说话,只好保持沉默。
对于他的戒备,陈剑臣能理解,换了他,在搞不清状况的前提下,也绝不会托出自己的底细。
陈剑臣忽然笑了:这位大哥,你可以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
他这么一笑,却更引起汉子的戒心,不知陈剑臣要玩哪一出?他可是老江湖了,哪里轻易就交底出去?陈剑臣先是一阵沉默,忽然又问:聂家小姐还好吧……你……汉子更加捉摸不定了,心中惊疑无以复加。
实不相瞒,我是聂小姐的一位故友。
汉子霍然要起身,却引动了伤势,痛得哎哟一声,不敢再动。
可他真是顽强,并没有晕过去,而是侧着头问:你是……陈姓,字留仙。
到了这个时候,再隐瞒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坦白了讲,更有助双方的交谈。
原来是你!汉子惊喜交集。
陈剑臣眉毛一扬:你认识我?汉子摇摇头:不认识,不过师妹身上带着一幅字,她常常打开了看……我知道,写这幅字的人是陈留仙。
师妹?果不其然,此人不但认识聂小倩,而且还是聂小倩的师兄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至于聂小倩身上所带的那一幅字,陈剑臣自是明白,就是当日送给她的那一首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影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她倒是一直带在身边,哪怕遭逢大难,也没有遗失掉。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都知道是自己人了,汉子的戒心烟消云散,先感谢婴宁的救命之恩,再自我介绍起来:原来他姓夏,名棋,浙州本地人士,和聂小倩师出同门——聂小倩的师傅乃是一风尘异人,自称山中老人,但真实姓名来历就算作为徒弟的他们都不曾了解,其生平只收了四个徒弟,聂小倩属于最小的一个,被三位师兄亲切地称为小师妹。
这一次聂家遭逢大难,聂志远蒙冤下狱,聂小倩状告无门——她可不认同父亲的意见,觉得进京面圣后就能沉冤得雪了。
皆因在外面,聂小倩打听到了许多小道消息,知道庙堂之上有些人就是一心想置父亲于死地的。
父亲留在浙州是死,上京后更是死。
看透这一层内幕后,聂小倩将心一横,决定劫狱,用武力解救父亲出来。
但想在浙州城府中动手根本不可能,浙州守备兵强马壮,哪里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于是,几番思量之下,聂小倩有了决定:官方押解聂志远上京的途中,就是最好下手的时机了。
聂小倩自感自己孤身影单,力量单薄,于是便想找三位师兄帮忙,共谋大事。
她的三位师兄倒也仗义,有任侠意气,听闻师妹家的不平遭遇后,个个义愤填膺,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了,根本不顾虑劫囚车是诛九族的大罪。
有了三位师兄的臂助,聂小倩的底气一下子就大了很多,开始和师兄策划筹谋,要把计划做得滴水不漏,方能免除朝廷的通缉追捕……这一次二师兄夏棋进城,便是想进来打探消息的,不料在夜探府衙的过程中被江钰发现,一路追杀下来,若不是婴宁出手相救的话,只怕不死也得进监狱陪聂志远了。
听完这一段,陈剑臣长吁口气,聂小倩没事就好……起码一直所担心的倩女幽魂剧情还没有出现,当下问:夏大哥,那你在府衙中可曾打听到什么消息?闻言夏棋霍然警醒,沉声道:有,我打听到他们要将聂大人押解上京的时间改变,提前了。
哦,提前到什么时候?陈剑臣连忙追问。
明天。
这么快?陈剑臣吃了一惊。
嗯,不过这也是朝廷在押解犯人上经常使用的策略,以防止意外发生。
夏棋缓缓说道——朝廷解押要犯,往往会对外说一个时间,但并不是一定会依照这个时间行事的,往往会突然改变行程,让人防不胜防。
这时婴宁道:公子,明天你还要写文章吧。
陈剑臣晒然道:不写了,救人如救火,不能耽搁,这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聂小倩他们才行。
必要的话,我们应当尽绵薄之力。
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他本就没有太多的在意和期盼,虚名而已。
和救聂大人这件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况且,他这趟来浙州,本就是为了聂小倩而来的。
现在听到了她的遭遇,更待不住。
夏棋懊悔地道:可我现在身受重伤,如何能把消息传递出去?说到急处,干咳起来,咳出了一小口鲜血。
陈剑臣忙道:夏大哥不必着急,这不还有我吗?对了,一直以来你们在哪里安身?对于这个敏感问题,夏棋犹豫了一下,但自己眼下已别无选择,于是一咬牙,回答道:为避免被官府发现,我们之前在城外换住过不少地方,前天刚搬到了一处安全的新地方去!什么地方?兰若寺!第一百七十三章 飞离兰若寺!这三个字似有魔力。
陈剑臣已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这个地方名词了,但每一次听别人说起,都难以压制的情绪波动,脑海之中自然而然就会掠过一座庞大、破旧、阴森的巨大寺庙来。
巨大寺庙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上,挥之不去,怎么躲都躲不开。
那么,这个异时空的世界内已经有了聂小倩,已经有了兰若寺,千年树妖姥姥还会远吗?回想起昔日在笔架山遇见黄老儿时的惊悚,回想起传闻中参天榕树的拔根而起,不知去向,仿佛一切,冥冥中都早已注定——注定陈剑臣终会有一天会走到兰若寺里去。
这一天,很可能就是明天。
种种似曾相识的故事套路,在一瞬间叠合到了一块,也许最大的不同是,他是陈剑臣,不是宁采臣。
陈剑臣有《三立真章》,有正气傍身,而故事上的宁采臣没有。
既然如此,最后的结果会否改变?只是,他现在也不知道,更没有完全的把握。
一路来他对敌不少,但基本属于小风浪,然而这一次,假如真要对上千年树妖的话,绝对属于惊涛骇浪。
妖魔鬼怪,修为时间非常漫长,越是长,修为就越深,基本就可以用时间为衡量标准单位了,千年,无疑是一个分水岭般的单位。
虽然陈剑臣也没有真正面对过所谓千年妖怪,不确切此概念到底会有多狠,但起码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积累千年,修炼千年,可不是偶得机缘开窍的狼妖鼠妖这些所能相提并论的,更不是阴司里那些没有实质形体的阴神所能比拟的。
树妖,植物通灵,其实应该说属于精一类,不过因为习惯了的缘故,还是叫树妖姥姥顺口些。
此僚能拔根而起,将本体转移到万里之外,光从这一点看就知道非同寻常,属于陈剑臣平生未见的劲敌,大敌,只怕修为已达元婴之境了。
元婴者,金丹化婴,能出窍云游四海,速度瞬息千里;更能轻易侵入别人的魂神内,或直接击杀,或取而代之……诸种妙用,比起金丹修为不知胜出多少。
庆云道长的师叔,广寒道长本身修为深不可测,估计很可能就是元婴之境。
广寒道长本身的道法,举手间号令金钱听命,顺手能取万里之外的宫廷好酒来饮用,又能施法上所谓天庭偷桃……这些术法,无一不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
相比之下,或者树妖姥姥会有所逊色,但其本体经营千年,谁知道其强悍厉害到了何等地步?当然,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就是树妖根本没有搬来兰若寺,而是飞到其他地方去了……但这个可能性陈剑臣实在不敢奢想。
有些巧合,一旦发生,就会发生得彻底。
对此,他深信不疑的。
见到陈剑臣面现古怪之色,夏棋一怔,问道:陈公子,有什么问题?陈剑臣倒吸口冷气:你们搬进兰若寺里面后,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夏棋摇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陈剑臣还不死心,问:实不相瞒,我进入浙州境内后曾听过一些传闻,说兰若寺闹鬼呢,而且闹得很凶,死了不少人了。
夏棋呵呵一笑:以讹传讹,妖言惑众而已,退一步说,就算闹鬼,我等都是习武之人,血气方刚,岂会有怕鬼的道理?其实,正是因为这些传闻,才使得兰若寺乃是天下间最为安全的地方。
闹鬼之地,生人勿近,官府方面只怕也不会到里面搜素;就算有官兵去了,但那里地势复杂,极其易于藏匿,正是避难的不二选择。
听闻夏棋的讲述,陈剑臣眉头一皱,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一般,但到底如何的状况,自己没有去兰若寺,也难以弄个水落石出。
夏棋又道:兰若寺占地极阔,后院一大片榕树林,繁盛如山,其内树根盘旋,简直就像一座迷宫一样,只要往里面一躲,外人根本找不着。
而且后方翻过一座山坳,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到另一侧的官道,这官道,正是从浙州北上京城的不二路径!他说到这里,陈剑臣立刻明白了:敢情聂小倩他们选择兰若寺,就是想以此作为进退有据的后方大本营,进可以埋伏在路边劫囚车,救聂志远出来;退,救人之后立刻撤回兰若寺这边躲起来,不用仓促间亡命天涯。
只是说到后院的榕树林繁盛的情况,陈剑臣眼皮子不禁又跳了跳。
说了这么多,饶是夏棋身体强壮,但重伤之下此刻精神也十分萎靡不振了,道:我去府衙打探,听到说明天卯时囚车就会启程,估计午时将到达兰若寺那边了,陈公子,你需要提前出城去兰若寺中传报消息才行。
哎,只是眼下城门紧闭,你们又如何出得了城?事发仓促,他本身都准备不足,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过了兰若寺,在其他地段再想下手就千难万难了;尤其是这次押解囚车的乃是一名黑衫卫游击将军,武功高强,技艺非凡,只怕要他们四兄妹一起联手才能对付得了……劫囚车的难度,一下子就飙高起来。
情况,更加复杂。
更不用说他眼下身负重伤,不能动武了。
陈剑臣安慰他到:夏大哥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有婴宁在,连夜出城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如何善后,以及安置夏棋倒有点棘手。
他叫夏棋先躺着休息一会,然后自己和婴宁走了出去。
公子,需要婴宁怎么做?婴宁摇着脑袋问。
陈剑臣负手沉思,良久,缓缓道: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到了明天学政他们找不到人,绝对会掀起轩然大波。
现实就是现实,总是充满了条条框框——种种的人际关系,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无处不在,将每一个人都紧紧束缚住,再联系在一起。
而其中一个人想挣脱,想破网,就会牵一发动全身,连累到周围每一个人的存在状态。
对于这些,婴宁是不大懂的,仰着头,看着公子紧皱的眉头,忽然心中有隐隐的痛楚产生。
陈剑臣心中却早有决定,道: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出城。
这就要靠婴宁你的法术辅助了。
婴宁只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
带着公子飞越城墙,对她而言不算是高难度的事情,只需召唤出炼化的道书即可承载,腾飞而去。
陈剑臣在走廊外面踱着步,反复思量其中的要害关系,忽又问:婴宁,如果再带上那个夏大哥一起走,可以吗?夏棋如今的情况,留他在城内颇不安全,城中缉捕甚紧,更无法找大夫诊治,所以最好还是一并带出去为好。
起码带到兰若寺去,他同门师兄或者会有金创药之类的药物,可以替他疗伤。
婴宁很干脆地回答:可以的,公子。
一卷《昆仑玉清法咒》可以乘坐的人数达到五人,只要她法力充沛,便足以驱使飞行。
大前提没问题,那其他细节也没什么问题了。
咿呀一响,却是住在对面的萧寒枫闻声走出来,见到陈剑臣和婴宁两个站在房外,不禁一怔,心道:谈情说爱为何到外面来了?贪月色漂亮?当下干咳一声,问:留仙学长,夜深了你们还不安歇呀。
陈剑臣心一动,道:就睡了。
一拱手,拉着婴宁回屋子了去。
萧寒枫觉得他们有点神神化化,不过一路来两人给予他的印象都差不多,离奇古怪的感觉,也就没有多想,返回自己屋子继续睡觉了。
在屋中,陈剑臣提笔写了一封信,找一个比较紧迫的藉口,就算是一封留书了。
明天顾学政他们找不到自己,也算有一个书面上的交代。
至于他们对于自己的临时出走,会如何的大发脾气,那就顾不上了。
顾前瞻后,怕这怕那,从来不是陈剑臣的风格。
搞定这些,婴宁使了一个小小的法术让夏棋陷入沉睡之中,然后念动法诀,张口一吐,正是一卷《昆仑玉清法咒》的道书出来。
书卷本不过指头大小,遇风而变,最后铺展而开,犹如一幅华丽的画轴,卷上字符荡漾流转,莹莹有光。
婴宁率先上去,坐定;然后陈剑臣把夏棋抱上去躺好,自己最后上去,和婴宁并肩坐在一块儿。
婴宁玉指挥动,房门自动打开,等待道书飞出去后再自动关合住。
出到外面,道书流转,在法力的驱使之下很快就飞到了高空之上,下面的人,如果不是很有心的仔细观望,根本无从发现。
浙州城府的高空之上,一幅书卷正在飘飞着,情形玄妙而空灵。
这是陈剑臣第二次乘坐道书,但依然不变的是内心的新鲜和热望,人在高空,仰可见星月之光,俯可视红尘滚滚,飞动而行,能让人的身心都达到纯净的自由,繁杂的房屋,高巍的城墙,通通被甩到了后面,变成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存在。
身边的婴宁忽而将束发的头巾扯开,任由如瀑的黑发自由张扬开来,她看着陈剑臣,甜甜一笑:公子,婴宁喜欢和你一起飞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兰若道书飞行的速度甚快,什么千里马在其面前根本不值一哂,简直就是汽车和飞机的区别。
故而半个时辰后他们就飞到了金华县境内,在兰若寺外面的林子边缘处停了下来——驱使《昆仑玉清法咒》飞行,婴宁极为耗费法力,到了此地,已有所不支了。
陈剑臣带着夏棋下来,婴宁则张口收了道书,盘膝打坐,调息休养一会。
趁着空暇时间,陈剑臣张目四顾,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周围的环境,见到山林凶恶,黑黝黝一大片,不知深浅。
边上本来有一条多年以前开辟出来的道路,可以直达里面的兰若寺烧香拜佛。
然而不知多久没有人迹活动过了,因为长年累月欠缺修葺的缘故,蓬草过膝,哪里还有道路的样子?路口右侧一坨巨石屹立,上面似乎写着字,陈剑臣走上去,拨开遮挡住的草丛,就见到三个大字铭刻在上面:兰若寺!三个大字,用红漆写着,深达寸余,经久不褪,红得渗人。
呱!陈剑臣的动作惊动了边上的一只夜枭,怪叫一声,扑腾腾飞出来,在半空打个转,最后落在傍边一株树丫上,竟不怕人,瞪着一对绿莹莹的大眼睛看着陈剑臣。
这扁毛飞禽!陈剑臣从地上捡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夜枭掷过去。
呱呱!夜枭这才受惊地飞起,投入一片黑暗的树林里了。
陈剑臣站立,久久不动,入神地想着事情——这次出城来找寻聂小倩,要做那劫囚的大事,事态严重,必须要做得滴水不漏才行。
不过他倒没有太多的畏惧,如果害怕的话也没必要出来了。
陈剑臣以前杀过黑衫卫,早犯了弥天大罪,不在乎增添一条罪名。
况且,天下大乱将起。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畏缩退避;反而要积极的入世,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公子,我们现在就进去吗?不知什么时候婴宁脱离了调息的状态,走到他身后。
嗯。
那我们再飞进去吧。
不用了,直接走进去就好。
呃……婴宁并没有多问,依言从身上变戏法般拿出两盏灯笼来——她既为修者,掌握有类似于袖里乾坤这般的本事,可以携带很多东西在身上,而别人无法发现。
灯笼点着了,一人提一杆。
此时陈剑臣忽又问:婴宁,你会法术,能帮我易容吗?易容?婴宁奇怪地问道。
陈剑臣想了想,道:就是给我贴些胡须什么的。
闻言婴宁问:公子这是为了何般?陈剑臣笑道:掩人耳目罢了。
嗯,这个婴宁可以帮你做的,公子,你且闭目!陈剑臣当即双目闭上,倏尔似乎有一道风扑在面目上面,有些痒痒的,还来不及多想,听到婴宁嫣然笑道:公子,可以睁开眼睛了。
陈剑臣睁眼之时,立刻感觉到面目上仿佛多了些什么,俯首一看,正看到三缕胡须垂落下来,堪堪到脖子上。
婴宁仔细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嘻嘻笑着打趣:公子,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先生了。
陈剑臣忍不住学起那些老先生的动作,伸手上来捋一捋胡须,还别说,平生头一回做这个捋须的动作,感觉还是挺有趣的。
弄好细节小问题,婴宁又问:公子,那他怎么办?说的,就是还在沉睡的夏棋。
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目前情况,陈剑臣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婴宁的狐狸精身份,这始终属于忌讳,还是保持修者的神秘感最好。
只是夏棋眼下身负重伤,行动不便;另外,兰若寺那么大,还得依靠对方指点路线呢。
先叫醒他吧。
好。
婴宁念动口诀,只片刻功夫,夏棋霍然而醒。
他一醒神便很警觉地东张西望,见到兵器还把握在手里,这才稍稍定了定神,最后惊疑的目光看着陈剑臣和婴宁两人。
——现在,夜正深,毫无疑问漫长的一夜还没有过去。
但四周环境山高林密,夏棋可认得清清楚楚的,这里属于兰若寺的外围,他曾经从这里经过。
推算起来,时间最多只过去一个多时辰,那怎么会从浙州城府跑到金华县境内了呢?这段路程,就算骑着快马,也差不多要耗费一天的功夫。
难道说,他们果真是修者,会飞?这个可能性呼之欲出,答案显然摆到了眼前,夏棋耸然,大生敬畏之心。
作为武者,他以前曾听师傅隐约说过修士阶层的存在,但未曾遭遇过。
因此一直以来,夏棋都只当修者属于传说中,只停留在听闻之间,没想到眼下竟能一见,如何不心情激荡,大感好奇?此时陈剑臣沉声道:夏大哥,我知道你心中有疑窦,但有些事情不该问的,还请你不要问;不该说的,也请你不要和别人说了去。
夏棋不是刚出茅庐的雏儿,算是老江湖了。
在江湖之上,秘密多,隐私也多,稍不小心就会触犯到别人的禁忌上去,闯下大祸,更何况对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士?他立刻就体会明白陈剑臣的意思,朗声回答:陈公子放心,你们救了我一命,又愿意出手帮忙,在下自当唯公子马首是瞻,绝不会说三道四。
确认了对方修者的身份,夏棋毕恭毕敬起来,姿态放得很低——修士呀,一向等同于陆地神仙,天下只见传闻,不见真迹的。
本来他还想问为何陈剑臣要贴胡子,但转念一想,或者这就是高人做派,便很识趣地不开口了。
不过这陈公子贴的假胡须还真像,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嗯,夏大哥,你能走吗?夏棋全身负伤多处,大都属于皮外伤,只有胸口一处最为严重。
婴宁救下他回开泰书院,用金创药帮他包扎住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伤势已颇有好转。
他本身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好,只要不是断手断脚,或者其他一些致命的重伤,咬咬牙,还是能坚持下来的,便道:可以走。
于是陈剑臣举着灯笼当先而行,沿着野草胡乱的道路往里头走着。
夏棋用兵器当拐杖,走得颇是稳当。
很快,两盏灯笼飘曳在道路之上,一路往前行。
嗷呜!嗷呜!约莫走了几十丈,转过两个弯道了,两边黑暗的树林里头忽然传出阵阵狼嚎声。
与此同时,又听到爪子划过泥土上的沙沙声,很是密集,似乎有上百头狼。
狼群!夏棋登时轻呼出声,脸色都有些变了——他们进入兰若寺,以及出来的时候都是白天,可没有遭遇到狼。
没想到附近居然会游弋着一大群狼。
若果狼群蜂拥而出,他根本无法对付。
夜间的林道,因风吹动树叶,有落叶簌簌而下,拂在人身上,没来由感到毛骨悚然。
夏棋乃是江湖中人,艺高人胆大,可眼下面对阴森诡异的环境,以及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也忍不住心头有怯意萌生。
他往前一看,见到走在前面的陈剑臣脚步丝毫不见慌乱,一步步坚定地走着,就连拿着灯笼的手都没有颤抖半分。
如此镇定自若的表现,让夏棋由衷佩服——他心里明白陈剑臣和婴宁两人,必有一人是修士,又或者,两人都是?可陈剑臣的衣装打扮,明显是一介读书人呀,不过那最有可能的婴宁又是一副书童打扮,全听陈剑臣吩咐……其中关系,很是让人看不透。
饶是夏棋为老江湖,阅人多矣,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
小师妹随身带着那幅字,每每有空闲的时候就捧出来看,三师弟曾经不无醋意地问过,问写这首诗的人是谁。
小师妹回答,是一个书生写给她……既然小师妹早就和陈剑臣相识,而且颇有瓜葛的样子,那么陈剑臣怎可能是一个修士?修士装扮成书生,大隐隐于学?刹那间无数念头在脑海掠过,俱把握不定,到最后干脆全部压了下来——只要陈剑臣和婴宁是自己这边的人,需根问底并无大意义……嗷呜!狼群奔跑的声音越发接近,它们被灯笼的火光所吸引,泼辣辣的,很快就奔出十余头来,黑影重重地冲出树林,穿过茂盛的野草,拦在道路中。
又有一些涌现在道路两边,一双双碧莹莹的目光闪现出贪婪的凶光,好像看着一块块诱人的血食一般,盯着行走在路上的三人。
夏棋武器一动,下意识地摆出防御的动作姿态来。
陈剑臣淡然一笑:夏大哥,不用担心,这么狼很快就会自动离开的。
自动离开?夏棋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哦了声,只是手中的兵器仍然不肯放下来。
嗷呜!这时候靠得最近的几匹狼就想发动攻击了,但就在瞬间,它们尖尖的耳朵不约而同地同时一晃,好像接收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非常具有威胁性的信号,顿时不安地低声呜呜地闷吼着,一步步开始后退。
退出丈余外后,飞快的掉头,潮水一般果然自动退走了。
在这过程中,无论是陈剑臣还是婴宁,夏棋都没有看到他们做过什么特殊的动作表现,只是婴宁很自然地摸了摸头——她的长发早有包了起来。
摸摸头,就把群狼吓跑了?端是匪夷所思……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狼群散去,一路再无阻碍,依照夏棋的指引,三人一直往里面走——这一条路颇为曲折幽深,当年释家和尚们将兰若寺修筑在深山山麓之下,跋山涉水的,想必也是经过许多的磨难,以及波折,更不用说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了。
从这方面上讲,释家出家人的坚韧,虔诚,足以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一纸政令下来,这天下名刹却成为深山里的破落寺庙,香火败尽,信徒全散,昔日煞费苦心经历经营起来的寺庙顿然成为蛇鼠蚁虫的乐园……不但如此,佛祖之地闹鬼,更是令人嗟叹惋惜。
约莫走了近大半个时辰,后面夏棋伤患发作,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滚落下来,只是他强忍住疼痛,没有呻、吟出声,倒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再走一会后,转过一个弯角,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面大湖出现在眼前。
这湖颇大,连绵蔓延,不知远近。
湖水荡漾,在星光的照耀下泛起片片粼光;忽有风吹来,吹皱一池水面,无数的波纹顿时一层一层地扩散,煞是可观。
湖面上不少地方还遍植荷花,不过目前不是花季,看不见有娇艳的荷花盛放,只得一片片肥大的叶子张开于水上,绿叶碧波,浑然一色。
若果换成阳光明媚的白天,光线充足,这湖光水色定然别具一番风采。
陈剑臣实在没有想到在兰若寺中居然还有如此美景存在。
只见湖边芳草茵茵,其中隐隐有不知名的花儿盛放着,在一片碧绿中摇曳着要表现出属于自己的颜色,可惜天色昏暗,看不真切;望远些,一道曼妙廊桥宛如灵蛇,从这一头蜿蜒着,驾湖而过,一直伸展到另一边去。
彼端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深处有高耸的塔尖冒出来,下面依稀殿檐成片,端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兰若寺!那里面,才是兰若寺真正的主寺。
陈公子,他们就借住在那儿!此时夏棋手一指,正指着这边湖岸不远处的一座建筑——原来他们并没有真正住到兰若寺里头去,只停留在外围地带。
那建筑不大,建立在湖畔上,远远看上去,应该属于副庙一类的存在。
既然到了目的地,三人再不迟疑,赶紧走过去。
什么人?呼的一下,乍然从旁边一颗大树上跃下一人来,身材高挑,一身蓝衫,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面目俊朗,手中把持一柄出了鞘的长剑,三尺青峰寒光熠熠。
他轻飘飘很是飘逸地落地后,耍一个剑花,玉树临风般。
三师弟,是我!夏棋立刻就认出了对方,马上出声。
青年这时也看清楚了,惊喜交集:二师兄,你回来了?抢步上前,看到夏棋的情况,顿时急道:二师兄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过来搀扶住师兄。
夏棋面露苦笑:一言难尽矣,回到庙里再说了。
那三师弟打量着陈剑臣和婴宁一眼,大感讶然——陈剑臣的装束打扮,就是一个先生学究的样子,而婴宁便是个小书童。
两者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最多就是先生比较潇洒,书童比较俊俏些,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了。
一对普通的主仆为何会和二师兄在一起,并胆敢在深夜进入到兰若寺来?这才是让三师弟感到惊奇的地方。
此时夏棋介绍道:三师弟,他们都是师兄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们,只怕师兄我就回不来了。
因为之前得到陈剑臣的嘱咐,夏棋不敢多说,只能这般介绍。
原来是师兄的救命恩人,那三师弟顿时拱手弓腰,肃然道:霍君感谢两位对于师兄的救助之恩。
看得出来,他们同门感情端是不错,说情同手足也不为过了。
简单的寒暄后,四人很快就走到那庙去。
霍君带着夏棋最先进入,一进门就叫起来:大师兄,小师妹,你们快出来,二师兄回来了。
陈剑臣和婴宁有意的落在后面。
打着灯笼,陈剑臣便去看庙门口的匾额,却见到横匾积满灰层,不可辨认,两边的对联倒可以看得很清楚,分别是:东土耶,西土耶,古木灵根不二;风动也,花动也,清池碧水湛然。
这副对子很是贴切,意境不凡,估计不是等闲人写得出来的。
霍君的叫声,马上把庙里的人给惊动了,脚步声嚯嚯,随即一把娇嫩的女声很急迫地道: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啦?正是聂小倩的声音。
陈剑臣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庙里甚为空阔,点着灯火,可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里面显然被收拾打理过了,没有废弃寺庙的脏乱,在中间的地方,摆放着一尊佛像,不过头颅不见了,只剩得半截残躯——兰若寺破败下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附近有不少百姓都趁机冲进庙里大肆搜刮破坏,把值钱的能卖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要知道释家空门,喜爱给佛像塑造金身,这些都是很价值不菲的存在。
当年官兵查封寺庙,自然先搜刮了一遍,后面的百姓所获取的,只是拾遗式的翻寻破坏而已。
霍君扶着夏棋,让他小心翼翼坐到一块蒲团上。
另有两人过来协助帮忙,一个男子,年约四旬,留一丛短须,双目有神,气态稳重,应该就是大师兄了。
大师兄旁边那个,身材高挑,一张白净净的脸蛋子,双眸如秋波,很好看的秀眉此时紧张地走起来,显然很是关心二师兄的伤势——不正是多时不见的聂小倩嘛!一别如年,各有遭遇,眼前的聂小倩却清减许多了,本来有些肥腴的脸庞都瘦下去了一圈儿,但配合起一对娥眉来,反而显得更加的英气,以及那一份不屈的倔强。
看着她,陈剑臣差点就喊出聂小倩三个字来,只是话到咽喉又吞了回去,只和婴宁站到一边,静静地站立着。
倒是婴宁目光溜溜,一个劲地打量着聂小倩,要看看让公子动心的小倩姐姐是什么的样子。
聂小倩他们手头上有药,很快就重新帮夏棋敷药包扎好了。
夏棋走了许多的路程,如今回到兰若寺,和师兄师弟们汇合了,心神大为放松,他虽然甚为疲倦,但还是强撑着把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听完,诸人大感愕然,尤其是聂小倩,表现得更是激动,道:好贼子,如果不是二师兄及时打探到消息回来,只怕就被他们瞒过了。
这一瞒过,就等于拱手让官府的人把父亲解押到京城去了——京城一入深如海,自此生死两茫茫。
随后夏棋又介绍起陈剑臣和婴宁,其中虽然陈剑臣和聂小倩早就认识,但考虑到陈剑臣临时粘贴胡须的古怪行为,夏棋还是忍住了,没有直接点明陈剑臣的身份来历。
听到是夏棋的救命恩人,大师兄和聂小倩连忙过来感谢。
一番寒暄后,陈剑臣就知道了大师兄的姓名,吴姓,名岩。
在双方客套的时候,近距离面对陈剑臣,聂小倩眉头一皱,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可一时间又不敢肯定,只得不时地偷眼观察,心中大感惊奇:怎么这先生看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像那个人呢……但不可能的,他只是一个文弱秀才罢了,身在江州,又怎么会万里迢迢来到浙州?更不会那么巧救得二师兄,并来到这阴森的兰若寺内……不可能的……然而越是这么想,内心的那个念头就越强烈,强烈到几乎不可压制的地步,最终开口问道:敢问先生名讳?陈剑臣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陈姓,字留仙,江州人氏。
啊!聂小倩第一时间就跳了起来,指着陈剑臣:你,你……陈剑臣谓然一叹:小倩,好久不见了,你果然在这里。
听到这一句话,聂小倩心中再无怀疑,霎那之际,百感交集,过去的种种,两人之间的短暂结识,哪怕只是很简单的邂逅,很平淡无奇的一句对白,此刻都是那么清晰分明的在脑海里出现着,搅合融汇在一起,最后变成了滚滚的热泪,很不争气地从眼眶内掉下来,一时间竟泪如雨下。
在告别的时候,她没有流泪;在父亲蒙冤,遭人陷害的时候她没有流泪。
但是此时,这一刻,听着陈剑臣所说的那一句你果然在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感骤然涌上心头,一定要用眼泪来发泄出来:陈剑臣,你怎么在这里?时空转换,蓦然重逢,不变的依然是彼此,依然是似曾相识的对白。
这一番变化落在大师兄他们眼内,纷纷表现出古怪的神情,实在想不到小师妹和对方居然是认识的,彼此的关系似乎还不浅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霍君,他看往陈剑臣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解押晨曦熹微,浙州城府南门刚刚开启,便有等待进城,或者等待出城的百姓们排着队,在守门护卫的目光注视下,井然有序地开始进进出出。
而就在这时候,嗒嗒嗒的马蹄声异常引人注目,只见一队官兵解押着一辆囚车辗碎了天地间的晨风,依依呀呀地从城中驶出来。
官兵队伍约莫有三十人,衣甲鲜明。
领首一骑,高头大马,马上骑士背负利刃,正是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
他目露精光,骑着爱马,一马当先地从门户大开的南门侧门奔驰而出。
随后便是官兵环卫的囚车。
那囚车用坚实的杉木订造而成,宛如笼子,犯人手铐铁链,刚好能坐在里面。
颈脖处被套得牢牢的,探头出来,就连左右环顾都难以扭转。
这犯人披头散发,年纪似乎不小了,散乱的头发花白一大片,看上去,犹如霜结头上,白得心慌。
进出城门的百姓们很好奇地打量着,却都不认识囚车中的犯人,只是心里猜测,此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又将会被解押到哪里去?——庙堂太高、太远,这个世界没有电视台没有报纸,不知有多少事情都是下面百姓所不能接触到,了解到的。
聂志远从江州贬来金华当县令,上台的时间太短,不要说浙州城府里的人,就算金华县的百姓认识他的都为数不多。
故而,聂志远沦为阶下囚后,又有几个百姓去关心在意?别人也根本无法捉摸到他的身份。
所以在一片猜测疑问的目光中,聂志远坐在囚车上,被解押出了浙州。
今天天气并不好,风有点大,呼呼的吹着。
江钰扬鞭策马,率先而行,密切注意着周边的环境,但目前看来他的警惕有些多余。
在路上,行走的普通百姓看见队伍来到,远远就退避到一边去了,肃立在路边,有些胆小的都不敢多看。
囚车辚辚,速度有点慢,好在今天天色阴郁,没有阳光暴晒,倒免了不少苦头。
到了黄昏时分,风一下子就大了,从西边卷来一大片乌云,遮盖住了天空,显得有些昏暗。
江钰勒住马匹,抬头一看,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他眉毛一皱,问旁边的一位副将:朱副将,大雨将至,这附近哪里有可以避雨的地方。
这朱副将是浙州本地人士,熟悉浙州附近的地理状况,等同于一个向导存在。
他今年三十五岁,长得虎背熊腰,正是标准的军伍,听到江钰提问,不敢怠慢,手执马鞭,往前面一片茂密的树林里一指,道:将军,那里有一座义庄,可以避雨。
所谓义庄,就是存放死人的地方,寄放棺柩。
这些死人,或者是客死异乡者,或是贫穷无地安葬者,又或者是特殊死亡的人,故而他们的尸体被装进棺材内,运放进义庄里。
这样的地方向来被视为禁地,一般人绝不愿进入里面去的。
听到是义庄,江钰心中不喜,问: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地方了?朱副将摇摇头,道:这一段路甚是生僻,前几年倒还有一两个小村庄存在,不过后来他们都搬走了。
搬走了?江钰疑云大起:难道他们遭遇了天灾人祸,所以才搬走的吗?一般百姓,乡土情结很重,等闲情况都不会背井离乡。
况且,另外还有官府管辖,搬走可不是随便搬的。
说到这件事,朱副将蓦然面露古怪之色,摇摇头:灾祸倒没有……其实是因为闹鬼的缘故……闹鬼?江钰更加纳闷了,追问:闹什么鬼?朱副将手中马鞭遥指前方一片高耸蔓延的山脉,道:将军,依照我们的行程,明天中午就将到达那边……那山叫朱厌山,山脉中有一座古寺,名曰‘兰若寺’,闹鬼的,就是兰若寺。
根据传说,近年来被鬼害死的百姓已达百人了。
江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听到鬼蜮之事,心头莫名火起,喝道:胡说八道!当今圣上英明,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哪里有什么鬼!被他一喝,朱副将唯唯诺诺,不敢吭声——江钰乃是黑衫卫游击将军,权柄极大,积威如山。
不说他一个小小的官兵副将,就连浙州知州大人面对江钰,都是客客气气的。
只是,兰若寺闹鬼的事情在浙州地界,尤其是金华那边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的。
然而由于此事过于荒唐,金华那边,浙州这边都不能声张,更遑论上报朝廷了。
管辖之地闹鬼,死人无数。
这般的事情上报朝廷,那不等于自找死路?只怕御史们登时群情汹涌,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上去,迎接浙州头头们的,除了罢黜,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皆因有些东西,是上不得台面的。
兰若寺闹鬼,猛鬼害人,人心惶惶。
官府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可自从接连派出去的三批官兵衙役进入兰若寺后就泥牛入海,尸骨无存后,就没有人敢再进去搜查了……久而久之,在兰若寺附近百里的村庄百姓都担惊受怕,靠得近些的,都搬掉了。
如今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寥寥几个小镇子,寥落得狠。
当日陈剑臣一行从江州来,所路经的是兰若寺的南面,南面还有个青田镇;而现在江钰他们从浙州出发北上,所必要经过的却是兰若寺的北面地带。
一寺存在,宛如成为一处交通枢纽般的存在。
只因当年建造兰若寺的释家弟子们选址,很有独到之处,这才能把兰若寺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为天下三大名刹之一。
可惜,眼下俱已成云烟。
这时候,天上乌云更浓,沉沉的压下来,风呼呼吹过,一场大暴雨一触即发。
江钰无奈,只得吩咐队伍前往义庄,看先避过这一场大雨再说。
囚车萧萧,速度不由快了几分。
但他们再快,也比不上风雨的速度。
有闪电划过,狰狞如银蛇,随即轰隆一响,黄豆般大的雨滴披头盖面就打落下来,打在人的脸皮上,一阵生疼。
好在官兵们早有预备,纷纷从行囊里取出蓑衣斗笠披戴上。
江钰忽而打转马头,跑到囚车边上,拿过自己的斗笠,帮聂志远戴上,道:聂大人,风雨不期,还望你能坚持住。
聂志远沉声道:江将军,聂某如今已为阶下囚,大人之称,从何谈起?江钰朗声道:当年在京城,江某就听过大人之名,身为敬慕。
我相信到了京城之后,圣上一定会还聂大人一个清白。
关乎聂志远的案子,江钰也有所了解,他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聂志远成为党派之争的牺牲品。
但他认为,只要到了京城,聂志远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或者说,他始终相信以聂志远以前的声名,圣上不会将他处死的。
皇上虽然年轻,但绝不糊涂,反而相当的英明神武,正是杰出的帝君形象。
这就是正明帝给予江钰的印象。
在京城,三年前江钰曾经面圣过一次。
听到江钰的劝慰,聂志远心头上不禁掠过一丝希望。
在其心目中,上京,争取到面圣的机会本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因此一直存着这一份念想。
按照惯例,按照聂志远的身份,押解他上京,本就有面圣的机会。
但是……但是这个机会真会按照正常的程序走吗?聂志远心中实在不敢确定,对于官场仕途上的凶险,他可是心知肚明的。
事态发展存在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故。
不过他也没有太多的畏惧和担心,最担心的,还是女儿聂小倩。
对于女儿脾性的了解,聂志远担心她会在半途劫囚车。
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如果一旦发生,那么整件事情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到了那时候,不但自己,就连女儿都会成为朝廷钦犯,天下无立足之地。
倩儿,你可一定不要冲动做傻事呀。
为父上京城,大不了一死……大丈夫何惧一死?只要死得其所,对得住天地良心,对得住天下苍生,死有何妨?聂志远看着白茫茫的雨幕,心里默默祈祷着。
这一场风雨来得急,急且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像泼盆一样倒下了。
快!快!快!跟上!囚车陷住了,赶紧来帮忙……吆喝声,叫喊声在雨幕中混成一片,就算他们训练有素,但半路遭遇如此一场大雨,还是被淋了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只需半盏茶时间就能到达的义庄,足足走了近半个时辰才过去到。
这时候,全队上下很多人都被淋湿了。
如此大雨,蓑衣斗笠都无法护住周身。
江钰把马匹拴在义庄门外的一株树木上,抬头看了看这座四四方方、土墙灰瓦的房子,略一迟疑,走上前去,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座义庄似乎年久失修的样子,早就没人看守打理了。
他一推两扇掩住的木门,第一下没有推动,手臂上加力起来,大力一搡,噼啪一响,左边的木板门居然整扇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开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迷踪兰若寺,占地极阔,连带起周边的树林,蔓延一大片,远远看上去,仿佛不亚于一座浙州城府的方圆大小。
由此可以回想当年该寺鼎盛的时期,境况会是何等的繁华昌盛,道路上是络绎不绝的信徒们,寺庙里是日夜不断的香火,晨钟暮鼓,定时而发。
光从外面进入寺内,都要走半个时辰的路程,就算跑马,也得跑一阵儿……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寺庙被封,和尚尽散,剩下的,就是一座残旧的破落庙宇了。
周边许多的副庙、尖塔、碑林都在岁月的摧残下崩塌下来,成为废墟和乱石堆;其中野草丛生,虫鸣啾啾,仿佛还在缅怀哀叹当年的盛景。
湖面廊桥,曲折而立,一行人正在走着。
正是陈剑臣和聂小倩他们,一共五人——夏棋由于负伤,留在湖边的庙内休养,无法陪同他们一起出来劫囚车了。
他的缺阵,不可谓不是一大损失。
人手本来就少,再少了一个高手,未免就捉襟见肘了,底气都少了两分。
每每想到这一点,三师弟霍君就有点懊恼:二师兄无法上阵帮忙,就算多了另外两人又有什么用?一书生和一书童而已。
书生长得斯斯文文,书童长得秀气纤弱得过分。
在霍君看来,只需自己一巴掌,就能把这两个家伙拍飞出去;又或者伸腿一蹬,对方两人不断几根肋骨才怪……小师妹也是,这样的两个人应该早早把他们送出外面去,怎么能留在身边?不但留在身边,还要带上他们一同去劫囚车,简直有点不可理喻。
开什么玩笑?劫囚车可不是去坐马车,那是刀头上添血的行径,是杀头的作为。
陈剑臣一介书生怎么能让他们掺和进来?别的不说,只怕一见到刀光剑影的境况,他们主仆就会晕倒了吧。
带着他们过去,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成为累赘!霍君越想越不解,越想越烦躁——昨晚小师妹拉着陈剑臣到湖边,悄悄的不知说什么,倾谈了近一个时辰后,回来的时候,本来一直都是愁眉不展的小师妹居然很开心的脸上展现出了笑容。
而原来一直很期盼小师妹能多笑一笑的霍君此时却陷入了挣扎——因为他很明白,让小师妹笑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突然出现的读书人。
陈剑臣。
他也终于知道小师妹一直带在身边,珍之若宝,不时拿出来看的那幅字,哪一首诗,就是陈剑臣写的。
这个认知让霍君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下,很酸,很疼。
要知道,自从聂小倩成为他的小师妹那一天开始,霍君就对聂小倩一见倾心了。
他也从没有遮掩住感情的流露,只不过聂小倩不喜欢他罢了。
这一次,小师妹家境落难,闻讯后霍君义不容辞第一个过来帮忙,他不但要搭救出聂父,还要借此真正的闯入到小师妹的心扉里头去……然而万万没想到的,陈剑臣出现了。
霍君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小心眼的善妒之徒,如果小师妹真正能获得幸福,他也绝不会从中作梗,背后伤人什么的,做哪些卑鄙之事来。
但是,对于陈剑臣,他始终有太多的不满意。
正如读书人看不起武夫,练武之人同样瞧不惯书生,文绉绉的,手无缚鸡之力,而陈剑臣三缕胡须都长到脖子间了,年纪不得好几十去了?虽然看着皮肤很好……陈剑臣配不上小师妹……这就是霍君的想法。
其实对于聂小倩坚持要带着陈剑臣主仆参加这一次行动的决定,大师兄吴岩也是不赞同的。
毕竟他们的行动不是去摘花写字,而是要去和官兵作战呀,一场恶斗不可避免,杀人不可避免,让陈剑臣和他的书童去这算怎么回事?指望书生能杀人?参加战斗?那真不如指望天上忽然掉下一个神仙来帮忙好过了。
然而聂小倩一口咬定坚持,拗不过她,吴岩只有同意了。
为此他还专门去问夏棋,看看陈剑臣两人的来历是否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可夏棋的回答语焉不详,根本得不到有价值的情况。
小师妹和二师弟的表现倒让吴岩觉得有些奇怪,想深一层次,莫非那陈剑臣主仆竟大有来头不成,正所谓真人不露相什么的?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大师兄倒有些释然了,对于霍君的抱怨只是好生安慰,并没有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立场来。
搭建在湖面上连接两岸的廊桥甚长,加上十曲八弯的,破费了些时辰才走完过去,上得另一边的岸来。
过得岸上,举目一看,又是别有一番景色。
只见树木郁葱,绿荫中殿塔林立,屋宇重重,煞是壮观。
——这一边,其实聂小倩他们都还没有进来看过,他们转移到此地的时间不过两三天功夫,还来不及到处勘察。
现在聂志远被押解上京的时间大大提前了,他们才急匆匆地早早出门,要到后院另一边去伏击官府的队伍。
同样有一条宽阔的路径蜿蜒伸入,要伸入到真正的兰若寺主寺那里去。
不过这路径表面上铺着大块的石板,是用石板拼成拼出来的路,野草欠缺滋生疯长的客观条件,不像林子外面的那条路一样,草都长得高过人的膝盖了。
沿着石板路继续往前走,但见四周环境清幽,凉风习习,空气清新,间有清脆的鸟鸣歌唱,很是舒适的样子。
撇开别的因素,这样的环境在前世就是一处求之不得的类似于避暑山庄般的存在。
环境如公园,但陈剑臣却半点逛公园的心情都没有,一颗心绷得紧紧的,泥丸宫中《三立真章》上的字符不停流转旋动,如临大敌地密切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无它,只因此地叫做兰若寺!他们穿过一片荒凉的残墙断坦,越过几层前殿,却进入到主殿的院子里头来了,本打算从崩坏的院墙上走过,可以抄得不少近路。
兰若寺的主殿极为宏大壮观,殿门高阔无比,两扇朱漆大门只剩得一扇,门上的红漆经受多年的风吹雨打,风霜侵蚀,已经剥落大片,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料来。
大雄宝殿!这是幸存的匾额所告诉陈剑臣的,这座主殿的名字。
殿门两边的对联只剩得上联存在: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
另一边的下联确毁坏得不成样子了,只依稀辨认到几个金漆大字:将来未来什么的,难以人全。
陈剑臣平生爱字,见这一副对联写得意境壮阔,气派非凡,当即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会。
霍君一见,立刻不耐烦了,嚷道:陈公子,这破字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吧,耽误了行程,救不得聂伯父出来,这罪过你担当得起吗?聂小倩眉头一皱,道:三师兄……其实时间并不算太紧,他们抄近路,穿过兰若寺后院,穿过树林直到后山,再翻过去就能找到合适的伏击地点了,比起要从浙州出发的囚车,在起点上领先的他们足足多出了一天的准备时间。
况且,解押囚车,官府的队伍肯定速度会比较慢。
这样,时间就更充足了。
陈剑臣忽道:小倩,你们先行一步吧,我且进去主殿里看一看。
这要求一出,别说霍君,就连大师兄吴岩都皱起了眉毛:眼下可不是游山玩水看景色的时候,路上哪有功夫耽搁?这陈剑臣,未免有些不分轻重了。
聂小倩问:留仙,你进去要看什么吗?比起两位师兄,她绝对是无条件相信陈剑臣的,在她看来,陈剑臣不可能进入主殿里做无谓的事情。
陈剑臣略略迟疑了一下,回答:我想进里面找一个人。
什么?此话一出,就连聂小倩也傻了眼,甚至旁边的婴宁都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进兰若寺里面找人?这也太匪夷所思,不可思议了吧。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的念头,难道说除了他们,兰若寺里头还住着别人?而这人恰好又是陈剑臣所认识的朋友?种种逻辑,实在让人无法置信。
其实关于此事,陈剑臣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解释,因为根本解释不清楚的。
他本身也不敢肯定寺庙里头,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位绝世剑客隐身在里面。
只是既然还有时间,不进去看一看,实在有点不甘心。
一怔之后,聂小倩一咬牙,道:那我们陪你一起进去吧。
霍君再也忍不住跳出来:小师妹,你怎能陪着他一起疯?聂伯父此时不知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我们应当第一时间过去营救他出来,这才是正事!他把正事二字咬得很重,不无责备之意。
吴岩也道:小师妹,三师弟说得不错……言下之意自然是反对进入这大雄宝殿的。
陈剑臣忽道:我进去找的人,是一位绝代剑客,或许能帮得上忙?真的?聂小倩第一时间欣喜地叫出声来,她正愁己方势单力薄,难以成事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受困昨晚,聂小倩和陈剑臣倾谈许久,但并没有说太多实质上的东西,更多的是互述衷肠类的言语;其中陈剑臣提及,他要加入明天的行动之中,聂小倩当即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开什么玩笑,他一介书生怎能掺合到里面来?打打杀杀?而且,是杀官造反的大逆之罪!不过陈剑臣一力坚持,态度非常坚决,聂小倩拗不过,唯有答应下来。
在她的认知中,陈剑臣毕竟不是普通的文弱秀才,有胆色,有见识,到了那边,应该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小作用或许有,至于大作用嘛,聂小倩丝毫不敢奢想,现在听说兰若寺内居然住着一位绝代剑客,听起来还是陈剑臣的朋友,当真是柳暗花明,立刻决定要随着陈剑臣进去请人。
吴岩和霍君两人面面相觑,很是愕然,都流露出了不相信的神情来:兰若寺内住着人,此事本身就很玄乎,更何况住着一位绝世剑客?而且,陈剑臣又是怎么知道对方会住在里面?难道是以前约定过的……虽然不大相信,但他们也想一睹绝代剑客的风采,要看个究竟明白,自然都跟了进来。
大殿内崩坏大一片,本来富丽堂皇的庙宇早毁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直如一座废墟,只是屋宇的总体架构还在,默默的支撑着,要向来者展现出其饱经沧桑摧残的伤痕。
这样的状况,怎么会有人居住?无论是吴岩还是霍君,心头都疑云大起,如果陈剑臣不是聂小倩的旧识,他们定然会认定陈剑臣是信口雌黄,当场翻面了。
一路陈剑臣不在正殿停留,直直穿过去,到了后面的僧舍区才停住脚步。
兰若寺的僧舍区甚大,地方开阔一片,一排溜的僧舍形成个半圆形,围拢起来,正好围出一个大庭院。
庭院中间有一口储水池。
池内居然还有半汪清水,想必是下雨天的时候积蓄下来的。
池里头长着三株荷花,不过生长形态和外面大湖上的荷花相比差得太远,或者是缺乏滋养的缘故,这三株荷花都长得恹恹的,荷叶枯黄,仿佛随时会枯萎的样子。
放眼看去,周边诸多的僧舍,绝大部分都已败破,门窗敝旧,灰尘累寸,舍门外的野草都长得快要高过窗台了,一副荒凉的样子,行踪似绝,一看就知道不可能住着人。
咦?这时吴岩忽然咦了声,目光投向南边。
很快,诸人都看那边去,就见到南面一个僧舍,门扉如新,用竹篾编制出新的门窗来安装好,看起来和别的僧舍截然不同,分明是近期经过人为修葺的。
陈剑臣心一动,率先走过去看:请问,有人在吗?没有回答的声音,四周一片沉寂。
他又走上去轻叩门扉,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没有人在,回头朝聂小倩摇了摇头。
至于强自推门而入,到里面查看,却属于不速之客的行径,却不可取。
此时霍君忍不住出声道:我早就知道,这里怎么会住着人?就算住着人肯定也早离开了,不可能会常住此地的,别人又不是疯子。
中途被陈剑臣这么一搞,额外耗费了近半个时辰,霍君心中颇有火气,甚为不满,只是不好发作出来。
走吧……陈剑臣一挥手——他进来这里,当然就是想看看那燕赤侠会不会寓居此地,如果真得在的话,自是可以拜会一番。
但目前看来还是失望了,一座被人收拾整理过的僧舍无法说明任何问题,更不能证明就是燕赤侠居住过的地方。
两者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系。
当下五人离开,转上正路。
到了后院那边,前方树林一下子就浓密起来,而且居然都是榕树,不知道有多少株的样子,根须成林,连绵成一大片,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片榕树的海洋,碧涛如山,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看着这座榕树林,陈剑臣倏然色变,立刻就想起盘踞在江州鉴江河滩上的形成鸟的天堂的那株树妖来。
只是相比之下,眼前这片树海规模更为繁盛广阔,广阔到了一种足以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不知要生长发展多少年才有如此茂盛的一片榕树林。
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陈剑臣询问般地望了婴宁一眼,婴宁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觉察到什么。
不说她,就连陈剑臣本身的正气都没有任何波动的迹象。
如此情况,要么就是这座巨大的榕树林属于自然天生的,要么就是对方的修为已达到深不可测的地步,身藏如海不可测,不是他们所能感受得出来的……希望,会是前一种可能性吧。
没有过多犹豫,五人开始进入树林内,这一进入,顿然发觉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晦暝、潮湿、不见天日的世界——在这世界内,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根根垂落下来粗如手臂的榕树根须,好像一根根藤蔓般,纠缠在一起,混合在一起。
刚开始的十余丈路还好走,但越往里面,越是森密,慢慢路都没有了。
根须似蜘蛛网,其中或有留出一些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路了。
然而这路,说成是树洞更贴切些,根本不知道通往哪里去。
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五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惊愕。
聂小倩面色郑重,道:三位师兄……吴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当即打断道:小师妹,多余的话你就不必说了,我们走吧。
霍君也道:不错,小师妹,师傅当年收我们入门的时候就曾说过,同门如同胞,一人有难,其他三人不管如何都要奋身出手。
我们不畏刀剑,不怕官府,胆敢杀官造反,难道还会怕这一座树林吗?闻言,聂小倩大为感动,眼眶内出现了泪光,她又看着陈剑臣,劝道:留仙,形势不同,你还是带着书童出去吧,回到庙宇里和夏师兄呆在一起。
她实在担心陈剑臣和婴宁受不了如此的苦累。
陈剑臣东张西望,忽然苦笑道:只怕已经出不去了!什么?聂小倩等人大感不解,不知道为何陈剑臣会回答这么一句话。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陈剑臣所说的意思了。
一个时辰后:大师兄,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奇怪?嗯,我怎么觉得我们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吴岩面色沉重,显然也有同感,当即喝道:三师弟,我们用武器做暗号。
霍君应声答应,挥舞长剑,和吴岩一起,纷纷用手中兵器在经过的树干上刻画下独门的标识图案来。
……约莫几个时辰后,当有图案标识的树干出现在诸人面前,他们纷纷倒吸口冷气:果然是迷路了!吴岩倒没有太多的慌张,沉声对聂小倩道:小师妹,用轻功,向上!聂小倩嗯了声,施展出轻功踏着一根树干往上走,看看能否从上面走出一条路来。
然而这些树干居然全都是某株大榕树衍生蔓延出来的根须,盘龙缠结,交错纵横,一层层的,就像一张没有破绽的巨网,根本穿不上去,而要用武器砍上去的话,工程太过于浩大,很不现实。
不得已,聂小倩又跳下来,微微喘着粗气,道:大师兄,上面走不出去。
霍君睁大眼睛,有点气急地道:大师兄,不如我们用火烧吧。
吴岩摇头苦笑:难。
如果真烧起来,只怕我们同样会葬身火海之中。
聂小倩一咬牙:再走!我就不信我们会被这一座林子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到了下午时分,也许已经是黄昏,当熟悉的路标指引再度出现在面前时,疲倦劳累的聂小倩等人几乎已经绝望了。
兜圈子,他们一直在兜圈子,只是小圈子、大圈子的区别罢了。
此时陈剑臣都有些急迫了,婴宁早就尝试过,暗暗用术法试探,但了无结果,周围所存在的,不可计算的榕树根须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幻境,也不是鬼打墙。
既然是真实的植物,陈剑臣的正气同样毫无办法。
他们,竟然在半路上就被困住了,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聂小倩第一个慌乱起来,她的慌乱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牵挂父亲。
如果他们就这样被困住一直出不去,只怕另一边解押父亲的囚车早就经过外面,北上京城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情绪激动地大喊着,狂舞起手中的宝剑去劈砍挡在身前的根须。
然而那些榕树根须,根根都有人的上臂粗细,又极其坚韧,纵然她具备武力,但砍断几根后力气就有所不继,动作明显缓慢下来。
轰隆!骤然一下子雷鸣,仿若晴天霹雳,过不得就,泼瓢大雨倒下来,穿过茂密的枝叶,点点滴滴地滴落到他们的头上,身上。
这个时候,居然下起大雨来。
随着雨下,本来就昏暗的树林内变得更加阴沉,几乎达到了看不到路的状况。
迷路,暴雨,天黑,种种不利的客观情况一下子全部汇集到了一起,再加上本身的劳累——困境,隐隐变成了绝境!第一百七十九章 僵尸这一场大雨,来势汹汹,来得完全不是时候。
江钰狠狠一跺脚,双肩一抖,就像一个刚上岸的鸭子一样,动作非常的灵敏,坚决有力。
一抖之下,身上沾濡的水渍便四散飞开,在地上洒了一圈儿。
别的官兵可没有将军那般的功力,只得脱开盔甲,把换用的衣服从行军囊内取出来换上,再在地上生起篝火,用树枝架着湿衣服,慢慢烤干。
在义庄内生火,江钰并不赞同的,只是这义庄荒废已久,显然属于被遗弃的所在,加上天下大雨,不在庄内生火烤衣服,做饭的话,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于是也不加以制止。
他武功高强,练出了内功,功力流转之下,身上的湿衣服很快就全部弄干了,没有什么不妥。
趁着空暇时间,便开始四下观察义庄环境。
这义庄不算大,逼仄的空间,举目一看,就能看个清楚,四下都是土胚墙,上首处一排溜,摆放着五具棺材,不用说,棺材里头肯定放着尸首的。
存放这么久都没有人认领走,估计现在早成了骷髅架子。
江钰乃是黑衫卫游击将军,曾经上过边疆战场的人,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了,不说见过多少死人,就说死在他手下的就不可计算,一身杀气浓重得很,煞气冲天,哪里会有害怕棺材,害怕骷髅骨架的道理?他信步走过去,看到五具棺材因为摆放的时间太久了,已经出现了腐朽的迹象,行将破烂了。
嗯?突然,在一具棺材前江钰停步下来,眉毛扬了扬——眼前这副棺材,棺材盖子被掀掉了,胡乱的倒在边上,而棺材里头空空如也,并没有尸首存在,倒是木板上有青色的斑斑点点,不知是什么东西留下来的。
江钰鼻子用力嗅了嗅,顿时闻到一阵淡淡的腥味,但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
禀告将军,出去巡逻的王哥儿李哥儿还没有回来,你看要不要再派两个人去找他们回来?朱副将走过来道。
这一趟解押囚车,规格就等于行军,江钰的管理非常严厉,严谨。
故而在义庄内安顿下来后,就派了两名官兵冒雨出到外面游弋巡逻,看附近有没有异常动静。
两名官兵出去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按道理不管有没有发现都应该回来了,难道其中出了岔子?江钰一皱眉,道:好吧,你再派三个人去,嗯,要他们注意点。
遵命。
朱副将去调遣人手去了。
江钰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背负双手,继续观察义庄的环境——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必然要将该处的地形环境事无巨细地了然于胸。
唯有如此,才能善于利用起来,不致于发生变故后双眼一睁黑,不知该怎么办了。
将军,请喝水!这时候已经烧出了热水,一名官兵盛了一碗,毕恭毕敬地捧过来——这些官兵,都是从浙州兵营里挑选出来的精锐,是江钰亲手挑选的。
他们虽然没有经受江钰训练过,但在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黑衫卫游记将军面前,那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比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时还要驯服。
接过水,江钰并没有喝,而是径直端到聂志远那边去,递过去:聂大人,请喝水。
聂志远没有推却,勉强用双手接过,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片刻工夫就将一大碗水喝个底朝天。
江钰还想再叫官兵盛一碗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惨叫异常突兀地响起来,在风雨声中是如此刺耳。
发生了什么事?江钰反应非常神速,把手里的碗一扔,喝道:全队戒备,保护囚车!哗啦啦,衣甲兵器,全副武装,在短短时间内,所有的人都披戴上了衣甲,手执兵器,将囚车护在中间。
在第一时间,江钰当即判断可能有人来劫囚车!对于这个可能性,他早有心理准备,接下朝廷命令,解押聂志远上京,江钰已做足了各项功课。
他已查出聂志远的女儿聂小倩,自幼得异人传授武艺,具备不凡的武力——侠以武犯禁!这一向都是公认的道理。
聂小倩会武功,为了救出父亲,她很可能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前来劫囚车。
近期聂小倩行踪成谜,更大大增加了这种可能性。
所以,现在听到外面传来的惨叫声,江钰立刻就想到有人来劫囚车了:好大的胆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面色阴沉,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之上,大踏步走出来,要看谁那么大胆。
外面依然大雨倾盆,在这般恶劣的天气下,派出去的官兵要进行巡逻实在难度不小。
噗通!风雨之中突然冲出一人来,身上穿着的衣甲很清楚的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跑得急,脚步踉跄,来不及冲到义庄里面,便一头栽倒在泥水横流的地上。
江钰看得真切,见到殷红的鲜血顺着地上的水流溢流而出,染红了一大滩。
他不禁瞳孔一缩,掠身冲过去,一把扶起那官兵。
那官兵面色惨白,一条右臂竟然没了,齐根而断,伤口血肉模糊,很是吓人。
这伤口一看就不像是被利器所伤,倒是像被外力生生拧断下来的。
鬼,有鬼!官兵惊吓得大喊起来,还要说清楚点,但伤势的剧痛让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当即晕厥过去了。
鬼?江钰冷哼一声,呛啷,刀剑在手,凛然立在风雨之中,功力运转,朗声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声浪极大,蕴含了他苦修多年的功力,喝出去,嘴巴外一尺处的雨幕都生生被吹散开来,甚为奇观。
除了不绝于耳的风雨声外,再没有任何的回应。
江钰眉头一皱,回头大声道:朱副将,你率部众留在义庄内,好生看护住聂大人。
如果真有人敢劫囚车,情况不妙之际,可直接将聂大人斩杀!他所说的,是朝廷的惯例,解押犯人,如果有特殊的情况出现,解押官兵可先斩后奏,力保不让犯人走脱。
江钰固然对聂志远有敬重之心,但人情抵不过律法。
而且,如果聂志远的亲人来劫囚车,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可诛九族,其本身就是不可赦免的死罪了。
遵命!那朱副将得令应声,手中亮出一柄明晃晃的鬼头大刀来,悍然站在聂志远身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静。
吩咐完毕,江钰身形敏捷如一只狸猫,顺着刚才官兵冲过来的方向疾掠而去。
其身怀绝艺,正所谓艺高人胆大,毫无畏惧就孤身冒险了,要去看一看那边还有没有生还者可以救出来。
风声,雨声,树叶摇曳的声音,混杂到一块,哗啦啦的乱纷纷,听得人心烦气躁。
然而江钰久经战阵,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诡异的争斗,心理素质不但好,而且经验十足,知道越是在敌我不清的情况,人就越是要冷静。
咚咚咚!江钰飞步踏地的声音很有气势,每一脚步踏下,坚实的军靴都会踩出一朵水花来。
咦!很快他就飞奔到一座小树林外,借着不时闪过的闪电光芒,四下顾盼,很敏锐地就发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身。
掠过去一看,正是派出来打探的官兵,每一具的尸体胸腹间都被粗暴地撕裂开来,掏出了心肝,死状极其惨烈,简直惨无人睹之状。
这是怎么回事?江钰大感震惊:他们的死状根本不像是被人杀的,若果是人为,直接杀死就算了,怎会再去剜掉他们的心肝?又联想到先前那逃出生天的官兵晕厥前所嘶喊出来的有鬼,江钰内心所受到的震动不言而喻:难道说,真得有鬼?只是,这怎么可能……他乃是杀伐之人,杀人如麻,平生最不相信就是鬼神轮回报应之说,对于释家弘法的那一套,向来嗤之以鼻。
他知道世上有修士存在,但所谓修士,在江钰看来就是学习法术的凡人,和自己练武其实同一个道理,只是大家所学的东西不同罢了。
然而修士的存在不代表就一定会有鬼神了。
鬼神之说,始终虚无缥缈,更多的不过是吓唬人的论调而已。
反正,他江钰从不曾见过,因此不信。
如果真有鬼神,那么自己杀人无数,怎不见那些鬼魂来报仇?只是眼前这发生的一幕,却让江钰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发生了动摇:不,应该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想动摇我的信心……想到这一点可能性,江钰十指把刀剑抓得更紧了些。
桀桀……树林内突然传出一声刺耳难听的低吼,就像有人用铁器互相摩擦着,沙沙的,停在耳朵里十分不舒服。
什么人,快滚出来受死!江钰一声大喝,刀剑交错,摆一个护身的招式,一箭步抢身入内。
只是风雨之夜,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树林内更加黑暗,只能单凭听力来分辨踪迹。
入到树林后,他小心翼翼,立刻放慢了脚步。
啪!此时恰好天空一道闪电掠过,照得树林有几分光明。
光明之下,就在江钰前面不过三丈处,一尊恐怖的鬼物正坐在地上,突眼獠牙,巨嘴格叽格叽地在嚼咬着什么,嘴角沾染着淋漓的血迹。
借着电光的照明,江钰把对方看得很清楚,正是一只身高六尺的僵尸鬼物!第一百八十章 剑光江钰不是胆小之辈,但骤然在如斯的环境下见到那可怖的僵尸鬼物,双瞳不禁一缩,莫名地有几分紧张。
闪电掠过的速度极快,转瞬即没,林子里又恢复成漆黑一片的情形。
不好,逢林莫入,正犯了大忌!江钰心头警兆萌生,双足一踏,猛然踩在地面上,借力往后一弹。
咻,间不容发之际,一道劲力横扫而过,强横无匹,打在虚空内,发出抽鞭子般的破空声——咻!什么东西?难道是那僵尸对自己发动了攻击?好快的速度!江钰气沉丹田,左刀右剑,根本不用眼睛看,就凭着灵敏的触觉,刀剑便往前方攻击而去。
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左右逢源,正是他独创的招牌招式之一。
一招使出,他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朴刀结实地刺中了对方,虽然不知道刺中了哪里,但刀尖入肉的触感非常清晰就从手心里传了回来。
江钰心中正一喜——吼!黑暗中爆发出一声狂吼,似乎虎啸山林般,震耳欲聋。
下一刻江钰感到自己的朴刀被对方一把抓住,大力往后扯去。
不好……江钰反应极快,明白此时不可力争,当即顺势脱手松刀,举过右手剑从下至上一撩而起。
噗!如中木石,浑不类血肉之躯,噗然有声,和刚才剑入肉的情况大不相同。
蓬!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劲风轰然袭至,势大力沉,正打中闪避不及的江钰的胸口,他如受重击,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出丈余远,摔到淋漓的泥水里头,一时半会竟难以挣扎起身。
噼啪!恰好一道闪电掠过,照得分明,江钰胸前的软甲已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划割开了,差一点就是破膛开肚的下场。
他倒吸口冷气,接着电光,正看到距离自己不过两丈的位置,那僵尸鬼物正目灼灼地盯着自己,双瞳没有瞳孔,发出幽幽的两缕红芒。
这鬼物六尺高大,十分健硕,浑身黑茸茸一片黑毛,有些裸露的地方皮肤都是大面积地溃烂着,隐约有绿色的液体渗透出来。
它头颅极大,五官烂得一塌糊涂,双目,鼻子,嘴巴,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只剩下深深的洞孔模样,看上去,异常的吓人。
一看之下,江钰顿时想起义庄内那一口被掀开了棺材盖子的空棺材,这僵尸分明就是从里面跑出来的。
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竟能蜕化成僵尸,变作妖孽害人。
他又是震惊又是愕然:人死而成魅,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曾听说过,但听说和亲身遇到截然不同。
他还听说在岭南那边的荒蛮地方,甚至有赶尸一说,就是将客死异乡的人的尸体通过特殊的办法驱赶回家,不用车马,而尸体不腐。
而在赶尸的过程中需要念动符咒,又将特殊的道符贴于尸身额头上,便能让尸身服服帖帖的,任凭驱使了。
那道符,如果用来对付眼前这一鬼物,想必也是大有效果的。
只可惜,江钰是武将,不是道士,面对僵尸鬼物,只能依靠本身的力量来对付了。
吼!僵尸鬼物又是一声狂吼,身法很是迅速,凌空扑来,双手早蜕变成了爪型,乌黑的指甲长达半尺,浑如铁爪,相信被它一爪抓中,不死也得重伤。
江钰刚才被对方一击,差点一口鲜血吐出来,气息已然有些紊乱。
现在见僵尸鬼物扑来,不敢怠慢,反手抽出背后朴刀,呼呼呼!一连三把,飞掷向僵尸鬼物。
他武艺非凡,早闯荡出左刀右剑的名声,在黑衫卫中可谓声名赫赫。
但其实,他还有一手绝艺,就是飞刀——其所飞的刀,可不是寻常几寸长的小刀,而是两尺长的特制朴刀。
要知道江钰整天背负在后面一排溜的朴刀可不是背着好看,又或者纯属于备用的。
对战之时,丧身于他这一手神出鬼没的飞刀之下的人不在少数。
三刀呼啸,划出尖锐的风声中,挟带起一片水花,趁着天上闪电光芒还不曾消逝的一瞬间直飞向僵尸鬼物。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两三呼吸间。
三刀出手后,江钰没有丝毫的犹豫,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然后折身疾步折返回义庄去。
——如果在光线充足的情形下,江钰并不畏惧和僵尸决一死战。
但是眼下这般恶劣漆黑的环境下,他绝不愿孤身涉险。
更何况对方似乎完全无视黑暗,能做到行动自如,可以准确捕捉到目标所在。
此消彼长,自当先避其锋芒,方为上策。
江钰经验丰富,心中当即有了衡量判断,不再恋战。
奔跑之时,风雨不休,因为使力的缘故,胸腔间没来由一阵恶心闷怔,却是引发了先前的伤势,发作起来,不禁眼前一黑,脚步踉跄起来。
他吃了一惊,看来被僵尸鬼物一击,伤势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呀。
江钰一咬牙,仓促间从皮甲内的口袋摸出一颗药丸子塞进嘴巴了。
不需要咬嚼,直接囫囵吞进了肚子。
这是黑衫卫秘制的军伍药,叫做霸王丸,吃了之后能大幅度提升人的精气神,哪怕负伤在身也能在短期内焕发出惊人力量,做孤注一掷。
不过这药丸不能多吃,它附带有强烈的副作用,吃得多了会严重损害寿元。
不过眼下情况危急,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江钰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蓬!他正提气加快速度,突然间前方的地面嘭的一下凭空炸开,那僵尸鬼物不知何时土遁而来,抄到了江钰的身前去,破土而出。
这僵尸鬼物还会法术?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江钰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僵尸鬼物已咆哮而至,张牙舞爪朝他扑来。
呔!江钰手中宝剑横档身前,被僵尸一对铁爪击中,受到无与伦比的重力撞打,连人带剑外后摔出,一连施展出两个身法才堪堪站稳。
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来。
那僵尸鬼物异常的灵敏,不给江钰任何喘息的机会,再度飞身而起,猛扑而来,在黑暗之中根本无法捕捉到它的攻击形式。
我命休矣……江钰心里暗叫一声,但就在这时候,黑暗中一道寒光亮起,气势惊人,凌厉无匹。
剑光,这是一道剑光!第一百八十一章 剑客风雨之夜,漆黑之中,江钰被那只僵尸鬼物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平生所长全然无法施展出来,正处于绝对的劣势,眼看就要被对方杀死。
幸而就在关键时刻,一道剑光凭空出现,疾掠而过,裹挟着一股壮阔无匹的气势横空飞来!这一道剑光,如电如虹,浑然不像凡人所能驱使得出来的。
剑光之下,蕴含一种劈开一切,斩断一切的大无畏气势,似乎能破开江河,刺碎人间一切黑暗……一剑光寒十四州,大概如斯!剑光就在江钰眼前半尺外掠过,寒光照须眉,照得他脊背的寒毛都一根根竖立起来了,全身肌肉一条条都绷紧住。
就在这一刹那,身经百战的他居然感到胆寒!人不畏死胆至大。
而江钰,正是出生入死无数次的黑衫卫游击将军,早看破生死红尘,悍不畏死。
但面对这一道剑光,油然而生怯意,好像面对一种全然未知存在,犹如未知的天威存在,毛骨悚然。
嗤!剑光飞过,血肉翻飞,可见一颗巨大头颅脱离了躯壳,冲天而起。
那僵尸鬼物,就这般被一剑斩杀,没有半点挣扎的机会。
嗷!冲天飞起来的头颅犹自裂开血盆大嘴发出一声哀嚎,状甚狰狞,它并没有就此直直掉落,而是很有目的性的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去。
还想走?风雨中响起一声吆喝,带着一些沙哑,略显低沉:看剑!剑光再起,只是在气势上比刚才那一剑小了许多,彷如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白光疾掠而去,正中那僵尸鬼物的巨大头颅,将其死死的钉在一棵树干之上。
蓬的,有异样的火焰焚烧起来,哪怕风雨不休也无法将此火淋灭掉。
如此惊世骇俗的手段,江钰心目中顿时条件反射般闪现出一个名字:蜀山。
蜀山剑客!江钰不是寻常百姓人家,久在军中,见识渊博,自是知道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他当然听过天下修士的分布情况,知道道门正统三分,有海外崂山,世外昆仑山,天外蜀山的说法,这三大流派鼎足三分,主宰了天统王朝的道门势力。
三大道门,多有传说在民间流传,但能真正和他们打上交道的人并不多。
一来修道者讲究逍遥自在,无欲无为,他们极少出世,就算出世,也是以各类离奇古怪的身份出现,等闲人根本不会知道他们为修士;二来三大道门虽然三足鼎立,但门下弟子都是非常稀少的。
其中尤其以蜀山为甚,据说都是单弟子,独苗儿一根。
一个弟子,一柄剑,却足以笑傲苍穹,实在具有非同一般的气势。
身为武者,江钰其实对于修士阶层毫无好感,更多的是排斥之情。
觉得正是这些道士们装神弄鬼,愚弄苍生,对国民生计毫无帮助。
道门如斯,释家一样差不多。
而三大道门中,唯一让江钰感到有些好奇向往的,便只有蜀山了。
无他,唯蜀山号称剑修是也。
专门用剑的,自然而然和武者有许多相近之处。
江钰也用剑。
曾几何时,他心中还想着要找个机会和蜀山的弟子较量切磋一番,印证武道见解。
但现在一看,江钰就知道自己错了——简直错得离谱!如果说出手相救的真是来自蜀山的剑客的话,相比之下,自己的武艺就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样搞笑,幼稚到不行。
对比上的悬殊认识,让江钰很荒谬就萌生出原来自己只是个井底之蛙的感觉,糟透了,从根本上就动摇掉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和傲意。
风雨还不肯停止,淅淅沥沥,彷佛永无穷尽。
江钰身上的衣甲已被撕烂多处,雨水毫无阻滞地就侵入进来,濡湿了他的衣服,凉凉的,甚至带着些许的寒气。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睁开双眼,但雨幕和黑暗隔断了他的视线,只模糊地看到右手边站立着一人,一个轮廓而已,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人的相貌。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救命之恩,不敢相忘。
在风雨声中,江钰的言语有些干涩。
就听到那人淡然道:我本不是要救你,某家只是要杀那僵尸鬼物而已。
江钰碰到个软钉子,忍住气,忽问:阁下莫非是蜀山剑客?一阵沉默,只听到风雨声音的肆虐,好像要充斥满整个天地,再容不下别的声响,这种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作为一向被人敬畏惯的黑衫卫将军,好在,一会之后那人终于出声回答了:某家,一剑客。
这句话有点琢磨不透,并没有直接承认他的蜀山身份,难道说对方别有师门?可如此剑光,剑法,除了蜀山之外,孰家能比?又或者,只是对方特意的托辞罢了。
一丝不悦的情绪从心头掠过,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对方是不世出的剑客,不是见到自己避之不及的寻常百姓人家,更何况,刚才若不是此剑客出手,自己恐怕早就交代出去了。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释然了,忽想起留在义庄的一种官兵手下,面色一变,当即一抱拳:本……在下另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那剑客忽道:你想回义庄去?江钰一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就是某家刚从那边来的。
江钰听出了其中的不好的意味:难道说……他竟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义庄内一共有三具僵尸,只有这一具跑了出来,不过剩下那两具被生人所惊醒,同样苏醒了……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江钰疾声问:那义庄内的人?都死了。
三个字直如钉子,狠狠地钉在江钰心坎上,纵然他意志坚韧也有点承受不住:都死了!猛然间,江钰似想到了什么,追问:难道说义庄内的僵尸都是人练出来的?是被练出来的,否则区区尸身,哪里能轻易成魅作怪?江钰顿时怒气冲天,厉言喝道:是谁敢如此无法无天,作此丧尽天良之事?它就住在兰若寺,不过,奉劝一句,你还是离开吧,兰若寺,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某家走也。
听不到脚步声,可隐约的人影已然不见。
江钰大急,扑出去找人,可哪里还找得到?风雨茫茫,不辨方向。
兰若寺,兰若寺……他反复念叨着这个似有魔力的名字,又想起今天朱副将所说过的话——兰若寺闹鬼。
神色渐渐坚决起来:吾即为朝廷将军,岂能坐视鬼魅当道而置之不理,无论如何,本将军也要去那兰若寺中闯一闯……打定主意,江钰马上迈开大步,准备先回义庄看看,然后再去兰若寺!第一百八十二章 乱局雨幕下的兰若寺,漆黑一体,几乎不分东南西北。
噼啪,偶尔飞扬而起的银蛇,仿佛天下间最为犀利的剑光,划破天地间的黑暗,带来一瞬间的光明。
只是这光明,间或照耀到兰若寺那些摆放在庙宇门外的石像上时,照出石像那张扬的姿态,反而显现出一些别样的狰狞来。
主殿,大雄宝殿的大门外,石阶两侧本来摆放着两尊石貔貅,但经过岁月,或者人为的摧残。
两尊本来雕刻得很是精美的兽像以毁坏大半,只剩下残缺的面目,面无表情地面对整个世间的风云变幻。
一道闪电一闪而过,在闪电的飞扬中,燕赤侠昂藏的身躯高高地站立在石阶之上,他的左手中此时正抱住一人,身穿白色囚衣,头发蓬乱,正是聂志远——在义庄的变故中,他到底还是被燕赤侠救了下来。
只是如今昏迷不醒的样子,对周围的事态变动一无所知。
轰隆!雷声异样的密集,漫天乌云旋转起来,恰好在大雄宝殿的正上空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
噼啪!一道闪电宛如灵蛇,从高高的天空疾掠而下,激发出无比凌厉的气势,将宝殿外左侧的一株大树劈中,直像利刃巨斧般,将一枝大树丫砍断下来,轰然倒地。
闪电随即消失,黑暗再度笼罩四方,只是在这抹不开的黑暗中,一把异常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牛鼻子,你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对!这声音似乎能穿透满天乌云,无边风雨,直直地送入到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像一只气急败坏的鸭公在叫,语调生硬,而且艰涩,很不舒服。
燕赤侠哈哈一笑:废话,我是人,你是妖,不作对,难道还要和你这死树妖配对吗?我呸呸呸!哼,别以为你是蜀山弟子我就会怕你,这些天我本还想敬你几分,但既然你一定要和我作对,那本姥姥就成全你!话音刚落,黑暗之中一道阴影席卷着漫天风雨呼啸而至,直往燕赤侠甩来。
这玩意柔软自如,乍看像一根加大码的皮鞭,但上面枝叶皆备,竟是一根榕树的根须,长不知多少丈,挥舞之时,隐隐有鬼哭狼嚎的声音传出,能乱人心神。
面对根须的攻击,燕赤侠先将聂志远放下来,双手摆动,急速捏出一个剑诀,口中念念有词,腾身飞起,身后宝剑并没有出鞘,而是并拢食指,中指。
以双指作剑状,指尖之间,有耀眼光芒形成,浑如剑气。
蓬!指尖戳中席卷来的根须上,发出轰然之声,一下子就将那根须给破断开来,简直就像雷炸一样。
牛鼻子,你敢毁我根须,本姥姥和你拼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尖锐的叫喊声中,本来一直下个不停的大雨骤然凝滞住,随即漫天席卷而来的重重暗影,不知有多少条根须一起发飙,一根根,一条条,狰狞如群蛇乱舞,前后左右,从一切所能攻击的方向角度汹涌而至。
其中甚至有好几根的目标,直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聂志远。
意在乱燕赤侠的心,要使他分心顾忌。
面对如此阵仗,燕赤侠不敢怠慢,面色凝重。
虽然到了他这等的修为,早视黑暗于无物,但对敌的树妖修炼千年,又得到极其霸道的术法修炼,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实在是平生未见之敌:乾坤无极,天地借法,宝剑出鞘!口诀念完,背后巨大的剑匣通体光芒大作,莹莹一团。
就在光芒之中,龙吟虎啸,一把阔剑呼啸出鞘,长逾丈余,正是一把浑身黝黑不知用什么材料铸造而成的大剑。
大剑自动出鞘,腾空飞起,具备自主意识般高高悬立于虚空。
此剑一出,围袭而至的无数根须似乎都感受到一股无与伦比的杀气从那黑乎乎的大剑身上飘溢出来,竟然也感到了畏惧似的,动作速度一下子变得有所变慢…………大湖边上,那破落庙宇内,夏棋正躺在建议的床铺上休息,虽然双眼紧闭,但根本没有睡着,他也没有丝毫的睡意:早上大师兄他们出发,要去半路伏击囚车,不知到情况如何了,可曾顺利不?老天保佑,一切无恙……只是,今天这一场大雨端是来得急促,来得没来由。
尤其天上的雷电,更是响得太过于密集响亮了些,一个接着一个炸雷,好像要将天空炸开一个窟窿一般。
莫非天道不公,就连雷电也看不过眼了吗?夏棋为武者,练得一身武艺,三年前也曾参加过一次朝廷武举,不料因为撞见考官舞弊,收取贿赂。
他大感不平,意气用事,乃至于最后大闹考场,被逐了出来,自此上了朝廷的黑名单,永世都不能再进武举的考场了。
遭遇不公,心情愤懑,夏棋心中发誓不愿再为朝廷效力,这一次小师妹家庭遭难,他二话不说就过来了。
哪怕干得是杀官造反的行径,也义无反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帮助的是自己的小师妹?只可惜自己负伤在身,在最关键的时刻竟不能上场,实在遗憾。
本来因为亲身见识过陈剑臣和婴宁的手段,知道他们必有一人是修士,对于这一趟行动夏棋倒是没有太多的担忧。
然而眼下听着一声声的雷鸣不断响起,莫名的便有几分心绪不宁,实在无法躺着安歇,于是起身打起火折子,点着一盏油灯,在灯下坐定,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咿呀一响,庙宇之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大团风雨吹了进来。
夏棋吃了一惊,如此时刻,大师兄他们断然不会那么快回来的,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其他人进来了。
不过在这阴森可怖的兰若寺内,怎么会有另外的人出现,委实有些不可理喻。
他反应很快,呛啷一声,兵器拿在了手上,摆出了防御的姿态——经过敷药,以及一整天的休息,他先前所受到的伤势大有好转,勉强能与人作战了。
随着风雨,一名全身湿透的人踏步走了进来,落汤鸡一般。
固然如此,可他双手里,一手执刀,一手持剑,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同样吃惊地盯着夏棋——江钰本被庙宇里透出来的火光所吸引,心里已做好很多种心理应对准备,不管进来后遇到的是妖,是鬼,是怪,他都不会感到震惊。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闯进来,在这荒山破庙里遇见的会是人,而且是一个熟人!好贼子,原来你逃到这里来了!江钰一声怒喝,刀剑摆动,齐刷刷指住夏棋——他被燕赤侠所救,先赶回义庄,却见到义庄已然崩塌被毁了,砖瓦废墟中处处可见残肢断骸,情形十分惨烈。
可见那一战的激烈程度,以及最后的结果。
所有人都死了,还有自己那匹爱马……江钰怒火攻心,当即摸黑杀向兰若寺,他一个人施展出轻功,专抄近路,速度极快,不料在此地遇见了夏棋。
是你?夏棋同样大感震惊——江钰不是亲自押送聂伯父的吗?怎么会闯入到兰若寺里来了,难道是他们改变了行程?不对,他只有一个人,而去看样子似乎刚大战过一场一样,很是狼狈不堪……诸种纷杂的念头纷沓而至,搅合到一起,纠缠成一团麻状,怎么理都理不清。
皆因此事的过程实在非常的奇离古怪,充斥着各样的偶然性。
各样偶然性再磕碰到了一起,就此形成当下这一副乱七八糟的局面。
局面的来由几乎不可稽考,或者说也失去了稽考的必要意义,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力争破局而出罢了。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无边际的榕树海洋内,大师兄吴岩疾步抢出,果然冲出到外面来了,虽然是又回到了兰若寺的核心范围处,但比深陷迷局里不知好上多少倍,起码又有了从头来过的机会。
回想起今天的遭遇,实在有点心惊胆颤,心悸不已。
抬头看天时,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可能都到下半夜里来了。
吴岩身后,是狼狈不堪的聂小倩四人。
重见天日,哪怕只见到风雨漫天,陈剑臣都暗暗吁了口气,在他的背上,婴宁静静地趴伏着,此时小声问:公子,我们出来了吗?出来了,你先睡一会。
嗯……他们之所以能终于走出那一片迷宫一样的榕树林,正是婴宁耗费法力,暗暗施展出了法术,这才破掉这个浑若天然的榕树大阵。
但也因为如此,小狐狸损耗法力过度,身子极度的疲软,需要陈剑臣背负而走。
小师妹,目前情形我们还是先回兰若寺休整一下吧。
鬼打墙般转了一天,每一个人的体力都受到巨大的损耗,必须要调养一下才行。
聂小倩虽然救父心切,但也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自是没有反对的意见。
于是,一行人急匆匆返回兰若寺而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危急仿佛为了映衬今晚的不同寻常,那讨厌的风雨自黄昏时分降临就一直不肯消退。
在偌大的风雨面前,聂小倩等人早被淋成个落汤鸡。
他们身上并没有携带雨具,因此对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常天气毫无办法。
风有些大,刮拂到湿漉漉的身上竟使人觉得寒意凛然。
在寒意的驱逐之下,聂小倩本能的往陈剑臣那边靠拢过去。
等近身时莫名发现,从天而降的风雨居然开始稀少。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望望天空——依然是呼啸的风雨,纷纷扬扬,只是每每靠近到她和陈剑臣的上空丈余外处,便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隔住了一样,飕飕的朝四周弹开。
这个发现让聂小倩吃了一惊,她断然可以肯定这种力量不可能出自自己的身上,于是很自然就望向了身边的陈剑臣。
天色漆黑,看不清陈剑臣的神态模样,伸出手去牵他的衣袖时,耸然觉得入手处一片干燥,殊无半点湿意:陈剑臣的全身,竟彷佛干燥的。
这怎么可能?聂小倩疑窦丛生,再回想起陈剑臣突然出现在兰若寺的过程,其中总有些不可解释的因由在里头,无法做到分明。
只是基于重逢的欢喜,以及那一份油然的信任,她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眼下……小倩,你不用担心,伯父会没事的。
风雨声中传来陈剑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平定,没有丝毫改变。
听着他的声音,聂小倩总是能得到最大的安宁,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按道理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但偏偏就拥有了。
回想起和这个少年相遇相识的点滴,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历程,更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如果说一定有,那么就是那首诗了……书以寄情,诗以托意。
陈剑臣这一首只羡鸳鸯不羡仙明显属于一首情诗,虽然里面有些措辞言语不甚明了,不合语境,乃至于偏离了平仄,但直白的诗句却很好地表明了这是一首情诗。
聂小倩平生收到的情诗不少,在清雪书院读书的时候,总会有些书生秀才想出各样的手段办法来,给她写情诗,期望得到佳人心。
但他们最后所得到的,却是如冰山般的沉默。
那时候聂小倩主动叫陈剑臣赠字,而陈剑臣写了一首情诗给她,在大众化的角度上看,非常吻合才子佳人式的发展套路。
在聂小倩看来,这一首诗已是陈剑臣的表白之言了,甚至说是定情之物也不为过——虽然,陈剑臣那时候写这一幅字,更多的只是因为前世的某些怀旧情绪罢了。
家逢厄运,境况沦落,从出身权贵的富家女一下子变成囚犯的女儿,简直是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换了一般女子,只怕早就整天以泪洗脸,凄凄惨惨戚戚,感秋哀春空悲切了。
但聂小倩没有,不但没有,而去决意走上不归路,要劫囚救父,至于以后怎么样,浑然顾不上了——包括,和陈剑臣可能的未来。
陈剑臣是书生,是读书人,按照正常情况,他肯定是要考更高级的功名,乃至于入朝为官的。
这样的出身前程,当然要和劫囚救父的聂小倩划开界限,避之不及……如是,聂小倩和陈剑臣的人生轨迹就仿佛两条直线,本来相距甚远,然后不知何故很短暂地交接到了一起,最后又再度分开,越分越远,永生不再有二度交集的机会。
然而,人生之事总是充满变数,在兰若寺,两根直线居然又碰到了一块儿。
不但碰到了,而去还很亲密地到了一起,隐隐有拧成一股绳的意思。
聂小倩惊喜无比。
这惊喜突然而迅猛,在短时间内掩盖了很多其他考虑的因素,以及冲掉了内心的担忧和内疚。
但就在现在,漫天风雨之际,聂小倩感受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许多的念头才哗然涌起来,看着身边这位背负着书童的少年,不知何故,产生了浓浓的新鲜好奇感:留仙,你的衣服没有湿呢。
她没有任何责问的意思,问得很自然,倒带着一些惊讶,以及赞叹的别样情绪。
陈剑臣背着婴宁,走得很稳,闻言呵呵一笑道:我会法术的。
这个答案明显超出了聂小倩的想象,条件反射地反问一句出来:真的?当然是真的,在江州我遇到一位崂山道士,他说我有慧根,所以传授了一些法术给我防身。
很玄乎的回答,但无疑是很有用的回答,不是为了掩饰己身,而是要为了掩饰婴宁的狐狸精身份。
这个回答对于聂小倩而言有些难以接受,但当回答的人是陈剑臣时,她接受起来就容易得多了,由此也就可以解释很多疑窦,心想:原来他安慰我并不是单纯的言语性质,他竟是会法术的……有法术,就有力量,而力量往往和胆色挂钩。
由此可见,陈剑臣敢于参与到这一趟的行动来,绝非意气用事。
从这一点上看,符合聂小倩对于陈剑臣的认知,他依然还是那个落拓而自若的少年。
陈剑臣背着婴宁,婴宁又背着血檀木书筪,但其实正是书筪的防水防风的作用在发挥着,遮挡了周围一圈的天空,聂小倩进入到圈子里来,所以受到了书筪的呵护。
至于她的两位师兄可没有如斯待遇了,他们率先走在前面,也没有留意到后面小师妹和陈剑臣之间的对话。
风雨太大,夜色如墨,很多东西就想在意也在意不了。
蓬!贸然前方一声巨响,好像炸雷一般,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有好几块重物裹挟着风雨呼啸而起,漫无目标地飞砸过来。
走在前面的吴岩和霍君大吃了一惊,纷纷施展身法轻功,凭着听风辨形的手段腾挪躲闪,避让开去;一边大声叫后面的聂小倩小心。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牛鼻子,今晚本姥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边魔神,起!一声尖锐的喊叫,带着难以言喻的恨意,以及癫狂,从风雨声中穿透出来,直穿入到吴岩他们的耳朵里面,震得嗡嗡响,聂小倩双腿一软,差点就要摔倒,幸而被陈剑臣一把扶住。
紧接着,在隐约的前方,蓦然有两团巨大的光华在发生剧烈的碰撞,一边的光华,颜色朱红如血,又似夕阳落下的彩霞,形成一道长长的剑形,看上去,宛若一柄巨剑。
但天下间,哪里有如斯巨大的一柄长剑?另一边的光华却乌黑一大片,边缘处又有一圈莹莹的绿光,藉此将天色划分开来。
黑光气焰腾腾,简直有铺天盖地之势,将红光团团围住。
而红光左突右抢,始终无法杀出黑光的重围。
那是什么东西?吴岩和霍君面面相觑,都感到无与伦比的震惊。
他们真正感到那一边所发生的种种,都已不是他们所能理解,以及接触的。
从后面走!陈剑臣忽然出声。
声调虽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思。
吴岩和霍君并没有进行任何的疑问,以及争执,他们都不是笨人,很快就认同了陈剑臣的意见。
虽然在他们心目中,这个书生一整天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才能来,最多就是体力有点超出想象而已。
但如今情况,陈剑臣的建议无疑是最合理的。
于是,他们凭着记忆,以及间或闪电的光明,从另一侧崩坏的围墙缺口处进入了大雄宝殿。
位置很靠后,接近于白天他们所探望的僧舍一带。
入殿之后,诸人皆松了口气,吴岩和霍君又随身拿出火折子来点着了。
大师兄,刚才那些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岩摇摇头,苦笑道:我哪里知道。
要不我们出去看一看?武林中人,刀尖上过生活的人,胆子自然不会太小。
我也去看看吧。
这时陈剑臣说道,背上的婴宁下地了,她法力有所回升,精神稍微振作起来了。
听到公子的话,赶紧用小手去扯一扯他的衣角,意思是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就在刚才一刹那,小狐狸感受到了战场那边强大凌厉的法力波动,直如惊涛骇浪一般,根本不是她这个层次的修为所能搅合进去的。
陈剑臣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改变主意,对于前殿外战斗的主角,他虽然不大肯定,但有些事情根本无法忍让躲避。
别忘了,他们如今正身在兰若寺。
身在漩涡之中又想置身事外,天下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霍君斜眼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书生胆子倒不小,不像寻常读书人,吓唬一下顿时就面如土色了。
那我们都出去看一看吧,大家小心点。
聂小倩同样按捺不住,今天行程受阻,必须要争分夺秒绕道出去,才有拦住囚车的一线希望,救出父亲。
五人便打着火折子,一路小心翼翼往外走。
大雄宝殿极其宏大,殿宇几重,他们约莫走了半盏茶时间这才来到前殿。
刚进入前殿内,砰砰砰,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碰撞声。
呼!大门外猛地有一个人影飞了进来。
小心!吴岩等人大惊失色,一时间不知深浅,马上兵刃在手,靠拢在一起,形成可攻可守的掎角之势。
但见那道人形来势巧妙,最后扑通一响平平地摔到南边的角落里去,一动不动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就连陈剑臣都不明所以,感觉自从到了这兰若寺后,事事都大违常理,糊里糊涂的,根本掌握不到根本去。
这时候霍君壮起胆气,提着宝剑走过去看个究竟,就见到是一个身穿囚衣的人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急切一看,喜出望外,大声叫道:小师妹,快来,是聂伯父!聂小倩如遭雷击,半响才反应过来,脚步踉跄地奔过去,借着火光,就看到了父亲那一张因为饱受折磨而变得消瘦无比的脸!爹!一声天下间最为亲切的称呼脱口而出:爹,你怎么啦?平白无故,聂志远居然出现在兰若寺内,实在使人有匪夷所思的感觉。
就在此时,呼!又有一人飞身进入殿内。
其一进入,破旧的大殿门立刻就扣合起来,把漫天风雨关到了门外。
谁!什么人!声声吆喝,吴岩和霍君不约而同拿着兵器就护在小师妹面前去。
借着火折子的光芒,陈剑臣很眼尖就认出了对方,马上叫道:是自己人?自己人?吴岩和霍君吃惊不小。
不说他们,就连扑进来的燕赤侠都微微一怔,没想到殿内会突然多出了好几个人来了,尤其是当看到粘着假胡须的陈剑臣时,更是倍感意外。
他为蜀山剑客,修为精湛,早就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一对锐眼能去假存真,自是认出了陈剑臣来:怎么是你……话没有说完,心血翻腾,差点一口鲜血喷出,赶紧盘膝坐下调息。
陈剑臣一箭步冲上去,问:燕兄,你没事吧。
燕赤侠缓缓睁开眼睛,摇摇头道:没事……只是除妖不成反被妖伤,没想到此僚修为进展如此神速,竟堪堪达到了法相之境。
听到法相二字陈剑臣不禁倒吸口冷气,他虽非道门中人,但也知道法相之境意味着什么。
燕赤侠忽然面色一变,急促喊道:你们缘何会在这里……赶快走吧,寺内有一千年树妖,作祟百里,刚才我只是将其稍稍击退,很快它就又将卷土重来了此僚一来,尔等将尽化为血食。
陈剑臣苦笑道:燕兄,此时此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燕赤侠默然,忽而一跺脚:可恨。
听到千年树妖这些字眼,吴岩他们一片茫茫然,浑然不知怎么回事。
但就在这时候,殿外周围猛地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沉闷而有节奏,不知是什么的存在,却把四周都围困起来了。
事态危急,陈剑臣忙问:燕兄,可有方法解厄?燕赤侠缓缓站起,沉声道:无他,唯一剑耳,稍后我且缠住此僚,你们可速走,不要回头,等天亮后就没事了。
蓬!话音未落,一截粗大的根须仿佛一条灵活的舌头一样冲破殿门,嗖的席卷了进来!第一百八十四章 龙蛇短暂叙旧的时间都没有,不过片刻工夫,一根不知多长、上面还生长着些许绿叶的根须就如毒蟒出洞般,一把洞穿腐朽的殿门,冲了进来。
这一幕情形,陈剑臣非常的熟悉,曾几何时,在少年的梦中也会出现,在梦中,那神出鬼没的根须一把勒上颈脖,能让人在梦中尖叫出声——现在,不是梦境,但同样有尖叫。
尖叫声来自聂小倩,少女望见那远超想象的存在时,一股突兀而畏惧的情感必须要取得宣泄的途径。
当第一根根须出现,不过转眼功夫,前面又有呼啸的影子不断浮动,不知多少根根须扭动着可怕又诡异的身子,如有灵性般在空中搜寻着,似乎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然后席卷而至,饱餐一顿:哈哈哈,这么多人,今天晚上本姥姥要大开杀戒!浑如利器划过石头上的尖锐艰涩的声音震得风雨消散。
如此情形,想要往前面突围已极不现实。
后面走!燕赤侠率先叫一声,陈剑臣等人没有丝毫的犹豫,由吴岩抱起昏迷不醒的聂志远,一行人急速退出前殿,退回到中殿中。
但当他们还想往后撤退的时候,就见到一圈巨大的根须穿破了两边的土墙,从外面盘桓而过,直如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封死了退路——他们,被包围了。
或者说,外面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根须上下乱舞,把整个主殿都围了起来。
这正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境。
在第一时间,霍君顺手把前后两个殿门关上。
虽然这么两扇门子不说树妖,就连他自己随便一拳都能砸破,但关上后却能在本能上给予一些安全感——自欺欺人的安全感。
怎么办?在外面的,难道真是什么千年树妖?树亦能成妖?还能吃人?纷沓而至的念头无时无刻都在颠覆着吴岩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平生几十年所认识的种种简直如遭遇地震的建筑,一座座地崩溃下来,成为废墟,急需重新的证明。
他们本是胆色过人的武者,然而遭遇到非人的存在,所谓胆色,尽成虚妄。
只有外面那个大胡子剑客,才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剑客?很快吴岩等人就想起白天陈剑臣说要在此地寻找绝世剑客的因由。
难道,他所要找的剑客便是外面那个大胡子?陈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刹那之间,无数的疑问涌上来,根本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陈剑臣倒显得镇定,沉声道: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呃……吴岩哑口无言。
眼下确实不适合问东问西,可又能干什么?拿着兵刃冲杀出去?在还没有到真正要生死相搏的时候,他们绝不情愿孤注一掷。
公子,该怎么办?婴宁的语气稍显紧张。
陈剑臣浓眉一皱,伸手撸一撸假胡子,忽道:婴宁,笔墨伺候。
这一句话,说得非常的潇洒果断,就像某位大诗人,大文豪在登高望景时逸兴壮思发,要激情挥毫一般。
只是,现在更不是泼墨挥毫的时候。
婴宁却一下子就领悟到陈剑臣的意思,马上取下血檀木书筪,居然真得就地一件件的摆开公子平常所用的文房四宝,开始磨起墨来。
这主仆疯了吗?几乎忍了一整天的霍君当即忍不住喝道:陈剑臣,你要干什么?自从这名书生出现,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透露着古怪,行为乖张,简单地说,很有些不可理喻,和寻常读书人完全不同。
我写字你有意见?霍君为止一怔,竟找不到什么驳斥的话头来。
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任何的约束关系,也谈不上熟悉。
陈剑臣并没有立刻付之行动,而是环视四周,见到这一间中殿空间不算大,正中处本来应该是供奉着一尊佛像的。
只是佛像早被人搬走了,仅剩得一个残缺的坐台孤零零的摆放在那里。
四周墙壁发黄,不少地方的粉刷都剥落了,露出了里面的青色的砖头。
公子,墨磨好了。
此时婴宁有些兴奋地道。
一边的聂小倩大感好奇,问道:留仙,你真要写字?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面对不可知的所谓妖怪,陈剑臣居然还说要磨墨写字,这简直不知要用什么来形容了?临危不惧?阵前发骚?似乎都不准确,回想起陈剑臣先前所说的其会法术的说法,难道说他所学的法术可以通过写字来表现出来?涉及传闻中的术法,聂小倩登时睁大眼睛,要来看个明白。
地上摆着三支笔,有大有小,有小楷兔毛,有紫杆狼毫。
尤其那根最为长大的狼毫,笔锋甚长,长长拖下来,形成一个饱满如拳的笔头。
陈剑臣选择拿起的,正是这一杆大笔。
提起来,大笔在手,顿时有气势萌生——陈剑臣拿笔多矣,但从没有今天这一次那般迫切急促。
笔头醮浓墨,顿一顿,忽然有些担心地看着婴宁。
婴宁心领神会地点一点头,示意无妨。
其实陈剑臣也是习惯性的提醒,他如今《三立真章》立言大成,在控制上早能使用得浑若自如,不复吴下阿蒙那时候能发不能驭了。
手中有笔,笔上有墨,不写何为?于是陈剑臣提起大笔,以四周墙壁为纸,淋漓尽致在力所能及的高度上写下第一个大字:一个天字!天地有正气……随着不断的抡笔,醮墨,挥写,一个个大字登时出现在墙壁上,开卷明宗第一句,便是天地有正气!婴宁记得很清楚,不禁一拍手掌,叫道:是《正气歌》。
陈剑臣不假思索,没有半点犹豫迟钝,一个个字,一句句,顺接着写下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山岳,上则为日星……殿中光线昏暗,火折子的亮光难以照到边上去,但陈剑臣不以为意,这一首《正气歌》他以前不知临摹书写过多少次了,一句一字,一笔一画,无不烂熟在心,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也能闭着眼睛写出来。
一边写,一边走,不讲章法,纯以意行。
后面的婴宁则端着砚台跟随,她看见墙上笔墨淋漓,竟有几分张牙舞爪的狰狞。
近距离看着,那种久违的心惊肉跳的感觉再度翻涌上心头,情不自禁的两股在微微颤抖着。
好在她知道公子笔下的正气已能做到收放自如,并且自己身心内外都没有丝毫的煞气血光,不会引动字里行间的正气攻击。
但纵然如此,墙壁上众多字体散发出的正气威压仍然如山如岳的,让她不敢稍有所动,甚是紧张。
公子的正气修为增进许多了……小狐狸由衷地替陈剑臣感到高兴,觉得公子护身立命的手段终于开始显露峥嵘出来了。
如果说以前陈剑臣的正气如一把剑,那么现在他的正气,每写出来的一个字,每一个笔画,仿佛都能化成了一柄剑。
此剑可驱邪,能杀恶,敢诛鬼神!陈剑臣的投入,婴宁的亦步亦趋,从另一方面却映衬得站在殿中观看的聂小倩等人很呆。
他们不得不呆,一来根本不明白陈剑臣到底在做什么;二来更不明白他在墙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那么多字有什么意义。
吴岩见多识广些,知道释家修士有一门高深法术,可用手指醮金漆在柱子上,或者墙壁上写字。
这样写出来的字具有辟邪的作用。
所谓开光,便属于此类范畴的行为。
然而,释家是用手指写,而去需要特殊的金漆,甚至自己的精血。
可眼下陈剑臣呢?笔是上好狼毫;墨是好墨,浓而有光,层次分明,显然是出自徽州特级松烟。
这样的一方墨锭,一锭市价达到五贯钱,用得起的人并不多。
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地证明了陈剑臣并不是一穷二白的穷书生。
这一副文房四宝的阵仗,典型的富家书香子弟做派。
不过做派归做派,哪怕陈剑臣能写出一朵花来,这和对付外面的树妖都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简直一点关系都没有。
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写到此处,一首《正气歌》恰好写完。
他在墙上写字,纯用意行,因此最适合用的便是草书,一气呵成,字断意不断,意绵而墨连。
看上去,所有的字都是连在一起的,首尾衔接,恰好成为一个整体。
在四面墙壁上环绕一个圆周,遇到有门有窗的地方,也不避开,直接就写到了门窗上。
今有少年读书郎,壁上龙蛇会飞动!陈剑臣将手中大笔掷于地上,本算是一个很潇洒的动作,不料魂神涌起一阵难以压抑的疲倦感,深到了骨髓处,双足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公子……后面的婴宁在满室正气纵横的逼迫下,反应不禁慢了半拍,第一时间没有扶住。
陈剑臣摇摇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另一边在观望的吴岩和霍君面面相觑,俱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明从陈剑臣开始在墙上题诗写字,到诗成掷笔于地,整个过程耗费的时间并不多。
短短时间内,殿堂周围墙壁,以及门窗之上便留下了一首整整三百字的《正气歌》。
惊蛇入草,龙蛇飞动,恰好连成一个一片,其中笔墨不曾间断过分毫。
陈剑臣的草书写得有些潦草,加上因为写到了墙壁上的缘故,更加显得模糊,有些看不清楚。
看上去,不像是一首诗,反像道士和尚画的符。
这一点倒是很出奇。
事实上无论吴岩还是霍君,就连聂小倩都感到非常的奇怪:如果说单纯从读书人的角度看,书生身临危机而提笔赋诗,这样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某些有骨气的读书人,哪怕面对屠刀,面对死亡,也会哈哈大笑几声,然后大义凛然地即时赋诗一首,以表明自己不为强权不惧邪恶的铮铮铁骨。
然后,当然是观众们如雷般的掌声,以及,一捧捧的热泪。
这道理,倒和草莽英雄就义前高喊一句我十五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差不多。
只是读书人当然不会喊如此浅白的口号式的语句。
何以言志,唯有赋诗!陈剑臣写诗的时候倒没有笑,而是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奇怪到聂小倩三人根本无法捕捉到他这番行为的真正意义所在。
实在难以理解。
记得很久以前,师傅就谆谆教诲过:这世间每一件事情都会有答案,那么陈剑臣大发雅兴地在墙壁上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么一首长诗的答案又是什么?聂小倩很想上去问个清楚,不过当看到陈剑臣有些苍白的面孔便忍住了:至少,现在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读书耗神,写诗同样耗神,更何况陈剑臣只是个书生?聂小倩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记,翻涌起一种酸楚的疼痛——其实在整件事中,本来和陈剑臣毫无瓜葛,但就是这么一个少年,甘愿冒着前程尽毁的危险而来帮她。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歃血为誓,有的,只是低调的身体力行。
无疑,在聂小倩心目中,陈剑臣属于低调的人。
当初在江州状元楼,其被吴文才用计赶走,哪怕事后知道了真相,在情绪上也没有多少波动反应。
甚至可以说,云淡风轻得过分。
少年郎血气方刚,如果不是读傻书的呆子,就应该心有豪情。
但这些,在陈剑臣身上很难看到,很多时候他的表现实在太老成了,根本不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也是聂小倩为之动心的一方面。
聂小倩自幼习武,脾性好动,活泼,不愿循规蹈矩、不甘三从四德,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憧憬和期盼。
而对于男人的期盼几乎永远都是这个时代女子的终极愿望,她喜欢英雄,所以一直就想找一个英雄人物为一生的伴侣。
何为英雄?锄强扶弱,伸张正义者为英雄;正气凛然,挽狂澜于既倒者同样为英雄……——聂小倩这般的想法其实很不成熟,说严重些就是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还带着许多幼稚的色彩。
本来在江州,不出意外的话,聂小倩准备好好了解陈剑臣一番,或者就在江州,就可能上演一出她梦想般的剧情故事。
只是可惜,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聂小倩对于陈剑臣的认识了解只是停留在很简单的言行观察上,直到,现在!然而越是接触多了,聂小倩心中反而越是觉得扑朔迷离:是陈剑臣有意的遮掩吗?还是不够了解的缘故……她心中无法确切肯定。
嘶嘶嘶!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噪音,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人听在耳朵里头,浑身都不禁冒起鸡皮疙瘩来。
顺着声音往右侧的窗外看,从缝隙里可以见到一丝丝暗红的东西,很滑腻的样子,还会动,游动,仿佛要从窗子里游进来。
诸人心一紧,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只要对方冲进来,此地将不再安全,生死一搏不可避免。
就在此时,刚才陈剑臣刚好写在窗台上的一句诗,数个大字猛地激发出密密麻麻的一片白色毫光,肉眼可见,似乎千万根细小的针刺,狠狠地朝那片暗红扎了过去。
在昏暗的环境下,毫光莹莹入目,大家可看到那句诗为五个字:鬼神泣壮烈……啊!收到千万毫光的攻击,窗外传来一声飘渺的嚎叫声,彷佛被人类打伤的豺狼,充满了入骨的恨意:正气……留下两个字后,那片暗红竟然消失不见了。
刚才字墨激发出的毫光,聂小倩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楚,可并不明白。
不明白这一片毫光是什么存在,又有什么具体作用。
但毫光击退了那片暗红却是不争的事实,毫光来自窗台上的笔墨,而笔墨来自陈剑臣之手——这更是不争的事实。
这就是陈剑臣所掌握的法术?当下,望向陈剑臣的眼神,突然都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砰!前面的殿门被人重重的推开,就在大家重新揪起一颗心的时候,睁眼一看,才认出来者是燕赤侠,于是又松了口气。
燕赤侠踏步而入,目光却没有停留在诸人身上,直接就看见了墙壁上的字,一目而过,当即赞道:好字!他身上颇为狼狈,经过激战后的面目衣衫上都被溅上了点点滴滴的绿色,好像被树汁濡染到了。
留仙笔下正气,如旭日东升,刚阳渐盛,可见大有长进。
燕赤侠视旁人于无睹,径直走到陈剑臣身前去,扫了一眼婴宁,双眸猛然一缩,背后所负的大剑竟然嗡一声响,无主自动地兴奋地鸣叫晃动着。
毫无疑问,这位蜀山剑客一照面就洞悉了小狐狸的身份。
陈剑臣一惊,忙道:燕兄,她是我的书童,叫婴宁。
嗯?燕赤侠浓眉紧皱,显然有些不可理喻,看了看婴宁,又看了看陈剑臣,身上刚要升腾起的气势缓缓又沉落下来,道:留仙,你随我出来。
顿一顿,又对聂小倩等人说道:天色已亮,你们还是趁早离开兰若寺吧,有多远走多远,千万不要回头。
此事,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殿外,滂沱的风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这个漫长的风雨之夜,终于成为过去。
一唱雄鸡天下白,天明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出入东边一片鱼肚白中隐隐可见一线红芒跃现,晨曦若隐若现,过不多时,渐渐的,一轮红日终于挣脱了无穷的困扰,破开云层跃然而出,大放光明。
经过了整夜风雨的肆虐,今天,必然会是个艳阳天。
朝阳喷薄,带着不可遮挡的穿透力量,不知穿越过多少时空,最后照在陈剑臣的脸上。
陈剑臣喜欢这般和煦的阳光,温暖,并且很柔和。
淡淡的照在脸上,有点像情人的抚摸。
一夜不眠,但他的精神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相反的,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反而表现出兴奋的神色来。
昨晚一夜,风雨交加,经历曲折离奇,不过对于兰若寺中的树妖仅仅只见到其无数的触手,不曾见到真身。
很多事情的的确确都在发生着,却因为某些缘故,而陈剑臣不能切身体会。
既是不能,亦有所不情愿。
对方可是连燕赤侠都难以对付的硬骨头,自己固然身怀正气,可不一定就能讨到便宜去。
你的正气不错。
燕赤侠忽然开口道:否则此僚断然不会如此轻易退走。
陈剑臣问:燕兄,你一直住在兰若寺内?燕赤侠摇摇头:不是,某家只是前些日子才来此地的。
那一天的清晨,他离开浙州,在熹微的晨光中路过驮马塔下;同样的一天早晨,陈剑臣带着婴宁在塔下吃早餐……两人失之交臂。
燕赤侠路过浙州,听闻到兰若寺闹鬼的传闻,这才只身带剑而来。
他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僧舍内清理出一个房间居住。
两、三天时间来,他并没有和那树妖正面交锋过,相邻而居,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在昨晚的时候,燕赤侠使出雷霆手段,一举诛杀了树妖蓄养在义庄的三具僵尸鬼物,双方才彻底撕破脸皮。
那三具僵尸鬼物,本为树妖驱使之吞噬凡人血肉的。
鏖战之际,燕赤侠猛地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树妖的实力,以至于落了下风,从某种程度上讲,还真多亏了陈剑臣的正气,如此才将对方惊退。
也许,即将日出的天时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他很平淡地挑拣重点把过程说出来,就像在叙说一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对于燕赤侠,其实陈剑臣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在江州,他们仅仅只是在一起喝了一次酒而已。
就那一顿酒,陈剑臣平生第一次喝酒。
燕赤侠千杯不醉的酒量,以及豪迈奔放的气概给予他很深的印象。
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两个燕姓剑客的形象还是能相当大的契合到了一起。
这样的感觉,犹如庄生梦蝶。
当下陈剑臣也没有多少隐瞒,将己身的来由经历说了出来。
听完,燕赤侠浓眉一耸,赞道:留仙此举有大风古义,什么天下第一才子,嘿,虚名如狗屎,不足一踩。
陈剑臣呵呵一笑,其实就算没有这一档事,没有半途退出的行为,让他去参加第三关的时文八股竞赛的话,只怕他亦会力有不逮,难以取得理想的成绩。
毕竟他正式开始修习八股文的时间尚短,虽然有诸葛卧龙《石头记》的启蒙,但做八股文章可不是有捷径的事情,不是一天几天的事情,非得下苦工才行。
天下读书人不计岁月,皓首穷经,但求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鲤鱼跃龙门,可见科举之难。
那股之艰。
此时燕赤侠又说道:不过你等企图劫囚之事,始终会有些麻烦。
那黑衫卫将军,就在湖那边的庙宇中。
陈剑臣一怔,这倒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忙道:燕兄稍等,我去去便回。
燕赤侠知道他要回殿内和聂小倩他们商议,就说:留仙,如果你愿意,可留于寺中。
不过其他人等,还是尽量让他们离开吧。
留于此地,祸福难料,不是好事。
某先去也。
顿一顿,似乎想到了某件要紧事,又道:你那书童来历,相信你也是清楚的,狐媚入怀,红袖添香,固然为人生快事,但切记不可过度……他后面这一句话,意有所指。
陈剑臣听得啼笑皆非,忙道:燕兄,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燕赤侠一挥手打断道:留仙你不必解释,某家固然为道门中人,但不像那些老古董一般不知变通,人有人道,妖有妖道,道道道,向善则为正道。
那小狐狸身上殊无血煞之气,甚好。
俗语有云: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些我都是可以理解的。
说完,不由分说,一耸身,施展出缩地成寸的手段,眨眼不知去向了,想必他不愿意和其他人有过多的接触。
陈剑臣转身回殿内,将江钰在湖对面的消息说了。
吴岩面色大变,立刻就想到因为受伤而留在那边的夏棋,马上和霍君提起兵器抢出殿外,返回那副庙去。
聂小倩一跺脚,道:留仙,劳烦你帮我照顾家父一下,我要过去帮师兄。
——就在刚才不久,期间聂志远醒转过一次,见到聂小倩,很是激动地交代了一番话语,然后因为身体不堪的缘故,又晕了过去。
陈剑臣点头答应。
等聂小倩冲了出去后,婴宁忽问:公子,刚才那大胡子说什么啦?先前被燕赤侠扫了一眼,她不禁有些心惊胆颤。
如果对方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对自己下手,她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把握。
陈剑臣微笑道:没说什么……简略地把燕赤侠的来历情况说了些,也没办法说多。
因为它本身就了解不多。
心中已打定主意,要留在兰若寺,和燕赤侠打打交道,这可是个好机会。
可以的话,和燕赤侠联手,同心协力把树妖给铲除了,不枉走这一遭。
平生何所为,但得胸中一点浩然气,这正是《三立真章》所坚持的宗旨。
婴宁听得连连点头,对于燕赤侠倒没有那么畏惧了。
看来人间修士,也不全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嗯,婴宁,你去看下那边情况如何了?陈剑臣见过江钰的本事,所以有点不放心。
聂小倩这边虽然以众敌寡,可到了这般时刻,却不能出半点篓子。
婴宁自没有二话,悄悄施展出身法,疾掠了出去。
殿中,就剩下陈剑臣和聂志远两人。
望着遍体鳞伤的聂志远,陈剑臣心中百感交集,倒不是说彼此间有很深的感情,而导致同仇敌忾,更多的却是关于本身命运的忧虑记挂。
自穿越来,他第一记挂的便是如何好好的活下去,不是得过且过,这绝对是一项大命题。
辟邪笔,《三立真章》的出现,相当于从根本上扭转了陈剑臣前途的方向。
但认真一想,时至今日,正气的效果并没有使他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还是他,还是一介书生秀才,倒是一路发生的和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之间的交集很值得称道,丰富了整个穿越人生,本来该是烦闷枯燥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但是,这些生活的色彩始终有些游离,具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其中很多基本都是不能与人言的……公子……一声呼唤打破了陈剑臣的沉思,他霍然醒觉,不禁面露苦笑:自己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果然文青是种病,得治!婴宁回来了,回来得很快。
公子,你一定猜不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陈剑臣疑问:难道那将军正在睡觉?婴宁嫣然一笑:公子果然聪明。
陈剑臣倒有些傻眼了,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应该是江钰奔波拼杀了一晚,身体精神都到了临界点,这才会被人所乘,又问:杀了没?没杀,而是直接敲晕,送外面去了。
陈剑臣一扬眉:这个处理方式在他看来优柔了,不够果断。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江钰杀掉,一了百了,免得留下手尾麻烦。
不杀江钰,吴岩诸人自有考虑,他们虽然要动手劫囚,可最后到底没有出手,手上并没有沾染到官兵的血,所以在是否击杀江钰的立场上,很有些犹豫挣扎;况且,聂志远在醒转的时候对聂小倩有过交代,决不能杀官,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很快,聂小倩和吴岩回来了,他们要带聂志远离开兰若寺,隐居到别的地方去,暂避风头。
陈剑臣当然赞同他们的决定。
留仙,你真得不一起走吗?聂小倩满含期盼地对陈剑臣道。
陈剑臣缓缓摇头:我还有事情要做……嗯,小倩,相信过不多久我就会回江州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聂小倩如果要去找他,即可到江州去,自己会在江州等她。
聂小倩重重一点头:留仙,我一定会去江州找你的。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陈剑臣一直送他们过廊桥,到湖的另一边,这才挥手作别,目送聂小倩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野草丛生的林道,他若有所思,感觉有些怪,但又无法确切到怪在什么地方,只能说此事的终结似乎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吧,出入太大,造成了心理上的反差。
然而话说回来,平安才是福,无需太多的跌宕起伏。
默立片刻,他长吁口气,迈步赶回僧舍内去寻燕赤侠,聂小倩等人虽然离开了,但对留下来的他们而言,真正的考验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而已,需要好生筹谋准备一番。
第一百八十七章 生人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后面的僧舍区,果然见到那一间的竹扉门敞开着,走进去,就见到燕赤侠安然地坐在里面,本来一直背负在身后的长剑被解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摆在身前一张小几之上。
小几窄小,越发显得剑匣巨大,几乎将整个小几面积都覆盖住,沉甸甸的样子,仿佛随时能将小几压垮下去。
燕赤侠抬起头,扫了一眼陈剑臣,没有看到后面有婴宁跟随,眉毛一扬:那小狐狸怕我?陈剑臣呵呵一笑:别说她,面对燕兄,小弟也有忐忑之感。
这不是奉承话,面对燕赤侠时,他好像正面对一柄出鞘的利剑,隐隐有锋芒切肤之感,颇有些不舒服。
燕赤侠唯一沉默:某家自幼在蜀山修炼,一心一意修炼剑道,平时甚少与人相处,倒失了些计较。
陈剑臣坐到他对面,叹道:燕兄何必说如此客套话?大丈夫不拘小节,方见真性情,繁文缛节,不但浪费时间,而且约束脾性。
燕赤侠哈哈一笑:留仙此言深得我心,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陈剑臣眨眨眼睛,忽而一拍手掌,外面转出婴宁曼妙的身子,施施然走进来,对燕赤侠倒个万福:燕剑仙,美酒在此。
她手里捧的,正是一坛酒,坛口已开,酒香飘溢而出,一室皆香。
燕赤侠赞道:好酒,当是五十年佳酿!其饮酒多矣,故而只需鼻子一嗅,便能大概嗅出酒的年份,以及好坏。
婴宁又变戏法般拿出两个白玉碗,只是一时间不知摆放到哪里好。
小狐狸,就放在某家剑匣之上吧。
婴宁道:妾身怕污了剑仙之剑。
燕赤侠一摆手:剑仙二字休提,如不嫌弃,直接叫某家一声燕大哥即可。
多谢燕大哥。
婴宁欣喜非常,轻轻将两个白玉碗摆放在燕赤侠那剑匣之上。
近距离接触,顿觉一股森森寒气映照须眉,好大一股杀气。
光是剑匣,已杀气冲天,不知其杀伐几许?她长吸口气,定了定神,稳稳地斟满两碗酒来。
酒水入碗,呈琥珀色,更添酒香。
这一坛酒,可是婴宁通过法术,疾回到浙州,花高价购买到的。
燕赤侠端起碗,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可惜有酒无肉,毕竟有些不欢。
婴宁抿嘴一笑:燕大哥稍等。
走出去,不过片刻又进来了,手里居然端着一大煲,正有浓烈的肉香随着腾腾热气散发出来。
燕赤侠双眼发亮,拊掌大叫:狗肉,好狗肉,狐狸妹子赶紧端上来。
俗话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这狗肉煲刚端上来,燕赤侠就有点乐极忘形的感觉了,什么高手态势,什么剑客风范,尽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剑臣看得眼睛都鼓了起来,他知道燕赤侠能吃能喝,却没想到他竟嗜好至斯,看来还是婴宁有心思。
狗肉煲刚放好,燕赤侠已迫不及待揭开,也不用筷子,嘴巴一张,煲里的一大块热腾滚烫的狗肉便自主飞进其嘴巴了,咕噜一下就吞进去。
这一嘴,端是让陈剑臣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那一块狗肉的温度起码六、七十度高吧,有法术果然牛逼,连吃东西都比别人快,占据不容置疑的优势!燕赤侠目光瞥向婴宁,笑道:怪不得留仙要收小狐狸做书童,如此书童,某家都愿意收一个……额,那应该叫剑童了。
燕赤侠诸种表现,可谓形象全无,架子全无,婴宁心中的紧张拘谨慢慢消弭一空,道:以燕大哥的本事,想找什么样的剑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某家始终惯于独来独往,身边却难以留住人……小狐狸,你也来喝点吧。
于是婴宁又添了一副碗筷,三人不亦乐乎地吃喝起来,少说话,多享口福。
相比燕赤侠,以及陈剑臣,婴宁的吃相斯文得像个大家闺秀。
如此,最后一煲狗肉十有八九都进了燕赤侠的皮囊内。
一夜折腾,肚子咕咕叫。
陈剑臣倒不讲究吃相,问题是他可不会视高温于无物的法术本事,他夹起一块肉还没有吹凉,那边燕赤侠已三五块入肚了。
吃喝完毕,婴宁收拾了残局。
这时候燕赤侠说要睡一觉,也不多废话,把剑匣反过来,当枕头,就地躺下,转眼鼾声如雷,隆隆而作。
陈剑臣嘴一撇,和婴宁退了出去,掩住竹扉,他并无睡意,就寻思打扫干净另一间僧舍居住。
这僧舍选择不能太远,远了的话不安全;可也不能太近,太近听着燕赤侠这般的打鼾声,如何睡得着?很快,地方就选好了,位于燕赤侠斜对面处的一间。
僧舍本来的建筑面貌保存得比较完好,只需重新修葺了门窗,洒水打扫一番就好了。
当下陈剑臣负债修葺,婴宁负责清扫。
两者分工合作,大半个时辰就收拾好了。
陈剑臣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便准备到外面大湖去洗漱一番。
他去洗澡,婴宁却不好跟随,就叮嘱公子小心些,自己留在僧舍内铺床叠被什么的——这些物品,她都是随身带着的,因为用了法术的缘故,一般人却无从发现。
小狐狸本就细心体贴,心思玲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公子过苦日子。
陈剑臣穿过宝殿,很快就出到外面湖边。
此时太阳高照,朗朗乾坤,他倒不怕树妖会作祟。
听燕赤侠说,一夜激战,树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去。
兰若寺中无外人,陈剑臣几无避忌,在湖边树荫下脱了衣衫,只穿得一条衬裤,一个鱼跃,扑通一下跳进碧蓝清凉的湖水里头,恣意漫游清洗起来。
似乎,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过了,宛如鱼儿,这汪湖水就是他的天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陈剑臣本身虽然生在偏北的江州,但凭借着前世的记忆经验,对于游泳一途他颇算精通。
兴起之时,一口气来了个对岸折返游,端是畅爽。
……随后一连三天过去,波澜不惊,不见树妖出来作祟。
燕赤侠也没有提出主动去诛杀对方;至于陈剑臣,同样很沉得气,也没有问东问西。
平时日子过得如同隐居郊外的书生,每日读书识字。
或者东游西逛,观赏兰若寺周围风景。
日子如画,只是绝不会持久,一旦风波起,血光便滔滔。
第四天,下午时分,陈剑臣正带着婴宁在湖边漫步,忽然听到湖的另一边有人声噪杂。
过不多时,竟有七、八人人趟过林道,走了进来。
远远看过去,领首三人都穿着白色的儒衫,头戴书生巾,手中摇着洒金折扇,一步一摇的,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后面诸人俱为下人家仆,牵着三匹马,徐徐的跟着。
兰若寺中竟有外人来?陈剑臣微微吃了一惊,连忙踏上廊桥走过去看个究竟,等到了中断,看见了对方的面容,不禁站定了——来者竟全是熟人!其实说熟人倒有些言过其实,彼此不过只是有过些许接触罢了。
更何况这接触并不是一团和气?甚至应该说是针锋相对呢。
在浙州,在才子竞赛过程中,岁寒三才子可是很看陈剑臣不过眼的。
如今几天过去,相信开泰书院的各种典礼早就收工了,各地奔赴而来的生员代表,以及官员先生估计也都陆续启程回家了。
却没想到这岁寒三才子会结伴来到兰若寺里,看样子,个个都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难道在他们眼里,兰若寺就是一处旅游胜地?他们居然不怕兰若寺的闹鬼传闻,这倒有些稀罕。
不过平心而论,撇开闹鬼一说,兰若寺清幽宁静,山水秀丽,还真是一处不错的地方。
并且里面又有古寺庙建筑存在,能遮风挡雨。
属于古迹范畴,正符合读书人寻幽探胜的种种要求。
在以前,还没有闹鬼的很久以前,就经常有落魄书生跑到兰若寺内,寓居抄书,倒可以节省掉住客栈的钱财。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兰若寺在浙州,尤其金华一带早就凶名远扬,等闲人哪里敢轻易跑过来?陈剑臣一皱眉,对方诸人的突兀出现,倒有些棘手,正想着要用什么手段将他们赶走,他们却看到了他和婴宁的存在,纷纷举步走上廊桥。
走得最快的是尘依,他打量了陈剑臣和婴宁一眼,有些疑惑——陈剑臣脸上还贴着胡须呢,在面容上改变不小,尘依一下子无法认出他来。
对于婴宁这个书童更不曾注意过,毫无印象。
他有些惊异,一拱手:这位先生请了。
陈剑臣衣衫高洁,三缕长须,飘飘然,不像寻常的读书人,倒像是高卧山林的隐士,高人。
所以尘依也不敢失礼,以先生称谓。
陈剑臣一愣神,暗自觉得好笑,看来偶然起心的细节倒发挥出了大作用,伸手撸一撸胡须,问道:你们从何处来?难道没听说过兰若寺闹鬼的传闻吗?怎么到此地游玩来了。
尘依顿时正色道:子不语乱离怪神,闹鬼一说,不过是吓唬山野村夫的说法罢了。
我们饱读圣贤书,岂会害怕?听他这么一说,陈剑臣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第一百八十八章 黄金听到陈剑臣论及闹鬼的言语,边上的莫远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位先生说话倒有些矛盾,既然闹鬼,先生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先生既在,我等有何不可不在?易风笑道:远之此言正中要害,这位先生意图阻止我等入寺,恐怕是别有想法吧。
这岁寒三才子,嘴巴上的功夫可一点都不含糊,说得陈剑臣无言以对。
要知道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就算摆上了台面,要让别人买账也是极难的事情。
何况对方都是自信自傲的青年才子?见他无言,尘依三人料到其词穷了,心中的隐士形象瞬间崩坏,嘿嘿冷笑,随意的一拱手,便越过去,径直往前方走着。
一路走,一路谈笑风生,不时有灵感爆发,诗词歌赋随口念出,互相应和,好不潇洒,都道不枉来兰若寺一遭,若不来此,没有见到这等空灵清幽的景色,哪里又能获得如此灵感来?他们三个,尘依来自湖州岳麓书院、易风来自杭州舜天书院、莫远来自衡州石鼓书院,都不是浙州本地人,代表各自的书院来参加开泰书院举办的天下第一才子才艺竞赛,可谓意行风发而来。
不料风头名声都被旁人夺了去,如果说输给国子监的郑书亮虽败犹荣,可输给那个来自清华书院的陈剑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文人自古相轻,尤其对于少年成名的才子,要想他们轻易信服一个人,很难。
他们信服郑书亮,一方面因为郑书亮确实有才华;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方为郑国公的孙子,又是国子监的高材生,败给他,不算折辱。
但陈剑臣何许人也?三流书院出来的贫寒书生而已,一向默默无闻,就像一株不知名的野花,突然间绽放于山间,就算开得再灿烂,再芬香,也休想和牡丹、芍药、兰花这些名种贵品相媲美。
更可笑的是到了最后一天时文的比赛,此子居然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提前离开了书院,没有参加最后环节的比试……这算什么?简直是目无尊长,恣意妄为,一点规矩都没有,说缺管教都不为过,难怪那江州学政顾大人气得直跺脚。
陈剑臣自动放弃最后一关的比试,等如是将第一才子的名头拱手相让给了郑书亮……此等行径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引起了大面积的议论,各种猜测,满城风雨,有说陈剑臣是真有事不得不退出的、有说他时文水平欠奉,不敢登场的、也有说他怕了郑书亮,所以故意放水……然而不管哪一种,负面影响都很大。
在岁寒三才子看来,他们更偏重于后一种,理解为陈剑臣肯定感受到了郑书亮那边的压力,才不得不找个借口退出。
问题在于,这样退出的形式,根本不像话,毫无意义可言,反而让郑书亮承受到许多多余的怀疑——反正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算是陈剑臣进退失据,不会做人,枉读了圣贤书。
……岁寒三才子带着家仆书童,一面走,一面说着诗词,间或谈论起在开泰书院发生的种种。
谈论间慷慨激昂,毫无掩饰,故而被慢慢跟在后面的陈剑臣听了个明白。
不过当晚飞离浙州城府,对于留下来的影响他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没有觉得什么。
倒是隐约听清楚了为何对方会来兰若寺的原因。
热闹消逝,锣鼓声灭。
才艺竞赛落幕,郑书亮不出意外地夺得了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至于其他人等,各有收获。
岁寒三才子却意兴萧索,便决定结伴游学,一路北上到京城去,好参加今年的乡试——他们都是取得今年乡试资格的生员。
他们选择到京城参加乡试,自是信心满满,要在乡试中中举,然后直接参加会试,殿试,不用折返跑。
时间充足,游学的历程可规划饱满。
而兰若寺,就是他们游学的第一站。
对于这一座败落荒废下来的名刹,他们可是早就向往。
此番既在浙州,不顺路来游玩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过了廊桥,岁寒三才子带着仆从往右侧的一片塔林里过去了;而陈剑臣则和婴宁直接回僧舍区。
在路上,婴宁问:公子,这群所谓才子不愿离开,该怎么办?陈剑臣一摊手:凉拌呗……他可不是什么救世主,能搭救完天下苍生,反正该说的话说了,该劝的也劝了,别人不领情,反要怀疑他的一片好心,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一言以蔽之: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回到僧舍区,见燕赤侠端坐在舍里,在例行地进行气息吐纳。
其吐纳出的气息,缭绕不散,在白天里,居然能肉眼可见一片霞红。
此时婴宁小声道:公子,燕大哥的修为起码元婴了。
这一点不用小狐狸提醒,陈剑臣也能猜得出来的。
不过关乎修为上的事情,这两三天来和燕赤侠相处,对方并没有主动提一言半字。
他不说,陈剑臣也不好发言询问。
毕竟这属于个人的核心秘密,除非主人主动相告,否则外人咨询,易招忌讳。
到了傍晚时分,人声喧哗,原来是岁寒三才子一伙人转了过来,穿过了大雄宝殿来到后面的僧舍区。
尘依等人立刻就发现陈剑臣和燕赤侠的存在,嘀嘀咕咕的商量起来。
在他们心目中,更加坐实了陈剑臣之前所说的闹鬼之语别有用心,应该是怕他们众人来到,干扰到其的安静生活。
想到这一层,诸人面色皆有愤懑。
这兰若寺乃公众之地,大开方便之门,人人皆可进来游玩。
这先生和那大胡子倒好,竟欲独占之,实在岂有此理。
当下易风等吩咐仆从,将尽头的数间僧舍清理干净,住了进去。
又命人生火煮饭,忙活得不亦乐乎。
看样子,今晚是要留宿寺中了。
总有些事,不期而至,难以避免,陈剑臣面有异色。
燕赤侠看见,忽问:留仙可是担心树妖作祟,祸害他人?陈剑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燕赤侠晒然道:我猜,你一定劝过他们离去,只是对方不听。
陈剑臣又点头。
燕赤侠道:大丈夫为人在世,岂能尽善尽美?但求无愧我心即可。
陈剑臣苦笑:说来容易做起难。
燕赤侠目光炯炯望着他:留仙好管闲事,书生意气颇重,只怕日后会有祸端。
有些祸端,本就无法躲避得过的,既然如此,何须忍让?燕赤侠哈哈一笑:留仙此言大善,某家自谓行为乖张,愿与妖魔为邻也不愿行走人间,可得留仙为友,不枉半生矣。
酒来!婴宁早就施展法术,用五鬼搬运之法从浙州大富之家中搬来许多酒水、肉类,存放在僧舍内,供日常食用。
一日三餐,陈剑臣都要和燕赤侠饮酒吃肉,端是过了好些快哉日子,连酒量都渐渐练出了两三分来。
眼下婴宁又取了酒肉出来,三者推杯换盏,吃喝不已。
夜色一点点降临,今晚不见星月,风有些大,呼呼地吹拂着兰若寺中无数的树木,沙沙作响。
在尽头的僧舍区内,岁寒三大才子正围聚一室,煮茶品茗,高谈阔论。
谈论的内容有诗词文章,有时事政令,还有风花雪月。
他们谈论到了亥时时分,这才尽兴散去。
让仆从收拾了残局,尘依便躺上简易的床铺睡觉。
或者因为居所简陋,陌生,住之不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辗转反侧间蓦然听到床底下有细微的怪声响起,并且响之不断,依依呀呀的,没来由让人烦闷。
尘依心生烦躁,以为是床底下躲藏着什么虫子,于是起身,重新掌起油灯,在僧舍内寻了根棍子,俯身到床底去搜寻,一看之下,骤然一抹金色映入眼帘,明晃晃的,比手中的油灯还亮几分。
尘依大感惊奇,揉了揉揉眼睛,确认到金色的闪烁确实存在于床底一角。
莫名的他心跳得很快,侧耳仔细听一听外面,只得呼呼的风声,殊无动静。
于是尘依不再犹豫,轻手轻脚把床铺挪开去,仿佛做贼,务求不让第二人听见。
金色的闪烁越发晃眼,他把油灯和棍子放到一边,双手做耙,小心又快速地挖掘起来。
床底处的泥土比想象中还要松软,很快,一锭锭光芒灿烂的金元宝便被挖了出来,绽放出世间最美丽的光彩。
尘依一颗心跳得好快,嘭嘭嘭的,简直要跳出胸腔来,等到确认泥土里所有的金子都被自己挖出来了,他咕一声大力吞口口水:天可怜见,我尘依挖到了宝藏,菩萨保佑……祖宗显灵……他激动得不行,几乎语无伦次:不行,此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尘依眼眸掠过有些疯狂的精光,为怕那油灯会引来别人的注意,赶紧一口吹熄了,然后在黑暗中将所有的金子拢到身前来,堆成一座小山状,随即用双手死死地从两边抱住——他抱得,是那么的紧!第一百八十九章 人心黑暗中,尘依抱着小山似的金子,心情激动得几乎要癫狂起来;而住在他隔壁的莫远早就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莫远全身赤、裸,不着寸缕。
这个岁寒三大才子之一,目空一切的书生此时正骑在一具曼妙的胴体上,如同骑着一匹舒适无比的胭脂马,不停地起起伏伏,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泻到在自己身下呻、吟承欢的女郎身上……黑暗中,尽头一排溜的僧舍内,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各类奇怪的事情,好像在放电影般,一幕幕的情形同时发生,一如蒙太奇镜头,而绝无半点声音传出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能让人心生警惕,尤其,当己身处于兰若寺内。
树妖真身不见,燕赤侠不言不语,也未觉察到有什么暗潮汹涌,但越发如此,越能使得人心情莫名的压抑。
夜,其实已经深了,可陈剑臣依然没有睡意,坐于灯下,捧着一卷书来看;婴宁同样没有睡,同样在看书。
两者面对面端坐着,间或从书页的裂缝里四目相对,彼此给予对方一个浅浅的笑容,自有温馨之意流露出来,脉脉相传。
红袖添香,读书写字,皆为人生乐事。
在很久以前,陈剑臣做梦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拥有这些。
在前世,他不过只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而已,哪怕成绩好些,但贫寒出身的身份背景毫无改变,跌宕起伏的生活状态亦为奢想。
然后,有些事情发生了;然后,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然后,他走进了故事里头。
这个故事,即使凶险,即使诡异,然而比起以前那如同白开水般的岁月日子不知胜出了多少,总有引人入胜的环节出现。
陈剑臣,毕竟是年少方刚的青年,骨子里绝不愿甘于平凡,内心不可避免的渴望干一番轰烈的事业出来。
简单地说,他想得到以前所不可能得到的种种……公子,外面的风更大了……婴宁忽而放下书卷,微微侧耳听了听。
风确实大了,呼呼的吹着,掠过窗台,拍打着一切可以拍打到的东西,发出各种各样的异响来。
公子,你说那树妖会不会出手?陈剑臣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应该会……对于这些不确定,其实他很不爽,这不是他习惯和喜欢的办事方式。
不过实力相差摆在眼前,燕赤侠才是真正的主力。
有些奇怪的是燕赤侠自留下他后,对于此事不曾有分说过什么。
当然,陈剑臣也没有问。
他没有问,是因为自己知道某些事情如果燕赤侠愿意说得话,不用问对方也会说出来;如果对方不说,就肯定有不说的理由。
这是基于对燕赤侠的了解。
了解是一回事,但陈剑臣内心的好奇不可压抑。
他也曾仔细思考过该如何消灭树妖,譬如说找到树妖本体,直接砍伐,或者火烧什么的……只是想得深入些了,才徒然觉得天下间不会有如此简单的事情。
假如事情真能这么简单,燕赤侠肯定早就会直接去做了,哪里用等到现在?树妖修炼千年,已凝聚了法相之境——法相之境有多高?起码不得好几层楼高吧……陈剑臣陷入沉思,可惜欠缺对照,虽然知道道门的修为境界,可具体概念上的对比划分始终雾里看花。
公子,如果树妖出手,那我们该怎么做?救不救那些才子?婴宁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有莫名的恻隐流露出来。
陈剑臣道:有机会的话,当然要救的,只是谁知道树妖会出什么手段?我又不能跑去他们房间内,眼巴巴的守护着。
这端是个难以解决的难题。
婴宁托着尖尖的下巴:嗯,公子可以写字呀。
那一个风雨之夜,陈剑臣执狼毫大笔,在殿中四周墙壁书写《正气歌》,以此惊退树妖的进攻。
壁上龙蛇飞动,笔墨淋漓纵横。
但事后第二天,因为正气消失的缘故,大字神韵尽失,迅速黯淡下来,又过得一两天,笔墨竟淡然如水,仅仅只留下浅浅的笔迹,几不可见了。
陈剑臣自立言大成,对于正气的控制已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写出去蕴含正气的字,如果不再需要了,自当回收起来,免得无谓的浪费。
如此,就能最大限度避免因为耗费正气过多,而导致的心神疲倦,无精打采。
呵呵,婴宁你倒想得周到。
可你想呀,如果公子我莫名其妙地跑去别人门口处写字,人家还不得以为我下战书,要群起而攻之呢。
婴宁心思敏慧,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幽幽一叹:原来做好事,也是很难的。
陈剑臣听她说得感怀,不禁伸手去刮一刮她小巧的鼻子:人心本就很是复杂……唉,不说这些了,睡觉吧。
在吹熄灯之前,他特地打开舍门,走到檐下观察一番。
只是外面无边的黑暗,别的人,包括燕赤侠所在的僧舍都是漆黑一片,了无灯火。
他们,应该早就睡了。
陈剑臣自嘲一笑,返身回去,关门睡觉。
一夜在呼呼的风吹下过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可到了日中身份,岁寒三才子那边毫无动静,陈剑臣才觉得有些不妥,信步走过去,在怕门没应的情形下,强自破门而入——一进入,就见到了一具干瘪得呈青黑色的尸体。
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毫无动静的,一夜之间,岁寒三才子,以及他们的家仆书童们全部被吸尽了阳气精血,变成了枯木般的干尸。
所谓才华,所谓风流,尽化为乌有。
看着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干尸,陈剑臣没有过多震惊和恐惧,只是有莫名的感怀情绪,如同山中的溪流,潺潺的流过心头去。
此僚的鬼蜮伎俩,无声无息,果然非比寻常!燕赤侠面色凝重。
昨晚对方的行动,竟连他也被瞒过了。
他眉毛一皱,想了想,缓缓道:留仙,有些事情,恐怕某家必须要和你说说了。
陈剑臣点一点头。
他们先将这些干尸找个地方全部埋葬掉,忙完这些,他们便会聚在燕赤侠的僧舍内,开始商议事情。
留仙,对于此僚来历,你可曾有认识?燕赤侠首先问。
陈剑臣当下把自己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燕赤侠道:不错,此僚就是从江州迁徙而到兰若寺的。
当日某家在江州,路过鉴江时已有察觉。
不过此僚见机得快,不惜耗费法力,直接将本体转移到了浙州来,占据此寺,为非作歹,以人为肉食,修炼魔功,不知害了多少人。
陈剑臣问:那我们该怎么办?此僚修为千年,堪堪凝就法相之境,其势已大。
然某家既为剑客,又有何惧哉?必诛之。
燕赤侠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陈剑臣可没有他这般豪迈,沉声问:燕兄,那该如何下手?于是燕赤侠开始具体说起来——原来树妖自从凝练出法相之境,元婴化神,千变万化,对于本体的依赖已经最大限度减少掉了,本体被淬炼成了一件极其厉害的法宝,能变幻出六根根须,这六根根须颇具威力,就像一根根触手,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穿墙破地,无往不利,加上数目繁多,端是令人防不胜防。
燕赤侠先前与它恶斗,就在这些根须上吃了大亏。
树妖褪去了本体,兰若寺后山的榕树却都是它使用大法力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又用了特殊法门,摆列成一个树阵。
树阵最大的作用,是加快加大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喝力度。
兰若寺地底下,本就有一截灵脉存在,加上树阵辅助,灵气更加浓郁,在其中修炼,事半功倍。
那树妖,平时一直都在树阵的中心地带内修炼。
当年树妖被雷劈而开窍,可算天生异禀,又得天授魔功,更是不同寻常。
其所修炼的魔功,要以大量人的阳气精血为食。
为满足需要,便用法术在寺内变出黄金来,以欺骗附近百姓进来寻找宝藏。
所谓黄金,其实是树妖凝练出的法器:罗刹鬼骨。
人如果贪心拿了,那鬼骨就会截取人的心肝,再奉送给树妖享用。
这,就是兰若寺闹鬼的真相。
试问当金灿灿的财宝摆在眼前,孰人能把持得住?人心贪财,实属自然本性。
万贯可通神,何况凡夫俗子?靠着如此手段,树妖血食多矣。
不过因为闹得太凶了,本地人都怕了,避得兰若寺远远的,再不敢靠近。
血食不继,于是,树妖再生一计,想淬炼僵尸鬼物为手下,利用它们去杀人,替自己猎取血食——这个计划实施时间不长,便因为燕赤侠的来到而不得不中断了,义庄初步练成的三具僵尸鬼物都被他所斩杀。
与此同时,双方也正是撕破了脸皮,开始殊死之战。
听完这些,陈剑臣悚然而惊:如果坐看树妖发展下去,后果真不堪设想。
本来人间有道,妖魔有道,可当妖魔要杀人成道后,就是灾难性的发展态势了。
燕兄,有什么能做的,请尽管吩咐。
燕赤侠既然开口留他下来,定然有计较的。
燕赤侠目炯炯看着他,道:某家想请留仙护法!第一百九十章 传剑护法?燕赤侠口中说出来的话让陈剑臣怔了一下,无法一下子明确。
某家有一剑法,需要元婴出窍,御剑而行。
然而元婴出窍,本体缺乏保护,如果树妖分身来袭,难免顾此失彼。
陈剑臣明白了,燕赤侠这是生死相托——修道一途,主修魂神,但除非修炼到法相,又或者最高的人仙之境,否则本体都还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一旦毁坏,在修道长生路上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本来修炼到元婴就可夺舍,但夺舍一来风险大,二来抢别人的躯壳哪里有原来的身体合适好使?倒有些走邪门歪道的修士,在寿命将尽时会实施夺舍,藉此延伸己身的寿命。
但这毕竟不是正途,亦为正道所不容。
因此,在大道未成之前,修士对于自己的身体都相当爱惜,不近女色,保持纯阳之身属于普遍原则;更不会恣意与人争斗,以免有所损伤。
修士求逍遥无为,在某个程度上也有这方面因素在里面。
眼下燕赤侠和树妖争斗,需魂神出窍,本体的安危便成问题,这才请陈剑臣护法。
同时等于将自己的生死托付了出去,要知道本体如果被毁,与树妖争斗的元婴就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乃至于陷入死亡的深渊。
陈剑臣有些明白住在兰若寺这些天燕赤侠一直保持沉默的缘故了,敢情在考察自己呢。
这是很正常的程序,毕竟彼此之间还没有熟稔到那个地步。
燕兄……燕赤侠一摆手:留仙身怀正气,在斗室内替某家护法,当无纰漏。
陈剑臣霍然而起,拱手道:燕兄如此信任,留仙岂会推搪?此时此刻,豪迈的誓言,决心的承诺俱为多余,既已交心,愿赴患难,又何必再用言语证明?当下燕赤侠详细与他陈述了具体的过程,陈剑臣一一铭记于心。
说完,燕赤侠从身上取出九个铃铛来。
这些铃铛,个个都有拳头大小,造型古朴,通体古铜色,体表上刻画着繁多的符文。
看见这些铃铛,陈剑臣顿时想起昔日为对付山魈,庆云道长所送的铃铛。
不过庆云道长的铃铛在个体上要小一些,颜色也没有这般深沉。
更奇怪的是,拿着这沉甸甸的铃铛,不管怎么摇动,都无法发出声响来。
铃铛的结构零件都是齐全的,无一缺失,但就是不会响,怎么摇都不响。
端是令人咄咄称奇。
随后,九个铃铛,按照一定的分布范围,依次全部被燕赤侠拿到外面,悬挂在僧舍区各个方位上。
望见屋檐下的铃铛,陈剑臣若有所思。
对于道门诸多匪夷所思的手段神通,其实他是向往的,不过因为《三立真章》的缘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才舍弃掉。
依照燕赤侠的说法,树妖视己方为眼中钉,他们一日不离开兰若寺,树妖便难以安心。
故而根本不需要主动出击,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陈剑臣只希望这几天外面不要再闯进不长眼的人来了,对于岁寒三才子等人的死亡,虽然看不惯对方,不是一个圈子的人,但生命如此脆弱,内心到底会有些唏嘘。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总是充满意外,吃午饭之际,风尘仆仆的聂小倩出现在僧舍区内。
小倩?陈剑臣一呆,没料到聂小倩会去而复返。
父亲和师兄们隐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不会有什么事。
陈剑臣却跳起来:那你回来作甚?因为你还在这里。
似乎很平淡的话,但从聂小倩倔强的樱唇说出来,却带着另一层化不开的意义。
释家有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一切,皆为因缘。
因果种种,一如千丝万缕,拴绑在众生之间,虽然肉眼不可见,但却牵动着人与人之间的种种行为关系。
人身苦不能自己,又或者说,某些半途而废的行为其实就是主观上的取舍——人生必有取舍。
明媚的阳光照在聂小倩有些憔悴的脸上,但她的眼眸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陈剑臣就知道她既然回来了,在所有事情没有尘埃落定的情况下,肯定是不会再走的。
她本就是极有主见的女子,认定的东西就不会再轻易改变。
因此,其他一些儿女情长的话也不必要多说:还没吃饭吧……聂小倩摇摇头,此时才微微垂下头去,嘴角很翘起一抹很好看的笑意。
婴宁,加一副碗筷。
嗯。
小狐狸很乖巧地又拿出一副碗筷来,看了看陈剑臣,再看了看聂小倩,嘴角同样弯出一些弧度,显得有些神秘。
聂小倩过来,陈剑臣便给她介绍燕赤侠,聂小倩知道其为世外高人,不敢怠慢,连忙敛身施礼。
燕赤侠哈哈一笑,道:巾帼不让须眉,留仙,你倒是很有女人缘啊,果然富贵中人也。
这话不免带着调侃的意味了。
陈剑臣一笑置之。
这一顿午饭吃得很是融洽,对于聂小倩的去而复返,燕赤侠甚为赞赏,常和聂小倩说话,说着说着,饭后居然主动提出要教聂小倩一套剑法。
聂小倩又惊又喜,但转念一想,道:燕大哥好意,小倩心领了,不过我已有师门在身……燕赤侠一摆手:某家传剑,不执师礼,你不用介怀。
于是聂小倩不再拘谨,恭敬一礼道谢。
燕赤侠对陈剑臣道:留仙,我这剑法,只传于聂姑娘,你和小狐狸先出去走走吧。
他说到小狐狸时,聂小倩就很惊奇地看了一眼婴宁,不解为何燕赤侠如此说辞,不过她心有分寸,也没有多问。
啊?陈剑臣啊了声,嘴一撇:燕兄,你这未免厚此薄彼了,我还想在边上观摩学习一二呢,你也太小心眼了吧。
燕赤侠一本正经地道:法不传六耳,更不入四眼。
这一套剑法虽然不属于蜀山秘传,但某些形式不可废弃。
陈剑臣嘟囔道:你们道门门户之见实在有些不讲理,框框条条,如同枷锁,长此以往这般敝帚自珍,很容易会造成后继无人的式微局面。
燕赤侠不为所动: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自己的道,别人如何与我何关?修道讲究清心寡欲,自求安静,可不是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济济一堂地坐在一起读书念字。
那是你们儒家的排场,不是我道门的。
他说得在理,道门、释教、儒家,各有传承,历史上千年,在意识形态上泾渭分明,虽然也会存在互相交流融合的情况,但基本都是他山之玉,取长补短,实质核心的东西是不会随便发生改变的。
这一改变,就是根本性质的改变,面目全非了。
门户之见,意识形态上的争执,很难取得统一,口舌之争更没有任何意义。
陈剑臣便带着婴宁离开僧舍区,准备到湖边走走。
他们离开后,聂小倩忽然一咬牙,道:燕大哥,这剑法,我还是不学了吧。
燕赤侠斜眼一瞥:你怕留仙会不高兴?聂小倩点点头。
燕赤侠叹道:关心则乱,果不其然。
傻丫头,你学了这套剑法,不就等于是留仙学了吗?况且,留仙身怀正气,修得是儒家神通,再学剑法,实在无益。
刚才之言,戏言耳。
聂小倩双眸顿时亮起来,面色有些羞意的红:多谢燕大哥指点迷津……嗯,不过小倩始终不解,为何你突然间愿意传授一套剑法给我?要知道,如此规格形式的传授,可不是江湖卖艺的伎俩,简直可遇不可求。
燕赤侠淡然道:某家做事,向来爽性而为,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个问为什么,那个问为什么,天地之间,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好了就做,做了就绝不后悔,此心坦荡,不负平生即可……闭目定神,某家传你剑诀。
聂小倩当即端坐不动,肃然定神。
燕赤侠嘴上说没有那么为什么,但世间万事总有因果,他要传剑给聂小倩,一方面是因为陈剑臣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欣赏聂小倩敢爱敢恨的性子,并且,看得出来她很有修剑天赋,宛如璞玉一块,埋没可惜了。
只是碍于规法,不能传授蜀山秘诀,索性将另一套得意剑法传给聂小倩算了。
这一套剑法,乃是他平生自创,名曰:《三生剑》。
于是右手食指凌空一点,相距聂小倩额头三寸。
嗡!聂小倩脑海骤然闪现出一道光芒。
这光芒出现得毫无征兆,先是细细的一根,如同一根莹莹的绣花针,出现在茫茫脑海之中。
随着光芒飞近,形体开始变大,光芒渐盛,炽热起来,好像一簇白色的火焰。
火焰长条状,越飞越近,依稀到身前处,卓然成型,乃是一柄长达丈余的巨剑,形神毕备,锋芒尽露。
呼!巨剑高高举起,裹挟着凌厉无匹的气势,一剑当头劈下!轰!茫茫脑海一分为二,泥丸宫世界开辟而成,是谓开窍!第一百九十一章 断桥盘桓数天,神秘的兰若寺变成了自家后花园,环境早摸熟了,信步走出来,一路往外走着。
听着林荫深处传来的鸟鸣,嗅着空气中隐约的花香,除了心情之外,一切都是放松、以及慵懒的。
公子,聂姐姐端是有情义,连燕大哥都很欣赏呢。
燕赤侠传授聂小倩剑法,肯定不会是普通的剑法,很可能直接点化,点化聂小倩入门,这可是莫大的机缘。
嗯。
陈剑臣很随意地嗯了声。
婴宁侧着头,问:公子莫非生气了?因为燕大哥赶我们出来的缘故?陈剑臣哑然失笑:怎么会?你就这样看你家公子的。
婴宁嘻嘻一笑:谁知道呢。
好哇,敢打趣起公子来了!陈剑臣佯作恼怒,伸手在小狐狸头上狠狠揉了揉,把头巾都揉掉了,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
婴宁咯咯笑着,赶紧逃跑开去。
陈剑臣就在后面追,一路洒下欢悦的笑声——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般放松快乐了,仿佛梦回到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无忧无虑。
自穿越以来,生存的压力,生活的逼迫,总让陈剑臣觉得背后如有一根巨大的鞭子在无时无刻地驱赶着他一般。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术法,没有即将来临的乱世,没有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他倒可以专心致志的学八股时文,考科举,当个官老爷什么;或者也可以靠着前世的记忆,戴上才子的光环,天天风花雪月,红颜随身,儿女情长,家长里短,不亦风流快活,逍遥自在?可惜,这是个非比寻常的世界。
这是个暂时不允许他嬉游玩乐的世界。
追逐到湖边,婴宁不跑了,坐在一块石头上,脱了鞋袜,把一双白皙纤长的小腿侵入到清凉的湖水里,轻轻地晃动着。
公子,你说那树妖会在什么时候现身?陈剑臣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希望快一点吧,总不能拖得太久。
嗯,你想回江州了?有点,毕竟家在那里,想家是人之常情。
婴宁便托着尖尖的下巴,双眸忽然出现了雾水:可婴宁没有家呢。
谁说的?陈剑臣正色道:公子的家,就是你的家。
伸出手去,将婴宁的身子轻轻搂抱入怀。
小狐狸的身子先是条件反射般一愣,但很快就松软下来,温顺的靠在陈剑臣的胸膛上,如玉的脸庞泛起一抹羞红,呢喃道:公子可是要做贼?额……温香软玉入怀,本来还不觉得什么,听小狐狸这么一说,又见到她含羞带嗔的花容,不禁一阵心猿意马,浑身都燥热起来——他陈剑臣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更不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而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刹那间婴宁便感觉到公子身体的反应,见到他下面一坨隆起,看起来硬硬的,不知为何物,心中大奇,脆生生问:公子此处藏着什么东西?她为狐狸精,自幼便生活在枫山里头,后来开窍学道,时常跑到人间听学知识,读书识字,学得人之礼仪,但对于男女之事几乎不涉及,只大概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教条主义,可具体操作的步骤程序根本不清楚,所以在这方面天然呆,憨憨然的,等若是未开化。
不说她,就说天下间的凡尘女子,这些知识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而是长大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渐渐接触到,大都来自长辈的私密传授,实在贫乏得很——毕竟不是信息爆炸的时空,有着众多传媒的普及,几岁就能在电视,或者网络上有所接触,并模仿实践了。
一路来,婴宁和公子固然一直同房,可同房不同床,并没有太多身体的接触,眼下这一次,算是最为亲密的一次了。
听到小狐狸的发问,陈剑臣忍俊不禁,却又有些尴尬的意味,不知该如何作答。
婴宁继续好奇地端详,漆黑的眼珠子看得目不转睛,终于有大发现般,叫道:公子,你这里藏着根棍子吧,能伸缩变化的呢,好生如意,莫非是一件法器?陈剑臣暴汗无语,连忙干咳一声,整理整理思路,脑海有了比较体面回答的句子,这才很深沉地道:确实是一根法器,很是奥妙,能生孩子的……能生孩子?呃……在这些方面,小狐狸虽然是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可毕竟不是白痴,总会听闻到某些关于男女区别的特征存在。
半响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两颊酡红,如同熟透的苹果,却又很想笑,只是死死咬着红唇忍着。
一时间气氛沉默,有莫名的暧、昧气息在悄悄散播,薰薰的,仿佛无处不在。
咚咚咚!猛地湖的另一边,传来一大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好像正有千军万马冲进来。
陈剑臣面色一变,霍然站起,拉着婴宁,赶紧离开湖边,躲在后面的树荫内。
马蹄声越来越近,过不多久,一大队衣甲鲜明的队伍冲出林道,现身出来。
他们腰挎独特的斩鬼刀,衣甲上所绣的独门标志尽显无遗——黑衫卫,正是一队百余人的黑衫卫精锐。
领首着,赫然为游击将军江钰!说起来这江钰也是憋屈,奉旨离开京城到江州查案,在枫山被婴宁用法术驱使狼群,围赶得灰头土脸,最后只能落荒而逃;到了浙州押送聂志远上京会审,又莫名其妙的遭遇僵尸鬼物,全军覆没;后来闯入兰若寺,要一探究竟,不料竟在睡梦中被人打晕,五花大绑扔到了野外去……种种遭遇,江钰几欲暴走发狂了。
经过一番斟酌思虑,他敏锐地觉得兰若寺肯定有问题,于是利用手中权力,调遣起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黑衫卫队伍,气势腾腾地杀向兰若寺。
唉……陈剑臣叹了口气,不过军队的出现并不算意外。
当初聂小倩等人选择只是把江钰打晕,而不是杀死,就注定了会出现这个后果。
他与婴宁疾步赶回僧舍区,和燕赤侠说及此事。
此时燕赤侠已传剑完毕,正与聂小倩说一些理论上的口诀法门,听到官兵杀进来的消息,神色不动,道:无妨,某家出去应付即可。
说完,大踏步出去了。
聂小倩一跺脚:这游击将军阴魂不散,真是麻烦。
当日她未尝没有杀江钰的念头,父亲的嘱咐其实有些迂腐,都走到这一步了,决裂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可父亲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决,又说到江钰在路上送食递水的照顾,最后终是没有下得手来。
……风卷残云,马踏野草,一百五十骑,穿过茂林的林子,惊得林中的兽类都纷纷躲闪到深处了。
这一队人马最后驰鹏到湖边上才停住,一字排开,遥望对岸。
湖水相隔,廊桥曲折,要过去的话必须下马,前马走过廊桥。
就在此时对岸一个昂藏的身形突兀出现在一块大石头上,布衫芒鞋,虬须如刷,背负大剑,立在石上,衣衫飘舞,自有睥睨气概。
刷刷刷!燕赤侠的出现,对岸所有的黑衫卫都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无鞘的平头斩鬼刀,挥刀直指,遥指过去。
他们的动作统一而整齐,刀在手,肃杀气势立生。
江钰没有出刀,双眸瞳孔一缩,显然隐约猜测到了燕赤侠的身份来历。
当下一拱手,朗声叫道:道长可是蜀山剑客?燕赤侠傲然而立,没有正面回答:兰若寺不纳生人,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此言一出,一众黑衫卫霍然色变,纷纷挥刀大骂,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便要冲杀过来,将那大胡子乱刀分尸。
他们身为黑衫卫,朝廷最为精锐的特权军队,所到之处,只有卑微和顺从——只能有。
故而都养成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杀气,眼内岂能容纳燕赤侠的傲然?江钰面色凝重,沉声道:道长,本将军要过去查案,只怕不能从命了。
一挥手,手下的黑衫卫就训练有素下马,牵马要上桥走过来。
何苦来着……燕赤侠低声说了一句,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嗡的一下,背后大剑龙吟虎啸,那巨剑自主出鞘,灵巧地落在他右手上。
大剑在握,挥手举起,凌空往湖间的那道廊桥呼啸劈去。
他要干什么?因为距离的缘故,对岸的黑衫卫并不曾看清楚燕赤侠这一剑。
但其实看不清楚过程不紧要,看清楚结果就够了。
轰隆!剑锋所指,十余丈外的廊桥拦腰断折,发出巨大的声响,一大段桥梁瞬间崩溃,无数的木石残块扑通扑通地飞进湖水里。
此时已有数名黑衫卫牵着马走上廊桥,但面对燕赤侠这一剑,他们的脚步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一剑之威,虽然只是劈在桥上,但无形中劈到了所有人的身上,顿觉得脊背发凉——这不是属于凡尘的一剑,远远脱离了他们认知的范畴。
近期,出剑的次数似乎太多了,真没面子……宝剑回鞘,燕赤侠转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回兰若寺。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将夜剑气无形而纵横,劈空飞去而廊桥断折,好像中间一大段凭空消失了。
于是,桥,不再成桥。
就在燕赤侠出剑之时,黑衫卫中久经训练的骏马一匹匹都禁不住受惊,仿佛感受到了可怖的存在,扬蹄嘶叫,几欲挣脱主人的牵制,要撒蹄逃跑。
众皆色变。
将军,此人如此嚣张,目无王法,我们不如发书浙州,请大军来围剿!燕赤侠修士的身份呼之欲出,但黑衫卫心性骁勇凶猛,却也不甘心就此被吓退,便建议江钰发书,要动用浙州数以万计的镇军,群起而剿之。
燕赤侠一人再厉害,面对潮水一般的军队,只怕也敌不住。
江钰望着对岸的兰若寺,良久,忽而意兴萧索一叹:有些修者,不是人多就可以的了。
确实,对于某些修为高深的修士,神通高深,已然具备千人敌,乃至万人敌的可能。
况且,别人又不是傻子,打不过不会抽身离去吗?会傻乎乎地和你打持久消耗战。
那黑衫卫犹自不甘心地道:浙州城中,有如愿、非凡各位释家大师坐镇,不如请他们过来……江钰一摆手:不用了,此事本将军自有计较,走吧!飞身上马,鞭策骏马,哒哒哒地率众从来路疾奔离开了。
来得快,走得也不慢。
……燕赤侠回到僧舍区内一字不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把剩下的一些口诀传授给聂小倩,正是一副玄虚在胸的高人作风。
经过近日的相处,对于燕赤侠的脾性,陈剑臣大概了解到几分,也没有问什么。
自顾在书筪内取出一卷书,坐在僧舍前的台阶慢慢看着。
被燕赤侠传剑,开了灵窍,聂小倩脑海泥丸宫开辟出来,简直相当于打开了一扇独特的门,从此可以走进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样的震动非同一般,严格来说需要闭关领悟一段时间才能完全的消化掉。
想当初陈剑臣手中的辟邪笔开锋,《三立真章》涌现,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敏思苦想了好些日子,才能理解透彻其中的奥妙。
因此,接受完所有的口诀法门后,聂小倩也端坐在僧舍里头,闭目冥想起来。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斜,那边婴宁已忙活着开始张罗晚饭。
其实对于厨艺,小狐狸并不懂多少,一日三餐,酒是现成的,米饭菜肴大都也是现成,基本都是从城府中搬运而来享用。
不问自取,不算君子行径,但原地留下相当的钱财,对方就不会有什么损失。
日落的速度不可阻止,半天红霞出现在西边的天际,这一边的天空,已隐隐出现了昏暗的天色。
半空掠过一群群归巢的小鸟,鸣叫着,各自投林。
所见种种,看起来很是安详平和。
吃晚饭的时候,聂小倩启扉而出,容光焕发,眉目之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她自有习武,在武功方面可算学有所成,但和燕赤侠所传授的《三生剑》相比,简直不堪一提,小巫见大巫。
她出来后先再次向燕赤侠道谢,然后坐到陈剑臣身边来,喜滋滋地道:留仙,小倩现在也是修士了。
聂小倩学剑,百利而无一害,陈剑臣自是替她高兴,自己想跟燕赤侠学剑不成,但小倩学会了,至少也是个安慰奖。
聂姐姐的剑法一定很厉害吧。
这时候婴宁说道。
对于婴宁的身份,聂小倩是极好奇的,直觉觉得其和陈剑臣之间的关系,绝不像寻常主仆,充满了各种的奇怪。
不过没有合适询问的时机,聂小倩也不会直接问,微笑回答:燕大哥传授的剑法比我以前的厉害多了。
晚饭过后,夜幕已经带着月亮星子悄悄掩卷了上来。
这一晚,似乎和以往的几个晚上没有多少区别,但就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风卷来一大片乌云,把月亮挡住了。
这一阵风有些怪异,不知从哪个方向首先吹起,吹过那些高高的塔尖,吹过漆黑一片的林子,吹过大雄宝殿,吹进了僧舍区的庭院中——铃铃铃!一阵悦耳的铃铛声音骤然而发,一下子把风声给掩盖住。
先前燕赤侠拿出来,陈剑臣拿在手里,不管怎么摇都摇不响的九个铃铛,此刻高高的挂在僧舍檐下,被那风一吹,每一个都发出急促的响声。
响声连成一片,回荡在空中。
陈剑臣脸色微微一变。
燕赤侠抬头望望天色,道:今晚树妖必有所动。
婴宁立刻很机灵地道:我去磨墨。
折身跑回僧舍内,开始忙活了。
燕赤侠双眸精光闪烁,看着陈剑臣:求留仙文字一观。
陈剑臣大笑:敢不从命。
回到僧舍内,此时婴宁早就笔墨伺候了。
僧舍经过精心的整理,周围墙壁被打扫得很是明净,窗户处也贴裱上了崭新的空白宣纸。
聂小倩好奇地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笔下有正气,这听起来似乎比自己所学的剑法,民间所传的各类关乎神仙的传闻还要玄虚些。
在此之前,实在不敢相信读书人写出来的字也具备辟邪除魔的功用,难道说留仙已达到儒家的圣人之境?怎么可能?陈剑臣提笔,这一番倒没有酝酿多久,直接挥毫就在北面的那扇墙壁写了起来,所写的,却是《正乱贴》的词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四十个大字,一气呵成,竖立着全部写在北墙上。
好句!燕赤侠拍手赞叹,不由自主就跟着朗读出声。
噼里啪啦,外面传来无数零碎的声响,密密麻麻,似乎鞭子挥舞,又像地面有数不尽的根须正在破土而出。
四面八方,都是这般怪异的响声;而本来急促的铃铛声此事反而沉寂了下来,再无声息,不知道是不是被树妖破掉了。
此僚来得好快!小倩,小狐狸,你们护住门户,不要让留仙受到干扰。
话音未落,燕赤侠已飞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缠斗燕赤侠仗剑飞出僧舍,又吩咐聂小倩和婴宁两女护住门户,不要让树妖的根须冲进来,打扰陈剑臣的书写——到了这个时刻,燕赤侠临阵授剑给聂小倩的效果凸显出另一层的深意来。
聂小倩现在已开窍,学得《三生剑》,顺利晋级成为修士。
固然因为临阵磨枪的缘故,剑法掌握远称不上娴熟,但和婴宁联手,还是能发挥出不可小视的作用。
树妖来袭,四面八方都是根须破土而出的怪响,刹那间不知多少根须围攻而来。
光是听着那一大片杂乱呼啸的声音,已令人感到胆寒。
聂小倩和婴宁却没有片刻的犹豫,掠身而出,聂小倩手执一柄普通的剑,而婴宁两手空空。
到了这个时候,聂小倩当然知道婴宁肯定为修士身份:只不知如何她会跟在陈剑臣身边,当一名书童。
外面月黑风高,本来星月晴朗的天时,在树妖现身之时,竟然阴风大作,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黑雾,光线很是昏暗。
在西面十余丈处,可见燕赤侠的剑光纵横,正在激烈的与对手交锋。
剑光映照之下,可以看见他的对手身高得离谱,虽然为人形,但丈余的高度显得匪夷所思,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的体貌。
其全身罩一件宽大的黑袍,身形飘忽,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它,就是树妖?聂小倩和婴宁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惊诧。
婴宁还好些,聂小倩可是平生不曾遭遇面对这样的事情,真正的大姑娘上花桥——头一遭,内心不可避免的感到紧张。
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声响,如同爆豆子般,从各个方向传来,就见到庭院的地面片片龟裂,隐隐有一根根盘结的根须从地底下翻出来,如同藏匿的巨蟒,终于要显露出它们的毒牙。
破土翻腾之间,周围的房子建筑都在微微摇晃。
阵势如此诡异而猛烈,就连婴宁都大感骇然,不知该如何下手。
如果此时突然有一根根须从僧舍底部出现,那留在僧舍内的陈剑臣岂不危险?想到这里,小狐狸忧虑非常。
僧舍内,油灯如豆,间或受到地面的震动而飘忽摇晃,似乎随时会熄灭一般。
陈剑臣写完北面的墙壁,端着砚台,提着狼毫,立刻开始写东面的墙壁——今晚树妖来袭,气势汹汹,必然会是不死不休的决战,局势如累卵,自当打醒十二分精神来,完成燕赤侠的托付: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不朽何所得?问之天地不答,问之苍生有言。
子曰:吾善养吾之浩然正气也,其气至大至刚,可纵横天地之间,可缩于七尺躯干。
此气凝结,能得意志,能得神通,名曰:仁者弘毅……笔墨酣畅,写得正是《三立真章》。
这一篇文章,总共有九百九十九字,一面墙壁无法容纳,陈剑臣一边写,一边挪移,要将僧舍四周所有空白能写到的地方全部写满了去,最终形成一个正气充溢的气场。
……士不可不弘毅,君子如玉,务本,本立而道生。
道所浩然也,养于天地心腹之间: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静而不污……一字字,一句句,好像直接从陈剑臣的笔锋下奔涌而出的,一如泉涌,没有丝毫阻滞停顿,不过片刻功夫,墙上笔画纵横,龙蛇飞舞,已将东墙,以及开有窗户的北墙写了大半去…………呼!庭院中间的水池纵然破裂,一根粗大根须破土而出,带着水渍和泥土,摇头一甩,狠狠地朝僧舍抽下。
聂小倩一咬牙,脚尖一点,手中长剑如虹,迎上根须。
小心!婴宁连忙大喊,念动口诀,手指一点,庭院内一块磨盘大石飞起,狠狠砸向根须。
蓬!大石砸在根须上,带起一片老皮,有碧绿色的汁液胡乱激射飞舞出来。
隐约中,凄厉的嚎叫声起,仿佛负伤受痛的嚷叫。
这一根根须,是树妖利用本体练出来的,伸缩自如,变化无穷,和树妖息息相关,密切关联,说白了就是树妖的一支手臂。
只是它这样的手臂,共炼化出了六根。
施展出来时,神出鬼没,声势张扬,如同无数,令人防不胜防。
根须受创,树妖自有感应。
你们敢伤我根须,本姥姥要让你们戳骨扬灰,永世不得翻身!根须尾端上骤然有变化,变幻出一张人脸来——此脸狭长,比例不类常人,尤其下巴,尖尖的垂下来,眼上没有眉毛,瞳孔射出两缕怨恨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护住僧舍的婴宁和聂小倩。
从这一张脸,看不出树妖的性别,不过它自称姥姥,应该是雌性。
鬼知道一棵树为何会分雄雌,大概是开窍成精的缘故。
先前一击,幸好婴宁及时出手,聂小倩才不用承受所有的攻击力量。
但纵然如此,她手中剑和根须磕碰之下,也震得手腕酸麻,户口生疼。
给本姥姥死吧!根端上的人脸张开大嘴,咆哮出尖锐刺耳的吼声。
随着怒吼,根须轻巧一扭身,从另一个角度呼啸横扫而至……对方攻击速度太快,根本没有了闪避的空间,聂小倩和婴宁齐声娇叱,一把剑,一双肉掌,不约而同迎上去。
不为别的,就为陈剑臣多争取一些时间,好完成书写。
……牛鼻子,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稍远的地方,燕赤侠正与树妖的真身斗得难分难解,除了真身外,本体炼化的四根根须也盘结在周围,联合攻击燕赤侠。
燕赤侠剑招挥斥,虽然落于下方,但不甘示弱:我呸,你这丑八怪废话就是多!呀呀呀!树妖被气得七窍生烟,大吼起来:魔焰滔滔,无法无天!嗤嗤嗤,双手一伸,从宽大袖子里飞出来的不是手,而是一根根纤细坚韧的藤状物,骤然一看,数不胜数。
只一瞬间便到了燕赤侠身前,编织成一张藤网,竟将燕赤侠缠绕了起来。
就你有绝招,某家没有吗?乾坤无极,剑灵通玄!燕赤侠昂藏的身形蓦然一缩,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到大剑之上。
得到精血催发,剑光大盛,咔嚓一响,破开了藤网,人随即冲了出来:这老妖婆果然厉害,不行,还得元婴出窍,此时留仙应该写好字了吧……念头飞快掠过,燕赤侠不作停留,飞身折返回僧舍去。
藤网被破,树妖嗖嗖嗖又将所有的藤蔓收回袖中,尖叫道:牛鼻子,你往哪里跑!念头一动,四根根须如附骨之疽,破空从四个方向窜出来,要拦截住燕赤侠的退路。
给我破!燕赤侠身在半空,人剑合一,化成一道凌厉无匹的寒芒,一路毫无顾忌地冲刺。
咔嚓!正与一根根须正面相撞,便如同利斧伐树般,将那根须从中破开,就此冲了出去。
那根须断掉的一截跌落在地上,犹如壁虎的断尾,一个劲在地上打滚,还想蹦跳起来和下半身连接回来。
然而创面之处,滋滋滋不断冒出青烟,浑不似被利刃砍断留下的伤痕,反而像被烈焰焚烧过的,直接烧断了生机。
呜呜呜……身在地下的大半根根须同样如此,痛苦地胡乱拍打着地表,过不多会,慢慢收缩了回去,再不见冒头了。
哼,中了我的阴阳割晓剑,还想断臂重生吗?简直痴心妄想!燕赤侠速度极快,转眼便回到僧舍庭院中,见到一根根须将婴宁和聂小倩逼得狼狈不堪,修为尚浅的聂小倩甚至被打吐血了,长发凌乱,只是两女苦苦支撑着,不肯退让半步。
你们退回僧舍去!看剑!燕赤侠声到剑到,阴阳割晓剑发出一道剑芒,一剑就将那道根须砍为两截。
嗷呜!断掉的半截根须在半空很不甘心地蹦了一蹦,然后躯干扭曲,成半圆状,恶狠狠地朝燕赤侠头颅上套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就再死!燕赤侠嘴里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出,在虚空凝滞,然后手指虚划,以这唾沫为墨,画成一个太极图模样:去!口水太极图,因为带血的缘故,暗暗显露一种猩红的颜色,随声飞去,轰的一声巨响,将半截根须炸得粉碎,七零八散掉下来。
被其连破两根根须,如断两臂,树妖气急败坏:牛鼻子,我跟你没完!加快速度,张牙舞爪扑来。
此时聂小倩和婴宁已识趣地退回到僧舍内,燕赤侠也不再犹豫,嗖的,闪入斗室之中,顺手将门关上——……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
是微言可存大义,字字珠玑,字字褒贬;上定王道,下辩人事。
能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分善恶、知奸贤……这个时候,陈剑臣还在不停地奋笔疾书,他左手端墨,右手挥笔,陷入了一种痴狂的物我两忘的状态,全副的精神,都只在手里的笔上。
婴宁三者的进来,外界发生的种种,通通无法让他分神分心。
写下去,一直写到最后一个字为止……这是陈剑臣当前唯一的念头,无声而固执坚定。
第一百九十四章 神通……吾只浩然正气,不以事物变色;阅书卷而知事,执笔墨而明非;小人难养,逐之;奸佞似鬼,诛之……到了这一句,九百九十九字的《三立真章》终于全部书写了出来,个个大字如拳头,行草体,连绵成一片,写得极为潦草,字字盘根错节,笔画缭绕。
看上去倒不像个字,而是像一个个晦涩的符文。
繁多的字符将僧舍四周墙壁几乎全部写得满满当当的——这僧舍本来就不高,人站着,举起笔来,几乎就能写到天花板上了。
不过天花板和地板,以及门扉倒是空白的,这些地方无需写字,其他处的字文所蕴含的正气足以形成一个严谨的气场,从而将整个僧舍保护起来。
陈剑臣在写完《三立真章》最后一个字后,魂神耗损严重,疲倦欲死,眼皮子稍一耷拉就再也睁不开了。
双足一软,噼啪一声倒在地上。
公子!留仙!此时返回僧舍内的婴宁和小倩不约而同呼叫出声,抢上来。
一人一边,赶紧将陈剑臣扶持住。
——陈剑臣挥毫之时,陷入物我两忘的状态,泥丸宫世界展现无遗,随着他走笔落墨,悬立正中的《三立真章》,卷轴上剩下还没有点亮的字眼像通电的路灯,依次全部发出了光芒。
一粒粒,又像在夜幕中崭露头角的星辰。
九百九十九个字,九百九十九道正气,至此全部凝练出来了,犹如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浩然正气可除妖诛邪,更可在除妖诛邪的过程中吸取养分,提高修为境界,两者本就相辅而成。
故而,陈剑臣想要快速提高正气修为,不可避免就要到处诛杀邪魔。
当卷轴上所有的字都被点亮,光华倏尔混成一片,璀璨如花,照耀得人眼花乱。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看见光,不能看见字了。
字在变化!转换,扭曲,消弭,似水波荡漾飘溢,到了最后,卷轴竟慢慢的自动卷起,收缩成轴状,嗤,消失不见了——与之同时,昔日那一道人声再次响起,朗声诵念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天命所归,有王者则至,无王者而不至。
今麟出而死,吾道穷已。
故作《三立真章》一卷……这念诵声绵绵不断,在陈剑臣的脑海响起——眼下的他几乎油尽灯枯,只想闭眼沉沉睡去。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睡,一睡就无法再听清楚对方所说的话语了。
声音滚滚,所朗读的内容应该属于《三立真章》楔子,或者前传一类的文字,介绍《三立真章》的来历,很是重要。
于是陈剑臣咬紧牙关,直咬得嘴唇都流出血丝来,让阵阵痛楚翻腾,刺激随时会陷入昏迷的神智。
旁边婴宁和小倩不明所以,见到他死咬嘴唇,仿佛在忍受无比的痛苦,大惊失色,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将求救般的目光投向燕赤侠那一边。
燕赤侠沉声道:你们不用惊慌担心,留仙大概是魂神损耗过度的缘故,好好休息一阵就好了。
室内正气纵横,气场强大,他一走进来就感觉到了,心中暗暗吃惊。
正气,在红尘人间并不是陌生的概念,早就千年以前便有关乎它的说法,并一直被儒家视为最为高级的修身追求。
然而追求归追求,在无数读书人看来,正气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而已,近乎假想存在。
到了后来,久而久之,许多法门失传,不少大儒就把正气归纳到胆色气节一类的范畴里去了。
认为有胆色,有傲骨,自有正气生。
这样的理解等于走向另一个方向,有胆色,有傲骨,等闲鬼魅就不能近身迷惑,阴神也难以入梦,确实有不凡的效果作用。
不过这仅仅属于精神低级层面的东西,不具备实质力量,局限性很大,更不能说就是正气了。
因此,正气存在一向都比较虚无。
陈剑臣修炼出了传说中的正气,不但如此,随着时间累积,其正气修为还在不断地取得突破进步。
这才是无与伦比的前景和优势。
前几天陈剑臣在墙上写《正气歌》,正气凛然,威势赫赫。
但今晚他在僧舍内所写的字文更多,气势更雄浑,简直可以用磅礴来形容了。
举目看墙壁上那些字,一笔一画,锋芒毕露,就像一把把形态各异的利剑。
再仔细看清楚,那些利剑却会活动的,形同灵活的蝌蚪,缭绕盘结在一起。
随着形态游动,能牵引人的心神波动,随之起伏游弋,越游越深,深处有凌厉的气息传来,一如利刃加身——心神一震悸动,燕赤侠赶紧眼皮子一垂,阻隔住了视线。
幸好这时候婴宁有自知之明,而聂小倩同样因为关心陈剑臣的缘故,她们都没有观摩墙壁上的字句。
否则以她们的修为,看到那些大开大阖的笔墨,必然会受到伤害。
好厉害……燕赤侠内心暗呼一声,他见识渊博,知道释家法门修炼到了极其高深的境界,可言出法随,说一句话出来,就是神通,就是厉害无匹的手段。
念经能念到你魂神颠倒,能念到你魂飞魄散——简单地说,那些修炼到高深境界的大和尚,不用动手,直接对你说一句话,你就死了。
当然,除了释家,道门也有十分厉害的神通,到了人仙之境,念头一动,即可杀敌,端是俗话所说的: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只是燕赤侠没想到,儒家的正气也会如此犀利。
陈剑臣笔下有正气,写出来的笔墨能成为神通,并且已突破了只能针对鬼神的局限性,到了新的境界去,难道以后还能直接化形出来……一个念头不容忽视地跃闪着。
…………真章确立,可传与有缘人……这时候脑海那道声音终于平息,只剩得余音袅袅,冥冥中那背向的儒衫书生的身影出现,非常的清晰,右手执辟邪笔,本来空着的左手,此时却多了一卷书。
看起来有些熟悉,竟是收缩起来的《三立真章》,不知何故到了他手上去。
这人到底会是谁?缘何藏在自己的泥丸宫世界里头,又不肯正面示人?陈剑臣心中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就想大声呼喊,不过话语经过喉咙,从嘴唇里蹦出来时,却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音节:呃……这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神色紧张的花容,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挣扎着转头看着燕赤侠,挤出一句话来:燕兄,接下来就全靠你了。
燕赤侠还之一笑:留仙,你且宽心睡一觉吧。
小狐狸,小倩,你们切记不可轻易观摩留仙写于墙上的笔墨,某家去也。
说完,盘膝坐下,将阴阳割晓剑横陈于膝前,双手结出一个奇怪的法印,念念有词,只片刻间就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牛鼻子,速速出来受死!这时候树妖早就追赶到了僧舍庭院外面,它为法相境,虽然刚突破不久,境界不稳,但已跻身千年老妖行列,实力无与伦比。
被燕赤侠连破两根根须,它的心头都在滴血,愤然追来,可见那座僧舍光芒激射,通体莹莹。
看仔细些,竟围绕着不可计数的小剑。
每一道散发出来的光,就是一柄莹莹小剑。
这无数小剑,一柄柄,不过毫发粗细,无奈数目众多,簇拥合团,抱而成光,将整座僧舍团团保护住,还没有靠近,便有锋芒扑面而来,切割体肤,隐隐生疼。
正气?黑色长袍掩盖之下,树妖双眸射出两道红芒,虽然看不清面目表情如何,可紧紧捏起来的拳头已出卖了它此际咬牙彻齿的怨毒愤恨。
正邪不两立,正气正是天下间一切妖魔鬼怪的克星,具有无与伦比的加成优势。
树妖虽然凝就法相,但面对如此磅礴雄浑的正气阵势,也不禁大为忌惮。
如果硬碰硬,树妖自信可以讲对方击杀,然而己身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问题是,僧舍内还有一个燕赤侠呢。
和陈剑臣激战后必然元气大伤,这般的状态面对燕赤侠,无疑自寻死路。
所以树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通过言语叫燕赤侠出来单挑。
呼之不应,树妖无比恼火,心念一动,挥使两条根须左右包抄,豁出去了,要用根须去撞击僧舍,裹挟着两败俱伤的气势,要破掉僧舍的正气剑阵。
蓬!根须呼啸着抽打下来,攻到丈内范围时,无数的毫发小剑顿时被激发,飕飕飕,细微的破风声大作,全部扎刺到根须之上,犹如雨打芭蕉,瞬刻将数丈长的根须体表刺了一个千疮万孔。
啊!心神相通之下,根须被刺,树妖同样不好受,大叫一声,心中骇然:正气,那书生的正气怎得变得如此厉害了?和江州之时简直判若云泥。
正气激发,将树妖两根根须一举破掉,但环护僧舍的光华顿时黯淡下来了不少。
树妖一咬牙,就要用最后剩下的两条根须发起第二波攻击,不惜一切,必须要将陈剑臣所设下的正气保护彻底摧毁掉——嗡!第一百九十五章 殊死嗡!一声龙吟般的鸣叫从僧舍内传出,清越激昂,犹如石破天惊,随后一道剑光呼啸着从门扉中疾掠而出。
这一匹剑光,并不大,三指宽的模样,但极长,拖着长长的尾巴,不下数丈规模。
整体看上去,光彩夺目,流转纷呈,从僧舍内席卷出来,目标直取凝立虚空的树妖。
树妖失声叫道:元婴御剑!你竟敢元婴出窍驭剑!声音尖锐,同时带着一股惊悸之感。
元婴御剑,乃是蜀山极其厉害的一门剑术,施展出来,能翻倍发挥出己身的实力,杀伤无与伦比;只是这门剑法,需要元婴出窍,出窍后本体肉身等于失了魂魄,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别说敌人,就算遇到猫狗之类的小型兽类,都可以随意撕咬——而肉身一旦受到伤害,出窍的元婴就会受到波及,甚至再也无法返回到原身里去了,成为游散元婴,急需夺舍新的身体。
——这样的情况,如同人失去了原来的舟楫,掉进漫无边际的大海里,哪怕本身会游泳,但在茫茫汪洋内也不可能只凭游泳就能到达彼岸,必须要爬上新的舟楫里去。
不过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新的舟楫是绝对比不上正身的。
而如果在限定时间内不能夺舍成功,直接就会魂飞魄散了——这个缓冲时间,并不会太久。
故而,元婴出窍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极为凶险,尤其在面对强敌时,更不会轻易使用出来。
然而眼下燕赤侠将肉身留在僧舍内,慨然施展出了元婴御剑的神通,要与树妖决一死战。
到了这般时刻,树妖自是知道燕赤侠的打算,原来对方就是凭仗有正气护航,通过陈剑臣之手,把僧舍团团保护起来,从而实施出这般激进冒险的计划来。
树妖成精多年,常化人形在世间奔走,通晓人心世故,瞬间便果断有了决定,双手一挥,本来要朝僧舍发起第二波攻击的两道根须徒然转身,翻腾着纠缠向燕赤侠的剑光;然后它本身则从另一个角度闪电般扑下去,直冲僧舍。
老妖敢尔!人剑合一的燕赤侠的元神立刻察觉到树妖的企图,念头一动,剑光打转,要拦住对方。
飕飕!那两条根须早就灵活地一左一右,将剑光缠住,身子如蛇,柔软似鞭,没有在正面和剑光相触,只上下游斗,纯属为了拖延时间。
只几呼吸间,树妖已冲到僧舍门扉处,长袖挥舞,一片如雾的黑气就从袖中扑出,要从门扉中攻进去。
滋滋滋!黑气涌现,堪堪到了门扉外半尺处,无数毫光挥斥,发丝粗细,肉眼可见地交织成一片密密的网状。
黑气凶狠地扑到光网上,顿时像雪花掉进了滚水里头,消融得一干二净,分毫不存。
给我破!一攻不成,树妖也有些急了,那两条根须能缠住燕赤侠的时间不会太多,正是分秒必争的局面,不由大喝一声,大口一张,一条长长的东西便吐出来,又粗又长,作舌头状,浑体猩红滴血,不断有不知名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
吓人的红舌头吐出,下一刻已凶狠冲破门扉,犀利地贯穿了进去。
期间虽然有无数的毫光小剑从四面八方飞来,不停地刺扎在上面,刺出一个个小白点,可惜都无法阻止红舌突进的速度。
僧舍内,燕赤侠的身体盘膝而坐,身前横放巨大的剑匣,匣中空空无剑。
他坐着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元神早随着阴阳割晓剑飞出去了,只剩得一具没有任何活动能力的躯壳。
婴宁聂小倩两女一左一右,紧张地注意情况的发展,不但替燕赤侠护法,同时还要保护陈剑臣。
陈剑臣就睡在地上,早昏沉地沉入了梦乡。
树妖的红舌突破正气保护,破门而入,惊悚的声响立刻传入耳中,聂小倩和婴宁投袂而起,不约而同地奋身扑过来抵挡。
两女性格心思各有不同,婴宁第一时间是抢在陈剑臣面前,而聂小倩则不顾一切地挺着长剑扑过去,一剑刺在红舌之上。
她的剑为凡铁所铸,在凡尘中算是利器,可面对树妖的红舌时明显不够看。
剑尖刺上去,软绵绵滑溜溜的,根本不着力,使不上劲,连皮都刺不进去。
噗!红舌一卷,鬼魅地将聂小倩拦腰卷住,嗖的便收缩回去,要在第一时间将聂小倩化作肉食,吞噬进肚子里。
婴宁见状骇然,这等精怪手段简直闻所未闻,一咬银牙,檀口吐出道书,见风而涨,化成一卷轴,飞快地将半截红舌裹住。
爆!砰!一声巨响,那道书通体符文字字发强光,瞬间激发,爆出的法力能量将正副门扉都破开了去,泥土飞扬,深坑赫然——啊……仿佛从地底传出来的叫痛声:小小狐妖,也敢对本座动手,给我死!红舌一甩,将聂小倩抛到边上去,而后一个横扫千军,腥风满室,煞气冲天,裹挟着漫天霸道的气势横扫过来。
聂小倩重重的砸在墙壁上,竟砸出一个窟窿,飞身出去被砖石压住,无法动弹了。
但此时此刻,婴宁根本无法去顾及救援,她的道书经过刚才一炸,光华收敛,全身黯然,变化成一卷有些古朴的卷轴掉在地上,法力尽失,还出现了不少破烂的痕迹,显然受创不浅。
没有了得心应手的法宝,婴宁等若被废了一臂,见到红舌狂扫而来,心中大急。
树妖这一扫,覆盖面几乎盖住了整座僧舍,一扫之下,小小僧舍定然会崩溃离析。
更要命的燕赤侠的肉、身,和沉睡的陈剑臣都在对方扫打范围之内,覆巢之下,哪里能保得周全?不说直接被红舌卷杀,就算仅是被掉下来的砖瓦砸压到,也绝不好受。
此时墙壁上龙飞凤舞的字文,一道道白色毫光小剑仍然在前赴后继地刺击下来,在猩红的巨舍上留下一个个微小的伤口,不时有绿色的液珠溅出来,正是树妖的血。
阵阵麻痛通过红舌传递回来,像没完没了的浪潮,树妖却一一地全部承受住,只一心催动红舌,誓要将陈剑臣和燕赤侠两人毁杀——陈剑臣写于墙壁上所蕴含的正气,经过树妖一连几波的强横冲击,已然挥发过半,很是式微了,再难保持完好时的力量,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予树妖重创。
这就是树妖最大的机会。
它修炼千年,心中坚韧而狠辣,只要有一线机会,必然会不顾一切地实现。
危急之际,婴宁没有片刻犹豫,奋不顾身冲上去,稚弱娇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螳臂当车的决绝勇气,高高跳起,然后和红舌猛烈地撞到了一起——哇,一口鲜血喷出,心头大震,转瞬被打出原形,随即一只雪白的狐狸打破墙壁,飞了出去。
这不怕死的一撞,一挡,只为整个战局争取到了两三呼吸间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刹那,弥足珍贵,足以左右战局的形势了。
外面燕赤侠的剑光大盛,终于将纠缠不休的残存的第二条根须劈斩破开,急速冲来:刷!剑光如芒,电光石火间,狠狠地钉在红舌的舌头尖上,一道绿色液体好像喷泉般喷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啊!树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再也顾不上攻击了,急速把红舌收回来,要脱离剑光的钉杀。
要知道这一条红舌,乃是树妖性命攸关的存在,属于命根子,乃是它在脱去本体时,用树心炼制而成的一个器官,专门用来吞吃血食,吸纳天地灵气的。
如此击杀对方的良机,燕赤侠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元神驾驭剑光,死死地钉在红舌头上,任凭对方如何挣扎,绝不松手。
砰!红舌带着一匹剑光又退出了僧舍,把战场转移到了外面庭院。
经过一连串激烈的殊死搏斗,那小小僧舍多处破烂,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就会完全崩塌下来。
这一塌,自会把还留在里面的陈剑臣和燕赤侠坑埋住。
如果真是如此,他们没有死在树妖酷烈的攻击下,反而被砖头瓦石砸死,那真是无语的厄运了。
唧唧……小狐狸的哀鸣声,和树妖红舌一撞,身受千钧之力,可婴宁居然没有倒下,凭着顽强的意志又爬了起来,赶回僧舍内,用嘴咬着陈剑臣的衣领,挣扎着拉着他往外走。
一边拉,一边啾啾呼唤。
她本体的一对后肢都受了不轻的伤,鲜血殷殷地流下来,滴在地面上。
因为伤势的缘故,步履艰难而蹒跚……唧唧……曾几何时听过的叫声,很熟悉,似乎早铭刻在心头上,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永远不会忘怀,只需要轻轻一个念头,所有的记忆都会刹那间鲜活跳跃起来——陈剑臣猛地睁开了眼睛,正见到行动艰难的小狐狸用嘴巴咬住自己的衣领,一步步往外吃力地走着,要赶快逃离随时会倒塌的危险的僧舍。
婴宁……他飞快地起身,只往周边看一眼就大概明白了处境的变化,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赶紧过去把燕赤侠的肉身抱起,健步如飞的走出去。
轰隆!身后已成为危房的僧舍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崩塌下来,冲撞起呛人的漫天灰尘。
第一百九十六章 解决回头看一看那崩塌下来的僧舍,陈剑臣暗呼一声好险,如果自己醒转慢那么几分,后果真不堪设想。
见到负伤累累的婴宁,又想着聂小倩此时还不知在哪里了,一双拳头不由紧紧握起来。
——依照燕赤侠的计划,这几乎是唯一能诛杀树妖的机会。
只是树妖的强大远超寻常,乃至于出现一系列的意外来。
其实这些意外,多少还算符合心理预期。
毕竟这等规格的事情,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诛杀树妖,岂能不付出代价?婴宁,小倩呢。
陈剑臣沉声问。
小倩姐姐在那边。
听到公子的发问,婴宁连忙举起前肢指点,示意聂小倩的下落——她被打回原形,受创不浅,不过自从结出金丹后,本体炼化喉咙软骨,已能轻松地口吐人言了。
闻言,陈剑臣赶紧翻墙过去,在僧舍区外侧的一处废墟堆中找到了聂小倩。
头发蓬乱,身体多处被擦伤,因为受长舌席卷的缘故,罩在外面的一件软皮甲已被撕烂开来,露出了贴身的粉红色亵衣,不少地方都能看见雪白的肌肤了。
也幸亏因为备战劫囚的事情,聂小倩身上一直穿着一件质料上乘,防御能力强悍的软皮甲,不曾换脱下来。
否则被树妖那恶心又可怖的舌头一卷,不死都得脱一身皮。
一个大姑娘家,如果被卷掉了一层皮肤,那就相当于破相毁容了。
伸手探一探鼻息,只是昏迷过去了,陈剑臣才放心下来,将聂小倩抱起,回到庭院里头。
天时已到了深夜,月已残,星子黯淡,寥落几颗的挂在夜幕之上。
此时燕赤侠和树妖的搏斗已渐渐脱离僧舍庭院,转到另一侧的树林子了。
毫无疑问,在破掉陈剑臣所布下的正气剑阵过程中,树妖损耗不小,另外炼制出来的六条根须也悉数被毁,等若是左右臂都被砍断了,实力大减。
再和燕赤侠的元婴御剑对阵,明显力不从心。
所以便想往后面的榕树林方向去,边打边走,显然存着放弃苦心经营的兰若寺,有遁逃的念头了。
燕赤侠洞悉到树妖的企图,攻势更紧,但见一匹剑光如练,上下挥斥,不离树妖周身。
咔嚓,挥舞之间,一剑斩在树妖左臂之上,将长长一截手臂斩落下来。
啊,牛鼻子,我和你没完。
树妖咆哮着大叫,故技重施,猩红的长舌席卷而出,将人剑合一的燕赤侠团团裹住,一时半会,燕赤侠竟无法破开来。
——庭院内,陈剑臣已翻找回血檀木书筪,从中取出一个简陋的木瓢,在那储水池的角落内掬了一瓢水,先帮小狐狸清洗好伤口,又拿出外用药物敷疗住。
在这个过程中,婴宁大受痛楚,两眼都闪现出了泪光。
处理完毕,她便跑进血檀木书筪内休息调养了。
陈剑臣又去弄水,帮聂小倩洗脸。
少女身上表现出来的外伤不明显,反而裸露出来的皮肤晶莹如玉,偶尔摸在上面,触手如牛奶般细腻柔滑。
不过此时此刻,陈剑臣心里哪里会有那些旖旎的念头?受到冷水一激,聂小倩呻、吟一声,悠然醒来,睁开眼睛见到陈剑臣,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问:留仙,你没事吧?陈剑臣爱怜地摸着她的长发,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苦了你。
小倩对他的心意,他早已一清二楚,眼下见到少女受伤的柔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别样的柔情。
聂小倩并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刚才可能是被重击,一下子打闭气了,醒转过来后就没大碍。
她挣扎着坐起来,问:现在怎么样了,那妖孽被燕大哥斩杀掉了没?陈剑臣摇摇头:还没呢……正说着,蓦然心一动,感觉到有危险的气息靠近,猛地侧头往左边一看,熹微的光线下,就见到一团黑影不知从哪里跳跃而起,目标正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燕赤侠肉身。
这一团黑影,形状狰狞,五指张开,宛如一只长大得畸形的巨手。
一只断手!小心!聂小倩本想第一时间冲过去阻挡,但刚一运劲,顿感气血翻腾,压都压不住,手脚根本难以完成动作,反而直接摔倒在地。
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概如斯。
这时候陈剑臣已飞身过去,一拳击打在断手上。
噗!如击败絮,声音沉闷而难听。
他这一拳看起来有模有样,但对于断手的伤害简直就是隔靴搔痒,不痒不痛的。
呼,断手五指突然变长,根根转化成藤蔓的形体,疯狂地长出来,将陈剑臣头颅团团绕住,并死命地要往他五官七窍里钻进去。
这一下变化,诡异迅猛,陈剑臣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如今想要用手去扯脱都难以办到了。
地上的聂小倩抬头看得真切,悲声喊道:留仙!不知从哪里萌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扑过去帮忙,双手难以出力,就直接张嘴狠狠地咬在断手的怪指上。
她咬得真狠!战局那一边,燕赤侠的元婴忽有感应,张目回望,心中隐隐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事,喝道:老怪物,刚才那一只手,你是故意让我砍断的?树妖桀桀怪笑:牛鼻子,今天定叫你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燕赤侠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先前的状况他都看到了眼里,小狐狸和聂小倩受伤不轻,陈剑臣更因为耗费魂神过度的原因而沉睡不醒。
树妖这番卑鄙行径,利用断手杀个回马枪,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毁灭掉自己的肉身。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其不惜用修为攸关的舌头将自己困住。
这困住的时间无需太久,只要那边断手得逞,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呀呀呀!想到这里,燕赤侠仰天长啸,急速催动起剑光,要突围而出。
只是树妖哪里会如他所愿,长舌翻飞,又伸长了丈余,匝了一匝。
……断手变化成坚韧鬼魅的藤蔓状,犹如五条毒蛇,将陈剑臣的头颅缠绕得一团乱麻般,那森然的指头就往陈剑臣七窍内钻——这一钻进去,人就得当场交待了。
自穿越来,陈剑臣也遭遇过不少惊险的场面,但从没有眼下这般生死一线——命在旦夕的感觉非常不好受,感受到耳边传来嘶嘶的破风声,他脊背的寒毛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黯然失色,仿若不再存在。
存在的,只是缠绕着自己头颅的邪恶断手。
整个事情的剧变说起来长,但其实不过短短两三呼吸间发生的事。
不过瞬间功夫,一根藤蔓状的手指已准确地找到了陈剑臣的嘴,就要钻进去……嗤!指头刚碰到唇边,其猛然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信号,居然一下子就卷曲起来,越卷越小,最后又变回本来的断手模样,通体微微颤抖,很畏惧的样子,飞快地掉落下来,以手指为脚,唰唰唰的,要远远逃离开去。
还想走!陈剑臣暴喝一声,一箭步上去,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当下就以指为笔,凭空比划,写出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定字!这也行?刚才断手缠绕陈剑臣不放的时候,聂小倩扑上去抓住一个手指就咬,无奈那手指不知是什么来历,极其坚韧,使出了吃奶的劲,银牙竟咬不进去。
然后下一刻,断手竟主动恢复原形逃走了。
一攻一逃,变化倏然。
聂小倩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那边陈剑臣已开始凭空写字了。
陈剑臣笔下有正气,聂小倩是大概了解的,对于正气的功用也有模糊的认识,但仅仅局限于表面,比较肤浅。
眼前陈剑臣不用笔墨,直接用手指虚空写字,无疑极其新颖出奇,难道说这样也能挥发出正气来,克敌制胜?事实绝对是最好的证明——下一刻,逃到丈余距离外,想从另一个角度再度发起攻击,想再扑向燕赤侠肉身的断手,本来十分灵活的身形,随着陈剑臣的手指写完字,身形骤然一定,就像猛地有一大块石头压倒了手背上,沉重异常,哪怕开动五根手指走路,也难以挪动起来了。
它就那般一寸一寸地艰难行动着,看上去,滑稽而可笑。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砰,整只断手当中炸开,绿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怎么可能?战局中的树妖失声惊呼——陈剑臣身上的正气不是早就耗费得差不多了吗?为何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破!剑光如电,不可正视,纵横一斩,已将缠绕于身边的猩红长舌劈为两截,一举冲出,裹挟着无坚不摧的信念,嗤的,没有丝毫犹豫就冲向树妖包裹在黑袍下的头颅。
此剑之势,能断流水,何况头颅?剑过头断,冲天而起。
此时包住头颅的黑袍终于被吹开了,露出树妖的真面目,不过是一副初具五官雏形的丑陋面容罢了。
它修炼来历不明的魔功,固然进度甚快,但也落得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下场,说是进阶法相之境,毕竟境界不稳,不真实。
为防春风吹又生,燕赤侠不断催动剑光,将树妖残存的躯体绞杀个粉碎,这才算真正的解决掉此千年精怪。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尾声天边忽然卷起了雾,一路蔓延过来,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就将兰若寺慢慢的覆盖了起来。
这雾气带着一股湿润的水汽,濡染到人的身上,片刻就能把衣衫打湿了。
沾衣欲湿,但雾气却是新鲜的,嗅一口,很是舒爽。
陈剑臣等人的心情无疑也是很舒爽的,将盘踞兰若寺的树妖一举击杀,除此大害,无疑属于造福百姓的大事。
套句行话说,叫功德无量。
可惜在这个奇特的异时空里,并没有功德一说。
无论释家,还是道门,而或儒教,都没有实质性的功德说法,所谓功德,只得一个流于空泛的概念名词罢了。
人无至善,乃是本性。
但不管如何,为害一方的树妖都是被歼灭了,对于燕赤侠,这是念头通达的一个明证;对于陈剑臣,却拥有别样的想法:这个世界,毕竟不是前世所熟悉的在荧幕上所演绎的虚幻世界,虽然有聂小倩,有兰若寺,有树妖,可最后倩女并没有离魂,书生也不曾断肠。
总归到底,就是个别场景似曾相识而已,足以证明对号入座并不明智。
这样也好,可以免却诸多的悲欢离合,哭哭啼啼。
元婴归窍后,燕赤侠极为疲倦,差点连坐都坐不稳了,一双眸子有些黯然下来,失去了一往的锐利。
但他没有选择立刻睡觉休养,而是坚持着和陈剑臣说话:留仙,对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这句话问得突兀,旁边聂小倩就感到有些茫然。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陈剑臣的回答很简短,更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语。
聂小倩听得娇躯一颤:这一句话从陈剑臣嘴里说出来,无形中带着一股令人震惊的意味。
要知道自从《文字法》颁布,诸多的用语便成为了忌讳。
他所说的这八个字,如果被朝廷官方知晓,典型的杀头大罪。
然而转念一想,聂小倩就释然了。
他们近期所做的事情,不正是杀头的勾当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聂小倩自幼学武,骨子里天生犯禁的个性,可不是愚忠类型的百姓。
就说她父亲聂志远都不算愚忠,只是认定皇上被奸佞蒙蔽了而已。
而被燕赤侠指点开窍后,聂小倩走入另一个世界,眼界见识自然更上一层楼,再不会轻易大惊小怪了。
燕赤侠晒然道:留仙此言无遮拦,不过正合我心。
世间有千年之魅出世,为祸一方,实在连某家都感到吃惊。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运道飞腾,四海晏清,自无妖孽作祟,这是人之共识。
可近年来,陈剑臣所见所遇,光怪陆离,魑魅魍魉尽出,都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如果没有正气防身,他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某家,蜀山剑客也。
这一次奉师命离开山门,为天下行走,主杀伐。
一路来,诛杀妖邪数十,但不曾遇到如此僚悍然者,险些吃了大亏……燕赤侠拣一些重要的个人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陈剑臣听得津津有味,燕赤侠的这些经历丰富多彩,极富传奇色彩,足以写成一本小说了;其实不说对方,就算陈剑臣自己的遭遇,写成志异小说也绰绰有余。
无奈当下文字狱大行其道,这些怪异的文字却见不得光,见光就会死。
少不得会被扣上宣传迷信的大帽子。
说起来这倒是荒诞的逻辑矛盾,不过和王法讲道理,实在愚蠢到家了。
对于文字狱,陈剑臣一向都是深恶痛绝的,看别的穿越者穿越后抄书窃文,一本小说惊天下,名扬海内,他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实在憋屈得很。
自从文字法颁布,对于那愤世嫉俗的诸葛卧龙先生的命运,他都常有担心。
不过对方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却无法打听到他的消息,不知他近况如何了,但想必肯定不好过。
此时燕赤侠又说到北上京城,参加弘法大会的盛况,说昆仑山的与会代表乃是一位惊才绝艳的杰出才俊,法号九幽,其登法坛,和度印国的释家弟子辩论,整整说了三天三夜,连败九名释家高僧……这些听闻,都是陈剑臣所不曾接触过的,听得很是入神,等燕赤侠说完,他赶紧问道:燕兄,常言道天外蜀山,难道你们蜀山山门真得在天上的?在他心中,很早就对于天外蜀山、世外昆仑山、海外崂山的说法感到浓厚的好奇,故而想找机会打探一下。
燕赤侠呵呵一笑:世上无神仙,又何来天上?在诸多的传说中,神仙都是居住在天庭上的,燕赤侠这一句话,等于是直接否定很多的传说。
陈剑臣若有所思,脑海灵光一闪:这么说,所谓的天上,只不过指的是很高的山顶而已?对于神仙一说,他早就有所怀疑。
说白了,所谓神仙,就是修道有成者。
只因为拥有了超越凡尘的力量而被百姓们跪拜信奉,久而久之,越传越玄,还煞有其事地起了各样的仙号,位列仙班云云……或者,对于平头百姓而言,那些高飞高去,掌握奥妙神通的人,确实是可以被称为神仙了。
燕赤侠倒没有明说蜀山到底在哪里,想必这是师门秘辛,不好与外人分说。
不过通过想象,一座高耸入云,神秘莫测的山峰形象就跃然出现在脑海里头了。
此事已了,明天我将返回师门,禀告掌教。
陈剑臣道:嗯,我明天也要启程回江州了。
来浙州一趟,发生了许多意外的事情,变数频生,到了这个时候,也该回去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这才找地方安歇。
燕赤侠外貌粗犷,心思却很细腻,取出三个拳头大小的铃铛,悬挂在各自的门檐之下,用以警戒防备。
毕竟兰若寺地形广袤,不知道其中还不会存在余孽。
经过一晚的搏斗,大家的身体精神都极其疲软,几乎躺下就睡着了。
一夜无事。
第二天,稍稍恢复法力的婴宁重新化作人形,现身出来。
对于她的神出鬼没,聂小倩大感好奇,但碍于没有合适的时机,不好直言相问。
吃过早饭,略作收拾,诸人一起出到兰若寺外面。
和燕赤侠告别的话语非常简单,只是互相道声珍重,他便大踏步往西而去了,端是走得洒脱,手也不挥,头也不回,毫无羁绊。
目送他背影远去,陈剑臣叹道:心自逍遥,天下可去。
接下来和聂小倩的告别,却颇有些伤感,少女要回去和父亲他们汇合,安排妥当后才能到江州去找陈剑臣。
留仙,你永远都会在小倩这里!少女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坎,明眸内已溢满了晶莹的泪水,一字字念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影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留仙,谢谢你,因为你,我必须要微笑地离去。
念完这首诗后,她脸上就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虽然想笑得灿烂,但内心的苦涩却出卖了所有的情绪。
挥手作别,竟无语以对,皆因说得话来,又怕眼泪会不争气地哗然直流……小倩,也走了。
嘻嘻,我还以为小倩姐姐要亲公子一下才舍得离开呢。
婴宁打趣道。
陈剑臣呵呵一笑:小倩是个好姑娘。
小狐狸眨眨眼睛:那我呢?陈剑臣伸手去揉她扎好的长发:你是个好的小狐狸精。
婴宁又问:那公子喜欢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小狐狸精多些?陈剑臣一手拍脑门,佯作很苦恼的样子:婴宁你这话可问倒我了。
啧啧,其实公子不用回答,婴宁也知道答案。
真的?哼哼,男人都是花心的家伙……小狐狸用一句仿佛放之四海皆为准的话语做了总结,虽然陈剑臣有些不大承认,但也没有什么话语可以反驳。
或者说根本不用反驳,在这个逛青楼合情合法,三妻四妾稀松平常的世界里头,男人花心的脾性,总会得到最大限度的放纵。
也许该说那不叫花心,而叫博爱吧。
由于婴宁法力还没恢复的缘故,两人只得步行,走了好远的路才租凭到一辆马车,粼粼地奔上归途,然后准备等婴宁法力恢复了,这才作法赶路。
日起日落,又是夜晚。
清冷的月光斜照下来,把惨淡的月色映到兰若寺上——经过一连串的争斗,本来就敝破的寺庙更加破烂不堪,萧瑟不已。
月光式微,树影重重,显得很是冥暗。
就在此时,冥暗中突地亮起两盏大红灯笼,烛火莹莹,红得渗人。
走得近些,两盏灯笼却是凭空漂浮在虚空里的,看不见提着它们的人,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掌灯笼。
灯笼开路,后面紧接着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顶黑色的轿子,四四方方,有长长的黑色布幔随风飘荡。
这轿子,同样是漂浮着,没有轿夫。
这般天色,无人掌控的灯笼和轿子的出现,显得极为诡异鬼魅。
两者慢悠悠的,在主殿、以及僧舍区之间游荡着,所到之处,都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气,阴气中有莫名的声息传出来:百年相识,百年相交,不料竟成永别,但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第五卷:鬼神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不报我来报!第一百九十八章 发明因为婴宁的伤势,陈剑臣并没有吩咐马车高速奔走,而是慢悠悠的,犹如游花园般,一路走走停停,一天下来,才走得百余里路。
这是一段缓慢的旅程。
旅程缓慢而且放松,换做前世,简直不敢想象。
车厢内布置一新,所需要用到的家什都添置齐全了,再算上高价雇佣马车的费用,整整花了陈剑臣三锭银元宝。
不过现在的陈剑臣并不缺钱,当初在苏州,皇甫员外可是赠予他一大笔钱财,多达五百锭金元宝,大部分都存放在朝廷官办的盛大钱庄内,有需要的时候,在全国各个州府分号都能取出来使用。
坐拥偌大笔钱财,如同富家翁。
有钱的日子真好,以前一个鸡蛋和母亲对半分着吃,想要买件新衣服都要仔细再三掂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一举解决掉经济上的问题,让陈剑臣无此后顾之忧,花起钱来也无需斤斤计较。
他本就是豁达之人,不拘小节。
况且,雇佣马车进行好几天的长途旅程,不出几倍的价格,人家根本不会答应。
两锭银元宝放出去,便等若是包下这辆马车了。
其实这个额度买下一辆马车都绰绰有余,问题是,他们总得需要一个车夫呀。
业有专攻,没必要事事躬亲。
在路上,虽然心情是放松的,没有迫切赶路的奔波之苦,但旅程总是有些寂寞无聊,读书读久也会觉得厌倦。
于是陈剑臣灵机一动,咨询过婴宁后,当即取来一截硬木,让小狐狸施展手段分割成一块块来。
每一块,四四方方,很是均匀,像袖珍版的砖头。
婴宁不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便问道:公子,你拿这些小木块有什么用?陈剑臣道:做棋子。
棋子?什么棋子,围棋可是圆形的。
在天统王朝,有黑白的围棋存在,规则大抵不变。
不过陈剑臣对此没有涉及,也没有浸淫此道的念头,转而要搞出另一种自己前世熟悉并喜爱的棋来。
军旗。
有了规则的木块,接下来用毛笔在木块的一面写下字样即可。
又分成两种,一种是用墨汁,黑色的字;一种是点红漆,红色的字。
这些原料都备放在血檀木书筪内,取出来就可以了,很是方便。
写在木块上的字样,不外乎工兵、排长、连长之类的。
婴宁从不曾接触听闻过,看得满头雾水,不明白公子写得是什么意思,理解不能。
不用多久,五十块小木块都写好了,黑红两边各二十五块,数量均等。
然后陈剑臣又开始画棋盘,细的为公路线,粗的为铁路线,画得很是分明。
小狐狸看得更加纳闷了,心道:莫非这是公子新创造出的正气神通?这些线条形状倒真是有点像道士画的符。
——经过兰若寺一役,树妖被杀,尘归尘,土归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战利品。
不过在期间陈剑臣的《三立真章》修为倒增幅不小,渐渐已能脱离笔墨的依赖,而能直接用手指虚空写字,激发正气了。
这个形式,正是堪堪要达到立功境界的表现。
与额外的物质性战利品想必,大幅度提高了修为更加让人欣喜,以及难能可贵。
因此,婴宁见陈剑臣搞这些新鲜奇怪的玩意,便以为他拥有了新的正气神通。
棋子弄好,棋盘画好,陈剑臣就开口和婴宁说规则。
小狐狸一听,顿时引起了兴趣,她本就是心思玲珑,冰雪聪明,听陈剑臣说了三遍,基本就把规则弄清楚了:啧啧,公子,你这是怎么想到的?同为狐狸精,娇娜爱听各样的故事,婴宁却偏向于喜欢学习新奇的东西,这个军旗,正中她下怀。
你才知道公子我天赋绝伦吗?陈剑臣很无辜地鼓起了眼睛,却是要用这样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不管是谁都无法对他开口讲得,讲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婴宁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陈剑臣一耸肩:好吧,其实这是我做梦的时候梦见的……这样说,你会相信吧。
我相信。
小狐狸回答得倒干脆利索,非常果断。
因为她知道公子不会骗她,就算会骗,那肯定也是善意的。
这般毫无保留的信任,使得陈剑臣心窝子一暖……当下两人开始下棋,走翻棋,就是将写字的一面盖住,搅乱了摆开,摆好,然后一个个翻起来对弈厮杀。
相比高深的围棋,军棋无疑属于入门级的游戏,简单明爽,正符合了小白化的娱乐需求。
在天统王朝,除开整天忙碌讨生活的基层百姓,有大量空闲时间和金钱的士林阶层,他们日常娱乐的手段方式也少得可怜,不外乎吟诗作对,赏花赏月这些,最主要最纯粹的娱乐就是逛青楼,喝花酒,听歌看舞。
除了这些,基本就没有什么的了。
对此陈剑臣有些不适应,不过之前一直在为小康人生而努力,也没有太大的心思搬弄前世的发明创造。
眼下旅程无聊,倒创造出了合适的时机条件来,于是搞出了军棋。
本来呢,他想把军棋上的那些现代化的名称给替换掉,换成更符合这个世界的说法,比如士兵将军什么的。
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创新的想法。
无它,没有那个必要。
一来陈剑臣不可能指望要搞这个发家致富,很不现实;二来嘛,只是存想着内部娱乐的方式,不想刻意地去广而告之。
说到适合推广流行的娱乐方式,他倒想起了一样:麻将。
然而话说回来,这些新奇的娱乐方式还是比较适合小范围的传播,也难以藉此扬名牟利什么的。
现实的形势环境摆在眼前,如果闹得大了,保不定会被某位大官看不过眼了,直接扣一顶宣扬奇技淫巧,玩物丧志的大帽子下来。
那可是抄家充军的大罪。
故而,在这方面,陈剑臣一直持保守谨慎的态度,不过闲暇时间弄些出来和家里人玩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军棋属于前世产物,陈剑臣有经验有技巧,而婴宁只不过第一次接触而已,哪里是他的对手,一连三盘都被杀得七零八散,军棋早早就被夺了去。
再来!小狐狸性子坚韧,虽然毫无悬念地连败三阵,但并不服输。
与此同时,她很下心机地总结经验,并琢磨起各样的技巧,果不其然,到了第四第五盘,固然还是输,但局面就好看多了。
嘿,公子,我把你的司令给炸了!婴宁顿时欣喜地拍着手掌笑起来,眼眸难以掩饰的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虽然这一盘她还是输得没有脾气,但能用炸弹炸掉陈剑臣的司令,可是前所未有过的战绩,实在很有满足感。
陈剑臣呵呵一笑,朝小狐狸一竖大拇指,以表示对她进步飞快的赞扬。
当晚他们投了客栈,一如既往的住在同一间厢房中,灯下陈剑臣在坚持读书练字,而婴宁则在一边一个人摆弄着军棋。
看着她托着下巴凝思的姿态,有一种知性的美,在灯火的照耀下翩然入画。
陈剑臣莫名的心跳得很快,有些心猿意马的苗头,赶紧故技重施地开始在白纸上写静字……只是,这个老方法似乎越来越不管用了,头痛。
有了军棋作为调剂,旅途的无聊烦闷被驱除了不少。
经过大量实战的锻炼,婴宁的棋艺一日千里,到了第三天,她终于赢了陈剑臣一盘,高兴得跳起来,兴奋之下就有些得意忘形地扑到陈剑臣的怀里,亲了他一口。
陈剑臣佯作长叹:婴宁,早知道你赢一局就会亲我一下,我早就该让你赢了。
婴宁脸色绯红:哼哼,婴宁才不用公子让。
陈剑臣哈哈大笑。
新颖的军棋,犹若调剂,增添了许多乐趣。
但主要的事情,该做的事情都不会荒废,到了第四天,婴宁所受的伤基本痊愈了,到了这个时候,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把马车打发走,小狐狸开始作法,将修复回来的道书召唤出来,开始用飞的形式返回江州。
飞的速度自比马车快出许多倍,白天休息调养,晚上飞行,只需三天功夫就回到了江州城府,屈指计算行程时间,竟比先几天返回的顾学政一行人还要快几分。
然而回到江州后,发现有些不对劲,路上打听到消息,这才知道近期江州暴雨连连,鉴江河水暴涨,好几处堤坝都出现了险情,官府正在各地抽调壮丁去修复河堤呢。
听到这个消息,陈剑臣顿时想起当日乘舟而下时,那艄公和自己所说的话语,说雨水多,鉴江乱,因为古有传闻鉴江为龙,龙遇大水便腾空,致使河水泛滥,灾民如蚁,祸害不浅……将这个有点闹心的念头揭过,陈剑臣带着婴宁走进了阔别已久的江州城府,快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家门最牵挂,却不知母亲鬓边是否又增添了几丝白发……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家陈剑臣和婴宁的归来,给予莫三娘,以及阿宝一个大大的惊喜。
虽然算着日子,大概也是这几天回来,可盘算是盘算,哪里有陈剑臣精神抖擞地整个人站在面前来得欢欣?莫三娘当即就去后院捉那只老母鸡,要杀鸡炖汤。
家中的安宁和舒服感永远都是不可替代的,回到书房,刚刚坐下,阿宝便端着他最爱喝的雨前茶,摆放到了书桌上。
阿宝似乎长高了些,因为搬到城府里居住的缘故,皮肤白皙了不少。
随着身子渐渐长开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相信不出两年就能完全展现出来了。
阿宝,我离家后,家里一切可好?嗯,都挺好的……当下阿宝口齿俐伶地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说了出来,她怕陈剑臣不爱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长话短说,只挑某些比较重要的。
听着她甚有条理的陈说,陈剑臣倍感安慰:近年来,阿宝的性子开朗了许多,通过读书识字,以及在城府的生活见识,以前的青涩和怯弱都渐渐褪去,慢慢变得自信起来。
环境养人,从来都是至理。
说完,阿宝就出去帮忙莫三娘张罗饭菜了。
很快,一桌丰富的饭菜便在厅堂中摆开,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婴宁自也不例外。
本来一般大户人家,书童属于下人行列,却不能和主人家一起饮食的,不过这些规矩,陈剑臣怎么可能施加在小狐狸身上?更何况,陈家本就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很多东西都没有讲究。
对于陈剑臣到浙州的历程,莫三娘并没有多问,儿子已经长大了,早就能独当一面,作为妇道人家,有些事情不宜多管,自己自有主张。
晚饭过后,洗碗收拾残局的活儿被阿宝和婴宁两个人包了,婴宁少有的洗过碗筷,此时却是偷偷瞄着阿宝,偷师。
陈剑臣看见,暗自好笑。
留仙,这一路山长水远,舟车劳顿,你一受苦了。
莫三娘打量着儿子,怎么看都像瘦了一圈。
陈剑臣微笑道:孩儿让母亲担心了。
在资讯蔽塞,交通不便的世界,出门在外无疑是最让家人忧虑的,出一趟远门,想互通音信都很难,根本不知道对方过得如何,又会不会遭遇到什么意外等等。
诗云家书抵万金,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陈剑臣有心改变这个情况,要驯服一只飞禽妖类的念头越发强烈。
不用多久,阿宝和婴宁都收拾完了,就一起来到厅堂上叙话,都是些家常话,虽然没有蕴含多少重要的信息,但能让人觉得倍感贴心。
到了掌灯时分,鲁惜约闻讯登门来了。
自从鲁惜约选择在陈家对面开金针斋,不管陈剑臣在不在家,她都经常过来串门,不是帮莫三娘针灸什么的,就是和阿宝说些私心话。
两女年龄相仿,都是青春灿烂的花季年华,有很多的话题,很快就亲如姐妹了。
对于少女爱慕儿子的心思,莫三娘自是知道的:鲁惜约的相貌品性无从挑剔,温柔若水,多才多艺,又有一手神奇的针灸本事,实在算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
虽然其以前当过青楼的清倌人,但能做到洁身自好,身子清清白白的,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天统王朝,书生秀才,乃至于权贵老爷,他们都经常会到青楼里替相好的姑娘赎身,娶回家中当妾侍。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恰恰相反,乃是韵事,雅事。
故而,关乎鲁惜约的出身,莫三娘并无成见。
在她看来,儿子越来越有出息,日后高中不算难事,到了那时候,便有娶三妻四妾的本钱,现在先纳鲁惜约进门当个妾,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要知道,老人家抱孙子的心情是何等迫切。
论年纪,陈剑臣今年十八,按照风俗惯例,以及法律条文,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合法年龄段。
而一般的女子,到了十六、七岁就要出阁嫁人了,双十年华还嫁不出去的,已然属于大龄剩女。
莫三娘同样看得出来,儿子对于鲁惜约亦有几分意思,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她心里已在想,趁这次陈剑臣回家,要主动挑明这事。
惜约,你来了,我正想等明天再去金针斋找你了。
陈剑臣请她坐下,笑吟吟道。
鲁惜约今晚穿了一件蓝色的百褶裙,裙身甚长,把她曼妙的身材完美地衬托了出来,蛇腰翘臀,起伏有致,表现出一种跌宕的优美曲线。
少女有些幽怨地看了陈剑臣一眼,微微垂着头道:妾身听到留仙哥回来的讯息,却等不到明天了。
咳,铺子生意还好吧,可还曾有泼皮无赖来骚扰?陈剑臣不大习惯这样说话的氛围,于是当机立断转移话题。
鲁惜约摇摇头,抚媚一笑:没了,自从上次留仙哥呵责走那个泼皮后,就再没有人敢来铺子里捣乱了,谢谢留仙哥。
说着,起身道个万福,盈盈一敛身。
不得不说,她在做清倌人多年的阅历中,早已养出了一分媚意入骨的气质,举手投足间,自有别样风情流露。
陈剑臣一摆手:都是分内事,不必客气。
心里自然明白,金针斋能保持平静的状态,其中只怕鼠妖小义发挥出了大作用,暗中用了手段,等会要找它过问一下。
鲁惜约昔日在遛鸟楼,气质清丽脱俗,乃是极其有名气的清倌人,不知有多少权贵富翁要替她梳拢呢。
她虽然仗着合约上的优势,顺利脱籍从良,但失去这么一株摇钱树,想必遛鸟楼的大老板也是很不情愿的。
换句话说,她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忽然开起医馆来,肯定不会一帆风顺,绝对会遭遇这样那样的麻烦事。
不过鲁惜约看起来婉柔,但骨子里很是倔强,就算遇到烦心的事情,也不会对陈剑臣倾诉说太多的,却是不愿让陈剑臣担忧。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天色渐晚,鲁惜约就告辞回金针斋。
陈剑臣本要送,却被母亲叫住了,莫三娘亲自送鲁惜约回家,一路上一个劲地嘀嘀咕咕的,很是神秘的样子,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第二百章 定亲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莫三娘回来了,脸上笑眯眯的,很是开心的样子。
陈剑臣瞧着有些古怪,便问:娘亲,怎么啦?莫三娘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笑着问:留仙,你觉得鲁姑娘怎么样?挺好的。
陈剑臣回答得很干脆。
呵呵,既然你都觉得好,那此事就定下了。
呃,什么事?不但他,就连边上的婴宁和阿宝都竖起了耳朵倾听。
莫三娘笑得合不拢嘴:当然是你的亲事呀。
刚才我已经问过惜约了,她说但凭我做主,那娘亲就把这事定下来了……见到陈剑臣要开口,生怕他会拒绝,马上又道:留仙,这事你就不要犹豫了,娘亲现在就期盼着你成亲,真正的成家立业。
况且惜约的确是个好姑娘,娘亲很中意。
当下陈剑臣起身肃立道:娘亲所言极是,不过孩儿有一个要求,娶惜约过门,当明媒正娶。
该发生的事情始终会发生,他也不想自欺欺人。
将鲁惜约娶进门来属于皆大欢喜的事情,再找那些借口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作态了。
莫三娘大喜,拍手道:太好了,娘亲明天就去找媒婆。
在天统王朝,如果定性为娶妾,无需太多的礼仪,一顶轿子到金针斋去接新人就行了。
不过陈剑臣并不愿意如此轻率,虽然对他而言,妻也好,妾也好,都是形式主义,不会看得太重;可对于鲁惜约来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一个隆重而正当的名分,是少女梦寐以求的。
既要行妻礼,媒妁之言必不可少,要选择吉日,批八字等等,大有讲究,很多规矩礼节,非常繁琐。
对于这些,陈剑臣甚感头疼,根本不想参与进去,只留下一句但凭母亲做主,就算把事情撂下来了,安心等着做新郎官即可。
陈剑臣要婚娶了,旁边阿宝心中微微有些心酸,但并不感到妒忌。
皆因对于陈剑臣娶鲁惜约,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属于水到渠成的事,而去她和鲁惜约之间很聊得来,乃是闺蜜。
这时候便笑着道喜。
同样道喜的还有婴宁。
道喜之时,便是促狭的一眨眼。
视之,陈剑臣哂然一笑。
儿子终于答应娶妻了,莫三娘喜不可抑,赶紧先烧一炷香给亡夫,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发生的事情就这些了?书房中,陈剑臣一边悠然喝着茶,一边听鼠妖汇报情况。
这鼠妖刚从外面回来,见到陈剑臣和婴宁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这厮身上套着一件特制的米黄色小袍子,看上去有模有样,人立着站在书桌上,向陈剑臣报告这段时期发生的事情。
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事。
也就是几个不长眼的泼皮汉子想到金针斋骚扰鲁惜约,但都被鼠妖施展出一些小法术给吓唬得鬼哭狼嚎,夜夜发恶梦,以为撞了邪,就再也不敢过来了。
小义还是很忠于职守的。
嗯,小义,你没有在城中折腾出什么风浪吧。
陈剑臣又问,鼠妖固然忠心耿耿,但性子未免有些轻浮,难保会到处惹是生非。
小义一听,马上举起细小的前肢,作发誓状:公子,小义一向都安分守己得很,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谨记公子吩咐,绝不会招惹事端的。
陈剑臣哑然失笑:如此就好……嗯,为了奖励你的功劳,特地放你三天假,自由活动去吧。
遵命。
鼠妖喜滋滋的。
这些日子在江州,它过得可滋润了。
打洞老祖的名头在江州动物界那已是赫赫有名的了,偌大的江州城,家猫无数,可它们哪一只没有被小义吓破胆了的,被欺负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一大群母猫还被逼着在鼠妖面前做各样的姿态,走猫步呀,跳猫舞呀,甚至叫春都叫得喉咙沙哑了,实在邪恶得很。
这些折腾,凡人自是无从察觉,只可怜了江州城府的动物界,让鼠妖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影响最大的自是猫类,它们现在看见老鼠都绕道行了……对于鼠妖这些恶趣味,其实陈剑臣多少有所了解,知道它不可能完全做到一本正经,但也没有点破斥责。
水至清则无鱼,小义未开窍成妖之前,想必被不少猫给追捕过,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当主人了,难免会施展出报复性的手段来。
小义又和婴宁说了会话,很快就从御用地道里溜出去了。
随后陈剑臣看了会书,写了会字,便早早安歇了——在陈家,婴宁另外安排有偏房居住,却不好再和陈剑臣同房。
第二天,天色阴沉,又是一副大雨将至的天色。
时入夏季,正为多雨季节。
想到鉴江河河堤不乐观的境况,陈剑臣一颗心不禁微微沉了下去,万一真是决堤,水淹两岸,少不得会发生许多不可预料的事故来。
今天他要回明华书院,计算日子,顾学政他们大概也就是这两天就回到了,陈剑臣必须要当面给他一个解释,才算善了此事。
顾学政为人固然喜爱摆官架子,但对于陈剑臣的态度,还算不错的。
当然,这也是陈剑臣本身够争气,有表现的缘故。
经过在浙州开泰书院的才子竞赛,明华书院可谓大大出了风头,令人刮目相看。
这样的成绩,可以让顾学政底气大增,在政绩方面能大书特书一笔了。
出门的时候,恰好见到穿着一身淡红长裙的鲁惜约正倚在金针斋门口,两人对望,少女脉脉含情一笑,然后面颊绯红,螓首微垂下去了。
她显然已知道了关乎己身的喜讯,对于陈剑臣要明媒正娶自己的决定,自然喜出望外,大为感动。
陈剑臣才华横溢,年少有为,他要娶妻的话,只怕许多大家闺秀都趋之若鹜。
而其却一点都不嫌弃自己清倌人的身份,如此情义,足以让自己付出一切了。
陈剑臣回之一笑,挥挥手,带着婴宁离去了。
回到书院,一切如昔,王复和席方平闻讯来到他的学舍内,双方免不得一阵寒暄唏嘘。
对于陈剑臣独自提前回来的原因,王复大感好奇,就问了起来。
陈剑臣含糊地说有事,所以就提前一步返回了。
王复哦了声,问:那留仙你岂非最后连谁夺魁都不知道了?陈剑臣淡然道:这个我倒收到了消息,最后这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被国子监的郑书亮夺去了。
王复一拍大腿:果然如此……唉,这不明摆着吗?有国子监的生员代表在,定然是他们的人笑到最后了。
国子监声名显赫,早已深入民心,里面的生员无一例外都被视为高材生的代名词,满腹经纶,拥有显而易见的优势。
况且,为了维护国子监的颜面,在评判方面亦会有所偏颇,郑书亮拿到了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一点都不奇怪。
席方平问:那我们明华表现如何……一下子被王复打断,这厮一个劲地朝他打眼色。
席方平反应略微慢了一拍,但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问得真不合适。
自家知道自家事,书院能在才俊云集的竞赛中取得什么好成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的事情嘛,结果显而易见,肯定铩羽而归了。
没见到陈剑臣都提前回来了吗?敢情早早就被淘汰出局了。
这般明显的结果,自己还要开口问,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使得陈剑臣尴尬不堪?想到这一点,马上干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误。
王复及时救场地道:留仙,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不如中午我们到状元楼吧,帮你接风洗尘。
陈剑臣摇摇头:不了……嗯,等寒枫他们回来再说吧。
他一向性子淡泊,不喜宴饮,王复倒是知道的,勉强不得,说了一会闲话后就散去。
陈剑臣提前独自返回书院的消息很快就在书院中传扬开来,一干生员顿时议论纷纷,猜测其中的缘故,不用半天功夫,各种情节版本就出笼了。
其中一个,说是因为陈剑臣表现太过于差劲,故而被顾学政训斥赶回来了……此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深得众生员认同。
虽然其中存在不少破绽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无奈大家都宁愿相信这个说法。
藉此可以论证到当初诸人慷慨激昂的狠言狠话,是何等的英明准确。
除了幸灾乐祸的小心思,便是忿忿不平的牢骚,每个人心里自是在想,如果当初顾学政挑选自己去浙州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比陈剑臣表现得好……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总是特别的快,婴宁听到耳里,哧哧冷笑,很不服气地要陈剑臣将事实讲出来,以平息非议。
陈剑臣淡然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爱非议就让他们说去,徒聒噪耳,改变不了什么。
这种时候,你越是和他们争辩,越是争辩不清,最后反而陷入自困了。
哼,反正我就是看不得别人说公子不好。
小狐狸朴素的立场观念总是不可动摇的。
第二百零一章 打脸三天后,风尘仆仆的顾学政一行人回到书院中。
顾不得休息,学政大人劈头就问陈剑臣在哪里,态度甚为恼火。
书院学监连忙回答说陈剑臣正在上课。
马上叫他来见我!顾惜朝的面色深沉得要滴出水来。
学监心里嘀咕,肯定是陈剑臣惹得学政大人不快了。
又联想到此子提前返回书院的行径,两两结合起来,答案呼之欲出,竟和近日生员们的猜测有几分吻合。
对于陈剑臣,学监并无好印象,不说别的,平时其他生员哪个不乐颠乐颠地给自己送礼?就陈剑臣没有,除了必须的节日礼外,其他了无表示,端是不会做人。
来到课堂上,学监打断了先生的授课,昂然道:留仙,学政大人回来了,命令你马上去见他。
众人为之哗然,纷纷对陈剑臣侧目而视,心里无不在想:这下陈剑臣可有苦头吃了,保不住学政大人一怒之下,直接就削了他的廪生身份,那就欲哭无泪。
陈剑臣镇定自若,倒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安的神色,向先生一拱手,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其实距离下课不久矣,好不容易挨到最后的一点时间过去,课堂完结,生员们便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要去看看学政大人会如何处置陈剑臣。
学舍庭院内,仆从搬来一张太师椅,请顾惜朝坐到了上面,两位同行去浙州的夫子一左一右,也搬了椅子坐着。
萧寒枫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但匆忙洗了把脸就赶出来,心情忐忑,暗暗为陈剑臣捏了把汗。
要知道陈剑臣留书出走后,顾学政当场雷霆大怒,差点没把桌子拍烂了;而一路回来,更是脸色阴沉,见不到一丝笑容。
留在学舍内练功的婴宁也听到了风声,蹑手蹑脚走过来,心里暗道:如果那学政大人敢为难公子,自己绝对不能袖手旁观的,定叫他没好果子吃。
在小狐狸眼里,可没有什么大人,只有公子。
不大一会,陈剑臣就随着学监回来了,快步站到顾学政面前,施礼恭声道:学生见过大人。
顾惜朝望着他,吃吃冷笑:本大人还以为你眼中已看不见我了呢。
陈剑臣佯作惊奇地道:大人何出此言?对于大人,学生一向都是毕恭毕敬的,绝不敢有半点不敬。
哼,少在我面前打哈哈,我问你,你可知错?陈剑臣道:事起仓促,学生不辞而别,没有当面向大人告假,的确是错了。
啪!顾惜朝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声音霍然,恰好被赶来看热闹的一众生员听到了,不禁被吓了一跳——学政何许人也,一州教育界的老大,对于生员而言,乃是需要高高仰望的存在。
得罪了他,几乎便等于自寻死路了。
别说科举无望,甚至还可能被剥夺掉秀才功名,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功名被剥,读书人还能干什么?人生的意义没了,人生的追求没了,哪怕不出门,都会被无数人唾弃讥讽,如斯情况下,本人更是只能自暴自弃,堕落至死了。
陈剑臣惹得学政大人发火,可是大新闻。
数以百计的明华书院的生员再也顾不得礼仪,涌在庭院外观看。
挤不到位置的,就搬来凳子椅子,垫高了伸长脖子,从围墙外偷看。
这些动静不小,顾学政当然看得明白,不由眉头一皱。
边上学监察言观色,马上朝外面喝道:你们何故在此围观,无端喧哗,还不快快退去。
就要赶人。
不料被顾惜朝一举手阻止了:无妨,既然大家都在,那都进来旁听吧,本大人有要事宣布。
此话一出,众生员无不倒吸口冷气:陈剑臣完了……不过他们平时和陈剑臣殊无交情,加上当初在参加代表资格上的分歧,这时候不由暗暗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嘿,自以为能代表书院参加才艺竞赛就了不起了?这下好了吧,没有本事还想出风头,弄巧成拙,活该!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进退失据,当惹此大祸。
与陈剑臣交好的王复和席方平面面相觑,都想不到事情会恶化演变到如斯地步。
在浙州,陈剑臣到底干了些什么,乃至于惹得学政大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处理?顾惜朝目光往外面一扫,人皆肃立,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喘一口。
他伸手撸一撸胡子,悠然开始陈述到浙州的历经,言简意赅,属于总结性的。
听着听着,大家就有点觉得不对路了,主题仿佛一下子就从陈剑臣绕开了去,莫非学政大人要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好显得他处理事情公正严谨,奖罚分明?果然,很快就说到生员代表在才艺竞赛上的表现:本次天下才子济济一堂,会聚浙州,而咱们明华书院的生员代表表现不俗,尤其留仙,在三关比赛中夺得两个甲等上品的佳绩,书法,诗词,冠绝当时,可谓大大给书院长脸了……什么?怎么回事?我没有听错吧……一片惊愕,个个都是瞠目结舌的表情,好像迎面被打了一拳般,整副面容都僵硬呆住了,鼻子嘴巴全部歪的。
在众人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陈剑臣忤逆得罪了学政大人的事实,先入为主,正满心期待地接受下一步剧情的发展。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急转弯,让他们一时间如何接受得了?陈剑臣的表现不但不是预想中的那般不堪,反而连夺两个甲等上品的成绩。
这个成绩,傻子都知道意味代表着什么。
怎么可能?但话语是从学政大人嘴里说出来的,可信度便等于百分百,不可能的,都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王复失声叫道:好个留仙,吓坏愚兄了。
席方平暗暗捏起拳头:我就知道,留仙本事大着呢,哪里会轻易犯错……鉴于留仙表现突出,才华横溢,乃国家之才。
本大人,以及横渠先生,两两联名特向朝廷上书,推荐留仙进国子监……又是一个重磅消息扔出来,更具爆炸性,直炸得一干人等七荤八素,半天反应不过来。
关乎横渠先生,天下读书人基本都是知道的,如此德高望重的学派领袖,声名卓越,在士大夫阶层,基本等于泰山北斗般的存在。
就算这个世界讯息再蔽塞,但有些东西是不可能塞得住的。
比如,名声。
这也是读书人天生爱求名的主因之一,有了名声,天下何人不识君?自然很能混得开了。
然而相比权利,名声尤为难得,能真正做到有口皆碑不是容易之事,诸如一般的读书人,能把自己的名声在本州府打响起来,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何况天下?横渠先生天下闻名,他却联名给陈剑臣写推荐信,保送陈剑臣进国子监,这一下,陈剑臣想不出名都难了。
呃……对于这个消息,其实陈剑臣本身都有些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两世为人,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已有一定的火候,知道凭着在开泰书院时的表现,顾学政不可能会重罚自己。
退一步说,以他现在的情况,有钱有人,也不怕什么惩罚。
不过他着实没想到顾学政和横渠先生会联名推荐他进国子监。
留仙学长要进国子监了……萧寒枫眼勾勾的。
先前一刻顾学政还在大发雷霆,现在徒然大变脸,丢出这个消息来,实在令人目不暇接,思维急转弯撞车。
在天下士子眼里,国子监属于神圣梦想的所在,尤其贫寒书生,对于国子监更是虔诚得不得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换取进读国子监的机会,很多人都愿意。
只是国子监门槛太高太高,进去的方式固然有多种,但无一例外条件都非常苛刻,寻常生员只能望洋兴叹。
名望之士和学政联名推荐,便属于一种方式,当归纳进特招生范畴。
然而这个方式的达成十分艰难,能同时得到名士,以及学政大人的青睐,难度起码好几层楼高。
现在,陈剑臣做到了。
相信等推荐书到了朝廷之上,批准书在三个月内就会下达,这基本就是走一个程序和过场,只要推荐者给力,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麻雀飞上了枝头,就算没有一下子变成凤凰,但也变成了一只高高在上的麻雀。
于是看往陈剑臣的诸多目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以及卑逊了,更多的还是掩饰不住的羡慕,乃至于妒忌。
而之前大放厥词的某些人脸上都是火辣辣的,仿佛刚被人大巴掌甩到脸上来了,又麻又疼。
哈哈,恭喜留仙了!王复的声音大而响亮,胸膛挺得高高的,他和陈剑臣走得近,以前就没少受到同窗们的冷落和疏远。
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把了,以他和陈剑臣的交情,陈剑臣飞黄腾达了,他受益岂会浅了去?晚上,就算架着陈剑臣,也要到遛鸟楼喝一顿花酒了……男人的友谊,总会在逛青楼的过程中升华——不是吗?第二百零二章 筹备国子监在京城——在天下读书人的心目中,国子监属于圣地;而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京城则为世界的中心,核心。
自穿越以后,陈剑臣心目中不只一次两次地幻想过,该在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段,在什么样的时机下去京城一趟,他甚至想过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直接举家搬到京城去居住。
向往大城市的繁华,乃是正常的人心本性,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然而陈剑臣却未曾想过,自己会进学国子监,且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去京城了。
消息有些突兀,但属于惊喜。
……留仙,你坐下来说话吧。
学舍庭院外面的生员们已纷纷散去,震惊也好,嫉妒也罢,哪怕想亡羊补牢地重新和陈剑臣交好都一样,这些情绪念头眼下都不适宜表达出来。
此时顾学政移步来到陈剑臣的学舍内,先是环视一圈,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陈剑臣的学舍四面墙壁上挂着不少条幅,都是他自认为还满意的笔墨作品。
聊斋的生意早就不经营了,聊斋二字,就成为了他书房的专用字号。
计划做书法店铺是当时的想法,想通过自己读书人的本事,卖字赚钱,改善家人生活。
但现在,这个想法已经过时了。
看着那些条幅,顾学政眼眸掠过赞赏之意,道:留仙如今你的字,可以卖半贯。
他所说的规格,就是说陈剑臣的字,一个字能卖五百文钱,算是很不错的价格了。
陈剑臣道:大人谬赞。
自己的字能卖高价,他当然不会推诿,只是有些客套上的讲究必须要做到位。
顾学政又道:留仙,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了,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
陈剑臣略一沉吟:大人,学生有一事不解。
顾学政似乎早就洞悉到他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道:你想问为何我们会推荐你进国子监?陈剑臣点一点头。
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凭着自己在才艺竞赛上的表现,就能让横渠先生和顾学政对自己青睐有加,联名推荐。
要知道这样的推荐名额几乎限定的,推荐了一个人,对应推荐的资格也就使用完了。
陈剑臣自问自己和顾学政的关系非亲非故,还曾有过摩擦;至于那开泰书院的院长横渠先生,彼此连话都没有说过半句。
突然间两者联名推荐自己进国子监,这惊喜实在来得有些蹊跷。
顾学政的手指在书桌上轻轻地敲着,似乎在整理思绪,又仿佛仅仅是制造一种适合谈话的气氛:实不相瞒,推荐你进国子监,其实是横渠先生的主意,然后先生说服了我。
陈剑臣消化着他这一句话的信息,若有所思。
横渠先生对你很看重,尤其你在驮马塔顶上写得那首诗,句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深得先生胸怀,他每每念及,都要喝一大碗酒……另外和你说一句,先生戒酒已三年了。
顾学政说到这里,大有深意地瞥了陈剑臣一眼。
在天统王朝,横渠先生身份有些特殊超然,他不但是新学领袖,桃李满天下,在整个士林中拥有非凡的影响力,而且其和先帝还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当今圣上正明帝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一次横渠先生难得地开了口,顾学政也是八面玲珑的人,一番思索后当即同意联名推荐了。
陈剑臣肃然道:感谢先生和大人的抬爱,嗯,不知先生安好?顾学政道:先生已经辞去开泰书院院长一职了……本来他想在竞赛之后找你说话,谁知道……哼!说到陈剑臣的临阵退缩,他始终无法介怀,同时觉得奇怪。
他乃是老狐狸一般的人物,对于陈剑臣留书所写的原因自是不大相信的。
想深一层,不可例外地也把因由归纳到了郑书亮身上去了。
然而木已成舟,事已至此,再逼问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徒然让双方产生芥蒂罢了。
既然联名推荐了陈剑臣进国子监,那么双方的关系就算很是亲近了,拉近了一大步,从严某种意义上讲,陈剑臣俨然已是他的门生了。
如果门生日后有出息,当老师的自然也风光。
横渠先生突然辞去开泰书院的院长一职,此事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正常的人事变动,很可能牵扯到其他更深层次的因素。
只是那些深层次的东西距离陈剑臣太远,却是他所不能想明白的,无谓劳神。
两人又说了些话后,陈剑臣就送顾学政出学舍。
顾学政新到江州当官,夫人子女都还没有跟随而来,却是一个人住的。
顾学政一走,王复、席方平、萧寒枫三人立刻冲了过来,王复还浑然不顾陈剑臣的白眼,直接给了他一个熊抱。
留仙,这下你青云直上了,可不能忘了咱们这一班患难朋友,没说的,晚上遛鸟楼,愚兄请!拂台学长所言极是,无论如何,这一顿酒,留仙学长都要去喝的。
陈剑臣笑着道:好吧,我答应便是了。
不过现在,却要先回家一趟。
要的要的,如此喜讯,岂能不先禀告高堂?陈剑臣难得的答应晚上赴宴,王复等人兴高采烈,便先出去预定宴席了。
公子,你这是要到京城进学吗?走在路上,婴宁轻声问。
陈剑臣微笑着道:怎么,你不喜欢去?婴宁湛然一笑:公子要去的地方,婴宁都喜欢。
听着这一句话,内心仿佛全部都融化了,化作软软的一团,暖暖的,陈剑臣情不自禁伸手去牵住了婴宁的小手。
两手一扣,小狐狸神情扭捏,低声赧然道:公子,我们在大街呢。
唔,大街就不能牵手?不是啦,可婴宁现在身穿男装呀。
果不其然,四下已有奇异的目光瞟了过来——大庭广众,一位公子亲昵地牵着一个俊俏书童的手,这幅景观,无论如何都很扎眼。
陈剑臣呵呵一笑,让小狐狸轻轻挣脱了去。
回到家中,阿宝见到他回来,怔了一下,惊喜地道:留仙哥,你怎么回来了?按照平时的情况,这个时候他肯定都是在书院的。
陈剑臣笑道:想吃你的饭菜,所以就回来了。
阿宝听得双眼笑成一条缝,心里暖乎乎的,道:那我现在就去做去。
丰盛的午饭很快做好,在饭桌上,陈剑臣把自己被推荐到国子监进学的事情和母亲说了。
莫三娘却有些听不大明白,问:留仙你这是要当官了吗?她搞不清楚国子监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只着重听到儿子要去京城了。
京城呀,天下间最大的城市,天子皇帝居住的地方,在乡野之间的传闻中具有无与伦比的地位。
于是在妇女心目中,能进京城的,都是当官的人。
如今听陈剑臣这么一说,端是喜从天降。
如果儿子真的当官了,那简直就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说出去的话,只怕整个景阳村都会被震住。
她更无法弄清楚官阶品级这些繁琐的区别,但不管大官小官,只要儿子当官了,那都是做梦都会偷笑出声的事情。
陈剑臣解释道:娘亲,孩儿还没有中举呢,只是有机会进入到一个更好的书院去。
莫三娘总算分清楚了,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不过很快,她转念一想,如果儿子真得能到京城的书院里读书,以后肯定更容易中举当官吧。
妇人的想法很是朴素简单,事实上就算中举,也未必马上有官当的,甚至更上一层楼的进士,想当官的话一样得多多打点,才有机会获得实缺外放,否则只能算是顶着品阶的虚衔。
两者有很大的区别,简单地说,实缺上位才算真正的拥有对应的权力,虚衔那是候补队员。
这一些门道,以前的陈剑臣不曾了解,而是到了后来才慢慢认识清楚的。
之所以分实缺虚衔,却是因为当下朝廷机构臃肿,官太多了呀。
基本上能塞人的位置都有人坐了,简直无立锥之地。
后面中举的人如果后台不硬,或者打点得不充分,就只能坐在家里眼巴巴等待朝廷的任命书了。
这个等待的时间,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都是有的,那真是等得头发都白了。
仕途之难如斯。
随后莫三娘就和陈剑臣说起筹备婚礼的事宜来,说主要的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吉日也已定好,定在六月初八。
陈剑臣一边听,一边点头,等母亲说完,就问银子够不够。
莫三娘道:银子花销都是阿宝在管的,母亲可不懂账目。
那边阿宝立刻抑扬顿挫,很有条理地开始汇报账目,一清二楚,非常分明,精确到就算买一文钱的红线都熟记于心。
洋洋洒洒,数以百计的款项,张口就念出来,居然分毫不差。
嗯,以前怎么没发现阿宝有当‘管家婆’的潜力天赋呢……这个不能浪费,应当好生培养一番才行。
陈剑臣心中很快就有了决定。
第二百零三章 数字因为陈剑臣的再三干涉,现在莫三娘已经不再纺织编布,拿出去卖了。
不过闲暇时候她还是会自娱自乐地在相伴多年的机器上织布。
然后将织出来的布匹裁剪缝制成衣服,给陈剑臣穿。
这些衣服,虽然款式有些单调,但非常的细致耐穿,一根漏出来的线头都找不着。
陈剑臣很喜欢。
不卖布,就不会有收入,故而养家的重任早早就交到了陈剑臣的肩头上,这也是他分内之事。
以前聊斋开张,卖字赚钱,所赚到的钱财数目自然都是由莫三娘在管理,并积攒起来。
对此陈剑臣是从不过问的。
莫三娘没有读过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对于账目计算,只能说略通。
这个略通之意,就是只能进行一些比较简单的小数目计算。
她以前卖布,属于小生意,基本没有什么账目可算,自然能胜任。
不过自从搬到了江州,帮儿子管理聊斋生意,买卖便变得有些复杂了,复杂到莫三年感到有些吃力了。
好在这时候有阿宝在,她跟随陈剑臣读书识字,非常刻苦,慢慢就接过了盘算账目的活计,并完成得井井有条。
对于这个知根知底的干女儿,莫三娘自是喜欢得不得了。
由于陈剑臣长期在外,基本上在家里就剩她和阿宝了,感情自非同一般。
于是,久而久之,莫三娘干脆把家里的财政大权都移交给阿宝打理了。
当然,这个所谓的财政其实是极为单薄的。
不卖布,不卖字了,主要进项就是陈剑臣每个月拿回家的一贯钱——这钱,他说是在书院中赚到的。
陈剑臣钱庄里有大笔款项,问题是他不敢拿回家来呀,见到如此庞大的财富,只怕母亲会当场晕厥。
况且,实在也没这个必要。
故而表面看来,陈家在江州城,只能算是中低等的家境,最值钱的就是一套房子了。
这次为了筹备陈剑臣娶亲,莫三娘可是和阿宝再三合计,这才订制出一套可行的方案来,主要都是阿宝在负责花销账目。
阿宝口齿伶俐,一口气把各种花销出处说了出来,分毫不差。
这才让后知后觉的陈剑臣发觉到她管理账目上的天赋。
对于这些花销去向,陈剑臣根本不在意,听完就过了。
饭后,他叫阿宝进书房来,先是夸奖了丫头几句,然后才说道:阿宝,你可愿学算术?算术一科,在天下各大书院都有课程,不过比较笨拙繁琐,主要以算盘为主要盘算工具,规则形式并无太大区别。
阿宝眼睛一亮,道:留仙哥,我当然愿意了。
陈剑臣略一沉吟,很快就在一张白纸上写下1234567890这样的字样来,却是当下世界还没有出现的阿拉伯数字。
这些宛如鸡肠子的字样一写出来,阿宝便睁大了眼睛,旁边婴宁也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弄不清楚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
陈剑臣干咳一声,觉得自己穿越者的优势终于可以慢慢展现出来了,能把一些实用的知识运用到这个世界之上,提高效率,总归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开始慢慢跟阿宝一个个地解说数字的代表涵义,以及最为简单的加减规则。
在学习方面,阿宝的天赋显然没有小狐狸那般突出,听了三、四遍后,婴宁已基本掌握上手了。
不过她并没有出声,而是再一次向陈剑臣投以惊奇的目光:公子实在太厉害了,他怎么就想得出这一套简易可行的方法来?还有上一次有趣的军棋。
嗯,实在很奇怪呢。
阿宝学习天赋比不过婴宁,可她刻苦肯学,性子坚韧,约莫一个时辰后,慢慢也明白过来了。
留仙哥,你这门算术太好用了,有了它,我都不用拿着算盘算账了。
确实,掌握了加减法,对于一般的账目,单凭口算心算就足以对付掉。
陈剑臣笑道:你觉得好用就行,常言道‘熟能生巧’,你以后经常运用,不用多久就会完全上手的。
嗯,我现在就回房间继续练习。
她要拿回房间自己研究,却是怕耽搁了陈剑臣读书的时间。
好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吧。
阿宝并没有询问这套计算方法从何处来的,因为对她而言,只需明确这个方法是留仙哥教的就可以了。
至于其他,并没有知道的必要。
她没有开口问,可不代表婴宁不问:公子,这些数字计算的方式,又是你做梦梦到的。
陈剑臣眨眨眼睛:我是想这么一说,只怕说多了你就不会相信了。
小狐狸咯咯笑道:只要你说了,婴宁当然会相信的。
陈剑臣大有触动,觉得自己真是非常幸运,穿越而来,虽然受过不少的苦,但得到的却更多。
躺在家里美美地睡个午觉,醒来后刚写一会字,王复三人就登上门来了,自是找陈剑臣去遛鸟楼吃酒的。
陈剑臣去浙州期间,王复和席方平偶尔会来陈家问候,因此莫三娘都认识,知道他们是儿子的同窗好友。
同窗之间,结伴娱乐游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随便交待几句,陈剑臣等人就出门了。
在门口处,王复望了一眼对面的金针斋,低声对陈剑臣道:留仙,鲁姑娘对你一往情深,你可曾想过该如何安置?陈剑臣问:依拂台兄意思?王复断然道:此女品貌双全,当娶之。
陈剑臣淡然道:六月初八,但请大家来寒舍喝一杯喜酒。
此言一出,王复等人都愣住了,半响才反应过来,纷纷大声道喜。
王复怨道:留仙瞒得好紧,若果愚兄此时不问起,再过几天才知道的话,我等连筹备贺礼的功夫都不够了,该罚!萧寒枫和席方平马上附和,要罚陈剑臣喝酒。
四人笑闹着,一路而去了。
在他们身后,金针斋门口依稀探出一张宜嗔宜羞的娇容来,脉脉地注视着陈剑臣的背影——依照习俗,他们在这期间是不适合私会见面的。
因此少女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看着那个快要成为她男人的书生,只想能永远这般看下去……第二百零四章 风波到青楼吃酒,其实并不一定就要这样那样,也可以很纯洁地听听曲子,看看跳舞,然后起身回家。
当然,这样的情况不会多见。
人不风流枉少年,但青年中年内心的不满足感更加突出。
况且,都到了地头上,朋友们打趣几句,姑娘们撒娇一番,多喝了几杯酒后,人就会陷进去了。
最要命的是在这个世界,如此行为不用担当半点的道德负罪感,以及于律法上的承担责任。
或者,单纯从男性的角度上讲,在这样一个世界社会生活,确实很容易沉溺进去。
……在路上,王复等人还在议论不休,言谈的主题核心自是关于顾学政和横渠先生联名推荐陈剑臣进国子监的事情。
对于他们而言,顾学政态度转变得太快,快得有些无法接受,难以理解。
明明还是一副雷霆模样,咋一转眼就变了呢。
难道说开始之时都是装的,故意如此给陈剑臣一个下马威而已?其中原因,顾学政已和陈剑臣说了个大概,横渠先生的作用毋庸置疑,但顾学政本身对于陈剑臣还是甚为欣赏的。
虽然对于这个年轻人临阵无端走掉的行为甚为不爽,可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内心的怒火早就慢慢的磨消掉了。
在书院中拍椅子扶手,还真是有许多形式主义的成分,却是要折一折陈剑臣的锐气。
顾学政老于政道,心思深沉,对于人心的驾驭甚为老道,自是很能把握到分寸。
陈剑臣同样如此,只是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不好多说,当前唯有含糊敷衍了过去。
王复诸人也是聪明人,见到陈剑臣的神色,当即识趣不再深究。
转而扯到萧寒枫身上,嬉笑起来。
原来中午时分,萧寒枫在街上时碰到了一家姑娘,那姑娘居然使唤一名丫鬟过来,送给他一只绣花鞋——绣花鞋乃是姑娘家贴身穿戴之物,意义非凡,送鞋子给萧寒枫,自然便有些私订终身的意思了。
当时恰好王复和席方平在场,两人看得眼珠子都鼓起来了。
萧寒枫样貌老成,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个美男子,在大街上居然有姑娘送定情信物,这让王复两人情何以堪?当即追问起来,这才知道萧寒枫和对方乃是旧识——以前萧寒枫曾经去过姑娘家替她画肖像,并且画过三回。
这三画,就把姑娘家的心给画走了。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复两人释然了,大为感叹,说萧寒枫走了狗屎运,得到了美人的青睐,或就此上演一出红尘雅事云云。
萧寒枫便涨红了脸皮,说此事断无可能,说女方乃是城东卞员外的掌上明珠,名叫凝然,小名胭脂,乃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其父卞员外为医者,在杏林中享有盛誉,眼界甚高,一直想把女儿嫁到豪门大族里去,占凤于朱门。
只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对象,女儿才待字闺中而已。
而萧寒枫出身贫寒,又只是一介平凡书生,正所谓门不当户不对的,很不符合当下主流的婚配方式。
每每念及身份上的差距,萧寒枫便有自卑之感。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对方送来的绣花鞋,藏在怀里,心想就算最后事不成,但还能当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听到了这件事,陈剑臣呵呵一笑,拱手恭喜萧寒枫,弄得这个萧春宫再度红脸。
看得出来,他对于那胭脂亦是很有好感的。
然而如斯事情,外人实在不好插口干涉。
四人谈笑着,不用多久就到了遛鸟楼。
王复早在里面订好了雅间,人来到,酒菜片刻间便上桌,很是丰富。
然后四名姿色不错的姑娘各执乐器走进来,开始轮番演奏。
一时间管弦悠扬,歌声渺渺,其乐融融。
一女表演之时,其他三女则笑语晏晏地走上来夹菜敬酒。
对于这般的饮食氛围,陈剑臣并不怎么习惯,简单地说有些放不开,毕竟平生第一回,生涩得很。
况且,身后还站着一个婴宁呢。
王复等人将婴宁视为普通的书童,不怎么在意,陈剑臣却不能。
加上他生性淡泊,本就不喜在风月红粉中打滚,还是正襟危坐地大快朵颐的好。
哎呦,王公子你有阵子没来了,当罚三杯哦!人未到,声先来,一个满面扑粉的老鸨手里摇着一把小团扇,一步三摇的走进来,脸上不但堆满了脂粉,更堆满了笑容:席公子,萧公子,你们好……咦,这位公子倒面生得很,难道是第一次来的,王公子可否给介绍介绍?妇女的目光很是毒辣,一圈儿下来已把酒桌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笑容满脸,一番话中将其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尽显无遗。
王复笑道:王妈妈,这位乃是陈留仙陈公子,我们书院的廪生。
陈剑臣进学国子监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确定,却不好亮这一层身份出来。
否则的话,定能使得这老鸨刮目相看。
对于这个名字,那王妈妈却是不曾听闻过的,只当是王复的同窗,虽然有个廪生身份,但在她眼内也不算有什么了不起。
看其衣着朴素,料想不会有什么来头。
然而她常在欢场周旋,内心真实想法绝不会轻易显现于脸上,笑道:原来是陈公子,难得前来捧场,日后可得多多来哦,来,我敬你一杯。
说着,就很熟练地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则递给陈剑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剑臣倒没有多加推诿,接过酒杯就喝了。
王妈妈是个大忙人,敬完一圈酒后就笑眯眯着出去了,要到别的雅间去赶场——拉拢客人,都是身为老鸨的基本功夫。
毕竟青楼作为标准得服务行业,服务态度不可或缺。
陈公子,雅翠也敬你一杯。
四位姑娘中,其中一个身材高挑,长着一对水汪汪桃花眼的一阵香风地来到陈剑臣身前,举手却只倒出一杯酒来。
先自己抿了一口,然后将酒杯递过来。
媚眼如丝,勾勾的盯着陈剑臣。
此女善于观察,看起来陈剑臣年纪最少,但在王复等三人中,居然都隐隐以他为首的样子,实在有些奇怪。
不禁多观察了陈剑臣一番,竟越看越是中意:少年剑眉朗目,鼻子隆准,英气中不失文雅,书卷气内又裹挟着一股极其沉稳的气质,在读书人当中可谓鹤立鸡群的存在,真美男子也。
最难得的是,看其模样,仿佛第一次来欢场,可是难得一见的童子鸡级别的,不由便动了些小心思。
她向陈剑臣敬酒,自己先抿了一口,再将酒杯递给陈剑臣。
这可是有个名堂,叫做留情酒。
说白了,就是说喝了这杯酒,晚上便请公子留下过夜吧——当然,情归情,该给的过夜费还是要给的。
王复三人算是老鸟了,尤其王复,在遛鸟楼中也称得上是一位常客,VIP级别的金主,否则那王妈妈哪里会专门来雅间敬酒?他们自是明白小翠这一杯酒的涵义,纷纷起哄。
要知道今天王复请来雅间弹奏歌舞助兴的四位姑娘,个个青春貌美,都有些身份,层次不低,等闲时候要包她们过夜,还得费一番周折,洒下许多银子才行。
眼下陈剑臣一声不吭的,雅翠就自荐枕席了,当真是人与人之间有差距啊。
陈剑臣虽然不明白什么留情酒,可对于其中的暧、昧自是了解的,不禁一皱眉毛,正想着要用个什么方法推了去。
公子,请喝酒!那雅翠见到陈剑臣面现窘迫之色,心中莫名的欢喜,于是更进一步,挺起鼓鼓的胸膛,几乎要凑到陈剑臣的面前去了,臀部扭出一道蜿蜒的曲线,准备等陈剑臣喝了这杯留情酒,就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去。
哎呀!她心头的小心思刚涌起,手腕莫名其妙的一抖,而且是诡异的往后抖的,剩下的大半杯酒全部泼了出来,淋漓的倒在她自己的胸口处,把胸襟全部打湿了。
在此过程中,可没有任何东西触碰到她的手,却不知为何她会如此不小心。
不说别人,就连她自己都是一头雾水,赶紧用手捂住打湿的胸口,娇声道:陈公子,酒水没有泼溅到你吧。
这一句话,还是显示出作为一位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的素质来。
陈剑臣仿佛已听到了后面婴宁恶作剧般的笑声,表面不动声色,道:我没事。
那妾身先去换一身衣衫……微微垂着头,走出去了。
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小风波而已,并不会影响大家的兴致,倒是忽然间门外传来的一声暴喝,一下子把诸人饮酒作乐的情绪全部打烂了:什么?你说那鲁公女从良了?这一声喝,犹如霹雳一响,就算雅间关住了门,但本来就差劲的隔音效果,哪里听不到?答话的是那老鸨王妈妈的声音:禀告宋帮主,鲁公女真得在年前就从良离开本楼了,妾身如何敢欺瞒帮主?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先前的大方从容无影无踪,很是畏惧的样子。
哼,你敢让她从良,可曾问过本帮主?声音霸道,说出来的话,更是霸道。
第二百零五章 妄为外面的言语涉及鲁惜约,不但陈剑臣,就连王复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然后把目光投向陈剑臣那边,生怕他会发怒暴起,出去与人争执。
对方虽然看不见面目,但声音奇大,似打雷,霸气十足,况且自称什么帮主,一听就知道不是善类,乃是江湖中的人物。
这些人物,往往就是亡命之徒的代名词。
这天下间有朝廷,怎么会没有江湖?但所谓江湖,绝非武侠小说所写的那样,门派林立,占据名山大泽,永不止休地进行正邪相争之类的,却是更接近现代的拉帮结社,盘踞在各大州府之中,控制经营各类的生意,收取保护费等等,自免不得作出许多横行霸道的事情来。
龙蛇混集,黑白通吃,遇到这些人物,寻常百姓哪里敢声张,大部分都是忍气吞声了事,惹不起尽量躲开就是了。
那王妈妈道:宋帮主,妾身也不愿意让她从良啊,无奈当初这丫头死活不肯签订卖身契,我怕把她逼急了会一拍两散,就暂且答应收留她下来。
想着慢慢磨掉她的性子,耗得几年她就会屈从了。
熟料年前她说回去祭拜爹娘,再回来时就提出跳出合约了……鲁惜约跳出合约,一方面占了理,另一方面也是付出了大量的钱财,这才换得一个自由身,到城中开金针斋。
宋帮主冷哼一声:王妈妈,当初本帮主离开江州之时可是对你说过的,这鲁公女本帮主要定了。
王妈妈噤若寒蝉,不敢搭声——这宋帮主单名叫崇,乃是北方虎豹盟的副帮主,武功高强,可裂石开碑,杀人如麻,正是噩梦般的人物,招惹到他等于是招惹到了阎罗王,简直自寻死路。
宋帮主又冷声问:如今那鲁公女在什么地方?王妈妈知无不言地道:据说她在东郭街头处开了一间医馆,叫金针斋什么的。
宋帮主一愣,失笑道:不做婊子改做大夫了,倒是有趣得很。
正好,待本帮主去见识一番,看她能有什么本事,能走得出我的五指心。
说完,大踏步走了。
那王妈妈如释重负的拍拍胸口,嘘一口气:吓死我了……雅间内,陈剑臣霍然而起。
王复瞧得明白,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把他抱住:留仙莫要冲动,我们报官吧。
萧寒枫也开口劝道:就是,留仙学长,你现在深得学政大人青睐,不如直接请大人出面的为好,谅那厮也不敢轻举妄动。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在他们看来,陈剑臣始终是一个斯文读书人,要他和江湖人正面冲突打交道的话,那不等于秀才遇到兵了吗?会吃大亏的。
陈剑臣拉开王复的手,道:报官的事情再说,现在人家可是打到家门口了,自得去‘接待’才行。
他说得云淡风轻的,但内心已动了真怒。
对方辱及鲁惜约,就是辱及他,叔可忍婶不可忍,别说那宋帮主不放在他眼内,就算很厉害又如何?陈剑臣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迈步开门,带着婴宁就走出去了。
房间内王复三人面面相觑,萧寒枫一跺脚,失声叫道:这该如何是好?三人之中算席方平最为冷静,他可是见识过陈剑臣能进入地府,能和地府山神拼斗的手段,道:不如我们先跟上去看看吧,留仙不是莽撞之人,料必会有解决的方法。
于是三人也匆忙离席,紧跟陈剑臣而去了。
……今天,正是个艳阳天,虽然近黄昏,太阳西斜了下去,但仍煌煌的发出灿烂的光线来,染得半天霞红,煞是美丽。
庭院中,鲁惜约托着下巴,看得这一副肃穆辉煌的日暮之境,不禁有些痴了,思绪云游天外:再过得一段日子,自己就能嫁入陈家了……多时的对门相望,终于得偿所愿,这就是幸福,而且是一辈子的幸福。
想到这,她嘴角微微地弯出一抹甜甜的笑意,别有引人入胜的一番韵味。
鲁惜约本就是长着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此时更是显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心有所托,充满爱恋的女子,本就是容光焕发的。
其实一直以来,少女的要求就不算高。
在苏州之时,一颗软弱无依的心早就托付了过去,简简单单的,哪怕对于陈剑臣的了解很是肤浅。
但在这个盲婚哑嫁的世界,男女双方的了解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远不可即。
然而有些人,只要见上一面,看上一眼,就能决定一辈子的了……少女的思绪又飘到更远的日子,飘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境:繁华忙碌的街道,川流不息,一个是乘轿经过、青楼里的头牌清倌人,一个是偶然喝醉了酒,落拓地在街边坐下来歇息的少年书生,命运却在那一刻就定格了下来。
现在,应该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
嘴角的笑意霎那间犹如湖面被投了巨石,涟漪一下子就慢慢扩散起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
忽然间丫鬟翠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因为跑得急的缘故,绊倒了门槛上,差点摔倒。
鲁惜约秀眉一蹙:翠儿,怎么啦?翠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近前,道:小姐,外、外面来了一群人,很凶。
鲁惜约一怔,脱口问:都是些什么人?翠儿摇着头回答:不知道,都是些五大八粗,凶神恶煞的汉子……哗啦就冲进了前堂,拍打着桌子要小姐出去。
听到这些,鲁惜约不禁吃了一惊,如此阵仗,少女哪里经历过?自从开起这金针斋,过程绝不算顺坦,但都咬着牙过来了,没料到好事将近之时,居然又闹起这一出,难道老天爷就看不得自己稍稍顺意吗?少女蓦然一咬牙,明眸闪过一抹决裂的神色,举步要走出去。
翠儿慌忙把她拦住:小姐,你不能出去呀。
那些粗蛮汉子个个气势凶悍,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冲进这金针斋,显然就是为了鲁惜约而来的,她一出去,不等于自投罗网吗?鲁惜约面露苦笑:翠儿,我不出去就能躲过去了吗?这翠儿倒是伶俐,道:小姐,要不我去寻个梯子来,你先爬墙出去到陈公子那里躲一躲。
想到陈剑臣,鲁惜约一颗心莫名地沉稳了许多。
翠儿便去寻梯子,只是医馆之中本就没有添置这些家什,根本找不到,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鲁惜约忽道:翠儿,我还是出去应付一下吧,免得珠儿在外面受难。
珠儿是她另一个随身丫鬟,此时却被扣留在了前厅。
小姐!翠儿却急得要哭出来了。
鲁惜约抚摸着她的头发:翠儿不哭,不要怕,朗朗乾坤,他们定然不敢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来。
况且,事情闹得这么大,公子肯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说到这,平添几分胆气。
翠儿便止住惶恐之意,转念一想也是。
金针斋就在陈家对面,这些汉子冲进来,陈家的人肯定知道了,彼此一向交好,又是未来的亲家,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那陈公子是个读书人,打不过对方,但能报官呀。
于是,两人便壮起勇气走出去,还没有到外堂,就听到怒喝声:你家小姐怎么还不出来,惹得本帮主火起,一把火烧了这金针斋。
声音入耳,记忆里一尊如铁塔般威猛的影子蓦然闪现出来,满脸横肉。
那时候其是和江州县衙的几个大官坐在一起喝酒的。
鲁惜约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如纸一般。
砰!却是外面摔了杯子,然后有女子的惊呼声。
鲁惜约心头一乱,立刻冲了出去。
金针斋的前堂本就不宽,眼下坐了七、八条汉子,个个虎背熊腰的,顿时更显得空间逼仄,无形中给予人一种烦闷得压迫感。
当中一人,身高近乎两米,一身爆炸般的肌肉撑得蓝色的衣衫都包裹不住,双目如铜铃,光芒莹莹,光是被他瞪着,人就会油然生出畏缩之心。
地上瓷片零碎,散得到处都是。
鲁惜约一出现,巨汉的目光就转过去,盯得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大笑道:小美人终于舍得出来了,那我们就走吧。
少女强自压制住内心的惊慌: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眼里就没有王法了吗?哈哈哈!这句话却引得一片哗然的笑声,巨汉的笑声尤其大:小美人说话端是风趣,快快随本帮主走吧。
伸手就去抓人。
他巴掌如蒲扇大,一爪探出,就算没有用上武功,少女也是难以逃避的。
鲁惜约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胆大妄为,在城府之中敢动手强抢民女,简直无法无天了。
慌乱之下,虽然堪堪躲掉了巨汉的爪子,但也狼狈的摔倒在地上。
又引得众汉子一片大笑——他们乃江湖草莽,根本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用来发泄的。
你们,似乎很开心呀!猛然一声冷冷的话语从门外穿入,随着声音,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走了进来。
声音冰冷,神色也是异样的冷静,眸子漆黑如星辰。
不知怎的,被他看了一眼,那些恣意狂妄的笑声就像被刀子砍断了一样,骤然从中间断掉。
第二百零六章 黑白你们,似乎很开心呀。
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狂妄的笑声顿时停歇,本来摔倒在地的鲁惜约全身不知从哪涌起一股力气,迅速爬起,冲出来,躲在陈剑臣的身后。
嗯?巨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出现的少年,皮笑肉不笑地道:想不到居然有人会出来当英雄,你是什么人?在他看来,鲁惜约以前不过是青楼里的清倌人,从良后断无什么靠山,至于街坊邻居什么的,更不敢轻易出头——普通百姓人们,最怕的就是麻烦!世有强盗,有恶人,可陈剑臣也没想到对方胆大妄为至极,在城府中就敢动手掳掠妇女,在这种人面前,王法竟脆弱如纸,一点约束作用都没有,幸好自己回来得及时,否则还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人,身后肯定有着不同凡响的官府势力撑腰。
对于其中的弯弯道道,两世为人的陈剑臣比谁都看得清楚,不外乎黑白混杂,权财交易之类的。
我是她的丈夫,你说我是什么人?陈剑臣一手拉住鲁惜约的手,朗声回答。
少女的手细滑娇嫩,柔弱无骨,或者是因为受了惊吓的缘故,很冷。
冷得陈剑臣有些心疼——当彼此的关系在名分上确定了下来,就不会再刻意的掩饰,以及畏缩。
被陈剑臣的大手握住,鲁惜约的心神很快就平定下来,同样的抬起头,甚至敢以露出了愤怒的目光,要通过如斯方式来证明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和男人同仇敌忾,生死与共。
巨汉微微一愕,忽而怒道:小子信口开河,小美人身形婀娜,面皮未开,眉毛不散,分明还是处子之身,哪里来的丈夫?我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强出头的好。
否则……吃吃冷笑!此时莫三娘和王复三个,以及一帮街坊邻居都闻讯赶了过来。
不过一般邻居们都围得比较远,只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观望事态发展。
官差大哥,就是他们要抢人!这时候,阿宝带着四名巡逻的官差走了过来。
阿宝也是敏慧,第一时间听到风声后就赶紧去找官差了。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内,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强抢民女,速速给……咦,这不是宋协管宋大人吗?走进屋子,官差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率先一声大喝,可随即就看见了铁塔般的巨汉,威风凛凛的台词立刻中断改变,连忙称呼起来,活脱脱变色龙。
巨汉却不认识他,浓眉一皱:你是?那官差陪着笑道:宋大人贵人多忘事,自然记不知小的了。
昨天大人在和王总兵喝酒,我就在边上站着的。
两边一搭讪,笑哈哈,味道全然变了。
见到官差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瞎子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加上称呼对方为大人,难道说他还是个官?阿宝一愣神,脱口道:官差大哥,你们这是……那官差面色一沉,官威十足地道:你这丫头好不胡闹,这位宋帮主乃是刚刚上任的州府协管大人,怎么会是强盗?原来前一段时间江州暴雨不断,鉴江河河堤大有决堤的危险。
这一决堤,水淹千里,不知会有多少村庄受灾。
到了那时候,灾民如蝗,就会涌入江州城中讨饭吃。
灾民多了,江州的治安就大成问题,于是江州张知州灵机一动,上奏朝廷,特申请要从民间招募青壮,成立城府协管队伍,专门负责安顿灾民,维持秩序,以及从事整顿市容工作等。
于是,本来虎豹盟的副帮主宋崇摇身一变,就从一个江湖人变成了官。
至于到底是怎么变的,却不足为外人道也,反正就那么回事,和金钱脱不开关系。
以前常说学而优则仕,现在该说钱而多则仕了。
前财可通神,何况买官?宋大人,你是来这里视察工作的吧。
那官差察言观色,心思玲珑,登时一个软梯子递过去。
协管一职,从八品而已,芝麻绿豆的小官,可手里的权力不小,负责江州城府的民生秩序。
而不管什么样的,凡是和民生挂钩的,定然会财源滚滚。
加上宋崇出身威猛霸道,往高处说那是江湖高手,往低处说就是一流氓地痞。
但不管如何,这样的人都是他一个小小的官差所能得罪得起得。
不能得罪,就要多拍拍马屁。
果然,宋崇哈哈一笑:不错,本帮……本大人上任伊始,自然得四处走走,了解地方人情,不料来到这金针斋,却受到不法之徒的攻击,居然敢拿杯子偷袭本大人。
他一伸手,就指着地上许多破碎的瓷片。
此人身材高大,貌似粗横,实则巧舌如簧,轻轻一句话,就把整件事请给颠倒过来说了。
鲁惜约等无不又惊又怒,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在这方面,要她们和宋崇交锋,简直不堪一击。
那官差顿时很配合地道:还有这样的事?袭击朝廷命官,端是罪大恶极……陈剑臣突然哈哈一笑。
官差双眼瞪起来:你笑什么?陈剑臣一摊手:想笑就笑,难道还需要官差批准吗?官差勃然色变: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阻差办公,料必不是什么好人,先拿回去审问一番。
他们都是办差十几年的老油条,对于扣帽子,混搅视听,转移重心的勾当早已不知多熟了,张口就是一套。
说完,一挥手,两个官差就要拿着铁链动手了。
你们敢!陈剑臣舌绽春雷,先在气势上镇住对方:你们不问黑白是非,胡乱捉人,也配当差吗?见他气势凛然,没有丝毫怯弱之意,官差们一时间还真不敢胡乱下手了。
很多时候,讲的便是一个气势!此时王复、席方平和萧寒枫都冲了上来,和陈剑臣并肩站立在一起:我们乃是明华书院的生员,有功名在身,你们不得随便拿人。
王复又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他乃是顾学政顾大人的得意门生陈剑臣。
顾惜朝和陈剑臣之间眼下虽然没有师生之实,但既然和横渠先生联名推荐其进国子监,已相当默认陈剑臣为门生了。
呃……官差们毕竟不是黑衫卫,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加上王复又抬出了顾学政的名头来,不由大是踌躇。
宋崇双眸精光闪过,心中已有决断,哼了声:本大人不和你们计较。
一甩手,率先走了出去。
临近到门口,霍然回首,对着陈剑臣道:陈秀才,你这娘子长得如此标致水灵,可得看紧点,免得哪一天就不见了。
哈哈哈!留下一番场面式的大笑,扬长而去了。
他一走,那些彪悍的大汉以及官差们当然跟随其后地离去了。
离去之时,那领头的官差还朝陈剑臣一抱拳,却是打着万事留一线的主意,要知道他日如果陈剑臣高中,榜上题名,要清算旧账的话,他们可要倒霉了。
身为最下层的官吏,摇头草才是最适合的定位。
说起来要摇来摇去,端是很辛苦的。
陈剑臣抱拳对王复三人道:多谢大家仗义说话。
三人连忙还礼。
王复道:留仙你这是说什么话,愚兄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难道能坐视你被别人欺辱不成?席方平又道:留仙大恩,方平没齿难忘,就算要动手,我也会撸起袖子上来帮忙的。
萧寒枫亦道:可不是?学长有难,我等如果畏惧不前,那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这时莫三娘慌张进来,拉着陈剑臣的手:留仙,你没事吧?陈剑臣微笑着道:没事。
莫三娘叹道:怎么莫名其妙会招惹到他们呢?民不与官斗,一向根深蒂固,她属于传统式的妇女更是深受影响,说不担忧根本不可能。
边上鲁惜约面容一紧,走出来道:都是我的错……陈剑臣一挥手打断:不关你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时候不早了,做晚饭吃吧,我饿了。
晚饭是在金针斋做的,王复三人自是都留下来用膳,吃饱喝足后才告辞离去。
离去之时,萧寒枫一摸身上,面色顿时一变。
王复问:寒枫,怎么啦?萧寒枫急道:绣花鞋不见了。
那绣花鞋,就是卞家小姐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本来贴身藏在怀内,不料现在却没了。
听到他遗失了东西,众人纷纷帮他寻找,可哪里还找得着?不知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被别人拣走了。
绣花鞋丢失,萧寒枫大为沮丧。
虽然门户之见注定他和卞家小姐有缘无分,可藏得一件对方的私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能拥靴而眠,慰藉相思,睹物思人一番。
没想到如今连鞋子都留不住,叫他如何不懊恼?王复诸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很套路化地安慰他,然后提议结伴再去别的地方喝酒,要用酒水浇愁肠,却被萧寒枫拒绝了,他一个人满怀心事的先行离去。
第二百零七章 旖旎留仙,我是不是很没用?月色洒落下来,庭院树木婆娑,偶尔有风吹过,枝叶摇曳,在地面上烙下零碎的不规则的图形。
金针斋后院中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亭中陈剑臣和鲁惜约相依而坐,任由月光沐浴在身上。
少女神色迷茫,呆呆地仰着头,眼神空空的,仿佛没有焦点:可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了,但为什么有些事情怎么都避不开,逃不掉?念及白天的遭遇,心有余悸,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纠结到了一块,理不清,找不到答案。
这一次,又是陈剑臣挺身而出,为了她而得罪了黑白通吃的宋崇,于是在少女的心中,觉得自己完全成为了陈剑臣的累赘,一直在拖累他,而无任何的助力建树,哪怕想亲自下厨做个小菜来表示心意都做不到。
她阅人多矣,了解像宋崇这一类人,官不官,匪不匪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手段都会施展而出。
今天得罪了他,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不顾一切报复打击,稍不小心,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莫名的,鲁惜约又想起那仇人李逸风。
只是相比李逸风,宋崇却更霸道,更不择手段,更难以应付。
这一次,没有了皇甫父女的臂助帮忙,留仙还能化险为夷吗?如果他受到了什么伤害,就是自己害了陈剑臣。
坊间已有不少的议论响起,很自然又翻起她那清倌人的卑贱出身,隐隐间把她形容成了只会招蜂惹蝶的害人精……这些非议,大都出自妇女之口;而那些妇女,其中不少人都曾接受过鲁惜约的针灸治疗,可以说是她的病人。
然而事端一起,流言蜚语满天飞,妇女们所记的就不再是少女精湛的医术,以及解除她们病痛的恩惠了,更多的却是心中涌起的妒忌。
这些妒忌,既源于少女的美貌,也来自妇女对于丈夫们每当经过金针斋时都会偷看几眼的干醋!鲁惜约耸然发现,不管她如何的与人为善,如何的救死扶伤,但出身青楼的污点始终洗脱不去,一直都像大山般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
原来所谓从良,只是一件笑话。
这林林总总,从根本上动摇了少女的信念,由于价值观上的自我否定,而产生出许多自卑自怜的负面情绪,乃至于开始思索生存有无必要那一类近乎要轻生的念头了。
留仙,不如你去和伯母说,把我们的婚事退了吧。
纵然百般不愿,但还是说出了这一句。
月光内,有晶莹的泪水悄悄滑落——莫三娘出身乡野,性子淳朴,不去计较那些闲言碎语,可鲁惜约本身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陈剑臣蓦然伸出手去,轻轻覆盖住少女的额头。
鲁惜约觉得奇怪,问:留仙,你这是……你没有发烧。
陈剑臣很认真地道。
鲁惜约轻轻咬着红唇:我当然没有发烧。
所以你不该说胡话。
陈剑臣与她面对面,四目相对,一字字地说道。
我……余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去就被陈剑臣给堵住了,堵上来的是少年的嘴。
陈剑臣的这一记堪称狂野的动作,彻底把少女惊住了,只觉得自己的红唇被吻住,脑海嗡的一响,霎时变得空白——要知道,以往陈剑臣给予她的印象,都是文雅而且礼貌的。
礼貌得近乎冷漠,总是若即若离,更不曾做过什么超越礼仪的事情来,哪怕第一次拥抱,都能感觉到这书生全身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紧。
如此生涩的反应让少女既感到喜欢,又觉得尴尬,总像是自己在主动勾引他一样,常常让内心有一股莫名的内疚感。
同时对于陈剑臣不开窍般的榆木疙瘩表现有些嗔恼,会埋怨他不解风情……但眼下,今晚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来得突兀而且迅猛。
猛烈到鲁惜约都不知如何面对是好,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坐在那儿任由陈剑臣予取予求,自己反而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唇合,唇分。
陈剑臣继续看着她,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可恶:现在,你不会再提什么退婚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在说,你的清白都被我夺去了,就是我的人了。
鲁惜约整个人怔住,两片红霞却早已飞上了双颊,烧得一颗心都在怦怦怦地乱跳,脑子乱糟糟的,基本丧失了组织言语的思维能力。
她固然出身青楼,见过许许多多儿童不宜的情景场面,可作为一个清清白白的清倌人,时至今晚这一刻,她才深刻体会到:没吃过猪肉就是没吃过猪肉,就算天天望着猪跑,都是不可替代的。
第一次的滋味,很眩晕,很奇怪,就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一样……并且,还很想尝试第二次呢。
其实陈剑臣也想。
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培养出来的谦谦公子,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什么的,一言以蔽之:想好了就去做!亭子内的气氛似乎突然凝固了起来。
许久,鲁惜约终于适应了过来,鼓起勇气问道:留仙,你真不是因为可怜我同情我才答应我们的婚事的?陈剑臣一耸肩:你又开始说胡话了,难道还需要治疗一次?刚才那双唇结合的亲昵居然被他当做是治疗,少女不禁一跺脚:哪里……我是真得很想知道。
陈剑臣稳稳地抓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少女娇躯一颤,晶莹的泪珠不住地往下掉,然后整个人扑进了陈剑臣的怀里,她抱得是那么的紧,几乎想要把自己的身躯揉进陈剑臣的体内,合为一体。
时值夏天,天气颇热,大家的衣服穿得都有些单薄,如此亲密的拥抱,衣衫似乎都失去了膈膜的作用。
陈剑臣顿时感到娇躯如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尤其少女的双峰,正要命地顶着自己的锁骨处,甚至能亲切感受到两点的凸起……少年人血气方刚,何况驾驭强壮的身体的是一个现代化的灵魂?剑及覆及,一双大手早已绕过去覆上那极富弹性的翘臀之上。
敏感地带受袭,鲁惜约全身一抖,顿时软了下来,变得整个人都挂在了陈剑臣的身上,吐气如兰,媚眼若丝。
面对这一副千娇百媚的姿态,陈剑臣内心隐藏着的那头猛虎终于被彻底引动,右手一翻,已从衣衫间的空当里钻进去,非常准确地握住一团柔腻。
手感如牛奶般丝滑,弹性十足。
要害被抓,少女一声嘤咛,小嘴微微地张开着……小姐,我可以过来吗?就在一发不可收拾之际,丫鬟翠儿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嗯……鲁惜约赶紧脱身开去,本想站起来,可全身怯弱无力,只能保持坐着的姿态,一张脸早就像熟透的苹果,低着头,却连有些凌乱的衣衫都没有整理。
看上去,倒像被人捉住偷情的可怜儿。
陈剑臣干咳一声,问:嗯,怎么啦?回禀公子,莲子羹做好了,正准备端过来给你和小姐吃。
那端过来吧。
很快,翠儿就端了两碗莲子羹放到亭子中间的石桌上,偷眼看了看螓首低垂的小姐,不由抿嘴一笑,然后很识趣地又离开了。
她走后,鲁惜约才敢抬起头,两颊红晕未散,白了陈剑臣一眼:没想到你这么坏。
神情似嗔似喜,风情无限。
引得陈剑臣内心又是一阵躁动,这种娇媚的女儿情态,对于正常的男人实在太具有杀伤力了,双臂一伸,又将少女拥入怀里,就要上下其手。
留仙,留到我们大婚那一天好吗?少女忽然说道。
陈剑臣一愣,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双手不再乱动,道:嗯,好吧。
如果你真想要,我也是可以的。
生怕男人会生气,鲁惜约马上补一句。
陈剑臣昂然道:你看我像是那种急色之徒吗?鲁惜约咬牙一笑,瞥了一眼男人隆起如蛇的某处,脸色不禁又绯红而起。
陈剑臣自是意识到了己身的变化,可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平息,自己眼下更没有那要硬就硬,要软就软的莫大本事。
他修炼的是正气,不是四大皆空的禅理,也不是古井无波的道法,更不是存天理灭人欲死板教条。
正气就是正气,聪明正直,但对于正常的人道需求是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的。
你一定很难受吧。
有点。
那我帮你。
怎么帮?陈剑臣还来不及发问,少女就乖巧地俯身下来,纤手轻拨,解开了裤腰带。
随即陈剑臣就感到自己那一根火热被一处湿润温和的所在所容纳了进去……一时间,娇喘细细,旖旎无限。
就连天上的明月都似乎感到害羞了,悄悄躲到了云层里。
第二百零八章 坦白返回家中,莫三娘还没有睡,见到他回来了便问道:留仙,惜约没事了吧?陈剑臣回答:孩儿已好生安慰了她一番,没什么事了。
其实这句话应该掉回头讲才比较符合实情,不过有些事情本属于两个人的私隐,自不能公之于众。
那就好。
莫三娘一声叹息。
对于聪慧伶俐的鲁惜约,她是甚为喜欢的,否则也不会主动替儿子去撮合提亲。
没想到凭空生出这一桩事来,莫名的出现了一片阴霾,不担忧就是假的:那你呢?陈剑臣一怔:孩儿能有什么事?莫三娘道:那恶人可是官来着。
一官字,巍巍然,压在平民百姓头顶上数千年,积威不知多少时代,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心坎上,等闲不敢触犯。
陈剑臣微笑道:母亲多虑了,孩儿有秀才功名在身,哪怕他是官也不能轻易做手脚。
况且,学政大人推荐孩儿进读国子监,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说得是实情,但更多的是要安抚母亲的情绪。
其实有些事远比表面上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还不如不解释,以免母亲更加的担心。
学政大人的面子果然够大,莫三娘果然显露出了轻松的神情来:这样就好……又说了些闲话,就让陈剑臣回书房中了。
婴宁在书房,本来阿宝也在的,可她知道陈剑臣回来后,先是出来见礼,然后就去煮夜宵去了。
夜宵是三碗鸡粥,面上撒几粒葱花,香喷喷的。
三碗粥,陈剑臣一碗,阿宝自己一碗,婴宁一碗,三者都稀里哗啦地吃着,尤其婴宁,吃得那一个快,到最后,一粒米都没有剩下,眼巴巴地瞧着陈剑臣,似乎还想吃。
诺,给你。
陈剑臣递过来的是一只鸡腿,不大,有些纤细的模样。
婴宁顿时笑意盈盈,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毫不客气地接过,放进嘴巴里。
留仙哥……阿宝有些急了——这鸡腿,可是她特意留出来,给陈剑臣补身子的,怎么随便能给婴宁吃了呢?对于陈剑臣和婴宁之间的关系,阿宝早就感到有些奇怪,本来只觉得是留仙哥为人随和的原因,不讲架子。
然而不管如何,再怎么平易近人,主人始终还是主人,书童毕竟是书童,如何能亲和到这个地步呢?陈剑臣一摆手,示意道:阿宝,时到如今,有些事情该是告诉你了。
嗯,你能保守住秘密吗?阿宝精神一振,觉得留仙哥从不曾这般郑重地和自己说话,一种被信任的热血直冲头脑,马上道:留仙哥,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打死我也不说。
听她说得趣致,陈剑臣哑然失笑:倒也不必如此隆重,其实这个秘密是关乎婴宁身份的。
呃……小狐狸耳朵一竖,好奇地望过来。
阿宝更觉得纳闷,搔搔头,问:婴宁的身份?当初陈剑臣带婴宁回来,编造了一个借口,说婴宁是个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可怜孤儿云云,很是凄凉动人,难道另有玄机?陈剑臣稍一停顿,缓缓道:其实婴宁和你一样,都是女孩子。
经过一番仔细思量,他觉得还是把一些事实说出来的为好,坦白开了,以后就无需再遮遮掩掩的,或者会引起莫名其妙的误会来。
女的?阿宝吃惊地掩住了嘴巴,生怕会惊叫出声。
那边婴宁立刻就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站起来,略施手段,身体就发生了某些奇妙的变化。
高度还是那般高,只是腰更细了,胸前闪现出了山峦的规模,脸型更加柔和,白白净净的一张瓜子脸显露无遗,双眸如水,顾盼间自有媚意横生,虽然极为内敛,却更增添了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味。
包头的头巾扯开,长发如瀑,可不是一个俏生生的可人儿吗?阿宝看得目瞪口呆:俊俏小书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来,真像变戏法一般。
她上下左右反复地打量着婴宁,心头有许多的念头掠过,以前感到的疑惑尽皆化解而开:婴宁不但是女儿身,而且是漂亮到了顶点的女儿身,看上去虽然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身体仿佛全长开了,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娇媚魅力。
这种魅力,纯属天然而生,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扭捏造作。
随便的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来。
怪不得留仙哥和她如此亲昵,原来如此……想到某个可能性,阿宝心中有莫名的酸楚苦涩涌起。
陈剑臣似乎看透了她此刻的心情,干咳一声,又道:阿宝,婴宁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会法术的,并且一直负责保护我。
啊?一个接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放出来,阿宝那小小的心灵完全承受不住,反应不过来。
婴宁盈盈一笑,走来拉起阿宝的手:阿宝你别听公子瞎说……公子可是婴宁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被狼吃了。
说着,立刻想起当初在枫山被穷凶极恶的狼妖追杀不休的情景,如果当时没有遇见陈剑臣,又或者陈剑臣没有挺身而出,那她真有很大的可能被狼妖一口吃掉了。
阿宝越听越有些糊涂,难以弄清楚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于是婴宁整理好思路,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当然,同样是经过一定的改动。
当初那还没有凝练出金丹无法化形的小狐狸身份被替换掉了。
如果让阿宝知道她是狐狸精所化,只怕当场就会晕倒吧。
毕竟人的接受能力,会有一定的范畴,超越太多,往往导致不可承受的后果。
半饷之后,阿宝忽问:可留仙哥说你会法术?婴宁回答:是会那么一点啦……不是说了吗?我奉师父之命出来采药,不料遇到了饿狼,那时候我修为很浅,打不过。
阿宝终于有些搞清楚了,慢慢消化着其中的细节问题,又问:留仙哥,这件事情不能让干娘知道吗?陈剑臣略一沉吟,道:还是先不说吧,免得母亲又会胡思乱想。
常年伴随儿子左右,铺床叠被,磨墨送笔的贴身伴读小书童突然变成了女的,莫三娘不多想才怪。
婴宁忽道:公子,婴宁觉得还是该和夫人说一说吧。
这般欺瞒着她,我觉得过意不去呢。
嗯。
陈剑臣想了想,觉得婴宁所言有理,其实只要瞒住了主要的关乎狐狸精身份的内容,其他事情莫三娘知道与否都不算太重要了。
既然决定坦白,那就趁热打铁,径直来到莫三娘房间去请安开说。
此时莫三娘还没有睡,正坐在椅子上做针线,待听到婴宁是女儿身的真相,以及看到她的真容后,自是免不了好一阵惊诧。
不过说也奇怪,她接受的能力反而比阿宝要好,很快就有些责备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折腾,搞这离奇古怪的事情。
陈剑臣暴汗:禀告母亲,婴宁既为书童,伴随孩儿左右,若不作男装乔扮只怕会滋生出许多的麻烦来。
莫三娘笑道:我只是怪你一直没有说出真相来,其实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知晓婴宁和阿宝一样为女儿身,母亲我只会更高兴。
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婴宁,越看越中意,心道:还以为儿子一心只顾着读书,无暇谈及男女私情,现在看来却是红袖添香,自有福气。
嗯,婴宁一直伴随儿子左右,难道他们已经……想到这,陈母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反而心花怒放,看小狐狸的眼光立刻升级,变成了看媳妇的眼光了。
——在这个古社会世界,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倒不是说这就是对的,而是国情如此。
只娶一个老婆的并不是说他有多专一,而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本事没有经济能力娶多几个回家。
当然,事有例外,也会有些忠贞不贰的模范事迹流传于世,不过实在很稀罕,改变不了主流规则。
故而,在莫三娘眼中,陈剑臣能取得多名女子的青睐,是儿子有能耐。
更何况,无论是鲁惜约还是婴宁,都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像画中仙女一样,非常讨人喜欢,有这样的少女做媳妇,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于是笑吟吟的,就从手腕褪下一只玉镯子来,道:婴宁,这是我给你的一个见面礼,虽然不甚贵重,但也算一番心意。
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叫我一声娘了。
娘!婴宁很自然就叫了出来——她本为不开化的一只小狐狸,在山间森林里懵懵懂懂地生活着,饥吃野果渴饮泉。
后来机缘巧合,偶然得了道统,开窍成妖,却一直向往人间红尘的生活,于是刻苦自学,读书识文。
在这个过程中,对于百姓人家的温馨氛围,婴宁十分羡慕,总幻想自己也会有父母,有姐妹,一家团圆在一起,吃饭,干活,嬉戏欢笑,其乐融融的。
现在,她终于拥有了这么一个家。
第二百零九章 横祸坦白身份后,婴宁还作俊俏书童打扮,不过不管她腻在书房中和陈剑臣呆在一起多久时间,莫三娘和阿宝都不会再投以奇怪的目光了。
第二天,陈剑臣早早起床,习惯性地开始进行一番新式锻炼,出得一身汗水,然后再度沐浴更衣。
舒服地躺在清凉的水中,他闭着眼睛,开始思考一些无法逃避的问题——进读国子监估计问题不大,但起码要等到三个月后才能接到朝廷正式的批准书;而眼下却另外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好。
乱世将至已是不争的事实,一场前所未见,难以预料的暴风雨一触即发,自己的实力虽然有所增长,但距离安全线还是有不短的差距。
先说《三立真章》,固然已凝就出了全部的九百九十九道正气,立言境界大成,可迟迟无法突破到立功之境。
中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无法跨过去,直白地说,练功练到了瓶颈处了。
立功不成,就难以打破正气的局限性,无法发挥大用。
再而,陈剑臣肉身上的短板越发明显。
吃过神奇的大罗果,坚持不断的锻炼,他身体已算十分强壮,不说往下和其他书生秀才比较,哪怕与一般武者比起来,也是能占得上风优势的。
然而人不能目光短浅地自我满足,而应该看长远点,看高处。
昨天和那铁塔般的宋崇正面对持,当时陈剑臣感受到了一股极为不舒服的压迫感。
他相信,如果巨汉突然发难,他绝对不是对手,只怕被对方一拳就轰飞了。
高手,绝对的高手。
对于武林高手,陈剑臣之前接触过聂小倩同门四人。
不过当时彼此都在同一条战壕内,互相没有敌意,自然感受不到他们的锋芒。
宋崇不同,他盯着陈剑臣的目光,似乎想直接通过眼神来杀死他一般。
陈剑臣之所以敢于和他针锋相对的原因,一方面固然因为性子不屈,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婴宁站在他后面。
虽然说出来有些吃软饭的嫌疑,可毋庸置疑,一直以来小狐狸都给予了他许多的帮助,以及保护。
倒不是说陈剑臣反感这种保护,而是既然有办法能让自己变得更强,为什么不努力,不奋发一回呢。
他修习正气,不能学道,不能遁入空门,但能学习到术法,可惜术法往往要高人点化传授才能学到手,自己捧着秘籍苦修基本没希望——此与天赋无关,仅仅在于道不同也。
目前陈剑臣掌握到了一门术法:《役鬼术》,是当初皇甫员外灌输给他的。
借助此术,他还驯服了自己的心鬼。
无奈这门法术的用途颇为狭义,等闲时没有发挥之地。
再祈望有高人耗费自身法力来传输术法给自己明显不现实,撇开兼容问题,别人辛辛苦苦修炼得来的法力也不是自来水,会廉价大放血的。
术法不好学,只得退而求次学武功了。
但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武学看不上,高深的又没有师傅入门,陈剑臣只希望某天走到大街上会碰到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作乞丐打扮,一见到他就露出激动的神色,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语无伦次地喊道:老夫看你骨骼惊奇,双目有神,一道灵气从天灵盖上飞出来,乃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留仙哥,你还没有洗好吗?阿宝脆生生的声音将陈剑臣从幻想中拉出来,他不禁自嘲一笑,取过浴巾,擦干净身子后,穿上衣服走出去。
嗯,好了。
阿宝便进来收拾残局。
看着她忙碌的娇小身子,陈剑臣心里不由暗叹:自己的穿越生活虽然还没有大杀四方,九天十地唯我独尊什么的,但已过上少爷级别的日子了。
以前他不是不想减少一些阿宝的服侍,可每当一提出来,少女眼圈子就红了:留仙哥是不是嫌弃阿宝做得不够好呀……那么,陈剑臣还能说什么呢?不管在哪个世界,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定位,以及生存的意义所在。
而在阿宝的心中,做饭给陈剑臣吃,为他洗衣服,端茶递水,就是一切快乐的根源——幸福,往往就是如此简单。
而身边有这么一个默默地甘愿奉献一切的女子,陈剑臣同样感到被巨大的幸福所包裹着。
回到书房,婴宁已经替他磨好墨了。
公子,今天要回书院吗?陈剑臣点点头:在家吃过午饭后就回去了。
毕竟现在还是明华书院的生员,不能肆意缺课。
——为怕意外发生,昨晚他就又派鼠妖去保护鲁惜约了,他在不在,不是很重要。
将近中午,天气倏然变化,雷声轰隆,乌云满布,正是一副要下大雨的样子。
午饭开始,四人都围着桌子坐好,间或你夹给我一块肉,又或者我夹给你一条青菜,膳食的氛围十分融洽安宁。
——家的温馨,倒有一半是体现在饭桌上的情形。
蓬!突如其来的响声打破了这一片温馨,脚步急促,王复的叫声已传进来:留仙,留仙!陈剑臣微微一皱眉,不知道王复何事如此慌张,便起身走出去,此时王复已进入前院了,见到他出来,忙喊道:留仙,大事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陈剑臣沉声问,心里有几个念头掠过,但都不能确切。
此时莫三娘她们以为有严重的事情,都顾不上吃饭了,全部走出来看。
寒枫被官府抓去了!王复这一句话出口,莫三娘和阿宝都是明显的一个如释重负的吐气动作:原来不是打上门的……陈剑臣颇感意外,问:寒枫被抓了?为何?王复有些焦急地道:愚兄也不清楚,刚才一群衙役来到学舍内,说寒枫昨晚杀了人,便不由分说地套上铁链,抓去县衙审问去了。
还有这种事?陈剑臣霍然动容——萧寒枫虽然有秀才功名在身,拥有诸多福利待遇,可牵涉到命案,被认定成了杀人凶手,这功名就无法发挥原有的作用了。
毕竟不是传说中的免死金牌,不可能存在那么多的豁免权利。
问题在于,萧寒枫怎么会成为杀人凶手呢?陈剑臣对萧寒枫颇有了解,这个骑牛进江州读书的书生家庭贫困,在明华书院的一切花销基本都是靠画肖像,画春宫赚取的,并且有骨气,从不愿接受别人的资助帮忙。
在性格上,却算是个比较开朗乐观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成为了杀人凶手?陈剑臣坚决不信:昨晚寒枫去了什么地方?王复摇摇头,整理好思路,一五一十说起来:原来昨晚萧寒枫遗失掉那卞家小姐送给他的绣花鞋,心情极为沮丧,在金针斋附近没找到,然后又执意地一个人沿途寻觅,找了很久,将至亥时才两手空空的回到书院,倒头便睡。
丢失了爱恋女子所赠送的物品,萧寒枫可谓懊悔无比,一直睡到很晚都不愿起来。
等到他起身的时候,官差就来了,说他昨晚杀了卞家员外,套上铁链便拿人。
飞来横祸,萧寒枫脑子都嗡了,大声叫冤枉。
书院其他生员,以及学监都被惊动,赶来过问情况,那官差振振有词说道卞家小姐已击鼓鸣冤,指证萧寒枫为杀人凶手,现场有带血尖刀一把,又有卞小姐赠送给萧寒枫的一只绣花鞋,真可谓人证物证俱在。
听到卞家小姐亲口指证自己杀人,萧寒枫如被当头打了一棒,心丧若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毫不挣扎地任由官差拖走。
他这副等同是认罪的表现顿时引得一片哗然,本来不信萧寒枫会杀人的同窗们都有些怀疑了。
不可能,寒枫绝不会杀人。
陈剑臣斩钉截铁地道。
王复苦笑:愚兄也是不信,只是眼下那卞家小姐已告到了府衙之上,各方面都对寒枫不利,就算我们相信又有什么用?陈剑臣眉毛一皱:你说现场出现了那只绣花鞋?王复回答:是的。
可是昨天寒枫不是说绣花鞋不见了吗?对呀,唉,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复一摊手,完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陈剑臣沉吟片刻,一个论断慢慢浮现出来,不过还缺乏必要的论证,不能轻易说出口,道:拂台兄,你不用太担心,不如我们先去府衙,看知府大人如何判案吧。
——在天统王朝,管辖各州府中,都分设知州一名,知府一名,知军一名。
知州乃是州府的最高长官,统辖全州,下面知府主要负责民生事务,知军则是带领军伍的。
故而州府中发生的案件,基本都是由知府负责审判。
王复道:也只有如此了。
陈剑臣和莫三娘交待了几句,莫三娘关切地嘱咐道:留仙,万一真没办法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强出头。
却怕儿子刚正的性子会触犯知府大人。
母亲放心,孩儿会有分寸的。
说完后,带着婴宁,和王复匆匆赶去府衙。
第二百一十章 案情对于府衙。
陈剑臣并不算陌生,当初在苏州,为了鲁惜约被掳一事,就曾到苏州府衙击鼓鸣冤过。
并且因为所谓的击鼓费,和守鼓的官差起了冲突,最后愤懑之下,以拳头击鼓。
后来他得知,这击鼓费是近几年才大兴而起的,一兴而泛滥,蔚然风行,天下各州府的府衙都附和设立起来了,端是无比正确地验证了那句名言: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巧立名目,豪取巧夺,贪官污吏当道,亦是乱世纷呈的一个信号。
……来到江州府衙,大堂外已经围了许多的人,粗略目测不下百数,都是来看知府大人审案的。
官员审案,百姓有旁观视听的权利,这一规矩已维持千年。
陈剑臣和王复挤进去,里面早升堂了,萧寒枫正呆呆地跪倒在地上,目光并没有低垂,也没有看往上首的知府大人,而是怔怔地盯着旁边的一位女子。
这女子二八芳华左右,个字不高,可身材玲珑,凹凸别致,别有一番韵味。
她脸上蒙着一张白纱,露出来的双眸已红,显然刚哭过不久。
她,应该就是那苦主卞家小姐了,眼下抛头露面来告状,却需要蒙着面纱遮掩住。
啪!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呈证物!他姓许,字梦泽,当这江州知府已多年,属于根基稳健的一员官员。
很快,官差便拿着两件证物上堂来,一件是一把牛角尖刀,刀口处犹血迹斑斑;一件却是一只绣花鞋。
萧寒枫,你可认得这只鞋子?萧寒枫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点头道:认得。
许知府便一撸长须:那你说说此鞋子来历。
萧寒枫嗫嚅道:这是卞家小姐赠送给小生之物。
此言一出,围观百姓顿时哗然,一下子就被勾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大家闺秀,赠贴身之物给书生,情思暗系,两者眉来眼去……这是多少富有话题性的内容!许知府面露冷笑:你拿到此鞋后,放置在何处了?萧寒枫回答:贴身收藏……这句话一出,外面的陈剑臣心里暗道糟糕。
啪!惊堂木再度重重的打在桌子上:既然贴身收藏,缘何又会遗落在凶案现场?大胆凶徒,到了此时还敢狡辩,看来不用刑是不行了。
来人,先打五十大板。
上堂用刑,乃是审案判决的不二法门招数。
大人,冤枉啊,请大人明鉴,昨日下午小生就发现藏在怀里的绣花鞋已遗失掉了……萧寒枫急忙分辨。
许知府哈哈一笑:可笑!你说遗失就遗失吗?依本官看来,此案早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好,既然你还心存侥幸,本官自有法子让你认罪……卞小姐,本官问你,昨晚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样的?那卞家小姐站立在堂上,被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娇躯在微微发抖,充满了一种孤立无助的软弱感,显然不曾经历过这般的阵仗,感到紧张而且有羞耻之意,听到许知府的发问,咬一咬牙,开始陈述:昨晚戌时之际,萧公子拿着绣花鞋来到我家中,要和妾身……说到这里,螓首低垂下去,几乎和双脚平衡,声音一下子压低:……妾身只是不肯如此暗通款曲,便要萧公子挑选吉日上门提亲……争执之间,家父惊动而起,很是恼怒,便顺手拿过一把尖刀来赶萧公子走……她所说的尖刀,就是摆放在地上的凶器。
然后他们就扭打起来,谁知道……谁知道一会之后,就听到家父大叫一声,等妾身和母亲出来,只见到家父浑身是血的倒在了地上,家母当场昏厥,至今未醒……说到这,早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萧寒枫听她讲完,面如死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嘘!围观百姓一片嘘声,对着萧寒枫指指点点,有些忍不住就开骂起来了。
许知府哼哼冷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分明是你自知出身低微,上门提亲的话不可能得到允许。
便心生一计,想着先与卞家小姐欢好,暗定终生,到了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了,卞家自就无话可说。
哼哼,只是没料到卞家小姐贞洁刚烈,不愿与你苟且,乃至于惊动了老员外,双方一言不合,起了争执,你错手刺杀了员外,然后逃回书院中藏匿。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觉得完整真实地还原了整个凶案的过程细节,简直丝丝入扣。
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起,直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的青天老爷,洞若观火,势若雷霆,一切的罪犯皆无所遁形。
许青天!许青天!围观的百姓已有人按捺不住大叫起来。
许知府捻须微笑,很是享用。
留仙,这可如何是好?人群内,王复见势成狂澜,顿时六神无主。
旁边席方平眉头紧锁,嗫嚅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接下来怀疑的话却说不出去。
其实他们本身也没有底,毕竟昨晚戌时之际,萧寒枫独自一人在外面,直到亥时才返回书院,谁都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
在时间差上,和凶案是吻合的。
许知府霍然而起,道:萧寒枫,你枉读圣贤书,先不顾廉耻而偷情,后事情败露,暴起而杀人,本大人要上报朝廷,削去你的秀才功名。
眼下无可抵赖,还不速速画押认罪,免得皮肉之苦?一边的师爷早就草拟好了一份供词,拿到萧寒枫身前要他画押。
寒枫不可!话语声中,陈剑臣已疾步抢出来,拱手对许知府道:大人,以小生看此案尚有许多疑点,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轻率判决?你是什么人,敢扰乱公堂?小生乃是明华书院廪生陈剑臣。
哦,原来你就是陈剑臣……许知府却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一挥手:你赶快退下,此案经过本官审讯,已水落石出,哪里容得你多说?此时两名官差已拿着水火棍过来,将陈剑臣挡住。
那边萧寒枫浑浑噩噩,浑然没了魂魄般,被师爷捉起手腕,醮了红泥,已在供词上画押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法子愚蠢!陈剑臣心里暗骂一声,但眼下身在公堂却无计可施,这许知府摆明就是一位刚愎自用的官员,以青天自许,好判案且武断;而萧寒枫呢,属于典型的一个书生秀才,缺乏阅历经验,被认作杀人凶手时便乱了方寸,再被爱慕的女子当堂指证,顿时六神无主,心丧若死了。
从陈剑臣的立场上看,他并不信萧寒枫会做出翻墙入室去窃香偷玉的行径,更遑论暴起杀人了。
再联想到绣花鞋丢失之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很可能是有人捡拾到绣花鞋,于是拿着鞋子来到卞家,意图通过此信物登堂入室,一尝芳泽——此大前提是,那人必须恰好是知道绣花鞋所代表的涵义。
这个推测或有根据,不过当前许知府哪里听得进去?陈剑臣更没有对应的身份进言,就听到惊堂木一响,许知府喝道:退堂!有官差拖着萧寒枫到牢房里去了。
审讯完毕,围观的观众纷纷散去,口中议论不停,都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之类的,对于那卞家小姐,同样没有好颜色,指着脊背嘀咕:若不是她不守妇道,引狼入室,其父亲怎么会糊里糊涂送了性命……这些难听的言语如刀如剑,攒扎在胭脂的心坎上,娇躯摇摇欲坠,幸而身边有丫鬟扶持住,这才没有当场晕倒。
唉,寒枫也真是……王复黯然叹息,他与萧寒枫情谊不薄,眼睁睁看着他认罪被收押,不免为之伤神。
那边席方平一声不发,这个时候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人证物证俱在,萧寒枫又认了罪,简直就是铁案如山了,相信禀告朝廷后,一个秋后问斩的判决逃不掉。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间或送点好些的饭食到牢房里给萧寒枫吃,聊尽同窗之谊。
留仙,我们走吧。
见到陈剑臣还站着不动,作沉思状,王复便出声叫道。
陈剑臣恍然醒觉,忽道:拂台兄,你和方平且先回去吧,我想到处走走。
王复脑海灵光一闪,问:留仙,莫非你还有法子救寒枫出来?陈剑臣面露一丝苦笑,含糊地回答:尽力而为吧。
他倒不是想做救世主般的烂好人,不过萧寒枫乃是他的同窗,彼此多有来往,一向相处融洽,总不能就此袖手旁观,目送他蒙冤而死而不救。
心道:如果萧寒枫没有认罪就好了……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否定——按照刚才的情况,萧寒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不认罪,立刻就会棍棒加身,把他痛打一顿。
而以他的身子骨,只怕十余棒下来人就晕了——人晕了,最后还不是任由别人摆弄?摁手印再简单不过。
这就是屈打成招。
这般的审讯方式在天统王朝可谓滥觞,上得堂来一拍惊堂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一顿棒子再说。
萧寒枫得以免于此刑,还多得他的秀才身份,是个读书人,又没有挣扎,许知府才没有真正的命人开打。
莫非留仙还有什么计谋,何不说出来参详参详?王复眼眸掠过一抹喜色。
席方平也露出了关注的表情——他对于陈剑臣,可是很有信心的。
陈剑臣摇摇头:如今心中纷扰,没有头绪。
对于他的神神化化,王复和席方平都深有体会,于是也不追问,一抱拳,结伴回书院了。
公子,你觉得萧公子是冤枉的吗?一直不吭声的婴宁开口了。
浙州一行,她对于萧寒枫也颇有好印象。
陈剑臣微笑道:婴宁你觉得呢?小狐狸微一思索:萧公子虽然画那些羞人的画,不过婴宁还是觉得他谨于受礼,不像那穷凶极恶之徒。
陈剑臣道:或者人不可貌相呢。
婴宁一怔,随即嗔道:公子又来套我的话了。
咬了咬红唇,她却是知道陈剑臣心中已有定断了。
陈剑臣呵呵一笑。
嗯,那公子想如何入手?陈剑臣忽然手一指:我想找她谈一谈。
他所指的方向,就见到蒙着面纱的卞家小姐胭脂,由一个丫鬟陪着,正慢慢的顺着街道小步而行。
这位姑娘有礼了。
很别捏的搭讪方式,不过入乡随俗,为了避免被人一照面就认定为疯子,该做的礼仪不可或缺。
胭脂一愣神,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材异常挺拔,但又作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书生,虽然对方眉目俊朗,带着一种阳光般的微笑,很能给予人好感。
只是她家中正逢巨变,父亲丧身,又被别人指着脊背非议责备为招蜂引蝶的祸首,当下见到不认识的陈剑臣挡在身前,很自然就把对方归类为那些觊觎她容貌的登徒子行列了,秀眉一蹙,感到十分不愉。
丫鬟叉腰而出,仅仅碍于身份上的差距,没有直接开骂:你是什么人,好生没礼,挡住我家小姐的去路……呃,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刚才在大堂上替那杀人凶手辩诉的人。
她倒也伶俐,很快就认出来了。
陈剑臣毫无异色:卞家小姐,小生陈剑臣……胭脂却不由分说,掩面掉头就走,根本不给陈剑臣说话的机会。
陈剑臣并不气馁,疾步赶上,认真地问:卞家小姐,小生只想问你一句话,昨晚你与凶徒可否面对面过。
这是关键的前提。
关乎男女偷情之事,必定会是夜晚,光线晦暗,面目无法确切。
更何况,胭脂根本没有答应对方的苟且求欢之意。
由此延伸出来,很可能双方没有照面。
胭脂只是凭着绣花鞋而认定了萧寒枫的身份,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凶手。
然而推测毕竟还是推测,始终需要胭脂点头确定,才好下定论。
胭脂心乱如麻,却是不答话,低着头继续走。
丫鬟见陈剑臣犹自纠缠不休,顾忌大减,叱喝道:这位公子,如果你还厚颜纠缠我家小姐的话,我们就要报官了。
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有伤风化,这可不是小罪。
陈剑臣突然一喝:人命关天,请小姐三思。
这一喝,声音极大,周边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胭脂更是心头一颤,呆立当场。
这是个难得的说话的机会,陈剑臣打铁趁热:小姐与寒枫认识,当知寒枫乃是谦谦公子,举止得体,温顺文雅,若非如此,安得小姐信物相赠,青丝暗寄?试想他又怎么会暴起杀人?其实此案本来就疑窦众多,但许知府升堂不过一时半刻就作了判决,乍看风风火火,干净利索,实则漏洞百出,说草菅人命也不为过。
无奈这就是这个时空的判案程序,往往大人一拍额头,结果就出来了。
因此导致的错案冤案不胜枚举,所谓青天,只是平民百姓对于上位者的殷切希望。
陈剑臣的话语无疑击中了胭脂的心扉,她才姿惠丽,并非无脑,顿觉得得对方的话大有道理。
见其脚步放缓,陈剑臣当机立断:卞家小姐,如果小生没有猜错的话,昨晚你肯定没有与凶徒当面相见过。
胭脂一怔,不由回想起昨晚的情景:夜静之时,萧寒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翻墙而入,穿过院子,径直摸索来到她闺房外,以指叩窗。
当时她已经脱衣睡下,便问是谁。
听得他低声回答:我是萧公子……声音压得低,颇有些含糊,听不出来口音。
那时候她惊喜交集,没有想到萧寒枫如此果敢,竟会半夜来与自己私会,还有些不相信,便问:若是萧郎,可有信物?绣花鞋在此。
待她把穿衣起来,不敢点灯,就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外面果然递进一只绣花鞋来,正是她白天时赠送给萧寒枫的。
胭脂一颗心怦怦跳,念头纷乱后还是礼仪占了上风,就婉拒道: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
郎果爱妾,该请冰人来。
若言私合,不敢从命。
就在这时候,外面卞家畜养的家犬发现了萧寒枫的踪迹,狂吠而起。
胭脂大惊,赶紧把窗户关住。
狗惊起,和女儿比邻而居的卞家员外当即出来察看,后面就发生了凶案。
等卞家下人们赶来时,卞家员外已然躺在了血泊之中……由此至终,胭脂确实没有见过对方。
只是,见与不见对于胭脂而言并不觉得很重要,重要的是他既然拿着绣花鞋而来,那肯定就是萧寒枫了,却没有想过信物会遗失,出现冒名顶替者的可能性。
想及父亲惨死的情形,她心中哀痛至极,一咬牙,脚步重新加快,再不肯听陈剑臣分说了。
这一下,陈剑臣没有继续追。
公子,要不要婴宁出手?不用了,我另有办法。
陈剑臣阻止了她,小狐狸频频出手干预,对于她本身不是一件好事,修者主修魂神,修心性,过多的牵涉到凡尘的琐碎杂事中来,对修为会有一定的影响,往玄虚哪方面说,便是牵扯到了太多的因果。
因果大如网,束缚不小。
故而,若非不得已,陈剑臣不愿小狐狸过多的出手相助。
更何况,他另有法子可以一试呢,总不能次次吃软饭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十天在街上,陈剑臣张罗了一份自觉得拿得出手的礼,拎在手里。
婴宁问:公子要去拜访顾大人?陈剑臣微笑道:婴宁你果然聪慧,一语中的。
他所准备的法子,自离不开顾惜朝的人脉关系,希望藉此打破一个口子,从而翻案重审。
刚来到顾学政的府邸外,就见到一顶轿子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两边相遇,轿子停住,下轿的居然是许知府许大人。
陈剑臣有些惊讶,先让到一边。
很快,神色悒悒的顾惜朝就闻讯迎了出来,先很熟稔地和许知府寒暄一番,随后扫了一眼陈剑臣主仆:留仙你来了。
见过两位大人。
陈剑臣拱手行礼。
顾学政脸色有所缓和,瞥了一眼陈剑臣手中的礼物,哂然笑道:留仙你倒很沉得住气。
陈剑臣心思玲珑,当即明白他话中有话——本来呢,顾学政和横渠先生两人联名推荐陈剑臣进学国子监,如此恩遇,对于一般读书人而言无异再造,简直就是搭好了龙门让陈剑臣去跳。
如是,陈剑臣自当对他顾学政感恩戴德才对。
孰料书院一别,相隔这么多天,此子不见踪影,甚让顾学政觉得奇怪,心道陈剑臣竟不通人情至斯?直到现在,才终于见到陈剑臣登门拜访,心里不免几分嘀咕。
他倒不是稀罕什么礼物,只是觉得陈剑臣在人际关系方面过于生涩,不懂世故,需要好好敲打一番才行。
当下给许知府介绍:梦泽,这就是陈留仙。
许知府捻须一笑,轻轻一点头,却没有说出在大堂上的情形。
入得府邸,分宾主落座,开始用茶。
顾惜朝和许梦泽两人高谈阔论,很是融洽的样子,原来他们为同期进士,一向交好,如今难得地再同地为官,便经常互相走动,交情不薄。
他们交谈,陈剑臣插不进嘴,只得坐在一边喝闷茶。
顾惜朝顺眼一瞥,忽道:萧寒枫出事了,留仙知道否?和聪明人谈话,过于机巧反而会弄巧成拙,既然顾学政主动挑起了话头,陈剑臣更没有回避的必要,回答道:学生正为此事而来。
顾学政早料到他会说什么似的,一摆手:虽然我和许知府有几分交情,但关乎命案,事态严重,岂是我们所能干预得了的,你还是专心读书吧,免做此无用功了。
大人,学生并非为萧寒枫求情,而是来伸冤的。
伸冤?顾学政眉毛一扬:你是说萧寒枫是被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萧寒枫乃是明华书院的生员,作为一州学政,管辖下的学生逞凶杀人,顾惜朝肯定会被牵扯到,禀报朝廷后,少不得会被御史们参一本,扣上管治不力的帽子。
所以,出了这一件事,他心情十分烦闷。
觉得自己被安排来江州做学政,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运。
却先请许知府过来,准备商议些事情。
恰好陈剑臣也来了,眼下听他伸冤一说,便油然萌生出另外的念头。
心思活泛,但不动声色,只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巍然正坐的许知府——要知道定案的是他,陈剑臣当面说伸冤,在某种意义上讲,算是打脸了。
此子果然不怕天高地厚,锐气如芒。
陈剑臣道:不错。
学生觉得此案另有蹊跷。
当下将心中的怀疑,以及一些推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正好当着许知府的面,良机稍纵即逝。
顾学政听完,陷入沉思。
其实他本心里也觉得萧寒枫不会杀人,萧寒枫固然长得比一般书生高大些,有力气些,可始终还是一个秀才。
秀才杀人,不通常理。
又偷眼观察许知府,见他虽然还坐得很安稳,但脸色明显发生了变化,有些难看。
若是换个场合,只怕其当场就会发飙,指着陈剑臣鼻子大骂竖子信口开河了。
片刻之后,顾学政悠然道:留仙这些话或有道理,只是大都为推断猜测,上不得公堂;一来嘛,萧寒枫遗失绣花鞋,你们都无法替他作证;二来嘛,昨晚案发之时,萧寒枫又是独自一人在外,同样没了人证……萧寒枫说绣花鞋遗失,无人看见,只能算片面之词,委实做不了证供。
大人,既然案情有疑窦,有破绽,自当再仔细审查,人命关天,岂能就此囫囵定罪?关键时刻,立场必须要坚定。
这话虽然是对着顾学政说的,但明显冲着许知府而去。
一派胡言。
许知府终于忍不住了,他做知府多年,不知审讯判断过多少案子,一向以铁口铜牙自诩,眼下被一个少年生员当着面说他判案囫囵,脸皮哪里挂得住?之前只是碍于顾学政,以及横渠先生的面子,才忍耐多时。
他昔日曾拜于横渠先生门下,多得教诲——前些日子,横渠先生还曾托顾惜朝带了一封书信过来给他,其中专门提及陈剑臣,字里行间的赞赏之意不加掩饰,实在令许知府大感诧异。
在他印象里,横渠先生极少如此赞人,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十八岁的学子?因此,许知府早就想见一见陈剑臣,只是公务缠身,没有合适的时机。
哪想到见面后,对方竟毫不客气地要拆自己的台,指手画脚的,真是不当人子。
顾学政撸着长须,双眼微微闭上:留仙,你与萧寒枫私交甚笃,为他说话理所当然。
然而此事影响巨大,非你我所能干涉的。
陈剑臣道:十天,大人只需给学生十天时间,定教此案水落石出。
呃……顾学政一愣神,没有想到陈剑臣会如此果敢,竟敢下此诺言。
他哪里来的自信?他是书生,不是捕快,又没有什么广袤的人脉,区区十天时间就能让案情柳暗花明,水落石出了?又或者,只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的产物,想必后者居多吧,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意气用事,怎能成事。
留仙,有些话语不可儿戏,快快收回吧,我和许大人就当没听见。
顾学政突然严肃起来。
虽然他也希望萧寒枫是被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无论如何,陈剑臣都没有陷身进去的理由,闹将起来,很容易会惹得一身麻烦,脱身不得。
陈剑臣长身而起,毅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恕学生斗胆,恳请两位大人宽限十天时间。
他说两位大人,抓主意的当然是许知府。
许知府吃吃冷笑:留仙,本大人不知你有何凭仗,但审讯之事一律归本府负责,你还是读书去吧。
其中轻视之意不加掩饰,意思就是说你陈剑臣只适合读书,纸上谈兵。
陈剑臣目光炯炯,毫无退缩:敢问大人,刚才学生所陈述之疑点,你可认同?他所陈述的疑点主要在两方面,第一,胭脂没有亲眼看见凶手样貌;第二:萧寒枫杀人动机值得商榷。
对于第二点,许知府当场给予反驳:萧寒枫丑事败露,和卞家员外临时起争执,错手杀人而已,无需考察动机如何。
陈剑臣追问:可胭脂未曾亲眼见到凶手相貌乃是不争的事实,仅凭一只绣花鞋就定案,大人难道不觉得武断了些吗?许知府勃然道:绣花鞋是物证,胭脂是人证,物证人证俱在,再简单不过。
本府不需要你教我办案。
哼,如果不是看在横渠先生的面子,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火药味渐浓,顾学政忙起身做和事佬:梦泽不必动气。
一边朝陈剑臣做了一个眼色。
陈剑臣心中黯然一叹,觉得自己有时候的想法还是过于单纯天真了,没有绝对的力量,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想扭转局面,实在算是可笑的事情。
秀才遇到兵和秀才遇到官的道理大同小异,当彼此的身份力量相差不成比例,就算说得再多,也是浪费口舌,难以打动对方的思维念头。
同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分量大不相同。
如果是顾学政亲口请许知府宽限几天,或者许知府会认真考虑,然后再回答可否。
只是以顾学政的身份立场,这样的话他显然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顾学政宁愿被御史参奏,也不愿轻易介入一宗恶性杀人案件中去——这是衡量利弊所得出来的最佳选择。
故而,有些话只能陈剑臣自己说出来。
他的话,许知府听在耳朵里,自然被当做成是无知小儿的臆断之词,不予理会。
刹那之间,陈剑臣油然生出一种萧索之意,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便告辞离开。
他走后,许知府犹自有些恼怒:惜朝,真搞不懂你和先生为何会推荐此子进国子监,依我看来,不过一愣头青而已。
顾学政撸须一笑:前些日子我自己也不懂,不过现在反而有些明白了。
哦,为何?不畏权贵,据理力争,头角峥嵘,好读书,必求甚解。
这,正是先生年青时的模样呀。
许知府眉头一皱:你言下之意,难道也同意我宽限十天,重审此案,然后再上报朝廷?顾学政一摊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呵呵,我相信梦泽你断案如神,是绝不会武断判决,冤枉好人的。
许知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心里不禁腹诽一句:老狐狸!第二百一十三章 五天出到外面,人声寂寥,陈剑臣长长吁一口气,双眼习惯性地眯了眯。
头顶上的天空已阴沉得不像样子。
暴风雨将至,街道上摊子早收得差不多了,而行人们亦早早赶回家去,于是留下一条沉寂的街道,无声地迎接所有无法避免的一切。
婴宁劝道:公子,其实你并不必要一定要这样。
陈剑臣自理解她的意思,仰头忽地粲然一笑:我知道,只是尽人事耳。
小狐狸心中触动:尽人事耳,不说良心道德那些玄虚的话,也不用说为民请命之类的大道理,这,就是公子的原则底线。
骤然又想起当日在枫山,自己被狼妖追杀,偶遇陈剑臣,当时为什么公子会不畏恶狼,毅然出手相助呢?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小狐狸一直都想问,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现在,她突然间明白了——不是公子怜爱小动物,同情心泛滥;更不是他心血来潮,多管闲事,而是很简单的尽人事耳,尽自己当前的能力,能做到什么地步就尽量去做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能一直坚持原则更难。
因为人天生便有懒惰的念头,更有亲疏之感,总会怀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张。
难道公子能修炼出正气,也是因为拥有这一份脾性吗?小狐狸浮想联翩。
走吧!陈剑臣迈步走下台阶,许知府口风不肯松动,如果他判决公文即刻禀告给朝廷的话,自己还真没什么法子阻止,总不能事事都让婴宁出手,因为善后问题十分严重,牵涉深远,会连累死人的。
这事和聂志远那事的性质不同,遭遇更不相同,可供回旋的余地不大。
就算用非常规手段救得萧寒枫出来,他亦是如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了。
两者刚走下台阶,后面一小厮忽地跑出来:公子,这是我家老爷吩咐小人交给你的。
递过来的是一张便笺,上面写道:五天。
字写得很端正,有力,是顾学政的字。
婴宁探头一看,心思敏慧,惊喜地道:他们答应了?把便笺撕碎,丢掉,陈剑臣嗯了声,这个结果倒不算很出意外。
以顾学政的立场,他自然是站在萧寒枫这边的。
所谓五天,就是说给予五天时间陈剑臣去找新的证据,如果在五天内有新发现,许知府就会升堂重审案情。
超过时间等禀告朝廷批准后,再想翻案就很难了,毕竟翻来覆去,许知府脸皮往哪里搁?婴宁一嘟嘴:真小气。
自是说从十天变五天,腰斩一半的问题。
陈剑臣哑然失笑,其实有五天宽限,差不多到了极限了。
人命关天,当堂又判案定性了,公文不可能拖延过久。
对了,公子,你准备如何入手呢?婴宁又问。
陈剑臣回答:事发仓促,千头百绪,实在难以展开。
不过有小义在,相信它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线索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足够的能力,自能还原出真相来。
陈剑臣固然不是捕快,也无法动用府衙的力量,但是他有小义和婴宁。
光是小义,就足以比拟数十官差办事能力,以及效率了。
婴宁点点头:那我呢,婴宁应该怎么做。
陈剑臣摇摇头:暂时不用……嗯,婴宁,自从你当公子书童后,似乎修为的时间大大减少了,莫非有所影响?小狐狸连忙道:哪里有?我每天晚上不都苦修着嘛,短短时间,我凝练出了金丹,进境已算超常的了。
她所说的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跟随陈剑臣左右对于己身修为肯定会有所阻碍的。
一来红尘闹市,灵气稀薄;二来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琐碎事务,会分散一定的精力。
不过呢,在红尘打滚同样会有些好处,那就是能:磨砺心性!道由心生,不在染缸般的红尘里厮混过,就难以有明悟。
道士会游方,和尚会化斋,不外如是。
可不是捧着一卷秘籍躲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个百千年就能成道的,闭关是一回事,游历是另一回事,要相辅相成。
这道理就和读书人的名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样。
白天跟随陈剑臣出入,到了安歇之时,婴宁便对月打坐,吞吐气息,静心修炼,用打坐来取代正常的睡觉——如斯场景,等闲人无从知晓。
陈剑臣却是知道的,修道不易,从这方面来说,《三立真章》的灵活度反而要多很多,日常写字读书都可算是修习的一部分;为人做事更是另一部分。
正所谓事事皆修行也,倒占了不小的便宜。
陈剑臣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到书院,找到王复,嘱咐他明天去探监时,尽量问清楚萧寒枫昨晚遗失绣花鞋的大概时间,以及昨晚他到底独自一人去哪里了。
王复尽皆应诺下来,随即愤愤不平地道:寒枫出了事,同窗中尽是恶言。
萧寒枫犯下命案,又是由桃色牵扯而出的血色,那些生员自不会嘴上留德。
平时陈剑臣这四人,自成一个小圈子,与别人明显有些膈膜,眼下出事,多有幸灾乐祸者,论及萧寒枫人面兽心之类的。
对于这些,陈剑臣自不会太在意:一个圈子就是一个江湖,少不得尔虞我诈,前些日子他从浙州返回书院便已深深见识到了。
嗯,这么说,留仙你明天不去探监吗?陈剑臣道:我另有事情要去做。
王复少有的,很正经做一个揖:愚兄代表寒枫,在此多谢留仙为之奔走。
陈剑臣道:拂台兄客气了,寒枫同样是我的同窗好友,焉能就此坐视不理的,但得还有一份希望,自然要去争一争……对了,寒枫家人都还不知情吧。
王复道:未知。
想了想,陈剑臣说:当下最好先不和他们说吧,免得老人家难以接受。
萧寒枫家贫,父母俱在,他乃是家中唯一的希望和支柱了,如果被他父母知道出了事,只怕当场会晕厥过去。
愚兄也作此想。
关键时刻,王复一改平时的嬉戏油滑,显得很有担当,倒令陈剑臣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该说的话都说了,陈剑臣就离开书院回家,要找鼠妖出马,负责第一等的侦查工作。
鼠妖一听,兴奋得双眼发光,小爪子大拍小胸口:公子但请放心,我打洞老祖绝非浪得虚名的,或许你还不知道,近日小义新得一绰号,人称‘江州万事通’,最善于打探侦查之事了。
它倒没有自吹自擂,近月来,打洞老祖的名讳在江州动物界那绝对是首屈一指的身份地位,以它为核心,形成了一张大网。
不过陈剑臣担心这些网络组成成员,不外乎鸡鸭猫狗类,又不曾开窍,在智商方面值得怀疑,不知它们能提供出怎么样的信息资料来。
只是除了让小义出马,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或者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会有惊喜出现也不奇怪。
小义,话不可说满,都教你多少遍了。
旁边婴宁有些责备地道。
小义咧嘴一笑: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不粉身碎骨相报?依然不改的溜须拍马腔调。
陈剑臣听得好气又好笑,脸色佯作一板:废话这么多,等会公子我真用一座山把你压住。
小义听得一吐舌头,赶紧四肢着地,一溜烟出去了——自被陈剑臣降服,对于这位公子,鼠妖一向敬畏有加,不敢有二心。
陈剑臣说要用山压它,绝对是做得到的,只是此山非彼山,不是真实的山峰,而是字墨上的正气所化成。
这正气之山要压的自不是鼠妖的身躯,而是它的魂神。
一压而魂神倒,连带身子起不得来,端是奥妙非常。
此时天上乌云更密集,酝酿了大半天的暴雨一触即发。
而沉寂了一段时间的雷电再度狂暴,霹雳响时,婴宁内心不禁微微一颤——天威不可蔑视,骤然雷响,普通人都会吓一跳,何况她一个化为人形不算很久的狐狸精?金丹到底还不够稳,故而听雷而心惊。
这样的惊心之状,就算蒙着耳朵也没有用的。
相比之下,还没有化形的小义倒更好过些,因为它能够深匿于地底躲避。
这一场雨,只怕不会小,又想到江水泛滥,河堤可能决堤的事故,陈剑臣若有所思。
但很快他就撇去此念头,张开怀抱,很自然地将小狐狸拥入怀中——于无声处听惊雷,雷电肆虐的时候,公子的怀抱就是天下间最为安详平静的港湾。
还记得第一次在迅雷乍响的时候,自己犹如受惊的兔子般扑入到公子怀里的情形……自此以后,每一个雷雨天气,公子都会这般自然地为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胸怀,贴上去,能清晰地听到那有力的心跳声。
对此,婴宁也早已习惯。
习惯,本就是感情的一种延伸,习惯而有爱。
第二百一十四章 刺杀暴雨来得比预想中晚一些,等那泼盆大雨倾泻于天地之间时,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站在院子的屋檐下,举目看去,尽皆一片白茫茫,看不见丈余外的地方情景。
好一场大雨!前几天好不容易天晴了些时光,如今又尽付之流水了。
吃完晚饭,回到书房中,婴宁却不在,探头出去瞄了瞄,原来她和阿宝腻在一块,两女正在走军棋呢。
婴宁在教阿宝走棋规则,阿宝则很有兴趣地托着下巴,听得很入神。
当她知道这新式棋盘是留仙哥发明的,便更加投入了。
见到这一副景象,陈剑臣莫名地想:等家中再增加些人口时,那风靡天下的大杀器麻将,可就有机会闪亮登场了。
片刻之后,陈剑臣开始一如既往的功课,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容斋诗话》来看。
他如今无书不欢,亦算博览群书了,闲暇的时候花费了不少钱在市面上收购许多典籍,摆放在书房中,天文、地理、人史,无所不有。
读书可以明知,通过大量的阅读,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以及风情地貌都有了比较深入的认识,越发褪掉穿越者的生涩,几乎完全融会进异时空里头。
灯火莹莹,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婴宁回来了。
却是惦记着她的书童本职,要来看公子有没有吩咐。
放下书,陈剑臣道:婴宁,等会就算我想写字,也会自己磨墨的。
婴宁一吐舌头:公子这是想越俎代庖吗?嗯,下棋只是娱乐,玩玩就好了,还是让阿宝多端详端详吧,否则赢着没劲。
陈剑臣看着仰首挺胸状,很有高手风范的小狐狸,不由哑然失笑。
于是,一如其他无数个晚上一样,婴宁自己捧了一本书坐在另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窗外依然暴雨如注,没完没了的。
骤然听到一声急促的呼喊,随着风雨传来,有些不大清晰,但其中重要的信息还是传到了耳中:……决堤了……风闻已久,形势一直处于不妙状态下的鉴江河堤坝到底还是没有撑过这一晚,顶过这一场罕见的大暴雨肆虐冲刷。
对于鉴江河两岸的河堤,陈剑臣没有多少了解,不过决堤后河水泛滥千里的惨状可以直接想到——百姓流离失所,农作物化为乌有,收成一场空,无力支付各样的税收,最终导致民不聊生,成为赤贫者,唯有到城府里来讨饭吃……天灾人祸,两者往往相辅而成;而百姓的要求固然一向朴素,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会安安分分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可一旦连一口饭都没有,生存都成问题了,那么他们就会毫无畏惧地揭竿而起。
因此,天下不管哪一个州府,一旦出现了灾害,当地府衙都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为了解决这种压力,府衙可谓八仙过海,把浑身本事都使唤出来。
前段时间,江州知州请江湖帮会虎豹盟副帮主宋崇进城来当协管,便是专门负责维护灾民入城后的治安秩序。
哐哐哐!随着呼喊声,锣鼓冒雨敲了起来,动静很大,相信不用半个时辰,整个江州城府都会传遍。
江州,要开始乱了。
陈剑臣再无心看书,放下书卷,抬头正与婴宁清澈的目光碰在一起。
留仙,你听到没有?鉴江河堤决堤了。
这时候本来已睡下的莫三娘都被惊醒,穿好衣服起来,来到书房中找陈剑臣叙话。
陈剑臣点点头。
莫三娘叹息道:天作孽呀……嗯,明天如果府衙募捐,我们能帮一分便帮吧。
——每当出现大面积的灾害时,哀鸿遍野,府衙便会出面在全城发动募捐,要豪富之家出钱出力,从而布施粥饭,送给灾民他们吃。
陈剑臣点点头:母亲放心,孩儿会有分数的。
又说了会话,莫三娘才再度回去睡觉;随后婴宁也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此时雷电早已渐渐平息了下去。
时候不早,陈剑臣没有再写字,把最后两页书看完,便要吹熄灯火,脱掉外衣鞋子,上床睡觉。
躺在床上,倾听外面不断的风雨声,情绪有些异样,久久不能熟睡。
咯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间一声异响,虽然被风雨声掩盖稀释住有些模糊,但心中有事的陈剑臣还是听得分明,睁眼开去,晦暗中看不清楚,也难以分清异响的方向。
呼!骤然卷起一阵大风,吹了进来,整个书房的温度都冷了几分。
窗户开了……陈剑臣立刻有了判断,就在此时窗外亮起一片炫光,如刀剑利刃的映射,寒光一闪,已直往自己所在的床铺处疾砍而下——有刺客!陈剑臣反应不可谓不快,身子一缩,一个侧翻就弹了出去,黑暗中只能依靠捕风捉影,啪的,一记反手抽回头。
砰!他的手掌结结实实打到了对方身上,按照触手赶紧推断,应该是肩膀处。
那刺客闷哼一声,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一介文弱秀才会如此警惕,反应如此快速,不但避开了自己的一刀,而且还蹦跳出来出手还了一招。
力道竟似不弱,打在肩膀上一阵生疼,差点都麻痹了。
难道情报有误?刺客内心惊怒交加,短短时间内也来不及多想,利刃一个打转,准确无比地从一个难以捕捉的速度撩过来。
嗤!虽然陈剑臣闪避得已算快,但还是快不过对方的尖刀,肋下一凉,被锋锐的刀锋切破了皮肤,登时感到有鲜血流出。
他倒吸口气,侧扑在地上,右手一抄,正抓住平时婴宁所坐着看书的一张椅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力就朝对方投掷。
噼啪!椅子瞬间被踢飞,对方手中的寒芒又迅猛地刺下——其人仿佛能在黑夜中视物般,就算不可能如白天看得那么清晰,但绝对能锁定陈剑臣的身影方位。
生死时刻,陈剑臣出奇的冷静,一个侧滚,仗着对书房格局的熟悉,恰恰躲到书架的角落里,探手拿过一把书,呼呼全丢了过去。
他倒不敢奢望扔几本书就能把武功高强的刺客扔倒,完全是抱着搅乱对方视线的目的。
这几个回合,发生得兔起鹘落,不过数呼吸间的事,期间陈剑臣想喊救命的空当都难以挤出来,生怕一口气叫出,身形会发生某些不可挽回的破绽,从而被人一刀给捅了。
书本飞扬,纸张哗啦啦发响。
刺客手中快刀连闪,已将那几本书劈得七零八散的,碎纸屑乱飞。
其实他心中的震惊并不亚于陈剑臣——其来之前早已打探清楚,陈剑臣不过是明华学院的廪生,一介秀才,虽然身材长得稍微强壮些,但书生就是书生,舞文弄墨可以,动嘴皮子可以,但动起手脚来就是一巴掌的事,熟料到眼下两者对仗,对方竟然进退有据,没有预想中的一刀毙命,也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狂呼惨叫……从刚才回合看来,这陈剑臣居然像是练过武的。
晦气,本想一刀结果了这厮好回去喝酒,现在倒要折腾浪费这许多时间,万一惊起他家中的其他人,可得大开杀戒,来一出大灭门了……灭门也没什么,只是传扬出去,咱绿林石大虫杀个书生都要出第二刀,没端惹大哥他们耻笑!刺客眼眸掠过精光,不过他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汪洋大盗,转眼便定了心思,不再急忙着出刀了,而是步步紧逼,横刀在手,要将陈剑臣逼迫到房间的角落处,无处可避之时再痛下杀手,一击毙命。
咝!就在这时,刺客感觉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霍然回首,就见到一个高挑娇俏的身影冲了进来——是书生的那个书童,他居然听到了异响赶了过来。
也罢,来多一个,杀多一个而已。
刺客目露凶光,弃了陈剑臣,折身一个漂亮的回头望月,手中见到恶狠狠地刺过去。
这一招出其不意,乃是他得意的杀招之一,相信下一刻,就能将书童的心窝洞穿——但下一刻,眼前一花,书童的身影猛地凭空消失,尖刀只刺到一团虚无的空气中。
怎么回事?刺客来不及思考,一只娇嫩的小手从空中突兀出现,毫无间隔地就捏住了他的喉咙,简直就像捏住一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鸭子。
蓬!刺客精悍的身子被整个提起,双足离地,丝毫力气都使不出来,然后被对方反手一轮,甩一块破布般重重砸到在地上。
眼冒金星,胸腔苦闷,刺客天旋地转,半饷爬不起来。
啪!一声脆响,再被一脚蹬踏到了背上,刺客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油灯被重新点亮,光线散发出来,映照出整个书房的情形,混乱而且狼狈,陈剑臣举着灯火,肋下虽然仍有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身上的衣衫,但他站得如很稳,很直。
目光便与婴宁相对,看见小狐狸头发有些蓬乱,玉面泛着一种恼怒的红艳,贝齿咬着红唇,一脚正死死地踏在刺客的背上,恨不得一脚将对方踩个稀巴烂,就连一双小手都紧紧地捏成了拳头状,在微微颤抖,藉此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以免直接将刺客杀了——陈剑臣自和婴宁认识以来,从未曾见她如此愤怒过!第二百一十五章 审讯我没什么事……真得,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为了表明自己的确毫无问题,陈剑臣很轻盈地转个身,虽然牵扯到肋下的伤势,有些痛苦,但这些痛楚显然属于可承受范围之内——也是他有些马虎了,昔日皇甫员外曾送给他一件刀枪不入的金蚕衣,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披挂上,否则怎会负伤。
然而婴宁眼眶里的泪水还是不可抑止地哗然流下来,飞身扑过,紧紧把陈剑臣抱住,生怕一松手公子就会消失不见了。
看得出来,刚才发生的刺杀事件,的确把她给吓坏了,如果来晚一会儿,事情的后果真有些不堪设想。
回想起那在黑暗中的几呼吸间的交锋回合,说没有点后怕,陈剑臣就是自欺欺人了。
毕竟这等面对面的殊死搏斗,他以前只经历过一次而已。
而那一次斩杀黑衫卫,他有心算无心,早有筹划准备。
但眼前这一次刺杀,却是被别人算计,生与死只眨眼间事。
回想起来,一直坚持锻炼的身子骨无疑再一次产生了救命般的效果作用,倘若还是原身软绵绵的,手脚无力,只怕一刀都躲闪不及。
肋下的为皮外伤,被锋锐的刀刃切开了一道约莫半寸的口子,幸而擦身而过,不深,经过简单的处理,敷上金疮药就差不多了。
房间发生激烈搏斗,颇是发出了些声响,不过因为风雨交加的缘故,莫三娘和阿宝都没有被惊醒——这个结果也是陈剑臣所乐意看到的,他绝不愿惊动母亲她们,从而让她们担惊受怕。
婴宁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绳子,将仍然昏迷的刺客捆绑得结结实实的。
这时候陈剑臣才看清对方的外形相貌,只见他穿着紧身黑色衣衫,腰束玄衣带,头上简单用一块黑巾包扎起头发,没有蒙面,露出一张长着浓密胡子的脸,面容粗犷,有风霜之色,显然是常年在江湖打滚的人。
其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形容相貌截然陌生,陈剑臣和婴宁根本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
——对方趁着暴风雨之夜,摸黑而来,很熟悉地直接找到了陈剑臣的书房,自是早有计划步骤的,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踩好了点。
天下间绝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陈剑臣长吸口气,沉声道:婴宁,你有什么法子可以隔绝声音的。
婴宁马上就明白了公子的用意,道:有。
随即口中念念有词,道书出口,芊指一拉,书卷上飞出几道符文,似水波流溢,肉眼可见,随着她的命令,四散飘飞,落在书房周围,形成一个圈子。
这是符咒阵法,设置下来后,房中不管发出多大的动静,外面的人都难以听到。
婴宁,你到外面巡逻一下,看对方还有没有人。
嗯。
小狐狸爽快答应,身形缥缈,从打开的窗户掠了出去。
陈剑臣坐回书桌前,手指慢慢扣敲着案面,好让自己的思绪安定下来,从而进入贯注的思考状态。
敲了一会,又铺开纸张,磨墨,在纸上一连写下八个拳头大的静字。
字写完,精神犹如古井,古井而无波,再没有丝毫波澜——由此可知,他正气的修为可谓大有长进了,换做以前,不写十余个静字,只怕无法达到这般平定的状态。
这时候,被捆成个粽子的刺客悠然醒来。
他一醒来,立刻就发现自己成为了阶下囚,被捆得死死的,连坐起来都办不到,只能卷曲地横躺在地上。
其勉力睁眼,正看见坐在书桌后面脸色沉静的陈剑臣:你……瞬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本是来杀陈剑臣的,眼看占尽上风,将近得手,熟料突然跑进一个俊俏书童来,只一个回合他就被打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想及被那只娇嫩的小手捏住喉咙时的情况,纵然他胆大包天,杀人如麻,也不禁涌起阵阵余悸。
在那一刻,只要对方的手指稍微加多一点劲,他就一命呜呼了。
死亡,如此接近!而怕死,更是人的天生本能,哪怕再胆大的人也不能避免。
陈剑臣淡然开口: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杀我。
汉子哈哈一笑,要用笑声来蔑视陈剑臣这般毫无力度的审讯:陈剑臣,今晚杀不死你,算是走狗屎运,但还有下次……说着,眼珠子却情不自禁地四下转动,要看那个可怖的俊俏书童在哪里。
只可惜,他看了个空,书房中没有第三者存在。
陈剑臣哦了声,嘴角流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难道你以为还有下次?汉子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陈剑臣捉到自己,不外乎将自己送进府衙,让知府判决,然后坐牢。
但这牢,肯定不会坐多少天的,很快就能被大哥捞出来。
无他,其府衙里有人,有门路。
出来后,他石大虫还是一条好汉!陈剑臣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子,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带着一丝怜悯的色彩:我觉得,聪明人就该选择聪明人的作法。
现在,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就是最聪明的作法了。
石大虫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书生,心里油然觉得想笑:这陈剑臣是否被吓坏了,口不择言,他以为自己是厮混街边的无赖地痞吗?随便诳两句就会竹筒倒豆子,什么都招出来……哼,简直荒谬。
嘴巴一抿,已做好打死我也不说的慨然气势。
此时,婴宁裹挟了一团风雨,又从窗外跃进来,朝陈剑臣轻轻一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她的出现,倒让石大虫心一紧,忍不住打量上下,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个俊俏近乎少女的书童能有如此本事,轻而易举就将自己制服。
婴宁看着他,目光徒然一冷,极其罕见地杀气显露——对于要杀公子的人,她绝不会有丝毫的忍让。
公子,这人就交给我处理吧。
声音如冰,石大虫浑身打个冷战。
陈剑臣淡然道:不用,我来审讯就好了。
嗯,公子有办法?婴宁大感好奇。
陈剑臣微笑道:多得没有,但一个法子还是用得出来的。
婴宁眉毛微蹙,有点纳闷:她和陈剑臣出入相随,彼此算是很知根底的了,陈剑臣有什么手段能让刺客乖乖地吐出真相来?刑讯?可又没有对应的用刑工具;而用常规的方法,显然是不能让这亡命之徒招供的。
陈剑臣悠然道:婴宁,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嘛,那皇甫员外曾传授给我一门《役鬼术》。
婴宁点点头:我知道。
但还是不明白,《役鬼术》属于针对阴神的法术,可刺客乃是凡人,两者关系搭不上。
以她看来,直接施展阴神入窍,审问对方魂神才是最好的办法。
我用这《役鬼术》驯服自己的心鬼,一直收于心坎处。
陈剑臣又道。
到了此时,婴宁就有点明白了,双眸一亮,隐约猜到公子要采取的措施,不禁拍手叫好。
这一下,倒轮到躺在地上的石大虫糊涂了,一时听到什么《役鬼术》,一时又听到什么心鬼,乱七八糟的,根本不知道啥意思。
然而心中莫名地萌生出极其古怪的念头,冷汗都有些冒出来了。
婴宁笑道:原来公子是要用心鬼来审讯,果然妙极。
陈剑臣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该试验下它的用处到底如何了。
说着,念头一动,随即左边耳朵里有动静,只片刻间就溜跑出一只三寸高的小人来,看上去宛若成人的一根手指大小,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状甚凶恶。
小人现身,落在书桌上,对着陈剑臣纳头便拜:心鬼拜见主人。
婴宁还是头一回看见心鬼的形状,大为好奇,走过来端详着,还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捅一桶。
这心鬼倒算玲珑,知晓婴宁的身份,趴住不动,还微微撅起小屁股来,任由婴宁去戳。
小狐狸嘻嘻一笑,却没有真得去捅它。
陈剑臣一伸手,道:到这里来。
心鬼当即很听话地一个飞跃,跃上陈剑臣的巴掌心上。
殊不知他们的这番举动,在石大虫眼中看来充满了诡异的气息,只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心鬼的身形,看得陈剑臣的掌心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心鬼说白了就是一股阴神念头,只是被陈剑臣降服,才能凝形化身出来,成小鬼模样。
不过一般凡人肉眼,还是看不到它的存在,说话更是听不到。
去,进入他的体内,让他说真话。
陈剑臣的手伸到石大虫的面门之前,心鬼大为兴奋,双手一拱,大声遵命。
石大虫不明所以,心里直打鼓,嚷道:你要干什么,不要在大爷面前装神弄鬼,告诉你,大爷不怕的!他嘴里说着不怕,额头已隐隐有冷汗流淌出来。
——未知的恐怖,总能抓住人心的最软弱处。
就见小鬼一个转身,身子轻盈地从石大虫的左边耳朵里钻了进去。
它钻进去之时,陈剑臣和婴宁自是目光相随,盯着石大虫的耳朵看。
石大虫被他们盯得毛骨悚然,隐隐间真感觉到有奇怪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耳朵里,只要钻进去,一直钻进自己的心肺里头……幻觉,一定是幻觉,我不会上当的……石大虫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只得不停地自我安慰,给自己打气——打死我也不说!第二百一十六章 招供人劫有三,身衰、家衰、运衰,其中身衰又有心鬼、病魔两竖子为虐。
昔日帮娇娜渡劫,驱除心魔,陈剑臣的心鬼凝神现形,被正气所镇压,再辅以《役鬼术》,彻底降服住,养于心间,可为己用。
虽说有用处,只是一直没有用武之地,难得表现。
时至今晚,面对抵死不肯开口的刺客,陈剑臣灵机一动,才召唤心鬼出来,试一试它的手段本事。
心鬼乃阴神形象,除了本人,以及开窍修者外,普通凡人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先前见陈剑臣和婴宁两个在自言自语说话,举止古怪,神神化化的,那刺客石大虫心中打鼓,先有几分怯意,随即又想,很可能是对方在使诈,故意采取心理战术来吓自己。
等过了片刻,全身上下果然没有什么异状,心中更加大定。
婴宁瞧着他毫无反应,又望向陈剑臣,微微有些疑惑。
陈剑臣笑道:心鬼刚上身,不会这么快出效果的。
嗯,婴宁,我想写字了。
婴宁当即很乖巧地过来,把旧墨去掉,开始磨新墨。
地上石大虫冷笑道:本大爷见惯大场面,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吗?陈剑臣不置可否,这厮看来是横行霸道惯了,如今沦为阶下囚,居然还如此跋扈,不知死到临头。
很快,婴宁就磨好墨,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要看公子会写什么字。
陈剑臣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立着,提笔蘸墨,略一沉吟,挥毫下笔,运转如飞,转眼写出一个淋漓大字:杀!字体飞扬,笔画凌厉,将偌大一张白纸占满。
一杀字,字体架构,上中下皆有头角峥嵘,显露无遗,看上去宛如出鞘的宝剑,剑锋如芒,杀意纵横。
婴宁心有戚戚然,已知公子是动了真怒。
陈剑臣本就不是什么谦谦公子,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当被触及底线,则犹如雷霆爆发,不会再给自己,或者对方半点余地。
石大虫趁夜来袭,差点将陈剑臣杀死,早已成死仇,可笑对方还将陈剑臣当做是普通的书生秀才,只能将其交给官府处理,实在想得过于天真。
拿起字,凭空一掷,那纸张飘飘摇摇,最后恰好落在石大虫面前。
见到笔墨张舞的杀字,犹如不可更改的判决书一样,石大虫隐隐感受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脸色不禁有些变了,还想色厉内荏地放几句场面话出来,蓦然心一痛。
这痛楚来得毫无征兆,犹若被人一刀剜到心上,简直疼痛得无法忍受——啊啊啊!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负伤般的低吼,手脚又被绳子捆绑住,无法动弹,只能将整个身子在地上打滚。
滚到墙角处,还挣扎着用头撞墙,企图以自残的方式结束痛苦。
发作了……固然知道心鬼发作会摧毁人的意志,但不曾想到过程场面会如此惨烈——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心鬼,不过平时一般都隐匿在心坎间,不会轻易作祟,唯有遇到特殊的时刻才会现身出来,从而影响支使人的行为。
眼下陈剑臣驱使自己的心鬼进入到石大虫的心中,却是让它联系到石大虫的心鬼,两者一起发作,正所谓心中有鬼也。
当然,心鬼作祟并非无往不利,如果人本身意志坚强,坚定,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乘虚而入,魂神会和心鬼进行交锋,甚至胜而压之。
剧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多一会,石大虫便满头大汗地瘫软在地上,等他再抬起头,双眼瞳孔白多黑少,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石大虫。
回答得毕恭毕敬,简直就像被人催眠了,有问必答,所答必真。
你是什么人?在下乃虎豹盟四大金刚护法之一。
是谁叫你来杀我的?是敝帮帮主宋崇听从了张师爷的主意,说暴风雨之夜,杀人得天时……一路问下来,很快,陈剑臣就得到了所要得到的所有消息情报:幕后主事者,正是那新上任的协管大人,宋崇。
他为了得到鲁惜约,便心生毒计,派遣手下来刺杀陈剑臣。
只要陈剑臣一死,鲁惜约便失去一切依仗,再也不能逃脱他的手掌心。
在宋崇看来,鲁惜约无亲无故,又是脱籍从良的清倌人,可谓弱势如浮萍,如果没有陈剑臣替她出头,她根本无从依靠。
无奈陈剑臣为秀才出身,不好明着下手,所以刺杀就是最合适的手段。
杀人越货,一向都是江湖绿林中人的拿手本事。
陈剑臣意外还得知,那个所谓的张师爷,很可能便是以前那个冒牌货张天师,真是阴魂不散呀,又纠缠回江州了。
回答完毕,石大虫双眼翻白,晕迷过去,四肢犹不断地抽搐着。
他完了。
此时可见心鬼从其左耳窍孔中施施然走出来,身形居然粗壮了些,恍若吃到了什么补品一样,本来有些飘忽的身影,凝实了不少。
陈剑臣心一动,喝道:心鬼,你做了什么?那心鬼刚从石大虫身上出来,本有些悠然自足的神色,陈剑臣的喝声如雷,吓得它赶紧跪伏在地:禀告主人,小人将这厮的心鬼吃了,未经主人批准,还望主人原谅则个。
心鬼吃心鬼?陈剑臣大奇,这么说来,这心鬼还能升级的?倒是件好事情。
一直以来,他都在暗中积攒提升力量,本身就不用说了,身边也在有意无意地拉拢起一个圈子来,婴宁,小义等等,都算是圈子核心的帮手。
眼下看来,这心鬼也有进化的前景潜质,可以培养成一个忠心手下。
——心鬼为附生阴神,本身并没有具备多少智慧,只要彻底降服住,自可驱使如役,乃是理想的手下模式,用来刑讯逼供,可谓一流。
当下仔细盘问清楚,知道心鬼通过吞噬同类的方式,便如吃到了大补品一样,可以提升己身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
不过这般吞噬的手段十分粗暴,如同强盗入室抢劫那样,对方心鬼被吃,魂神同样大受创伤,沦为白痴。
比如,现在睡在地上的石大虫。
他的魂神被撕咬得七零八落,受到了永久性的伤害,醒来后就是一个傻子,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
沦为傻子,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听完心鬼的讲述,陈剑臣笑道:原来如此……嗯,从此以后,我就给你起一个名字,方便呼唤。
心鬼大喜:请主人赐名。
就叫做宅妖吧。
多谢主人。
陈剑臣将心鬼收回,婴宁则用个法子把石大虫提离陈家,扔到几条街外,任其自生自灭。
再回到书房,陈剑臣已把房间收拾整齐干净了。
公子,接下来如何?既然查出了幕后主使者,自当斩草除根,将对方连根拔起,再无法为患作恶。
陈剑臣微一沉吟,道:且让他再蹦跶几天。
有了提防,却不怕对方再用阴招。
如果报以雷霆手段,将他们一网打尽,自要用到婴宁的力量。
然而婴宁所修道法,讲究清净安宁,介入到太多的红尘恩怨,沾染到血腥,对于她的心境不是好事,不利于修炼,往往会致使心魔丛生。
况且,现在也不是合适的出手时机。
婴宁自是知道公子的心思,是为了自己好,不由一阵沉默。
陈剑臣怕她又私自行动,认真道:婴宁,听我的没错,恶人自有恶人磨,自作孽,不可活。
婴宁笑道:公子说话好没诚意。
修炼正气,却是不信什么因果的。
陈剑臣哈哈一笑,心情有所放松,道:其实有些话本来没有道理,只是说的人多了,就有道理了。
这一句话更加玄乎,听得小狐狸嘴巴都鼓了起来。
……大雨滂沱,街道漆黑,一个人都没有……不,有一个人,胡须浓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从屋檐下茫然走出来,抬着头,傻愣愣的,任由雨水浇湿全身而不知躲避。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胡须汉子双眼无神,一颗心空荡荡的,脑袋东张西望,对于身边的存在全然没有印象,只是漫无目的地挪动着脚步,不知现在何处,又要去何处。
前方突然闪出两条身影,都是精悍的汉子,看见胡须汉子,登时冲上来将其抓住:石三哥,你怎么在这里?我们都找你半天了。
我是谁?浓须汉子脸上雨水横流,傻乎乎地问。
后来的两个汉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石三哥,别开玩笑了。
怎么的,得手了吧。
赶紧回去,大哥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见你久久不回,才派我们来寻找。
你们又是谁?浓须汉子张口发问,不待对方回答,忽而双手一拍,笑嘻嘻地唱道:萤火虫,闪闪虫,飞来黄竹林,斩竹子,织筲箕,捞黄米,探阿姨……一路拍手,一路唱着这莫名其妙的歌谣,竟而向着街道的远方走去了。
疯了!后面两个汉子心底一股寒气,从尾椎骨一直冒到了颈椎骨:一向霸道强悍的石三哥居然像个三岁孩童一般,表现得极为诡异。
第二百一十七章 再遇什么?大虫傻了?在一座宽敞的大宅子中,灯火通明,大厅上正聚合一群汉子,在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地吃喝着。
这是协管大人宋崇的新宅子。
宋崇本为江湖绿林出身,虽然洗白上岸当官了,但仍然保留着许多江湖习性,比如喜欢聚众喝酒等。
他进城当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先的心腹老部下有不少人都跟随而来,那石大虫便为其中之一,甚为倚重,故而被派遣去执行对陈剑臣的刺杀。
禀帮主……宋崇双眼一瞪,那汉子顿时识趣改口:禀大人,石三哥真得傻了呀,我和李得胜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来了。
现在哪里?就在外面的偏房中安置,用绳子绑起来了。
宋崇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你竟敢用绳子绑住他?汉子不敢躲闪,被打得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哭丧着道:大人,不绑住他就跑掉呀,他似乎完全不认识我们了,就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宋崇眉头一皱:有这种事?带我去看看。
很快,在偏房中,他就见到了只懂得咧嘴傻笑流口水的石大虫,不管怎么招呼,怎么叫唤,其都是两眼茫茫,不知所谓,甚至还开口叫宋崇给糖吃。
宋崇倒吸口凉气,双眉紧紧的团到一块去,忽道:叫师爷来见我。
很快,脸色有些蜡黄的张师爷来到,果然就是和陈剑臣有几回过节的那个张天师张自然。
这厮真是打不死的小强,从江州逃到苏州,又从苏州杀了个回马枪,回到了江州,摇身一变,变成了宋崇的师爷。
大人,这是……张自然走南闯北,见识不俗,望见变傻的石大虫,心中一惊。
宋崇道:师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张自然一愣,嗫嚅道:这个我却有些不明白。
心里已像煮开了的水,无数念头闪现出来: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当上了宋崇的师爷,也算有个进身了。
后来听说宋崇要对付陈剑臣,心中大喜过望,暗呼天助我也,当即出谋划策,制定了派石大虫去刺杀陈剑臣的计划。
对于陈剑臣的恨,张自然是一日不曾削平,将自己惶惶然如丧家犬的悲催境况全部归罪到陈剑臣身上去,这一趟回江州,便抱了几分复仇的念头。
但其实,他和陈剑臣之间连面都没有见过。
虽然不曾见面,可对于陈剑臣,张自然还是有些了解的,起码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普通的书生秀才。
然而这些情报,他按而不发,并没有告诉宋崇他们。
无他,只怕说得多了,会让宋崇打退堂鼓。
关于自己近年的遭遇,张自然更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这两年他可是典型的印堂发黑,霉运连连,甚至说扫把星上身都不为过。
当初在江州,金主吴文才死无葬身之地;继而在苏州,李逸风横死荒山野岭……这都是大出霉头的事,断然不可说出口的。
一说出去,只怕宋崇马上就会送瘟神,赶他出门。
宋崇冷声道:大虫去刺杀陈剑臣,为何无缘无故变成个白痴傻子,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自然陪着小心道:会不会是陈剑臣搞的鬼?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介书生而已,哪里来的本事?宋崇心中大为窝火,那石大虫可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如今无端变成了傻子,等若断折一臂。
张自然却是明白此事定然和陈剑臣脱不开干系,只苦于无法直言。
旁边一汉子道:大人,石三哥会不会是撞邪了?嗯?宋崇眉毛一扬,这倒是有可能的事情。
他行走江湖,一向在刀口上过日子,但对于某些灵异之事却颇有些相信的。
便用手拍拍额头,道:看来明天得把大虫送到崇阳寺去,请里面的大师看一看。
崇阳寺乃是今年才在江州建成的一座寺庙,正是天下弘法风潮的明证之一,里面有两位从度印国远道而来的高僧主持,据说他们法力高深,乃是降魔金刚之身。
张自然听得心中一喜,他不是修者,但见多识广,如果届时能请崇阳寺的高僧出手,任凭陈剑臣有什么古怪,都插翅难逃了。
大人,知州大人有请。
这时候一个门子跑进来禀告。
宋崇纳闷道:三更半夜,知州大人不睡觉还要弄什么名堂?张自然提醒道:估计是商议鉴江河堤坝决堤的事宜。
宋崇瓮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明天起直接把城门全部关住,不让一个流民进城不就结了。
哼,没来由的烦人。
怨言是一回事,知州大人相请怎能不去?便带着张自然,坐上轿子出门冒雨而去了。
……大雨滂沱,整整下了一宿,到天亮的时候,雨势才渐渐有些小了。
鸡啼声起,陈剑臣霍然醒觉,爬起床来,正见到打坐在房中——她昨晚不放心,便决意留下来。
反正打坐修炼,在哪个房间都差不多。
见到陈剑臣醒来,小狐狸微微一笑,闪身返回自己房间去了。
如今阿宝和莫三娘都知道她为女儿身,如果被她们看到自己留在陈剑臣房中过夜,未免会感到窘迫。
吃过早餐,见雨势平缓下来,陈剑臣就和婴宁打起油纸伞出门,要到外面看看情况如何了。
河岸决堤,对于鉴江两岸的居民而言肯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但眼下对于江州城府而言,并未见到太大的影响。
生活秩序,百姓习惯等等,不见多少变化。
转了两条街道后,陈剑臣本要回书院一趟,风雨声中乍然听到一连串似曾相识的铃铛声,随即有人踏歌而行:天下碌碌皆梦境,人间富贵总归空;欲问我道何寻处?崂山洞天白云中!陈剑臣大喜,举目看去,正见到庆云道长一手持竹竿招牌,一手摇铃铛,视漫天风雨于无物,踏步而来:陈公子,好久不见了。
道长安好?庆云道长相貌如昔,捻须叹道:不好,故来寻公子。
陈剑臣一愣神,不知道长找自己有什么事,肯定不会是小事。
却知当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作揖道:请!请!第二百一十八章 线索状元楼,凭栏而坐,观风雨飘零,见天地苍茫。
庆云道长与陈剑臣面对面坐着,眼角的余光间或飘到后面去,落在站在陈剑臣身后的婴宁身上,心头有复杂的情绪掠过。
狐狸精!他的修为虽然比不上婴宁,但凭着崂山正统道门的传授术法,还是一眼就识穿了婴宁狐狸精的身份。
多时不见,陈剑臣居然收服了一只狐狸精作为书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本来呢,庆云道长还以为陈剑臣不知情,便紧张地拉他到一边窃窃私语。
但陈剑臣并无多少隐瞒,开诚布公相告。
道长听完,惊诧莫名——收服妖魔为手下,以供役使,是一些掌握大神通的修者所喜欢做的事情。
问题是,陈剑臣根本不是修者。
他竟也能让一个金丹修为的狐狸精心甘情愿地相伴左右,难道凭借的是正气?端是咄咄怪事。
不过道长不是普通人,很快就把情绪调整回来了,看往陈剑臣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意味。
回想当初他们认识,那时候的陈剑臣只是个普通的书生秀才而已。
时过境迁,此子已身怀正气,具备莫大的威能了。
道长这次来江州,是专程来找我的?陈剑臣问。
庆云道长回答:那倒不是……其实贫道师叔现在也在江州。
呃,广寒道长也来了?陈剑臣惊喜交集,对于那个行为乖张的道士,他印象不错。
上一次,对方还专门施展了一次法术,借恭贺之名,送给他一颗蟠寿桃呢。
庆云道长道:我们昨天才进的城。
陈剑臣略一沉思,忽问:是不是江州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庆云道长迟疑了一下:陈公子,有些话贫道却不好直言相告,还望见谅。
陈剑臣道:既然如此,想必涉及私密,倒是我冒失了。
庆云道长微笑不语。
只是,道长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请公子写一幅字。
嗯?陈剑臣一愣神,疑惑地看着他。
庆云道长手抚长须,道:这是贫道师叔的意思,公子笔下有正气,故特地派我来请你写一幅字。
在此之前,无论庆云还是广寒,他们对于陈剑臣都十分友善,用行话说,叫做结个善缘。
眼下对方来求字,陈剑臣自无不允,便笑道:道长之请,在下岂有拒绝的道理?又问:这幅字可有什么要求?庆云回答:无甚要求,三五字无妨,一字亦可,但凭公子心意,自由发挥。
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当下陈剑臣不再犹豫,后面婴宁更是伶俐地从书筪中取出文房四宝来——这血檀木书筪,自从到了她手里,可谓物尽其用,彻底发挥出了作为一件法宝该有的功效。
宛如一处别有乾坤的洞天空间,除了基本的文房四宝外,其他东西也装了不少。
庆云道长为修士,自是感受到血檀木书筪所传出的法力波动,知道此物不凡,心中不禁颇有些羡慕。
心想陈剑臣拥有此物,定然是另有机遇的结果。
从旁边挪一张空桌子过来,铺开笔墨纸张。
陈剑臣略一沉思,举起手腕,唰唰唰的在纸上写下两句诗,七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风雨今又来。
十四个大字,字字饱满,其中自是饱含正气。
关于师叔在闹市街头种桃之事,庆云道长是知道的,明白陈剑臣别有所指,便一稽首,道:多谢公子的字,贫道来时,师叔有言,他日另有回报。
陈剑臣笑道:道长客气了,些微小事,不足挂齿,何须什么回报?庆云道长没有耽搁多久,又说了两句闲话后便告辞了,等走到门口处,忽而回首,道:陈公子,贫道有一言相赠。
请赐教。
千秋岁月龙出水,风云变幻莫测天。
吟完,铃铛声起,下楼而去了,渐不可闻。
陈剑臣嘴里咀嚼着他留下的两句话,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从句面上解读,实在太空泛了些,可以理解成许多种意思来。
望了望婴宁,婴宁笑盈盈地道:公子理解不了,我更是不行了。
陈剑臣一耸肩: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庆云道长来请他写字,应该是想借助自己的正气去做某些事情,反正不会是什么坏事就对了。
当下他和婴宁离开状元楼,径直到书院里去。
中午时分,探监归来的王复找上门来,唉声叹气,说在监狱中,萧寒枫心丧若死,躺在里面像条死蛇,问之半天没有反应,并没有问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关乎萧寒枫这种生无可恋的状态,陈剑臣早有几分心理准备——萧寒枫虽然性格开朗,可毕竟只是个不曾经历过什么场面的书生,骤然遭遇大难,沦为死囚,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懵掉了,心理精神不可避免地崩溃,直如行尸走肉,完全没有了生存的希望和意义。
对此陈剑臣可以理解,并不是说萧寒枫的心理承受能力太过于差劲,人逢巨变大难,真正能做到坦然面对的有几个?不说在这个古板的世界,就说在前一世,高考失利,致使学子跳楼自杀的新闻也是时有发生的。
萧寒枫如今可不是功名将会被削那么简单。
王复问道:留仙,寒枫到底还有没有希望?陈剑臣道:现在还不清楚,尽人事吧,或许会有转机。
以当前的情况,他自不可能放话出来,把话说满。
王复神色黯然,心中却认定萧寒枫死定了。
无论他还是陈剑臣,在官府中都没有门路,如何能让那许知府重新翻审此案?本来王复还寄望陈剑臣去求顾学政,但仔细想想,这路子也十分渺茫。
一日无甚事,倒是风雨不停。
在这一场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雨肆虐之下,不说鉴江河河堤决堤,就连江州城府中的一些低洼地方都被水淹了。
入夜,负责出去打探消息的鼠妖小义回来了,它果然不负期望,带回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公子,小义已打探清楚,当晚闯入那卞家的确实另有其人。
陈剑臣大喜:你是怎么查询到的?鼠妖嘿嘿一笑:当然是用我的方法了,正所谓人有人道,鼠有鼠道……看见公子面色不善,不敢再废话,当即转上正题,娓娓道来——原来它听了陈剑臣的交代后,调查第一站就到了卞家,把卞家看家护院的那条狗召唤来问话。
这鼠妖端是有些名堂,它自知己身天赋不高,本体资质不济,又缺乏毅力,难以成大道,于是干脆发扬其他的兴趣特长,掌握到一些奇门招数——兽语,便为其中一门。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说起来倒是妖类的一项天赋本能,婴宁同样会一些,不过没有小义那般精通就是了。
小义的兽语水平相当之高,技术含量那是没说的,不管虎豹兔狼,还是猫狗鸡鸭,都可以叽里咕噜地交流一通。
凶案当晚,卞家看家护院的狗发现了凶手,狂吠而起。
从某个程度上说,这条狗,算是一个目击证者。
然而狗是很难上堂作证的,况且,它也没有办法上去呀,凶手已逃遁,它这么一条狗能有什么办法?又不是狗妖。
本来已是死局,幸好,有小义在。
手下有奇兵可用,正是陈剑臣敢于在许知府和顾学政面前许诺十天找线索的底气所在,否则便是空口说白话,徒惹别人贻笑大方了,陈剑臣哪里会犯这般的低级错误?派小义出去做第一阶段的侦查搜索工作,其实陈剑臣犹有些忐忑,不知可行不可行。
如今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小义的工作,完成得堪称漂亮!那一条狗,是一条母狗,名字很俗,叫做旺丁,却是卞家员外所起的。
他膝下无子,只得一女,故用此名称呼家犬,和那旺财有着互相辉映的寓意。
通过旺丁提供的情报,小义大概知道了那凶手的体貌,肥胖粗鲁,和萧寒枫截然不符,很容易就得出了凶手另有其人的结论。
听完小义的讲述,陈剑臣陷入沉思:此案的口子已打开,接下来就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凶手了。
可惜普通家犬未开化,不具备多少智慧,认知有限,只能凭着本能认人,除非它和凶手近距离相处,否则不可能认得出来。
只是,凶手早遁逃掉,体貌特征也不够完善,倒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小义道:既然确定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萧公子就是清白的了,不如去叫官府放人吧。
陈剑臣面露苦笑:哪里那么容易?通过兽语,以狗认证的方式来破案,本身就匪夷所思,如果牵着一条狗上公堂,让它汪汪叫几声,翻译出来,就说萧寒枫是无辜的,其不是凶手云云……只怕许知府马上就火冒三丈,立刻命令衙役将陈剑臣,以及作证的狗乱棒打出了。
所以,只有真正找到凶手,才有足够的把握翻案。
第二百一十九章 眉目看见公子在皱眉沉思,无论小义或是婴宁都不敢出声,以免干扰到他的思路。
良久,陈剑臣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已有定断,缓缓道:以凶手行径,定然是些泼皮无赖之徒,可以此为线索搜寻,先从卞家附近找起。
卞家小姐胭脂有美貌,觊觎者不少,从这方面入手,倒可大大缩小了侦查的范围。
至于如何侦查,当然是让小义带着那狗出去,沿街搜寻。
那凶手虽然犯下命案,但听闻官府抓了其他人顶罪,其肯定有所松懈,不会潜逃。
一只鼠妖,带着一条看家狗出去办案,端是匪夷所思的一件新鲜事。
小义仔细听着公子的嘱咐,连连点头,随后一拱爪子,兴冲冲出去了。
……帘外雨潺潺,心意自阑珊,举首看去,那点点滴滴的雨水不是从天上掉落的,反而如同从心间,从双瞳流淌而出。
胭脂懒懒的惓伏在梳妆台上,根本没有丝毫梳妆的意思,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涌现出那些悔恨之事,犹如心坎中潜伏着一条毒蛇,每每探头出来,噬咬着自己的心肺,泪水忍不住又泉涌而出,要与外面的雨水一争长短。
看上去,形容娇怯,楚楚可怜。
——自父亲被杀,母亲大受打击,当场昏厥,一病不起。
整个家中,便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彻底的被毁了。
被毁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自己有眼无珠,引狼入室的缘故。
我好恨呀……一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着,却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和萧寒枫结识相处的那些时光,萧寒枫举止得体,其人温顺……或真如那天那个公子所说的,此案有疑窦……只是对方持信物而来,除了萧寒枫还会有谁?念头纷沓,搅合在一起,形成一张乱糟糟的网,不管怎么整理,都整理不出个头绪来。
汪汪汪!庭院里狗叫声大作。
胭脂惊起,走过来窗户往外看,就见到自家那旺丁正蹲坐在院子的墙檐下,不住地张嘴呼叫。
这叫声有些古怪,不是狂吠,不是惊叫,很平和的样子,倒像在和谁交谈。
顺着方向一看,胭脂不禁吃惊地用手捂住了小嘴。
她所见到的,竟是有一只皮毛灰白的老鼠正人立地站在旺丁面前,两只小爪子指指点点的,好像人在指手画脚一般。
它每一次指点,都能换来旺丁的叫声应和。
这是怎么回事?胭脂只认为是自己没有吃饭,眼花了,乃至出现了幻觉,赶紧用手指揉揉眼睛,再睁开来看,却见到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就见到自家的旺丁很乖顺地趴在地上,那老鼠轻轻一跃,跳上狗背,随即旺丁撒开四腿,从狗洞里钻出去,一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而本来绑住它的那根绳子,不知道何时已被咬断,剩得半截犹系在木桩上。
这,这是……胭脂心神大震,本就脆弱的身子骨再也承受不住,倒地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丫鬟恰好进门,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把胭脂扶持到床上,掐人中。
过不多久,胭脂悠悠醒来,念念道:我是不是死了……丫鬟道:小姐又在说胡话了,你刚才晕倒了,定然是不思饮食饿坏了,赶紧来吃一碗粥吧。
胭脂霍然而起:小环,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一只老鼠?小环摇摇头,随即又想:原来小姐是被一只老鼠吓晕的……唉,老爷被害,主母病倒,现在小姐又这样茶饭不思,担惊受怕的,该如何是好?……陈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以视察和安抚的名义,顾学政今天来到明华书院,转了一圈后,便命人到学舍中叫陈剑臣去说话。
书院小楼,院长、学监等人都已离去,只剩得顾学政一个,要和陈剑臣单独谈话:留仙,你实在不该搅合进来的。
顾学政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和萧寒枫有私谊,可事不寻常,已不是你所能插手得进来的了。
在他眼中,陈剑臣就是一个普通生员,心中有热血,手上却无权势,注定不能成事。
只是出于某一方面的考虑,他还是亲自出面,请许知府延后五天时间,把案子暂时压在手里,没有上报朝廷。
因为他想通过这件事,好好敲打陈剑臣一番,让其知道现实残酷,意气用事,无济于事。
——受横渠先生说动,同意联名推荐陈剑臣进国子监,顾学政便等于是陈剑臣的介绍人,而陈剑臣便是他的门生了,关系非同一般,自然要着力培养,免得他还像个愣头青一般,行事冲动。
对于陈剑臣的这一点性格,顾学政是很不满意的。
只是想着其今年才十八岁,少年人,血气方刚,不知深浅高厚,可以理解。
陈剑臣恭声道:多谢大人提醒。
顾学政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脾气拧,未必会把我的话真正的放在心上。
也罢,不经一事,如何长智?他日你进读国子监,到了京城那边,所要经受的风雨还大着呢。
眼下暂且历练一番,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京城乃天子脚下,藏龙卧虎,风云变幻,可不是小小一个江州所能比拟的。
陈剑臣虽然是去读书,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岂能让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大环境之下,个人的主张心性总会受到最大程度的干涉影响。
要知道,陈剑臣可是被横渠先生亲手举荐上去的。
在天统王朝,横渠先生本就是个极富争议的儒家人物,陈剑臣被他推荐进读国子监,在别人眼里,自是将其视为横渠先生的弟子了。
横渠先生辞官归隐,作为他的弟子,就要有成为靶子的觉悟。
更何况,在浙州,陈剑臣还与郑国公的嫡孙结下了梁子呢。
正是因为诸种原因,顾学政才出面求情,给予陈剑臣五天时间,好让他彻底死心,知道事不可为。
以后做事情就不再感情用事,毛手毛脚了,当三思而后行。
大人放心,学生会有分寸的。
闻言顾学政微微一怔,顺口问道:如此说来,留仙,莫非你真有些把握?陈剑臣回答:学生不敢隐瞒,已有些眉目。
什么?顾学政吃了一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要从陈剑臣的神情看出些什么来。
只是他失望了,陈剑臣神色如水,没有任何异常,就像在述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心不起波澜。
你查到了些什么?心中大觉奇怪,陈剑臣乃寒门出身,黑白两道方面都没有人脉关系,他怎么能在短短时间内查询到了案情的眉目,忽又想到在浙州,陈剑臣一鸣惊人的表现,此子还真有些让人看不透呀。
陈剑臣道:学生已十分肯定,萧寒枫绝不是凶手,凶徒另有其人。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一般,信心十足,掷地有声。
那凶手是谁?顾学政追问。
陈剑臣道:暂且不知,不过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顾学政心中惊疑不定,半响,才徐徐吐一口气出来:留仙,你可知道,妄言欺上乃大罪。
陈剑臣朗声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断不会胡言乱语。
顾学政百感交集,隐隐有一种荒诞绝伦的感觉,很不真实,干咳一声,稳定住情绪,叹道:如果留仙真能找到真凶,替萧寒枫翻案,乃是一大幸事……嗯,继续努力吧。
他本想通过此事来好好敲打教训陈剑臣一番,熟料事到临头,事情发展有出人意料的变化发生,陈剑臣居然说他已查出了案情眉目,当下不免有几分尴尬,连要问陈剑臣是怎么查的都忘记问了。
不过退一步说,万一陈剑臣真能在五天期限内找到真凶,证明萧寒枫是被冤枉的,对于他顾学政也是一件大好事,可免除御史弹劾。
当下不禁又想起昨天和许梦泽对话:惜朝,你这学生不知天高地厚,委实有些可笑。
顾学政苦着脸道:能怎么办?少年人心气高,又重情义,不忍见朋友落难,故而不顾一切想替人出头。
哼,想替人出头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斤两。
不是我看不起人,此子如此莽撞的性子若不改掉,日后进到国子监中,定然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到时,惜朝你的面子往哪里搁?唉,当日横渠先生一力推荐,坚持说此子非池中物,我拗不过先生,只好答应了下来。
许梦泽道:先生和他素未谋面就下此结论,这一次未免武断过甚。
反正我不管,眼下一见,一草莽之徒而已,委实令人失望。
我敢断言,五天之后,只怕他再不敢登门而来了。
要不,惜朝我与你赌一赌如何?就赌你那一幅金龟子的《虎出山林图》,以及我那一方和田玉猴子。
……声音犹在耳边缭绕,顾学政眼下心念动摇,见到陈剑臣坚定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后悔昨天没有答应和许梦泽打赌了。
难道说,这一次,陈剑臣又会给自己一个惊喜?第二百二十章 宝玉送走顾学政,陈剑臣坐回书桌后面,道:婴宁,不如你回家那边吧,我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担心鲁惜约。
小义已被派遣了出去,鲁惜约那边就没有了照拂,始终觉得不妥。
要知道那宋崇典型的江湖出身,蛮横不讲理的,性子阴毒狠辣,不择手段,难保会再对鲁惜约下手。
眼看与鲁惜约的婚期将近,可绝不愿意再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婴宁识大体,当即答应,忽又问:婴宁该如何分说?陈剑臣笑道:你身怀绝技,过去金针斋那边,自然便是行驶保镖的任务,她们不会多问的。
婴宁一点头,径直离开了书院。
静静地坐着,陈剑臣神色深沉,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在思考一些问题。
在书院吃过晚饭,晚上读写了一会书卷,便上床睡觉,眼皮合上,渐渐进入梦乡,依稀间忽有鼓乐之声传来,甚是怪异。
睁眼看去,就见到一幅奇特的景象:两个青身、头顶长双角的黑面鬼,抬着一顶小轿子,悠悠然而来。
这两只小鬼,五短身材,上身光着,只胯间围裹着一块布不像布、皮不像皮的东西遮丑,健壮的手臂抬着轿子。
而在轿子身边,又有一只红发小鬼,拿捏着一根唢呐,滴滴答答地吹得很起劲。
如此景象,看上去宛如去娶亲什么的。
只是它们一行,所走来的方向却是陈剑臣这边。
嗡!干戈之声骤然响起,浩然养吾剑出现在陈剑臣身后,锋芒大盛。
公子饶命!那三个小鬼见状,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抬轿子的赶紧放下轿子,吹唢呐的立刻放下乐器,纷纷跪倒在地,匍匐着,身体颤抖不已,连头都不敢抬起,只嘴里大叫饶命。
陈剑臣不怒自威:尔等小鬼,为何而来?那红发小鬼声音颤抖地回答:我等奉城隍老爷之命,要请公子去城隍庙中吃酒。
汪城隍?陈剑臣眉头微微一皱,自席方平事件后,他再也没有和这汪城隍有过什么联系了。
毕竟他是阳人,不能随便进入阴司之内,也没有那个由头。
城隍有说是什么事吗?红发小鬼回答:不知……请公子上轿,城隍老爷已设下宴席,虚席以待公子驾临。
陈剑臣冷声道:我乃阳人,不好出入阴司。
说得倒是实话,他魂神离体,进入阴司,可需要一些辅助法器,比如点燃起闻不得鸡鸣香等,还有一些禁忌,不方便操作。
红发小鬼微微抬起头,双手捧出一小盒子:公子,我家城隍老爷已有吩咐,今敬上阴阳暖玉一枚,请公子佩戴。
陈剑臣好奇问:阴阳暖玉?此乃阴司宝物,佩戴上身,可自由进出阴司而毫无阻滞,阴阳无隔,天下罕见。
我家城隍老爷说了,小小意思,还望公子笑纳。
这小鬼说话带着一股谄媚之意,它们来之前就受到汪城隍再三嘱咐,面对陈剑臣时,不可有丝毫怠慢。
话说浩然养吾剑一出,这三个小鬼也不敢怠慢呀,生怕乱动一下,就被长剑一剑斩落,渣滓都没得剩。
在那把具备了完整形态的长剑逼迫之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如此宝物,就连陈剑臣都有些意动,要上前拿过来看看。
他往前走,后面的浩然养吾剑自然跟着过来。
哎呀!稍一靠近,三小鬼感受到利刃加身的剧痛,抬轿的两鬼第一时间赶紧就往后躲了。
红发鬼硬着头皮,把盒子放在地上,一叩首:公子威能,小鬼不敢靠近,只得将宝玉置于此地,任由公子自取……马上也躲到后面去了。
陈剑臣看着暗暗发笑,但没有选择将浩然养吾剑收回去,摆明了就是要立威。
他走过来,拿起盒子,轻轻打开,就见里面光彩流转,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方美玉。
此玉有小孩巴掌大小,雕刻精美,纹饰细致,成不规则的椭圆状,边缘都被镂空了,透出空灵的意蕴,主体正反两面都刻有古体字,正面为阳字,背面为阴字。
这两个字也刻得极好,浑然一身,犹如两团会动的光华,灵气十足。
拿起玉,触手温润,触感细腻,果然不负暖玉之名。
好宝贝!玉的上方又钻有小洞穿着一根红丝带,丝带上同样有光彩,显然不是普通之物。
用此红丝带,就能把玉佩戴上身。
陈剑臣不怕汪城隍会做什么手脚,有问题的话哪里能瞒得过浩然养吾剑的锋芒?浩然养吾剑,专辟邪祟,正气所向,无所遁形。
将暖玉戴好在腰间,浑然觉得自身魂神一沉,仿佛具备了真实的身子,再不复以前虚飘的状态了,简直就和阳间真人一样。
陈剑臣把浩然养吾剑收回,迈步走进小轿子,坐好,淡然道:可以走了。
他收了剑,三个小鬼才稍稍安心,不敢怠慢,赶紧抬轿的抬轿,吹唢呐的吹唢呐,悠悠然离开。
天地景色为之一变。
从轿帘子的间隙往外看,一行已走在一条宽敞的街道上。
街道上干干净净,寂静无声,浑不同真实的江州街道。
陈剑臣却是知道,阴司的地图布局虽然模仿阳间,但其中有诸多不同,至于具体情形,不曾全面勘察过,也不分明。
他此时心里却在想:汪城隍为何会如此热情地请自己去吃酒呢?一见面就送上阴阳暖玉这般厚礼。
正所谓拿了人家的手短,汪城隍深得其中三昧,不惜先抛出重酬来,肯定会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己头上。
正如那一次的河神丁隐送避水珠,都是同一个道理。
嘿,管它呢,到宴席上自有分说,反正东西先拿到手了,也不怕他会裹胁什么的。
对于一些功用奇妙的宝物,陈剑臣没有太多的抗拒之意,那都是有大作用的东西呀,特殊情况甚至会起到救命的效果,自不会嫌多。
算起来,从血檀木书筪,到避水珠,再到这一块阴阳暖玉,已拥有三大件了!第二百二十一章 艳、舞轿子咿呀,唢呐嘀嗒,抬轿的两只小鬼健步如飞,轻飘飘的不着力。
坐在轿中,陈剑臣浑然有一点腾云驾雾的感觉,知道乃是阴司手段,倒也没有多少惊讶。
不多一会,轿子停住,红发小鬼恭声道:公子,城隍庙到了。
陈剑臣下得轿子,抬头一看,正是阴司地图中的江州城隍庙——以前带着席方平进来告状,便曾来过一次。
那一次的到来,城隍庙各处檐角下悬挂的铃铛无风自鸣,乃是发现了阳人魂神侵入的缘故。
但现在,陈剑臣大剌剌的出现在城隍庙门口,什么动静的没有。
眼角瞅了瞅挂在腰间的阴阳暖玉,心道应该是此宝物的功劳。
汪城隍不惜下此本钱,其图不小。
公子请随小鬼来。
虽然陈剑臣已把浩然养吾剑收起,但红发小鬼仍然不敢跟他靠得太近,很谨慎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走在前面带路。
进入后,却不进去大堂,而是绕着回廊走,转到后面的庭院去了。
这阴司城隍庙,建筑设计和阳间那座小同大异,回廊被制造得十分真实,红柱碧瓦,既显得庄严,又很是别致。
陈剑臣一路看着,心中惊叹不已,暗想:这阴司不知道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实在了不得的存在,自成一世界,有机会的话,要好生了解了解……以前用字山压住那景阳村的土地,从它嘴里掏出了一点关于阴司的情报,后来又从河神丁隐那里打探到一些,但综合起来不过为管中窥豹而已,肤浅得很。
也是,土地河神俱属于阴司底层人员,所知有限,想从他们嘴里获知更多的东西,很难。
入得一个原形拱门,里面正是一处大庭院,种植着丛丛翠竹,除了上面没有鸟儿鸣叫想,显得异常沉寂外,和阳间无异。
庭院当中,铺开一个圆形石桌,桌上竟摆满了各色果蔬,又有杯壶酒水等供应。
石桌边上,汪城隍便坐在一张石凳子上。
他这天没有穿朱红色飞蟒官袍,换了一身青衫,头戴平冠,看上去很休闲的模样,只是那天生的一对小眼睛,依然经常性眯着,犹如在打瞌睡。
呵呵,陈公子来了,有失远迎……汪城隍非常客气地起身,请陈剑臣坐下。
这老狐狸……其越是客套,陈剑臣心中的警惕性越高,暗暗警戒自己一会之后要谨言慎行,免得被人当枪使了:城隍老爷何须如此客气……不动声色,嘴里寒暄着。
坐下来来,他看着摆在石桌上的果蔬,见到玉盘里盛装的,有葡萄香蕉等品种。
不过看着又不大相符——那葡萄圆溜溜,紫色,居然差不多有鸡蛋般大小;香蕉皮金黄色,弧状流畅,蕉身一只手恐怕握不过来。
这些果蔬,恐怕不是凡品。
汪城隍小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儿,道:此乃阴山出产的果子,对魂神有裨益,公子不妨尝尝。
城隍老爷以后直接叫我留仙即可,不用过于生分。
呵呵,那留仙也不用老爷长短地称呼了,叫我汪城隍即可。
想必他本名早已不用,甚至忘记掉。
两人不着痕迹地礼仪着,倒像结交多时的好朋友。
陈剑臣也不拘谨,伸手到玉盘里采择下一颗大葡萄,剥去表皮后,见果肉晶莹有光泽,当即一口咬住,入口甘甜多汁,精神为之一爽,果然好吃。
见到汪城隍坐着不动,旋即道:汪城隍,莫非还有客人?汪城隍笑道:还有一个牛鼻子不曾来。
陈剑臣心思一动,大约猜测到了他所说牛鼻子的身份,就听到外面一声哂笑:老鬼在背后非议他人,端是鬼蜮伎俩。
回头一看,就见到穿着一身邋遢道袍的广寒道人大喇喇跨进来。
在他后面,庆云道长亦步亦趋,像个跟班。
汪城隍眨眨眼睛:我本就是鬼,鬼不用鬼蜮之术,安用其他?哼,你倒不怕笑话。
径直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扳下一根香蕉,剥掉皮大口地吃着,又对陈剑臣道:留仙,这老汪难得会拿出阴山果蔬来招待,我们可得多吃点。
说着,直接端了一盘,随便往后一扔。
庆云道长连忙接住,稽首道:多谢师叔。
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汪城隍苦着脸道:你这牛鼻子,一来到就喧宾夺主,好生不留情面。
广寒道长嘻嘻一笑:你准备的这东西,不正是给我们吃的吗?汪城隍和他打交道多矣,知其秉性,不再多说,一招手,登时有三名身穿薄纱,身形婀娜多姿的女鬼从远处排着队走来,手里各自端着盘子,却是另外的果蔬。
这三名女鬼全身只穿得薄薄的纱衣,走动间春光乍泄,见长腿翘臀的,撩人心扉。
果蔬上后,三女鬼并没有第一时间退走,而是在石桌侧边的空当处载歌载舞起来。
舞姿曼妙,更令人要流鼻血的是,她们舞动之下,纱衣飘拂,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胴体,波涛汹涌,幽林入胜。
嗯……广寒道长眼珠子一转,眼皮吹吹一垂,有青光闪现,睁眼再看时,那三个迷死人的女鬼顿时变成了三具骷髅;随即他伸手一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拂尘。
拂尘唰的掠过庆云道人的眼前。
受歌舞影响,庆云道人觉得声音靡靡,细软入神,眼眸不由自主便被三具起伏有致的身体吸引了去,连果蔬都忘记吃了。
就在此时,师叔的拂尘掠过,把他惊醒,霍然一惊,赶紧低头下去,暗呼:好厉害的鬼魅诱惑术,差点道心失守……不好,这汪城隍摆下这一阵势,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但陈剑臣岂不得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沉沦下去?他赶紧稍稍抬起头,要去看看陈剑臣怎么样了?自己师叔会不会出手帮忙。
一看之下,广寒道长没有动,可陈剑臣也没有任何的异样,正在专心致志地剥葡萄吃,好像如今在他的眼中,只剩下石桌上的果蔬了,其他任何都无法让其分心多看一眼。
这是……陈剑臣的定性竟比自己还强?庆云道长不禁面露苦笑: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在心境上的修为已被陈剑臣超越了过去,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是修道,或是修佛,还是修儒,心境都是一种重要的衡量标尺,甚至比法力那些还重要。
心境可谓是约束修为的一个绳索,心境提不上去,修为同样难以取得进步。
庆云道人自家知道自家事,他虽然入得崂山道门,当了道士,但总体而言只算半只脚跨进了道门,还有半只脚留在红尘之中呢。
否则当时就不会想方设法去点拨陈剑臣了。
在某种程度上讲,这也属于一种多管闲事。
陈剑臣无视女鬼艳舞,只专注吃果子的姿态,同样引得广寒道长和汪城隍的注意,眼眸不约而同掠过欣赏之意。
广寒道长忽道:老鬼,你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什事?有屁快放,老道还要回去睡觉呢。
汪城隍正要开口,广寒一抬手,又道:既然有事情说,就叫她们退下吧,免得聒噪。
他所指的,自是仍在歌舞不休的三个艳丽女鬼。
好好,都依你。
汪城隍当即一拍手,登时歌消舞止,三只女鬼盈盈一施礼,敛身都退出去了,整个庭院,终于恢复清净的状态。
她们消失后,本来保持专注吃葡萄的陈剑臣终于动作有所平缓,不过藏在石桌子底下的下半身变化犹然一柱擎天。
——话说刚才艳歌欢舞,固然在正气的保护下,他能保持灵台清明,不会去看上一眼。
然后那些白花花的身子,令人血脉贲张的乐曲声却分毫不少地侵入进来,挑起心魔,随即陈剑臣脑海里就出现了那天晚上,鲁惜约檀口吹箫羞云月的销魂情景来。
还原得非常逼真,丝丝入扣,犹若时光倒流,情景再现。
若不是泥丸宫世界内,立言作品《正乱贴》大发光明,镇压住了本心,只怕他当场就会出丑,起身扑向那些女鬼,当众行那苟且之事。
果然是宴无好宴,筵无好筵。
汪城隍突然间来这么一出,到底有何企图?但不管如何,对于这样突发性的事件,陈剑臣都不会觉得愉快,眼下见到女鬼离去,不禁冷哼一声:汪城隍,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呀。
汪城隍却装傻地道:阴神丑陋无颜,污了留仙之眼,是我的罪过。
广寒唯恐天下不乱,嬉笑道:老鬼认罪,岂能说说而已,当要赔礼。
汪城隍苦笑道:牛鼻子你就不要煽风点火了,为了请留仙来,我可是连阴阳暖玉都送出去了。
呃……广寒微微感到有些意外,目光一凝,果然见到陈剑臣佩戴在腰间的阴阳暖玉,不禁惊叹道:老鬼,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你这孤寒鬼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了?阴阳暖玉乃不折不扣的宝物,打破阴阳间隔,虽然本身的功能作用不算逆天,但非常特殊,而且产量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汪城隍便苦笑道:无法,谁叫我日子很难过呢……第二百二十二章 香火牛鼻子,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日子难过呀!汪城隍摆出一张苦瓜脸,在广寒和陈剑臣面前,倒有几分投诉的意味。
广寒道人一摆手:少来这一套,到底什么事,快说吧,不说我就走了。
话虽如此,但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香蕉的动作举止,无论如何别人都不信他会走。
汪城隍干咳一声:实不相瞒,我是为了香火之事请你们来的。
陈剑臣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瞥眼看着广寒——香火?什么香火?广寒神色没有异样,依然吃他的香蕉,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他不表示,陈剑臣自是不会当出头鸟,还是继续吃葡萄好一点。
汪城隍顿时蹦起来,指着广寒破口大骂:牛鼻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有没有良心!广寒嘿嘿一笑:老鬼,你这一套不管用。
老道我又不用香火,你和我扯这干什么?陈剑臣看着好笑,一下子无法搞清楚他们之间以前有过什么瓜葛,反正他就怀着看戏的立场,只看不吭声。
汪城隍情绪激动,说得唾沫乱飞:牛鼻子,你不要逼我,你逼我急了,我啥事都干得出来。
广寒佯作吃惊地望着他:你准备干什么?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将这城隍之职让给留仙。
汪城隍端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陈剑臣吃惊得把刚含在嘴里的一个大葡萄囫囵吞了进去,差点没噎着——这是怎么回事,怎得说着说着就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不是笨人,收了汪城隍的阴阳暖玉,受邀而来就知道事情不会简单。
在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前提下,他沉默是金,绝不轻易发表看法。
可眼下汪城隍居然说要将城隍之职让给他,事情发展的趋势就有点诡异了。
阴司乃死人阴魂的世界,简单地说等于另一个时空。
这时空和阳间一样,同样的等级分明,阶级清楚,而城隍之位,差不多等同于知州了,算得上一方封疆大吏,举足若轻。
如今汪城隍竟说要让位给陈剑臣,开什么玩笑?广寒闻言脸色一沉:你说让便能让的?汪城隍哼声道:我可以先让留仙去考城隍,以他的才华,还不是手到擒来?广寒忽地哈哈一笑,话题一转:我倒想起以前你考城隍时的情况,那时候考题为‘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吧。
汪城隍不答。
广寒继续道:你当场回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端是妙句,难怪能一举考中。
说起以前的光辉史,汪城隍便得意地手撸三缕胡须。
广寒忽而话题一转:但如果这个题目让留仙回答,只怕别是一番模样。
转面望着陈剑臣,问:留仙可有答案?那边汪城隍同样把目光注视到陈剑臣的脸上,有些迫切的意味。
陈剑臣微一沉吟,张口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这一句,和汪城隍那一句明显观点大不同——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惩。
此言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人有心地去做善事,不管做多少件,都不该有什么奖励;而一个人无心之间所犯下的罪恶错误,不管程度如何,都不该受到惩罚。
这般主张,自有奥妙,只讲究本心动机。
可陈剑臣引用的回答: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主旨却是侧重结果,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不讲究这些,而讲究事情的性质如何。
如果是好事,哪怕很有功利性地去做,也是善人;如果是坏事,就算是无意犯下的,可一样要承担后果,譬如说你错手杀了人,就算无心的,然而杀人就是犯了罪,必要的惩戒不可避免。
此论点,当为治世的基本观点之一。
广寒笑道:老鬼,依你之见,留仙这答案可能考得上城隍?汪城隍瓮声道:主考的是判官,我怎知道。
神色却恹恹了下去,心里亮堂堂的,陈剑臣有书生意气,根本做不来城隍。
陈剑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觉得广寒和汪城隍都是神神化化的,几乎把他绕糊涂了。
广寒笑道:某城隍老爷近期信徒大减,收集不到足量的香火,故而要破罐子破摔了。
要找个替罪羔羊,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陈剑臣讶然,心想:你让我当我就当吗?——对于当这城隍,他还真没什么兴趣。
汪城隍一翻白眼:牛鼻子莫要颠倒黑白,什么叫替罪羊,多少人要打破头抢着当城隍而不得呢。
他这话倒是实话,在阴司中,城隍一职权势不小,典型的肥差。
真要他让,说不定还会依依不舍。
陈剑臣沉声道:汪城隍,还是说正事吧。
否则道长不走,小生也要告辞回去了。
汪城隍一伸手:正事就是请你们来帮忙呀。
帮你收香火?可我连香火是什么都不大清楚呢。
汪城隍道:事已至此,我就坦白和你说吧……当下一五一十将事情概要说了出来。
听完,陈剑臣才明确到香火这个名词概念的真实涵义和作用。
所谓香火,在阳间指的是百姓拜神所用之物,但在阴司,却是一种无形的念力——香火念力。
念,就是信念信仰的意思。
百姓们拜神,虔诚恭敬,无二心,许以愿望,就会产生一种念力,被称为香火念力。
挂香火之名,但不是说烧的真正的香火越多,念力就越强大,而是要拜神的人信念纯洁干净,才能产生出来。
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争得就是信徒的意思。
这香火念力,在阴司中的重要性和意义,等同于阳间的灵气。
修者吞纳灵气以提高修为,阴魂们则要吸收念力才能升级。
相比之下,就显得陈剑臣的正气独辟蹊径,需要斩邪而得益。
在天统王朝,阴司创建不知多少恒久岁月,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
事情发生的变化从释家西来开始——无它,因为释家修炼的法门,同样要吸取香火念力,需要用念力来筑金身。
如此,双方便注定了要成为死仇。
由此延伸出来,天统王朝一向不待见释家,其中或者有许多阴司的手脚干涉。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外来个抢饭碗的,谁愿意?说白了,这是资源之争。
这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一直以阴司为胜利者,不料从去年开始,正明帝政令大变,大举弘法,在十八州府都展开了盛大的弘法大会,请和尚念经讲法,于短短时期内就获得众多信徒的支持。
在各地,各类供奉罗汉菩萨的庙宇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每天都有无数百姓前往跪拜,捐献香火钱,以及,奉上香火念力。
相比之下,阴司这边的势力则节节败退,就说江州城,自从那崇阳寺建立后,城隍庙的香火日见衰减,不见了四、五成。
如此情形,正应和了那句老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本地神祗不给力。
造成这般局面的原因很多,一方面阴司地方势力的表现不尽如人意,那些土地山神之类,为了掠夺香火,往往使出许多卑鄙手段来,久而久之,便会失去民心;另一方面释家经卷齐全,著说自成一家,理论水平非常高。
讲起经来,再用上雷音法术,简直就是口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顽石都会点头,何况平民百姓?昔日江州的弘法大会,陈剑臣没有亲身经历,可听王复说过,一场经念下来,那些百姓都是情绪高昂,大叫要皈依佛门的。
非常狂热。
那时候好在王复听了一场,觉得脑袋发疼,便再没有参加,否则多参加两场的话,只怕他也会度化过去了。
由此可见释家的影响力。
本来呢,道家是对抗释家西侵的一大力量。
问题在于道家讲求逍遥无为,和释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于是并没有做出什么大的对抗手段来,大部分道士依然关门闭户修炼,不问世事。
当下,百姓们都到释家寺庙里拜佛烧香了,他们的信仰念力自然都跟着跑了。
在阴司方面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碗里抢肉吃,而且很多肉都已经被抢走了,哪里还按捺得住?顿时颁布急令下来,要各地城隍励精图治,重新把香火争回来,完成不了任务的,依律降罪。
汪城隍感受到了上头沉重的压力,苦无对策,便请来广寒和陈剑臣,希望他们能助一臂之力。
理清楚来龙去脉后,陈剑臣若有所思,但还有不少疑难没有得到答案,结合前世的知识记忆,如果真得重叠在一起的话,这么说来,莫非当初阴司便是释家的大能者所建立起来的?故而彼此修炼功法门有太多的相似,而阎罗王等名词都是释家梵文翻译过来的。
或者可以这么理解,最初释家西来,建造了阴司,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释家势力又退出了中土,而留下的阴司便自主运转发展,又衍生出别的变数,随着时间流逝,阴司的头头们再不愿受释家控制,要独立出来,自成一家……不过这些都是他个人的猜测,目前难以证实。
毕竟许多传说神话,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失真。
所谓真相,大都为捕风捉影的考经据典罢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开朗关乎阴司来历的奥秘,云山雾罩,哪怕汪城隍都不大清楚,其中秘辛牵涉到的历史过于久远,恐怕只得当事人才会比较清楚。
念头有些想远了……陈剑臣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看见风吹草动,便以为有老虎下山。
有时候想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广寒不再吃香蕉了,道:老鬼,你要想夺回失地,重夺香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开战。
汪城隍双眼一翻白:这算哪门子的方法,能直接开战的话你以为我会请你们来当座上宾?气呼呼的。
阴司直接和阳人开战,等于自犯条律了,会导致某些不可测的可怕后果出现。
况且,就算真得打起来,己方未必会是和尚们的对手。
广寒道长一摊手:战不成,那就只有多显灵拉信徒了。
汪城隍嘴一撇,对于这些方法,他自然早有考虑过,皆觉得不够妥善。
所谓显灵,更多的属于一种心理安慰作用,现在的阴司,可没有惩恶扬善的权力,更没有分辨善恶的标准。
故而,那俗话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存在平民百姓的臆想当中。
否则,何至于阳间恶人横行,豺狼当道?正如那《窦娥冤》里所唱的: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入木三寸。
虽然时空转换,但所见所闻相差无几。
由此陈剑臣更加可以得出,目前的阴司,应该是一个结构不完善的存在,有非常大的缺陷。
留仙,你可有良策?汪城隍很有期待地看着陈剑臣。
陈剑臣淡然道:此中门道,只怕我现在势单力薄,插不进手。
汪城隍忽地一笑:留仙,我且送给你一场富贵如何?你要帮助我当官掌权?汪城隍重重一点头:与你,我不说暗话。
因为没有必要。
陈剑臣身怀正气,得儒家精髓,天生便不会认同释家的主张,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他在红尘中占据高位,能左右朝政的话,自然便会朝释家开炮。
突然之间,陈剑臣有些明白之前广寒他们所说的,要和自己结个善缘的真实涵义了,用意应该和汪城隍差不多。
想到这,他不由自主朝广寒那边看了一眼。
广寒并没有遮掩的意思,难得地一本正经起来:留仙,有些事情到时候不用老道分说,你也是会知道的。
不说到时候,其实现在,陈剑臣都有了几分明了,他眼下不就成为了一枚各方势力对弈的棋子吗?应该说用棋子来形容有些严重了,毕竟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说各取所需更恰当点。
眼下点破了这一层纸,心头豁然开朗。
此时他甚至猜想,那横渠先生一力主张将自己推荐进国子监,很可能也有这样的伏笔的意思,便是想造就他,日后成功入主朝政,从而影响政令。
天下果然没有白捡的果子吃。
至于成事与否,却是另外的考虑。
这就是大势所趋,顺势而行,自然少不了助力。
说起来陈剑臣便是被广寒等选择出来,成为了一个代表性的人物。
不过恐怕,这样的代表应该不止他一个人才对。
他长吐口气,悠然道:我如果拒绝,是不是显得很傻?汪城隍和广寒对了一眼。
汪城隍道:其实你拒绝与否,都不会影响太大。
因此这条路,独自一人也好,前呼后拥也好,你都是要走下去的。
就因为我身怀正气?这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你的心性脾气,决定你不会甘于庸碌一生。
陈剑臣露出一丝苦笑:刚才不是说香火的事情嘛?怎地说着说着就说到我身上来了。
汪城隍叹道:香火式微,眼下只怕是个死局,近年难以扭转了。
旁边广寒冷笑道:你们阴司养尊处优多年,骨头都软了,迟早香火都被人抢夺了去。
汪城隍面露苦笑:阴司如今的种种弊端他不是不知道,但哪里他一个城隍所能改变的?有些骄横的习气,就连他自己都沾染上,难以戒除了。
但不管如何,他都是阴司中人,却也不想在他人面前多说是非。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差不多了。
汪城隍和广寒还在争论夺取香火的办法,但这些可不是陈剑臣所能插手进去的,他本意亦不愿意轻率地踏脚进去,当下便告辞离去。
汪城隍没有过多挽留,嘱咐说往后要多多来往云云,然后吩咐两个小鬼再度用轿子送陈剑臣回去,只是没有来之时的唢呐吹奏了,落得几分清净。
……陈剑臣走后,汪城隍忽道:聪明人呀。
广寒晒然道:若不聪明,岂会是他?圣贤书有言:聪明正直着为神,我看留仙已相当接近这般境界。
广寒嘻嘻一笑道:我不喜欢在人背后说人好话,只喜欢说坏话。
汪城隍知道他脾性,话题一转:听说你叫留仙写了字?为了那条龙的事?说到那条龙,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不说他,庆云和广寒的神色都耸然而变,广寒更是目光锐利地盯着汪城隍。
汪城隍自知失言,当即讪讪不再吭声。
……他们的交谈,陈剑臣自是不知道的,坐着轿子悠然而回,直接穿越了墙壁,回到学舍中,下了轿子。
两小鬼告辞,没墙而消失。
神魂合体,陈剑臣骤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立起来,从窗户观看天色,只怕将近清晨,天边隐隐泛出了一丝鱼肚白。
回想出窍到阴司城隍庙的事情,他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否是吃了不少那阴山果蔬的原因,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清爽,思维敏锐,很多平时会疏忽到的小细节问题,眼下也是洞若观火。
嗖的一下,小义出现在房中,兴奋地跳到桌子上,道:公子,我寻到那凶徒了!第二百二十四章 真凶你寻着那凶徒了?陈剑臣霍然而起,双眼紧盯着小义。
小义道:幸不辱命。
快,快把经过道来,那凶徒是谁?陈剑臣颇有些兴奋——多日来,这事可算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固然不大,不沉,但咯吱着难受,总想早点解决掉。
当下鼠妖娓娓道来——原来它带着那旺丁,沿街走巷,按照陈剑臣的吩咐,以卞家为中心,先在附近一圈范围寻觅。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凌晨时分,在其中一条街道上遇到一个熟人。
说是熟人,其实应该说是一个曾经被它整得很惨的泼皮才对。
毛大!对于这厮,陈剑臣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对方来金针斋骚扰鲁惜约,被陈剑臣叱喝赶跑。
不过随后,对于这般的无赖之徒,陈剑臣就渐渐淡忘掉了。
而毛大,也不敢再惹上门来。
这背后,小义立功不小。
那毛大被陈剑臣叱喝走后,大感折了面皮,怀恨在心,一直觅机找回场子。
到后来,他打听到陈剑臣去了浙州后,大喜过望,便要再来金针斋。
这一来,便出了事情。
他站在金针斋门口,还来不及恶言相向,一大包狗粪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扣到他头上,开出一朵臭烘烘的屎花。
毛大本还以为是金针斋那两个婢女做出的行径,勃然大怒,就要撸起袖子闯进去。
不料门槛都还没有踏入,左边小腿被狠狠咬了一口,痛彻入心。
他低头一看,居然见到一只皮毛灰白的奇特老鼠,正胆大包天地一口咬在他的腿肚子上。
这世道是怎么啦?一瞬间毛大有那几分失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只过街老鼠见了人不逃跑,反而发疯咬人?这真是一大奇闻呀!毛大怒火三千丈,当即大掌拍落,要将那小老鼠拍成肉酱。
不料老鼠极其灵活,溜乎一下子就从裤筒里钻进来,直奔胯间。
被一只老鼠欺上身来游走,那感觉端是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奔着子孙根而来的?毛大顿时慌了手脚,也不顾什么了,大手伸进裤裆里乱掏,要把老鼠揪出来。
但那老鼠动作敏捷至极,根本不给他捕捉的机会,若不是它有所顾忌,早就一口将那玩意给啃了。
一番折腾,毛大哪里还顾得去滋扰鲁惜约?己身的麻烦都够他受的了。
毛大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一路上蹿下跳的,最后好不容易才把这老鼠赶走,惊魂未定地回到家里躺了许久。
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当天晚上,毛大刚睡着,就开始做恶梦。
在梦中,一只猪一般大小的老鼠无时无刻出现。
一出现,就直奔他而来,噬咬全身……梦境的真实惨烈程度,浑如感同身受,到最后,总是以他惊叫着醒来而告终。
一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把毛大折磨得苦不堪言,本来肥硕的身子都肉眼可见地瘦下去了一圈。
撞邪了……毛大第一感觉便是这般想着,赶紧去那崇阳寺烧香拜佛,捐献了三贯香油钱,求那主持元宝大师辟邪,这才能睡个安稳觉。
但经此一事,他也不再敢去金针斋那边了,行径大有收敛。
那元宝大师赐予他一粒佛珠,用红线串联着,贴身佩戴。
这佛珠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器,只能说是经过开光的物品,上面有法力加持。
依照小义的本事,无需惧怕这粒佛珠。
然而正面对碰的话,难免会惊动元宝大师,那就麻烦了。
被那秃驴发现,小义可不是对手。
经过枫山一事,对于和尚,鼠妖不曾有好感。
于是,它见毛大不敢再来骚扰,便也止住了阴神入梦之事,算是放过他了。
只是对于他的存在,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这不,当它指挥着旺丁到处寻觅线索的时候,正遇到宿醉归来的毛大,立刻就认出他来。
同样认出的,还有旺丁。
它很快就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从而将信息传递给小义,告诉它,那天晚上闯入卞家行凶的,便是眼前这又黑又肥的汉子。
知道真相后,小义第一时间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依照陈剑臣的嘱咐,先回来禀告。
至于那边卞家看家狗旺丁,自是被打发回去了。
听完小义的讲述,陈剑臣不由握住了拳头:真凶浮出水面,等于将整件案子扭转了回来,接下来就比较好办了。
公子,莫非你要我上堂作证?小义忽然问。
陈剑臣笑道:怎么可能?确实不可能,鼠妖是见不得光的,而且那旺丁也难以做一条证狗,牵着狗上堂,哪怕旺丁会对着毛大狂吠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以许知府刚愎自用的性子,他怎么会轻易采信?小义又问:那该怎么办?陈剑臣故弄玄虚地道:山人自有妙计,很快就会知晓。
小义不满地道:公子,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就不能透露一点点?好吧,小义,你有没有听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说法?小义点点头,眼睛一亮:公子是要将毛大送上堂,用刑逼问?陈剑臣呵呵一笑:这算是一个方法,不过只怕那知府大人不会轻易信我。
而且,我觉得让真凶自己自首更好,更具说服力些。
阴神入梦?只怕在公堂上,不管是我还是婴宁姐姐,都不大好用这个手段呢。
朝廷官府,府衙重地,气势如山如岳,并且很复杂,煞气、秽气、怨气、官气……往往纠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恶劣的环境,对于阴神出窍影响巨大,唯有金丹境界才敢冒险出窍,但同样无法持久,一时三刻便会逼出原形了。
陈剑臣目光炯炯:放心,我说的,是另外的手段。
小义嘴一咧,这不还是等于没说呀,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好奇心被吊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端是难受。
不过它识趣,没有继续啰嗦追问。
洗漱完毕,匆忙在学院吃过早餐,陈剑臣便叫上王复和席方平,三人赶去府衙。
王复和席方平有些奇怪,异口同声问去做什么。
翻案。
陈剑臣很简单地回答两个字,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翻案?王复和席方平面面相觑,一下子倒有些懵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翻案翻案?一怔之后,王复眼睛都放光了,一把抓住陈剑臣,激动地道:留仙,你有把握了?陈剑臣笑道:柳暗花明,且去试一试。
具体的事情不想现在就说得太满,只怕还会有变化。
三人成行,直奔江州府衙。
第一时间陈剑臣并没有去找许知府,而是去探监——本来呢,萧寒枫牵涉到的为人命官司,属于死囚,等闲情况不能探视。
不过因为许知府压下了案件,还没有上报朝廷,故而留出了些余地,只要花钱打点好牢头,就可以进去看人。
律法一向耐不过人情,收了好处,那些牢头狱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来到萧寒枫所在的牢房,乃是一间窄窄的小房子,不过几平方,光线晦暗,臭气充斥。
萧寒枫就仰躺在发霉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萧寒枫,有人来看你了。
狱卒嚷叫一声,又对陈剑臣等人道:你们说几句话就好了,不许耽搁太久。
然后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悠然出去了。
寒枫,你怎么样了?王复抢着道:你放心,留仙说已有把握,可以替你翻案。
簌簌的,本来毫无声气的萧寒枫霍然而起,连滚带爬地扑过来,隔着栅栏,死死地盯着陈剑臣,双眼泛红丝,透着渗人的幽光。
其坐监时间不过几天,但整个人形销骨立,只剩得一副骨架子,足见此事对他打击之大——读书人,毕生所求不外乎中举,考进士,踏上仕途,实现心中抱负。
但牵涉到了官司,名声俱毁,这般打击,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因此沦为阶下囚后,萧寒枫不饮不食,满心绝望,如果挨多几日,恐怕直接就会饿死了。
陈剑臣眉头一皱,叹道:寒枫你何苦至此?既然自己没有做过,便要心存一份希望。
萧寒枫披头散发,半饷才平复住激动的情绪,哽咽道:学长,寒枫沦落,安有何法以对?确实,秀才身份说起来还算体面,但在真正的权贵面前一无是处。
萧寒枫出身寒门,如今牵涉到人命官司,被关入了大牢,他哪里有什么办法伸冤翻案?唯一的希望,便是几个同窗好友了。
只是无论陈剑臣,还是王复等,家境都只能算寻常,最好的还是王复,庶民地主阶层,但也没有太大的能量。
陈剑臣心中恻然,被萧寒枫一手紧紧地扣住,隐然生疼——留仙学长,你真能帮我翻案?陈剑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肩膀,道:寒枫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况且,还想再看看你的春宫新作呢。
萧寒枫松手,猛地跪拜在地,砰然磕头:学长若能救我,寒枫定然做牛做马,粉身碎骨回报。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
狱卒非常及时地出现,要驱逐陈剑臣他们出去。
出到外面,陈剑臣脚步一转,还是没有去找许知府,径直往外就走了。
王复和席方平相顾讶然,问:留仙,这个翻案不是该找知府大人吗?陈剑臣微笑道:你们随我来便是了。
他迈步先行,却又去拜访顾学政。
来到顾府外,王复和席方平才霍然明白:敢情陈剑臣还是要走学政大人这一条路子。
想来也是,如果学政大人肯出面,结果肯定大大不同。
你要替萧寒枫翻案?会客厅中,一身休闲打扮的顾惜朝听闻陈剑臣的来意,神情有些奇异。
禀告大人,正是如此?顾学政沉吟一会,才道:留仙,你可知道翻案之事非同小可,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只怕我都保你不住。
在天统王朝,对于已经定性了的诉讼案件,要翻案,可不是再升堂重审那么简单,而是要经过诸种程序,牵涉到方方面面。
万一翻案不成,提倡者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陈剑臣沉声道:学生明白。
顾学政眉头一扬:难道留仙你已真切把握到了别的线索?陈剑臣回答:大人,到了堂上,一切都见分晓。
其没有正面回答,顾学政微微有些不悦,念头一转:也罢。
既然你有了把握,本大人就去做一回说客,请许大人重新升堂,重审此案。
他心中已有分寸,如果事有不济,陈剑臣将承受所有的罪责,不但日后前程大受影响,只怕进读国子监的机会都会被剥掉。
同时,顾惜朝亦想再通过这件事,好生观察陈剑臣一番,看他是否会让自己失望。
此事当为试金石。
……胡闹!知府院中,许梦泽拍案而起:惜朝,该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手下学生年少无知,要胡闹一通,你怎得也跟着不知轻重呢。
知府大人恼火,王复和席方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肃立在后面,低着头,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这可是正四品的大官,大权在握的上位者;发火起来,自有威风霸道,压力如山。
第一次面见如此权贵,他们真是战战兢兢。
顾学政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后面陈剑臣拱手道:知府大人,学生已查出真凶所在,这才斗胆请大人翻案。
什么?在场的其他人都怔住了。
王复和席方平本以为陈剑臣查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才提出翻案,但万万没想到居然直接找到了真凶这么给力;而顾学政呢,却是惊喜交集,难怪陈剑臣如此自信,原来有此筹码在手。
至于许知府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你说,你找到了真凶?不错。
哈哈哈!许知府轰然一笑,随即戟指大喝:好你个陈剑臣,竟敢欺瞒本大人,谁给你的胆子!陈剑臣昂然不动:大人,学生所言句句属实,不知欺瞒一说,从何说起?哼,好,那你说说,那真凶是谁!许知府是真动了怒火,他答应给五天时间,绝大半部分都是给顾学政的面子,心想短短数日,眨眼便过,到时候没有什么发现,自不会有翻案之说,也算卖顾惜朝一个大人情了。
对于陈剑臣,实在看不过眼。
这么一个寒门书生,有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就算有才华又如何?才华,指的是读书方面,可不是刑审案子。
一言以蔽之,比起他来,还嫩着很。
谁知五天期限未到,陈剑臣就跑来说找到了真凶,要翻案,这让许知府如何接受得了,当即以为陈剑臣虚言相欺。
于是双目炯炯,气势逼人地瞪着陈剑臣,看他神色有异动,便要叫手下赶人,连顾学政的面子都不给了。
陈剑臣朗声道:凶手为张甲、李乙、毛大……你胡说八道什么?许知府勃然跳起。
如果陈剑臣说出一个人选还差不多,不曾想张口就念出三个人的名字,这不摆明就是胡言乱语吗?这时候,就连顾学政都有些纳罕了。
当晚入卞家,众所周知,杀人者一人,何来三个凶手?难道说陈剑臣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胡诌一番?陈剑臣依然很平静地道:此三人者,必有一真凶。
许知府怒极而笑,缓缓坐下,心想自己堂堂知府之身,和这小小书生怄气实在没必要,没来由失了气度,忍住气,道:此三人都是什么身份?市井无赖,泼皮恶汉。
许知府一听,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本大人派人将他们三个抓拿到堂上,严刑逼供,他们之中自然就会有人招认了?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大刑之下好招供,这陈剑臣倒是打着一手好算盘,要借助官府的威势,逼人招供,还真当他许大青天是傻子呀。
顾学政同样大皱眉毛:无证无据的,就要抓人用刑,这不合法规,而许梦泽是不可能答应的。
到了这时候,连后面的王复和席方平的心思都有些动摇……大人,学生请求大人下令将他们上堂提审,但无需用刑,学生自有办法让真凶自动认罪服法。
陈剑臣随后的回答出乎意料,又是一针惊讶:他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许知府面色一沉:你说不用刑,真凶就会自动招供认罪?陈剑臣朗声道:不错。
许知府突然一笑:留仙既然有如此信心,本大人若不答应,倒显得言而无信了。
好,我答应翻案,只是……语气一转,森然道:如果堂上没有人招认,到那时候,就不要怪本大人要摘掉你的秀才功名了。
学生明白,学生还有一要求,恳求大人答应。
哦,还有什么事?陈剑臣走上去,附耳在许知府边上嘀咕了一番。
许知府面色几番变幻,很古怪的样子,让人猜测不到他的内心想法,最后他一咬牙,道:好,就依你,本大人且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顾学政三人听不到陈剑臣对于许知府说了什么话,心里像有个猫爪在抓着,痒痒得难受,又不好直接询问。
那边许知府已经着手吩咐手下,准备升堂事宜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神明留仙兄,你真有把握?席方平没来由地感觉发虚,关切地问道。
翻案一事,非同小可,如果最后以闹剧收场,没有成功,那陈剑臣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被摘去秀才功名。
这一摘,便等于永不录用,以后再没有机会获取功名了,彻底断了读书的前程。
此赌注,不可谓不大。
陈剑臣淡然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既然寒枫不是凶手,那天理循环,必然会有沉冤得雪的机会。
此话别人听起来很玄,可席方平是亲眼见识过阴司的存在的,知道天外有天,很不简单。
当然,这些东西他不能说出口,只好闷在心里。
如今听陈剑臣这么一说,莫名的镇定下来。
案件重审,需要做的工作不少,证物、凶器,包括卞家小姐胭脂,都要重新唤上堂来。
少不得的,便是陈剑臣所列举出的三名嫌犯:张甲、李乙、毛大。
这三名泼皮,突然间被官差寻到,带进府衙内,又被分别单独安置,心里直犯嘀咕,七上八落,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找不到人问。
而胭脂被请来,更是郁郁,本来稍有恢复的情绪,顿时又乱成一团。
人员到齐,最后再把萧寒枫从监牢里提出,便开始升堂。
胭脂见到憔悴不堪的萧寒枫,几天功夫,已变得形销骨立,没了个人样,难免被触及心坎最软的一处。
转念想及他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这才又硬起心肠,别过头去不再相看。
威武!两排衙役杵着水火棍,齐声呐喊,先来一通声威打压。
啪!习惯性地,许知府一拍惊堂木,喝道:关于卞家员外被杀一案,由于嫌犯萧寒枫多次呼号有冤情,言语恻隐。
本官有怜才恤德之心,故今天将此案重审……说到这,眼神往下一扫。
那萧寒枫得到陈剑臣的面授机宜,顿时很伶俐地大呼冤枉。
叫着叫着,真情流露,以首磕地,怦然有声,额头都磕出血来,涕泪齐下。
使人一见,不禁为之感怀心伤。
——翻案重审,最适当的由头便是犯人本身申述上诉。
萧寒枫当众称冤,可比陈剑臣的话更具说服力。
旁观观众,自不会那么多看法。
反而以为是许知府贤能,不草率,才会二度重审。
这也是许梦泽之所以肯重审案件的最大原因,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对于他的声誉名望都不会产生不良效果;还能顺手给顾惜朝一个人情。
边上三个泼皮一听,身涉人命官司,大吃一惊,忙不迭跪倒在地,也学萧寒枫那般,磕头大叫冤枉。
霎那间,喊冤声轰然纷沓。
诸人不得喧哗!许知府大觉头疼,一拍惊堂木,这才把四人的喊声给镇压了下去。
转而问胭脂:卞家姑娘,堂上所列四人,你可都认识?那胭脂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作声不得。
可认识?许知府追问一句。
胭脂低着头,细声道:认识。
哦,你乃大户小姐,养于深闺,为何会认识这许多男子?胭脂脸色潮红,此事涉及她的名声清誉,却不好回答了。
许知府老于世故,便换了一副颜色,和蔼地问:卞小姐,此事关乎你父亲被杀的真相,本官希望你能如实道来。
沉思一会之后,胭脂终于开口——她和萧寒枫认识的过程无需赘言,而毛大张甲李乙这三个泼皮,属于街巷游荡子,却都是居住在卞家附近的。
他们看见胭脂美貌,在彼此相遇的情况下,难免会出言轻佻挑逗。
久而久之,胭脂便知道他们的名字,双方虽然不曾有过什么交集,但终归算是认识的。
许知府听完,面现古怪之色,情不自禁对着外面的陈剑臣望了一眼,心想其拿捏出的这三人,倒不是无的放矢。
再拍惊堂木,铿然有声:张甲李乙毛大,初五晚上,卞员外被杀,你们身在何处?三泼皮连忙回答,张甲说在家睡觉,李乙说在酒馆吃酒,毛大亦说在家睡觉。
然后许知府传讯人证,除了毛大独居无人证外,张甲李乙都有不在场的人证。
那毛大心里发虚,大叫苦也:卞员外被杀,本来抓了萧寒枫,人证物证俱在,那天都画押定了罪的,怎得无缘无故,眼下又会重审?一咬牙:反正不管如何,打死不松口就行了。
自己是个单身汉,在家里睡觉没有人证,实属正常,毫无破绽……第四声惊堂木起:本官昨晚做了个梦,有神明现身对我说,卞员外被杀,凶手不出你们四人之内。
哼,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在大堂上,不得有妄言。
如果肯自首,本官定然上报朝廷,或有宽容;如果抵死不认,一经查出真凶,断然无赦。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在堂后听审的顾学政撸须之间,差点把一缕胡子都揪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符和许梦泽的审案风格,难道是陈剑臣请求的?要搬虚妄的神明出来吓唬人?胡闹!这时候,倒轮到他要骂陈剑臣了。
其实说出这番话时,许知府同样感到有些别扭。
冤枉呀!不知是谁先嚷,随后连带萧寒枫,都大叫而起。
许知府捋一捋胡须,面色沉着,道:既然你们都不肯招认,当使鬼神指之。
当即宣布,把所有疑犯带往城隍庙,再进行判决。
如此审案,新鲜出奇,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宣扬了出去,引得数以千计的百姓闻讯而来围观,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梦泽,这是怎么回事?趁着一个空档,顾学政低声问许知府。
许知府一摊手:都是你那学生的主张。
可这未免也太……你真信有神明来帮忙破案?顾学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许知府一摊手,干脆利索地道:不信。
那你又同意他胡闹?许知府道:惜朝,你此话诛心呀。
顾学政一愣神,随即明白:追究起来,其实这事从一开始就有点胡闹了……陈剑臣,你到底要使出什么本事手段来?他为官多年,深谙人心,可不曾遇见一个和陈剑臣这样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刹那间百感交集,不知祸福。
人山人海,蜂拥着奔往城隍庙。
里面许知府早派人提前来做好了布置,在庙正堂中用布幔围起一个空间,密封,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城隍庙虽然宏大,但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大部分的百姓都被拦在大门外,议论纷纷:知府老爷要请神明审案了,难不成城隍老爷真会出手帮忙?这有什么奇怪的,城隍老爷一向都灵验,自有报应下来……在平民百姓当中,他们对于神明仙佛,是虔诚的,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诸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许知府坐在当中,手里不忘提着惊堂木,喝道:将一干嫌犯上衣脱去,请进布房中,自有神明指证凶手所在。
我不进,我不进!凭什么让我进去!突然间那毛大脸色苍白地挣扎起来。
大胆!许知府惊堂木顺手一拍,只是城隍庙里的桌子不同府衙的那般结实,拍在上面,声音有点怪异。
尔等为嫌犯,当配合府衙办案,不得有异议。
天下之间,最能压人者,不是山峰,不是辈份,而是官帽子。
一顶官帽子扣下来,任你傲骨铮铮,任你无赖泼皮,也不得不乖乖低头,毫无脾气。
当下两名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毛大揪住,剥了上衣,露出半身肥肉,强摁了进去,其余萧寒枫三人,都是自己乖乖走进去的。
黑暗扑面而来,黑得阴沉,黑得令人窒息,仿若另成一个世界,压抑而且诡秘。
啊!漆黑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叫得凄厉至极,随即又沉寂下去。
这一声尖叫,让外面的人吃了一惊,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许知府喝道:撤去黑布。
黑色布幔很快移除,就见到四人都瘫软地坐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脸上有惊惶之色。
许知府心头疑云大起,亲自过来检测,当看到毛大背部时,脸色一变:你,你背后有红字,你是凶手!众人纷纷注视,就见到毛大的后背上,果然写着两个大字:凶手!两个大字,殷红如血,也不知是用红漆写得呢,还是真用血写的,端端正正,触目惊心。
毛大身体一个哆嗦,心理再也承受不住,完全的崩溃下来——话说他刚才可根本没有感觉到有谁在自己背上写下了字,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么,除了神明外就真没有其他解释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原来是真的……自从上一次撞邪,毛大心中便留下了极浓重的阴影,眼下再度出现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犹若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断脊背的骆驼,顿时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可怕:我招,大人,我招了……第二百二十七章 判决大人,我招了……苍白软弱的话语,出自毛大的嘴巴。
这一声出,令得周围的声息瞬间沉默,便是许知府,都有片刻的失神,直到一旁师爷扯了扯他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微微吐了口气:毛大,是你杀的卞家员外?到了此时此刻,再没有抵赖的余地,于是毛大一五一十就将捡到绣花鞋,然后冒名萧寒枫,在夜间潜入卞家,企图求欢,不料惊动了卞家员外,双方发生争执,乃至于将卞员外错手杀了的过程全部说了出来。
丝丝入扣,再无半点疑窦。
他也是色胆横生,拿到绣花鞋后,心想着只要骗取胭脂开了窗户,闯进去就能将那美人儿扑倒,行那好事。
毛大甚至还幻想过,只要霸王硬上弓,夺取了胭脂的清白之身,或有机会当上卞家的乘龙快婿呢。
这并非异想天开。
卞家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又被他毛大弄了,说不定直接一步到位,珠胎暗结什么的。
到那时候,家丑不可外扬,卞员外的选择不会太多。
只可惜,如今一切都成为泡影。
很快,师爷便写好供词,拿给毛大画押,按手印。
随即有衙役上前,给毛大戴上枷锁铁链,准备押解回衙门——许青天!许青天!百姓欢呼雷动,热情洋溢。
他们心里此时又在想:那萧寒枫乃是明华书院的生员,秀才出身,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果然案情别有乾坤,真凶另有其人……事后诸葛亮的念头一旦萌生,就不会再压抑下去,最后汇合在一起,由衷歌颂起许知府来。
——百姓千万,所求不过安居乐业,所望不过头上有青天。
如此而已。
许梦泽当江州知府多年,固然判案武断,颇有些刚愎自用,但还是比较公正的,在民众中有一定的名望。
现在,这名望瞬间达到了顶点。
巨大的声望值来得让许梦泽没有多少心理准备,故而面对潮水般的歌颂,他的神色还是有点僵硬的。
百姓欢呼着,可心底仍然有疑问:那写在毛大背上的字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知府大人故意设下的局,那毛大做贼心虚,才不打自招?正应了老话:攻心为上!然而许知府和顾学政等人都是疑窦丛生,可当他们要寻找那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陈剑臣时,却发现陈剑臣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
这算不算事了拂衣去?或者,应该不算吧。
然而下面的事情,真不需要他做什么了。
毛大锒铛下狱,被送进了死囚房;而萧寒枫自然是当堂无罪释放,许知府在判词中,有蝴蝶过墙,隔窗有耳;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之言,颇有感触。
至于胭脂和萧寒枫之间的瓜葛,能有没有发展,就需要看他们的造化缘分了。
判决完毕,退堂,人潮散去。
后院,许梦泽和顾惜朝对面而视,良久无言。
在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他们或多或少地让陈剑臣便宜行事,其中不免怀着私心,甚至说不怀好意亦不为过,但最后结果却让两人大跌眼镜,回想起来,整个过程中陈剑臣所表现出的信心,沉稳,担当,无不令人刮目相看。
此子,真如横渠先生所说的非池中物……又想到写在毛大背上那诡秘而且难以解释的两个字,更让陈剑臣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感。
这神秘感,使得顾学政和许知府都感到不舒服,他们不甘心接受这么一个玄之又玄的事情结果,然而又放不下身段去问。
况且,就算问,那答案恐怕也不如人意。
或许,保持现状倒是个好选择。
城隍庙许知府判案,影响极大,很快就传遍全城,热论的中心,自是许青天。
和陈剑臣没有多少关系,事实上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在替萧寒枫洗霉气的宴席中,王复等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陈剑臣,希望能从他嘴巴里得到一个答案。
陈剑臣微笑道:你们该去问知府大人。
当然,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敢去问许梦泽的。
于是,整件事便没有了答案。
事件本身所笼罩住的神明色彩,反而更能让人所津津乐道,经久不衰。
与此同时,还带旺了城隍庙的香火呢。
……同样没有答案的,还有新官上任的宋崇,他找时间将石大虫送去那崇阳寺,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请到主持元宝大师出来相看。
大师只看了一眼傻乎乎的石大虫,便道:这位施主走魂了。
可还有救?他没有对元宝大师说实话,只说石大虫夜间淋了一场雨便变成这样。
元宝大师摇摇头,示意没有了法子。
不过他开口请宋崇将石大虫留下,要收其为沙弥。
宋崇答应得很干脆,石大虫已经废了,留在身边还有什么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丢下来算了。
石大虫丢给了别人,但宋崇心头上的恨却不曾丢下半点。
必杀陈剑臣!这就是他的恨。
近日鉴江河堤决堤的影响日渐扩大,有不少灾民都朝江州城府涌了过来。
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拖儿带女,他们只求有地方住,有一口饭吃。
而如果最简单的愿望都无法达成的话,他们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乱民。
从古至今,这都是一个令朝廷头疼的问题。
灾难往往是百姓作乱的诱因,是导火线,一旦点燃,很快就会一呼百应,势成燎原。
而地方出现了乱民,那也就意味着当地官员要倒霉了。
乌纱不保是小事,人头不保才是大事。
因此,为了预防局面失控,江州张知州早早就想好了对策——关城闭户是肯定的,如果让大范围的灾民涌进城来,后果难以收拾;灾民进不了城,又没有其他更好的地方去,唯有在城外面安顿下来,等待官府施舍。
然后就是和江湖帮会虎豹盟合作,让宋崇来当协管,带领一批手下,专门负责维持灾民的秩序。
宋崇他们做事,可比官府给力多了,更狠辣,更果断,更暴力,更会吓人。
同时,可能的话,他们还将是替罪羔羊的不二人选。
对于某些门道,草莽的宋崇没有去想太多,他只知道自己摇身一变,从贼变成了官。
既然当官了,手里就有了权力;既然有了权力,就应该好好利用,从而获得最大的好处,更不能让自己过得憋屈了。
问题就在于,自从遇见陈剑臣,他就感到憋屈了。
想抢的美人儿没有抢到,杀人又没有杀成,他宋崇纵横江湖多年,何时有过这般的不痛快?该死!……日子如水,渐渐恢复了平静,平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就那般不知不觉间从每一个人的指尖上飘过,不留下半点痕迹。
读书,写字,上课堂,坚持每一天的锻炼,偶尔出去吃一顿酒,这几乎就是陈剑臣全部的生活内容。
人生很多时候,平静才是幸福。
但平静不代表平淡,反正对于陈剑臣来说,他的日子是不可能过得很平淡的。
这不,距离和鲁惜约大婚的日子,剩不得几天。
也许在天统王朝,男子结婚不算什么,毕竟可以三妻四妾,乃至于十几房姨太太诸如此类。
换句话说,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一生大概都会结很多次婚,进很多次洞房……然而陈剑臣属于外来人士,还无法做到那般一只小蜜蜂,随处采花中的逍遥境界。
因此,对他来说,和鲁惜约结婚是大事。
其实关乎礼仪方面的准备,莫三娘和阿宝早就筹备得七七八八了,鲁惜约又是单身一人,没有父母在,这就免去了许多的环节。
到了日子,请一队仪仗,抬着轿子到对面金针斋去,把新人接过来就可以了。
成亲之后,鲁惜约将会关掉金针斋,全心全意地做陈剑臣的妻子——这都是早就商议好,决定下来的事宜。
说起来,陈剑臣还挺期待那一天的。
洞房花烛夜,本就为人生一大乐事。
在这段等待的时光,换了小义去保护鲁惜约,婴宁就又回到陈剑臣身边,做那伴读小书童的专职。
人在学院,可陈剑臣消息并不蔽塞,近日来一连听到不少关于屯集在城外灾民的情况,说已有些骚乱的痕迹了。
那宋崇担当协管一职,暴力执法乃是家常便饭的事,对于看不过眼的灾民,动辄欺辱打骂;而府衙施舍出来的饮食,粥水轻盈,可以映照出人的样子。
一大碗下来,捞不到几粒米。
城府有粮仓,但放粮额度实在少得可怜,至于城中各方人士捐献出来的物资,中间又不知有多少被经手的官吏贪墨了去,最后能到灾民手里的,十无一二。
最后导致成千上万的灾民生活难以为继,生存条件甚为恶劣,每到夜晚,哭声遍野,哀气冲天,听得城中的居民都恻然感伤。
公子,要不我去官府的钱库借些钱出来散财吧。
温善的婴宁最是听不到那些凄苦哀怨的哭声,忍不住动了借官散财的意念。
第二百二十八章 会聚婴宁提出借官府钱库的想法终究只能是一个想法,无法实施出来。
那官府金库护卫森然,血气极其旺盛,还供奉有财神,一般修者很难施展法术潜入。
那财神,其实也是隶属阴司范畴,长期受了香火,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不能做那泥塑木雕的死物。
——阴司显灵大原则之一:不问善恶,只问香火。
这些天的雨水仍然很肆虐,几乎没有间断过,自是大大增加了灾情的严重性。
一些低洼的乡村地带宛若成了泽国,而百姓们早逃了出来,或者离乡背井,或者迁移上附近的山岭安顿。
鉴江河边,与笔架山遥遥相对的,有一座山峰,名曰:龟山。
其山如名,山势平平,有一个缓缓的弧度,看上去,就像一片龟壳子。
山上少树木,多石头,顶峰中心处建立一间小庙宇:龙王庙。
在天统王朝,如果还有什么庙能比拟土地山神庙的规模的话,只怕就是龙王庙了。
但凡大一些的河边,以及人群集居处,都会有龙王庙的所在。
龙王庙不属于阴司管辖,而是独立的。
在某些古老的传说中,天地有龙。
龙则是专门负责雨水的神祗,接受百姓香火供奉久矣。
每逢久旱不雨,或者久雨不止,民众都会到龙王庙里烧香祈福,以求龙王治水,保风调雨顺。
求得多了,总会有一两回灵验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龙王显灵,或为气候不期,那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龙,早已成为传说,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在凡间出现过。
其踪迹,甚至比神仙还稀罕得多。
纵然如此,但百姓对于龙王庙的虔诚度早已根深蒂固,很难动摇。
龟山上的这座龙王庙一向都是香火很旺盛的,庙宇固然建筑得矮小,但飞檐走壁,红墙碧瓦,一应俱全。
大门两侧,联曰:千秋岁月龙出水;百载风云人求顺。
横额:泽润苍生。
庙内摆设简单,只供着一尊红面小神像,身披红袍,留黑须,煞是威猛。
这就是百姓们臆想的龙王模样。
鉴江河在夜间决堤,水泻千里,附近的人民百姓慌乱逃窜,四散而去,这龟山的龙王庙自然就被冷落了下来。
这等时候,百姓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再来求龙王大发慈悲,把洪水收回去。
山下洪水漫漫,犹若汪洋。
倏尔一舟出现,速度不慢,从东面飘然而来,驶往龟山。
说是舟,其实不过是一条用大树干掏出来的独木船模样,堪堪能漂浮起来。
舟上有两名道士。
站着的那个年纪中旬,长须飘拂,风姿潇洒,手中杵一根细长竹竿,在划水,自是充当了舵手的角色。
坐着的那个,一身邋遢,懒洋洋的半靠在船边上,眼睛半眯,似乎在养神。
正是那广寒和庆云。
庆云举重若轻,一根不长的细竹竿,轻轻在水面上一点,独木舟就箭一般往前面窜出一大段距离,几点之后,已来到龟山下。
师叔,请登岸。
庆云道长不敢造次,先请广寒上岸。
广寒嗯了声,轻轻一拍,人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下一刻,已脚踏实地,背负双手,往山顶飘去。
片刻之后,广寒和庆云都来到那龙王庙前,站定。
就地安歇吧。
广寒轻轻说了句,人在边上寻了一块石头,随意地坐上去,闭目养神。
庆云同样如此,不发一声。
此时雨水不止,从天下飘落。
只是每当落在两位道士头顶处,都自动地从边上滑过。
故而,人在雨幕,他们的衣衫却没有沾染到半点湿意。
时间随着雨水而落,约莫一个多时辰后,西面有人作歌来:昆仑山高入云霄,我从山来自逍遥;能上青天摘明月,能下汪洋捉龙蛟……声音清朗,声到人现。
一只身躯橘黄的大鸟呼啸而至,鸟背上坐一道士,八卦道袍飞扬。
看真切些,那大鸟竟然是用一种特殊符纸折叠而成的,上面写满各种各样的符箓条文,熠熠有光。
一只纸折成的大鸟,驮着一个道士,从西边飞来。
广寒蓦然睁开了眼睛,扫一眼过去,嘴一撇:昆仑山的家伙就是会装,能装。
随即又闭眼假寐了。
庆云听着暴汗,他却不敢托大,连忙站起,迎上去。
纸鸟降落,那道士飘然下地,浓眉面白,手中仗着一柄拂尘,长长的拂尘丝雪白无瑕,隐隐泛着奇异的光华。
庆云道长一稽首,道:见过明峰师兄。
彼此虽然不同门,但都是出自道门一统,源于一家,称呼一声师兄能拉近彼此的关系距离。
那明峰师兄看起来比庆云还年轻,而立之年,面皮晶莹如玉,气度非凡,连忙还一个礼:庆云师弟来得好早……见过广寒真人。
广寒只微微一点头。
这明峰师兄来自昆仑,全名奚明峰,用的却是俗家的名讳,今年才三十六岁。
年纪虽轻,但自幼入门,现在已是元婴修为,属于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少小便有天才的名声。
奚明峰知道广寒脾性,不以为意,拉着庆云道:蜀山剑客还没有来吗?庆云摇摇头:暂且不见。
奚明峰举首望向南方,喃喃道:不知来的会是谁……应该为大胡子吧,他既已成为蜀山行走,自当代表。
说起来,我倒有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进入到元婴境界没有?对了,庆云师弟,弘法之时,在京城,你可曾见过大胡子?庆云忙道:师兄说的是燕师兄吧。
除了他还有谁?在京城,我与燕师兄只打过一个照面,随后再无联系了。
奚明峰哦了声:大胡子性格古怪孤僻,代表门派行走天下,居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来。
却不知躲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修炼了。
他这番话更接近于自言自语,庆云没有出声。
谈论燕赤侠,可不是他所具备资格的。
雨还在下,天色渐晚,举目看去,有了朦胧的暮色出现。
暮色之中,汹涌的波涛之上,一人负手破浪而来。
他没有坐船,也没有乘坐飞行的法器,脚下仅仅踏着一根芦苇,便穿梭于水面,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出现。
一苇渡江,不外如是。
此子年纪轻轻,锦衣飘逸,发带飞扬,看上去,宛如一个贵家子弟。
只是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没有剑鞘包裹,直接将锋芒如电的剑刃显露出来。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这把剑的主人定然也是一个锋芒毕露的脾性。
有剑客来,龙王庙前的广寒等人自是早就发觉。
奚明峰双眼微微眯起,叹了口气道:来的竟然是陆师道……叹息之中有几分可惜,却是可惜来者不是燕赤侠。
芦苇上岸,陆师道踏步上山,不过转眼工夫,已来到龙王庙前,很冷淡地拱手施了个礼,也不说话,寻一块岩石坐好。
眼下天下道门公认的三大正统门派,崂山、昆仑、蜀山,都有杰出代表出现,会聚在这龟山龙王庙之前,简直是百年难遇到的一件大事。
但除了他们四个之外,再无旁观者在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汇聚于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算做出些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怕也会湮灭在风雨之中,而不为人所知吧。
在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缺乏秘密。
……婚期迫近,日子屈指可数,陈剑臣便向学监告假。
学监自无异议,答应得很干脆。
要知道等朝廷正式的文书下来,陈剑臣便不再是明华书院的生员,而是国子监的一员了。
请了假,陈剑臣带着婴宁回到家中,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无奈家长里短,基本都插不进手。
莫三娘笑道:留仙,你只负责请宾客一事即可。
陈家基本没有什么亲戚,女方亦然,所请的宾客主要在于陈剑臣的人脉——在学院结好的王复等人自然要发请柬,还有先生们……最后,顾学政和许知府那边都派了帖子。
不过可以猜想,许知府是不可能来的,最多就是送一份随礼;而顾学政方面也不一定会驾临。
倒不是说他们摆架子,而是彼此身份相距过大,自然有几分矜持。
其实他们来不来,陈剑臣不是很在意,以他本意,也不想搞得太繁杂,随便在家中摆开几桌,热闹喜庆过久可以了。
朴素又不失体面,和和谐谐,多好!快快把酒席应付过去,进洞房才是王道。
这几天,金针斋也早就摘去了牌子,不再营业了,想必鲁惜约也在精心准备,要当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好过陈家的门吧。
多时夙愿,终于如愿以偿,那满足的幸福如蜜糖,能甜得从心坎间流溢出来,做梦都会轻轻的笑出声呢。
大婚之期越近,鲁惜约就越是紧张,生怕哪里又会出什么差错。
这般患得患失的焦虑情绪,一直持续到大喜之日的到来。
她披了红盖头,凤冠霞帔,在闺房中绣床上,坐得直直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搭在小腹下面。
然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等待。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成亲固有言道,人生三大慢,等车,等人,等拜堂……或者说,等死也是很慢的,不过大煞风景,却不登大雅之堂。
这些等待的形式,总是充满了一种焦虑又期盼的情绪,很复杂地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一股难以明喻的滋味,在心间打转,使人根本做不到静心,总要站起来,一边翘首张望,一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
只是鲁惜约如今为新人,在礼仪上根本不能动,唯有静静地坐在床上,一颗活跃的心却早飞了出去,要飞到门口去倾听那喜庆飞扬的唢呐喇叭吹奏声。
如此迫切渴望的心情,绝不会因为距离长短而有所逊色。
事实上,陈家就在斜对面而已,不过二十步的间距。
然而这个步数,对于飘落多年的鲁惜约而言,二十步,已然等于一辈子。
嫁过去,成为陈家的人,成为陈剑臣的妻子,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绝对不会存在半点水分。
时间移动的步子前所未有的慢,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度日如年等等,都无法确切地把鲁惜约眼下的心情形容出来。
她十只如葱白娇嫩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变出许许多多的花样,已毫无遗漏地出卖了其时的内心世界。
终于,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之后,外面一阵激昂悦耳的唢呐声传了进来。
时辰已到,陈剑臣来接新娘子了。
今日老天爷也分外的给面子,淫雨多日,终于舍得放晴,太阳公公很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今天的陈剑臣,衣着非常传统正式,一身非常吉庆的红色,大袖衫,纱冠,还骑着一匹租来的马。
人逢喜事精神爽,骑在马上,更显示出挺拔的身形,剑眉朗目,英气逼人。
陈家办喜事,左邻右舍都早已知道,此时便蜂拥出来看热闹。
尤其那些孩童们,更是活跃,奔走嬉笑,要等喜糖吃。
距离虽然短暂,但该做的各项礼仪还是少不得,约摸半个时辰后,才顺利将鲁惜约接出屋子,上了轿子。
此时陈剑臣额头隐隐都流出了汗。
对于那些繁琐的礼节问题,实在有些吃不消的感觉。
接到新人,打道回府,又是一番讲究,再忙活了进半个时辰,尘埃落定,宴席开始——幸亏陈剑臣当初买下的房子够大,在庭院里摆开十桌,能够容纳下所有的来客。
这个时候,陈剑臣自然不能进洞房的,要在外面敬酒。
难得机会,王复诸人哪里肯放过他?一个个非常有默契地端着酒杯上来恭喜,热情难却,不用多久,陈剑臣就喝了十几杯。
王复见到,嘿嘿偷笑,心道:新郎哥被灌得烂醉如泥了,晚上只怕不能洞房咯——关于陈剑臣的酒量,他自是一清二楚的,十杯为极限。
然而令他大跌眼镜的是,如今陈剑臣连饮了十余杯,依然精神奕奕,谈笑风生,眼神没半点朦胧。
这是怎么回事?王复几乎都怀疑陈剑臣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了。
但没道理呀,酒明明是自己亲手倒过去的,根本造不了假……一咬牙,不信邪,朝席方平萧寒枫两个打个眼色,继续上。
酒过几巡,一巡又一巡,眼看陈剑臣都喝了三十杯酒,仍然玉树临风般屹立不倒,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没事,王复这边哥三个反而有事了。
要知道他们也没少喝,尤其打头阵的王复,二十几杯酒下肚,双眼已开始数星星,他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陈剑臣,舌头都大了,说不出话来:十杯酒量的陈剑臣何时竟然变得如此海量了?这不科学呀!留仙,你……你真行……不得不服输的王复噼啪一下,直接钻桌底和狗为伴了。
陈剑臣暗自偷笑:倒不是他一夜之间就酒量如海,而是婴宁帮了大忙。
无它,小狐狸知道公子会被人灌酒,所以施展法术,在他身上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符咒阵法。
此阵法的主要功效在于,具备障眼法。
虽然不算高明,但足以瞒住王复他们的耳目了。
简单地说,陈剑臣喝了三十杯酒,但没有一杯是真正喝到肚子里的。
家有狐狸精,真好!此时门外一个邻居忽地神色有些慌张地跑进来,拉着陈剑臣道:陈相公,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群恶人,诺,就是那天去闹鲁姑娘的……闻言,陈剑臣面色一沉,先谢过邻居的提醒,然后踏步走出去。
另一边的婴宁见状,知道有事故发生,连忙也跟过来。
果不其然,街头处就见到身穿官袍的宋崇带着七、八条汉子,很是彪悍地出现,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这厮要来打闹,搅合自己的亲事?陈剑臣眉头一皱,随即否定了。
宋崇虽然为官,但欺压些良善百姓还可以,如果他真敢当众来自家闹事,却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毕竟自己是秀才,一屋子宾客里,秀才济济,算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闹将起来,告到府衙去,宋崇讨不了好。
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对方要来当老鼠屎,纯粹恶心人的。
找死!本官听说你家办喜事?宋崇来到,瓮声瓮气地道,官腔十足。
其实他这个协管,不过临时性质,芝麻绿豆大小。
陈剑臣冷然道:不错,不过我可没有请你等。
宋崇哼了一声:眼下河堤泛滥,灾民如蚁,民不聊生,你们还在城中大吹大擂办喜事,到底是何居心。
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传授,言语居然变得犀利无匹。
陈剑臣岂会被他这么一句话所击倒:民不聊生,宋大人既然领得朝廷俸禄,自当想方设法去为百姓排忧解难,何故如此闲荡,却来管婚嫁之事了。
你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小心过界。
宋崇勃然大怒:本官说不准你等婚娶,就是不准,哪里容你诸多狡辩。
——轻轻一挑,这厮口舌上的真实战斗力顿时无所遁形。
陈剑臣哈哈一笑:可笑,上有国法,下有通律,男娶女嫁,理所当然。
哪里容得你这么一个小小协管指手画脚的?你有什么权力不准他人婚嫁?你!宋崇额头青筋暴露,几乎暴走。
他们在门外一闹,陈家里面都听到了风声,哗然而起,许多宾客都跑出来。
消息很快传进陈剑臣的房间,本来坐在里面静候的鲁惜约大惊失色:为什么到了这个骨节眼儿还会闹出风波,莫非正应了老话好事多磨一说。
心里惊慌担忧不已,但又不能这样跑出去。
怎么回事?纷扰之中,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喝声响起,就见到一身便装的许梦泽和顾惜朝,各自带着两名随从,分开人群,走进来。
人群中,认识两位大官人的人不少,立刻恭声称呼起来。
心里在想:难道两位大人也是来参加陈剑臣婚宴的?真是如此的话,那陈剑臣面子真够大的。
顾学政问道:留仙,今天不是你的大喜日子吗?怎得都跑出来了?陈剑臣晒然道:禀告大人,这位协管宋大人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突然跑来学生门口,说不准办喜事呢。
嗯?顾学政扫了一眼宋崇,不过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许知府:宋协管,这是怎么回事?许知府和顾学政一出现,宋崇就知道事情闹不下去了,忙一抱拳道:回禀知府大人,下官刚才喝多了些酒,故而失言了,告罪!说着,打几句哈哈,便告辞离去,临去时,还狠毒地扫了陈剑臣一眼。
不知所谓。
许知府拂袖批了一句。
他和顾惜朝,真是来喝陈剑臣这顿喜酒的,之所以姗姗来迟,乃是因为两人商议了一番,这才决定降尊莅临,算是打个突击了。
知府,学政,两员大官的出席,让整个婚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散掉。
其中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诸种情形,不提。
两位大人来到慢,走得却是最快的,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表明一个态度,一份心意罢了。
日暮,最后将王复几个送出门口,陈剑臣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出口气:终于应酬完了……或者,他的潜台词是:终于可以洞房了。
临时请来的三名短工在收拾残局,阿宝则和鲁惜约带来的那两个丫鬟嘻嘻哈哈的,过来闹陈剑臣,很快婴宁也加了进来。
陈剑臣心情大爽,半推半就被她们搡进了新房内。
咿呀一响!房门从外面就被关住了,房间顿时一片安静,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一道是新郎的,一道,是新娘子的。
陈剑臣头一次经历如斯阵仗,手脚便有些放不开,一会之后才想起母亲的嘱咐,先花费一点时间整理好思路,然后按部就班开始忙活起来。
第一关要做的,当然是掀新娘子的红盖头。
却不能用手,而是用一杆秤杆,俗称喜秤,据说上面标示斤两的星星,代表着天干地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恰好成十六之数,大吉大利。
秤杆子悠悠,挑起那红盖头,登时露出一张眉目如画,娇羞无限的倾国红颜来。
第二百三十章 暗夜天边吹来了风,风卷过云,云层晦晦的,遮住月亮的光华。
从天空上投下一大片阴影,笼罩住偌大的江州城府。
咚咚!打更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二更天了。
这个时候的江州城府已沉入寂静,大部分的人家都吹灯睡觉——因为灾情泛滥,闭城的缘故,夜市也凋零败落,不成样子,很早就散掉。
微微的夏风,吹佛着街面上垃圾,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在此时,黑影绰绰,起码十余条影子鬼魅地出现,好像在播放武侠片一样,个个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掠去——那个方向,正是街东头的陈家。
……陈家还亮着灯火,红烛高烧,烛泪如花。
用喜秤挑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接下来的事情,就算傻子都有几分明白。
陈剑臣不是傻子,然而他并没有马上猴急地动手动脚,去剥脱鲁惜约的衣裳,而是借着烛光,静静地欣赏新娘子的容貌。
灯下看美人,七分朦胧三分真,何况鲁惜约本就是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月牙眉弯弯,睫毛又长又密,微微地扣下来,遮掩住两汪秋水。
被陈剑臣灼灼地看着,鲁惜约不胜娇羞,螓首低垂,低声道:相公,时候不早了。
——既然大礼已成,就要改口叫相公了。
陈剑臣一笑:不急,长夜漫漫,大把时间。
嗯,惜约,不如你来替相公磨墨吧。
我忽然有雅兴,要写一幅字。
鲁惜约一怔,不过随即释然,相公本为书生出身,在洞房花烛夜诗兴大发,赋诗抒情,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反而能助兴呢。
当下轻盈地走过来,取过砚台墨块,撸起长袖,轻轻地磨起来。
身上的香气,和那独特的墨香混合在一起,令人闻着,精神为之一爽。
红袖添香,大概出自于此。
磨着墨,鲁惜约间或侧过脸来,对着陈剑臣露出几分羞涩,几分妩媚的笑靥——举案齐眉,夫唱妻随,在房间中帮相公磨墨,助其奋笔疾书,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状态。
眼下得偿夙愿,全身只觉得被那巨大的幸福感给冲刷得酥软起来。
不多一会,墨成。
陈剑臣铺开纸张,开始沉思。
边上鲁惜约看着,觉得有些意外,相公的这副神色,有点怪……但她没有开口问,生怕出声打扰了相公的思路,只是静静地侍立着,等待落笔的时刻到来。
好在这一刻,她没有等多久。
陈剑臣右手一搭,纤长的五指已执起笔杆子,一口气在白纸上写了八个大字:祥瑞御免,家宅平安!不是即兴诗词,而是悬挂于家中的横幅格式。
鲁惜约是有才情的女子,立刻就明白了这八个字的意思。
意思很好,但在此时此景写出来,就有点不大合拍了。
换了纸张,陈剑臣再度提笔,这一次写出来的,终成诗句:天外浮云也,落日青山斜;踏浪东海上,悠然观鱼鳖。
这一首诗,抒情言志,意境清新开阔,别有胸怀,该是一首佳句。
问题在于,现在可是洞房花烛夜呀,陈剑臣写的这些,到底有何用意?鲁惜约迷惑而且担心。
她所担心的,却是以为陈剑臣书生气太重了。
说起书呆子,鲁惜约以前在遛鸟楼就听过些笑话。
其中一则:说有个啥也不懂的书生在同伴的怂恿下,前来逛青楼,叫了姑娘过夜。
但当姑娘脱光光在床上时,这书生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干脆捧着一卷书,坐在床边傻傻地盯着人家姑娘看,一整晚过去,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
眼下陈剑臣的表现,倒有些朝那书呆子靠拢的意思。
大喜之夜,本来掀了盖头,喝了交杯酒,就该同床共枕的。
岂料他居然说诗兴大发,要写字写诗。
这还没啥,关键是写出来的字和诗,与情景完全不配。
鲁惜约不禁轻轻咬了咬红唇,大感想不通:一直以来,陈剑臣给予她的印象,和书呆子八竿子扯不着,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这样了呢?难道,他嫌弃自己,故而找借口不想和自己圆房?又或者,相公没有什么经验,不知该怎么进行?诸种念头纷沓,乱成一团。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月色越发黯淡,不知不觉间,连风都大了。
绰绰的黑影,终于来到陈家外面,见四下无人,万籁俱静,只得陈家中一处房间还有灯火亮着。
这些黑影个个都穿着黑色紧身夜行衣,还裹着面巾。
领首者身材高大,目光凶厉,忽而低声道:进去后,除了新娘子,全部杀了,不留一个活口。
众黑衣人立刻点头。
嗖嗖嗖!犹若只只大鸟,飞跃进院子里头。
个个动作敏捷精猛,分成三队,朝内堂急冲过去。
从外院到内堂,迈起大步的话,不过十余步的距离,简直触手可及。
施展出轻功,只怕两下就过去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一干黑衣人感到匪夷所思,乃至于骇然。
他们施展开轻功,速度极快。
但无论如何的往前冲,都无法到达近在咫尺的内堂门口,就像双方之间,隔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人可望不可即,永远达不到彼方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诸人相顾,大惊失色,心里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涌出来:撞邪了!走!领首者见机不妙,当机立断,下了撤退的命令,然而当他们想原路出去之时,霍然发现身后那堵围墙竟也如同内堂一样,再也无法跳跃过去了。
怎么办?十余人惶惶然,纵然他们都是行走江湖,杀人不眨眼的恶汉,但遇到这等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事故时,也不禁慌了手脚。
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情形怪异,领首的宋崇再也顾不得隐匿行踪,大声喝出来。
喝声如雷,可散播出去后便如同水滴滴入大海,半点反应都没有。
气氛鬼魅,压迫得让人有心惊胆跳的感觉。
宋崇冷汗都流淌了出来,忽然觉得这一次带领众兄弟来杀人抢亲是天大的错误。
大人,这是法术阵法,可用童子尿破解!此时身边的军师张自然大声叫道。
宋崇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懂得这是道术阵法?张自然苦着脸道:我曾经听闻过。
宋崇顿时道:那你还不快脱裤子?啊,不瞒大人,我早不是童子了……宋崇气呼呼道:连你都不是童子了,那你认为我们还会是吗?还有什么办法,快想。
张自然大力吞口口水,心里叫苦不迭:这一趟本想借助宋崇的力量来对付陈剑臣,眼下看来,只怕是借东风反烧到己身……哪里能想到陈剑臣竟有如斯手段?早知道的话,自己自是有多远避多远,岂敢再心怀仇恨?搜索枯肠之下,脑海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可以用鲜血来破!——鲜血中蕴含血气,气息刚阳,正是破解法术的一个手段。
宋崇疑问:真的行?张自然忙道:绝对性,如果不行的话,在下任凭大人处置。
宋崇狞笑一声:那好,本官现在就将你处置。
劈胸将他抓住,手起刀落,一截断臂飞出,鲜血喷涌。
滋滋滋……那股新鲜的鲜血激发出来,冲撞到周围上,无形的空气蓦然发生一阵轻微的异响。
果然有反应!宋崇大喜,再度提刀去砍张自然的另一只手臂。
张自然骇然欲绝,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糊里糊涂就折在此处,还来不及呼喊,巨大的痛楚发生,整个人就永远被黑暗所笼罩住。
鲜血四溅,有些溅到宋崇的身上,脸上,更显狰狞。
不过四周的情况变化没有太大,仅仅是能看得更真切些。
需要更多的鲜血!宋崇双目圆睁,看着一干手下。
那些彪悍的汉子却触电般往后退了开来,生怕下一刀就会砍到自己身上。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他们可不愿意被放血。
哪怕是老大的命令!杀!没有过得太久,一场注定会发生的自相残杀就轰轰烈烈的上演了。
到最后,身边的人全部都倒在了血泊中,浴血带伤的宋崇终于用鲜血冲出了一条路子,冲破了道术阵法的困缚,他这才耸然发现,己身所在的地方距离那陈家还有整整一条街的距离。
望着满地的尸首,他忽而很想大笑,笑这荒谬的一切。
眼前蓦然出现一抹光芒,莹莹如针,锋锐似剑。
嗤!光芒闪电似的,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宋崇的喉咙。
在倒下的一瞬间,最后一抹意识,属于非常顽固的一个想法:敌人,到底是谁?真得是那个书生陈剑臣吗?可从头到尾,宋崇都不曾将对方视为一个匹配的对手,只想着直接用上粗猛的江湖手段,轻易就能将陈剑臣完全抹杀掉的。
他天不怕地不怕,会怕这没有官身的读书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贼,引颈等死吧。
明明就应该是这样才对呀……第二百三十一章 洞房高高的红烛,眼见就要烧到了尽头,留下一滩烛泪,似乎在欲说还休。
鲁惜约贝齿咬得红唇紧,见到陈剑臣还没有安歇的意思,心中愁肠百结,心想要不要采取主动了……她为清倌人出身,固然洁身自好,保得一身清清白白,但长期居住在遛鸟楼,耳濡目染之下,总会学到一些少儿不宜的才艺,乃是一等一的情趣手段。
如果用了出来,相信能把陈剑臣拿下。
然而,少女的心中又感到忐忑:假如自己主动去挑逗相公,会不会被他看歪了,万一想岔了去,误认为自己是那些品行不端的花柳女子,那就欲哭无泪了。
左不是,右又不是。
只把她急得秀眉紧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罢了罢了,反正都是要奋身服侍相公的,今晚良辰美景,就豁出去这张薄薄的脸皮吧。
想到这,鲁惜约终于下了决定,要主动出击,施展出那些只学过理论,还没有真正实践过的花样来,拿下陈剑臣这个初哥先。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好办了。
喵喵喵!屋外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猫,在外面不疾不徐地叫着。
仿若是某些信号般的讯息,坐在书桌前的陈剑臣突然起身,倒把正要过来给他按摩的新娘子吓了一跳。
相公,怎么啦?陈剑臣一摊手,嘴角蕴含着一抹神秘的笑意:时候不早了,该洞房了。
说着,不由分说,双臂一伸,拦腰将她抱起来。
呃……这下反而轮到鲁惜约手足无措了,本来好不容易鼓起的、要主动出击的勇气,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一颗芳心怦怦地跳着,娇羞无限,全身都软了下去,一点力气都没有。
相公的力气真大……她心里莫名地想着——以前其就知道陈剑臣不是一般的书生秀才,但被他这般抱起,无疑是头一次。
轻轻一放,佳人在床,陈剑臣俯身上去,一双大手便去解新娘子的衣服。
无奈那新装款式繁琐复杂,摸索好一会都找不到门道。
见到他笨拙的模样,鲁惜约忍不住要偷笑,心道相公果然不曾经人事,不怎么解风情,连脱女子的衣衫都不大利索……嗯,等会看来需要进行一些必要的引导才行了……念及要主动去做那些羞人的事情,少女一张红颜红扑扑的,既感到羞涩,又有新鲜好奇的萌动在心头翻涌。
暗暗平息住情绪的波动,她纤手往己身上一拉,轻易就脱开了新装的扣子。
呃,原来如此。
后知后觉的新郎官顿觉汗颜,看来自己还得多练练手才行。
外套脱去,露出一具引人入胜的娇躯来,月白小衫,裹不住凹凸的规模,实在出乎意料的大!上一次在金针斋,陈剑臣曾经和鲁惜约有过一次短兵交接,可惜时间非常短,根本不能直观测验出少女的身材模样。
——说起来,鲁惜约的年龄不过十六岁,在前一世,属于典型的萝莉阶段,然而在男女都早熟的异时空,天统王朝,这个年龄嫁人的女子比比皆是,稀松平常得很。
固然如此,但陈剑臣间或会想,这般稚嫩的年纪,身体发育会不会很式微?倘若青涩瘦小得很,心理难免会有些疙瘩的。
然而如今面对鲁惜约,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和聂小倩婴宁相比,鲁惜约的身量无疑属于娇小的,没想到脱了外衣,里面竟异常的丰满。
再把小衫解开,最后只剩下一件绣着鸳鸯戏水的粉红色肚兜,那压抑不住的山峦规模,裂衣欲出,光是边缘所透露出来的嫩白,便腻白得让人的心都乱了。
陈剑臣的呼吸一下子就粗急起来,迫不及待地上下其手,最后的遮掩终于被解除掉,一对耀眼夺目的大白兔跃然而出,细腻白嫩如羊脂白玉,有力地坚挺着,傲然若高不可犯的双峰,此时却完全地展现出来。
从此以后,只为一个男子绽开。
相公……此时的新娘子娇羞得双颊红艳,几乎要渗出血来。
但是,她却并没有选择翻身躲避,而是咬着牙,还主动地挺了挺。
任由黑发如瀑地披散,几缕懒散地落在胸前,黑白对比,风情婉转,媚眼若丝,端是媚意入骨。
陈剑臣再也忍不住,三五下脱掉身上的衣服,俯身上去,首先吻上那诱惑无比的唇瓣儿。
相公侵入得霸道,瞬间香舌都就被啜吸住,非常熟练地予取予求起来。
上面的功夫在进行着,下面的功夫同样没有落后,一只似有魔力的禄山之爪已悄悄探到娇臀间,把捏抚弄起那滑腻的嫩肉来——鲁惜约蓦然双眼睁得大大的。
她本来还想牵引一番呢,不料如今完全陷入了被动,只能嗯嗯声地呼应着。
内心惊喜交集:相公这算是扮猪吃老虎吗?她自是想不到她的相公不是扮猪吃老虎,而是见多了猪跑路而已。
当一双绷紧的玉腿被分开,感触到了某处坚挺,鲁惜约已然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自禁地一颗心悬到了上来,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陈剑臣的脖子。
瞬刹之时,陈剑臣猛地停止了各方位的侵犯,贴着少女的耳朵,轻轻吟道:花径不曾缘可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呃!新娘子还来不及体味这两句诗的意思,要害之地顿时被一团火热给力地插了进来,乍然的痛楚还没有消散,随即而来的欢娱又像潮水般淹没了身心……最后一点烛光跳了跳,仿佛不甘心在这般时候熄灭,乃至于错过了好精致。
可跳几跳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散去了所有的光芒,满室陷入一片黑暗,似乎被拉上了遮羞的布幔,只有那娇喘细细,吟声婉转,让整个夜晚都生动起来了。
……一唱雄鸡天下白,惊扰谁家春梦?旭日东升,新的一天降临大地。
新承恩泽,不堪征伐的新妇,还是凭着莫大的毅力,早早起床来,向家婆敬茶。
莫三娘眉开眼笑,很是欢喜。
等到陈剑臣出来时,那气氛便有些奇怪了。
奇怪的,主要来自婴宁和阿宝两个,看往他的眼睛,甚有些不同。
小狐狸表现得更加夸张,一时抿抿嘴笑着,一时又拉着阿宝窃窃私语,说到奥妙出,立刻有飞扬的笑声传出来,清脆如铃铛摇曳。
陈剑臣连忙干咳几声,无奈往日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信此刻居然全无踪影,干咳得喉咙都真正发痒了,仍然没有多少效果,只有悻悻作罢。
女人的抱团力真是出乎意料的强,吃过早饭,居然连鲁惜约都参与了过去,和婴宁阿宝两个躲在房间内,探讨其军棋来。
看样子,距离麻将的面世为时不远矣。
到中午时分,家中突然来了两名官差,来请陈剑臣去衙门,许知府有事找。
原来昨晚二更天时,江州城府内发生了一宗惊天大案,那上任不过两个月的协管大人宋崇,被人发现死在了街道上,典型的横尸街头。
与他死在一块的,还有十三人,都是宋崇的得力手下。
惨案现场异常的酷烈,十四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一地,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
死者身上都紧紧地抓着兵器,身上伤口纵横,显然死之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的,僵硬凝固了的表情都非常可怖。
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宋崇人等,身上都穿着黑色夜行衣,还裹住面目,穿着打扮很可疑;而且根据现场的打斗痕迹来看,倒像是他们一伙人属于自相残杀的模样……这就耐人寻味了。
许知府一大早闻讯赶来,看着满地尸骸,大感头疼。
命令仵作验明了尸身后,就把所有尸体先运回衙门。
如此大案,非同小可。
没有多少头绪之下,许知府只得派人在附近挨家挨户询问,看有没有目击者。
可几乎问完了案发现场周围所有的居民,都毫无发现。
在昨晚,没有一个人听到有打斗声惨叫声之类的,寂静如常。
陈剑臣来到府衙,面见许知府。
许知府先是把凶案情况说了一下,然后暗地观察陈剑臣的表现。
宋大人死了……陈剑臣的神色有些惊愕,其中又夹杂了些欣喜的情绪。
据说宋崇和留仙你有些过节?陈剑臣淡然一笑,没有隐瞒,将宋崇滋扰觊觎鲁惜约的过程说了出来。
如此说来,留仙一定很恨宋崇了?许知府话里有话。
陈剑臣昂然道:当然恨,我心中早立誓言,要勤读诗书,他日高中,定然将此辱还施彼身,没想到……下面的话不用说了。
当下许知府也是不可能怀疑什么的,只是例行的询问罢了。
说完后,就让陈剑臣回家去了,随口还恭祝了几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套话。
陈剑臣大踏步回家,还没有到家门口,远远便见到一个身穿素色僧袍的老和尚,一手把持一根禅杖,一手托着个铜钵,正站在他家门外化缘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化缘对于释家和尚,陈剑臣观感一向不大好,除了昔日在苏州,和那拂晓大师有过一些接触外,其他就没有什么交流了。
况且,在天统王朝,释家一向式微,只是到了近年,随着正明帝的弘法主张,才渐渐抬起头来,开始了传道。
弘法之后,无数的寺庙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城府的大街小巷,乡村的山间之道,光头僧袍的和尚人物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不,现在都化缘到了自家门口了。
陈剑臣踏步走近,见那老和尚端是一副好容貌,面正鼻挺,留三缕飘逸长须,根根都雪白了,飘拂在胸间;一对寿眉,长长的弯垂下来,绕在眼角出,更显得浩然出尘,慈悲为怀。
有和尚上门化缘,莫三娘早恭敬地迎出来。
不过那老和尚手中举着铜钵,微笑摇头,既不要饮食,也不要钱财,好生奇怪。
陈剑臣眉头一皱,心中约莫有了些端倪:释家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又得到了朝廷的允许,可以批量地设立庙宇,大开山门收信徒。
那些信徒吃斋念经,但在修为一途之上,并无出色之处。
从严格意义上,他们都属于释家的外围人员,没有真正得到释家的修炼功法。
又或者说,有了法门,只是修为尚浅。
然而有些得道高僧可大不一样,禅理高深,佛法无边,乃是了不得的高人。
眼下看这老和尚,似乎来历就不一般。
陈剑臣忽而想起留在屋中的婴宁,一颗心不由揪了起来。
快步上去,施个礼,道:大师好。
老和尚此时才侧过头,却早已知晓他回到一样,微微一笑:见过施主。
陈剑臣问:大师这是?老衲乃崇阳寺主持,元宝,今日特来此化缘。
陈剑臣一愣:原来对方就是崇阳寺的主持,高僧,元宝大师的名讳亦已早传遍整个江州城的了。
哦,原来是元宝大师,幸会幸会。
嘴里应付着,那边阿宝已把他拉进庭院里,低声道:留仙哥,这个老和尚好怪。
站在咱家门口已好久了,既不要饮食,又不求钱财,想根木头杵在那儿,我们又不好赶他走。
陈剑臣哦了声,沉吟道:我来问问他……走到元宝大师面前:敢问大师,你要化什么缘?元宝大师寿眉低垂:人缘。
人缘?大师,恕在下愚昧,不懂何意。
元宝大师微微一笑:老衲登门,在此久候,只为化施主之缘。
陈剑臣双目一眯,瞳孔缩起:敢情是冲自己来的呀……但请大师明言。
元宝呵呵笑道:施主如今乐乎?陈剑臣剑眉一扬:在下昨日新婚燕尔,享鱼水之欢,当然乐。
元宝大师嗯了声:说到鱼水,老衲此钵中刚好有鱼有水,施主不如一观。
说着,举过那铜钵,递到陈剑臣面前去。
但见钵里清水盈盈,两尾鲜红的金鱼正在水里畅游,好生快活。
陈剑臣凝神一看,那两尾金鱼忽而惊动,你咬我尾巴,我咬住你尾巴,恰好形成一个小圆圈。
圆圈旋转,速度极快——轰!天地为之一变。
陈剑臣身子已在一座繁华热闹的大城府之中,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街边两处,货品琳琅满目……视线忽而放远,见到城外,瓜果挂满枝头,稻香盈野,端是一幅国泰民安,民生丰饶的景色……呱!突然天空飞掠过一只乌鸦,怪叫连连。
随着它的出现,乌云翻腾,阴风阵阵,哭泣四起。
然后一大队军队出现,干戈如林,所到之处,践踏一切,摧毁一切,无数人头在刀下跌落,无数血肉从刀口溅飞出来……嚎叫声,尖叫声,惨叫声,汇合成一团,撕心裂肺的,简直要让人发狂了去。
叫声如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刷着陈剑臣的身心,饶是他心志坚定,也暗暗萌生出要捂住耳朵的冲动。
就在此时,声音倏尔一变,歇斯底里的呼喊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变,换成了靡靡娇语,又有鲜花坠落,形成花雨。
而后有仙女下凡,个个千娇百媚,衣带飘扬。
她们娇笑着,奔赴到陈剑臣身边,竟然大胆地宽衣解带——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淫靡的气息,要带着人心堕落,永远的堕落下去,再不愿意醒转过来。
呀呀呀!天仙近身,那光鲜的皮肉毛发,猛地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全部衰败剥落,最后只剩得一副副白惨惨的骷髅架子,仍然搔首弄姿地要扑上陈剑臣的身子。
嗡!异响丛生,陈剑臣双手,右手多了一支大笔,左手执一柄长剑,笔剑交叉,光芒激射之下,所有的骷髅架子纷纷如落叶,化为齑粉。
整个世界清静了。
天地恢复原样,陈剑臣就站在自家的门口,定定地站着,双眼看着元宝大师手里的那个铜钵。
只是如今钵里,既没有水,也没有鱼,空空如也。
元宝大师突然身体一震,嘴角流出一缕鲜血,殷红无比,把雪白的胡须濡染得触目惊心。
他缓缓开口道:施主好重的执念!陈剑臣双眸精光莹莹,却不开口。
元宝大师,又道:施主,老衲道行不够,不能渡你脱离苦海,迷途知返,不过施主莫怕,他日老衲师伯将会亲自现身而来。
说完,转头离去。
陈剑臣叫道:你师伯是谁?师伯法号地藏,人称地藏菩萨……声音渺渺,几呼吸间,元宝大师已没入街道上的人群里,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地藏菩萨?陈剑臣嘴里念叨着这个很是熟悉的名称,若有所思。
留仙哥,到底怎么啦?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阿宝双眼睁得大大的,疑惑不已——刚才她就见到陈剑臣去观看老和尚的铜钵,看的时间很短,弹指之间,然后老和尚居然就身体一震,吐血了。
此时莫三娘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元宝大师神神化化的,不像高僧,倒像个神经病,根本不如传闻中的那样。
陈剑臣面露苦笑:没什么,人家向来度化我。
度化?莫三娘疑问。
陈剑臣一摊手:就是要来渡进空门,当和尚去呢。
我呸!这下子莫三娘顿时急了,差点爆粗。
如果不是心存敬佛,只怕都要骂出来了。
真是有毛病呀,儿子青春年少,学业如意,很快就成为国子监的高材生;眼下更是刚成亲,才进一晚上的洞房,人生诸种如意……这什么元宝大师倒好,居然莫名其妙地借着化缘的名头,想要度化儿子出家当和尚,简直岂有此理!阿宝也是气呼呼的,她年纪小,性子直:有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哪有像他这样的出家人的。
个中意味很难解释,陈剑臣没有多说: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怎么会去当和尚呢。
所谓四大皆空,对现在的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他看来,如果真得看破红尘去出家,弃母亲不养,是不孝;扔娇妻不理,是不义,敬奉青灯古佛,对天下苍生毫无贡献,又是不仁了。
不孝不仁不义,实在枉为人子。
宽慰几句后,陈剑臣担心婴宁,快步进入屋子里,却没有找到婴宁,问阿宝,阿宝也觉得奇怪,说刚才她还在的。
陈剑臣心想,是不是婴宁知道元宝大师在外面,生怕被发现被降妖除魔,所以赶紧先找地方躲出去了……果不其然,很快婴宁就从外面回来了,解释说刚去外面买东西了。
吃午饭的时候,莫三娘有问起去府衙的事情。
陈剑臣大概地回答,说是知府大人找自己问些话。
宋崇一干人等莫名其妙的横尸街头,消息早传扬了出来。
莫三娘自是不虞有它,阿宝更是大拍手掌:恶有恶报。
而新作人妇的鲁惜约则宽慰之余,又有些疑惑,她心思玲珑聪明,颇有想象力,居然就联想到昨晚洞房前相公的那番貌似古怪离谱的行为。
难道说相公早就知道宋崇会带人来作恶,故而提前安排好了手段。
只是在大事不成的情况,所以不敢那么早洞房,要等到有了结果后,才能放心?祥瑞御免,家宅平安。
这条幅的意思,不正有几分特殊意味吗?鲁惜约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她早就知道自家相公能量大着很呢,绝非寻常秀才。
不过这些事宜,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其中轻重,牵涉太大。
真实的也好,猜测的也好,都应该永远的烂在肚子里,哪怕面对陈剑臣时,都不应该问。
如果能说的,相公一定会跟自己说的;如果不该让自己知道的,那相公隐瞒下来亦是天经地义……迅速理清楚头绪,鲁惜约巧笑倩兮,举起筷子夹过一大块鸡胸肉,轻轻放到陈剑臣的碗里:相公,请吃肉!谢谢娘子。
陈剑臣报以一笑。
而坐于斜对面的婴宁和阿宝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又露出那怪怪的笑靥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屠龙相公,听说有个老和尚来到家门口想度化你去出家?皓腕轻摇,慢慢地将那浓黑的墨汁磨出来,一边磨,鲁惜约一边好奇地问道——自从正式过门,在家中的时候,她便接过了婴宁的书童工作。
陈剑臣正看着一卷书,闻言没有抬头,只轻轻嗯了声。
鲁惜约鼓起腮帮:听阿宝说,这老和尚还是城中崇阳寺的主持,号称大师呢,真是好生没道理。
在她的立场上,可以的话,甚至都想用银针去扎元宝大师几下,最好把聋哑穴都扎了,看他还敢不敢再来度化自己相公去出家。
陈剑臣道:确实没道理。
他心里也有些搞不清楚,为何素未平生的元宝大师会专程找上门来。
顿时又想起当初在苏州,佛晓请自己进金山寺,只怕也有如意算盘。
敢情在这些大和尚心目中,自己还是香饽饽不成?鲁惜约又道:妾身都被吓坏了。
陈剑臣微笑:不至于吧,你觉得相公我真会听他的,去出家?鲁惜约鼓起眼睛:相公你不知道,这元宝大师在城里久负盛名,口绽莲花,据说念起经来,连石头都会点头,还会跟着他回崇阳寺呢。
这传闻便有些玄乎了。
然而转念一想,觉得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元宝大师不是普通的释家子弟,他修为有成。
昔日广寒略施法术,让数以百计的铜钱通灵,自动竖立起来,朝他点头,还咕噜咕噜地跟着屁股走。
换了元宝大师,他施展手段,使得地上的石头听话,大有可能做到。
既然连石头都能被说得听话,一个大活人被他忽悠进空门,剃度出家,也就不足为奇。
鲁惜约继续道:妾身一直听说那崇阳寺十分灵验,香火鼎盛,还想过两天去拜佛许愿呢。
现在看来不能去了,那主持缺心眼儿,是坏人。
她的价值观朴素得很,元宝大师要忽悠相公弃家抛妻地去出家,不是坏人是什么?陈剑臣哑然失笑。
鲁惜约眼圈子有些红:你还笑……如果你真得出家去了,我、我们该如何是好?陈剑臣吐了口气,站起来,抓住鲁惜约的柔荑,直觉入手娇嫩,柔弱无骨,看着她,道:娘子,你知道为何元宝大师会失败得那么干脆吗?为什么?只因为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然后找错了人。
呃。
听着这句绕口令般的话,鲁惜约一时间迷迷糊糊,不大明白。
陈剑臣伸手去刮了刮她小巧挺直的鼻子:你可曾听说过只进了一晚上洞房的新郎官会看破红尘去出家的?这下鲁惜约就明白过来了,两颊飞起两团红霞,心里甜滋滋的。
陈剑臣见状,食髓知味地把书籍笔墨都撇到一边,拦腰将鲁惜约抱起,柔声道:过两天相公就要回书院了,今晚早点安歇吧。
鲁惜约娇羞地嗯了声,一双玉臂环上陈剑臣的脖子,主动献上热烈的香吻,顿时引爆了男人心中那团火。
在清倌人的生涯中,鲁惜约可谓多才多艺,只是琴棋书画方面,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展现出来,倒是床榻之上的才艺,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慢慢抛去羞涩,化理论为实践,百般迎合,婉转承欢,不知天高地厚去挑弄起来。
正所谓:杜鹃声声春未了,玉门幽关任君渡!此中门道,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享尽人伦快乐。
所以说元宝大师今天找上门来,真是自讨苦吃,就算陈剑臣没有正气傍身,但拥有如此善解人意,风情无限的美娇妻,又怎么会轻易萌生看破红尘的念头呢?完全无厘头!……今晚难得一片好月光,光华皎洁,映照大地。
放晴两天,泛滥的洪水开始慢慢消退,露出了被淹的土地树木,留下一片狼藉。
龟山之上,龙王庙前,四名装扮不同的道士各自占据一块石头,坐在上面,闭目养神,一动不动。
任谁也无法想象,四人这般坐着,已经有好几天功夫了。
月光如水,照在浩浩汤汤的鉴江河面上,泛起点点粼光,有一种动态的美。
嗷呜……突然之间,隐隐有怪声响起,不辨声源方向,听起来,犹如是从地底内传上来的。
此声一出,不管是龟山,还是附近其他的山林,叽里呱啦,无数的飞鸟扑腾腾飞起,慌乱失措地朝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形形色色的走兽,更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狼奔豕突,不顾地面的积水,慌不择路地狂奔,只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广寒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眸精光爆射,身子霍然而起。
几乎同时,昆仑奚明峰,蜀山陆师道,全部站了起来,如临大敌,目光全部放到奔流的鉴江河上。
陆师道的左手,瞬间已搭上腰间的长剑剑柄。
河水汩汩,流得很急。
因为入夜的缘故,不见一叶舟楫的踪影。
晚风微微,吹拂起诸人的发端。
奚明峰忽道:广寒真人,是它吗?广寒双目眯起:除了它,还能有谁?陆师道神色冷峻:终于来了,安得宝剑能屠龙,为了这一刻,我已等待多年。
广寒哼了声,颇不满意他的狂妄:陆小子,一双眼睛别长到额头上,比起你师兄,你还差远了。
陆师道五指一紧,怒目看着广寒。
广寒冷笑道:怎么?难道老道说得不对?剑拔弩张,奚明峰连忙做和事老:广寒真人,陆兄弟,大敌当前,我们就不要起矛盾了,都是道门一统,何苦做意气之争?广寒背负双手,连声冷哼,一个飞身,跃上龙王庙的屋顶上,右手搭个凉棚,举目远眺。
哗啦啦,水流的声音很大,刹那之间,一道狰狞的黑影在江中浮现,张牙舞爪,长达数十丈,光是看着这一道虚影,已足令人窒息。
它要出水了!广寒忽然大叫一声,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右手一晃,手中多了一枚古色生香的镜子。
镜子为鹅蛋型,不大,仅仅为一巴掌大小,边缘处镶嵌一圈金属材料,雕刻繁琐,符文密布。
那主镜体莹莹泛光,白晃晃一片。
下面陆师道目光如电,右手指捏了个剑诀,只需要一个念头驱动,腰间那无鞘的宝剑就会飞出,斩杀目标。
奚明峰同样没有怠慢,手中拂尘往虚空一抛,万根丝缕披散而开,很是奇妙地变成了伞状,恰好顶在头上。
只剩得一个修为最浅的庆云道长,他没有上得台面的法宝祭出,从怀中掏出一幅卷轴,呼的,一扬手,将那卷轴钉在龙王庙门口横额处!异样紧张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此时泛现在江中的那道庞大无匹的魅影却没有现身出来,而是摆弄着身躯,搅起片片汹涌浪花,逆流而上,顺着上游快速地游动。
见状广寒失声道:不好,它要逃了。
嗤的,脚下已踏着两道黄符,乘着符咒飞快地紧追上去。
他一动,无论是奚明峰,还是陆师道,或者庆云都立刻施展法术手段。
不知是不是走得急了,庆云竟没有取回先前钉在龙王庙门额的那幅卷轴。
四人越追越远,很快就不见踪影。
哗啦哗啦,江水拍动河岸,一起一落间,有一种节奏的乐感。
咕咕咕的,异常的水声响起,圈圈波纹形成,明月照耀之下,就见一名少女从水波的中心徐徐走出,此时的她,全身竟然是赤、裸的。
眉目清新如画,身子高挑,双峰高高隆起,两点嫣红,蛮腰不堪一握,长发如瀑,长长的拖在身后,堪堪到高翘圆满的臀部。
整体看上去,曲线优雅,充满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就是人间吗?神秘少女樱唇轻启,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忽而纤手一招,身边的波浪飞旋过来,披在她身上,转眼变成一套洁白的衣裙,遮掩住了那颠倒众生的娇躯。
踏着波浪,仿佛凌波仙子,少女轻盈地走上岸来,眼睛扑闪扑闪的,很好奇地观赏四下的环境,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竟都能让她感到由衷的欢喜。
她乍然俯下身子,却是发现了草丛中有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便低低的俯落螓首,闭上双眼,鼻端几乎要碰到那娇嫩的花瓣了,很是享受地嗅了起来,如玉的脸庞荡漾出温煦满足的笑意。
随后少女一路而上,很快就到达龙王庙,见到钉在横额上的卷轴,伸手拿下来,打开,见到上面有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风雨今又来。
这一幅,正是陈剑臣所写的字,上面字字蕴含有正气。
只是这时候,毫无激发的动静。
这是谁写的字,挺好看的,怎么摆放到这里了?少女自语着,顺手将卷轴收起,藏在身上。
随后她站立定,望向那波涛汹涌的鉴江上游处,目光突地流露出一抹茫然而忧伤的神色:妈妈说,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但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龙儿不知道呢。
少女的双眸忽然朦胧,有清澈的泪水,一滴滴地滴到脚边的青草叶子上,宛如粒粒晶莹剔透的露珠。
第二百三十四章 拒绝天放晴了,对于灾情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江州府无论官员大小,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松开。
张知州和知军梁大人联名发令,派遣三千官兵出城,将集结在城外的百姓们驱逐开,说是洪水已退,不得再在此地滞留,即日起当返家乡云云。
灾民们饿着肚子,本还想嚷嚷一番,却见到无数的鞭子棍棒,毫不留情地砸落,顿时惨叫痛号,充斥于野……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始终没有多少方法抗争,又心记故乡情形,唯有扶老负幼地,哭啼离去。
站在城门墙头上,张知州仰首凸胸,肥硕的大肚子从中间凸出来,挡住了视线,低下头的时候,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数以万计的灾民断续离开,江州城府压力大减,犹如乌云散去,天空终于干净了。
张知州长吁口气,忽而对身边的许知府道:梦泽,那宋协管被害一案,督办得如何了?许知府眉头一皱,道:根据现场情况,看起来很像是内讧……荒谬!无缘无故,他们怎么会自相残杀,其中定然有隐情,汝等衙门,当抓紧时间侦查,缉捕杀人凶手。
十天之内,如果没有进展,本官将请黑衫卫介入。
说罢,张知州拂袖而去。
许知府面露苦笑,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有多少申辩的机会。
可根据仵作、捕快等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现场搜查,的的确确属于一起内讧时间,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这样,然后都一命呜呼了。
问题在于,这般匪夷所思的情形不说别人,就连他自己都很不相信,感到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简直是活见鬼了!……陈剑臣倒真的去见鬼了——就在他返回书院第三天,汪城隍又派小鬼来请去吃酒。
喝酒地点不变,依然在那个庭院,这一次,广寒和庆云都不在。
汪城隍热情洋溢,迎出门来,只是不管怎么看,看他的笑容都有些假。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问题。
吃了些果子后,汪城隍开门见山:留仙,上次说的合作一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上一次,汪城隍说要送陈剑臣一场富贵,不过当时陈剑臣不置可否,没有明确表态。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得的礼仪,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
故而在事因没有确定之前,陈剑臣不会贸然答应。
汪城隍,你的富贵到底是个如何送法?汪城隍呵呵一笑:这个留仙就不必多虑了,阴司自有合适的手段,包你日后青云直上,富贵逼人即可。
陈剑臣话题一转:我想,你们找的,恐怕不只我一个吧。
这个当然。
实不相瞒,天下十八州,都有人选。
而你,就是江州的人选。
对此陈剑臣倒可以理解——如今天下弘法,释家当兴,大抢香火,阴司处境不妙,天下十八州,州州都损失惨重,香火信仰被夺取不少。
长此以往,阴司哪里还有站着的地方?这是典型的资源大战,是生存之战,失败者将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如是,自容不得阴司不打醒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
然而局限于阴司律法,阴司中的大能不方便直接出面,去和释家和尚争香火,便只能曲线救国,通过在阳间寻找合适的代表人物,上位把政,从而影响国家政令,打压释家,最后达到理想的战略目标。
在江州,汪城隍便找到了陈剑臣。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各取所需的事情。
阳人代表俱为读书人出身,毕生梦想为得到功名权势;而阴司,只求香火。
沉吟一会,陈剑臣悠然一叹: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会另寻人选?汪城隍道:这个当然,这是每一个城隍都必须完成的任务,无可推卸。
那汪城隍还是另寻高明吧!汪城隍霍然动容:什么,你竟不愿意?陈剑臣一耸肩:在下觉得这个诱饵太过香甜,只怕吞进去后,连鱼钩子都吞了进喉咙,再也拔不出来了。
汪城隍目光闪动,良久才慢慢道:留仙果然为聪明人,只是,人光有聪明是不够的,一样需要外来助力,才能成就大事。
陈剑臣道:我知道,不过我应该有所选择,而不是一味的迎合接受。
有些原则底线是不可触犯的,接受了阴司的大礼,只怕就完全和阴司同一条船上,甚至会变成对方手中操控的傀儡,没了自我主张,哪还有什么意义?汪城隍悠然一叹:可惜……不知是可惜陈剑臣放弃了这个机会呢?还是可惜自己失去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陈剑臣解下腰间的阴阳暖玉,道:此物也应该物归原主了。
汪城隍哈哈一笑:留仙忒得小看人了,咱家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拿回来的缘故?虽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但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对吧!陈剑臣点点头,将宝玉收了回来。
该说的都差不多了,再留下来已无必要,他便起身告辞。
这一番回去,再无小鬼抬轿相送,只能步行走动。
阴司地图的江州,规模凋零,一派清冷,只两条街道,一纵一横,成偌大一个十字形。
此时街道上人影稀疏——其实该说是鬼影才对,个个都申请呆滞,没有丝毫神采。
人死后,阴魂被拘入轮回,喝了麻婆汤,走过奈何桥,就将丧失一切前世的记忆神智,浑浑噩噩的。
唯有机缘来到,开窍生灵后,才能得到心生。
得得得!马蹄声大作,唢呐喇叭,鼓乐冲天,好像有一大队仪仗迎面奔来一样。
陈剑臣心一动,下意识地让到一边去。
片刻之后,乐声临近,就见旌旗铺张飞扬,如一片乌云般卷来。
举着旗的,骑着马的,这些阴魂个个身强力壮,魁梧过人,还穿着乌黑油亮的铠甲,头上戴着的,是一副奇特的梭形盔,连面目都全部遮盖住,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孔,两道红芒幽光透射而出,摄人心神。
阴兵!这是比阴差胜过一大截的阴兵,训练有素,久经战阵,非常的骁勇。
拥有阴兵的簇拥,自然可知来者非同小可。
要知道就算一州城隍,部下亦不过统率着阴差而已,要调动阴兵,还得向上头请示批准才行。
旌旗遮天,鼓乐震耳,仪仗队伍的中间抬着一顶卧榻。
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人,光是坐姿,就显得高大异常,身上穿的,是一件古色生香的朱红官袍,头顶乌纱如盖,帽下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黑须间或飘逸,不怒自威,充满了一股上期作为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陈剑臣看着,心中有莫名的滋味涌起:这阴司真是处处都在模仿阳间,当官者出行之际,少不得人马踏踏,大吹大擂一番,以彰显威风。
却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来历,看样子他可比汪城隍的排场大多了……仪仗队伍来得很快,轻飘飘的,无论人马,都似乎没有脚踏实地般,须臾就经过陈剑臣这边。
卧榻上的大官猛地似感觉到了什么,一举手,整个队伍当即停住了,鼓乐声好像被拦腰一刀砍断,沉寂下来,再无声息。
陈剑臣心一动,就知道问题出在己身上,很可能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不过他倒不慌乱,自己是受汪城隍的邀请来的,光明正大。
果不其然,很快,一名阴兵快步走来,走动之间,铠甲发出清脆的金铁之音。
杀伐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什么人,敢闯入阴司来,速速来我家老爷面前回话,否则定不轻饶。
语气骄横,颐指气使的。
陈剑臣按耐住性子,走过去,站到卧榻前面,拱手道:在下陈剑臣,见过这位大官人。
好胆子,见了咱家老爷居然不跪!阴兵们爆喝起来,两名近侍如狼似虎,扑身上来就要抓住陈剑臣两边肩头,想将他强摁下去,匍匐跪倒。
这两名近侍,乃是从千名阴兵中经过层层筛选,挑选出来的,修习了特殊的法门,力大无穷,被他们一手拿捏住,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动骨,魂神形象被这么一拿,只怕立刻就动弹不得,任凭他们摆布了。
陈剑臣傲然而立,不闪不避。
大手如爪,迅猛地抓上他的肩膀,当刚刚相触,便如同抓到了滚热火烫的铁板,滋滋滋,异响连连。
两名近侍忙不迭缩手,就见到手掌心有一道白气。
白气腾腾,向四周扩散,随即他们的手掌,便仿佛被烧融了的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化为齑粉,簌簌的粉末掉落如雨。
这是什么气息,如此霸道?两名近侍骇然若绝,假如就这般不可抑止的消融,恐怕一时三刻,全身都会化掉,渣滓都不剩了。
好在把巴掌消融掉后,那白气就慢慢挥发消失了。
两名侍卫这才松一口气,暗呼侥幸,只丧失了一只巴掌,日后凝练回来便是。
哼!卧榻上的大官人冷哼一声。
陈剑臣心神大震点浩然养吾剑差点要被动显出原形飞出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判官坐在卧榻上的大官人身子没有动,光是冷哼一声,这声音便如同结结实实地打在陈剑臣心坎上,差点要逼出浩然养吾剑来。
好厉害的修为!陈剑臣心中一凛:他知道阴司绝非说起来那么简单,乃是一个庞大无比,存在数千年的机构,其内大能不可胜数。
没有雄厚的仪仗本钱,只怕早被人下来灭了。
眼下这一位,就不会是好惹的主。
你这阳人好生无礼,闯入阴司来,还敢打伤本判官的部下!话音渺渺,很是漠然,语气之间,自有一股能裁决他人生死的霸道。
陈剑臣昂然回答:我本受汪城隍之请进入的阴司,何来一个‘闯’字?刚才判官近侍拿在下不成,反受伤害,只能说自取其祸。
哼,既然本判官的近侍要在阴司拿人,那你就该束手就擒。
胆敢顽抗,便是罪!陈剑臣哈哈一笑:不问青红皂白,这般阴司,以我看来,还真没存在的必要了。
他心中怒极,实在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蛮不讲理。
以前那景阳村土地小鬼,欺上作乱,还能说是情有可原。
毕竟阴司家大业大,难免会冒出许多无视法纪的鬼蜮之徒。
不料半路遇到的这位高高在上的判官大人,也是如此嚣张跋扈,不讲道理。
或者,正附和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上位者,脾性骄奢,目中无人,横行霸道,下位者怎么会不跟着胡来呢?只怕更加会变本加厉才对。
大胆!找死!一干阴兵见他辱及阴司,当即暴跳起来,手执各色兵器,就要群起而攻之,当场将陈剑臣打入轮回,永世不得翻身。
武判官息怒!关键时刻,一声大叫,就见到汪城隍带着几名鬼差疾步而来。
奔到卧榻之前,汪城隍扑通一声跪倒,毕恭毕敬地道:不知判官大人来到,卑职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这一套,正是照搬阳间的官场礼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阴司兴起的。
那武判官扫了他一眼,沉声道:汪城隍,这名阳人是你邀请而来的?不得话语,汪城隍不敢起身,跪伏在地:正是。
哼,你行事越来越不规矩了,为何胡乱请些不相干的阳人进来?汪城隍身子莫名地抖了一下,道:禀告判官大人,卑职乃是奉命要在江州寻觅挑选人徒。
此子乃是明华书院的廪生,又受到学政的推荐,不日将进读国子监。
才华横溢,前途光明,正是不二人选。
武判官冷然道:依本判官看来,此人出言无状,脾性狂傲,不知天高地厚,还敢毁谤阴司。
何德何能可以担当人徒重任?驱逐出去吧,以后不得再有来往,否则本判官定要参你一本,摘掉你的城隍之职。
汪城隍唯唯诺诺,腹诽道:人家本来就没有答应……转念一想,暗呼惭愧,如果先前陈剑臣答应了,如今又闹这一遭起来,就不知该怎么收场了……武判官瞥一眼陈剑臣:书生,你适才毁及阴司,念你初犯,既往不咎;若敢再犯,定惩不容。
一举手,鼓乐再起,旌旗招展,前呼后拥的去了。
听到这般言语,胸中一股浊气火辣辣腾升,陈剑臣差点忍不住要冲上去,将这判官一把从卧榻上揪下来,痛打一顿方消不平。
等队伍走远,汪城隍才敢起来,暗暗嘘口气。
陈剑臣道:汪城隍,多谢了!刚才情形一触即发,他倒不是怕和阴司彻底决裂翻脸,大战一场;而是要多谢汪城隍敢于替自己说话。
汪城隍苦笑道:留仙,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武判官,唉……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说出口。
陈剑臣心一动:看来你这个城隍当得也不易。
汪城隍一摊手:可不是吗?想以前……唉,以前的阴司不是这个样子的……却怕言多必失,匆匆一拱手,赶紧回城隍庙去招待上级了。
天下万事,一切的事物都无法脱离发展的规律,变坏或者变好,鼎盛或者衰败而已。
汪城隍离去后,陈剑臣很快也回到学舍中,霍然醒觉,正是黎明时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了进读国子监的前景,陈剑臣在书院中的地位大幅度提升,不管同窗,还是先生,哪怕学监,见到他时都非常的客气。
这些讨好性的态度甚假,但不得不说,杀伤力很是可观,经常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就让人会萌生出飘飘然的感觉。
由此可推知,为上位者骄奢倨傲的性子并非天生的,而是在环境下养出来的。
当一个人身边都是拍马溜须之辈,天天耳边都充斥了阿谀奉承之言,心境想不发生变化都不行。
自然就会以为大权在握,予取予求,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了。
俗话说一人升天,鸡犬得道。
陈剑臣虽然还不算升天,但平时交好的王复等人的行情也迅速水涨船高。
他们三人,都受过陈剑臣过命般的恩惠,可以算是铁杆朋友了。
其中萧寒枫近日的遭遇,又应了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何福?艳福也。
却是和那卞家小姐又有了来往,并且比以前更密切了。
当日胭脂冤枉了萧寒枫,差点致使他不明不白送命,真相大白后内心大感愧疚,故而放下身段,主动探访起萧寒枫来。
这一探二访的,便打得火热,好事将成。
局势一片大好,这一日,庆云道长登门拜访,和陈剑臣叙话:陈公子,不日贫道将和师叔离开江州了。
陈剑臣只哦了声——出家人四海为家,漂泊不定,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无需发表多少感慨。
至于他们师叔侄这段时间在江州做了什么事,虽然想知道,但人家未必会说的。
庆云又道:前些日子贫道奉师叔之命,来请公子写字。
为表谢意,今日师叔特命贫道前来,送一份薄礼给公子。
咦!陈剑臣一愣,还真要送礼酬谢,这也太客气了吧……嘴里道:道长言重了,何须如此客气?庆云微微笑,从怀里已掏出一个小匣子,不过一本书长宽,五寸高,木质古朴,不知里面装纳着什么东西:此物乃是师叔精心挑选而出的,想必公子肯定会喜欢。
不过最好选一个静谧之时,方好打开观看。
见他说得神秘,陈剑臣自是按捺住好奇心,答应下来,没有当场打开观看。
庆云便要告辞。
陈剑臣忽而叫住他,道:道长,在下有些问题,可否请道长解惑?庆云一稽首:公子但问无妨,贫道能够说的,定然不会欺瞒。
陈剑臣略一整理,就把在阴司中的遭遇说了出来,着重问那武判官的来历。
庆云一听,眼眸有精光掠过,略一沉吟,道:关乎阴司,公子了解多少?陈剑臣摇摇头。
虽然和阴司打过几番交道,但了解到的情况委实肤浅得很,一鳞半爪。
庆云撸须道:可愿听贫道分说一二?陈剑臣大喜:求之不得。
庆云道:这些秘辛,贫道也是从师门听来的。
据说阴司当初设立,乃是西来的释家所为,乃是了不得的大手笔,意图建设六道,打造轮回,管辖天下阴魂,自称一世界。
有传言道,整个阴司世界,便是由一件洞天级法宝演绎而成……法宝是比法器更高一级的存在,分为洞灵、洞神、洞天三大级别。
最高级的洞天法宝,具有演化世界的通天本事,实在厉害非常。
陈剑臣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因为某些变故,释家遭受重创,不得不退出中原,只留下阴司世界,交给十殿阎罗管理……但时年久后,十殿阎罗王萌生出了独立的心思,再不愿接受释家管辖,故而才有了现在的地府。
果然如此,这和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陈剑臣听得暗暗点头。
忽然想到,香火之争恐怕不是偶然。
……如今地府,除了十殿阎罗王外,其他诸如判官城隍土地等,所修炼的都为道门功法,其中自有意味,公子天资聪慧,自是应该知道的,贫道在此就不多说了……呃,至于你所遇到的那个武判官,乃是阴司里十大判官之一,手里掌握着查巡弹劾的权利,几乎等同于阳间的钦差大臣了。
庆云道长似有某方面的顾虑,并没有一下子点透某些关窍,只让陈剑臣自己去想。
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他站起身,最后说道:对于阴司单方面的背叛独立,释家方面自是很不高兴,一直都想抢回主导权。
这次天下弘法,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贫道听说,西方释家将有大人物进入中原,其法号地藏,人称地藏菩萨,乃是修成了九转金身的通天人物。
地藏曾有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意思就是要来诛杀叛逆,夺回阴司地府……这是陈剑臣第二次听到地藏菩萨这个法号。
第二百三十六章 本质庆云道长走后,剩下陈剑臣和婴宁两个,坐在状元楼的楼上。
半响,婴宁吐一口气:没想到阴司的来历是这样子的……陈剑臣呵呵一笑:现在知道也不迟。
可是,道长说只有十殿阎罗修炼释家功法,其他的都修炼道门法术,这是什么意思呢?陈剑臣面沉如水:因为这样,别人就不会跟十殿阎罗抢粮食了。
婴宁娇躯一震,徒然明白过来。
如果说整个阴司是一个金字塔的话,十殿阎罗无疑是塔尖上的存在,他们本就是释家弟子,修炼的自是释家法门,需要源源不断地吸取香火念力,这才能提高修为——原来,土地山神城隍等等基层阴司官吏,他们所辛辛苦苦搜刮来的香火,都是供奉给最高层的十殿阎罗所用的。
明白了这一层,整个阴司的本质呼之欲出,不过是一个庞大的,为十殿阎罗搜刮争夺香火资源的工具罢了。
什么善恶有报,什么我处无私,尽是虚妄之言,专门用来糊弄老百姓的。
或者,偶尔人家心情好,会显灵一两次而已。
而基层官吏修炼道法,香火念力对于他们基本没有多少用处,就不会动歪心思,克扣中饱私囊了,而是完完全全地缴纳上来。
揭开这一层面纱,偌大阴司的真面目显露无遗。
根源,竟在此处。
陈剑臣忽然很想笑,大笑!事物的本质往往如此简单而荒诞,这就是鬼神之道呀!在他们眼里,天下百姓苍生,就是能提供养分的存在。
又想到释家,几乎差不多的。
当下朝廷劳民伤财地大兴土木,只为了建造寺庙,在天下各处开山凿窟,雕塑佛像,耗费不知几许,对民生百害而无一益;再颁布福利优厚的条文,寺庙不用缴纳税赋,释家弟子们无需耕种,不事生产,每天只念阿尼陀佛即可……如此盛况,陈剑臣不由想起在前一世,那个两晋时代,两者仿佛相似。
两晋腐烂透顶后,随即进入到南北朝的绝代乱世。
那么,现在的天统王朝呢?佛,本来可信,但是一味的耽于形式,举一国之力去信奉,那就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了。
极度容易沉溺如空谈玄学之中,动摇国之根本。
陈剑臣是过来人,结合历史教训,隐隐已看出天统王朝这般执迷不悟下去,不出几年就会有亡国之祸。
——规律,是永恒的。
婴宁气呼呼道:这样的阴司,挂羊头卖狗肉,真是半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藉此震慑人不敢蒙昧良心地去做坏事,可怎么想到,那些神明,往往比恶人还狠毒三分。
陈剑臣猛地有兴致发,当即铺开文房四宝,唰唰唰,在白纸上写下两行字: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不报我来报!字迹淋漓酣畅,意蕴飞扬。
婴宁双眸顿时亮了:公子的意志更加明确坚定了……又想远些,公子身怀正气,正气乃是克制邪魅鬼神的天生所在,如果修炼大成后,闯入阴司地府,将那十殿阎罗全部打趴下,从而重塑阴司,再造轮回,那将是何等了不起的事业,功德无量呀!想到经常出,小狐狸两眼都是星星,竟有几分痴了。
见状,陈剑臣有些奇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婴宁你在想什么?婴宁霍然醒觉,呵呵笑道:没什么。
心里却知道自己刚才走神做白日梦了。
重塑阴司,再造轮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千辛万难了。
好入手的话,道门释家早就打入枉死城,取而代之了,岂容十殿阎罗盘踞至今?回书院吧。
陈剑臣收了纸墨,又拿起广寒赠送的小木匣,率先下楼。
婴宁看着那木匣,问:公子,你说广寒真人会送什么给你?陈剑臣一耸肩:我哪里知道。
婴宁笑嘻嘻道:会不会是一件法宝。
陈剑臣哑然失笑:莫说法宝难遇难得,就算有,我也用不了。
他不具备法力,常规意义上的法器法宝,原则上都役使不动。
这不还有我嘛。
婴宁笑得很灿烂,明亮的眼睛不时地瞄到盒子上。
见她神情可爱,陈剑臣不由伸手去刮她鼻子:敢情你是打着这般的鬼主意呢。
指身刮过娇嫩圆润的鼻端,触感良好。
公子,痒!婴宁微微地一缩:嘻嘻,赠礼的人为修者,赠品怎么会是凡物?她可是最怕痒痒的了。
陈剑臣听其说得有道理,把盒子一推:既然如此,那就送给你啦。
谢谢公子!婴宁毫不客气地接过,但同样没有打开,而是信手放进身后的血檀木书筪内。
陈剑臣好奇问道:婴宁,前几天你和阿宝老躲在一边窃窃私语,都在说什么呀?婴宁小脸一红,随口回答:没有什么呀,聊聊家常罢了!陈剑臣脸一板,佯作威严:真的?我怎么感觉你在说公子的坏话。
小狐狸两颊红晕更盛:哪里有,公子你多心了。
我不信。
婴宁嘴一撇: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公子有办法,大刑侍候!说着,陈剑臣便伸出手去,胳肢小狐狸的腋下。
咯咯咯!还没有碰到,婴宁就笑不可支了,赶紧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道:公子好不知羞,来胳肢人家。
谁让你不说实话呢。
陈剑臣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为光明正大的理由。
大踏步追上去,闹成一团,不断有清脆悦耳的笑声洒落,惊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心道这两人莫非是疯子?那么大的人了,还像两个小孩,嬉戏街头,简直不像话。
其中一个看起来还是读书人呢,真不成体统。
但是这么旁观者又怎么知道陈剑臣和婴宁的快乐?心中的浊气闷气,都随着笑声呼吸出来,块垒尽消,胸襟干净通明,不再有烦恼,不再有郁闷,暂且通通都抛掷九霄云外,唯余一片童心未眠。
个中情怀,你知,我知,即可,何须天地认同?第二百三十七章 顽石回到书院门口,不再闹了,陈剑臣恢复成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而婴宁则是那个清秀文静的小书童。
一如往日,一前一后地进入书院,看上去,十分的守礼恭良。
入到学舍,关门,婴宁从书筪内掏出那个木匣子,重新摆放在陈剑臣面前。
努一努嘴:真人送给公子的,还是公子亲手开启的好。
好吧,等今晚夜深人静时再打开,瞧瞧里面到底收着什么。
出到外面,王复一把将他拉住:留仙,找你好久,从哪里回来?陈剑臣问:怎么啦?快快,到愚兄寒舍去商议些事情。
王复的学舍内,席方平和萧寒枫都在,坐在那儿,专程等陈剑臣一般。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正在商议该如何饯行的问题。
屈指一算时日,不出意外的话,那朝廷的批书不日将会传递到江州。
到了那时,陈剑臣自然便会北上,进读国子监了。
故而,王复等人合计,要给陈剑臣办一场风风光光的饯行宴。
陈剑臣哑然道:拂台兄,何必破费?饮几杯水酒即可。
王复正色道:留仙此言差矣,你进读国子监,乃是天大的事情,我等朋友皆有荣焉,岂能如此草率!席方平和萧寒枫齐声附和。
他们倒是情义殷切,要知道陈剑臣此去京城,山遥路远,彼此再想相见,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了。
陈剑臣早已说过,如果能在京城那边安顿下来,将会接母亲等人上去,相当于在上面安居乐业。
而王复三人要想有机会去京城,大概只有科举这个门路,乡试中举后,才会奔赴京城参加会试殿试等。
但此门路近年是不大现实的,先别说乡试之难,单单要取得乡试资格,就不是一件轻易之事。
至于平时,断然无法北上的。
一来一回,近乎半年时间的旅程,谁受得了呀。
所以这一顿践行酒,意义深远。
盛情难却,陈剑臣没有多矫情,不过嘱咐,要等正式的批书下来后,方可开始请客。
在此之前,尚存在变数,不好张扬。
王复连声道自有分寸,无需担忧云云。
日落月起,夜幕卷起半天星斗,光芒熠熠。
一切都准备妥当,门窗都已关好,陈剑臣和婴宁面对面坐着,居中的是那个木匣子,准备要打开来看看,到底是何许宝贝。
气氛有些紧。
婴宁再三检查门窗,确定没有大的缝隙了,这才放心。
陈剑臣微笑着问:没必要这般谨慎吧。
婴宁煞有其事地道:总该预防万一。
假如里面的宝贝光华百丈,激发出来,门窗不够严实的话,岂不会让很多人看见?陈剑臣失笑,心里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说法的。
就算里面装着的真是法宝,可断然也不会激发出百丈光芒,法宝又不是探明灯。
好了,现在公子就打开吧。
婴宁坐得笔直,双眼睁得大大的。
陈剑臣倒没有太多的想法,伸出右手,在那没有锁的匣子口轻轻一掀,顿时露出里面的景象,不禁轻轻咦了声,状甚惊讶。
匣子盖翻开,恰好挡住了婴宁的视线,她这才发觉自己坐错了方向,赶紧挪过来张望,嘴里已先问出声:是什么东西?恐怕你得失望了,不是法宝,是一方石头。
石头?有没有搞错,这年头谁送石头的?婴宁疑惑不解,伸长脖子一看,果然。
匣子里头装的,不正是一方小小的石头嘛,横放着,约莫一指长短,形状四四方方的,边线分明,通体乳白晶莹,上方的一端,被打磨圆润;下方一段平平整整,空白如玉。
陈剑臣伸手要去拿出来,不料入手后一沉,这一方小小的石头,竟然有好几斤的重量,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没拿出来。
奇怪……加了一把劲,这才顺利提起,左看右看,除了异常的沉重外,别无什么怪异。
嗯,公子,这里写有留言。
石块压住的地方,有一张纸条,上面写有字样:蒙君赐字,故赠顽石一枚,或可作印章。
字样扭扭歪歪,没个正经的,仿若顽童涂鸦,想必出自广寒之手。
顽石?婴宁有些茫然,不知属于什么石料。
她不知道,陈剑臣当然也不知道。
但转念一想,既然广寒精心挑选送出手的,应该不是凡品。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除了文房四宝外,印章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枚私印,往往等于个人的名片,被烙上强烈的个人风格,甚至有防伪存真的功效。
——私人印章,经过多年的发展,早衍生出了诸多种类,姓氏有章,书斋命名有印,藏书藏品同样有专门的印,有些文人雅士,一幅墨宝上会同时加盖多枚印章。
陈剑臣当然也有个人印章,不过是用普通的寿山石雕刻而成的,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眼下广寒送这方顽石来,用意就是让他请人铭刻成印章的。
婴宁犹自有些疑惑,广寒没道理送一方平凡的石头给陈剑臣,可这所谓顽石,其中又有什么奥妙呢。
想了想,她忽然一口吹熄了油灯,学舍内顿时一片晦暗。
婴宁你要做什么?陈剑臣好奇问。
我想检测下这块顽石……话音刚落,端端正正竖立在书桌上的顽石乍然有光华流溢而出,柔和如水。
这光华愈来愈盛,最后光明似灯,把丈余方圆照得纤毫毕现,亮堂堂的,可比绝大部分的油灯蜡烛强多了。
敢情这方顽石,还有夜明珠的功用呀!陈剑臣不禁叹为观止——广寒出品,果非凡品。
有了这一方石,夜间读书的时候根本不用点灯了。
顽石所散发出来的光线,不但柔和,不刺眼,还没有油烟味,更不惧风吹雨打,连火油都节省了,简直就是环保首选。
一言以蔽之,非常科学!——血檀木书筪,顽石印章,再加上辟邪笔,不知不觉间,陈剑臣已然全身武装了,随便扔一件出去,都是抢死千万人的。
欣喜之下,当即挥毫写道:得美石难,得顽石更难;美于中,顽于外,露天地之间,试问君识否?第二百三十八章 落定顽石的奥妙被初步测试出来,不过要将它雕刻成印章,还得请人动手。
只是如此宝物,却不好找人来加工。
况且,一般人能不能加工还不一定呢。
顽石,异常的沉重坚硬。
婴宁看出了陈剑臣的忧虑:公子,就让我来帮你吧!咦,你还会雕刻刀工?陈剑臣有些惊奇。
婴宁微笑道:可以学呀,别忘了我会法术的。
陈剑臣来了兴趣:法术该如何施展?说起道门法术,都是用来克敌的多,用在一枚印章之上,会不会显得大材小用了些。
婴宁明明白白地说道:嗯,我先仔细检查这一块石头的材质,然后因材施工,可以设计出某个小型阵法来,按照公子的要求铭刻印文……她说得很详细具体。
有了法术帮忙,许多疑难都迎刃而解,再不成问题。
听完,陈剑臣一拍手:就这么干了。
本来一枚完美的印章,除了材质要求外,刀工要求也是非常高的,否则雕坏了,那就等于把整方材料都浪费掉,非常可惜。
好刀工当求名匠,不过有婴宁在,有了玄妙的法术,只要她去学习一下名家作品,就能完美模仿出来。
陈剑臣选定的印文为四个字:用自己字,以及加上前缀顽石两字,也算独树一格的了。
顽石留仙!读起来很顺,仿佛还有些独特的意蕴。
当然,婴宁不可能在几天内便能完成印章作品,而是需要先揣摩一段时间,等准备得差不多了,才好动手。
……广寒真人投其所好地送陈剑臣一方奇珍顽石,说是为了酬谢请字之事。
可陈剑臣心知肚明,自己那幅字,在价值上恐怕抵不过一小片顽石。
却不知道对方拿自己的字去,到底有什么作用功效。
字上有正气,能驱鬼辟邪。
问题在于,以广寒这等手段,降妖除魔还需要假借他人之手吗?直接施展出雷霆手段即可。
假如说目标强横至极,不是广寒所能对付的,再加上几道正气,亦是杯水车薪,根本不会产生多少作用。
这就构成了一个悖论。
唉,不去多想了,还是准备远行事宜吧。
奔赴京城,山长路遥,固然可以乘坐小狐狸的道书飞行,大大缩短旅途的时间,但安顿家人方面,可需要做好些筹备安排。
等正式的批书下达,有了准信,陈剑臣将和婴宁两个先北上,至于母亲阿宝,以及鲁惜约她们,都会留在江州。
等自己在京城安顿好了,才会接她们上去。
让三位至亲留下,陈剑臣多少有些不放心,就算有小义作保镖,力量未免也显得单薄些。
毕竟当前国情动荡,天下早已不大平,哪怕留在城府里头,有事发生的话,都无法保护周全。
新婚之夜,宋崇率众,无视律法,企图来抢亲屠门,便是一例明证。
关键时刻,还得依仗小狐狸的本事;鼠妖修为到底浅薄了许多,法术也不曾掌握多少,唯有一门七步穿魂剑符颇有些造诣。
——最后击杀宋崇的那一剑,便出自小义的手笔。
这一门剑符攻击力颇为厉害,但在掌控驾驭方面存在短板缺点:要静坐酝酿,调息许久才能锁定目标气息,进而发剑符。
思来想去,陈剑臣不禁叹息,自己身边还是缺人手呀。
假如多几名得力人选,何必头疼?一个好汉三个帮,怪不得那些小说里的主角,都是前呼后拥,一大帮小弟群星拱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人多故势众,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陈剑臣当下寻思,日后有机会的话,还真要降服网罗些人手了。
哪怕妖魔鬼怪也无妨,只需将它们镇压得服服帖帖即可。
八天后,朝廷的批书终于从驿站传递到了江州,先送到顾学政的手里,然后再由学政将批书颁发给陈剑臣。
尘埃落定,陈剑臣进读国子监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了。
他跃然一变,成为了国子监的监生,身份已大不同。
国子监是天统王朝最负盛名的学府,独占鳌头。
这可不是说说而已,同时还享受很多非同一般的特权。
比如说,表现突出的国子监监生无需参加乡试,等同于举人,可直接参加会试……此项特权,简直等于一座金光闪闪的龙门,只等人来跳了。
由于陈剑臣出身明华学院,算是从明华走出去的人,于是,学院上下,一片喜庆气氛,人人与有荣焉。
而往日一切的非议,所有的怪异目光,统统烟消云散。
实在消散不了的,也深深地埋藏到了心底里头。
或者要很久很久,才有奔腾出来的机会了。
陈剑臣进读国子监,前途一片明,同窗之中,会还有谁那么不识相,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制造不和谐?便一个个都堆起来灿烂的笑容,热情洋溢。
应酬是一件麻烦而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必不可少。
所谓人情练达即文章,要把这篇文章写得好,还需要下很大的工夫。
在这方面,这一次陈剑臣的表现让众人大开眼界。
进退有据,不亢不卑,真使人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个人?以前的陈剑臣可是特立独行,很有性格的。
一连几天的筵席终于告终,所有的喧闹活跃都沉寂下去,三天后的早上,陈剑臣将从江州北门出发,进发京城。
而此时,他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离开了明华书院,回到家中。
安顿家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无论如何,陈剑臣都要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务必不让家人受到一点点伤害,那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家,乃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承上启下。
家之不存,焉何有为?道理朴素而放之四海皆为准。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有钱此时,陈家,在莫三娘的房间内,阿宝、婴宁,以及鲁惜约都聚合到了一块,听莫三娘说话——留仙后天就要赴京读书了……语气之中,有低低的叹息,甚为舍不得的样子。
虽然男儿志在四方,但独子远行,千里迢迢,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尤其近年传言不断,说如今天下不怎么太平,盗贼横行,作奸犯科,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光是听着,便能让人揪一把心起来。
这个天下,有些变了。
不说士大夫阶层,就算普通老百姓都感受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风气意味。
——以前路不拾遗的光景在不知不觉间已一去不复返,现在的国情乱糟糟的,人心不古久矣。
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莫三娘断然不肯放儿子远行在外。
这次和上次奔赴浙州不同。
去浙州,属于团体活动,互相有照应;而上京城,就只得陈剑臣和婴宁两个了。
或者,能让莫三娘感到宽慰的,是儿子身边还有一名婴宁保护。
婴宁会武功,还会一点法术的事情,莫三娘等人都知道,为了证明,小狐狸还曾当着她们的面,轻轻一跳,便飞上了屋顶。
这一飞,让莫三娘诸人都傻了眼。
阿宝更是兴奋得双眼冒泡,求婴宁教她。
不过其没有根基,也没有开窍,自无法学到法术。
婴宁便寻了简浅的武功传授,经过一段时间的持之以恒,阿宝倒也能有模有样地打一套拳出来了。
有婴宁在,应该没有太大的安危事故发生。
婴宁,留仙就拜托你了。
婴宁连忙道:保护公子是我的责任,主母但请放心。
心里却在想,其实公子保护自己的次数也许更多些。
除了担心陈剑臣的安全外,莫三娘另一份忧虑便在于经济方面。
举家搬进江州城府,后来莫三娘不再纺织布匹,聊斋也不开张了,全家上下的营生,基本就没了来源。
每月都是陈剑臣带回些钱财,用以花销。
对于儿子带回来的钱,莫三娘并没有用完,除了陈剑臣在家的时候,其他日子,她和阿宝都是节衣缩食的,很是节省。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瞒着陈剑臣的。
时长日久,算是积攒了一些积蓄。
然而操办陈剑臣的婚礼时,这些积蓄又用了大半去,所剩已不多。
阿宝,你那里还有多少钱?阿宝负责了家中的财政大权,账目都是由她管理。
阿宝心里一盘算,很快就有了答案:还有两贯八十五文剩余。
莫三娘眉头一皱,这个数目明显不足够。
从江州到京城,光是路费只怕都要两贯钱了,还有其他饮食呢。
幸而进读国子监,陈剑臣同样属于廪生,否则如何交得起那昂贵的各项学杂费用?真是千愁百愁,都比不过生计愁。
旁边鲁惜约忽道:娘亲,孩儿这里还有十锭银元宝,全部给相公带在身吧。
这些钱,也是她经营金针斋,以及以前所存下来的。
闻言莫三娘大喜,望着自己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叹道:惜约,苦了你了。
鲁惜约慌忙道:娘亲你说哪里话,能嫁给相公,是妾身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知多快乐。
能替相公分担忧虑,孩儿求之不得,我明天就去钱庄把钱取出来。
没了积蓄后,过几天估计得把两名丫鬟给辞了。
辞了就辞了吧,自己有手有脚,又不当什么清倌人,女医师了,再不用其他人服侍。
日子清苦就清苦点,但充实而幸福。
想到和陈剑臣亲密相处的时光,那难以言喻的闺房乐趣,鲁惜约脸上不由流溢出衷心的微笑。
——很多时候,幸福,就是这么一个感到满足的微笑。
莫三年笑道:好,就这么定了。
钱家里只留下几十文就够了,其余都全部交给留仙带去。
至于日后家庭生计的维持,就需要另想办法了。
她自然会重操旧业,纺织布匹拿去卖。
要知道在城府生活,出门都要钱,日后生计难免会捉襟见肘,比较窘迫。
可这些,是万万不能让陈剑臣知道的,以免他分心,耽误了学业。
婴宁双手托着下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纳闷,心想:为什么她们会担心公子没有钱花呢,公子的钱可多着呢。
想归想,但没有说出来。
惜约,你去叫留仙来。
鲁惜约马上起身去书房,叫陈剑臣。
陈剑臣放下手中的书,笑道:刚才你们都聚到母亲的房间内,都在商量什么事呢。
鲁惜约回答:为了相公的赴京之事……嗯,娘亲叫你过去一趟,有些嘱咐。
……留仙,你且放心的上京读书吧。
我们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无需担心。
不错,相公,妾身会好好侍奉母亲的。
至于钱财用度,相公需要多少,尽管拿去用便是了。
你一句我一句的。
陈剑臣听得连连点头,回不上话。
这时候阿宝把家里的钱几乎全部拿出来,一股脑全部堆在陈剑臣面前,除了两大串外,还有好些零散的。
陈剑臣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鲁惜约道:相公,我知道这里不够,明天我会再去钱庄取十贯回来。
陈剑臣顿时明白,哂然一笑:我奔赴京城,不用在家里拿钱的。
怎么不用?莫三娘发话了:留仙,我知道你孝顺,好不容易在学院赚到些钱,都拿回来补贴家用了。
可你要明白,你现在是这头家的主心骨,可不能太过于苦累了。
折腾坏了身子骨,该如何是好?说着,眼圈子一红,泪水簌簌而下。
在她看来,儿子一个人承担起整个家,肩膀上的负担不知该有多重才是。
或者在学院内就没吃过顿好的,否则何至于在家的时候,一顿吃五大碗米饭?风卷残云,简直如饿鬼投胎。
莫三娘怎么知道,自己儿子现在的食量是越来越大,绝大部分都是吃了大罗果的缘故,在疯狂长身子呢。
别忘了,陈剑臣不过十八岁而已。
陈剑臣也不禁心酸:娘亲,孩儿真有钱的。
我不信。
边上阿宝和鲁惜约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表示怀疑。
嗯,婴宁,你去取书筪取钱来。
本来计划明天再拿出来的,现在看来,得提前。
好的。
婴宁一溜烟回去,不大一会就拿来血檀木书筪,放在地上,伸手进去一掏。
再拿出来时,嫩白的掌心已多了一团金灿灿的物品,不正是一锭金元宝嘛。
金光耀眼,莫三娘和阿宝都觉得眼睛被晃得有些花了。
她们可从没有接触过金元宝,觉得自己是不是真得眼花了,便去揉眼睛。
鲁惜约倒见识多些,并没有露出太过于惊讶的神色。
可当看着婴宁不停地从书筪内掏金元宝,一锭接着一锭时,她嘴巴便慢慢地长大,呼吸一下子粗起来,檀口微微,鲜艳可人,样子很可爱。
看她的情态,陈剑臣莫名想起卧榻之上,夫妻恩爱之时,那些玉人此处教吹箫的旖旎情景来。
唉,看来自己也不纯洁了……十锭!最后婴宁整整从书筪里掏出十锭金元宝,一溜儿排摆在桌上。
这些朝廷定量定制的金元宝,造型精美,铸工十分精良,用得更是九成足的黄金材料,黄澄澄,光芒柔和而美丽,十锭摆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直入人心的诱惑魅力简直不可抵挡。
阿宝都忍不住伸出小手去,一锭锭地摸,看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莫三娘失态地叫道:留仙,你,你这是?陈剑臣干咳一声:娘亲,这都是学政大人奖励孩儿的。
啊!莫三娘只觉得头有些晕,她可从未曾见过这么多钱,哪怕梦里也没有见过——如果被莫三娘知道陈剑臣的钱庄里的存款之数后,相信她马上就真得晕了。
这也是陈剑臣不敢坦白相告的原因,说出来后也不好解释,真没那个必要。
话说回来,顾学政,以及一干同窗也确实给陈剑臣一些红包,说是送给他的盘缠,属于很正常的人情来往。
其中以王复和席方平给得最多。
王复是家境好,而席方平是得到了汪城隍的物质补偿,得到了一笔财富。
不过所有的人情加起来,也只有十来贯,零零散散的,同样放在血檀木书筪内,婴宁懒得拿出来。
有了金元宝做证明,还需要哪些铜钱银子吗?那、那学政大人的奖励怎么会如此丰厚?陈剑臣呵呵笑道:孩儿进读国子监,自有前程,顾大人说孩儿家境贫寒,不好读书,故出巨资资助。
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一些有才华有潜力的贫寒书生,有机遇的话,就会得到富家翁,乃至于官员的帮忙资助。
换句话说,这也算是一种投资方式。
日后等贫寒书生出头了,回报自不会少。
好官呀!莫三娘泪水涟涟,袖子都擦得湿了。
陈剑臣干咳一声:娘亲,这些事情不可张扬出去的……这个娘亲自有分寸。
知道真相的婴宁左看看,右看看:嘻,婴宁只看看,不说话。
第二百四十章 小结……十锭金元宝,最终陈剑臣给家里留了五锭,全部交给阿宝打理。
这下可把阿宝给愁坏了,这么多的钱,平生未见,捧在手里怕摔了,藏于箱筪中又怕被偷了,团团转,最后直接揣在怀内,抱着睡觉。
——陈家,一直以来,归根到底,还是属于贫寒阶层,不曾有过客观的积蓄。
经济问题一扫而空,莫三娘等再无挂虑。
陈剑臣回到书房,这时候看不进去书了,不禁坐在那儿发呆,然后想到了什么,就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
书筪、引魔剑、金蚕衣、避水珠、阴阳暖玉、顽石……一溜儿写下来。
此时鲁惜约还在陪伴母亲说话,也不虞她见到会大惊小怪。
陈剑臣写下的东西,都是他目前所拥有的物品,都是不同寻常的宝物。
其中引魔剑极少使用,便一直藏在血檀木书筪之内。
至于金蚕衣,自从发生了被刺杀事件,就连晚上都穿着在身了。
鲁惜约早已发现金蚕衣的存在,陈剑臣便说是某位异人相赠,用以保护周身安全的。
避水珠则早吞噬入肚,可惜到如今仍然没有一展功能的机会,倒不能专程跳进鉴江河内,看能不能淹吧。
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而最后的顽石,阴阳暖玉两件,则主要为辅助性的作用,于实战方面的臂助,暂且不曾有发现。
——零零碎碎的整理出来后,在外物的掌握使用之上,可以有更直观的认识。
总归来说,这些东西价值非凡,但基本都是辅助性之物。
外物整理完,开始轮到立身之根本:《三立真章》:经过诸种历练、突破。
他的正气修为可以说已小有成就。
九百九十九道正气全部凝练而出,汇聚而成,浩然养吾剑浑如正常剑刃般长短大小了。
剑刃,剑柄,剑鞘,全部化形而出,真正形成了完整的形态。
在魂神世界内,这把正气凝聚之剑使用灵活自如,威力奇大,无奈的是,时至今日,陈剑臣扔没有正式突破立功之境,只跨出半只脚。
固然能做到正气外放,但都是有质无形的,杀伤大减。
这一步跨不出去,始终是个大问题。
陈剑臣潜心研究过当下自己的泥丸宫世界,广阔的地方依然一片茫茫,看不见边际,而正前方则是那个青衫磊落的儒像,一有什么动静,当即便会现身出来,镇守心门。
可惜依然是背面独立,看不见样子。
他的手中,右手执辟邪笔,左手拿着《三立真章》的卷轴。
这两样对于陈剑臣意义奇大之物非常灵动,当有邪魔外道闯入魂神世界时,两件宝物便会任由陈剑臣驱使克敌。
一直以来,陈剑臣觉得最为拉风的形象便是,右手提辟邪笔,左手持浩然养吾剑,然后《三立真章》在背后像一面旗帜般拉开,徐徐升起。
《三立真章》化为卷轴,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便是陈剑臣立言大成时的作品:《正乱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四十个大字,字字大如拳头,笔画纵横间,自有光华流溢出来,熠熠生辉。
这一幅字,已成为陈剑臣意气的伸展、意志的凝聚、意愿的寄托,一切精神的核心体现。
其地位,甚至已超过了《三立真章》。
如果说三立是一门儒家功法的话,那么《正乱贴》,就是陈剑臣通过修习该功法,而获得的修炼成果。
四十个大字,字字珠玑。
读下来非常的淋漓尽致,畅快至极。
另外,近期时间,陈剑臣还想立言,但总因为某些精神层面上的原因,而没有成功。
看来就算正气充足,立言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方方面面,要受到很多因素的干扰。
除了正气,不得不说的是他还掌握有一门道术:《役鬼术》。
这门法术,结合正气,用来降服鬼魔邪魅,收为己用,可谓无往不利。
然而天下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鬼魅目标,或者陈剑臣可以改行去当个捉鬼天师,捉它几十年,或者能组成一支魔鬼大军也不一定。
说笑耳。
正气,术法,俱属于他的根本本事,剥脱不去,而外力除了外物之外,婴宁,小义,以及那只小小的心鬼,都算是不小的臂助力量,各有手段,可以帮不少忙。
尤其小狐狸,在陈剑臣的心目中,早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上,就是陈剑臣整理小结出来的,自己当前所拥有的力量成份。
哦,差点忘了还有存放在盛大钱庄内的拿一大笔钱。
财富,很多时候同样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屈着手指数日子,穿越而来快三年了,能获得拥有这许多,已属不易。
只是天下大乱将起,为了自己,也为了亲人的安危,还需要更加努力才行。
力量,谁都不会嫌多的。
……咿呀一响,房门被推开,鲁惜约进来了。
陈剑臣将写满字的白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废纸盒里:娘亲安歇了?嗯。
鲁惜约乖巧地回一声,走过陈剑臣身后,伸出双手按摩他的肩膀。
陈剑臣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鲁惜约多才艺,还能下厨做一两碟精致小菜,不折不扣属于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至于上得那个什么大床,自也是高分数的表现。
相公,那些钱,真是学政大人资助的吗?难怪鲁惜约会出言想问,只因十锭金元宝,数目实在太巨大了些。
陈剑臣微微一顿,便摇了摇头:不是,是皇甫员外赠送的。
鲁惜约大感惊讶:皇甫员外?在苏州,在胡庄,她记忆尤深。
那里,可正是她对陈剑臣的倾心之地。
陈剑臣点点头。
是为了酬谢相公教好了娇娜姑娘?娘子真聪明。
原来是这样……鲁惜约恍然——在她看来,皇甫员外家财百万,赠送十金出来并不算稀奇。
又或者,送的远不止十金。
她冰雪聪明,却也没有多问,而是轻挪着身子,坐到了陈剑臣的怀里,吐气如兰:相公,你是否怪我多嘴问这一问?不要怪人家好不好,只是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事情瞒着妾身,我心里有些难受。
陈剑臣叹了口气,紧紧抱着她的蛮腰,怜惜地道:惜约,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并非好事,所以相公才会瞒着你,日后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都会告诉你的。
嗯,妾身明白,我也知道相公是要做大事的人。
不管如何,妾身都会永远跟随相公的……相公,后天你就要赴京了,请珍惜妾身吧。
说着,红唇已主动吻了上来。
面对这么一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红颜,陈剑臣还能说什么呢,自当身体力行地来赋予热烈的爱吧。
——在上一世,出身贫寒的他固然在大学里成绩不错,可每当和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照面时,心底难免都会有自卑之意萌生。
正所谓美女如云,云在天上;秀色可餐,餐需高价,十分的现实。
穿越之后,虽然要面对一个不可测的纷扰乱世,但生活的过程,却不知比以前精彩多少。
身边更有婴宁,鲁惜约这些出色艳绝的女子相伴,红袖添香,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夜幕之下,木床依依,春色无边…………汪城隍,你好大的胆子!冥冥阴司,一片死寂。
在城隍庙中,本来属于汪城隍所坐的上首位置,已被武判官取而代之。
只见他拍案而起,脸上胡须飘拂,甚是恼怒。
下面汪城隍恭立道:禀告判官大人,不知卑职犯了什么事?武判官怒极而笑:犯了什么事?哼,你看这张状纸。
若不是本判官仔细巡查,差点被你瞒住了一桩惊天大事。
一张素纸飘荡到汪城隍面前。
汪城隍接过一看,面色一变:是一名小小的土地阴神写的,来自景阳村。
其诉告的对象,便是陈剑臣,并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把陈剑臣和阴司之间的过节写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景阳村土地后来从哪里得知陈剑臣带着席方平闯笔架山,赶跑笔架山山神胡青的事,同样写到了上面。
武判官喝道:汪城隍,我且问你,上面所言,陈剑臣屡屡触犯于阴司,是不是事实?汪城隍道:确有此事,但是……你不用但是了,本判官再问你,为何当初你没有如实禀告本官?汪城隍:卑职本来准备报告的,但是……后面的话是因为广寒插手,他才没有将事情闹大。
又是但是,诸多借口!武判官几乎都要咆哮出声:此人目中无阴司,还敢打杀我阴司勾魂使者,简直罪不容赦。
你居然还要把他选为人徒,代表江州,简直可笑之极。
汪城隍,你知不知罪?汪城隍扑通跪倒:卑职此举,全部都是为了阴司好。
那陈剑臣身怀正气,万邪不侵,如此人物宜招安而不该为敌……废物!武判官不由分说:看来你是不想当这个城隍了……黎兵德,你带路,黑白无常何在!你们速速前往,将那陈剑臣的魂神带上堂来受审;如果他敢顽抗,就地正法!遵命!堂下两名身形奇特,头上各自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的鬼物大踏步走了出来,跪拜接命。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审判到堂前来应命的两个鬼物,身材甚高,高且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所戴的帽子,一黑一白,高达三尺,令人看着,都感到有些难受,会替它们担心是否在走动间就会掉下来。
但显然这样的担心很多余,无论身形怎么晃动,高高的帽子就像被固定在头上一样,纹丝不动。
两者身穿长褂麻衣,颜色同样分得很清楚,一黑一白。
背部各自背负着一杆武器,乃是缠满布条的哭丧棒,依然一黑一白。
黑白的对立,异常醒目,就连他们面容的肤色,都是黑白分明的。
黑白无常!黑白无常不是某两个鬼物的名字,而是阴司中一种品阶的称呼,比牛头马面高一个等级的阴司官吏头衔。
他们的实力,自然更胜一筹。
至于被武判官授予带路一职的,那个叫黎兵德的小鬼,赫然便是景阳村的土地。
其借着武判官巡查之际,大胆上书,要藉此求一场富贵。
他赌对了!武判官果然大发雷霆,要将陈剑臣的魂神拘来审判。
汪城隍大声道:请判官大人三思!这时候还想让武判官改变主意。
他了解陈剑臣的脾性,典型的火药桶。
你不去惹他,他就好好的;真要去招惹了,立刻便会爆发出雷霆手段。
本来经过周旋接触,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事了,汪城隍并不觉得这样就折了阴司的面子,因为反思想想,根源都在己方身上。
人家陈剑臣又不是软柿子,任由你把捏。
你捏不过人,反被人抽了,这不自找的吗?更重要的是,陈剑臣不是一般的书生秀才,要用威逼利诱、镇压恐吓那一套来对付他,没用。
如果双方真要完全撕破了脸皮,成为不死不休的死敌,这对阴司而言,一点好处都没有,反会招惹极大的麻烦。
然而这时候,武判官哪里能听得进去,怒斥道:汪城隍,你管治无能,害得阴司颜面受损,其罪大焉。
再多废话,本官立刻就将你拿下治罪。
汪城隍叹息一声。
眼下阴司面临释家大敌,香火被抢无数,风雨飘零,这时候不求出路,反要到处树敌,绝非明智之举。
退一步说,陈剑臣身怀正气,是那么好拿的吗?……突然卷起了风,阴风。
阴风阵阵,吹到身上,毛骨悚然。
很快,阴风中愁云惨雾涌来,弥漫住所有的空间,视线之内,一片茫茫。
谁在装神弄鬼?对于这样的景象,陈剑臣早已不在生疏,魂神形象踏步而出。
陈剑臣,我等奉武判官大人之命,前来拿你进阴司审判,乖乖束手就擒,不要生事。
云雾中飘出三道身影,带头一个,青面獠牙,似曾相识;后面两个身材高得像竹竿一样,再加上那黑白分明的高冠帽子,令人只看一眼,便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的形象,陈剑臣同样觉得很熟悉,片刻后就恍然大悟了:黑白无常。
目光清冷地扫视过去,最后又回到那小鬼身上,眉头一皱,突然记起来了,这厮可不是那景阳村土地嘛,当初妄自行动,要加害莫三娘,给自己一个字山差点压死的那个。
嘿,原来是土地公公,你还敢来拿我?当初陈剑臣不想和阴司彻底决裂,故而放了这土地一马,不料它如今又狐假虎威来了,奉武判官之名,就想来拿自己。
简直不知死活。
被他一瞪,黎兵德心生怯意,身子赶紧往后躲了躲。
脑海间霎时回放出当初被一座镇字山石压在脊背时的悲催可怖。
那一次,如果不是陈剑臣宽宏,它早就魂飞魄散了。
眼下固然奉了武判官的命令拿人,底气十足,可真面对陈剑臣时,还是忍不住的心惊胆颤。
嗯,就让黑白无常上去抓人便好了……果然,黑白无常就不好说话了,面如锅底的黑无常大眼一瞪:少废话,陈剑臣你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让咱动手套锁神链。
陈剑臣道:好吧,就随你们走一遭,去见见那判官大人,看他有何由头要拿我问罪。
闻言黎兵德心中大喜,以为陈剑臣怕了——在阴司中,判官大人可是仅次于阎王的高手,修为唯有达到元婴境界才能担当,法力通天。
陈剑臣佩戴着阴阳暖玉,跟着黑白无常和黎兵德,一路出去。
阴司江州,街道上忽然鬼影绰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一下子就把两边街道给堵满了,不复平时清冷的境况。
原来武判官已发号施令,说要在城隍庙中神判审陈剑臣,江州城府所有鬼物,皆需要来听审。
如斯,这些牛鬼蛇神才会趋之若鹜,过江之鲫般出现。
放眼看去,吊颈鬼、断头鬼、剜心鬼、半边鬼……奇离古怪,无奇不有,黑压压成两大片,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陈剑臣身上。
古来今来,江州死人多矣。
虽然有很多都被送进了轮回,但留下来培养发展,作为阴兵鬼差候补的也不少。
现在,就全部现身,要来看武判官如何判决陈剑臣。
个个都异常兴奋,在它们的圈子内,对于身怀正气的陈剑臣早就有所耳闻。
据说,陈剑臣昔日还曾胆大包天地将牛头马面击杀了呢。
走在万鬼夹道,众鬼睽睽之下,换了常人,只怕早就瘫软下去了。
简直就像活灵活现地上演一出无止境的恐怖大片,身临其境,严峻考验人的意志,以及心理承受能力。
陈剑臣却视若不见,面色没有丝毫的波澜,一路也不说话,跟着走,一直走到城隍庙之中。
威武!大堂两侧,鬼差林立,一如阳间府衙办案,见到犯人上来,先齐声喊威武,施以压力。
红白相间的水火棍,笃笃笃地猛击地面。
可这一套,在陈剑臣眼中,不过小孩子过家家而已,毫无效果。
站到堂上,昂然站立,看见高高坐在方案后面的,正是那武判官。
一身官袍,相貌堂堂,黑须长长的垂落在胸间。
一双丹凤眼,凌然有威,朝台下一扫,很是威严地道:堂下之人,见到本判官,缘何不跪!好大的架子。
陈剑臣晒然道:阳人不受阴律,见鬼就跪,那我的膝盖未免也太软了些。
大胆!好胆!两边一片吆喝怒斥,只待武判官一个示意,鬼差无常,阴兵侍卫就会一拥而上,逼迫陈剑臣跪下。
不过武判官脸色如常,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你口口声声说阳人不受阴律,那阴阳相隔,井水不犯河水,你又怎能肆意破坏阴司管辖的土地神像?以及处处滋事,击杀我阴司使者?陈剑臣朗声道:其中是非曲直,汪城隍可以为证,我就不必多作分辨了。
武判官摆下如此大阵仗,要当众审我,只怕我就算能说出一朵花来,最后也是难逃在油锅里滚一滚的了。
那口油锅,就架摆在城隍庙门口外不远处,足足有三人合围那般大,浑体黝黑,两侧各有弧形的锅耳朵。
黑锅用铁链吊起,下面架着层层叠叠的柴火,火焰正少得旺盛呢。
随着火焰缭绕,黑锅中热气腾腾,犹如一个开盖的蒸笼,想必里面都盛满了油。
这口油锅,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就是专门为陈剑臣准备的。
——未审而先判,早已显露了武判官的意思。
武判官冷哼一声:你不敬鬼神,屡屡忤逆阴司法规,难道不该放进油锅里炸一炸吗?陈剑臣哈哈一笑:荒天下之大谬,我乃读书人,不敬鬼神,天经地义。
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难道你武判官会去敬拜儒家圣人不成?教派有义,各有信仰。
以此为立场,攻击他人为异端,这是很惯用的一份莫须有罪名。
放肆。
本判官不和你做那无意义的口舌之争,既然今日本判官升堂判审,那一切都得依我的意思来办,你以为你身怀正气,本判官就会怕了你吗?先把你扔到油锅里炸一炸,看你骨头能有多硬,嘴巴能有多犟!那油锅当然不是真实的油锅,乃是阴司特制法器,专门针对人的魂神。
扔进去滚一滚,炸一炸,痛苦无比。
意识稍微脆弱的,直接就给炸得魂飞魄散,天地间一缕幽魂,再也回不到阳间了。
陈剑臣愤然道:武判官果真要以势压人,不讲道理了?本判官说的话,便是道理。
压你又如何?黑白无常,速速擒下此人犯,锁住扔油锅!不讲道理往往是最有道理的作法,既然无需再掩饰,就没必要再做太多无谓的表面功夫,直接拿下即可,又有谁会有异议非议?汪城隍吗?此事过后,他就不会再是城隍了……武判官说这一句,便等于是判决了。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而道理,总是会依靠拳头来伸张表达。
由此曲解而来,便成为另一个解释: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就大。
黑白无常听到命令,嗷嗷怪叫。
黑无常把持一根乌亮铁链,白无常手持一枚大若砖头的铜锁。
一左一右,如狼似虎地朝着陈剑臣扑上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发难武判官一声令下,黑白无常当即拿着锁神链来拿人,只待往陈剑臣脖子上一套,即可拖着他走,最后扔进油锅里,滚一滚,炸一炸。
如果陈剑臣熬不过,只能接受魂神受创,乃至于魂飞魄散的下场。
旁边汪城隍紧张地看着,不知陈剑臣会如何应付。
如果其爆燃发难,那从此以后将彻底成为阴司的死敌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汪城隍哪里还包捂得住?自己头顶乌纱,恐怕都将不保。
而要想陈剑臣束手就擒,任凭处置,那更是天方夜谭的事!人家陈剑臣又不是傻子,呆子,哪里有将自己性命交给到别人手上的道理?如斯想着,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个景阳村土地黎兵德身上去:一切矛盾的起源,俱由此厮引发而起,一个不防竟让它蹦跳出来,在武判官面前胡言乱语一番,导致矛盾尖锐激化。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其景阳村土地一职给撤掉,了此后患。
该死的家伙!过去种种,一切错对,一切是非,根本说不清楚。
又或者说,用错对来衡量评判彼此的恩怨,本身就是非常荒谬的事情,辩上百年,恐怕也得不出个结果来。
也正因为如此,武判官审判,根本不与你分说缘由,你让阴司受损,你打杀了阴司的人,那你便有罪。
多简单纯粹的逻辑。
简单而有效!铁链窸窸窣窣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通体有黑光闪烁,就往陈剑臣头上套去。
陈剑臣双眼一眯,眼眸中有杀机闪现,意念一动,嗡,手中浩然养吾剑在手,剑光一撩,那铁链便四分五裂的掉落在地上。
腐朽如枯木!靠在近边的黎兵德见状,顿时吓得蹦跳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陈剑臣:你,判官既然判你有罪,你还敢顽抗,真是要反了!它真是语无伦次了,陈剑臣本就不是阴司里的存在,如何能用个反字?死!陈剑臣沉声喝出,空出的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做笔状,凭空划出一个字,正是一个大大的镇字。
白光纵横。
字体发生一阵奥妙的变化,最后变成一块巨大的山石,朝着黎兵德头顶压落。
这一座山石,巍巍然,形神具备,直接凝聚而成,比起当初靠笔墨过渡的那一座,不知凝实沉重了多少。
一压之下,直接就能将黎兵德压成齑粉,半点喘息之机都没有。
陈剑臣是动了真怒。
——想当初黎兵德折磨莫三娘,他那时便有了杀心,无奈形势比人强,顾忌良多,才没有下手。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对方还敢上跳下窜的,出来兴风作浪。
真应了那句老话,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放肆!堂上武判官霍然而起,大袖一挥,一道黑光从袖中飞出来。
乍一看,原来是一枚铜环,森然有光。
飞过来要托住陈剑臣的字山。
给我破!武判官自信满满,大喝道。
砰!一声巨响,然而字山没有破,狠狠地压落,连带铜环,与黎兵德一道被重重地压到地上,化为粉末。
武判官的那句话,立刻成为笑话。
脸色遽然变得很难看: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剑臣的霸道远超想象,正气修为已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击杀黎兵德,不过弹指间事。
这时候黑白无常才反应过来,嗷嗷怪叫,哭丧棒亮出,愁云惨雾,鬼哭狼嚎,都是可以扰乱心神的招数。
但正气专克邪魅,如何会怕这些伎俩?蓬!一声脆响,《三立真章》飘然而出,垂直打开,悬挂在身后,犹如一面直直的旗帜。
卷面之上,字字珠玑,光华明亮。
这光华对于普通人或者没有多少影响,可对于堂里堂外的诸多形形色色的鬼魅而言,简直要命。
它们只觉得光芒如针,千丝万缕地激发出来,攒刺在身上,尤其眼睛,被刺得剧痛入心,眼泪忍不住哗然流下——哇!这才是真正的鬼哭神嚎,无数准备看热闹的鬼物被吓得屁滚尿流,轰然逃窜。
只几呼吸间,本来万鬼蜂拥的势头,顿时一片冷冷清清。
就连那些修为较差的鬼差都吓得两股战战,躲得远远的。
而最接近陈剑臣的黑白无常,被字符光华笼罩,惨叫连声,还来不及逃开,便化为灰灰。
这,这是……武判官悚然动容,再也坐不住了。
汪城隍呆在边上,把武判官的神色全部看在眼内,心道:这下,你知道有些人是惹不得的吧……虽然同为阴司当官,但幸灾乐祸之意不可压抑。
阴司故步自封,夜郎自大久矣,以前在朝廷政令的庇护下,香火鼎盛,不曾遇到什么对手大敌,安乐日子过了几百年。
正如太平已久的阳间,不知养成了多少骄奢蛮横的脾气习惯。
根基,早就在内部便开始腐烂掉了。
——十殿阎罗王,只顾躲在枉死城里,天天享受着下面供奉上来的香火,埋头苦修,几乎不问世事;而判官们则四处搜刮好处,作威作福,犹若钦差大臣满天飞。
下面城隍稍有不从,当即打报告,革职查办;而最下面的土地山神河神,为了搜刮到尽可能多的香火,无所不用其极,能用的手段全部用了出来。
长此以往,阴司哪里还有什么声誉?故而释家西来,弘法不够一年,阴司便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
就在这等危急之际,那武判官还只顾着自家威风,不问青红皂白要拿陈剑臣开刀,合该踢到铁板上。
话说回来,如果陈剑臣的正气这么好对付,当初汪城隍早就下手了,何须一定要卖广寒真人的面子?辟邪笔不出,陈剑臣右手挺着养吾剑,背后《三立真章》自动跟随,大踏步走向武判官。
此时武判官固然心有怯意,但他毕竟有元婴的修为,迅速镇定下来,对汪城隍喝道:汪城隍,速带阴兵鬼差杀敌!官大一级压死人,汪城隍不得不冲出来,挡在去路,沉声道:留仙,此事到此为止,你看如何?陈剑臣站定,冷眼看着他:你能做主?汪城隍一咬牙,回头看着武判官。
武判官脸色变幻不定,经此一闹,他的脸皮可谓丧失殆尽,成为笑柄。
虽然汪城隍等不会反馈到枉死城去,让别家知道,但如此大辱,岂能就此罢手?但是经过刚才圆环法器的一试,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陈剑臣的对手。
此事端是憋屈,怪只怪那正气对于己等阴司存在,实在克制得太厉害了,以阴魂之身对敌,便等于雪人拿着武器在太阳底下打架,自寻死路——这陈剑臣是如何能修炼得出来的?简直便是天生的克星。
这般存在,绝对不能放纵其存活于世上……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暂且服软一回。
等回到枉死城,咱家再向阎罗王禀告,请王上出手。
王上乃是佛陀真身,击杀陈剑臣,如踩蝼蚁已。
想到这里,武判官当即能屈能伸地道:陈剑臣,看在汪城隍的面子上,本判官可以既往不咎。
陈剑臣沉默不语。
汪城隍又道:留仙,既然判官大人同意,此事便作罢。
真要闹个鱼死网破,牵涉开来,对大家都不利。
他潜台词就是说,如果真要和阴司全面为敌,不死不休,就算陈剑臣有正气防身,可他的亲人朋友可有呀。
到时候阴司哗然发动,对于莫三娘她们施以无休止的报复,会造成某些不可挽回的后果。
汪城隍这么说,并没有威胁之意,而能看做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陈剑臣眉头一皱,似被打动,唰的,背后的《三立真章》被收回魂神内。
汪城隍暗暗松了口气,真要打起来的话,他说不定就要被当成炮灰了。
而堂上武判官同样感到压力大减,举步走向陈剑臣,要说些场面什么的——但他还没有开口,陈剑臣轰然而动,左手一晃,辟邪笔在手,近乎半个拳头粗细的笔头在空中划出一抹诡异的轨迹,就朝武判官心口点去。
彼此距离不过三尺,陈剑臣骤然发难,时机掌握得妙到毫巅,又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瞬间辟邪笔已点到武判官身前。
你……武判官骇然大叫,生死时刻,他也算反应极快,张口一吐,吐出一枚乳白色之物,倏尔化为一张玉简,上面光彩流溢,恰好护住心口。
砰!辟邪笔端端正正地点到玉简上,如击木石,铿然有声。
呼!本来已收回魂神的《三立真章》字幅同时飞出,就像一匹布,铺盖而下,把武判官裹住。
啊!无数的正气从字符上激发,刺入武判官的身体内,他惨哭痛嚎,满地打滚,被裹得像个粽子,手脚毫无抗争的力量。
滋滋滋,似乎遭遇滚水的雪,身子飞快地消融下去。
留仙你!汪城隍大叫出声,可根本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心中惊急交加,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剑臣。
杀!第二百四十三章 偷龙杀!淡漠冷清的一个杀字,从陈剑臣口中吐出,汪城隍听着,竟然浑身打个冷战;再看陈剑臣,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陌生感。
其实要选择陈剑臣为阴司人徒之前,汪城隍便对他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调查,但结果有些玄乎——陈剑臣考中秀才之前,不折不扣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以书为伴,整天埋在书堆里,除了上私塾之外,平时很少出门。
诸种作为,名副其实便是一个书呆子。
考中秀才,成为明华书院的廪生,陈剑臣见榜之时,乐极忘形,一头栽倒,人事不省,差点就是乐极生悲了。
自从他醒后,慢慢的,各种变化就来了。
外形、体格、性情,各方面都有不小的变化——汪城隍甚至怀疑,原来的陈剑臣被夺舍了!他的怀疑,十分有道理,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证实。
陈剑臣身怀正气,哪里能进入他的魂神内仔细搜查呢?打过几次交道后,汪城隍对于陈剑臣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一言以蔽之:有书生意气。
脾气比较犟,认定的原则,不会轻易让步……本来以为对他的了解足够了,可当就在眼前,陈剑臣一举将武判官拿下之时,那一份果断勇敢,仍让汪城隍大吃一惊!只转眼间,貌似不可一世的武判官就被《三立真章》裹住,身受正气侵体之痛,阴魂之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瓦解。
这般凄惨的情况,看得汪城隍心惊肉跳。
这时候,周围的阴兵才反应过来,齐声呐喊,各执兵器奋勇地扑来,要解救他们的上司。
杀!陈剑臣眼神漠然,笔剑在手,返身冲入阴兵群里,斩瓜切豆腐般,每一次攻击,都掠过一名阴兵的性命。
大开杀戒!既然把武判官拿下,除了大开杀戒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呀!一声悲嚎,被《三立真章》困住的武判官身躯被消融得只剩半截了,他双目通红,大叫一声,天灵盖乍然崩裂,一个小人形象嗖的就从中遁飞出来。
这道人影,看起来不过五寸长短,形貌很淡,仿佛透明,一出来,便慌慌张张地往外面掠飞而去。
元婴出窍!没想到这武判官还留了这一手。
陈剑臣斜眼瞥见,想出手拦截,又被一群阴兵阻挡住,无暇抽身,眼看就被武判官逃跑掉了。
收!蓦然一声呼叫,堂中一道青光快如闪电,下一刻便准确落在武判官的元婴上。
汪城隍,你敢……凄厉的喊叫来不及喊完,便被青光裹挟着,身不由己往后飞回,最后落入一口淡紫色的葫芦之内。
葫芦,掌握在汪城隍的手里。
嘟!木塞子堵住葫芦口,再无声息。
嗤!最后一名阴兵倒下,陈剑臣飘然而立,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汪城隍:我没想到,你会出手。
汪城隍把葫芦放到耳边换一晃,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很简单,因为我还想活着。
如果武判官逃逸出去,不说他返回枉死城后,会如何编排汪城隍,光是陈剑臣,汪城隍便感觉其会杀鬼灭口,顺手将自己也做掉。
为求生路,汪城隍痛下决心,亮出一口葫芦法宝,一举把武判官的元婴收了。
这样一来,他就和陈剑臣属于一条线上的蚂蚱,共坐一条船了。
此举,可名之为投名状。
留仙,我更没想到,你会如此决裂!陈剑臣道:和你一样,我同样还想活着。
武判官想留得青山在,可陈剑臣却不愿意斩草不留根。
既然撕开了脸皮,就不会再有商议的余地。
傻子才会天真的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那可能吗?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放虎归山之事,断然不可做。
汪城隍叹了口气,被逼着走到了这一步,实属无奈:留仙,接下来该如何安好?陈剑臣看着他:你身为城隍,下面就是你应该做的事了。
汪城隍苦笑道:此事闹得这般大,如何能捂得住?武判官在江州出事,你觉得我能逃脱罪责吗?确实,闹得沸沸扬扬的,早不可收拾,尾巴实在太长太乱了,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收拾好。
想了一会,陈剑臣忽问道:汪城隍,武判官已被你杀了吗?汪城隍摇摇头:还没有……嗯,我这口葫芦,换做‘束魂葫芦’,能收人灵魂,包括元婴。
刚才因为武判官的元婴慌不择路,一不提防,才能让汪城隍轻易得手。
陈剑臣道:或者我有一个办法,可完美解决此事。
什么办法?汪城隍眼睛一下子亮了。
当下陈剑臣把自己所想到的法子说了出来。
听完,汪城隍疑问:真得可行?陈剑臣一耸肩:行不行,还得试过……除了此法,你有何高见?没没,那就试一试,搏一搏把。
权且死马当活马医了。
此时堂上除了他们两个,再无其他存在,更能便宜行事。
陈剑臣召唤出心鬼宅妖,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轮,宅妖听明白了,欢欣地跪倒在地拜谢。
汪城隍见到心鬼,心一凛,他自是认出心鬼形象:没想到陈剑臣已降服了自己的心鬼,当真是驱除一心头大患。
又想到他身怀正气的事实,也就释然了。
汪城隍带着陈剑臣转入后堂的一间密室,关好门户,打开束魂葫芦的木塞子,往地上一倒,随即一个状态恹恹的小人儿便被倒了出来,正是武判官的元婴。
他重见天日,刚要破口大骂,骂汪城隍的临阵倒戈。
呼的,等待已久的心鬼宅妖像头凶猛的老虎扑向他,一口就咬住他肩膀。
武判官大吃一惊,见欺上身的是一只心鬼,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连一只心鬼都敢现身来欺辱堂堂判官大人了,这什么世道?武判官正要还以颜色,咝,一道白光套到自己的头上——原来是陈剑臣使出了《役鬼术》,将一道正气化形,套住武判官的元婴。
白圈如枷锁,沉甸甸的,武判官的元婴竟正挣扎不得,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心鬼钻进体内来……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上眼瞅着心鬼一点点地钻入武判官的元婴之内,汪城隍一边看着,咕声吞口口水:看来得重新审视陈剑臣了……心鬼入体,武判官的元婴通体颤抖,只是苦于被陈剑臣的役鬼术压迫住,抗争不得,受那魂神被吞噬之痛,悔恨交加,小小眼角处竟流淌下了泪水。
……朝阳喷薄,从窗户的空当照进来,似乎要提醒某人,太阳已晒到屁股上,该起床了。
相公,好了吧,太阳照屁股了……轻柔的唤声从床上传出。
而此时床上的光景却十分的儿童不宜,两个人儿正亲密地一上一下叠在一块,翻腾的被单之下,两者分明不着丝缕的。
嗯,还早着呢。
不早了,等会出去,娘亲阿宝她们不得笑死妾身?哪里会?夫妻缠绵,天经地义,她们才不会说闲话。
相公,求求你了,快起来吧,今天你要北上京城呀。
你的同窗朋友们,可能早就去到城外的十里亭,摆下酒席等候相送了。
这一下,陈大秀才才乖乖的爬起床来。
鲁惜约娇羞地白了他一眼,赶紧穿衣服——念及离别在即,日后相思苦累,昨晚鲁惜约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热情,施展出浑身解数,逢迎着自家相公,几乎折腾了一晚上。
到了早晨,陈剑臣居然还生龙活虎的,真是吃他不消。
累归累,但想起那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夫妻之乐,鲁惜约心中便如吃了蜜糖般,甜蜜非常。
相公,一点都不呆。
不但不呆,有时候还很精怪呢。
有些花样,就连她都不曾听闻过,不知相公是如何想到的,实在令人费解呢。
疑惑归疑惑,并不妨碍鲁惜约的幸福。
试问天下女子,有谁愿意嫁给一个木头呆子的?懂得情趣的男人,总能更容易地获取女子的欢心。
终于梳洗完毕,出得门来,见到莫三娘她们,果然被投以奇怪的目光,鲁惜约两颊飞红霞,螓首地垂,娇羞无限。
倒是莫三娘笑呵呵的,佯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可是希望儿子和儿媳妇多多房事,早点生孙子的。
由于时间不紧迫,也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可以很从容地吃着早饭。
一个时辰后,所有的琐碎事情都搞定了,陈剑臣和婴宁,各自牵着一匹马出到门口。
——在天统王朝,马匹乃是重要的资源,这两匹马,还是依靠顾学政出面,才用高价购买下来的。
给予两人赶路。
毕竟坐马车的话,实在太慢。
陈剑臣不敢推辞,虽然他们不大可能真会骑着马匹万里迢迢的一路颠簸而去。
但是表面上的功夫,该应酬的事宜,还得做样子,免得招人疑心。
挥挥手,开始告别。
阿宝是一个哭出声的,而鲁惜约早已是泪水涟涟,肆意地流淌在晶莹的脸庞之上,也不伸手去擦;莫三娘眼眶内同样溢满了泪水。
陈剑臣强作笑颜,道:娘亲,惜约,阿宝,你们不要哭了。
我此去京城,安顿好后就会想办法接大家一起北上。
一家子从此以后,团团聚聚,不再分离。
莫三娘重重的点头嗯了声,又吩咐道:留仙有心即可,切莫太过于劳累费神。
一一惜别,无论有再多的不舍,最后毕竟还是要放手。
在城内不可纵马,便牵着,得得得的从城门出去。
出到外面,走不多远,便到了那十里亭处,果然一大帮同窗都来了,其中领首者,赫然为顾学政。
他亲自来送,可见现在对于陈剑臣的态度已大不一样,分量变得甚重。
该叮嘱的话,早就说过了,剩下的,不外乎一些例行的告别套路,如斯又耗费了半个多时辰。
最后,顾学政交给陈剑臣一封书信,让他到了国子监后,交给一位名叫伊凡的先生,可以获得一些照顾云云。
陈剑臣再三感谢后,把书信放进怀里,贴身收好。
辞别众人,翻身上马。
骑马不但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尤其奔腾得快速时,那种颠簸,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两人骑马,当然不会赶速,只缓缓而行。
走了一段路后,小义突然从血檀木书筪中冒头出来,首先跳跃到陈剑臣的马头上。
马匹有灵,当即受惊。
不要动!鼠妖一喝,那马匹顿时一动不敢动了。
随即小义就这般在马头顶上,朝着陈剑臣纳头就拜:小义祝公子此去京城,一路顺风,万事亨利。
说得这些吉利话,那一个麻利圆转。
陈剑臣道:小义,家里就拜托你了。
公子宽心即可,小义在,一切没问题。
陈剑臣呵呵一笑,赞赏地朝着它一竖大拇指。
其实自从搞定了阴司那边的麻烦,他的心安稳了许多。
要知道那天晚上,陈剑臣使出役鬼术,并没有耗费多少周折,便帮助心鬼宅妖侵人武判官的心神,取而代之。
换句话说,便是夺舍了。
堂堂判官大人,元婴境界的修为,居然被一只心鬼夺舍成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要怪,就怪元婴出窍后实在太过于弱小,如何能抵挡得住陈剑臣正气所化的役鬼术?况且心鬼又是很特殊的一类鬼物,最擅长夺人心神意志。
夺舍后,宅妖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武判官,只需熟悉几天,便能重新凝聚出和武判官一模一样的身躯容颜来。
至于后面的事,无需陈剑臣操心,汪城隍自然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有个假的武判官坐镇,压着场子,编排起故事来就容易多了,多元化选择。
随后小义又跳到婴宁所骑的马头上,拱手作揖,和她作别。
最后跳下去,人立着站在官道上,目送陈剑臣和婴宁策马远去,感怀神伤,竟不顾形象地狂飙鼠泪。
幸亏此时无人,否则被人见到一只老鼠站立在路上伤心哭泣,只怕下巴都要惊诧得掉下来。
听到呜呜的哭啼,陈剑臣霍然回头,粲然一笑,忽地张口唱起歌来:自寻路,望前路,自由人间道;山与水,走了几多未去数?千条路,都道返家乡路……望尽尽是青山,青山处处雨急风高。
故园路,竟是走不尽长路……声调古怪奇特,歌声高亢悲凉,词义意蕴深长,别有一番耐人寻味之意。
一边婴宁听着,不由得有几分痴了。
第六卷:在路上曾有风云见,我来浪潮起!第二百四十五章 突破进读国子监不能操之过急——虽然可以乘坐道书,一路逍遥,快速无比地到达京城去,免却奔波之苦——可文书才到江州不久,只过个十来天功夫你就出现在国子监大门外了,未免让人生疑。
国子监的工作人员只要一核实日期,就会推敲出莫大的破绽。
这不科学嘛。
难道你是飞来的?所以,摆在陈剑臣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在路上游山玩水,耽误些功夫;二是到京城后,先住下来,等得差不多了,然后再去国子监报读进学。
想了想,陈剑臣决定折中点,先游山玩水一段时间,再提前一段时日到达京城,好生了解一番。
古来今来,京城都是天下的核心,藏龙卧虎,强人如云。
一言以蔽之:居,大不易。
另外,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婴宁进入京城后,到底适不适应。
京城重地,不同江州。
屯集的军队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天下顶尖的,御林军、虎威军、黑衫卫等等,无一不是百里挑一出来的精锐,强壮生猛,血气极其旺盛。
数量多起来了,无数的血气便连结一气,成一大片,铺天盖地的,浑然成为一个庞大无匹的阵势。
血气大阵,刚阳冲霄!如此大阵笼罩之下,对于寻常人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修道者,尤其是对于妖魔鬼怪出身的修者,冲击影响非常大。
等闲的鬼魅就不用说了,根本不能靠近,远在京城几里外就得逃之夭夭;而能变化出人形的妖魅同样不好受,或者可以混进城去,但无时无刻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稍有不慎,便会被冲击得原形毕露。
就算人类修士长期居住在如斯环境内都不好受,好像居住在污染严重的地方一样,根本不能静心修炼,反会对身体修为造成许多伤害。
故而,京城中几乎没有什么修者定居。
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这是对于皇权皇室安全的一个有力保证。
如果京城像公共厕所一样,那些修者随心所欲,高去高来,来无影去无踪的,皇帝还能睡得安稳,还能保得住天下?至于民间传说的所谓龙气,不过是皇室故意制造出来的愚民舆论罢了。
什么上授予天,什么天子气运,统统如是。
真正能保护皇权的,最大的力量便是军队,忠心耿耿的军队。
不可计数的旺盛血气,可比虚无缥缈的龙气靠谱得多。
由小推大,由京城而推断整个天下,此规律同样适用。
当国泰民安,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则民生昌盛,血气兴旺;而如果祸乱四起,民不聊生,人心惶惶,连顿饱饭都吃不到,哪里还会有什么血气?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这股无形力量便会弱化式微,破绽大开,千疮百孔。
到了那个时候,诸种妖魔鬼怪,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就能大摇大摆地涌现出来,胡作非为,肆意作祟。
如此,整个国家,也差不多到了灭亡之时了。
——这就是老生常谈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深入的认识使人沉思,起码对于陈剑臣而言,可以让他看清楚很多东西。
同时担忧起婴宁的处境,她跟随自己进去京城当书童,环境堪忧。
尤其那国子监,那是天下文人的圣地,不知培养出多少儒者,远非明华书院这样的地方能相比的,谁知道里面会存在什么?种种情况看来,对于小狐狸很不利呀!当下陈剑臣便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婴宁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道:公子不必担心,等到了京城,看情况再做定论吧。
陈剑臣点点头,见步走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开始的时候,没有驱使道书。
一路纵马,走走停停,很是从容,途中若果碰到什么好景色,就停驻下来,赏玩一番。
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所谓走路,可不是指埋头赶路就行了,而是要多见识各地方的风土人情,俱属于知识层面的有益补充。
数天下来的遭遇,让陈剑臣暗暗心惊:民生凋敝,明显到了一个青黄不接的境地,而《新税法》的施行,更使得苛捐杂税多于牛毛。
以前陈剑臣作为秀才,有诸多的豁免权,还不觉得什么,近距离和基层百姓接触了解,才耸然发现,情况已经恶化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光是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税务名称,便足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人头税、车船税、猪牛税……诸如此类,一项项交下来,百姓们哪里还有活路走?那些催税的官吏更是如狼似虎,无所不用其极。
陈剑臣借宿之时便亲身经历过两回,端是应了那句古诗: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交不起税,百姓们不得不抛荒逃跑,乃至于许多村落都冷冷清清的,不见人烟。
过得几年,如果情况不见好转,那么为了求活路,百姓们便只得揭竿而起,造反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
不说以后,就说现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贼寇,占山为王,劫杀过往客商行人——他们的前身,未必就不是淳朴的农民。
所见所遇,感触良多。
两个断句蓦然出现于心头上,陈剑臣提笔,饱蘸浓墨,在一座被废弃的屋子门口两边写道:祥瑞御免,镇宅定野。
这八字,取代了原来残旧的对联,而那副对联依稀可辨出为:富贵三春景;平安两字金。
只可惜眼下富贵已成泡影,朝不虑夕,平安更不可得。
浓黑的八个大字,精气神俱佳,飞舞在墙壁上,似要破壁而去。
陈剑臣心一动,那笔画骤然由浓转淡,渐渐消弭下去。
婴宁看见,若有所思:看来公子的正气修为,再有进步了。
泥丸宫内,正中悬立的《正乱贴》发生了变化,在最后的边幅之上,凭空增加了两行字句,正是刚才陈剑臣写到墙壁上的那两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祥瑞御免,镇宅定野!通篇读下来,共有四十八字,更加的通顺完整了。
——以前枯坐书房,百思不得的立言,就这般在野外见闻中,随后完成,有了新的突破。
古言道知行合一,果然要多走走,才能灵感触发,情绪才有突破的契机。
这一天傍晚时分,风云突变,大雨将至的样子。
天色气候不对头,要早点寻过夜的地方,好在往前赶没多远,就是一个市镇,名曰渭南镇。
也就是一个小市镇而已,一条街道直直贯通,两边有些人家。
规模虽然不大,但比起路上所见的村落,显然远胜之。
一通走下来,小镇上居然没有一间客栈。
或者是过往此地的商旅不多,客栈没有生存的空间,故而不得开张。
没有客栈,便只能借宿了。
走到镇头处,见到一户大户人家,高墙阔院,不类凡第,横匾上写着:李府两个淡金字。
陈剑臣便上去敲门。
很快,大门被打开,探出一张老脸来。
管家模样打扮,本来有些兴奋的神色,可看清楚来人时,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们是?陈剑臣拱手作礼,把来历请求大概说了出来。
老管家听见,面露疑难之色,道:公子,你们还是到别家去吧。
敝庄委实有些不方便留宿。
他的神情甚为古怪,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态度,而是别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陈剑臣觉得奇怪,可难得遇到一户大户人家,就有点不愿舍去。
如果选择到其他地方处,未必能有空房子让出来。
老管家,我们愿意付房钱的。
老管家面露一丝苦笑:小人如何敢收公子的钱,只是实在不方便……正说着,雷声轰隆,大雨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
这雨势来得汹汹,十分迅疾。
如此一来,陈剑臣和婴宁更走不得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忽道:公子请稍后,等小人去禀告庄主后,再行定夺如何?你看安好?那就劳烦管家了。
那老管家返身入内,禀告而去了。
陈剑臣和婴宁便站在屋檐下,看外面一片苍茫,雨水像流水一般从檐边哗然流下。
天色已晚,又是暴雨天气,泥泞的街道上早就人迹不见。
突地雨幕中飘出一顶乌布伞,破雨而来。
人未到,声先至,一把有些沙哑的鸭公声:你这小厮,本道长早就算出今晚会有大雨降临,说明天再来不迟,偏你聒噪不休,定要今晚赶来。
待会可得和你家老爷好生谈谈,要加价才行。
那小厮打着伞,人却在伞外面,把伞帮那道士撑得一丝不漏的,自己就淋成个落汤鸡,陪着笑道:凌风真人,不是小人不识趣,实在是我家老爷催得紧,小人不敢怠慢。
说着话,两人趟着水,很快就到了李府门外,见到陈剑臣和婴宁站在檐下,不由愣了愣。
第二百四十六章 闹鬼陈剑臣观察对方,一个是道士装扮,身材中等,相貌堂堂,顶上扎个道髻,横插一根碧玉簪子,显得有一股富贵之气。
他身穿道袍,背负一方木匣子,估计装着各样家伙在里面;脚下青布鞋,鞋面上竟然滴泥不染。
从这一点看来,确实有些门道。
旁边的小厮,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一身湿透,头上的雨水还来不及擦干呢。
他同样打量起陈剑臣两人,问道:两位是?陈剑臣回答:我是来贵庄借宿的,先前已麻烦管家通报了。
小厮哦了声,不再理会,开始叫门。
那道士眼珠子溜溜然一转,随即头昂起,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很快,大门打开,那老管家走出来,见到小厮带着道士,笑容马上堆到脸上:阿水你请到凌风真人了,快进厅堂,老爷正等着急呢。
阿水便带着凌风真人昂然进去了。
随后老管家对陈剑臣道:公子,我家老爷已答应让公子借宿,请随我来。
多谢了。
——在天统王朝,出门在外,长长遭遇住不上客栈的时候,借宿,便成为一种常见的过夜方式。
老管家带着他们进府内。
抬头一看,虽然天色渐晚,看不甚分明,但显然是一个大庄子。
想必庄主人非富即贵,才能坐拥如此对方。
呵呵,敢问老管家贵姓?那管家忙道:叫我做老李便好,随我家老爷的姓。
陈剑臣点点头:小生观府上架构别致,可见贵府老爷胸中有沟壑呀。
老李笑道:公子远道而来,不知我家老爷名讳倒也正常。
我家老爷乃是一退休官员,在任期间,曾官至礼部部郎,故人皆称李部郎。
——部郎,即为六部郎中,员外郎,分章各司事务,地位次于尚书、侍郎等,算中等官员。
原来如此,倒是小生失敬了。
寒暄着一路走,旁敲侧击的,倒了解到一些关于李府的情况。
那李部郎,名鼎,从朝廷退下来已五年了。
退休后就回到家乡养老,闲暇时寻亲访友什么的,倒算是逍遥自在。
当陈剑臣问到李府请道士上门,是否要做什么法事时,老李脚步一滞,明显不自然起来,道:这个公子就莫要多问了,住过一晚,明天上路即可。
倒是小生多嘴了。
一路走,弯过一条曲折的走廊,到了一处偏房外。
老李打开房门,做个请的姿态:公子请进,我家老爷听说你是读书游学的书生,本想请公子到堂上一叙,无奈临时有事发生,无暇抽身,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陈剑臣道:李管家太客气了,出门在外,能有一室安身,已是求之不得。
老李又道:公子远行而来,想必还没有吃晚饭,稍后我会吩咐下人送些饭食来,请公子不要嫌弃饮食粗鄙。
这李管家礼貌得体,由此可见那老部郎肯定也是好客执礼之人,退下来后,浑然没有带着官场骄横气,虽不曾见面,也能让人印象大好。
没过多久,一名丫鬟便捧着饭食送来了,三菜一汤,肉蔬俱全,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而来。
这份饮食,比起旅店客栈,胜出一筹。
陈剑臣早有几分肚饥,也不客气,和婴宁坐下来,大快朵颐——婴宁化作人形后,尝试人间烟火,饮食米饭肉蔬久矣,早就和凡人无异。
别说,常坚持,对于她的人身稳定,有着不可忽视的帮助作用。
吃饱喝足了,丫鬟又将碗筷收拾干净出去。
这间偏房颇宽,想必平时亦作客房用,房中摆两张木床,恰好给陈剑臣和婴宁,一人一床,安排得甚为贴心。
陈剑臣道:这李部郎招待如此周到,可以的话,还真要当面向他道谢。
婴宁笑道:公子不觉得奇怪?陈剑臣明白她所指:是有些奇怪,可人家不说,不好意思追问不休。
婴宁托着下巴:那道士固然有些本领,可也只是个半桶水呢。
陈剑臣回答:可不是?一只小狐狸精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也看不出来。
婴宁嗔道:公子又奚落人家了。
陈剑臣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说个又字?嘻嘻,婴宁愿意。
其实她凝聚金丹,变成人形,修炼的又是正宗正统的昆仑法术,浑身上下,不含半点血煞违和之气,普通修者如何认得出她真身来?陈剑臣道:我在想,这李部郎家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嗯,那公子说说会出什么事?陈剑臣一本正经地道:闹鬼!婴宁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可爱:对哦,我就说呢,一路进来,感觉怪怪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剑臣问:你也感觉到了?说一个也字,自是表明自己有同感。
其实正气乃一切邪魅的天生克星,对于不干净的东西,嗅感可比道释两家的法门敏锐多了,稍有动静,泥丸宫世界里的《正乱贴》,以及浩然养吾剑便会骚动不安,会发出预警。
婴宁眼睛扑闪扑闪的:可惜不是很确切。
距离太远了,不好把握。
那该怎么办?陈剑臣一摊手:人家不是请了道士高人嘛,或者,根本不需要我们操心。
那样子就最好了。
在灯下说着闲话,这时丫鬟又敲门送热水来了。
陈剑臣粗粗梳洗了下,把废水端出去倒了,丫鬟提着桶告辞。
房间内,婴宁已从血檀木书筪中取出文房四宝,以及陈剑臣要看的书,都摆在了桌子上。
今晚风雨交加,又适逢其会,估计会有事情发生,自不能太早就睡觉。
况且,陈剑臣平时就不习惯早睡,每天晚上都会做够一段时间的功课,看书,或者写字什么的。
这样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里去了,一如道士们每天都要打坐吞吐,释家和尚们天天都要念经拜佛一样,成为了标志性的举止动作。
房间一下子静谧下来。
灯火微微跳跃着,映照出两张端正认真的脸容,婴宁没有如常地读书,而是先盘坐在床上吐纳做功夫——虽然跟随公子,做个贴身小书童,但她修为上的功课,不曾松懈落下。
因为她知道,唯有自己的修为提高了,才能更好地帮助公子实现他的抱负。
只是,如这般公子读书写字,自己在一边练功的两人状态,仿佛已很少有了。
自从公子和鲁姐姐成亲后,某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倒不是说彼此关系产生了膈膜,而是自己不那么好意思整天陪伴在公子的左右了。
嗯,人,为什么会成亲呢?听阿宝说,成亲是为了生宝宝……应该是不对了,因为如果单单只是为了生宝宝,人,为什么会刻意地选择某一个对象成亲呢?真是很深奥的问题呀,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眼睛偷偷打开一个缝儿,瞥一眼正在认真看书的公子,见他剑眉朗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非常的庄肃……又听阿宝说,人成亲后,会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儿,可如何有趣法,她却脸红着说不清楚。
只知道一说到这方面去,便会忍不住嗤嗤的笑。
那个时候,自己就会和阿宝一起笑。
只有公子被瞒在鼓里,那些事儿,阿宝说决不能和别人说的,就算公子也不能。
此时陈剑臣看完了一页书,翻页之际微微抬起头来。
婴宁赶紧闭上双眼,开始真正的沉浸如修炼的忘我世界之内。
窗外的风雨,下得更大了。
……李府,厅堂之上,凌风真人坐在上座,旁边陪坐着一位花甲老人,三缕胡须雪白一片,虽然他坐在椅子上,腰杆子挺得笔直的,但面容上的憔悴之色,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
他,正是李府的主人,李鼎,前任礼部部郎。
真人请用茶!凌风真人很有风度地捧起一杯好茶,小抿了一口,道:李老官人,这茶不错,上好毛尖。
李鼎赞道:真人果然为茶道高手,一语中畿。
凌风真人又喝了一口,很是享受地眉目都舒展开来,放下茶杯,开门见山:老官人,不知你派遣下人,急急忙忙的来到傲来峰请贫道下山赶来,到底是为了何事呢?李鼎眉头一皱:那阿水没有和真人说明白?凌风真人撸一撸短须,心中莫名萌生几分烦躁——这胡须他可是蓄了好几年了,奈何总长不了,每次撸时,长度不够,老会撸空,十分不爽,总觉得有损己家气度颜面:呵呵,那下人倒是说了些,不过言语胡乱,不甚清晰,所以还要请老官人亲口分说一番。
李鼎重重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凌风真人见状,慨然道:老官人有什么烦扰事端,尽管说出来,自有贫道帮你分忧。
李鼎面露苦笑,略一沉吟,终于缓缓说了出来:真人,实不相瞒,敝庄近日闹鬼呀。
直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好生令老夫头疼苦恼!第二百四十七章 女鬼闹鬼二字说出,李鼎只觉得眼皮子都在不由自主地跳。
凌风真人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原来如此,小事耳。
李鼎眼睛一亮:真人果真能替老夫解除此患?凌风真人哈哈一笑:不是贫道托大,等闲小鬼在我看来,不过土鸡瓦狗也。
自信满满的样子。
李鼎大喜。
关乎凌风真人的身份来历,以及名声,他早就有所耳闻的,知道其为青城术士,据说有一身法力,只是为了游历红尘,才来到渭南镇北面的一座傲来峰上,建起一间道观,名曰:明阳观,在里面打坐吐纳。
昔日建观之时,凌风真人来到渭南镇化缘,手持铜钹一扇,背负木牌神像,沿街敲钹募化,请施主施香钱。
当日许多乡邻不大相信灵验,所以都只是坐观。
有镇南的苏员外,年过五旬,多年来娶了六房妻妾,但蛋都没生出一个,不知跪拜过多少菩萨,依然毫无动静。
当时他便对凌风真人说,如果能保佑其香火不断,便会一力承担起所有建立道观的人力物力。
凌风真人微微一笑,从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娃娃,让苏员外绑在右手腕处,说道:绑此物行房事,必有灵验。
然后飘然而去。
三个月后,苏员外的一个小妾果然成功怀孕。
这可把苏员外高兴坏了,当即拿出百贯钱财,又雇佣了劳工,浩浩荡荡奔赴傲来峰,替凌风真人建筑道观。
此事传扬开来,诸人知道凌风真人法力不凡,甚至有送子观音的功能,当即蜂拥而去,捐钱出力,帮他在傲来峰上开辟出一个规模宏大的道场来。
那时候,李鼎也是捐了十贯钱的。
现在听凌风真人轻描淡写说可以解决闹鬼事件,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道:那就劳烦道长了,届时必有重谢。
凌风真人喝了口茶:还请老官人详细说说,那鬼是怎么个闹法的?原来五天前的一个晚上,李府西北一间没有住人的院子里,突然传出嗤嗤的笑声,声音颇为清脆悦耳,仿佛少女。
这院子,多年没有住人了,草木郁郁,缺乏打理,到了晚上,便有几分阴森的气氛。
恰好听到笑声传出的,正是李府管家老李,当时他吓得可不轻,赶紧找来两个健仆,一起提着灯笼进入小院里观看。
这一看不得了,就见到厢房中有灯火之光,隔着纱窗,就见到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坐在里面,手里似乎捧着一卷书。
老李登时头冒冷汗,壮着胆子喝道:什么人!一喝之下,灯灭人消,全无声息。
鬼呀!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人先喊出来,然后三人仓皇逃窜出去,根本不敢进去房中观察。
将此事禀告老爷后,李鼎还不甚相信,等到了白天,便纠集起府上所有的下人,浩浩荡荡的,进入院子房间里查看,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李鼎便叱喝老李他们眼花乱喊,蛊惑人心。
然而到了晚上,入夜之时,小院的房间灯火再度被点亮,绰约的身影被灯光映照到纱窗上,甚至还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
读书声娇嫩圆润,浑如豆蔻少女的声音。
——夜间,一个少女在无人居住的小院房间内读书!李鼎亲眼目睹,亲耳闻见,当场吓得差点大小便失禁。
可怜他一大把年纪了,如何能接受得住这些诡异的事情?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赶紧命令仆从冲进去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下几道死命令,又许下重金后,才有三个胆子大的下人拿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进去。
可当他们靠近,房间的等马上就灭掉,人影随即不见。
等点起灯笼火把闯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好像从不曾存在什么异样一样。
一连几天如此,消息走漏出去,偌大的李府人心惶惶,能辞工的都辞工走了——虽然那女鬼目前没有什么异动,只安安分分地躲在房内读书,可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万一女鬼哪一天凶性大发,冲出来吃人,那想逃都逃不了了。
家中,莫名其妙地住进来一个女鬼,这让李鼎如何能安心?简直是睡不安,吃不饱,束手无策之下便想起了凌风真人,赶紧派人去请他下山来捉鬼。
听完,凌风真人眉毛张扬:哼,女鬼猖狂如斯,老官人且稍等,贫道这就是捉那鬼来。
李鼎忙道:真人不必着急,那鬼都是下半夜才出现的。
心头之患眼看就能解决,他心情大好,便向老李问及借宿的陈剑臣的情况,老李自然如实回答。
李鼎撸一撸雪白的胡子,道:既是游学书生,该当请上堂来喝茶叙话,你且去看看,如其还没有安歇,便请他过来。
他退休多年,但一向喜欢提携后生俊秀,也曾资助过不少贫寒书生。
眼下心情舒畅,便想与陈剑臣见一见,看其品行才华如何。
没过多久,陈剑臣便随着老李走上堂来,朝李鼎见过礼。
寒暄一番后,陈剑臣坐下来喝茶。
凌风真人瞥了他一眼,见其衣装朴素,虽然长着一副好皮囊,但最多就是个贫寒书生,在如今王朝之内,遍地都是的货色,当即就有几分不耐。
他堂堂一位青城山的修道之士,可不愿听读书人那些掉书袋子的废话。
留仙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李鼎笑呵呵地问道。
陈剑臣倒没有隐瞒的意思,回答:小生本为江州明华书院的生员,蒙得学政大人和横渠先生的抬爱,联名推荐,当下要奔赴京城进读国子监。
啊!李鼎一口浓茶呛在喉咙里,差点被噎着了——他退休已久,只一心在家中养老,颐养天年,消息蔽塞得很。
本以为陈剑臣只是一个外出游学的普通书生,哪里料到对方会是国子监的准监生。
并且还是横渠先生推荐出来的!李鼎的脸色蓦然有些阴沉——他当然知道横渠先生,不但知道,而且认识。
不过彼此儒家学派不同,他隶属正统礼派,对于横渠先生的新学一向嗤之以鼻的。
想当年,在京城席会,他还当面和横渠先生辩论了一番,争得面红耳赤的,最后灰溜溜败下阵来。
这一败,被李鼎视为平生的奇耻大辱。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横渠先生的弟子会借宿到自家上来。
——其实陈剑臣哪里算是横渠先生的弟子?他们之间连面都没有正式见过呢。
至于李鼎和横渠先生之间的恩怨,就更加毫不知情了。
否则,他也不会托底坦言相告。
不过从李鼎的立场看来,横渠先生大力推荐陈剑臣进读国子监,这待遇可不是一般弟子能享受得到的,起码得是亲传弟子才行。
古言道父债子还,同样的道理,师傅的恩怨,也该由弟子承担。
原来是横渠先生的高足……夜了,你还是回房休息去吧。
声调冷淡,再没有了好声气,若不是顾及礼仪颜面,当场赶陈剑臣出门去的心都有了。
此时陈剑臣还来不及端起茶来喝呢,主人便要逐客,算是很不客气的行为了。
他心中有些纳闷,不知好端端的,李鼎为何就突然翻脸了,难道是……几个可能性的念头快速闪过,最后捕捉到了某些线索,腹诽道:就算你和横渠先生有旧怨,也用不着翻脸比翻书还快吧!咱这算膝盖中了一箭否?——朝廷中的门户学派之见,实在根深蒂固得要命,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闹得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比比皆是。
庙堂之上,是个大漩涡呀!无奈这情形,又无法和他认真计较,唯有起身告辞。
等陈剑臣走后,凌风真人问:老官人这是……李鼎道:无它,老夫一派,和那横渠先生颇有些不同的。
他没有说透,毕竟凌风真人乃是出家人,不涉足这些,不会有多少兴趣倾听。
庙堂中的倾轧,太复杂,很多东西本就无法说清楚明白的。
凌风真人呵呵一笑,不再多问,继续喝茶,等待时间的过去。
风雨犹然不休,陈剑臣回到厢房中,婴宁睁开眼睛,有些惊奇地问: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剑臣露出一丝苦笑,一摊手:被人赶回来了。
什么!小狐狸霍然而起,大眼睛圆睁。
陈剑臣便把经过粗略说了一遍。
婴宁听完,嘟囔道:这老官人也忒小气了,不识好人心,咱们还想找机会帮他解决麻烦呢……公子,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不需要受这窝囊气。
陈剑臣道:也罢,又不是一定要住在此处。
收拾好东西,这就告辞去吧。
他不好当面发作,却不代表他是个老好人脾气,任由别人歧视奚落而忍气吞声。
很快婴宁就收拾好了东西,两人出房,径直上厅堂请辞。
第二百四十八章 捉鬼来到厅堂,李鼎等人却不在,有丫鬟说,他们跟随凌风真人去后面小院捉鬼了——不辞而别,终归有些失礼,陈剑臣便请那丫鬟带路去后院。
丫鬟隐隐有惊惶之色,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风雨如晦,老李和阿水提着两盏灯笼在前面开路,中间则是李鼎和胸有成竹的凌风真人,在后面,又有五、六名健仆,手中把持着棍棒之类的当武器。
转过两条廊道,就来到那小院门外。
——闹鬼之事后,李鼎找人铸造了粗如手臂的铁链,以及一把大铜锁,将小院紧紧地锁上,聊以在心理上给予自己一份安慰感。
仿佛这么一锁,便能把那爱读书的女鬼给锁住了,再也出不来一般。
开锁!有凌风真人压阵,李鼎胆色徒壮,一声令下。
老李当即掏出钥匙,把铜锁打开。
顺手一推,咿呀一响,小院的两扇门被推开。
呼!乍然一团风雨从里面席卷出来,来势汹汹,很不寻常,劈头盖脸就扑到老李身上。
猝不及防之下,连带他手里所提的灯笼都打灭了。
鬼呀!老管家被吓得不轻,把破灯笼往地上一扔,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往后就走。
恐慌最能传染。
他这一喊一走,后面的仆从家丁阵脚大乱,本来绷得很紧的神经一下子出现了缺口,乱成一团,蜂拥着逃窜。
这时候李鼎还来不及反应。
呼!狂风大作,所到之处无论灯笼还是火把,全部被扑灭,登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慌乱中李鼎被撞到在地,幸亏没被踩着,但已狼狈得不行。
惊怒之下,喝道:统统给老夫站住!他平时治家甚有章法,威信隆重,这一喝才把诸人喝住,老李和两名家丁赶紧摸过来表忠心,扶起自家老爷。
这一阵变化异常快速,凌风真人顿觉失了脸皮,等灯笼火把重新点起,火光之下,正照出他一张异常阴沉的脸。
鬼魅敢尔,待本真人进去将它挫骨扬灰!解下背囊,取出一柄桃木剑,又抓了一把符,气宇轩昂地冲进去小院内。
至于李鼎诸人,当然不敢跟随着进去,而是留在外面,距离院门都有好几丈远。
却说凌风真人,仗剑冲进去,目光所及,尽皆一片黑暗,其中又有风雨交加,环境十分的恶劣。
他圆睁双眼,努力想看清楚周围的事物,霍然鼻端有轻柔的东西掠过,快速而无声。
凌风真人吃了一惊,急速一个后仰闪避。
但鼻孔见被那么轻轻一拂,奇痒无比,忍不住当场打个喷嚏——那根事物,仿佛竟是一根羽毛!就不知道是鸡毛还是鸭毛了。
凌风真人又惊又怒,桃木剑狂舞,可剑剑都劈到了空气中,根本打不着对方。
嗤嗤……有飘渺的笑声在风雨中传来,极为模糊,不辨方位,只知道那笑声清脆悦耳极其,听在耳朵里,让人悠然而生酥意,甚为舒服,而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女鬼那般可怖的感觉。
凌风真人喝道:何方鬼物作祟,速速给道爷现身出来!喝声有声势,但叫话的内容就显得颇为色厉内荏了,接近于无意义的嘴炮范畴。
回应他的,是一大团风雨,犹如有灵性般凝聚成一块,如球状,恶狠狠地砸过来。
凌风真人桃木剑一横,啪,结结实实接了一击。
那团风雨当即散开,雨点纷飞,反把他一身道袍打湿了半截…………阿水,可曾听到了什么动静?外面的李鼎急不可待地问道。
阿水往小院那边走进了数步后,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前了,探出头,竖起耳朵来听,一会后又跑回来:老爷,风雨声中又有些噼里啪啦的响声。
额,难道说真人已经开始施展手段,降妖除魔了?李鼎面有喜色,欣欣然——这一只女鬼端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传闻中鬼物作祟,不外乎迷惑他人,或者别有目的什么的。
这一只倒好,居然是跑来院子内半夜用功读书的。
听那些朗诵的内容,居然还是千字文一类的入门功课。
这还真是见了鬼了。
此鬼读书作甚?虽然女鬼只是躲在房中读书,不曾对李府做出什么伤害之事。
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还是一只鬼?李鼎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好不容易请来了凌风真人,当然盼望他能一举成功。
老爷,老爷……后方传来了丫鬟的叫声,回头一看,见到丫鬟小萍掌着一盏灯笼,带着陈剑臣和他的书童来到。
李鼎眉头一皱,不知陈剑臣不再房间里好好呆着,又跑出来干嘛,心头便有几分不爽。
那边陈剑臣唤小萍取过灯笼,自己提着,缓步走过来。
而丫鬟胆儿小,这时候却不敢走过来了。
见过老官人。
李鼎眉头一皱:陈公子不在客房安歇,可有什么事吗?特意告辞而来。
李鼎心思玲珑,当即明白过来:哼,倒有些骨气。
说道:如此夜深,加上风疾雨劲,你们还是明天再走吧。
固然和横渠先生有隙,彼此观念不和,但他也不想授人话柄,说自己如此小气,半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况且,他是早退下来的人,昔日的锋芒早消沉了许多。
陈剑臣刚要开口,噼啪一响,一物从小院内倒飞出来,披头散发的,不偏不倚地撞到阿水身上,附带连着旁边的老李,狼狈不堪地全部滚倒在地。
阿水骇然若绝,失声尖叫:鬼压身呀!努力想爬起来,无奈手脚使唤不出半点力气。
这一声喊,比先前老李的喊叫给力多了,乒乒乓乓,棍棒丢了一地,下人们转身撒腿就跑。
慌乱间李鼎被一阵凉水吹到脖上子,哇凉哇凉的,吓唬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涌现,往下侵略,差点一个响屁放出来,条件反射地也要转身走。
无奈上了年纪,动作早就不灵光了,一个趔趄,堪堪要摔倒在地。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出现,一把将他稳稳扶住,灯笼照明之下,就见到陈剑臣那一张镇定得过分的脸容。
老官人小心足下。
陈剑臣忽而微微一笑,直如一缕阳光出现。
莫名的,李鼎心头的惊惶之情居然平定了不少。
什么鬼压身,是贫道!悻悻的音调,果然是凌风真人的声音,他狼狈地爬起来,包扎道髻的碧玉簪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披散了头发,长长的垂下来,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鬼气森森的模样。
阿水和老李连滚带爬起来,惊魂未定。
李鼎问:真人,你这是?凌风真人摇头一叹:老官人,此魅道行太高,贫道有心无力,怕且要回山请咱家师兄来才能镇压得了。
李鼎顿时傻眼:这可如何是好?请来的高人搞不定,谁知道会不会彻底激怒了女鬼,要大开杀戒什么的。
心里已打定主意:明天干脆举家搬离好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真人回山请师兄,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居然是陈剑臣在说话。
凌风真人被折了面皮,念及刚才在小院里面被那女鬼玩弄于股掌间般的戏耍,可自己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曾看见,只隐隐捕捉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心中早憋了一肚子气,这时没好气地道:是有如何?这与你何干?贫道和老官人说话,你来插什么嘴?婴宁不忿地道:就凭我家公子不但能插嘴,还能插手。
凌风真人好像听到了天下最为滑稽的笑话:你这娃娃端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在此胡言乱语,贫道不与你等一般见识……老官人,事不宜迟,贫道这就回青城山去。
陈剑臣忽道:老官人,可以的话,学生今晚想在此院中憩息,不知可否?李鼎有些失神,看看凌风真人,又看看陈剑臣,脑筋短时间内有些转不过弯来。
凌风真人冷笑道:书生,贫道劝你不要仗着有几分胆色,便恣意妄为。
这个世界,可不是你所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否则糊里糊涂断送了性命,犹不知何故!陈剑臣一拱手:多谢真人提醒,但小生想,就算院子里真得住着一只鬼的话,只怕不会是什么凶鬼厉鬼,说不定我和她说些话后,那鬼就会同意离开呢。
什么?不但凌风真人,李鼎都顿时傻眼了,光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鬼劝走,这是什么水平呀。
老官人不反对的话,那学生就住进去了。
说完,带着婴宁走进了院子里,李鼎竟没有醒过神来阻止。
凌风真人哼了声,道:老官人,你要小心被人害了!呃,这个……这个从何说起?这书生借宿府上,又被妖魅所害的话,只怕老官人脱不开关系。
闻言,李鼎深以为然,可这时已无法再叫陈剑臣他们出来了,不禁狠狠一跺脚,唯有心里期盼,那女鬼千万不要害了陈剑臣主仆的性命……第二百四十九章 等待陈剑臣掌着灯笼,悠悠然往前走着,婴宁从血檀木书筪中拿出一把油纸伞,蓬的打开,帮公子挡雨。
他们闲庭信步,恍若走在自家后花园内。
庭院中草本茂盛,树木郁郁,在风雨中,一盏灯笼的照耀范围没有多大,只昏黄的一点光明,熏熏然的样子。
婴宁忽道:公子,你是不是对那女鬼有意?——大概的情形,先前他们已从那带路的丫鬟口中套得七七八八了,基本了解清楚。
陈剑臣道:一个爱读书的女鬼,我确实感到很好奇呢。
那公子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剑臣摇摇头:这个没见着正主儿,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想着,此鬼肯定不会是厉鬼凶鬼。
如果是凶厉鬼物,哪里这般从容客气的,早就下手掠夺精阳血气了,岂会安安分分地躲在院子里半夜挑读。
婴宁眨眨眼睛,微微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以前偷偷摸摸读书的情景。
她开窍未化形之时,读书识字更加辛苦,都是偷偷躲在书塾外面听学子的读书声。
偷学之时,还怕被人发现。
公子,既然这个女鬼是好的,待会动手,你不要伤她性命吧。
陈剑臣道:这个我会酌情处理的。
他自动请缨进入院子,可不是单纯为了李府的安宁,而是想见识一番这个爱读书的女鬼。
庭院不大,很快就穿越过去,到达对面的房间外面。
此时房内一片漆黑,没有灯火。
走到房门处,伸手一推,咿呀一响,房门就被推开了,跨步进去。
这间房颇为宽阔,空荡荡的,布置简陋,只摆放着一张木床,一方桌子,一把椅子,窗棂上摆放着一盆花,叶子肥大,绿意盎然,一时间辩不出品种。
陈剑臣寻个地方将灯笼插好,挑起来,然后在房中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
那女鬼,仿佛遁走了。
婴宁嘟起小嘴:她被我们吓跑了。
陈剑臣一笑:这女鬼看起来勤奋好学,但胆子委实不大。
心里已在衡量,那凌风真人虽然不是有神通的修士,但显然还是有一定造诣的,不大恰当地说,具备江湖一流高手的实力。
可其被女鬼戏耍得团团转,一点办法都没有。
由此可以证明,女鬼修为不会太浅。
况且她既然敢在夜间里出来读书,可不是区区阴神所能做得出来的举止动作。
妖魔鬼怪,类别不同,各自的修为讲究同样不同。
鬼修不易,既要逃脱阴司的掌控,又得适应阳间的环境。
最初的阴魂状态,极为畏惧忌惮生人阳气,稍微浓重些便禁受不住,一冲之下,不小心的话就会魂飞魄散。
故而,阴魂一般只敢在夜间出来活动,并且尽量挑选阴气重的地方,不会轻易进入村庄乡镇,至于人口稠密的城府,更是避而远之。
敢于潜入人群聚居地的,无一例外,都是凝练出了金丹的鬼魅——妖类凝聚出金丹,便能化出人形,鬼修却不行。
鬼修天生没有本体,都是阴魂状态,要想重塑人身,唯有一条路可行,便是夺舍。
不过凝聚出金丹后,阴魂形态会得到有力的稳固,再不复弱不禁风的状态。
到了这个境界,便能出来游荡了。
游荡的目的,不外乎想方设法找修炼的法门,提高修为,但眼前这一只女鬼,居然是跑出来读书的,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十分罕见。
皆因一般鬼修都是脾气暴戾的,没有了前一世的记忆智慧,剩下的,唯有嗜血的本能。
嗜血,就会吸血。
——大量的吸取精阳血气,同时能提高修为。
综合种种,如今遭遇的女鬼,都有不少值得探讨的地方。
这间房子属于李府被废弃的地方,可眼前看来,甚为干净清洁,好像被人打扫过一样。
李府的下人当然不可能会来这里打扫,那么就只得一个解释了。
陈剑臣嘴角弯出一抹微笑。
这时候婴宁放下书筪,一一摆出文房四宝,就连那块顽石都摆了出来,除了当夜明珠外,额外还具备了镇纸的作用。
这顽石,前些日子婴宁终于完工,给雕成了一方印章。
印文为陈剑臣所要求的顽石留仙四个古体字,而上方主体,却被婴宁巧夺天工、鬼斧神工地雕成了一尊精致的塑像。
为一只小狐狸模样,乖巧地坐着,十分传神。
陈剑臣要用印章的时候,手指捏拿上去,恰好按摩住狐狸雕像的小脑袋上,宛如一次亲切地抚摸呢,而一条活泼的尾巴,长长的拖下来,一个盘旋,几乎延伸到最底部去。
顽石材质坚硬无比,普通的雕刀刻刀根本无法入手,刺上去,犹如刺到钢铁,割划几下,那刀刃便卷掉,变成废铁了。
因此,为了雕刻出这一尊很有风格的印章,婴宁必须另想办法,法力加持不可避免,这才能一点点地雕刻出来了,摆到了陈剑臣的面前。
对于她的心思,陈剑臣自是明了,又是感动,又是温馨。
有了顽石,自不需灯笼了,当即吹灭了事。
独居鬼宅,不怕有人窥视。
这时候婴宁忽然道:公子,那你就自己留在这里等待了,婴宁先出去。
她为妖身,固然能在凡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气息,但在鬼魅面前恐怕就不行了。
不同于陈剑臣,自从立言大成,半只脚跨入立功境界,对于正气的掌控已非常老道,收放自如了。
收的时候深沉若海,能隐藏得极好。
也好,那你自己小心点。
婴宁会注意的。
嘻嘻,倒是公子可要多加防备哦,可不能被漂亮的女鬼勾了魂去。
这话带有强烈的戏谑意味,陈剑臣哼哼地顺手拿起一杆笔要去敲她的头。
可婴宁早一溜烟便闪了出去,换地方继续打坐修炼了。
陈剑臣会心一笑,自顾捧出一卷书来,就像那些勤奋读书的书生一样,夜读不倦,静静等待那女鬼上门来。
第二百五十章 小谢……听着风雨,读着文章,不觉陶然。
许久之后,陈剑臣仿佛倦了,便掩卷趴伏在桌子上睡觉——房中光线乍然一暗,就在桌子的另一头,瞬间出现了一名少女。
不过二八年华的模样,一身白衣胜雪,头上黑发长长的垂落,在发尾处用一根素色的绸带束缚住,绑成一个蓬松的马尾。
她的相貌说不上极美,但一双眼睛出奇的黑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能亮进人的心里面去。
少女突兀地出现,一声不出的,静静地坐在桌子边上,一手托腮,很好奇地打量着光华湛然的顽石。
看着看着,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地伸出手去触摸,但刚接触到,立刻就飞快地缩手回去,倒怕被灼伤了似的。
陈剑臣瞥眼偷看,觉得有趣——这女鬼,可没有半点阴森可怖的气息,看上去,宛如偷摸进来的一个邻家少女。
当下他也不做声,且看她还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女鬼很快就站立起来,小脑袋探过,一直靠到陈剑臣面前,手指一扬,多了一根白色的鸭毛,鬼鬼祟祟地要用这鸭毛去撩陈剑臣的鼻孔。
就在这时,陈剑臣倏尔睁开双眼,和她大眼看小眼的,状甚滑稽。
咦!有些惊讶的声音,女鬼赶紧仰头躲开,吃惊地道:你没有睡着?陈剑臣呵呵一笑:如果睡着了,岂不就被你作弄成功了?女鬼嘻嘻一笑:刚赶跑个道士,又来了个胆大的书生,你看得什么书,借我看看吧。
嘴里说着个借字,手上动作却不慢,嗖的,一下子就从陈剑臣手里将书卷夺了去。
身子毫无重量的一飘,下一刻,已飘到屋梁上,翻开书看起来。
嗯,《梦溪夜谈》?这里面都写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看不懂。
她刚开始入门读《千字文》之类的启蒙书籍,自是看不懂陈剑臣的书。
陈剑臣仰着头道:既然看不懂,就还给我吧。
女鬼嘿嘿笑道:还给你可以,但你要送一样东西补偿。
陈剑臣哑然失笑,打趣道:你要什么?我要你桌子上的这块石头。
陈剑臣道:你能拿去的话,便给你了。
真得?可不许反悔!绝不反悔。
女鬼面现欣喜之色,身子轻盈地飘落到书桌上,伸手便要去拿顽石。
不料入手处极为沉重,沉甸甸的,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拿。
——她为阴魂状态,拿捏实物本就不易,先天性便有许多不足。
不过就算顽石重于百斤,也难不倒她。
于是双手放上去,开始运劲,果然就顺利把顽石提起来。
喜滋滋的,倒过来看,要看底部刻画着什么。
嗡!只见石底下刻画着四个甚为古怪的字符,笔画圆通横贯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整体。
但此时,那些笔画突然像活过来一般,一笔笔,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光芒似剑,虽然凝而不发,但对于女鬼而言,足以造成一股莫大的震慑威胁。
她啊的惊叫一声,双手一松,身体则快速地往后面躲着。
顽石重新落回桌子上,稳稳的。
你……这是……女鬼被吓得不轻,好像见了猫的老鼠,远远躲在墙角去了。
陈剑臣一只手搭上顽石,轻轻地把玩着,道:你,叫什么名字?女鬼搔着头,想了想:我叫小谢。
这名字很简短,不过起码有个名讳了。
原来是小谢,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是……小谢猛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陈剑臣眨眨眼睛:因为我问了你,为了表示礼貌,你就得回答呀。
小谢歪着头,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便道:长风山呆不下去了,我就只得来到这里了。
这也行?陈剑臣暗暗一吐舌头,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拐骗无知少女的怪蜀黍呢。
呃,准确地说,是拐骗无知小女鬼的怪蜀黍。
长风山是什么地方?本来长风山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可现在已经被一位山神霸占了,那山神来自阴司,阴司是很可怕的地方呢。
为了不被抓,我只得赶紧逃了出来。
本着礼貌的大原则,这小谢真是有问必答,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其实有些事情无需问得太仔细,陈剑臣也能猜测出个大概,这小谢不外乎是一个孤魂野鬼,因为机缘逃开了阴司的搜捕,没有进入轮回去——现在阴司的管理各项不给力,遁逃掉的阴魂不在少数。
这些阴魂,宁愿冒着随时会魂飞魄散的危险,却也不愿意被阴司奴役。
——自从知道阴司的本质后,陈剑臣自是明白阴魂堕入轮回的凄苦。
这基本就颠覆了前一世对于阴司的定位认识。
在另一个位面,阴司可是被视作惩恶扬善规则的执行者,不过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那不过是古往今来无数百姓一腔热情的寄托愿望罢了。
这小谢也算福泽深厚,不但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修炼有成,凝聚出一颗金丹,在鬼修中,亦算入门了。
而为了进一步获取正统修炼的法门,她就必须要读书识字。
无它,皆因天下道法,记载的载体基本都是用文字书写的,不识字,就算开窍了又有什么用?这就是很多妖魔鬼怪都想方设法地学习人类文化的主因。
光凭着本能行事,吃人心喝人血的,终究是旁门外道,入不得流。
小谢逃下长风山,一路流浪,最后到了李府上,看中这一间被废弃的幽静院子,便起心留下来,当做了自己的书房。
至于搞得李府家犬不宁的,她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自己没有害人之心,那便算与人为善了。
了解到来龙去脉,陈剑臣不由一阵沉吟。
小谢盯着他:公子,你也是要来收我的吗?难道你不是书生,而是乔装假扮的?她可不曾听说读书人也能降妖除魔,专业不对口嘛。
陈剑臣:不错,我确实是要来收你的。
小谢面容一变,身子飘荡而起,就要往窗外飘走——刚才被顽石底部的字符一冲,魂神大震,怯意暗生,知道陈剑臣绝非先前的道士,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对付得了的,唯有逃走。
呼!窗外猛地抖落一张黄色符咒,准确无比地就贴在她额头上。
小谢顿时像中了定身法,木头人般杵在那儿,只得两个大眼睛还能活动,惊慌地流转不停。
随即一道强大的气息出现,看得仔细些,竟是一个清秀俊俏得过分的书童从窗外迈进。
鬼修天生触感灵敏,小谢第一时间便分辨出对方的女儿身,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妖身。
这是怎么回事?定住了小谢,婴宁施施然走进来:公子。
陈剑臣微笑道:下面就看你的了。
婴宁道:婴宁会和这位小谢姐姐好好谈一谈的。
她在外面,自也是听到了小谢的讲述,在身世之上,油然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好,就交给你了。
陈剑臣起身,居然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显然不想做旁听者,一切事宜都交给婴宁来处理。
这一些,都是先前就布置妥当了的。
外面风雨不休,淅淅沥沥的,打在屋顶上,打在树叶上,诸种零碎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复杂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院门那边猛地又亮起一盏火光来,正往里走。
陈剑臣心一动,猜测可能是那凌风真人又进来了,莫非是李鼎真怕自己在他家中丢了性命,会连累到他,所以才请人进来看一看虚实?不管进来的人会是谁,被他看见顽石可不好。
于是转身,先敲一敲门板,然后道:谈好了没?有人来了。
婴宁很干脆的一声回答:好了。
等陈剑臣返回屋子,里面就只剩下婴宁一个,小谢早不见踪影。
婴宁的手中,正拿着一副卷轴,瞅着挺眼熟的。
稍一细想,恍然大悟:这幅画还是临别时萧寒枫所赠送的,为一幅比较含蓄的春宫图。
图上有仕女形象,不过在穿着上嘛,属于比较开放的打扮,姿态颇为撩人的那种。
伊人便趴坐在一叶扁舟上,回眸含笑,情义脉脉。
图边空白处,有小诗一首:妾家溪口小回塘,茅屋藤扉蛎粉墙;记取榕荫最深处,闲时过来吃槟榔。
蒙受萧寒枫相赠,当初陈剑臣曾打开观看了一回,颇有些印象,眼下一见,顿时想起来了——不会吧,难道选择了这一幅画作为载体?陈剑臣心里嘀咕着,来不及多问,先把桌子上的顽石收起,再点起灯笼,重新拿起书卷在灯下慢慢细看。
很快,房外有脚步声起,敲一敲门,探进来的正是凌风真人,他一脸惊讶之色,正呆呆地望着读书入神的陈剑臣。
陈剑臣这时才偏过头去,疑问:这么晚了,真人还不睡觉?凌风真人吞了口口水:你,你们没有撞到鬼?陈剑臣一脸茫茫然:鬼?哪里有什么鬼,没看见呀……随即神秘一笑……嗯,我想,老官人的家中以后都不会再有什么鬼了。
凌风真人嘴巴张得大大的,倒活脱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第二百五十一章 没完借宿李府,解决闹鬼事件,对于陈剑臣来说,只是顺手为之,整个过程非常简易,毫无疑问,李鼎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否则断不会在第二天准备了一桌丰富的早饭给陈剑臣和婴宁。
饱餐一顿,陈剑臣对着老李拱拱手,算是作别,出门而去了。
他们走了?厅堂之上,李鼎问老管家。
老李回答:走了。
那凌风真人呢?一大早也走了。
李鼎哦了声,撸着胡子,心理满不是滋味:煞费苦心请来的道士高人没办成事,倒让借宿的书生给不声不响地办妥了。
尤其是这书生的出身来历,和他不是一路子的。
此事透着玄乎呀……唉,不管如何,如果真如陈剑臣所言的,家中不再闹鬼,那就求神拜佛,谢天谢地了。
至于其他,哪里能操心得过来?自己都是退下来的人了,什么门户之见都应该淡下来才对。
那凌风真人一大早就请辞,不外乎觉得折了面皮,没脸继续待下去了。
李鼎此时心理甚至隐约产生了些怀疑,这凌风真人是否只是个假高人?昔日可是有小道消息流传,说苏员外的小妾怀孕大不正常,甚至都有野种的捕风捉影的说法呢。
……一晚风雨后,雨过天晴,朝阳喷薄,空气清新,路边的绿树上有不少鸟儿在欣喜地歌唱着。
陈剑臣相携婴宁,步行着离开了渭南镇——他们的两匹马,早就在前几天处理掉了。
根据行程,一路耽搁的时间差不多了,到了今天晚上,便可以乘坐道书,直飞京城去。
飞行,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陈剑臣一直有这方面的愿望,要捕获一只成妖的飞禽类,驯服了当坐骑,自此五湖四海任逍遥。
无奈愿望归愿望,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达成。
当前要快速赶路,仍然需要借助婴宁的道书《昆仑玉清法咒》。
当然,乘坐道书不是无限制的。
首先得在小狐狸法力充沛的大前提下;其次,一般情况之下,大白天不好发动,免得被人不小心瞅见了,那不得闹翻天去;最好还得防备被其他修者看见,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冲突事件。
凡人讲究钱财不可露白,否则便会招惹他人觊觎窥视,心怀不轨;此规则在修者圈子里同样适用。
更何况,婴宁乃妖类出身,直接就能给人开火的最大借口。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此时离开渭南镇已有一大段距离了。
官道两边树木郁郁,很是繁盛的样子,恍若一把把撑开的大雨伞,能给予赶路的人遮阳蔽日,格挡阳光暴晒。
这时候,血檀木书筪背负到了陈剑臣身上。
无它,法宝书筪的三防功能可以让陈剑臣在旅途中倍感受用。
布幔一撑开,挑到头顶上,顿时尘埃不染,风雨不侵了,何其逍遥自在。
比起普通读书人赶路时的境况,不知好过多少倍。
公子,小谢姐姐真是好可怜呢。
婴宁忽然开口道。
陈剑臣问:你和她说了很多话?嗯。
听她说,她还有一个好姐妹叫秋容的,可是已经被那可恶的山神给捉走了。
陈剑臣沉声道:阴司捕捉阴魂,本就是属于它们的本分工作,无可厚非。
婴宁撅起小嘴:但小谢姐姐说那山神到处捕捉游散阴魂,可不是为了阴司,纯属是为了培养私兵。
若是抓到了漂亮的女鬼,就为奴为婢,百般折磨。
关乎阴司的黑暗,陈剑臣自是深有体会,活脱脱已变成一个阳间的翻版,犹如曲子里所唱的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但如此局面形成已久,根本不是一时三刻所能改变得了的。
依陈剑臣目前的能力,更无法去翻地逆天,当那劳什子的救世主。
婴宁又道:小谢姐姐好不容易逃出来,又不能去救人,便只得埋头苦读学习,期盼有朝一日能学到高深道法去找那山神晦气。
嗯,公子,你说我把道法传授些给她,可否?陈剑臣道:这个你自己做主便是了。
可是,师傅有言,说道法不可轻传呢。
陈剑臣道:确实不可轻传。
如果小谢品行不错,掌握道法后不会去为非作歹,倒可以有商量,然而此事还需要仔细考察一番,方可下决定。
婴宁听着连连点头,很是认同:那我就按照公子所说的去做吧……哼哼,不过听着小谢姐姐的讲述,婴宁都想去将那山神痛打一顿了。
陈剑臣哑然失笑:对方有那么可恶吗?当然啦,就像个恶霸一样,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对了,它还给自己起了个很威风的名头,叫什么黑山老妖……婴宁一个劲地说着,突然看见公子流露出一种极为奇怪的神情,站在路中一动不动的了。
公子,你怎么啦?连声呼唤。
陈剑臣这才霍然醒觉,苦笑道:没什么,走神了。
婴宁好奇地看了他两眼,想不到为何公子会突然间走神,不过这问题无关紧要,就没有多问。
陈剑臣此时的心却有些乱:自黑山老妖四个字从婴宁嘴里蹦出来,他徒然发现有些事情不过在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最后竟出乎意料地又圆回来了,充满了一种荒诞主义的意味。
看来,事情还没有完呀!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刹那间念头纷沓,被勾起了许多本以为不会再翻动的记忆。
咦!这时候蓦然又轮到婴宁有些走神了。
怎么啦?婴宁忽而降低声音,细细地道:公子,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
陈剑臣当然不会马上痕迹毕露地回头张望,眉头一皱:是什么人?我想,应该是那个凌风真人。
就他一个?对于凌风真人跟踪而来的原因目的,陈剑臣能猜测几分。
就他一个。
婴宁回答得很肯定:但他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做甚?刚才若不是靠得近些了,几乎发现不了。
陈剑臣吐一口气,一字字道: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乌鸦身后跟着一个尾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能让人开心的事情。
凌风真人跟踪过来,用意不明,但想必有所企图。
陈剑臣略一沉吟,抬头看看,四下人迹罕见,正是一段偏僻幽静之处,故意大声道:婴宁,公子走累了,暂且休息一会吧。
婴宁很配合地点头应是。
当下两者在路边选了一块林荫地,随意地坐下。
这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没有丝毫起身赶路的意思。
果不其然,路头转出凌风真人的身影,大踏步走过来。
两边相见,凌风真人目露精光地紧紧打量着陈剑臣。
陈剑臣佯作不知,起身拱手道:原来是道长,不知道长要往何处?凌风真人道:陈公子,咱们开天窗说亮话,昨晚在老官人府邸上,你真的没有遇见那女鬼?陈剑臣摇摇头:不曾见着……实话说了吧,我本来就不信闹鬼之说。
凌风真人冷哼一声:公子莫要拿‘子不语乱力怪神’那一套来唬弄贫道,圣人还曾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之言呢。
——不语、敬而远之等言论,从另一个方面上讲,无异于掩耳盗铃。
陈剑臣却不在这方面与他过多纠缠,一摊手:事实如此。
反正不承认小谢已跟随了自己,藏身于春宫图中便是了。
凌风真人目灼灼,似乎要看看陈剑臣到底有没有撒谎,可惜令他失望了,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他心中不免有几分烦躁,忽道:陈公子,请借你书筪一观。
说着,把注意力放到了血檀木书筪之上,他总觉得这口貌似灰旧的书筪有些古怪。
陈剑臣道:道长这是强人所难了。
——凌风真人为修者,但应该是一个初窥门径的修者,否则他肯定能觉察到血檀木书筪为一件法宝,甚至能直接洞察婴宁的妖身身份。
两样都办不到,足以证明他的修为甚浅。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确不咋样,能被小谢戏弄得转转团而毫无办法。
见陈剑臣拒绝得干脆利索,凌风真人面目一冷:贫道只求拿来一观,看完便还你了。
陈剑臣笑道:道长这是什么道理,你既非官府中人,我又非嫌犯疑犯,为何一定要将书筪与你检查?这书筪虽然不值几个钱,但陪伴小生已久,等闲却不肯给人把捏。
凌风真人顿时词穷,心知肚明要想用口舌来折服陈剑臣实在很难,当机立断,从口水道理转变成拳头道理,身形一闪,绕过陈剑臣,左手五指张开,犹如一把蒲扇般大小,径直要抓血檀木书筪来检查一下。
这一抓,虎虎生风,显示出他不赖的功夫底蕴。
不过这种功夫底蕴更偏向于武功范畴,道法上的造诣不见几何。
嗤!快速无比的一爪居然抓了个空,转瞬之间,书筪已被那清秀书童拎开,并很迅速地背负到了身后。
凌风真人圆睁双目,喝道:你们果然有古怪。
既然都出手了,不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如何肯甘心?唰唰唰!身如幻影,两只大手运转如风,招招的主要目的都是要夺过来血檀木书筪,看个仔细明白。
他心中已有几分肯定,这书筪不简单。
婴宁嘻嘻笑道:道长捉鬼不成,难道要改行做强盗了?凌风真人数招落空,心中惊怒交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剑臣在一边听得无语:彼此原本不过是萍水相逢,自此一别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了,我们是什么人,又与你何干?道长,你端是蛮横不讲理,咄咄逼人,莫非真以为我们好欺负吗?凌风真人手头上占不到便宜道理,还不肯死心,大吼一声,嗤的,反手从背负的木匣子中抽出桃木剑。
剑尖一转,排出三张道符,成品字形。
婴宁秀眉一蹙,抢先一步出手,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凌空画出一个法咒,结结实实地打在凌风真人胸口处。
这是道法?凌风真人昏迷前掠过一个迷惑茫然的念头:对方,竟是比自己要高明得多的修者……打晕了凌风真人,婴宁嘴一撇,对陈剑臣投以询问的目光。
陈剑臣叹道:把他放到路边去吧。
这一场冲突端是有些莫名其妙,或者说凌风真人想要个答案,只可惜他找错人了。
婴宁将凌风真人拖到一棵大树后面躺好,走出来,与公子一道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凌风真人才悠悠然醒来,胸口中招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这一次真是撞到铁板了,幸亏之前没有和陈剑臣两人发生激烈冲突,否则一条命能否保住都很成问题。
问题在于,谁知道那书童居然会是修者呢?看她年纪稚嫩得一塌糊涂的,一身修为竟高深莫测,莫非驻颜有术?想到这,他浑身打个冷战:昔日离开山门时,他知道红尘中修者凤毛麟角,极为罕见,心想凭着自己一身修为,闯荡出一番事业那不是易如反掌之事?近年的发展也已证明了他的论断,短短时间内便在傲来峰创立下明阳观道场,香火鼎盛。
凌风真人已有一个长远计划,准备明天就大开山门,成派立教,广收门徒了。
今天的遭遇,无疑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现在还是晕乎的。
抬头望望天色,竟然已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看来自己晕迷大半天了,真是晦气,他往地上吐口唾沫,稍稍舒展一下手脚,站起来,要回明阳观去。
呱!蓦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聒噪,举首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鸦栖立在树枝上。
怪不得如此倒霉了,却是有乌鸦当头。
凌风真人没来由火冒三丈,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手指一弹,要将乌鸦击杀。
嗤!尖锐的破空声,小石头如强弩劲箭,速度无与伦比,莫说一只小小的乌鸦,在这个距离内,就算是苍劲的老鹰都无法闪避开。
咦!但就是凌风真人眼睁睁的注视下,枝头上的乌鸦凭空消失——呱,第二声聒噪响起,近在咫尺耳边。
他悚然扭头一看,就看见那乌鸦就站立在自己的左边肩膀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哧!乌鸦双瞳骤然激发出两道红芒,凌风真人心神大震,扑通一下,倒地不起。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囚车呱呱呱!黄昏,暮色四合,抬头就见到一群乌鸦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一朵移动速度极快的乌云,一路朝北方飞去。
婴宁忽道:公子,这些乌鸦,似乎有些奇怪。
距离太远的缘故,陈剑臣自是什么都没感觉到,问:哪里奇怪了?婴宁也有些不确定,摇摇头:不知道,只是刚才看着,有些心悸的萌动。
她修炼出了一颗金丹,道心颇为稳固,对于不同寻常的存在有独特的触感。
简单地说,第六感出来了。
虽然比不上那些占卜演算的专业修者,但也算是不错的一项本能功用了。
陈剑臣的手轻轻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
突地婴宁神色异动,反手从血檀木书筪中一捏,便拿出了那一幅《吃槟榔春宫图》,道:小谢姐姐有话说。
展开画像,见到那趴坐在扁舟上,衣裳半解,香肩披露的肖像人物,本来固然描绘得十分传神——传神毕竟只是传神,不是真人,活人。
然而突然之间,画像上发生一种奇异的变化,那本来眉目含情的媚意女子徒然变得神色端庄起来,身子还会动,居然直直的坐起。
这般变化,好像整幅画一下子就活了过来一般,而那画中的女子宛然成仙,随时都会从画上走下来。
画中仙。
陈剑臣顿时想起这么一个典故故事。
女子整幅姿态气质,截然一变,就连身上的衣衫都披好了,再无丝毫春光、乍泄。
随即她檀口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说话。
陈剑臣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反观婴宁却听得很入神的样子——现在还不算晚上,阳气尚盛,小谢却不能随便现身出来,以免受到侵蚀伤害。
一会之后,独特的交谈完毕,婴宁重新把画卷起,放回书筪中。
婴宁,小谢说了什么?婴宁神色郑重:公子,我们可能有麻烦了。
陈剑臣眉头一皱:此话怎讲?小谢姐姐说,那些乌鸦,有个名堂,叫做勾魂鸦,乃是那个臭名远扬的黑山老妖用独特法门炼化出来的……听到事情涉及那神秘莫测的黑山老妖,陈剑臣顿时打醒十二分精神。
黑山老妖炼化出勾魂鸦,然后派遣它们出去,捕捉阴魂,以及一些法力比较浅薄的修者,将对方的魂魄勾掉,再役使回黑山总坛,供老妖处置,或直接吃掉,或秘制成傀儡奴仆等……陈剑臣眉毛一扬:这么说,那黑山老妖有特殊的修炼法门,乃至于可以直接吞噬阴魂,以壮大修为?婴宁点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陈剑臣陷入沉思——黑山老妖既为黑山山神,当然隶属于阴司管辖,只不过那黑山,乃是一座位于江州和浙州交界处的一座大山,严格地说,归属江州阴司部下。
如此说起来,汪城隍肯定是知情的,必要之时,或者可以找他问一问境况。
——自从联手做掉武判官,汪城隍已被归纳进了自家阵营中,身份立场大不相同,问他话,他绝对不敢有所隐瞒的。
婴宁又道:小谢姐姐还说,她的好姐妹,一名叫做‘秋容’的女鬼,便是被勾魂鸦捉走了的,被关押在黑山中,黑山老妖说要将她收为鬼妾。
人有妻子,有妾侍,那鬼类同样会有。
只是鬼物没有实体,先天缺乏阳气,自不能生儿育女之类的。
所谓鬼妾,和奴隶差不多,经常要饱受主人摧残折磨,生不如死,做鬼都不能安生。
陈剑臣问:小谢可是求你出手救那秋容出来?婴宁嗯了声:但我刚才没有答应。
眼眸楚楚的看着陈剑臣。
陈剑臣微笑道:婴宁,你怎么看?此山神无恶不作,为非作歹,为霸一方,按理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为地方剪除一霸;只是它即为阴司中的存在,却又不好办呢。
她可不希望公子卷入危险的漩涡之中。
陈剑臣道:这个我会有分寸的。
当下把和汪城隍之间的一些瓜葛说了出来。
婴宁听完,欢呼雀跃:公子,这么说你和汪城隍是好朋友啦,要不你直接去和他说说,他既为城隍,掌管阴司一州事务,那黑山老妖也是他的手下,便能轻易治其罪了。
陈剑臣道:我也是这么一个意思。
有汪城隍出面压制治理黑山老妖,当为最理想的处理方式,又不用自己出手,简直毫无破绽。
不过,事情真会那么简单?念头一转,又掠上另一层担忧。
……先不管这一层,晚上见到汪城隍来再说。
粼粼粼!就在此时,从官道的另一条岔道上传来一阵马车轱辘压辗路面的声音,汇集成一大片,光凭耳朵听,已能听出起码是几十辆车的车队伍。
再往前面走一小段,眼前豁然开朗,车队的面目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底,一辆接着一辆,蜿蜒成一条长蛇阵,看上去,不知多少辆车子首尾相继而来,看他们行驶的方向,也是北上京城的。
一辆接一辆的车子,既不是载客的马车,也不是拉货的货车,而是一辆辆的囚车!数以百计的囚车,浩浩荡荡,看上去,令人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
这些囚车,规格统一,都是单马力,后面拉着三个囚笼,每个囚笼内都关押着一名身穿白色囚衣的囚犯,个个都是披锁带枷的,披头散发,血迹随处可见,明显都经过不轻的刑罚。
一辆囚车上有三名囚犯,那么这么一大队伍,就有三百以上的数目。
陈剑臣不禁倒吸口冷气: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全部都沦为阶下囚了?又或者,这附近哪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乃至于一下子出现这么多要押赴北上的囚犯?要知道,一般犯人,都是就地处理的。
再看押解的官兵,其中竟有十余骑黑衫卫的存在,骑着高头骏马,手指长长的皮鞭子,见到有不顺眼的囚犯,当即皮鞭落下……庞大的囚车队伍转上来,官道上本来稀疏的过往行人赶紧躲到路边上去,甚至都不敢抬头观看,与此同时,也不敢再举步行走,一副大气不敢喘的谨慎模样,生怕如果自己迈步走动了,就会被官兵认定为心虚逃窜什么的,到那时候,可就惨了。
陈剑臣和婴宁,也让到了一边。
你,抬起头来!突然间,一声暴喝,两名黑衫卫纵马来到陈剑臣面前,颐指气使地喝道。
陈剑臣刚一抬头,便与四道犹如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相触。
哗啦啦!其中一名黑衫卫从怀中掏出一大叠厚厚的画像,另一名黑衫卫开口问道:你这书生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速速从实道来!陈剑臣忍着气,道:在下陈剑臣,乃是从江州明华书院前往京城国子监报读的生员。
那黑衫卫明显一愣,语气有所平缓:可有路引文书?陈剑臣从书筪中拿出路引文书,黑衫卫检查完毕交完给他,一抱拳道:职责在身,叨扰了。
顿一顿,又对身边的同伴道:老吴,不用翻像了,走吧。
那老吴有些沮丧地把那一大叠画像重新揣回怀中,嘟囔道:可惜了一百贯赏钱……囚车队伍庞大,车轮粼粼,约莫一个多时辰才慢慢远去,天色已暗,解压的官兵便点起了火把,他们仿佛要赶夜路。
等车队走远,肃立在路边的行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赶紧要各回各家。
陈剑臣忽然一把拉住一位老伯,问:这位老伯,小生想问你一声,那些囚犯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呀?汪洋大盗?劫匪恶人?那老伯衣装朴素,满额头皱纹,打量了陈剑臣一眼,道:他们和公子一样,都是读书人,听说里面还有好几个文章诗词大家呢,可不是因为犯了那河蟹法吗……说到此处,他猛地像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东西,犹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掉头就跑了,好像身后有只猛鬼追他一样。
读书人,文字法?虽然老伯透露出来的讯息极其单薄有限,但陈剑臣豁然开朗,已然猜到了个大概——《文字法》自颁布以来,短短时间,已在各处州府掀起了许多文字狱,不少读书人锒铛入狱,乃至于被活活打死,坊间有言道:河蟹法规,笔笔血泪。
其中明华书院的刘老夫子便惨遭毒手,当时陈剑臣激愤难当,一举立言成功。
但以前亲眼所目睹种种,都没有眼下百余辆囚车浩浩荡荡地出现在眼前,更加具备冲击力。
婴宁不大明白地问:公子,为什么现在到处都在抓读书人?不都说万物为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吗?陈剑臣摇头苦笑:因为皇上不喜欢听到一些话,不喜欢看到一些字。
婴宁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这么简单?陈剑臣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哼,就因为说话写字的问题,而胡乱随便定人的罪,这个皇帝,肯定不是个好皇帝。
小狐狸气呼呼的,至于其中的忤逆之言,她才不在乎呢。
陈剑臣也不可能会在乎,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还是先找个安稳的地方过夜,找汪城隍了解情况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实情夜幕终于完全的掩盖上来了,寥落几颗星辰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夜风吹拂,将炎热的气息吹淡了些,使人感到一丝难得的凉意。
篝火点起,映照出破落土地庙的全貌,正中那一尊缺胳膊少腿的土地公公雕像,看起来愁眉苦脸的样子,加上体表各处满布的、随处可见的蜘蛛网,更显得寒碜不已。
婴宁略显法力,将庙中打扫了一遍,从血檀木书筪中取出了一副搭配完整的桌子椅子,以及文房四宝等。
只转瞬功夫,敝破的土地庙便成为了一间颇有书卷气息的书房。
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写字了。
在天统王朝,每逢秋试大考前夕,总会有许多在夜间挑读的书生,他们大都出身贫寒,为了避开喧嚣吵闹,或者没有足够的盘缠住旅店,便只得在荒山野岭处讲究住下,甚至油灯都点不起,唯有借着星月的光芒用功苦读。
夜半深山有书声!到那时候,书声琅琅,山林自有人气喷薄。
有些读书人干脆离群索居,在山上搭建了茅屋做书斋,长期居住下来,一心一意地读圣贤书,以期待他日金榜题名。
可以说,这是一种具备普遍意义的现象。
但陈剑臣有理由相信,随着《文字法》的全面实施,深层次镇压,读书这个行业将大受打击,古言道:人生忧患识字始,祸从口出,罪从笔来,影响之深远难以估量。
他顿时又想起那百余辆、浩浩荡荡的囚车,朝廷大肆缉捕士林人员,难道想来一次釜底抽薪,大清洗?黑衫卫无处不在,处处掀起腥风血雨,波及天下,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大势之下,陈剑臣不禁要重新审核自己之前所确定的目标,他本要通过读书从仕的途径,掌握权柄,从而更好地发挥个人的力量。
然而照目前情况看,这条路步步惊心,所要面临的危险程度大大增加,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不清不白的罪名,身家性命都会丢掉。
想到凶险处,陈剑臣不禁谓然一叹,颇有些郁郁不欢——这可不是他所喜欢的世界!这时候小谢已从画上现身出来了,既好奇又有些畏惧地看着陈剑臣,不敢过分得靠近。
在她看来,感受不到陈剑臣身上有任何法力波动,宛若凡人一个;但是内心深处又有莫名的本能忌惮,好像面对的是一个经过完美伪装的天敌,非常危险。
婴宁又拿出干粮,问道:小谢姐姐,你吃不吃?小谢连忙摇摇头:我为阴魂,不能吃人间烟火。
鬼修却要夺舍有了肉身后,才能如常人般进食。
婴宁哦了声,端去给陈剑臣。
解决了肚子问题,陈剑臣道:婴宁,我要进入阴司了。
婴宁道:公子小心些。
陈剑臣有了阴阳暖玉,要进入阴司地图只需念头一动,即可实现,除了肉身还需要一定的保护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禁忌了,甚为便利。
下一刻,陈剑臣现身的世界霍然一变,环观四周,都是大片荒芜的野外环境,静寂无声,昏昏然,又不是那种看不见路的漆黑。
只到处都弥漫着古怪的雾气,朦朦胧胧的。
其中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延伸,通向远方。
陈剑臣正站在路中,伸手拿起阴阳暖玉,轻轻一个点拨,居然从中拿出一盏灯笼来,白皮红烛的灯笼,表面写着两个漆黑的大字:冥府!手一松,灯笼轻飘飘的就直直飞到上空去,渐渐只能见到一点红光。
这是陈剑臣和汪城隍约定的信号。
信号一现,汪城隍将会奔赴赶来与陈剑臣汇合——当然,这个地理位置应该要在江州境内,出了境界,汪城隍就难以越界做事了。
阴司等级规矩森然,可不是能随便乱跑的。
时至今日,对于阴司地图,陈剑臣已经有了全貌性的了解,知道阴司世界划分,一一和阳间对应,其中的京城对应处,便是核心的枉死城。
十殿阎罗都居住在此城中,闭关修炼,极少出来。
出来管理的,为各路判官。
阴司地图不知广袤几何,亦分布有山川河流,隐藏着不少奥妙。
并且,在这里面还会存在一些不服从阴司管理的鬼王级别存在,占山为王什么的,一如阳间的贼寇。
陈剑臣席地而坐,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得得得,奇特急促的马蹄声,汪城隍骑着一匹极为雄壮的阴马,奔驰而至。
他没有带仆从,穿着便服,自是不想惊动第三者。
呵呵,老汪来得好快!自从那事,陈剑臣对他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
汪城隍连忙抱拳施礼:见过公子。
双方的关系一改此前,汪城隍隐隐有了追随陈剑臣的意思,自当尊敬有加,该放下的身段,统统都得放下。
其实他搞到如今的处境,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甘居陈剑臣麾下,很大的原因就是怕被陈剑臣一举灭杀了。
公子发信号,叫我来可有什么事吩咐?陈剑臣笑了笑:那武判官现在如何了?所谓的武判官,自是经过狸猫换太子的武判官。
汪城隍回答:重塑练习得不错,相信再过得一个月时间,就能做到天衣无缝了。
心里纳闷,陈剑臣没道理单单是为了问这一件事就发信号的。
要知道双方早约定,每过五天时间,汪城隍就会主动朝陈剑臣汇报情况的,根本无需特别过问。
陈剑臣点头赞许道:那就好。
心鬼宅妖是他专门埋在阴司的一粒种子,利用得好的话,以后或有大用。
顿一顿,又道:其实我叫你来,另有一件事情相询。
公子但请开口。
当下陈剑臣将黑山老妖的事情原原本本道出。
不料汪城隍听完,一张脸竟变成了苦瓜脸:公子,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那黑山山神,原是笔架山山神侯青。
陈剑臣愕然:他是侯青?昔日带着席方平大闹笔架山,将山神侯青赶跑,后来又到城隍庙问汪城隍告状要人。
那时候被汪城隍直接一句话堵死了,说已把侯青调走,敢情是调到黑山来了。
端是山不转水转。
陈剑臣面色一沉:既然如此,老汪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呢?表示之意,自是让他出手,直接将对方镇压掉。
汪城隍神情更苦:不敢欺瞒公子,现在的侯青跟以前的侯青不一样了,在下已拿他没办法,唉,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呀!陈剑臣疑云大起:到底是怎么回事?汪城隍干咳一声,整理好思路,慢慢讲述出来:原来那侯青,自从屈辱地从笔架山逃跑,请求汪城隍庇护。
那时候汪城隍直接将他调到黑山这边当山神,也算远离江州城府了。
不曾想到这侯青居然有大际遇,实力在短短时间内轰然膨胀起来,有传言说他竟然凝练出了元婴;还有更离谱的。
说他连法相都具备了——反正变得很厉害就是了。
自身实力突飞猛涨,侯青飞扬跋扈的本性显露无遗,占山为王,大肆纠集阴魂,自练阴兵,拥兵自重,闯荡出了一个黑山老妖的名头,响当当的,在阴司江州这一带,连同比邻的两三个州府,都算是一张响亮的霸道招牌。
久而久之,江州阴司中黑山老妖的字号影响力甚至直接盖过了汪城隍。
对此,汪城隍也是束手无策,处境风雨飘零——管辖地冒出了如此鬼雄存在,如果无法及时采取有效的措施压制住,他这个城隍位置,到了换届之时,十有八九都会被对方取而代之的。
汪城隍当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孤诣才获得的位置被人夺了去,一直以来都在想办法补救,头疼得很。
于是便想做出一些杰出的成绩来,以在三年一届的考城隍中获得好评,为此他要选陈剑臣为人徒,要从释家手中重夺香火——无奈后面的发展峰回路转,陈剑臣成长的速度太快,正气修为达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已完全脱离了汪城隍的控制掌握范围,乃至于事到临头,他不得不出手拿下武判官,也等于叛离了阴司。
一连串猝不及防的事件发生,汪城隍暂时哪里还顾得上理会侯青这个黑山老妖?只是眼下陈剑臣问起,他才把实情坦白相告。
事情,果然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
陈剑臣沉吟片刻,问道:阴司方面没有路子?汪城隍叹道:阴司最核心的规则便是实力为尊,又极为护短,侯青所作所为固然出格,但就算禀告上司,他也不会受到实质性的问责的……说也奇怪,他的实力怎么可能突破得这么快,简直岂有此理。
侯青为笔架山山神时,修为普通,根本不敢和陈剑臣正面交锋便脚底抹油跑了。
时过境迁,如今却高高地超越了自己,汪城隍难免悻悻然。
陈剑臣却想到侯青和树妖之间的关系,树妖实力强横,作为它的好朋友侯青,落魄之后应该会和树妖保持某些特殊的联系,虽然不甚明确具体情况,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汪城隍眼珠子一转,忽而道:公子,其实解决它也不是没有办法,但需要……话未说完,迎面和陈剑臣冷冷的目光相触,犹如被两道利刃刺到身上来,顿时心一凛,低头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五章 示忠与陈剑臣冷冷的目光相触,汪城隍莫名地一阵心虚,似乎心中那一点小把戏完全被对方洞悉了,无所遁形的感觉非常不好受,简直就像一个少女被剥掉了全身的衣服,不着一缕地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恨不得要在地上找一条缝儿钻进去。
突然之间,他发觉自己对于陈剑臣的定位真应该好好重新审视一番了。
刚才一瞬间,对方给予他的威压,甚至远超过了面对判官之时。
陈剑臣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出手?汪城隍无法捉摸到他的真实意图,一时间竟不敢答话。
老汪,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吧。
汪城隍这才微微嘘口气,道:在江州,侯青的势力越来越大,渐成心腹之患,依我看来,不除不行。
如果日后被侯青成为了江州城隍,的确会带来许多不确定因素,对于陈剑臣同样形成不小的威胁。
陈剑臣神色如水,不动波澜,随着《三立真章》修为的精进,他的养气功夫越来越好,心境不同凡响,早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了:侯青短短时间内修为突飞猛进,有违常理,你就没有调查过?汪城隍苦笑道:侯青把那黑山经营得像个铁桶一样,不好打探消息……况且,近期不是发生了许多事故吗?根本无法全神贯注去对付他。
陈剑臣道:那现在呢?汪城隍睁大了眼睛,他可不是笨人,很快就明白了个中意味:公子是想让我做先锋前哨,打探搜集情报?陈剑臣点点头:不错。
他可不愿两眼一睁黑地杀上黑山去:你既为城隍,师出有名,侯青就算再强横霸道,也不会轻易与你撕破脸皮,正好下手办事。
另外,你以前不是和他颇有些交情嘛。
言下之意,对于以前其包庇侯青的行为有些不满。
汪城隍唯有假装不知,只得在心里腹诽不已。
无奈一时境况一时天气,眼下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从权。
他和陈剑臣目前的关系颇有些奇怪,既非朋友,又非盟友,说是上司下属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好生令人郁闷。
想他堂堂阴司城隍,封疆大吏,一向都是一方独大的主儿,如今沦落至斯,不免感到唏嘘感怀。
陈剑臣瞥了他一眼,话题一转,淡然道:老汪,对于未来,你有何打算?汪城隍心一跳,一耸肩:能有什么打算?见一步走一步吧。
他固然为老一辈鬼修,经历风浪无数,但出了武判官一事,已浑如死局。
此事万一走漏风声,魂飞魄散是必然的结局。
而从另一方面说,陈剑臣要干掉他亦是易如反掌。
正所谓危若累卵,险过走钢丝。
想到险恶之处,汪城隍一咬牙,忽而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对陈剑臣恭敬一磕头,道:公子,公子前程似锦,从此以后,老汪甘愿跟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这就是明白无误的示忠了,把最后一层面皮都扔掉。
立场明确下来,己身处境就能完全脱掉尴尬的外衣。
陈剑臣似笑非笑地道:老汪言重了,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跟随?汪城隍朗声道:就凭公子身怀正气,便足矣。
对于陈剑臣的正气修为,其一知半解。
但毫无疑问正气乃是阴魂天生的克星,只凭这一点,追随陈剑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另外,汪城隍可是记得很清楚,陈剑臣还拥有一支威力极大的如橼大笔,非常神秘。
那支笔,甚至有些像传说中的那支神笔……假如两者真得为一体的话,那么……念及有可能出现的境况,他一颗心激动地怦怦地跳着,兴奋得有些颤抖。
陈剑臣呵呵一笑:既然老汪如斯说话,那我也不再矫情了。
双方之间的关系,本来最合适的便是上下体位,这可比朋友盟友之类的牢固可靠得多了。
有了汪城隍的投靠,再加上瞒天过海的武判官,对于阴司的计划便算正式开启。
嗤!他右手凌空写出了个字,正是一个为字。
字体笔画,蓦然凝形,白晃晃的,倏的,瞬间没入汪城隍的身子里去。
汪城隍心头大惊:公子,这是?陈剑臣一摆手,道:老汪你无需惊惶,这只是一道很简单的《役鬼术》罢了。
《役鬼术》确实比较简单,可通过正气来实施就大不相同了。
汪城隍如何不知道这是陈剑臣施加于己身上的一道禁制?也难怪,毕竟彼此的关系甚为肤浅,为防祸起萧墙,背后挨刀,有些措施是必须要做的,如果陈剑臣无条件的信任自己,那才见了鬼了。
他好不郁闷,暗暗调整气息,要看看陈剑臣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一查之下,惊喜交集。
惊者,却是发现自己魂神泥丸宫处被套上了一口白森森的光环圈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装饰品来着;喜者,被白圈子套住,他的一颗金丹居然出奇的稳固,困扰多年的修为瓶颈问题隐隐有突破的痕迹——难道那正气圈子对自己有益,就像加持了一样?汪城隍大喜过望。
陈剑臣悠然道:老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好之为之。
他半只脚踏进了立功之境,对于正气的驾驭掌握愈发娴熟,再配合《役鬼术》,俨然发挥出了一项特殊的作用来——正气加持!也就是说,正气所化的圈子能有效地控制住目标对象,反过来又能给对方提供额外的修为帮助。
要知道正气至大至刚,恰到好处的话,对于阴柔本质的妖魔鬼怪而言,实在算是极难获得的补品。
当然,正气加持的主要功效,现在陈剑臣尚在摸索研究之中,还不够完善,对于汪城隍,算是头一次使用试验。
汪城隍慨然道:公子但请放心,在下定将肝脑涂地相报。
这一些,便口号式居多了。
他担当城隍多年,世故精深,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分寸把握好得很。
那么,你就抓紧时间去调查吧。
换了以前,把一州城隍收为手下,乃是了不得的事情。
然而现在,陈剑臣却并没有觉得如何如何的。
一切,犹若自然。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夜袭篝火燃烧,与天上的星辰隐隐呼应,从破缺的屋顶空间处,可以感受到星光月光的温和照拂。
婴宁便盘膝坐在火边,打坐着,闭着眼睛,很有规律地呼吸吞吐着——她在打坐练功。
她一向都是勤奋有加,虽然做了陈剑臣的贴身书童,每日都要做许多繁琐的凡尘琐事,但她不曾放下过自己的功课。
每日总会抽出足够的时间,凝神修炼,提高修为。
不过因为没有了卧松洞的灵脉支持,婴宁如今的修为进度甚为缓慢。
毕竟凝聚金丹后,再想突破,达到元婴之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通过大量的时间积累,才能慢慢提升。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放之四海皆为准。
要知道在短短数年时间,婴宁便凝聚出金丹,化出人形,已算是一个奇迹个例。
更为奇特的是,她渡天劫时居然不曾遭遇到多少阻碍,心魔式微不生,一帆风顺,顺利得匪夷所思。
或者,是她的心思太单纯了,单纯如冰,故而心魔不生。
心魔,本就是人的戾念杂念所生,没有了贪念欲望,自然也就产生不出什么强大的心魔来。
小谢在一边看着,明眸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羡慕之意:婴宁的吞吐之法,法度严谨,显然正统,绝非旁门小道,对于妖身而言,这是了不得的一种拥有,殊为难得。
心念之间,对于婴宁和陈剑臣主仆真实身份的猜测,更加好奇。
但她固然心性烂漫,也知道不该问的东西绝不适宜多问。
而陈剑臣的身子就坐在另一边——他的魂神已经离开躯壳,进入了地府。
这同样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情,一般的阳人是很难进入阴司地府世界的,需要阴司的存在牵引,或者在情绪极端的情况下,或有可能。
比如有传言,说哪里哪里人蒙冤不屈,憋着一股气要进入阴司去告状,就会闯进地府去。
然而这般的闯,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再也回不来了,俗称走了魂儿。
这位公子,难道竟是位深藏不露的修者?故而能轻而易举地进入阴司,出入自如?不对,如果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魂神带着肉身,都是可以进去阴司的,缘何会将肉身留在了上面?魂神离体,毕竟属于冒险之举,便如泛舟海上,人离开船只,跳下海里去,如果游得远了,或者被淹了,就再也回不到船上了。
汪城隍赠送阴阳暖玉给陈剑臣,此玉有相通阴阳,来去自如之奇效,但可不能包裹肉身方面,还是存在一定的掣肘限制的。
陈剑臣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正与小谢的注视相触。
出其不意之下,小谢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去,一颗心怦怦地跳着。
刚才一瞬间,陈剑臣的眼神,漠然而锐利,仿佛能一下子洞穿自己的心扉,任何的心思念头都无所遁形。
这个时候,对方哪里还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感觉到公子魂神归位了,婴宁也睁开了眼睛,站起来,微笑道:公子你回来了。
陈剑臣点点头,当下也不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出来。
婴宁听完,颇有感叹,没想到这黑山老妖居然和公子有这么一大篇的前尘恩怨故事:公子,你说它和树妖很有交情,难不成它还会找我们寻仇?兰若寺一战,那时候燕赤侠是主力,可陈剑臣和婴宁都是经历过了的,其中凶险,不言而喻,深有体验。
陈剑臣道:肯定的。
所以,我们不该等它来寻仇,还不如直接杀上去。
他的语气,果断而干脆。
好,公子,我们一起杀上去!有传言说黑山老妖已凝聚法相,姑且不论真假,但这一战既然已下了决定,就不该再有任何的畏惧退缩。
哪怕,这一次,不可能会有燕赤侠出场。
那边小谢鼓起勇气,道:也算我一份力。
陈剑臣瞥她一眼,问:小谢,你且仔细说说和黑山老妖遭遇的情景。
作为受害者,她的陈述将成为一份直观的情报。
小谢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黑山老妖的真面目……但听说,它出行之时,都是坐着一顶黑森森的轿子的。
着轿子,据说还是一件很厉害的法宝呢。
陈剑臣大感头疼,他发觉时至今日,许多关乎黑山老妖的讯息,都是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也更显得对方的神秘。
想以前在笔架山,他同样没有和对方真正照面过,至于丁隐的描述,大都集中在侯青欺强凌弱,横行霸道那方面去,没有多少实质性的东西。
不知敌情,此乃大忌呀!也许,还是要等汪城隍的打探结果,再做决定了……婴宁,明天我们不赶路了。
婴宁问:是否要直接赶到黑山去?陈剑臣笑道:不必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就在附近转悠转悠吧。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只差三天行程的话就能过到浙州了。
其实如果沿着正常的路径走,他们是要经过兰若寺那边的。
可以的话,还能拐进去故地重游一下。
不过,如果不是出了黑山老妖这摊事,陈剑臣却是会坐着婴宁的道书,直接从天上飞过的,自然不会再去兰若寺。
陈剑臣要对付黑山老妖,最高兴的莫过于小谢,虽然他不是为了帮自己而出手,但两者没有太大的分别。
如果陈剑臣真得能打败老妖,好姐妹秋容就能逃脱劫难,重获新生自由了。
呱呱呱!就在这时候,一片聒噪的鸟鸣声在寂静的山间突兀地响起,非常的刺耳。
小谢神情大变,轻轻飘出门口外查看,就见到夜色之下,半空之上,席卷来一片黑影,就像一朵快速移动的乌云,飞到近处,就连月光都被遮掩住了,往地面投下大片的阴影。
勾魂鸦,是勾魂鸦!不下百只的规模,阵容吓人。
小谢失声惊呼,看鸦群蜂拥而至的方向,明显正是他们所处的破落土地庙。
不好,被发现了!第二百五十七章 敌人黑鸦如云,连绵一片,看上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的数目规模,一只只一边飞,一边张开嘴巴,发出呱呱的叫声,方圆数十里的山野都被惊动了,无数的动物似乎感觉到危险来临,从睡梦中惊醒,吓得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窜。
都说乌鸦嘴,听到乌鸦的叫声,人就会倒霉,走背运。
那么在这般夜深人静的时刻,突兀地听到如潮水般的乌鸦叫声,只怕光是听见,就会被诅咒致死。
关乎勾魂鸦的厉害,小谢可是经历过的,此时吓得赶紧退回来,一直退到陈剑臣的身后去。
勾魂鸦乃是黑山老妖侯青用秘法豢养炼制出来的存在,本身没有太大的攻击力,但能勾魂摄魄,人稍稍不小心,便会被勾掉意志,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端是防不胜防,厉害非凡。
而数以百计的鸦群,聚集起来,聚沙成塔,更是能形成一股令人闻虎色变的巨大力量。
群起而攻之,哪怕只是普通的乌鸦,胡乱啄抓,也足够让人感到头疼的,更何况,这是训练有素的勾魂鸦?听到那巨大无匹的噪音,陈剑臣皱起眉毛,心想难道这么快己方就行踪败露,被黑山老妖侦查到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侯青端是神通广大,很有手段。
他反应极快,沉声道:灭火!婴宁随即醒悟过来,张口一吐,卷出一阵清风。
甚为古怪,噗的一下,落在篝火处,猎猎的火焰顿时熄灭。
庙内变得灰暗起来。
陈剑臣面色有些凝重,略一沉吟,从血檀木书筪中取出一剑,正是那引魔剑。
此剑不类寻常,十分厚重,剑身两面烙印着复杂繁多的条纹,剑脊正中,凹下一条小槽,现红色,犹如一条红线,又仿佛是这把剑的血管,虽然细小,但极为分明。
引魔剑为重剑类型,但所谓重剑无锋的说法在它身上找不到明证,两面薄刃芒芒,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寒的锋锐之气。
光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此剑乃是一柄难得的神兵利器,在红尘人间,可是军伍,乃至武林中人渴望以求的兵器。
但它,却是一柄法器,在渡劫者身边祭出此剑,就能将对方的心魔牵引过来,藉此达到李代桃僵的神奇功用。
引魔剑,是皇甫员外送给陈剑臣的,当初问及此剑的来历,老员外说得有些模糊,说此剑是他偶然在深山大泽中所获,至于具体如何就不大清楚了。
他摸索了好多个年头,才发现牵引心魔这一效果。
话说回来,其实这效果实施的大前提有些苛刻,一般情况下,可不会有人傻愣愣地愿意引火烧身,帮人渡劫的。
天劫之下,人若蝼蚁,稍不小心,便会化为灰灰,正是避之不及的存在。
试问这般情况,谁敢轻易地帮人渡劫,分担压力?所以引魔剑在皇甫员外手里久矣,但不曾用过,至于削铁如泥的神兵性质,对于他而言,同样鸡肋得很。
直到后来陈剑臣的出现,正气克制心魔的特性,浑如量身定做似的,引魔剑这才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皇甫员外自是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宝剑相赠了。
只可惜,陈剑臣帮忙渡劫的潜质一直没有发扬光大,一方面这世界修士不多,哪里有那么多天劫可渡;另一方面,他的招牌未曾打出去,就算有人渡劫,也不可能找不到他头上来。
因此,引魔剑一直存放在书筪中,没有多少显露出来的机会——本来呢,在天统王朝,秀才能佩剑,但这个传统在多年以前就断了。
现在的读书人,拿扇子拿鸟笼,也不会再随身带着沉甸甸的剑。
这般大环境之下,陈剑臣如果带着剑招摇过市,反而成为另类,会招惹到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此时重剑在手,陈剑臣却是在想,等会那些乌鸦扑来的时候,可以以此为武器,狠狠地杀个痛快!这么多勾魂鸦,依靠婴宁和小谢,肯定应付不出来。
呱呱呱!铺天盖地的聒噪声越来越近,不用多久,就出现在土地庙的上空,宛如乌云盖顶,本来还能看见的星月光芒全部都消失了。
庙内,晦暗变成漆黑。
再加上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噪音,刺得耳朵都嗡嗡作响,如果持续的时间久了些,简直能让人心浮气躁,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这巨大无匹的声浪,杀伤力惊人。
赶紧封住耳朵!受不了了,陈剑臣当机立断,一把撕下两片布,仓促之间不及多想,用口水濡湿了,变成软软到两团,塞到了耳朵里。
于是,整个世界清静了。
婴宁和小谢照葫芦画瓢,依样照搬——她们虽然修为有成,但还没有练到能够自主封闭五识的地步。
鸦群就在头顶上空,随时都会扑腾下来围攻,大战一触即发。
陈剑臣等三者都摆出了战斗姿态,要迎接鸦群的攻击。
可奇怪的是,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平静如昔,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三者大奇,面面相觑。
还是陈剑臣反应最快,尝试着取下左边耳朵的软布,要听听鸦群的动静。
这一听,竟然发现鸦群已然离去,仿佛越过了半山腰,而到了山顶那边。
难道,对方不是冲着己方来的?陈剑臣很快就有了推测,快步奔出庙门,抬头张望。
果不其然,正见到那鸦群形成的乌云远离自己现身所处的位置,一路朝上,最后聚集在山顶右侧的一大片断崖之上,团团不动,盘旋飞舞,似乎它们要对付的目标,就在断崖下。
由于距离比较远,而且鸦群遮盖了许多范围,所以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这时候婴宁和小谢都走了出来:公子,你说发生了什么事?陈剑臣摸了摸下巴,眼眸有光芒掠过: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上去看看。
数以百计的黑山老妖的爪牙突兀地出现在这一带山岭,肯定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故发生。
有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陈剑臣当然要弄清楚其中的内幕。
走!第二百五十八章 夜叉山势不算陡峭,树木稀稀疏疏的,星月的光芒透视而下,照在那弯曲的羊肠小道之上。
陈剑臣他们上山,自不会靠两条腿,而是由婴宁做了个法术,带着陈剑臣飞快地上去。
至于小谢,她早跑回画中了,却是怕被勾魂鸦发现。
——勾魂鸦对于阴魂存在,感觉异常的敏锐。
一会之后,到了山顶,悄悄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探头往外面看,就见十余丈外便是一处断崖,无数的勾魂鸦盘旋飞舞,呱叫不已。
幸而陈剑臣和婴宁早有防备,都用软布塞住了耳朵,可有效地隔绝过滤掉巨大无匹的噪音杀伤。
为了防止被发现,婴宁同时就地摆出一个小阵法,藉此掩盖起己方的气息波动——昆仑法术,最为擅长的便为阵法咒术。
此时漫天的鸦群飞舞的速度突然加快,很有规律地围绕成一个大圈子,层层叠叠,看上去,宛如一口波浪形成的旋涡状,上宽下尖,从断崖上蔓延下去,至于下面的情况,一时间却无法洞悉。
这些勾魂鸦,到底要在这干什么?陈剑臣好生郁闷,好在地处荒山野岭,百里外不见人家,否则闹起这般动静,不知会让多少人们惊惧失措,逃之夭夭。
猛地鸦群的阵型再度发生变化,旋涡状对中划分开来,变成两半儿,随即慢慢往上升高。
随着高度提升,下面的鸦群状况终于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让人目瞪口呆。
一具棺材!一具黑黝黝的巨大棺材出现在鸦群的中心地带——就见到繁多的勾魂鸦,好像搬运的蚂蚁一样,它们竟用嘴巴,用爪子,用尽了所能用到的一切方法,从断崖下发掘出了这么一具巨大棺材来!这一幕,极具视觉冲击力。
饶是陈剑臣心中早有诸多的心理猜测,准备,这时候还是不禁有些呆住,思维短时间内陷入停滞的状态之中。
无它,只因为活生生在眼皮底下上演的情形,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数以百计的勾魂鸦,成群飞来到这么一座无名荒山之上,只为了在断崖中搬出一具棺材,这闹得是哪一出?那棺材异常的巨大,粗略估计不下三、四百斤,硬是被无数的勾魂鸦搬了起来,飞舞在空中,然后慢慢朝南方飞去。
乌鸦运棺!在此期间,陈剑臣和婴宁都没有做什么,以免打草惊蛇,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鸦群慢慢远去,他们才从岩石后面走出来。
陈剑臣面现沉思之色,喃喃道: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婴宁同样感受到异样:公子,似乎很诡异。
是非常的诡异,嗯,小谢呢,问问她知道些什么不?很快,小谢又从画中现身出来,但对于鸦群运棺的疑团,她一无所知;看来,需要等汪城隍那边的消息了。
经此一事,陈剑臣了无睡意,回到破败的土地庙中,重新燃起篝火,望着火堆怔怔出神。
一夜再无事故发生。
第二天,陈剑臣带着婴宁继续赶路,一路北上。
沿途所见,村庄破落,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已然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地步。
民不聊生,往往就是国将不国的前兆。
整个天统王朝,眼下仿若一个处于危险状态的火药桶,只要出现一根导火线,便会轰然爆炸开来。
这一日,来到江州和浙州的北面交界处,属于那黑山山脉的范畴了。
黑山山脉连绵百里,乃是一处出了名的穷山恶水所在,生活在附近的百姓数量不多,出产也颇为贫瘠。
当初汪城隍掉侯青来这边当山神,其实算是一种变相的贬斥了。
没有足够的百姓基数,就不可能获得足够的香火念力。
熟料其来到此地,居然经营出莫大的势力来,摇身一变,变成了黑山老妖。
陈剑臣北上京城,正常来说,并不需从这边走,另有大道途径。
不过他们绕道过来,自然别有目的。
地形荒芜,人家不见,道路崎岖,放眼看去,都是及膝的野草,晚风吹拂,凄凉冷清,再加上偶然出现的白森森的骨头,简直就是鬼蜮之地。
陈剑臣早查过资料,以前这一带地方固然偏僻冷落,但绝不至此。
眼下这般千里无鸡鸣的惨况,寂静无声,甚至贼寇的踪影都见不到——话说贼寇也要混饭吃呀,谁会选择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山大王?陈剑臣还发现,这一片地方甚至飞禽走兽的踪迹都十分罕见,死寂一片,神似那战乱所导致的废墟。
这个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已发生了某些可怕的变化……陈剑臣谓然一叹,心里亮堂堂的:亡国前的各种现象,就像华丽锦袍上的虱子,一只紧接着一只地蹦跳了出来。
没有地方借宿,只得随便找个有顶盖儿的地方过夜。
寻觅间,最后看见了一座倒塌的建筑物,原来是一座驿站。
这驿站荒废不知多少个年头了,倒塌得只剩下前面半个门面儿。
但它的存在,清楚地证明了此地,以前也会是个有交通,有行旅的地方。
捡拾一堆木柴,烧起了火,吃干粮填饱肚子——到了黑山管辖的地头上,小谢是不敢贸然出现的,还是呆在画里面更加安全。
一弯孤月,洒下清冷的光。
驿站中段野草杂生的地方,露出好几截人骨来,被月光一照,显得白森森的,煞是吓人。
陈剑臣盘膝坐着,心神一动,道:婴宁,汪城隍有信儿。
婴宁道:好的。
陈剑臣闭上双眼,但他并没有利用阴阳暖玉的功能进入此地阴司,而是汪城隍采取了托梦的形式,直接找上门来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出现,汪城隍便大声嚷嚷着,满面愤懑之色。
陈剑臣眉头一皱:老汪,发生了什么事?汪城隍连忙道:公子,我听了你的命令,过来黑山之边借巡察之名了解情况,熟料连那侯青的面都见不着,这厮说要闭关修炼,不见外人。
陈剑臣不悦地道:你可是他上司!上司找下属,下属居然拒而不见,这可不是无礼那么简单了,根本就是恣意妄为,肆无忌惮的蔑视。
汪城隍苦笑道:当时我就发飙了,要发作,不料横地杀出只飞天夜叉来,我见不对路,唯有忍下一肚子气,告辞走掉。
飞天夜叉?陈剑臣好奇地问。
汪城隍叹道:此乃恶鬼,我不能敌,真想不到侯青居然拥有如此得力的手下。
经过他一番解释,陈剑臣终于了解到飞天夜叉的概念:所谓飞天夜叉,并不是阴魂,而是以人的身体为材料,再用特殊方法炼制出来的鬼物,全身漆黑,头若驼峰,背后生有可收缩以及张开的肉翅,能飞天,能遁地。
由于其不是阴魂,甚至敢在大白天出现于人间,它主要以活人血肉为食,和僵尸有一些共同点。
但比起动作迟缓,智慧几等于零的僵尸,飞天夜叉不知胜过多少倍,其力大无穷,本能强大,还能学习到道法呢。
炼制夜叉的法门,向来只存在阴司中,属于阴司一项不外传的法术,就连汪城隍都不知道。
侯青手下有一只飞天夜叉,以供役使,难不成它居然掌握了炼制夜叉的法门?陈剑臣心一动,当即把所看到的鸦群运棺之事说了出来。
听完,汪城隍一跺脚,失声道:如此说来,此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
炼制夜叉,首要的便是找人身原料——这人身,首先不可能是普通人。
普通肉身,不具备成为与材料的条件,根骨血肉都不符合,最合适的,当为修者出身,修为越强,材质度越好;当然,修为越强,越是难找。
其次,炼制之时,其人不能是个死人。
人一死,生计断绝,身体机理便会发生不可逆的衰退,同时丧失了成为材质的条件。
最后,获得理想的肉身后,就会将其封进特制的棺材之内,再运到一处阴煞极重的地方埋藏起来……可以说,炼制一只飞天夜叉出来,殊为不易;而有些不够成功的残次品或有可能成为夜叉,实力要低下一个层次,也不会飞。
陈剑臣所看到的景象,结合汪城隍的说明,便能得出一个结论:侯青掌握到了炼制夜叉的法门,并且正在施行,更有成功的作品出来了,成为得力的手下。
情况,越发变得复杂。
陈剑臣问:老汪,如果你将此事禀告到枉死城去,结果会如何?汪城隍摇头苦笑:阴司官吏个人享有实力自由发展的权力,所以十殿阎罗它们才不会管,最多就是治侯青一个不敬上司的罪过,微乎其微。
到了那时候,惹人笑话的,只能是我自己。
别忘了,考城隍竞争上岗的期限可快又到了。
公子,你可要为我做主呀!汪城隍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陈剑臣了,到此时,他心里越发庆幸上了陈剑臣这么一条船。
他身为鬼修,在阴司摸打滚爬不知多少年,经历无数,可谓老成了精的,生存便是他的底线极限。
陈剑臣道:老汪,你回去后,聚集一切能用到的人马力量,然后等候我的命令。
这便是要开刀的意思了,汪城隍大喜,对于陈剑臣的正气,他已有一种迷信般的敬奉,连忙点头遵命。
第二百五十九章 僵尸汪城隍担任江州城隍一职多年,经营已久,自是培养出了一大批忠心于己的心腹力量,他虽然无法蓄养阴兵,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各色鬼差等数量不少,集结起来,不下千数,拧成一股绳子的话,力量不容小视。
他得到了陈剑臣的准信,知道公子要对付侯青了,心中大喜,这对于他而言,无异于拔除心腹之患,侯青一死,偌大的江州区域内,便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城隍地位。
当下连忙告辞,要回去点起兵马,准备好所有能用上的力量,只等时候一到,马上攻打黑山!本来双方的矛盾,属于阴司的内部矛盾,但眼下既然侯青根本不把汪城隍放在了眼里,距离撕破脸皮而言,不过薄薄一张白纸而已,哪里还需要顾忌那么多?或者,在侯青心目中,他正希望汪城隍动手呢。
开战的话,他便有了正当的反击借口,直接将汪城隍斩于马下,将要到来的考城隍程序,都不需要考了。
一言以蔽之,实力为尊。
……陈剑臣倏尔睁开眼睛。
婴宁有感应般同时从打坐修炼的状态中脱身出来,双眸盈盈,如水的目光倾注在公子的脸庞上。
陈剑臣沉声道:婴宁,你不必如此。
言下之意,却是怕打断干扰到她的修炼进读,并无益处。
婴宁微笑道:没事的。
在小狐狸心目中,修为是她的立身根本,但陈剑臣却是她立身的意义所在,为了公子,可以舍身相报,何况修为上的损失?陈剑臣知道她的脾性,有温馨的暖意在心间弥漫,至于多余的矫情话,却不必多说了,话题转到对于黑山老妖之上。
听完,婴宁道:公子这是要决定动手了?陈剑臣点点头:必须的,江州阴司,乃是我重要的一项计划实施地,不容有失。
如果汪城隍下台,被侯青上位,那么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数。
甚至武判官被掉包之事都会东窗事发,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要知道,以他眼下的形势情况,并不适合和阴司结成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固然能依靠正气,百邪不侵,可诸如莫三娘等亲人却不行。
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才能放开手脚做事。
那要如何下手?婴宁又问。
陈剑臣道:明天便直接进发黑山去。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再躲躲闪闪了,就正面撞击,看谁的本事更大吧。
一宿无话,第二天继续上路前进,渐渐接近黑山山脉的核心地带,周围环境,愈发的荒凉废弃,野草近乎半人高,或人或兽的白骨随处可见,好像一道道的警告,以警告后来的人,表明此处危险。
往远处一看,一座黑森森的高峰拔地而起,那一片深沉的黑色,却不是树木的颜色,而是土壤之色。
——这一座山,通体竟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以至于地表土壤岩石都裸、露出来了,有一种深沉的黑色,令人感觉诧异。
黑山!这就是以凶恶出名的黑山。
陈剑臣站立在一座山坡上,举首张望,良久之后,目光才压下来,转向前面的一大片比较平缓的草坡地。
忽而泼辣辣一阵异响,随即跑出一匹毛色深灰的大狼来。
这狼跑得急,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后面有什么天敌在紧追着它一般,所以必须慌不择路地逃命。
猛然一声唳啸,狂风大作,一头巨大的雕从天而降,一对翅膀张开,居然有丈余宽,威风凛凛。
巨雕现身,探出一爪,直直抠向灰狼的面门。
灰狼吃惊,急速刹住身形,张嘴露出森森獠牙,要去咬巨雕的下腹。
不料巨雕却是虚晃一爪,此时另一只爪迅猛无比地从后面攻来,一把扒住灰狼的屁股。
灰狼吃痛,回首做撕咬状。
这正中巨雕下怀,先前的爪子瞬间寻觅到了破绽,准确无误地落在灰狼的头颅之上,锋利的爪牙深入肌肤里去,鲜血飞溅。
然后根本不容灰狼有丝毫的反抗空间,两只爪子前后一撅,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咔嚓,一下子把狼腰给撅断掉。
腰一断,灰狼脊骨被毁,便只有出得气,没有入得气了,浑身软绵绵的,被巨雕轻轻一提,飞上了天空,化为一个小黑点,转瞬远去。
好厉害的巨雕!意外地看见巨雕捕食的一幕,陈剑臣心情激动。
他倒没有想到,在这了无生气的黑山外围,能见到如此神骏的雕类物种。
这是金羽雕!婴宁失声叫了出来。
她为狐类,老鹰大雕这些,可以说是她的天敌存在。
幸好她已开窍成妖,又结丹化出了人形,如果还是阴神境界,狐狸本体,面对那强悍无匹的金羽雕,只怕也得掉头就逃跑。
陈剑臣问:金羽雕?对,这是一种很罕见的雕类,产于北方,但数量凤毛麟角,极为稀少,在我以前的记忆里,在枫山那边曾经远远见过一只,没想到在黑山这边,还能看到它的踪迹。
这雕天生力气强大,负重力惊人。
有传言道,在江湖中有武林高手,因缘巧合之下,能驯养金羽雕,然后以它为座驾,实现飞天而行的梦想呢。
陈剑臣心一动,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非常深刻的名字:神雕侠侣!呵呵,倒是我想得远了……他随即一笑,挥去那些杂乱的念头,不过驯服一只飞禽类妖怪,用以代步,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愿望。
但刚才出现的金羽雕,显然不会是什么妖物。
小插曲很快就成为过去。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红霞半天,显得肃穆庄重。
就在路的右侧,居然看到了一村人家,有十余户的规模,清一色的土墙青瓦,典型的乡村风格。
而屋顶上竖立的烟囱,此时正炊烟袅袅,显示出一派安宁的气息来。
这一路来,陈剑臣也曾遇见过一些村庄人家,但大部分都是破破旧旧的,景象败落,住着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神情僵硬呆滞,找不到多少生气。
眼下这一个村子,算是最整齐的了。
正好将近入夜,可以到村里找个地方落脚。
进入村庄,走在黄泥小道上,选择了一户比较大的人家,过去敲门,陈说借宿的意愿。
那户人家的主人为一个老伯,打量了他们一眼便同意了。
在房间了安顿下来,婴宁忽道:公子,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陈剑臣若有所思,点点头:确实有些奇怪,这村里似乎没有养狗,我们进村子来,没有听到一声狗吠。
这一点,很不正常。
山村人家不养狗,根本说不过去。
婴宁皱起秀眉:那该怎么办?陈剑臣沉声道:不妨,静观其变即可。
他心里也有些拿捏不准,毕竟体内的正气没有异动警兆。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到了掌灯时分,那老伯很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外面吃饭。
饭食很简单,一大叠馒头,摆放得很整齐,高高的垒起来;另有一叠咸菜,青里透着黑,卖相寒碜。
公子请!老伯咧嘴一笑,在昏暗的灯火之下,照得他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陈剑臣微笑以对,伸手拿捏下一个馒头,触感颇为松软。
不过制造馒头的面料明显粗劣,白中透黄。
公子不能吃!就在这时候,小谢的声音骤然发出来,然后飘然现身,神色有些急促:这是鬼心馒头,不能吃!陈剑臣面色一沉,将手中馒头掷出,正打在老伯的脸上。
砰!一声巨响,周围景象为之一变,伪装顷刻间破去,变成了一间崩坏破旧的烂房子;不但这一间房子,整个村庄都截然一变,灯火全灭,土墙青瓦浑然化为一片废墟,到处都弥漫出惨淡、腐朽、可怖的气息。
幻景,所有的一切都是幻景。
这幻景十分高明精巧,甚至能瞒过婴宁,以及陈剑臣的正气感应。
陈剑臣所掷出的馒头,先是打在老伯脸上,继而掉落在地,哪里是什么馒头,红彤彤的一团,隐隐起伏不定,好像是一颗人心,血淋淋的。
其中忽然开裂,伸出一只诡异的爪子来。
爪子会动,五根尖尖细细的枯瘦手指一张一合的,形状狰狞。
不敢想象,如果把这么一个东西吃进了肚子里,那不得被其开肠破肚,剖心裂肝了?好毒辣的手段。
与此同时,那老伯原形毕露,嗬嗬怪叫,却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僵尸怪物,张开大嘴,恶狠狠地朝陈剑臣咬过来。
找死!陈剑臣飞快地拔出引魔剑,可来不及劈刺,那僵尸已被婴宁飞起一脚,踢中胸口,噼啪一响,撞破脆弱的墙壁跌出去了。
好吧,陈剑臣必须承认,小狐狸这个保镖称职得完美无瑕,只是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并不那么享受。
咿呀咿呀,经受大力的撞击,本来老朽不堪的房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异响,似乎要完全倒塌。
走!陈剑臣大叫一声,率先冲出去。
嗬嗬嗬嗬……潮水般的怪叫从四面八方响起,黑影绰绰,都是僵尸。
第二百六十章 除害黑影如麻,怪声震天。
这个看起来安宁祥和的村庄,竟为鬼庄,都是僵尸。
难不成本来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因为某些变故,而全部变成了僵尸?所谓僵尸,也是分为很多种类的,但眼下可以肯定一点的是,村里所有的僵尸,绝对是被动炼制而成,幕后者还布下极为奥妙的幻景阵法,迷惑外人。
如果外人经过,不明就里,吃下鬼心馒头,一身血肉自然都化为乌有,被鬼物所吞噬掉。
世道险恶败坏至斯!陈剑臣暗暗吃惊,以前那树妖盘踞在兰若寺,利用种种手段吞噬血肉,可也不曾如此的明目张胆,都是把人欺骗到了兰若寺再下手。
如今倒好,直接把整个村庄变成鬼村,把里面生活的百姓全部变为僵尸,期间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
怪不得,黑山这一带鬼气森森的,本来的情况虽然零落冷清,但起码还有不少村庄分布,现在却全部都敝破掉,只留下些老弱等死。
毫无疑问,这应该都出自黑山老妖侯青的手段,他要将整个黑山区域变成鬼蜮,至于香火念力这些,居然都置之不理了,为了大幅度提高己身的力量,要将管辖上的百姓统统变成血食。
这般作为,哪里还有什么阴司律法的约束?简直就是为祸一方的鬼王,逆天而行。
至于地方官府,更没有任何的作为。
官吏兵差们,收税抓人的时候横行霸道,但要他们来捉鬼,却是万万不可的。
事实上,侯青之所以能在这一块地方恣意妄为,还多得官府的帮忙。
正因为苛政如虎,将百姓中的青壮都压榨得没了脾气,或死或逃,又或者被关进了监狱里面,没了他们的刚阳气息压制,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冒出来作祟了。
——天下大兴牢狱刑讯,当为人祸。
人祸兴,则鬼神之道便大行其道。
所谓乱世多怨恨,各类的戾气,反过来又是牛鬼蛇神的温床。
只转眼工夫,陈剑臣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而这时候,已有六、七头僵尸靠近身来。
它们保持了人身,但无不相貌惨烈可怖,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面目铁青、有的舌头长长地吐出来,猩红的垂落……这些僵尸,典型的行尸走肉,完全丧失了神智理念,可又产生了体质上的变异,具备非凡的力量,极难被杀死。
它们的姿态动作固然缓慢,但如果被欺上身来,口咬手撕,等闲人根本扛不住。
陈剑臣神色凝重,僵尸非人非鬼,他目前立功未成,正气不能随意外放,缺少了许多对于僵尸的手段。
要是单凭手中的引魔剑,根本无法力敌。
好在,身边有婴宁,以及小谢。
小谢可不仅仅只是个爱读书的女鬼,她凝结出了金丹,自然也有些神通手段。
阴阳有道,乾坤两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婴宁率先动手,口念咒语,上手捏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在虚空中划出一连串的圆圈子。
这些圈子,个个都非常规则,比用模具套着来画,还要圆润。
随着圈子一个个地在虚空诞生,无形无质,最后层层叠叠的,其中猛然有强盛的法力波动,虽然看不见,但就连陈剑臣都感受到了。
砰!婴宁倏尔出手,芊芊玉指,一指就点在最靠近的一具僵尸额头之上。
那丑陋的头颅顿时被洞穿一个小洞,其中竟没有半滴鲜血滴落。
但僵尸,应声而倒,再也没有办法爬起来了。
这乃是《昆仑玉清法咒》上的一门法术,《破尸术》,专门克制杀伤僵尸。
而眼前这些僵尸,浑浑噩噩,不过是最低级的人变僵尸,在《破尸术》面前,不堪一击。
婴宁下手很快,身形飘忽,抢入僵尸群中,每一指出,都有一具僵尸被击倒。
有她保护,半只僵尸都不能接近陈剑臣的身前三尺范围内,让得陈大秀才手中空凭拿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引魔剑,无用武之地。
另一边的小谢,不甘示弱,从身上拿出一根洞箫,手指按上孔窍,这时候居然吹奏起曲子来,其音靡靡,舒展轻柔,令人听着,十分的舒服。
其实不但人听着舒服,那僵尸听见了更舒服,本来围拢上来的一片,此刻居然手舞足蹈起来,似乎很陶醉的样子。
醉着醉着,最后成片的倒下,竟是睡着了。
小谢第一次施展出个人手段,甚是出彩,至少表明她可绝非外面看来那么柔和的,不是摆设的花瓶存在。
没有几把刷子,如何能凝练出金丹?这样一来,陈剑臣完全的无所事事了,干脆直接袖手旁观。
吼!猛地一个本来倒在地上的僵尸蹦跳而起,动作出奇的快捷,身上破烂的衣衫鼓荡起来,露出体内溃烂的血肉,上面还隐隐可见一些黏稠的液体流转。
其身材高大,显然在变成僵尸之前乃是一名彪形大汉。
他刚才佯作晕倒,眼下瞅到了机会这才发难,又表明其具备了一定的智慧,又进化的迹象。
他一跳起来,便张牙舞爪的扑向陈剑臣。
事发仓促,婴宁和小谢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小心!呼!寒芒一闪,陈剑臣手中的引魔剑大力斩出,正劈中僵尸的头颅,入肉三寸,结结实实地嵌在肉里去了。
一股反作用力从剑刃上震回来,震得户口剧痛,腾腾腾,陈剑臣一连倒退三步。
心头血气翻涌,双眼隐隐发暗。
好大的冲击力!狭义上讲,他虽然算是一名很难打的读书人;但从广义说来,陈剑臣的武力值实在上不得台面,难以经受住真正的考验。
不过也好在他好应及时,利用引魔剑之利,在第一时间挡住了僵尸的突袭,给予了婴宁施以缓手的时间。
小狐狸一个飘身,指头凌厉地压在僵尸太阳穴上,洞穿了一个大洞。
公子,你没事吧?陈剑臣摇摇头:没事。
奋力一抽,夺回引魔剑,但握剑的手,虎口处裂开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来,隐隐作痛。
一连击杀了十余具僵尸,婴宁耗费法力不菲,微微有些喘气,额角有汗水流淌而出,一张俏脸泛起一层红晕,犹如明玉一般。
小谢用洞箫吹奏了一曲,同样耗损严重,身形摇摇欲坠,一副支撑不住的样子,再也无法吹出一个音节来。
好在围攻上来的僵尸,此时大部分都倒在了地上,剩下寥寥几只,不成气候,被婴宁一鼓作气,全部解决掉。
横七竖八,满地僵尸。
婴宁这才长吁口气,赶紧盘坐在地,就地打坐调息。
而小谢,直接就飞回了画中,隐匿起来,只怕要闭关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了。
陈剑臣本来要打听小谢的洞箫法术来历,眼下这般情况,自然无法问出口,唯有以后再说。
调息一会,婴宁便睁开眼睛,道:公子,那些僵尸并非全部都被杀了。
其中很大一部分,只是被小谢姐姐的箫音安抚住,昏睡了过去。
只怕不用多久,就会醒转过来,再度作祟。
陈剑臣道:既然如此,我们自该做到底,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也算除一祸害。
好的!婴宁使用法术,从周围摄来许多腐朽的木材树叶,铺盖在僵尸之上,而后点火,猎猎地焚烧起来。
火势蔓延,村庄的房屋本来都非常残破的了,干燥得很,极容易就烧了起来,不用多久,整个村庄的废墟都成为了一片火海。
……阴司冥冥,自有世界,也有山水,也有树木,也有路径。
其中一座黑黝黝的高山,高得出奇,尖尖的山顶巅峰,仿佛要一直捅到那晦暗的天空一样。
高山通体暗黑,肉眼可见,却又有一条白色的带状从山脚一直延伸上去。
看真点,竟为一条白色的道路。
之所以为白色,是因为铺路的,全部是一副副人的骸骨。
这是一条尸骸之路!路的尽头,就是高山巅峰。
巅峰上被削成一块偌大的平地,形成广场,分布着大片大片的宫殿式建筑,犹如一片云。
这些建筑,绝大部分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正中间的一座宏伟的大殿门外,檐下悬挂着两盏红皮灯笼。
烛火莹莹,呈碧绿色,十分的诡异。
大殿门口处没有设计门板,永远地敞开着,黑森森,看上去,宛如猛兽张开的巨嘴,择人而噬。
飞天,我在闭关中感觉到有人破坏了我布置的幻景,杀死了村庄中的僵尸,你去查看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的话,把闯入者的阳气全部吸了。
他们竟敢触犯于我,本座便要他们付出代价!一把极其古怪的声音传出,音调十分诡异,前一句雄浑,后一句尖锐,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在接龙说话,可又衔接结合得天衣无缝。
遵法旨!须臾之后,嗖的,黑洞洞的殿门出飞掠出一个狰狞的身影,头有双角,背后一对宽大的肉翅,伸展铺开,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丧事烈焰猎猎,将整座村子都付之一炬,包括满地的僵尸——他们身前横死,死后化为行尸走肉,现在倒算是超脱了出去。
这黑山老妖,罪恶滔天,该杀!陈剑臣面沉若水,心中愤然。
婴宁道:公子,眼下还只是黑山外围,便遭遇到满村的僵尸,深入进去,不知道又会碰到什么。
陈剑臣念头转动:对方经营的势力,甚至要远超过了昔日的兰若寺,这侯青修为一日千里,却不知里面有没有树妖的作用力……难道说,它们乃是传说中的好基友,故而能达到资源共享的无间地步,从而让侯青的实力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一飞冲天?想一想,还真是大有可能。
婴宁,经此一事,此地不可久留。
呃,那该去哪里?陈剑臣问:你现在能驱使道书吗?可以,但不能持久。
她击杀数目众多的僵尸,法力耗损不菲,不过因为没有受伤的缘故,通过打坐调息一段时间后,即可顺利把法力恢复回来。
那就往回飞,就近寻一个县城落脚安歇。
闻言婴宁一怔:公子是要走回头路?不错,先撤出黑山这一带区域,反正攻打黑山,必须通过阴司地图,只要我还在江州范围内,都不会有影响。
婴宁冰雪聪明,很快就领悟到公子的用意:公子的长处,在于正气,现阶段正气不能自由外放,受肉身所局限,又成为短板。
一来肉身无法进入阴司;二来身体留在阳间,需要得力的保护,因此远离黑山,能有效避开黑山老妖的耳目,处境更加周全。
好。
他们虽然赶了几天路,但速度慢得很,其实并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当初决定步行而来,本就是为了亲身近距离地接触观察黑山一带的情况。
所谓行万里路,可不能走马观花,飞天而过,那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陈剑臣修炼《三立真章》,立言大成,将要立功,对于真章本身的文章主题,奥义理解,道德思想等等,早已吃透,摸透了。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实践,执行,磨砺心境,锻炼意志。
这绝非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埋头读书写字所能完成的,闭门造车只会造出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来。
修身养性,如何修,如何养,最佳的路径,无疑便是大量的经历磨炼。
这就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
小狐狸当即吐出道书,和陈剑臣一起坐上,飘荡而去。
约莫半盏茶时间,嗖的,从黑山方向掠来一道迅猛的身影,魁梧而高,不类常人,尤其一双宽大的肉翅,灵活自如地在背后舒展着,每扇动一下,便能飞出百米距离。
蓬!黑影降落在被焚烧成废墟的村庄中,双翅收回,凛凛然犹若一座铁塔——其全身漆黑如铁,除了腰间系着一块红布外,其他部位都是赤、裸的,露出一块块精壮的肌肉;他的头呈三角形,头上双角高耸如牛,五官粗犷,双瞳莹莹激发出两道宛如有实质的红芒,环视四周,仿佛能洞悉一切。
一边看,一边那巨大的鼻子一耸一耸的,嗅闻着。
逃了……但逃不掉的……随即这个怪物再度张开背上的肉翅,冲天而起,所追踪的方向,正是陈剑臣和婴宁离开的方向。
……飞行的速度和步行有着天壤之别,不用多久,婴宁便驱使着道书带陈剑臣远离了黑山区域。
驾驭道书,需要充沛的法力,否则根本撑不住。
战斗了一场,婴宁本来剩余的法力就不怎么够了,又飞了一刻钟时间,渐感不支,恰好见到下方地面一片灯光点点,当即降落下去,在偏僻无人的角落地方收了道书。
这是一个小县城,规模不大,夜市颇为零落,只得零零星星一些饮食摊子摆出街边来做买卖。
陈剑臣正感到有些饿,便寻了一家面摊子吃面。
吃喝间,问摊主那里可以投宿。
摊主笑道:这位公子一定是读书人吧。
陈剑臣点点头,心道投宿和读书人有什么关系?摊主道:本来一般人都该去客栈投宿,然而公子既然为读书人,便可以到宿云寺里去。
陈剑臣讶然:这是何故?很简单,公子去客栈住宿要钱,可到那宿云寺去住,不但环境清雅,而且不用分文花费呢。
摊主娓娓道来。
陈剑臣哦了声,释然了。
现在释家大兴,寺庙林立,在各大州府县城都有建设。
这些新建立起来的寺庙,对外宣称大开方便之门,尤其对于读书人,十分开放。
很是欢迎有才学的书生秀才前往游览,借宿。
此举自然有好处,来往的文人多了,对于寺庙本身的知名度具有很大的帮助。
如果有文人以该寺庙入题,写出质量上佳的诗词来,传诵开后更是了不得。
一言以蔽之,等于是宣传广告。
——释家西来,百废待兴,为了增加影响力,站稳脚跟,就必须有大智慧,制定适宜发展的方针来。
上层路线要走,中下层路线同样不能弃之不顾。
陈剑臣乃过来人,自是明白,比如前一世的那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便属于典型的例子。
多谢老伯指点。
未中举前,天下书生多寒酸,为了节省费用,有寺庙可以借宿,自然不会到客栈去花钱居住。
面摊老板让陈剑臣到寺庙借宿,纯属一片好意。
填饱肚子离开,在路上婴宁问:公子,我们真要到那宿云寺去?陈剑臣道:既然路途不远,去看看也无妨。
转过两条街道,很快就到了面摊老板所指示的宿云寺外,见到是一座颇大的寺庙,气象清新。
只是当下寺庙内鼓乐哀鸣,念经声不断,似乎里面正在做法事一般。
而宽大的庙门屋檐下,还悬挂着两盏白皮灯笼,白色的纸皮外写着漆黑的奠字,正是办丧事的标志。
宿云寺内办丧事?有些古怪。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吸阳走进寺庙,迎面是一个清幽的大庭院,不过现在正在作法事,临时搭建起一座灵堂来,一些和尚坐得端端正正的,或吹奏法器,或大念经文,超度亡魂。
靠近南面的地方,摆放着一具寿棺,前面又有许多的家属跪着,哭叫不已。
陈剑臣一眼扫上去,已看出个大概。
马上就有知客僧迎上,问清来意,稽首道:陈公子,本寺内恰好在替人做法事,这个恐怕会对你有所影响……陈剑臣微笑道:无妨,我们只是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知客僧打量了他一眼,见其衣装简朴,料想出自寒门,没有多余的钱财住客栈,故而不避忌,坚持要在庙里借宿:既然公子不在乎,那请随贫僧来。
穿过庭院,到了一处偏房内:今晚公子可在此房安歇。
这场法事,亥时之际将会结束。
多谢了。
这间偏房,属于外院,从窗户看出去,能看清院子内的情况,如果法事一直不停止的话,吵闹不休,确实大有影响。
释家主张大开方便之门,故而寺庙内都会设立不少偏房厢房,专门提供给借宿的人居住——当然,这个借宿对象会有所甄别,不可能大方到收留乞丐流浪汉之类。
说白了,主要就是为了读书人准备的,要将释家经义渗透到儒家文化里去,扩大影响力。
这样,就能彻底在天统王朝扎下根了。
而释家大开方便之门的措施,迅速便在中低层的读书人当中打开了口碑,不少没钱的书生和寺庙住持打好了关系,甚至能长期在寺庙里居住下来,利用这么一个安静的地方用功读书,抄书写字等等,不但能省下住宿费,甚至还能有灯火照明,蹭些饭食。
要知道,除了富家子弟,普通的读书人所过的日子之苦,简直不可想象,饮食低劣不必说,就连安稳的居所都很难实现,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不是艺术的夸张表现形式。
这一点,陈剑臣深有体会,在景阳村所过的日子,大概如斯,乃是亲身经历过来的,没有半点的水分。
当一个人全副身心都沉浸在所谓的圣贤书里面了,两耳不闻窗外事,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的经营本事,家庭生活能好才见了鬼。
昔日那书痴张唤蕴,同样是活生生的例子。
公子,怎么法事都做到寺庙里来了?不是应该在家里吗?婴宁有些奇怪地问。
陈剑臣回答道:或者是某些风俗仪式所需要吧,其实不足为奇。
——为亡者做法事,蕴含超度之意,同样是释家一项极受欢迎的技能。
这一场法事,吹吹打打,诵经念道,到了亥时,终于落下了帷幕,和尚们都散去,而棺材则还留在了灵堂内,另外还有一些家属守灵,同样留在了里面。
整个寺庙,开始安静了下来,四周有虫鸣啾啾。
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举行丧事,住在宿云寺内,真要比住在客栈里好多了。
这一座宿云寺,庙里的和尚都是普通人。
和天下各大城府里的寺庙没得比,毕竟释家西来,真正的修士数量不多,只能通过收一些有慧根的徒弟,再派他们到小县城,或者乡镇上做主持,藉此将势力尽可能地铺张开来。
环境清静了,陈剑臣和婴宁上床睡觉,只是一时间睡不着,躺着想些事情。
突然之间,泥丸宫世界一阵异动,浩然养吾剑骚动不安,示警。
陈剑臣迅速起身。
公子,怎么啦?几乎同时,婴宁也坐起来。
陈剑臣举首朝窗外看去,就见到令人震惊的一幕:看!婴宁随即看过去——在庭院搭建的灵堂,开口正对着偏房这边,里面红烛高烧,相隔不远,故而能清楚地看到其中情形。
一具棺材端正地摆放在正中央处,但此时,本来关合得严严实实的棺材盖,此时竟然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开,然后,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搭了出来。
这一幕,非常的诡异,若是寻常人见到,只怕当场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尿裤子。
尸变?第一时间,陈剑臣脑海里便涌出这个念头。
灵柩边上,跪着四名守灵的家属,他们屈膝俯首,此时却没有发现棺材所发生的变故,依然一动不动的,仿佛陷入亲人去世的悲痛,不可自拔。
棺材盖子很快就挪开了一小半,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就这般坐起来,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寿衣,三缕稀疏的胡子飘拂在胸前,看上去,十分和蔼。
但这般情形下,却能让人看见了当场心悸吓死。
陈剑臣睁大了眼睛看,他也算经历不少了,但这般灵异的场面,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则鬼故事上演。
不,不是尸变……这时候婴宁轻轻说道,她同样屏住了呼吸。
就见到那老头子身子轻轻一飘,仿佛一片羽毛,没有丝毫重量,就飘到守灵的四个人身后。
要命的是,那四人犹如中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毫无察觉。
老头子站在第一个人的身后,俯首下去,堪堪靠近他的天灵盖处,啜起嘴唇,轻轻一吸——呼!仿佛有清风拂过,肉眼可见,一道细细的淡红色气息就从那人的天灵盖被吸出来,吃面条般瞬间进入到老头子的嘴里。
扑通!那人软绵绵的好像全身没了骨头,萎靡倒地。
很快就轮到第二个,继而第三个……对此,四人无一人有抗争的反应,跪在那里乖乖就范。
这,这是吸阳!婴宁压抑住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吸阳,就是吸取阳气的意思。
陈剑臣能理解,他所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一具刚死不久的尸骸能够吸阳——妖魔鬼怪,要吸取人的阳气,有交合、吞噬血肉等手段,俱属于低级层次,而吸阳,无疑属于高层次的方式。
一吸之下,就能把人的全身阳气都吸掉,不费吹灰之力,干净利索。
那么,按道理说这么一具死亡时间如此短暂的尸身,就算尸变了,也不可能懂得吸阳之术的。
此事,大有蹊跷。
它向我们走来了……吸完了四名守灵的汉子,老头子身子一扭,轻飘飘就往偏房而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画皮看见那老头子毫无重量地轻飘飘跳跃而来,陈剑臣莫名地想说某一句经典台词。
婴宁面色则有些凝重,似乎看不透老头子的底细,凝神贯注,随时要施展法术来抵御。
婴宁,我们装睡吧。
轻轻的,那句显得非常无厘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小狐狸吃吃一笑,公子还是挺喜欢开玩笑的。
却见到陈剑臣真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啊,公子不会是来真的吧,装睡就能让鬼魅自动离开,换别家去?这是什么逻辑。
婴宁吃了一惊,但转瞬之间,就见到陈剑臣促狭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这时候才见到公子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拿着一支笔。
这一支笔,笔头饱蘸浓墨。
敢情陈剑臣要以正气来对付那尸变的鬼魅呢,早就成竹在胸,无需多虑。
婴宁顿时放下心来,才想到公子的正气固然不能自由外放,但可以通过笔墨表现出来,乃是克制邪魅的不二法门。
看来是自己太过于投入到保镖的角色,事事都要抢在前头,乃至于忽视了公子本身的非凡修为。
想到这里,她不由暗暗一吐舌头——因为自己的强势,反而使得公子有吃软饭的嫌疑了,罪过罪过……当即也和衣睡到小床之上,微微眯着眼睛,依然留着一线眼光观察情况动态。
几呼吸间,穿着一身整整齐齐寿衣的老头子便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飞腾进来,落地无声,近距离借着微微的月光,可以看见他一张枯瘦的老脸干巴巴的,一片煞白,白得令人毛骨悚然,感觉不到有任何的生气呼吸。
老头子的头缓缓扭动着,很快确定了方位,轻轻一跳,就跳到了陈剑臣床前去。
这个时刻,婴宁一颗心顿时加快跳动,稍有动静,马上就会出手!老头子的身子弯了下去,悄悄的,要凑到陈剑臣的脸庞上去,吸取他的阳气。
它的动作轻柔无比,一点声息都没有。
呼!间不容发之际,陈剑臣提笔而起,一笔就落在老头子的苍白的脸容之上,手腕快速转动,只瞬间便写成了一个字:一个诛字!浩然诛邪里面的诛字!《正乱贴》是陈剑臣立言大成的作品,代表之作。
凝聚了其毕生的修为,是精华,是一切精神的寄托,所有意愿的表达,终生意志的追求。
故而取代了《三立真章》,成为其最拿手的本事。
完整版《正乱贴》总数为十二个四字短句,共四十八字,字字珠玑,字字都能凝练成莫大的神通,浸淫通透,降妖除魔,妙用无穷。
秉笔直书,笔墨瞬成。
这个诛字,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嗤!老头子的身子果然不能动弹了,眼勾勾地盯着陈剑臣。
只不过其本来的神情就僵硬呆板住,凝在死前的一刻了,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张画上去的东西。
丝丝丝!就这时候,一阵寒碜得令人牙疼的声响响起,老头子从头到下,从脸庞到身躯,寸寸龟裂,一些颜色驳杂的东西簌簌地掉落到了地上。
吼!最后一声闷吼,一具漆黑的高大身躯耸然现身,头上有角,面目强悍。
它仿佛是从老头子尸身里面钻出来的。
又或者说,所谓的老头子形象,其实就是一种伪装——画皮的伪装。
对于画皮,陈剑臣自是不会陌生的,乃是用人皮精心绘制而成的一种辅助性法器,用秘法炼制而成,在妖魔鬼怪当中,很受欢迎。
皆因披上画皮,可以颠倒性别,遮掩丑恶,能混进人群里,做想做的事情,而凡人无法察觉。
正所谓明明妖也,而以为美,极具迷惑性。
画皮因为材质种类的不同,也有不少区别。
但无一例外,画皮都需要保护温养的,否则便会失去灵气,产生破损,破绽百出,无法使用。
而保护温养的方式各个不同,有些需要每隔一段时期就要用鲜血来淹泡,有些需要主人经常使用法力来修复,而有一些,甚至要用人心来维护……刚才陈剑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对方脸门上写下一个诛字,正气凛然,一下子就毁掉了对方披在体表上的画皮,不得不显出原形来。
这原形高大魁梧,一身黑黝黝的精肉,面目狰狞,头上双角,好像是从阴司跑出来的恶鬼——只是,如果是恶鬼,怎么会具备完全的身躯形态?这是什么鬼物?陈剑臣吃了一惊,连忙一个翻身,跳到一边去。
鬼物咆哮作响,手中一掏,便掏出一柄长达一丈的三股叉,不知用什么材料打造而成的,同样黑黝黝,十分沉重的样子。
呼!三股叉恶狠狠地朝陈剑臣身上扎来。
铛!却是反应快速的婴宁,以法力驱使起引魔剑,挡出了鬼物的三股叉:公子让开,让婴宁来!桀桀!你们,都要,死!鬼物的声音生硬而干涩,犹若是一个个音节很缓慢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听着难受。
陈剑臣顿时心里亮堂堂的:这鬼物貌似凶猛,但在智慧方面显然很是迟钝,或者说,它类似于僵尸一类,丧失了自主意识,只是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产生畏惧害怕等负面情绪,不完成任务,绝不会逃跑退缩。
黑山老妖!很可能是黑山老妖的手下爪牙,竟然追踪到这里来了,至于守灵的四人,很可能是被它顺手吸阳掉,无辜受害……该死的家伙!陈剑臣恼怒不已。
桀桀桀桀!鬼物怪笑不已,背后一对肉翅慢慢张开,如同两只多出来的巨手,笼罩住半个房间,微微扇动着,挡住了所有的退路。
生怕它骤然发难,婴宁抢先一步护在陈剑臣身上。
嗤!鬼物动作比普通僵尸不知敏捷快速多少,三股叉挥舞,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
乾坤借法,去回有道!婴宁念动口诀,带着陈剑臣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个角落去。
你们,走不掉……鬼物如附骨之疽,身子一扭,再度扑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计取妖物来势汹汹,婴宁当头一剑,斩中对方头颅上,铿然有声,如劈铁石,居然砍不进去。
当下便知道不同凡常,超越了凡尘的范畴,绝非仗着兵器之利所能击杀的。
飞天夜叉,它便是飞天夜叉!婴宁福至心灵,顿时想起汪城隍曾经说过的凶猛鬼物来。
吼!飞天夜叉双臂极其粗壮,蒲扇般大的双掌,片片指甲乌黑油亮,长达三寸,伸展开来,如同两把铁爪子。
爪影翻飞,当头扣落,要是被它抓住,只怕脑袋瓜子会像西瓜一样破碎。
法咒护身,周天玄虚!婴宁念念有词,张口一吐,《昆仑玉清法咒》卷轴飞出,铺展成一张,遮盖在头顶上。
砰!飞天夜叉的巨爪抓在道书上面,顿时引得许多字符大放光华,形成道道涟漪,好像丢石头进入湖水里,却只能造成表面迹象,片刻后就恢复过来。
——婴宁所继承的这卷道书,乃是昆仑术士一叶知秋所留,上面不但记载着许多昆仑派的法术窍门,而且本身用特殊材料制造而成,成为一件玄妙的洞灵级法宝,炼化之后,可以驾驭自如,更能和上面记载的术法结合,变化无穷。
一爪不见功,飞天夜叉咆哮不已,肉翅扇动,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吹得杂物飞舞。
其高大的身躯呼啸而起,凌空扑来。
婴宁不假思索,芊指滑动,在道书上面一弹,嗖嗖嗖,数道符文飘出,全部迎头撞向飞天夜叉。
嘭嘭嘭!激烈的撞击声震耳欲聋,字符在飞天夜叉身上只能留下几个白印子,浅浅的出现在体表上,皮都不见破损。
这厮好强悍的防御力!经过一番打斗,早已惊动宿云寺中的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点起灯火要来查看,脚步声咚咚而来。
陈剑臣道:婴宁,走!婴宁立刻明白过来:道书变化,五行遁甲!本来护在头顶的道书马上发生玄妙的变化,整幅扭曲旋转,最后竟变成一件古色生香的甲胄,款式古朴而简单,片片鳞片俱由符文组成,隐隐光华流转。
这甲胄有自主意识地即刻套上婴宁的上身,大小合适,分毫不差,看上去莹莹闪亮,为她平添几分英武的气息。
风遁!小狐狸一声娇叱,抱住陈剑臣,速度如风,一下子从窗口穿了出去。
飞天夜叉暴怒异常,紧追不舍。
它蛮横的巨力将半扇墙都撞破了,留下一个骇人的巨洞。
怎么回事?怎么啦?天呀,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魔鬼!赶到的僧侣们抬头正见到飞天夜叉振翅飞翔的一幕,震撼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差点就要被吓得跪倒在地。
耳边风声呼呼!陈剑臣感到此际飞行的速度平生罕见,不曾尝试过如此高速,比昔日庆云道长贴风遁符的时候还要快上几倍。
道术之玄妙,果然非同一般。
什么人!站住!当飞奔到县城城墙时,墙头上守夜的士兵立刻发现了,大叫起来,挥舞着刀枪,以及弓箭。
见到来人根本没有任何停滞的迹象,箭矢如雨般射来。
然而婴宁和陈剑臣的速度远比箭矢更快,等士兵们放射,他们早就越过墙头,往城外奔去了。
倒有几根零散的羽箭直奔后面的飞天夜叉去。
夜叉稍一扇动肉翅,那些羽箭便四面八方飞散,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好在它全副精神都放在追杀陈剑臣和婴宁身上,无暇理会,否则撒泼起来,墙头上的诸多士兵无一能幸免。
月上中天,把冷冷的光华洒下凡间。
就在月光之中,婴宁带着公子穿梭,不过半炷香时间,远远离开了县城,而到了郊外一片树林里,站定,往身后一掏,拿出春宫画轴,打开,小谢现身。
关键时刻,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力量。
先前发生种种,小谢固然呆在画里,可都感受到了,特别感受到飞天夜叉的强横气息,被吓得大气不敢喘。
她为鬼修,最能清楚地发现对方的力量。
那是一种压倒性的力量,根本不能正面抗衡。
这还只是黑山老妖的一个手下而已。
小谢简直都感到了绝望!斜着头瞥了陈剑臣一眼,见到他手里依然提着笔,倒显得很沉着的样子,心中更感到奇怪,不可捉摸。
他非修士的身份证据确凿,只是身上似乎又怀有另一种不容小视的能力。
小谢姐姐,你还能战否?婴宁问。
小谢吞了口口水,回答:我不能战,但能当诱饵……诱饵?婴宁和陈剑臣都觉得有些奇怪。
小谢快速地解释:彼为夜叉,喜食阴魂,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修为小成的阴魂。
陈剑臣脑海灵光乍现,道:如此正好,等会我们该这般这般计划……一口气将主意道出。
婴宁和小谢都听得连连点头,她们都没有更好的方法,正面交战不会是对手,而陈剑臣甚至都不能近身,唯有欺到身前去写字,方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蓬!飞天夜叉从天而降,将阻碍的树丫全部打断掉。
它一出现,大鼻子一耸,原来是闻到了小谢身上的味道,双眼登时幽幽放光,盯到了小谢身上。
小谢惊吓得尖叫一声,身子一钻,迅速钻进画中,被婴宁收回到书筪内。
眼看美食凭空消失,夜叉又急又怒,飞身扑去,婴宁伸手一掏,掏出一个卷轴,往后一扔:给你!夜叉不明就里,大手一把抓住,以它的智慧,自不会多想什么,当即打开看个究竟。
嗡!卷轴上没有美味的阴魂,只得一个大字,一个摧字,漆黑的笔墨,此刻毫光激射,成千上万的全部射到夜叉身上!啊!夜叉如受重创,忙不迭将卷轴丢掉。
就在此时,陈剑臣从后面转出,大笔挥毫,在夜叉腰部飞快地写下一个字:定字!写完,马上飞身退后。
夜叉高大的身子徒然一抖,那个定字,居然定它不住,这厮还能挣扎着转过头来,要将陈剑臣碎尸万段。
只是它的姿态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好像放慢镜头似的,显得滑稽。
陈剑臣心中大定,哈哈大笑,再没有畏惧,踏步上去,施施然又在它身前写下一个镇字!双字前后包夹,夜叉再没有丝毫脾气,一动不动的被镇在当场!第二百六十五章 争夺……连写两字,合成镇定一词,前后夹击,将飞天夜叉定在当场,难以动弹。
陈剑臣笔下有正气,专门克制邪魅。
这邪魅的概念中,不但包括阴魂鬼修,同样包括其他的妖魔鬼怪。
对付它们时,具有非常强大的相克加成力量。
飞天夜叉类似僵尸,肉身极其强悍,但它同样存在魂神。
陈剑臣的两个字,便是定住了它的魂神,让其丧失了行动能力,无法再作恶。
公子,好厉害!婴宁大声赞道,顿时又想起昔日在景阳村陈家院子里,陈剑臣一笔点倒狼妖的情况,和现在相比,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等情况,在普通人看来,当然惊为天人,以为他是文曲星下凡,居然能用笔墨来降妖除魔,接近于神仙手段。
不说普通人,再度现身出来的小谢同样呆若木鸡。
仿佛看破了她心中的疑惑,婴宁傲然道:小谢姐姐,这就是公子的手段,笔下正气生!正气?小谢是听闻过这个名词的,不过一直以为是读书人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
皓首穷经,读圣贤书便能凝练出正气,显然荒谬。
不过现在看来,固然不知道陈剑臣是如何凝练出正气的,但起码能证明,正气的真实存在。
婴宁没有多说,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当下陈剑臣铺开文房四宝,就在地上,借着微光,接连写了三个条幅,都是一个大字的字幅,然后全部张贴在飞天夜叉身上,此举可以加深镇压,免得被它挣脱出来,被杀个措手不及。
字幅上正气凛然,虽然有明显的针对性,不会误伤无辜,但一边小谢看见,还是暗暗觉得心惊胆颤,不由自主地远远走开。
在她心目中,陈剑臣所写出来的字幅,居然比道士画的符咒还要厉害许多。
道士画符,主要分五行特性,一一对应;而陈剑臣的字,银划铁钩,每一笔画,都是剑,简单直接,寒芒锋锐,无坚不摧。
陈剑臣沉声道:婴宁,你和小谢到周围巡逻一下,防止打扰,我要用役鬼术,降服这飞天夜叉,收为奴仆。
飞天夜叉本身实力强横,无自主意识,不怕死,摊开来打,金丹期的婴宁都不是对手——小狐狸毕竟缺乏实战经验。
因此,如果能降服飞天夜叉,收为己用,不亚于抢过黑山老妖手中把持的一柄兵器,不但能消弱它的实力,而且能让己方实力提升。
何乐而不为?好!婴宁当即与小谢到树林外围去,一旦遇到野兽,统统都驱赶走掉,免得它们乱闯会打扰到陈剑臣。
这一带地方偏僻,远离县城,附近又没有村庄,倒不怕有人误闯进来。
树林子内,陈剑臣盘膝坐在飞天夜叉的前面,凝神提气,嘴里念念有词,当即使出《役鬼术》来。
嗤!手中大笔笔尖轻轻一颤,一个国字写出来,转瞬化为一道白茫茫的小圈子,形体活跃,介乎虚实之间。
哧的,钻进了飞天夜叉的体内…………天地冥冥,阴司世界。
在那尸骸之路的尽头,黑黝黝的山峰顶尖之上,一座宏伟的主殿里面,是一层层的屋宇,内部无一例外,都是黑森森一片,黑暗浓密得像水一样,等闲灯火都照不开来。
就在黑暗的最深处,一座深深的内殿之中,停放着一顶轿子,漆黑的轿子。
仿佛已和无边黑暗有机结合到了一起,不分彼此了。
没有人知道轿子里面坐着什么,或者说,没有人敢去探求惊动轿子里的存在。
砰!但就在此时,殿中发生一声脆响,打破了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一点幽光闪起,却是一枚巴掌般大小的木牌子。
木牌子黑沉沉的,不知用什么木料制造而成,其上正面,铭刻着一尊恶鬼形象,头上双角,全身漆黑,背后有肉翅,正是飞天夜叉;而反面,则是一幅八角图案,图案中心,用古文写着一个驭字,入木三寸,不可磨灭。
然而此际,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白茫茫的圈子虚影,居然将木牌子套住了。
套得有力,似乎要将整个木牌子箍裂一般。
嗯?一声讶然的从黑轿中传出来,随即一把古怪的声调说道:何方神圣,竟敢来打本座手下飞天夜叉的主意,找死!这声音,一时低沉雄浑,一时高亢尖锐,纠缠结合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呼!黑轿帘子骤然一个飘荡,随即一只怪手微微的探出来。
这一只手,修长白皙,如玉晶莹,如葱娇嫩,十指纤纤,光看着这一只手,便能让人旖念茂生,血脉贲张。
鬼气森森的轿子内,居然会探出这么一只完美无瑕的手臂,就连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都自动退避,毫无阻碍地让这一只手臂得到尽情的展示,难道说里面坐着的,竟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端是咄咄怪事。
芊芊十指,猛然一张,激射出五道青气,犹如蜘蛛丝一样,迅速缠绕上木牌子,和那道白圈子斗了起来。
……把周围梳理了一遍,基本将所有不安分因素给剔掉了,婴宁有点不放心地返回树林中,看公子的役鬼术进行得如何了。
咦,婴宁你看,公子流了好多汗!小谢低声叫道——她选择进入春宫图,便等于选择了跟随陈剑臣,知道他笔下有正气,还掌握《役鬼术》等神通手段后,便算真正的认主了。
陈剑臣双目紧闭,额头上所流出的汗颗颗如黄豆大小,并且流得急,很不正常。
婴宁面色郑重:公子在和人争斗,不好,是黑山老妖。
如果猜测得不错的话,黑山老妖控制驾驭飞天夜叉,定然有独特法门,陈剑臣要争飞天夜叉的控制权,不可避免地要和对方发生冲突争斗。
这一番争斗,不是真刀真枪的,而是一种魂念层面,外人难以插手。
小谢紧张地道:婴宁,你说公子会不会有事?她还指望能通过陈剑臣的帮忙,将好姐妹秋容救出来呢。
婴宁道:我相信公子,一定能打败黑山老妖的。
强烈的自信,近乎盲目。
因为在小狐狸看来,陈剑臣的优势实在很强。
可小谢就有些忐忑了:对于黑山老妖,她不知听过多少传闻,要知道,它可是鬼王般的级别存在,闹将起来,就连阴司都束手无策,强大得不可战胜。
陈剑臣虽然身怀正气,专克邪魅,但也不可能无视修为境界的差距。
水能克火,可当火焰燃烧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能把水烧成水蒸气的。
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突然之间,陈剑臣嘴唇一动,噗的,居然流出一缕殷红的鲜血,显然魂神受到了重大打击,因此负伤。
不好!婴宁和小谢异口同声,小狐狸抢先几步,但又生生停止住了。
在这般时刻,她无法帮上忙,只能依靠陈剑臣自己。
如果冲上去了,反会干扰到公子的战斗状态,让他分心,陷入更加不利的状况。
……哼哼,本座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敢触犯本座威严者,统统都要死!黑轿中的声音徒然变得宏大,震得回响嗡嗡,又把浓浓的黑暗震荡开了不少,显现出一种清淡的光景来。
木牌子幽光闪烁,玉手所激发出的五道青气把那套上来的白色圈子死死地缠绕起来,不断蚕食着。
白色圈子寡不敌众,处于下风,节节败退,慢慢就退出了木牌子身上。
圈子的光芒更是渐渐黯淡下来,一闪一闪的,似乎随时就会破碎湮灭。
哈哈,给我死吧!嗡!狂笑声中,白圈子倏尔发生变化,形体一晃,从圆形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一个字,一个摧字!与此同时,光芒大盛,莹莹锋利,裹挟着一股摧古拉朽的意志锐气,刷的,就把缠身的五道青气切割削刺得支离破碎,再不成样子。
这摧字一鼓作气,猛烈地冲起,砰然就撞在木牌子上面。
啪啦!令人心酸得响声,貌似坚固的木牌子体表先是出现一大裂痕,随即无数的龟裂纹状蔓延开来,最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破坏,碎裂成好几个小块,全部掉落下去。
正气!黑轿中的尖叫声简直能刺破人的耳膜,此时此刻,它终于认出来了,那道白圈子,竟为正气所化。
陈剑臣,本座正想去找你,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能翻身,方能泄我心头之恨!你死定了,死定了,本座的众生魔相即将大成,而你,就将成为最解恨的祭品……充满了怨恨的声音久久地回荡着,不能平息。
……陈剑臣缓缓睁开双眼,正与婴宁满是担忧牵挂的目光相对,勉强一笑:别担心,我赢了!第二百六十六章 牵手别担心,我赢了……这句话吐出口后,陈剑臣觉得浑身疲倦欲死。
刚才和黑山老妖的一番斗争抢夺,委实耗尽心神精力,和大战一场几无区别,甚至远超之。
好在,最后毕竟赢了,一举摧毁掉黑山老妖控制飞天夜叉的法门,从而让自己的《役鬼术》意念取而代之,植入飞天夜叉的魂神内,化为光圈,好像锁扣牲口般将它控制住,只需意念驾驭,便能驾驭着飞天夜叉做事了。
这算是一项重大胜利,手下增添到一员得力猛将,实力大增。
飞天夜叉没有自主意识,傀儡一般,非常好用。
加上身体强悍,刀枪不入,正是冲锋陷阵的理想之选,以后有事可供选择的套路就大大丰富了。
陈剑臣身边,正缺这么一个角色存在。
别忘了飞天夜叉还会飞,有需要的情况下,它还能肩负起坐骑的责任呢。
骑着一头夜叉飞行,另类,而且很酷,但需要注意的是,这样的行径,不但吸引眼球,更能吸引火力的。
这些,就有点扯远了。
听说陈剑臣抢到了飞天夜叉的控制权,婴宁和小谢俱是喜出望外。
陈剑臣沉声道:这番事故,那侯青彻底是惊动了,只怕不日就会找上门来。
婴宁跟他已久,心有灵犀:公子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不错,退避以让,不如迎头痛击!但你的伤?婴宁紧张地问。
陈剑臣摇摇头,说道:不碍事的……明晚,明晚就是动手的时刻。
婴宁讶然道:这么快?陈剑臣昂然道:黑山老妖就算再厉害,也无法脱去阴魂的形态,无法离开阴司。
这正是它最大的缺点,我估计着,它很可能正躲在黑山里修炼厉害的功法,不能坐视其坐大,必须抢先下手。
解决了黑山老妖,才好赶路上京呢。
为了这件事,现在已耽搁了好些时日,正好一次性全部做个了断,一身轻装的奔赴京城,进读国子监。
婴宁道:那好,都听公子的安排。
大战将起,她不禁有些摩拳擦掌的奋发。
小谢同样感到异样的兴奋,她为鬼修,逃逸而出,属于阴司的通缉犯。
但如果此事做圆满了,不但能救出好姐妹秋容,还能获得巨大的好处,以此交好汪城隍,就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她既为鬼修,哪怕藏身于画中,却也不能被陈剑臣携带着进入京城的。
受强烈的气血阵势一冲,只怕立刻就要现形出来,形神绝灭。
对于这个担心,小谢早与婴宁说了。
婴宁叫她不必担心,说陈剑臣会有妥善的安排。
不说小谢,就连小狐狸本身,恐怕都不能进入京城重地。
强撑着进去了,风险实在太大。
此时陈剑臣问道:婴宁,你可有什么法术能将飞天夜叉收起来的?飞天夜叉的外形太过于惊世骇俗,根本不能带着它招摇过市。
婴宁摇头道:没有……这等秘法,黑山老妖那边应该有掌握。
也罢,那就和侯青做过一场,方见真章。
陈剑臣已是倦极,很快就躺下来睡着;而除了婴宁外,飞天夜叉也立刻上岗,担当起了警卫责任。
一头夜叉,在树林间梭巡,若是被人见到,只怕当场便吓得逃之夭夭了,哪里还敢来进犯?不说人,就连飞禽走兽,感受到了飞天夜叉的浓烈煞气,都逃得远远的,不敢再在树林子停留。
一夜无话,清晨幽静。
陈剑臣直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
经过一夜休息调整,他魂神所受的伤害几乎痊愈,精神奕奕,恢复神采——这也是正气的裨益之一。
吃过干粮作早餐,接下来,就该考虑安顿落脚的地方了——陈剑臣的魂神进入阴司,要和黑山老妖决一死战,但身躯需要留在阳间,必须寻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保护好。
这个地方,自不能选择在荒山野岭之外,最好是一块人群稠密之处。
昨晚留宿的县城,估计是不好回去了。
大闹一场后,只怕满城风雨,官府都会四处缉捕,他们再回去,那不等于自投罗网了。
好在江州地界广袤,要找一座县城,对于会飞的婴宁而言,并不算多难的事情。
果不其然,中午时分,道书承载着陈剑臣和婴宁,就在偏北的方向找到了一座名叫洛水县的县城。
白天飞行,谨慎行事,并没有被人发现。
进驻洛水城后,找了一间大客栈住下,便是一处安顿的好地方了。
至于碍眼的飞天夜叉,被留在城外,藏于隐秘的地方,只等到了天黑,便命令它直接进入阴司汇合即可。
飞天夜叉形体特殊,可穿梭于阴阳两界,并无阻滞。
至此,万事俱备,只等夜幕降临。
等待的时间总是出奇的慢,使人感到煎熬。
于是婴宁提议去逛街,放松放松,陈剑臣自是同意了。
洛水县的县城不大,三、五条大街道,民生也有些零落凋敝,看市面上的情形就知道了。
走在破旧的街道上,婴宁步履轻盈,浑然不以为意,一时看见卖冰糖葫芦的,就掏钱买下三串,一串给陈剑臣,自己则留下了两串,左右手各拿着,左吃一口,右咬一口,有糖渣子遗留在小嘴边上,都没有注意去擦掉。
最后还是陈剑臣伸出手去,用袖子帮她轻轻的擦干净,重新让白生生的脸蛋洁净无瑕。
当下婴宁便看着陈剑臣,有点恬然地笑着,就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兰花。
小狐狸的气质,无疑属于娇憨而恬静的,只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收缩了起来,这般毫无修饰的微笑,唯有单独和陈剑臣面对时才会出现。
吃完了冰糖葫芦,又吃棉花糖,一路走下来,吃了五、六种零食,街道差不多就逛完了,于是回去。
在返回的路上,婴宁忽然对陈剑臣道:公子,牵着我的手走好吗?嗯,好。
陈剑臣就伸手去牵起小狐狸的小手,慢慢的走着,走过有些残破的街面,走过无数惊诧莫名的目光,走过夕阳西下的日暮时分……依稀间,陈剑臣有些恍然的醉意,哪怕所有的一切,尽皆平淡无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讨伐夜幕一如往常的降下,笼罩住大地。
今晚月黑风高,疾风呼呼地吹过萧索的街道,拍打得窗户发出咿呀呀的声响。
客栈,房间内,一切准备妥当。
公子,万事小心!婴宁最后叮嘱一句。
陈剑臣报以微微一笑,念头一动,借助阴阳暖玉的功效,魂神进入到阴司世界。
所在的地方,同样为一个小城。
只是此城非彼城,和阳间的洛水城相比,阴司的城池矮小不少,里面的建筑十分寥落,只分布着两条小街道。
街道寂静无人,鬼影都不见一个。
陈剑臣信步而行,随着他的出现,一道道鬼影终于开始现身,簌簌的从两边的暗处冒出来,有模样狰狞的厉鬼恶鬼,有面目祥和的平和鬼物,仿佛和凡人无异。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投放而来,全部落在陈剑臣的身上。
这些目光,夹杂着贪婪的欲、望,尤其盯在陈剑臣腰间的那一块阴阳暖玉之时——宝物不但动人心,而且动鬼心。
很快,陈剑臣就释放了信号。
但这时候,围聚过来的鬼物已越来越多,围聚得一层层的,鬼气凛然。
蓬!陈剑臣脑后亮剑,浩然养吾剑漂浮而起,就算没有出鞘,但凌厉锋寒的气息也不是那些鬼物所能抵御得了的,鬼叫狼嚎,惨烈呼号,潮水般退了开来,看往陈剑臣的目光,尽是畏惧退缩。
它们固然灵智泯灭,可余存的本能对于正气,却更加避之不及。
陈剑臣看见街东面摆放着一方石头,便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而远处,犹有些绿油油的磷光闪烁,梭巡不去,似乎在观望。
得得得!马蹄声大作,由数以百计的阴马组成的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闯进来,领先一杆旗帜,展开一面城隍旗,以表明来者是江州阴司的城隍大人。
这一下,本地所有的鬼物都逃之不及地隐遁掉了。
在城隍大人面前,它们犹如蝼蚁一般,是蚁民。
由此可见,阴司的官威同样好使。
队伍里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各路牛鬼蛇神都有,一只只都长得强悍壮实,虽然看起来比不上训练有素的阴兵,装备也是参差不齐,杂乱无章,但起码看上去,战斗力还是不错的。
来到陈剑臣面前,汪城隍慌忙翻身下马,前来见礼。
陈剑臣目光漠然,扫视了一遍队伍,问:都齐了?汪城隍回答:能打的,都调来了。
那好,按原计划行事即可。
迈开大步,所到之处,鬼物纷纷朝两边让开。
陈剑臣直接登上了一顶黑色的轿子内,由两名鬼差抬着。
出发!汪城隍一声令下,队伍调转方向,出城西去。
阴司行军,轻飘飘而诡异,仿佛无视空间的重量,速度极快。
坐在轿子中,陈剑臣感觉像是在飞,有一种在云端飘行的感觉。
他闭目养神,这般时刻,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潜心修炼《三立真章》,倒不是临阵磨枪,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时至今日,陈剑臣心里隐隐感到,或许经此一役,他的正气修为能突破瓶颈,进入到立功的玄秘境界。
这一步,非常重要。
如果立功既成,即可做到正气外放,凝练成型,有形有质,也就意味着,代表性的浩然养吾剑能现化而出,值得期待。
除此之外,肉身和魂神的结合将进一步融洽,届时进入阴司,甚至都不用两者分离了,直接闯入都行。
这般的状态,就好比修为高深的修士,他们进入阴司,根本不用法器法宝辅助,直接用法力破开空间,就能闯入。
汪城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马当先。
疾奔的同时,不禁暗暗回首偷望后面的轿子,心里在想:有公子坐镇,这一战十拿九稳了!他可是亲身见识过陈剑臣的厉害,哪怕当初的武判官,在正气面前,都如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就算侯青变得再厉害,也不可能是对手。
击杀掉侯青后,整个江州便固若金汤,再没有不安定因素,汪城隍的位置,自然稳当得不得了。
随即他又想起被偷龙转凤的武判官,经过多日的训练,现在几可以假乱真了,不日就要回枉死城复命去。
汪城隍自信,就算在十殿阎罗王面前,心鬼宅妖都不会露出破绽的。
现如今,彼此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容不得汪城隍不上心,别忘了,陈剑臣的役鬼术可是一直套在它心头之上的。
有这个控制,汪城隍是一点异心都不敢起,只得乖乖跟着陈剑臣走了。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队伍倏然停住了,原来是到了一处平原,平原上鬼物聚集,仿佛在举行什么节目,张灯结彩,载歌载舞的。
鬼物,在庆贺。
这本身就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场面看起来鬼魅到了极点。
汪城隍眉头一蹙,心里亮堂堂的,冷笑着自言自语:事到如今了,侯青你还想和我玩这小伎俩,真是罪不可赦。
手一挥,喝道:杀!一声令下,两小队鬼差当即手执兵器,哗啦一下全冲出去。
砰!平原不见了,鬼群消失了,原地景象变化,高耸的黑山就在面前不远处,只是山麓的路径口子上,一面高达十几丈的骨墙白惨惨地拦住了去路。
就凭这个,就想阻挡住本城隍亲自率兵的讨伐吗?给我破!汪城隍大张旗鼓而来,本就是打着讨伐的旗号,无所畏忌,反正双方只在力量上见真章,什么脸皮情面,全部都撕掉了。
噼里啪啦……各种各样的兵器攻击雨点般落在骨墙上面,不料纹丝不动,连一个口子都打不开来。
汪城隍心里发狠,亲自出手,张口飞出一柄小锤子。
锤子见风而大,最好变成箩筐般大小,狠狠地朝骨墙上砸下,铿然有声,汪城隍心神一颤,隐隐被反震之力给震到了,而那骨墙依然不动如山。
难不成己方杀气腾腾而来,居然会在这么一扇骨墙面前铩羽而归?那此事传扬出去之后,只怕自己会成为笑柄,众叛亲离了。
麾下的牛鬼蛇神们,此刻几乎上来了一半,各展本事,攻击骨墙,只可惜大都徒劳无功,场面很是不堪。
汪城隍一咬牙,下了决心,哪怕豁出身子去,也要讲骨墙砸破,否则威信何存?只是他心里忐忑,十五只水桶,七上八落的,更担心全力一击,都无法撼动骨墙,那样子的话,真是面子扫地了。
我来吧!后面传来陈剑臣的声音,平和而淡然。
他下了轿子,走到骨墙前去,端详良久,手中一晃,多了一支笔。
汪城隍双瞳紧缩,心里狂呼:笔,公子亮出了他神秘的笔!陈剑臣身上有一支神奇毛笔的事情,很久以前汪城隍便听说了,那时候他就怀疑,对方的这支笔,会不会就是阴司里传说已久的那一支。
不过想想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彼此风马牛不相及,很难详细在一起。
后来在对付武判官的过程中,陈剑臣突然发难,依仗的便是那笔的威能,可惜那时候事发突然,汪城隍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抉择,因此当时并未留意多少,来不及细看。
眼下,是个好机会。
如果,陈剑臣所掌握的笔真是那一支的话,那事情就太不一般了,简直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不可,而阴司,或将从此改天换地……当下汪城隍圆睁双眼,紧张地盯着陈剑臣的手中笔——咦!不禁讶然地轻呼出声。
原来不管他看得多认真,多贯注,可都无法看清楚那支笔的具体模样,雾里看花似的,总隔着那么一层朦胧。
这是怎么回事?汪城隍不信邪地运起法力,要看真切些,不料目光所处,青光一道,熠熠刺眼,顿时眼泪都被刺激得流了下来,赶紧别过头去。
厉害!他知道了厉害,再不敢逞强,可内心的怀疑越来越强烈,一颗心砰砰乱跳。
公子,这面骨墙端是坚固……汪城隍不敢开口直问,唯有旁敲侧击。
陈剑臣道:确实很坚固。
汪城隍试问:公子是想用笔把它破开吗?陈剑臣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想在骨墙上写个字罢了。
汪城隍眼睛都鼓起来,随即释然:读书人以笔墨抒情言志,笔杆子本身其实并没有具备太多的意义的,重要的在于通过笔写出来了什么内容。
所谓秉笔直书,书写千秋,记载功德。
文字内容,才算是真正的力量所在。
他能明白,手下一干牛鬼蛇神却不明所以,纷纷伸长了脖子看。
要看陈剑臣如何作为,在骨墙上写字有甚用,又会写出什么样的字来。
陈剑臣没有思考太久,福至心灵,举起笔来,笔走龙蛇。
辟邪笔头上的墨汁好像永远不会干涸,虽然进入魂神世界内,但笔头湛然如新,墨汁淋漓地写成一个大字:拆!笔墨既成,貌似坚不可摧的骨墙立刻轰然倒塌,化成无数的凌乱骨头,铺了满地。
拆字一出万骨枯!第二百六十八章 开战陈剑臣手提辟邪笔,奋笔疾书,在白骨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
当真是笔下见真章,貌似牢固无比的骨墙,顷刻间便支离破碎,散落成满地枯骨。
后面汪城隍见状,吃惊不小,对于陈剑臣的敬畏之心倍增,大感庆幸自己站对了队伍,若是被其一笔点到身上,只怕魂飞魄散,无可抵挡。
一字就破掉骨墙,不但让汪城隍心悦诚服,更让汪城隍的部众们兢兢战战,再不敢对陈剑臣有任何的轻视之心。
陈剑臣肃立着,道:老汪,接下来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汪城隍精神抖擞,慨然回答:敢不拼命?一挥手,率领一干牛鬼蛇神,浩浩荡荡地沿着骨骼铺就的道路,直杀上黑山去。
陈剑臣念头一动,飞天夜叉的身形蓦然出现,肉翅伸展,飞翔而来,最后降落到他的面前,匍匐在地,任由陈剑臣坐上背去。
陈剑臣朗声作歌:虎从风,龙从云,扶摇直上见风云!在阳间世界,他还不曾试过这般翱翔的滋味,乘坐婴宁的道书,总是优哉游哉的多,不如眼下乘坐飞天夜叉的脊背,破空而去,控制驾驭,全凭个人念头意动,简直就像飞行员开飞机。
这只飞天夜叉的飞翔能力极为强悍,并不逊于任何的飞禽,了解之后,让陈剑臣大喜过望。
开始之时,他不敢尽情驱使,保持了一定的速度,渐渐随着操纵娴熟后,再没有多少顾虑,双手抓住飞天夜叉的角,如骑飞马,把速度拼到最快,迅速便飞掠上虚空中,居高临下地凌驾于汪城隍的队伍之上。
飞天夜叉也感到异常的畅快,引颈长啸,声震于野。
汪城隍见状,心中再度惊叹:飞天夜叉的强悍他可是有所认识的,不料都被陈剑臣驯服成为坐骑,公子的实力可见一斑。
当下信心膨胀,心想只要陈剑臣搞定了侯青,自己的队伍收拾侯青手下的一干杂鱼,岂不是易如反掌?他们大张旗鼓而来兴师问罪,侯青方面当然早就知道了,只是至今不见什么动作,除了在山口竖立一扇骨墙外,本来设于山道中途的诸多关卡,守护放哨的阴魂都撤退得干干净净了,鬼影见不到一个。
故而,汪城隍一行很顺利就冲到了黑山巅峰,围聚在一排列的殿宇前面。
杀呀!瞬间诸多的殿宇大门打开,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各种各样的阴魂从里面冲杀出来,正是侯青方面的人马。
没有半点啰嗦废话,双方一触即发,展开激战。
半空中,陈剑臣驾驭着飞天夜叉缓慢盘旋着,等待侯青现身——他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一会之后,一把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主殿中响起:陈剑臣,你这个该下地狱的书生,本座不去找你,你居然还敢闯上门来,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随着声音,主殿四面檐角各自徐徐飞出一盏诡异的灯笼。
这灯笼和普通灯笼一般大小,猩红的皮罩,其内萤火碧绿,绿汪汪一点,照得人心发慌。
而表皮上还写着三个漆黑的字:替死鬼!这,竟是传说中的替死鬼。
它们本为阴魂,却被秘法炼制成灯笼摸样,和灯火成一体。
传说中,替死鬼会上人身,上身之后,那人就真成为替死鬼,死得糊里糊涂的了。
四盏灯笼一出,四点豆大的绿光闪烁,一顶黑黝黝的阴森轿子随之出现在屋顶上,也没有鬼物扛抬,就那样凭空浮现。
陈剑臣蓦然站立,笔直地站在飞天夜叉的背上,戟指喝道:侯青,你恣意妄为,大肆残害阳人,自命黑山老妖,犯下滔天大罪。
既然阴司制裁不了你,那我就替天行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不报我来报!哈哈哈,好个替天行道,我且问你,什么是天,什么是道!陈剑臣昂然回答:民视则天视,民听则天听,民心则天心,人民百姓便为天;人民百姓期盼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就是‘道’。
侯青冷笑道:那是你们这些臭读书人的天道,但在我看来,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弱肉强食,从来都是至理。
臭书生,你自持身怀正气,三番几次冒犯于本座,你以为我真得会怕你吗?你不识时务,不知天下大势,企图逆水行舟,本身就违反了天道规律。
国之将亡,豺狼当道,鬼魅当兴。
你要螳臂当车,那是自寻死路!陈剑臣道:是吗?那就一战吧,看看是谁死!侯青声音几乎都咆哮起来:尔等送上门来,早注定难逃一死。
臭书生,你还记得兰若树妖否?当日你协助蜀山剑客,将树妖斩杀;今日只得你孤身一人,本座要将你挫骨扬灰,为树妖报仇雪恨!陈剑臣心一动:你们果然勾结到了一块。
本座与树妖,相交百年,交情莫逆。
只恨当日它新凝法相境界,遭受雷劫导致实力大减,否则就算你与蜀山剑客联手,也不会是它的对手!听到这一番话,陈剑臣才知道当初在兰若寺面对的树妖根本不在最强状态——不过当时他只负责殿后工作,不曾真正面对树妖,因此许多东西也无从分析。
废话少说,侯青,就算今日燕赤侠不在,我单凭手中大笔,定叫你难逃征伐!你既为阴司山神,却自甘堕落,化为厉鬼恶妖,自作孽,不可活!哼哼哼,大言不惭,区区山神之职,本座根本不放在眼里,死亦为鬼雄。
而你,将成为我的垫脚石。
说到此处,放声大笑,吟道:众生魔相,任我魔相!言毕,蓬的一大团黑气弥漫开来,将周围数丈范围全部覆盖住,轿子的影踪顿时隐藏起来,只余下四个边角的替死鬼灯笼,阴森森的照耀着,更显得诡异无比。
陈剑臣心生警惕,辟邪笔在手,凝神戒备。
果不其然,片刻之间,身后方得得得马蹄声倏尔响起,一骑彪悍的阴马闪现,马上骑士披挂一身乌亮黑铠甲,手提一柄巨大的开山斧,鬼魅地出现在陈剑臣背后,手起斧落,恶狠狠劈下来!第二百六十九章 激战巨斧如风,车轮般呼然砍落,要是被劈中,只怕魂神当场便要魂飞魄散。
陈剑臣早有准备,念头一动,飞天夜叉极其灵活地一个盘旋,堪堪躲避开来。
陈剑臣回头望月,手中辟邪笔点出。
嗤!犀利无比的笔锋却点在一片虚空内,那骑着阴马的甲胄阴魂莫名消失,不知去向。
桀桀!怪笑阵阵,左侧的雾气内蓦然探出一爪,犹若磨盘大小,通体白粲粲,当头就往陈剑臣脑门上抓来。
这一次的攻击,和第一次一样出其不意,几乎在怪笑声起的同时,爪子便出现了。
陈剑臣临危不惧,脑后光芒闪现,浩然养吾剑现身,直直迎上骨爪。
砰!两者相撞,正气激发,骨爪顿时被击碎,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孱弱。
不好……陈剑臣心头警兆立生,下方一道黑影腾空席卷而来,看真切些,竟是一截树根,长不知多少丈,粗若碗口,上面还生长着些小的根须,好像一根根小触手一般。
对于这么一条树根,陈剑臣非常熟悉:那不是树妖的拿手神通吗?怎么会被侯青使唤了出来?一连三波攻击,虚虚实实,但无一不鬼魅莫测,变化多端,这侯青的实力手段,简直层出不穷,匪夷所思。
光凭这一点,他就比汪城隍之流强出不知多少了。
间不容发之际,陈剑臣来不及多想,驾驭飞天夜叉朝着空当猛地加速窜出去。
呼!根须呼啸而过,半途仿佛一根柔软的鞭子,骤然打个半圆圈,准确无误地缠绕住飞天夜叉的足部。
危险!陈剑臣如今骑在飞天夜叉背上,如果夜叉受到重大攻击陨落,那么他的魂神也将从高空跌落坠地。
这一跌,毫无疑问魂神会受到重伤,乃至于直接死亡。
阴司世界,说白了就是魂神的世界,绝不虚妄,而是真实存在。
魂神进去到里面,同样要遵守这个时空的规则,甚至变得脆弱。
魂神一旦受到伤害,就难以返回到阳间的身躯里去了。
根须的动作非常快,只一瞬间,猛地拽着飞天夜叉,狠狠地往地面上砸落。
看样子,要将夜叉和陈剑臣一起砸个稀巴烂。
生死时刻,陈剑臣出奇的冷静。
嗡的一响,浩然养吾剑铿然出鞘,化作飞剑,光芒到处,将缠绕住飞天夜叉的根须拦腰削断,飞溅出一蓬碧绿色的液体。
呀呀呀!冥冥中传出痛苦的低声呻、吟,显然这一剑,伤害到了躲在暗处发招的侯青。
根须被砍断,攻击同时化作无形,本来被缠绕得失去平衡的飞天夜叉重新恢复正常,怒吼连连。
但陈剑臣没有下达攻击指令,它也不敢私自出手。
况且,连侯青的踪影都摸不着,出手没有目标,根本毫无用处。
哈哈哈,臭书生,你是斗不过本座的,乖乖等着受死吧!侯青咆哮的声音,阴阳怪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分辨不出其所在的准确方位。
陈剑臣冷静下来,一手仗剑,一手执笔,剑笔在手,心情出奇的沉稳冷着。
他发出指令,让飞天夜叉降落,走下来,脚踏实地——人在空中,破绽太多,还要顾及飞天夜叉的安全,不如在地面上更有优势些。
夜叉,你去帮忙汪城隍他们吧。
命令一下,飞天夜叉好像是一头获得了自由的孟虎,嗷嗷怪叫,朝着战场咆哮冲去。
此时黑山巅峰的平地上,一场神鬼大战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侯青经营黑山时间不长,但极有手腕,网罗了许多孤魂野鬼,秘密地培训操练,又有数以百计的勾魂鸦等等。
其中以三头普通夜叉为首领,抵御汪城隍部队的进攻,双方正打得难分难解。
有诗云:庙堂酒肉苍生怒,阴曹睲血鬼神嚎!飞天夜叉加入战团,如同虎入羊群,双爪挥舞,但凡抓到手里的阴魂,俱是不由分说便塞进嘴巴里,如嚼肉食,美味可口。
吃得几个后,其通体黑气缭绕,森森然,本来就魁梧强悍的身躯,竟又莫名地膨胀了两分。
它体内留有陈剑臣的正气烙印,和陈剑臣息息相通。
飞天夜叉的这番异样,陈剑臣当即感应到了,只觉得飞天夜叉的力量在吞噬阴魂的同时得到飞快的提升,气息变得更加强横起来,开始冲击陈剑臣控制它魂神的役鬼术印记。
假如能被它冲掉印记的话,那么飞天夜叉将获得彻底的自由,既不受陈剑臣控制,也不属侯青管辖,而会变成一个非常可怕的鬼物。
然而陈剑臣哪里会放任其发展下去?正气所化的印记光芒大作,一下子占据主动,将来犯的气息悉数破解消融掉。
夜叉,不准你再吞噬阴魂!陈剑臣知道飞天夜叉吞噬阴魂能大幅度提升实力,某方面上讲,不失为一个可以利用的元素。
只是眼下大敌当前,无暇分心,却不能放任它无节制地成长起来。
万一出现什么闪失,那么对方很可能会脱离自己的掌控之中,那就不可收拾了。
接到陈剑臣的指令,飞天夜叉犹自有些不服,嗬嗬作响,眼瞳只盯着那些阴魂,流露出贪婪的神采。
由此可知,它的本能力量实在是达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地步,连主人的话都不那么听从了。
陈剑臣眉头一皱:这般时刻,要分心去管飞天夜叉的话,可不是一件好事。
当即驱动印记,转化回字符模样,正是一个大大的镇字,狠狠地撞击起来。
啊!飞天夜叉痛彻心扉,纵然强悍如它也禁耐不住,只感到头疼如裂,满地打滚,连忙跪倒在地,一个劲地求饶。
在这时候,求生的本能一下子就盖过了吞噬的本能。
这些事故,说起来长,但其实不过是几呼吸间的事。
陈剑臣镇压飞天夜叉,举止有异,立刻被侯青捕捉到了:臭书生,你以为本座的飞天夜叉是那么好抢的,今日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众生魔相,唯我魔相!吼叫完毕,噼里啪啦阵阵怪声,陈剑臣所在的地方,丈余范围内地面不断开裂,探出一双双白骨爪子,拼命地朝陈剑臣抓来。
陈剑臣冷笑道:些许鬼蜮伎俩,给我破!也不讲招式,浩然养吾剑四面挥下,或劈或斩,或刺或削,剑光所到之处,白骨爪子俱化为枯骨,倏尔破碎成齑粉。
吼!真正的攻击在这一刻才来临,头顶冥冥无顶点的虚空,风云巨变,气息缭乱,最后凝聚出一个巨大的旋涡。
漩涡飞旋得极为快速,加上无声无息,更能给予人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
众生魔相,唯我魔相!半句沙哑,半句尖锐的嘶叫声从漩涡正中传下。
与此同时,一副庞大无匹的脸从中浮现——这是怎么一张脸呀,倒不是说长得可怕恐怖,而是本来好生生的男子脸容却涂脂抹粉的,如今放大起来,使人看见,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止不住的往下掉。
巨脸变幻,最后只剩下一张大嘴,咆哮着,仿佛能吞噬下整个世界,一口冲下来,目的正是站在地上的陈剑臣。
声势如此惊人,战场那边都被惊动吸引了。
汪城隍恰好将一名鬼将击杀,此时抬头看上来,心神大震,惊且慌,乃至于产生出一丝绝望之情:法相之境,果然是法相之境!阴司之中,除了十殿阎罗,其他百千鬼神都是修道门,鬼修一途,千辛万苦,殊为艰难,比起妖修,还要困难十倍。
汪城隍修炼久矣,如今才金丹圆满而已,而本来只是小小山神的侯青,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凝聚出法相,这怎么能让汪城隍不感到震惊?传言,俱为事实。
侯青的成长,简直违背了基本的修炼规律,不成道理。
这样的情况,唯有在被人醍醐灌顶之下,才有可能发生。
可眼下汪城隍根本不能多想,他更需要担忧陈剑臣。
法相之境,非同小可,境界上的巨大优势,甚至能拉平正邪相克的落差。
而万一陈剑臣不敌,那么也就意味着己等全军覆没了,什么城隍,什么官职,俱为画饼。
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败呀……面对偌大的阵仗,陈剑臣同样流露出无比凝重的情态,他身怀正气,对付过金丹,元婴等境界的妖魔,可以说是举手投足间,敌人灰飞烟灭,没有经受过太大的考验。
只不过眼下,面对的侯青,是法相之境。
传说中,法相有形有质,千变万化,奥妙无穷。
固然侯青是阴魂之身,天生短缺,但同样不可小视。
昔日树妖即为法相,以燕赤侠的惊天修为,都要苦斗多时才能取胜斩之;那么现在,轮到陈剑臣独个儿承受面对了。
这一战,如果胜出的话,定将获益不少!巨嘴耸然,从高空上咆哮而来,其内隐隐可见无数的妖物张牙舞爪,简直就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
陈剑臣倏尔动了,提笔向上,凭空临摹,笔锋旋动。
他在写字,哦,应该说,他在写很多很多的字。
字多,而成文章!第二百七十章 苦战手提辟邪笔,凭空临摹,但见笔走龙蛇,却是在写着字。
一个一个的字,不断在笔尖下生成,竟不消逝,反而喷薄出肉眼可见的白气,缭绕不休。
随着字数增多,最后湛然成型,进而化为一篇锦绣文章。
古之圣贤,借立言而教化天下,笔墨文章中,自然而然,会有灵动意味,犹如春雨化人,用俗话说,叫功德自生。
然而传诸后世,后辈读书人受困于八股文体,一味死背硬记,虽然将文字烂熟于心,但眼中只见章法,不见功德,反而落了下剩。
久而久之,人心不古,正气式微,天地不再。
眼下陈剑臣秉笔直书,以虚空为纸,体内的正气一道道激发出来,随笔意而成字,连绵一片,意蕴合一,文章自成。
他便是要用这篇文章,来应战侯青的魔功大法!侯青法相凝聚,此际施展出唯我魔相,化成一张漩涡大嘴,咆哮扑下,仿佛一口能吞掉这天地众生。
巨嘴凶猛,其内群魔乱舞,鬼哭神嚎,光是让人看着,听着,便心神惊惧,心魔蠢蠢欲动。
破!陈剑臣口中轻轻念出一字,眼神坚毅淡然,心随意动,文章光芒炽盛,直直迎上去。
蓬!惊天动地的一响,魔相和文章相撞,两种不同的信念力量激烈爆破。
咔嚓咔嚓,渗人的破裂声从地面传来,黑山巅峰之上,居然龟裂开来。
啊啊啊!周围靠得比较近的鬼差阴魂,被力量的余波祸及,瞬间化为灰灰,渣子都不剩一点了。
好厉害!汪城隍只感到一阵心悸,情不自禁往边上挪移开去。
圆睁双眼,要看结果,如果陈剑臣身败的话,他们只能逃之夭夭了。
黑山上空,依然一副愁云惨雾,不见天日。
半空中,一定漆黑的轿子闪现,也没有鬼差抬着,就那般当空漂浮。
下方,陈剑臣昂然而立,背负双手,头微微抬起。
一缕鲜血忽而缓缓从他嘴角流淌而出——他受伤了!汪城隍一颗心顿时紧紧地揪起来。
……客栈内一灯如豆,本来静坐的婴宁心有感应地猛然张开眼睛,就见到公子嘴角一缕鲜血流出来,触目惊心。
不好,公子受伤了。
婴宁神情紧张,霍然而起,心情绷紧得不得了:在地府黑山之中,公子肯定和黑山老妖交上手了,难道说他不敌受伤?在刹那间,她已有冲入地府的冲动,要去助陈剑臣一臂之力。
只是犹豫不决,毕竟还要留在客栈内看守公子的躯壳,害怕黑山老妖会派厉害鬼物来加害。
上苍保佑,公子吉人天相,不会出事……她嘴里嗫嚅着,盘坐于灯下,神情无比虔诚。
……臭书生,今天本座要你万劫不得超生,给我死吧!轿子内声波滚滚,忽而移动,下一刻,就出现在陈剑臣身后,那轿帘子无风自动,飘荡而开,露出里面一片漆黑。
整副轿子,里面中空,好像一口无底的黑洞,要一下子将陈剑臣吞噬进去。
蓬!光芒大作,陈剑臣身后卷轴拉开,《三立真章》字字珠玑,宛若一面坚不可摧的旗帜,铺张拉延,将他严密地保护住。
啊!本来轿子一头狰狞鬼物正咆哮而出,噬咬陈剑臣,被繁多的字粒光华映照,一声惨叫,鬼物原形毕露,变成一尊骷髅头,忙不迭地缩回去,轿帘子垂落,这才隔绝开来。
不过这一照,《三立真章》耗损不小,字粒的光华迅速黯淡了下来——如果把正气比作是一种能量,那么天地间本就没有任何的能量可做到用之不竭。
陈剑臣当前将《三立真章》上的正气全部凝聚出来,可也耐不住倾尽全力的搏杀。
先前写出锦绣文章,体内正气已亏空不小,再催动真章,未免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哈哈哈,臭书生,看你还能顶多久!声音狂妄,裹挟着轿子,平地一个旋转,轿子一个泰山压顶,直愣愣朝陈剑臣的头顶压下。
砰!真章护主,跃然上头顶,横空阻挡。
一撞之下,通体颤抖,所有的光华都敛起,自动卷收起来,嗖的,没入陈剑臣体内不见踪影。
噗!陈剑臣心头大震,一口鲜血喷出,血溅于地。
糟糕,公子要输了……那边时刻关注战况的汪城隍心惊胆颤,一个失神,被一头鬼将砍了一刀,哇哇大叫。
其心中已有退意。
众生魔相,心中着相!黑轿子冲天而起,云开见月,一轮圆月闪现,大放光华,说不出的奇异。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陈剑臣,你枉读圣贤书,竟敢妄自闯入地府,参与阴司战乱,岂是君子所为,还不速速退去,否则悔之晚矣。
当空之上,黑轿子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青衫人物形象,和圣庙里供奉的圣人像一模一样,只是更加高大,眉目传神,仿佛活过来一般,三缕长须拂动,不怒自威,正用手指指着陈剑臣,大声苛责。
看样子,就像夫子在教育学生,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威严。
威严如山,沉重得压下来,无形有质。
陈剑臣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作用在脖子上,脊柱上,膝盖上,直教人要低下头,弯下腰,跪下地,俯首陈臣,再兴不起任何的抗争之心。
公子,那是假的,是老妖使出来的法相!见势不妙,汪城隍急忙大声道出真相,提醒陈剑臣。
其修炼道法,不尊儒家,却可轻易看破那尊圣儒形象的破绽来。
嗯!那圣儒猛地冷哼一声,微微转过身,形象呼然一变,在汪城隍看来,竟是阎罗王的相貌,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汪城隍已心神失守,几乎要马上跪倒,片刻醒神,余悸未了,大吼道:好贼子,无法无天!侯青连阎罗王的形象都敢搬弄出来,可见其野心勃勃。
呀呀呀!陈剑臣咬牙硬抗,汗如雨下,但身子却一点点弯了下来。
拼了!汪城隍张口一吐,一枚小铜钟吐出,见风而大,铛,声音洪亮,发聋振聩。
这一声钟声,震人震己,汪城隍面色顿时煞白。
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尽力帮陈剑臣走出假象,陈剑臣才是整个战局的关键所在,不容有失。
第二百七十一章 立功钟声一响,如在耳边震荡,落得一瞬间的破绽,陈剑臣心头霍然明觉,缓缓抬起头来,明白了其中原因——他,本非此世中人,这个世界的圣贤,与其何干?又何必敬仰如山?要知道,刚来那个阶段,对于董圣人立言之作四书,他可是极端反感的。
想破了这一层,豁然开朗,原来林林总总,都是虚妄,都是魔障,犹如拔开乌云见明月,眼前再无遮掩,整个人的身心,都处于一种玄妙明净的变化。
变化之始,是泥丸宫世界的那篇《三立真章》,本已黯淡无光,此刻奋然展开,上面的诸多字粒一个个全部脱飞而出,煞是好看地飞舞着,一粒粒,看上去有几分萤火虫的意味。
点点光芒,前赴后继地飞来,直飞到辟邪笔之上,消融进去。
九百九十九个字,九百九十九粒字芒,只片刻工夫,全部融进了辟邪笔内。
变化再生,辟邪笔笔杆上幽光闪烁,宛如星辰,充满了一种奥妙之秘;而笔头慢慢地居然在绽放,仿佛花蕾怒放,无数的毫毛怦然开张,正是那传说中的笔头生花之象。
所有的字都消融到了辟邪笔去,只剩得一张空白的卷轴。
空卷轴倾覆而折,翻身却和《正乱贴》天衣无缝地融合成一体。
嗡!到了此际,《正乱贴》彻底占据陈剑臣的泥丸宫世界,稳稳当当地悬立于正中央处,成为核心存在。
青衫磊落的儒生形象更加分明,可见衣衫飘扬,发带洒脱,右手执辟邪笔,左手浩然养吾剑。
养吾剑同样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通体光华内敛,隐隐有返璞归真的迹象。
这诸多变化,都发生在陈剑臣的魂神世界里头,外人根本无从观察,他们所能看到的,是陈剑臣的魂神外在形象,以及姿态动作。
汪城隍拼着身受重伤的代价,祭出压箱子的法宝惊神钟,要帮忙陈剑臣驱散侯青的法相影响。
可以说,他的拼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效果。
陈剑臣眼神一轮,恢复清明,漫天压力徒然破碎。
砰!高高在上的圣人形象支离破碎,显出黑色轿子的原形来:你,你这臭书生竟敢破本座法相!其法相被破,无疑受到一击重击,负伤不浅,嚷叫的时候,带着气急败坏的情绪。
陈剑臣笔剑在手,昂然而立,神色漠然,慢慢道:侯青,我欲立功,借你魂神一用!侯青狂笑:狂妄,你以为这样就能咸鱼翻身了吗?做梦!大笑声中,黑轿子呼啸而下,帘子欣开,一张狰狞鬼脸扑出,看真切些,这张鬼脸竟是由无数脸容拼凑组成的。
为了练就《众生魔相》这门高深魔功,侯青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除了继承树妖的精华外,更不惜侵犯阳间,掠夺了无数的血肉,这才有这般成就。
因为肆无忌惮的掠夺,所以黑山一带白骨累累,了无生人,几成鬼蜮。
国之将亡,群魔乱舞,妖孽丛生,它只能算是一个缩影而已。
陈剑臣淡定从容,提举辟邪笔的动作云淡风轻,好像临摹写贴般写意。
破!笔尖迎上,倏尔成字,正是一个破字。
字成而神韵立生,笔画纵横之间,早超越了字形的局限范畴,而真正领悟到了笔墨的精神,神乎其技,近于道,蕴含着某些神奇的规则。
破!应声之下,凶猛的鬼脸便如同一面脆弱的玻璃,化成无数的碎片,朝四面八方散飞,随即化为灰灰。
怎么可能?侯青的声音意外而带着一抹骇然。
这一幕,被汪城隍看到,士气大振:看来公子临阵有了领悟,修为精进,再加上正气克邪的特性,何愁不胜?他大吼一声,手持兵刃,一击横扫千军,大发神威地将身前的几名鬼物扫飞。
吼!就在这时候,那暂时被镇压住的飞天夜叉觅到了破绽,再度发作,咆哮着腾身飞起,要扑杀陈剑臣。
只要杀掉陈剑臣,他体内的役鬼术正气禁制自然而然会得到解脱。
这飞天夜叉在战场上吞噬了太多的阴魂,力量暴涨,意识凶虐,哪里还肯心甘情愿地被人奴役?陈剑臣脸色一变:找死!浩然养吾剑森森然,一剑斩落。
臭书生,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半空上的侯青把握战机的能力十分出众,见状立刻驱使黑轿子,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扑下。
陈剑臣以一敌二,劣势顿现,铿铿铿,养吾剑劈砍在飞天夜叉之上,如击木石,溅起朵朵奇异的光芒。
每一剑,都让飞天夜叉受到不小的创伤。
然而夜叉悍不畏死,不为所动,只嗷嗷狂叫着,奋不顾身扑来。
该死的家伙!陈剑臣暗骂一声,但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另一边侯青所在的黑轿子已轰然而至,摇身一变,分化出八条根须,犹若恶毒的蟒蛇,从各个方位朝他袭来。
这是真正的死战时刻,一决胜负生死,不容有失。
陈剑臣愈发冷静,纵然长啸一声,一手持剑挡住飞天夜叉,一手辟邪笔飞快地写字,再写文章,以文结墙,成盾,保护住周身方位。
嘭嘭嘭!根须和文字相撞,一根根都被炸得破烂粉碎。
给我倒下!激战之中,陈剑臣腾出那么一个小小的空当,辟邪笔笔剑婉转,刹那间写就一个镇字,字形化为一圈白光,嗖的飞入飞天夜叉的魂神内,和原先的禁制联合起来,气势壮大,变作一块巨石模样,沉甸甸的镇压而下。
扑通!悍勇的飞天夜叉到底承受不住,扑通倒地,四肢动弹不得,再挣扎不起了。
陈剑臣暗松口气。
这时候,侯青所使唤出的最后一根根须也被撞碎,成为一道道的飘渺黑气,弥漫开来。
呼,黑轿子猛然消失不见。
咦!陈剑臣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无法守护住所有的破绽,一绺肉眼几不可见的黑气非常灵活地钻进了他的右耳朵里。
哈哈哈,众生魔相,无上心魔,臭书生,这一下,本座看你怎么死?疯狂得意的笑声在耳中响着,在心头回荡。
第二百七十二章 功成侯青修炼的魔功端是变化无常,诡异十分,令人防不胜防,此际化身为一缕黑气,从陈剑臣耳中钻入,迅速侵入到他的魂神世界里头——无我无相,有心有魔,臭书生,本座看你怎么个死法!人皆有心魔,可以说,修为越深,心魔越重,平时必须多加注意,温养化解,才能压制住;一旦激发,就会造成反噬,使得人的心智迷失,乃至于癫狂。
在苏州胡庄,帮助狐狸精娇娜渡劫之时,陈剑臣曾与心魔做过一番斗争:那时候娇娜的心魔被引魔剑牵引进入陈剑臣体内,还撩动了他本身的心魔,两两合一,形成一个恐怖的鬼物,以及一幅满地骷髅的景象。
但那一次,有惊无险,并未造成多少波澜。
眼下这次,截然不同,侵入者可是最擅长魔相的黑山老妖——嗤!黑气闯入魂神世界,转眼成型,先是一顶黑漆漆的轿子模样,然后立地生变,变幻出一尊巨大无匹的鬼物。
其身高几十丈,头生双角,黑面如炭,硕大的鼻子穿一口铜环,双瞳幽深,间或红芒迸射,霸气流露,仿佛一举手,一投足,便能把陈剑臣的魂神给撑破一般。
吼!鬼物双手往胸口一锤,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两只蒲扇大手一举,一对八角金瓜锤变化在手。
这一对锤子,大若小山,举在手里,有开天辟地之威。
如此鬼物,堪称魔神!侯青不惜以本身魂神袭入,全力一击。
一下子就挑逗起陈剑臣心中之魔,才有这威霸魔神的形象产生,力量庞大无匹,完全不同寻常心魔,只飘渺诱惑,更多的是潜意识的作用;而是直接爆发,要用猛烈的力量粗暴地肆虐撕碎陈剑臣的魂神世界。
世界灭,人心死,剩下躯壳,便是行尸走肉,再无自主思想意识。
吼!又一声大吼,魔神双瞳红芒流转,隐隐带着一层碧绿,甚是渗人,挥舞双锤,身躯仍在成长,几乎占据了陈剑臣魂神世界的一半空间。
臭书生,给本座去死吧!呼!一锤轰出,席卷起一股狂风,把整个魂神世界都震撼得摇动起来,简直有摇摇欲坠之势,只怕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
嗡!光华闪处,一副卷轴乍然闪现,定在中央处,犹如定海神针,本来摇晃的魂神世界顿时安定住。
《正乱贴》!卷轴垂直挂落,凭空悬立,纸上字句闪烁,其中又有声音传出,朗读的声音:起初声音细细,慢慢声调提高,最后竟如黄钟大吕,轰然出口。
一字一句,如在耳边锤击,撕心裂肺的响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祥瑞御免,镇宅定野!……朗读声中,那青衫磊落的儒生形象从虚空中现身,恰好镇守在心门之位,形势徒然一变。
侯青所化的魔神,那漆黑如炭的面容都仿佛变色:什么?它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但又无法把握真切,顾盼之间,手头动作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正乱贴》四十八字念完,卷轴呼啸,一道道光激发而出,每一道光都蕴涵一个字。
字迹缭绕,看上去,一字字独立成型,犹如道家的符箓,拖着长长的尾光。
符箓飞舞,一道道,目标全部都是朝着魔神所来。
这是……魔神顿时萌生不妙之意,到了这时候,它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中了陷阱,被瓮中捉鳖了……此念一生,侯青心头大震,敢情自己借助黑气入体,一帆风顺,不是陈剑臣缺了防备,而是故意露出空门,好让己身自投罗网。
尤其那尊青衫书生,一看就知道不同凡响,居然带着圣儒的气息。
陈剑臣的魂神世界,竟有一尊圣儒形象镇守,这大出侯青意料之外:怎么可能?就算对方正气有成,可断然也不能凝练出圣儒来。
这等境界,起码要大成才会出现。
一如道家成就人仙,会演化三清;释家九转金身,自有佛陀护身一样……幻想,一定是幻想!仓促之间,侯青根本没有太多的思考空间,唯有自我安慰。
而《正乱贴》四十八字,每一字都转化为符箓形式打上身来,实在大大不妙。
给我破!它右手一抡,巨大的金瓜锤挥舞起来,要挡住字符的攻击。
哧!声音轻而怪异,一道字符命中金瓜锤,侯青只觉得心坎儿一颤,好像被一枚钉子钉住,又痛又酥,又麻又痒,不禁大叫一声,整个体型居然肉眼可见地缩小下来,似乎被生生压榨了一圈儿。
怎么回事?侯青大惊失色,字符力量诡异至极,超越了理解的范畴。
然而容不得它有喘息的机会,第二道,第三道字符轻飘飘而至,根本没有任何闪躲的机会,结结实实落在身上。
每一枚字符入体,其巨大无比的身躯就缩小一圈,状甚玄妙,又显得有些滑稽。
侯青惊怒不已,刚才的不可一世早已抛之九霄云外,知道情况危急,必须马上破体离开,冲出陈剑臣的魂神世界,躲得越远越好。
吼!它咆哮一声,张牙舞爪,举着一对金瓜锤,什么也顾不上了,直往心门处冲去,唯有那里,才有出路。
滚开!金瓜锤猛然砸落,要将那青衫圣儒形象砸碎,打出一条路来。
蓬!锤子居然落到了空处,什么都没砸到。
虚空冥冥,可见青衫圣儒形象就在正前方,负手背立的姿态毫无改变。
侯青心一凛,当即明白己身位于对方的主场,陈剑臣有圣儒形象镇守心门,又有《正乱贴》攻击,先天性已占据绝对的优势,可以生出诸多转换的变化来,类似于道法中的阵势布局。
大势已成,关门打狗。
哧!第二十道字符命中,本来顶天立地的魔神已被削得成几丈高大了;与此同时,身体具有的力量也在大幅度缩水。
侯青终于露出了惊骇的神情,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它很可能会被打得魂飞魄散,渣子都不剩。
到了这时候,其才醒悟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冒险深入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对方早有防备,就等自己送上门……魂神之争,虽然不见刀枪,但远比刀光剑影凶险。
除非拥有绝对的压倒性优势,否则侵人者总是处于不利的一方。
这道理就和夺舍一样,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
尤其让侯青感到无力的是,因为有圣儒形象守门,陈剑臣本身的心魔一直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根本无法兴风作浪。
缺少了内援,等于侯青的魔相断了一臂,效果威力大打折扣,抵御能力脆弱得很。
好狡猾的臭书生,枉读圣贤书,非君子所为,居然敢耍阴谋诡计……侯青一面咬牙彻齿地转换着念头,一面不敢迟缓,奋起全身力气,双锤翻飞,追着镇守心门的圣儒形象打。
只可惜,这是陈剑臣的魂神世界,拥有极大的主场优势,心门变幻,只在念想之间,难以捉摸。
啊啊啊!侯青的嚎叫变成了凄喊,此时他变身的魔神形象只得丈余高了,惶惶然。
围在周围的字符还有十余道,漂浮着,并不着急攻击,而是耐心等待机会。
臭书生,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魔神就地一滚,黑气爆发,变回漆黑的轿子本体,飞行速度骤然加快,准确捕捉到了心门方位,一个瞬移到达,帘子掀开,其中探出一只黑漆漆的大手。
大手如蒲扇,其上鳞皮密布,五指森森,漆黑油亮的指甲长达半尺,五指如爪,直直抓向圣儒形象的头顶。
这一抓,凌厉无匹,速度极快,无从闪避。
噗!爪子落在儒像上,形象登时一阵摇晃,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创伤,一阵恍惚模糊,好像再碰一碰,就会彻底崩溃破碎。
机会到了!侯青大喜,嗷呜一声,魔爪稍一蓄势,再度铺张抓下。
给我破!冥冥中忽有一声叹息传出,依稀来自儒像之口,其声低沉,戚戚然。
莫名地,侯青心头有些打鼓。
只是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全力驾驭爪子抓下:不管你是什么,统统给我粉碎吧!青光一闪,辟邪笔凭空出现在儒像右手中,手势往后一顺,锋锐的笔头正点在魔爪手心处。
啊!侯青发出凄厉的惨叫,轿子飞快地倒退,而魔爪早化为齑粉。
嗤嗤嗤!此时,最后十来道字符如附骨之疽扑上,全部落在轿子上面,扶手,顶蓬,轿身的前后左右都有,光华流转,顿时将黑轿镇压得纹丝不动。
我不甘心啊!侯青大叫着,其阴魂所容身的黑轿本就是一件奥妙法宝,但被道道字符克制住,竟挣扎不起。
又一声叹息,在虚空传出,余音袅袅。
本来背向镇守心门,姿态似乎永远不会变化的儒像缓缓转过身来。
儒像转身,立功遂成!你……侯青于儒像正面相对,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惊恐尖叫。
砰!黑轿凭空炸开,化为一团浓郁的黑气……第二百七十三章 安顿有一缕暖意笼罩在身上,像泡在温泉里头,温温的感觉,非常舒服——陈剑臣倏尔睁开了眼睛,正见到几方阳光穿过房间窗台,照耀了进来。
但比这阳光更灿烂的,却是婴宁的笑容。
她显得有些憔悴,眼皮子微微浮肿,由此可以知道昨晚的担惊受怕是何等入骨?然而小狐狸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干净,好像两潭幽泉,此刻里面正倒映出陈剑臣的身影,嘴角则弯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公子,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一问一答,朴素而简单,没有丝毫激动兴奋之处,仿佛昨晚和以前任何一个晚上一样,毫无区别。
不过南柯一梦,此梦非彼梦,其中的凶险程度堪比从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
好在最后结果,符合预期所想。
侯青阴魂本体闯入陈剑臣的魂神世界,本来想直捣黄龙,不料正中陈剑臣下怀,反而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论境界,其凝聚法相,乃是了不得的修为,无奈阴魂毕竟就是阴魂,本体先天性的不足极其致命,更何况,还中计了?陈剑臣的魂神世界,中有《正乱贴》坐镇,心门又有儒像守护,简直铁板一块,不可犯伤。
侯青想侵入进来兴风作浪,正是踢到铁板上,注定了没有好下场。
侯青一死,整个黑山失去了主心骨,很快就被汪城隍的人所占领,开始整顿统治……这些,陈剑臣并不想插手进去,他更关心的,是自己《三立真章》的修炼进度。
儒像转身,立功遂成!让自己受阻,裹足不前的瓶颈终于一朝破开,正式迈入立功境界。
毫无疑问,境界上的突破让实力突飞猛进。
首先正气凝聚成形,可以外放了;其次,辟邪笔再度现身,从魂神世界里出来,重新化为实物。
这支来历奇妙的笔,现在就把握在陈剑臣的手中,两者相触,有一种血肉相连的亲切感,好像不分彼此,心意相通。
现在,辟邪笔既可以隐匿回魂神内,又能够出现在手里,以供驱使。
一进一出,只在一念之间。
这般情形,便宛如法宝。
可惜的是,儒像转身,正面示人,但他面目被一团清气所覆盖住,缭绕不散,很是模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无法辨认五官。
陈剑臣琢磨着,也许要自己立德后,才能真正看清儒像的面目样貌。
《三立真章》,立言、立功、立德,循序渐进,步步高升;其中立言代表为《正乱贴》,立功代表为正气外放,也即是浩然养吾剑,那么,最后的立德会如何?实在令人期待!咕噜咕噜!突然一阵水开了的声音响起,源自陈剑臣的肚子,他才霍然醒觉,关于立德的期待必须先放下,还是先处理温饱问题吧。
这一顿早饭,风卷残云,足足吃了四大碗,陈剑臣才满足地放下碗筷。
公子,今天还要赶路吗?婴宁问。
陈剑臣道:此间事了,再无羁绊,走吧……嗯,不过还得安顿一件事情。
什么事?陈剑臣伸手指了指血檀木书筪,道:小谢。
婴宁恍然。
小谢为女鬼,本来她为了逃避黑山老妖的迫害才逃出来,到李庄处安身,偶然遭遇陈剑臣,这才选择跟随他们。
陈剑臣大破黑山,可并没有发现小谢的好姐妹秋容,问之才知道,侯青大肆捉拿阴魂,都是抓回来炼制的,哪里还有活口?因为是白天的缘故,这个消息暂未告诉小谢。
而陈剑臣是要奔赴京城的,京城为天下重地,血气成阵,刚阳无匹,哪怕婴宁进去都勉为其难,小谢为阴魂鬼身,更加不用说了。
所以,在此之前,陈剑臣想把小谢安顿下来。
此中因缘,婴宁自是明白,问:那公子有何打算?陈剑臣道:我本计划将她安排进阴司里任职,可转念一想,她未必喜欢。
婴宁点点头:小谢姐姐向往自由,只怕不愿意。
陈剑臣笑道:所以我另外想到一个极佳的去处。
婴宁睁大了眼睛:哪里?兰若寺!闻言婴宁有些惊讶地哦了声,不过很快就理解了公子的用意。
兰若寺闹鬼之说久矣,虽然如今树妖被杀,祸害被铲除,但凶名犹在,等闲人根本不敢过去。
从而使得兰若寺几乎与世隔绝了,小谢在那里生活,逍遥自在,非常稳妥。
白天的时间很快流逝,到了晚上,婴宁取出画轴,召唤出小谢,将诸种情况一一相告之。
听说好姐妹被害,小谢痛哭流涕;而对于去兰若寺的安排,并无意见。
当即婴宁驾驭起道书,载着陈剑臣,以及小谢,直飞兰若寺。
在这里也得提及一下,曾短暂担当陈剑臣坐骑的飞天夜叉被留在阴司内,辅助汪城隍。
陈剑臣倒想带之身边,方便行事,无奈夜叉的外形实在太惊世骇俗了,根本不敢招摇。
还不如留下来,经营江州阴司为好。
星月光闪,道书腾飞,约莫亥时时分,便到了兰若寺上空,直接在大殿外停落。
掌起灯笼,挑高夜照,见四下环境清幽,虫鸣啾啾,平添几分生气。
故地重游,心情起伏,回想昔日种种事物,仿若昨日。
忽地,陈剑臣又想起了远离的聂小倩,不知道她如何了?小谢走出画中,观览周围景色,心中欣喜。
三者穿过大殿,来到后面的僧舍之时,猛地看见其中一间僧舍点着灯火。
陈剑臣一怔,随即想到可能是燕赤侠,大喜过望,连忙快步奔过去,但临近时发现不对,只因有读书声从僧舍内传出。
他眉头一皱,缓了脚步,上前敲击门扉。
咿呀一响,一个身材中等,身穿白袍的青年迎出来,看见陈剑臣也是一呆。
陈剑臣作揖:在下陈剑臣,因赶路错过了地头,只得借宿寺中,打扰阁下了。
那青年国字脸,相貌堂堂,闻言很爽快地道:陈兄客气了,我亦为寓居,此间无房主,随意住下便可。
未请教?我乃浙人,宁姓,字采臣。
宁采臣?陈剑臣差点失声惊呼,半饷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遇乱了,似乎有些乱套了……陈剑臣也算心性淡定之辈,但在这明月之夜,启扉而出的一个青年自称宁采臣时,还是不自禁地有一些恍惚,许许多多本来以为已经淡忘的记忆一下子泉涌出来,依稀与当前情景结合着,又衍生出许多的变化。
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绝非真正的聊斋世界。
话说,真正的聊斋世界到底是如何的?就算在前世,也是没有一个框架。
很模糊,难以界定。
于是,当穿越而来,真正认识到所在世界的真面目时,他下意识地将其定义为聊斋世界——这里道法现世,鬼怪出没,存在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事物,完全有别于以科学为主的现代社会。
只是让陈剑臣有些措手不及的是,这个世界不但有聂小倩,还有宁采臣。
不过殊不同原著的剧情发展,换了别人自不觉得什么,同名同姓者多矣,不足为奇。
然而多了一世的记忆经历,最重要的是有些东西又那么的重叠到了一起,实在无法不让人暗生疑窦。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世界的投影?陈剑臣陷入了沉思……陈兄,难得我们古寺相聚,请进来喝一杯茶水……陈兄?宁采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剑臣恍然醒觉,哑然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短短一些交谈,他便看出宁采臣乃脾性慷慨之人,性子直爽,又知书识礼,正是典型的当世君子风范。
僧舍被打扫得颇为干净,椅凳具备,看样子,这宁采臣有在此长居的打算。
很快,宁采臣就帮陈剑臣和婴宁斟了茶水,也不分什么宾主,随意坐落,交谈起来。
原来宁采臣为金华本地人士,秀才出身,今年科举无望,秋试不得,饱受乡邻亲戚白眼,冷嘲热讽。
故心情惆怅,郁郁寡欢,便来到这兰若寺,贪此地清净,无人打扰,就准备结庐而居,长住下来温读诗书,全力以赴冲击下一届秋试。
至于兰若寺闹鬼之事,他却是不信的。
听完,陈剑臣笑着问道:宁兄莫非尚有娶亲,才得如此洒脱?宁采臣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愚兄弱冠而妻,无奈内人多病,又因家贫的缘故,操劳过度,已于去年病废,撒手西去了。
原来如此……陈剑臣心有戚戚然。
而宁采臣得知陈剑臣乃是赴京进读国子监后,油然赞叹,忽而想起一事:陈兄,昔日开泰学院举办天下第一才子竞赛,有一子横空出世,莫非正是你?陈剑臣含笑不语。
宁采臣顿时瞧破了几分,当即拍案道:可惜,可惜陈兄你没有参加最后一关考试,匆匆离去,使人好生费解?要知道当时很多人都希望陈兄胜出,狠狠打那几个公子哥儿的脸的。
陈剑臣含糊弄个借口推诿了过去。
宁采臣是明白人,识趣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一番茶水下来,双方话语投机,恨不得秉烛夜谈。
直到子时才告别,陈剑臣和婴宁却另寻一件僧舍住落。
夜深人静,小谢现身出来。
陈剑臣目灼灼看着她,问道:小谢姑娘,你对此地可满意?小谢连声道:非常满意,多谢公子安排。
陈剑臣又道:只不过寺内有书生居住了。
小谢忙道:天地可鉴,小谢绝不会加害他人的。
陈剑臣呵呵一笑:你有此心足矣……也许,与士子比邻而居,对你可能还会有些好处呢。
我观宁采臣,性慷慨,胸怀坦荡,乃是君子……说到这里,心里一动,自己这是在撮合他们吗?嘿嘿,话说回来,一个书生,一个女鬼,仿佛天作之合呢。
这自然多是打趣念头,有些东西只能顺其自然,不好横加干涉的。
叮嘱了一番好,小谢拿着画卷,朝着陈剑臣盈盈一摆,又和婴宁告别,旋即隐入黑夜之中,消失不见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陈剑臣与宁采臣惜别,鼓励道:宁兄,你用功良苦,他日必金榜题名。
可以的话,我们京城再聚。
宁采臣笑道:多谢剑臣吉言,愚兄在此,祝剑臣此去京城,青云直上。
陈剑臣哈哈一笑,这些客套话固然空泛,但不失礼仪,忽道:宁兄隐居此地,桃花夜开,或有际遇,可要好生把握哦。
说完,带着婴宁飘然而去了。
他最后一句话倒令宁采臣有些愣神,简直有些没头没脑的,什么桃花夜开,莫非有啥隐喻不成?不懂!宁采臣饱读诗书,可绝非迂腐之辈,思想开明,也知变通。
在他看来,陈剑臣很有些不简单,可到底如何,又难以捉摸。
罢了罢了,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我出来之时,已在母亲面前发下重誓,学不成,枉为人,自当勤奋攻读才是。
念头萌生,宁采臣回到僧舍内,铺开书卷,伏案用功。
日起日落,云生云散,夜幕又开始降临。
吃过晚饭,宁采臣挑灯夜读,正沉浸在字里行间,隐约间忽而听到外面有读书声传来,其声茵茵,娇嫩悦耳,仿佛女子。
他一呆,心想难道寺内又来了外人侨居借宿?而因为自己用功太投入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如斯想着,一颗心思便有些飘忽了,竖着耳朵倾听,听到对方所念读字句为启蒙书本《千字文》,更觉得好奇。
又听了一阵子,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开门出去,举目四顾,夜色苍茫,并无异样,那飘渺的读书声悄然消失。
咦,难道自己出现了幻听,听错了?观察了一会儿,宁采臣摇头一笑,折身举步要回自家僧舍,足下忽然踢着一物,却是一幅画轴。
他捡拾起来,情不自禁打开,就见到是一副美图。
图上有仕女形象,衣束华丽,趴坐在一叶扁舟上,含笑回眸,情义脉脉。
图边空白处,有小诗一首:妾家溪口小回塘,茅屋藤扉蛎粉墙;记取榕荫最深处,闲时过来吃槟榔。
月色撩人,宁采臣眼神定定地看着画中的女子,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第七卷:因果断京城天地变色风云劫,龙虎聚会因果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入京秋风西来,微微有了寒意,有些乔木望风而凋,树叶早早就变黄了,被稍大的风一吹,登时脱了枝头,飘零下来。
天时萧杀,人心亦然。
一路所见,所闻,所触,让陈剑臣的心情直接跌落到了谷底。
国家大势,民生气运,败坏的程度远超预期,简直说千疮百孔不为过。
其中原因,除了皇帝一系列的苛政外,还有天灾人祸在推波助澜。
洪水、旱灾、地震、蝗虫,诸多自然灾害在王朝各地出现,真是雪上加霜。
作为过来人,陈剑臣很容易就想到在许多古书里面,关于王朝毁灭的前兆,林林总总,不外如是。
那么,天统王朝呢?婴宁习有望气之术,《望气术》,不过修为不精,只能在小范围内观望,分辨气息,对于国家大运却不能推算演化。
否则还能施展出来,看一看,从而做到趋吉避凶的效果。
然而很多东西,就算不用道法探索,也是能看出来的。
正明帝新政一来严苛,而来执行得雷厉风行,不曾给半点民众喘息的空间,属于高压政策,这么一压下来不出事才怪。
再加上适逢其会的自然灾害,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许多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怨气、恨气了。
人们百姓,最为朴素,但再朴素,如果活不下去了,哪怕面对天王老子,都敢揭竿而起。
其实各大州府都有了暴乱的苗头,贼寇丛生,只不过很多事件都被当地官府就地镇压了下去,没有上奏天听。
说起来,坐在金銮宝殿,高高在上的正明帝到底知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动荡不安,满城风雨?陈剑臣表示怀疑。
虽然皇帝贵为天子,统治天下,予取予求,不过其足不出紫禁城,就算有其他的消息渠道,但也不见到了解很多。
言路蔽塞,民不达上听,一向都是王朝特色。
只是奸臣当道之说,也没有太大根据,各部大人,其中不少奸佞,但他们的权势远未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从各方的消息资料综合来看,只有正明帝说了算,而不是被架空,被摆弄的傀儡皇帝。
这么说来,其中玄机就多了,烟幕重重。
唉,既然现在入京,有机会的话,要好生观察一下才好!陈剑臣很快有了分寸。
朝廷无道,局势动荡,乱世迹象已现,这一乱起来可真不得了的。
当王法失去了约束,当道德斯文一败涂地,必然致使秩序崩溃,杀人、暴乱、抢掠,乃至于人吃人,什么境况都会发生。
正所谓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
人在乱世,便如水中浮萍,根本无法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大势如潮,倾覆旦夕,陈剑臣可不认为自己目前的情况足够强大,能在乱世中让自己,以及家人们保持安康。
必须寻觅另一个楔子!这也是陈剑臣赴京进读国子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风,有些大了,席卷着许多黄尘,漫天飞舞中,一不小心就会被迷了眼睛。
婴宁背负血檀木书筪,站在陈剑臣旁边,那些风尘却侵袭不得,几尺开外便沉落下去,近不得身。
如此景观,颇为奇特,不过一般人却无从注意到,都纷纷低头赶路呢。
远远的,一座雄壮高大的城池拔地而起,绵延开来,犹如一道雄山峻岭般横在前方。
隐约可见,上面有无数的旗帜飘扬。
京城,那就是王朝核心重地,京城了。
一座城,镇一国之气运,巍巍然,屹立千年,早已成为无数人顶礼膜拜,心心向往的圣地所在——古时交通蔽塞,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都要好几天路程,更不用说州府之间的距离,光靠马力,动辄都要走十天半个月的,非常遥远。
而旅途劳累,又容易感染生病,更增加了难度。
如此,等闲平民百姓,一辈子估计都出不了几次远门;出行较多的俱为士大夫阶层,求学、游学、外放做官等,有诸多由头。
固然如此,圣贤亦有教诲:父母在,不远游。
就是说要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家,尽孝道,而不能随意地出去冒险。
远行,即为冒险。
于是,对于很多地方,人们只能想一想,念一念,而无法亲身去游玩,唯有以梦为马,过过干瘾。
其中,京城绝对是梦寐以求的圣地所在,尤其在士大夫阶层,更是成为神圣的象征。
读书的,谁不想有朝一日能赴京赶考?当官的,谁不想官做得越来越大,一直做到京城里去?至于有钱人,京城的繁华已是其他洲府所不能比拟的。
关于这些,陈剑臣理解,但不包括他在内。
可以说,在其心目中,从地理位置的角度上看,京城,也就是一座城罢了,最多大一些,高一些,里面有个象征权力巅峰的紫禁城,住着一个皇帝儿,和他的三千嫔妃。
如此而已。
陈剑臣更关心的,是婴宁能不能跟随他进京。
京城乃天下重地,军卫如林,戒备森严,阳刚之气冲天,一般鬼魅妖怪无法混进去,受拿气息冲刷,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因为,陈剑臣有些担心。
距京城只有半里多地时,陈剑臣忽而停住脚步,而婴宁则悄悄施展出《望气术》,驻足远眺,看了一会,面有喜色:公子,城中血气固然强横,但并没有成阵,颇有松散之象,我可以进去呢。
陈剑臣大喜:真得吗?太好了。
一直以来,他早已习惯婴宁的伴随,如果这时候要被迫分散,十分不好受。
婴宁点点头,嗯了声:看来这京城也不像传闻那样固若金汤。
陈剑臣心一动,随即想明白,现如今国运衰落,京城也保持不住鼎盛的状态了,自然暴露出一些破绽来。
婴宁虽然为妖身,但金丹凝聚,魂神稳固,很多地方都能来去自如了。
便高兴地道:好,我们进城去!迈开大步,带着婴宁,随着其他的行人,朝京城大门而去。
日落时分,一轮红日正一点点的落向西山,进城要抓紧了,再晚些,只怕城门就会关闭了……第二百七十六章 算卦京城自古为天下中枢,王朝一代代的经营下来,底蕴之深厚,深不可测。
天下以京城为中心,那么京城的中心便是紫禁城了。
日暮,夕阳的余晖渐渐都落到了山岭后面去,相信很快就完全消失,退而让夜色席卷上来,笼罩大地。
紫禁城中有悠扬的钟声敲响,散播开来,犹如一层层的水波,飘荡出去。
虽然夜幕未临,但各处宫殿都已开始点燃蜡烛。
明华殿中,烛火如灯,大放光明。
其间坐着一位和尚,身材不高,也不胖,身披大红袈裟,袈裟上被绘制上无数精致的图文,间或有幽幽的光华流转,说不出的奥妙奇幻。
他面目饱满,天庭如山,留三缕长须,飘飘然到胸口处,此时却眯着双眼,仿佛入定。
以他为中心,周围坐着一圈人,个个都是身穿官袍,服饰图案有斗牛、有飞蟒、有足蛇,显示出他们位高权重的身份来。
的确,在座各位,不是大学士,便是各部尚书,简直把整个朝廷的重臣都汇集到了一起,随便一人出去,都是万人跪拜的。
但现在,他们都恭恭敬敬地坐着,平心静气地看着和尚。
请地藏大师出手,替天下算一卦!沉默中终于有人出声,却是文华殿大学士何颉何大人。
他约莫五旬年龄,面色严峻,双目有神。
那地藏大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如水,不见喜怒,道:这次贫僧从西方来,却是要去办一件事情。
蒙得圣上恩宠,召唤进城,又要任我为国师。
只是兹事体大,贫僧却万万不敢应承,正要辞别而去,各位大人请贫僧至此,就是为了算一卦?何大人沉声道:不错。
久闻大师盛名,故特请大师算一算,乃知世间沉浮。
地藏大师微微颌首,道:也罢,盛情难却,贫僧就算一卦。
说完,伸手一掏,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口钵,底方面圆,通体金色,仿佛金子所制。
金钵放在地上,其又面露微笑,伸手一弹,本来空空的钵中顿时发生变化,有无数的涟漪荡漾,一圈一圈的——嗤!忽地那些涟漪凝聚,化成一钵水,猩红如血,竟是一钵血水!地藏大师长须无风自动,叹道:金钵盛血,血光滔滔,此乃大劫之相,天下苍生有难矣。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皆露出惊容。
何颉大人一跺脚:这该如何是好?大师,有何解救之法?地藏大师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实不相瞒,贫僧西来,正是要化解此劫数,而必须去度化一人。
有大人问:是何人如此重要?我呸!突然间座中有人昂藏而起,戟指喝道:不问苍生问鬼神,如今天下纷乱动荡,民不聊生,贼寇四起,瞎子都知道苍生有难,岂是度化一人所能解决的?简直荒谬。
此人身高魁梧,面容显黑,却是工部尚书左恒。
何颉惊怒不已:左恒,你敢对大师不敬?左恒道:何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奉圣旨之命请大师算卦,然而以我看来,实在是荒唐之事,我看圣上英明,岂会系国运于一卦内?何颉冷笑道:那依你之意,是我假传圣旨了?不敢,但明天早朝,我定然会奏明圣上,陈述理由,现在就不奉陪了。
说完,左恒拂袖而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何颉气呼呼的。
旁边礼部尚书吴永标劝道:何大人,左恒这厮一向性情蛮横,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敢对大师不敬,坏了礼仪,明日我定参他一本,治他的罪过。
地藏大师却也不恼,微笑道:善哉善哉。
何颉忙告罪道:敢问大师,你要度化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地藏大师笑道:并非贫僧不愿相告,只是有些事情却不好明说。
何颉道:既然如此,但请大师便宜行事,有什么需要的,传告一声即可!现在皇上礼佛,大兴庙宇,这地藏大师又被称为地藏菩萨,德高望重,西来之际,圣上居然便要请他做国师,这份荣誉无与伦比,却被他推辞了。
纵然如此,其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之重,无与伦比,万万不能怠慢。
地藏大师合十道:谢过各位大人了,时日已晚,贫僧却不好在宫中久留,告辞了。
说着,飘然出宫而去。
一众大人赶紧相送,随后回来坐下,议论纷纷。
何颉干咳一声,道:各位大人,当今形势不容乐观,还望大家群策群力,做出个章程来,我好向圣上复命。
兵部尚书张猛道:正所谓乱世用重典,当传令各大州府,严加防患,胆敢为贼寇者,一律格杀勿论;有暴民者,同罪。
何颉点点头:此法不错,哼,近日凉州、漳州等地有奏章上来,说有贼寇不但占山为王,还大肆招收乱民,扯旗企图造反,真是大不逆,一定要狠狠地镇压下去,统统斩头示众,以儆效尤。
吴永标又道:我们还可以加大悬赏力度,如此,包藏祸心者就无所遁形了。
对,就这么定了。
何颉意气风发,对着周围团团抱拳,道:各位大人,圣上登基,随即拨乱反正,任用我等为大臣,辅助左右。
如此,我们定要肝脑涂地相报,以报圣恩!他们这一批重臣,可以说都是正明帝登基后才上位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原来的老臣子,纷纷退位,告老还乡去了。
肝脑涂地,以报圣恩!诸人一起跪倒在地,磕头大呼起来。
却说地藏大师出到宫外,抬头望天,见有星辰闪现,旋即又取出那金钵了,凝目相看,观察其中卦象:有星漂移,应在帝位,也好,他来到了京城,倒不用我多跑一趟了。
手腕一抖,把金钵收进怀里,也不持禅杖,迈着步伐,口中又念道:干戈如麻天地老,人心似鬼乾坤乱,善哉善哉!红色的袈裟飘荡着,自顾远去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遭遇华灯初上,灯火璀璨,如此繁华的夜景在其它城府难得一见,仿佛有几分不夜城的味道。
陈剑臣带着婴宁找了一间客栈住落,准备明天再奔赴国子监报到。
今晚,趁着空暇时间,却可以逛逛京城,品尝下特色小吃,也算一种放松。
眼下国运衰微,患难四起,也不知正明帝怎么想的,只传令下去,命令黑衫卫大肆镇压,一路斩头示众,简直就是血流成河的惨景。
哪里有镇压,哪里便有反抗,据说已有几处州府的百姓揭竿而起,起义造反,颇成规模。
一言以蔽之,反正各地都是乱糟糟的了。
时局混乱,陈剑臣不由担心起留在江州的母亲、鲁惜约和阿宝她们。
有时候他在想,现阶段的情形,就算进读国子监,出来后也不大好受。
乱世来得比预想中更早,更猛烈,指望靠自己当官来力挽狂澜,实在不现实。
在君权制度之下,往往根源就在皇帝一个人身上。
昏君无道,结果大部分都是朝廷更迭,这才是大势所趋。
月上中天,临近中秋,月亮已有几分圆意,清冷地悬挂在天上,有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俯览大地。
走了几条街道后,陈剑臣和婴宁选择走上街边的一座酒楼歇脚,要点些小菜,喝点酒水。
当下京城空虚,守军大为孱弱,血气稀薄,婴宁作为妖身出入,并不受太大的影响。
酒楼上很是热闹,灯笼高点,照耀得如同白昼,宾客们把酒言欢,甚有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意思。
找了一个临街的桌子,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好酒,便与婴宁对面坐了,一边吃喝,一边闲聊。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又有一群人蜂拥上来,个个都是衣束华丽,带着仆从,秋天也不怕凉,手执洒金扇,时不时打开轻摇几摇,风度翩然。
正是一群公子哥儿,期间簇拥着几名容颜艳丽的女子,一路逗弄嬉笑不已。
顾盼间,其领首者望见坐在窗前的陈剑臣,双眸一亮,当即走来,笑道:哎呀哎呀,这不是留仙吗?陈剑臣却早认出了他,可以说是一个熟人,郑国公的孙子,郑书亮。
当初在开泰书院,彼此曾经发生过节,不料尚未进入国子监,却在京城相遇到了。
原来是郑公子,多时不见,风采依然呀。
陈剑臣站起身,略略拱一拱手,算是见礼了。
郑书亮脸色一沉,又扫了一眼婴宁,冷哼一声:陈留仙,你到了京城,第一时间不去国子监报到,反而到处闲逛,此乃对书院的大不敬,真是枉读圣贤书。
陈剑臣道:哦,那郑公子熟读圣贤书,想必有济世之才,当今天下患难,又为何来喝酒作乐?闻言,郑书亮的一众同伴当即愤然变色,指头点点:你是什么人?胆敢出言无状!好大胆子,在京城也敢冲撞我等……书亮,只需你一句话,我立刻便让仆从‘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郑书亮一摆手,冷笑道:无妨,他乃是我在国子监的一介同窗,以后我们还有大把的机会交流,走。
带领众人到厢房里去了。
婴宁愤愤不平道:这些公子哥儿,盛气凌人,该打。
陈剑臣冷眼道:冢中枯骨耳,不需要理会。
《文字法》横扫天下,无疑让本来就式微的文风文骨再受重创,敢于直抒胸怀的读书人基本都被抓被杀了,只剩下些靡靡之音,粉饰太平。
居高临下,望着下方车水马龙的景观,心中叹息:如此繁华,又能持续到几时?……同样一轮明月,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两个和尚迎头遭遇。
一方身穿大红袈裟,天庭饱满,留三缕长须,空着双手;一方身穿白色僧袍,洁白胜雪,面目俊朗,年纪非常年轻的样子,只要嘴角露出微笑,便能迷倒众多女香客。
白色僧袍和尚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全身穿青衣的小厮,虽然做男装打扮,但眉目含媚,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
地藏大师望着拂晓和尚,忽地合十道:阿尼陀佛,这位大师如何称呼?贫僧金山寺拂晓。
原来是拂晓大师,不知大师为何而来?拂晓和尚眉目不动声色:地藏大师为何而来,贫僧亦然。
地藏大师面目慈祥道:天下释家同出一源,大师为何如此执着?拂晓和尚不为所动:古言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此一时彼一时也。
地藏大师胡须飘荡:大师数典忘宗,心中岂有佛?拂晓和尚合十道:贫僧心在此,佛亦在此。
他们语言打着禅机,从身边经过的人群纷纷好奇,但根本靠近不了,略微接近些,便被一股柔和的大力推开,心中骇然。
地藏大师凛然道:我佛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这话时候,舌绽莲花,隐隐有一尊金光闪闪的形象腾空而起,犹如一座大山,压下拂晓和尚。
拂晓和尚不言语,微一合十,自有力道萌生,将那无形的金身包裹住,化作虚无。
后面青衣女子面色煞白,差点忍不住要露出一截尾巴来。
地藏大师哈哈一笑:大师好手段,不如移驾城外,好生谈经论禅一番?非如此,不见真佛。
拂晓和尚道:善哉,请!请。
两人一前一后,袖袍挥舞,凡人们只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待看真些,却又无影无踪了,只能认为是眼花了。
……紫禁城深处,养心殿。
此际殿内一盏青灯,光华悠悠;殿外,何颉把地藏大师的算卦结果大声禀报完毕,垂手侯置,不敢声张。
片刻,殿内传来正明帝的声音:朕已知晓,你且回府吧。
老臣告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颉跪拜之后,赶紧退了出去。
自年初起,圣上痴迷修禅之术,开始敬佛,不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向度印国取经请佛,自己也开始修炼上了。
固然如此,正明帝对于朝政的把持还是非常稳固的,金口一开,令出政行,不容置疑。
哪怕现如今何颉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对于帝君依然敬畏非常,不敢有异心。
他可知道,到今天为止,天牢里已关押了一百三十八位大臣。
何颉绝不想成为第一百三十九位。
第二百七十八章 报到京城东郊,依山傍水之下,一片古色生香的建筑拔地而起。
其间殿堂亭阁,空地上多植竹子,种类不一,一丛丛的,形成大片的竹林。
就算秋风西起,但片片叶子苍翠欲滴,不改颜色。
竹乃岁寒三友之一,不畏冰霜寒冷,四季常青,多有文人骚客以此入题,写文章歌赋,以竹自喻,表示风骨凛然。
读书人的风骨,本来就该如竹一般耿直。
这片片竹林,历史悠久,据说乃是国子监的缔造者董圣人,率领一众弟子亲自一根根地种植下来的。
竹林中的建筑,自然便是天统王朝中最负盛名的学院,国子监。
学院选址,之所以不选城中,而在郊外,却是响应董圣人的精神:读书人本就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倘若在城内开院,临近红尘,耳目浸染繁华,无疑会使得心性动摇,无心向学……圣人用心良苦,无奈如果生员们真有心红尘繁华,岂是短短路途所能隔绝的?况且八股盛行,体制发展越发严厉,大大约束了才华思想,功利化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
以前读书者,多抱有做学问之心;现如今,若不为官途,谁愿苦读书?人心一变,学风渐烂,国子监早不复当年盛景。
……婴宁施展出《望气术》,远远一观,见到国子监上空文气稀疏,甚现寥寂,对于她妖身的影响,甚至低于京城之内。
如此结果,大出意料之外。
陈剑臣淡然道:如今《文字法》大行其道,字词文章,皆可入罪,哪里还能保持什么文气文风?婴宁点点头,忽道:公子,那我们如何处之?陈剑臣道:天下已乱,不好计算,只能暂且进读,待稳定了,便接母亲她们上京安置。
这是早就定好的计划。
当下两者顺着一条石板路,迈步进入。
国子监乃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去处,堂皇冠冕,但里面的生员并不多,远不如现代的大学学府,动辄数以万计,过道上经常人来人往。
初来报道,陈剑臣先按照顾学政的吩咐,去找一位叫伊凡的先生,熟料问了人后,那人面色古怪地道:伊凡做《云水集》,触犯《文字法》,已于十天前下狱了,你是?闻言陈剑臣大吃一惊,道:在下陈剑臣,江州生员,是来国子监报到的新生。
那人道:报到该去找学监,喏,就在南边的那栋小楼处。
伸手一指,指出个地方。
陈剑臣道了声谢,移步而去,心里却直打鼓:抓人居然抓到国子监里头来了,简直就是无孔不入。
又想起路途上所见的那一大列囚车,辚辚北上,由此推知,这些日子,天下间到底被抓了多少读书人,解压上京了?那些读书人,其中不乏名家大儒,皆因犯了《文字法》上的条例,被捕下狱,许多都送往京城来,生死未卜,真是哀鸿一片。
这是要一网打尽吗?陈剑臣心生警惕,本来就怀疑的心头,顿时涌起浓浓的阴谋味道。
正明帝如斯作为,到底想干什么?去到小楼,那学监正坐在里面喝茶,禀明身份来意,奉上各类文书。
学监仔细检验无误,便颁发了一面令牌,又分发了学舍,却是单人的,环境幽雅。
横渠先生与顾学政联名推荐陈剑臣,那么他便等于是廪生,在国子监的衣食住行,皆为公费,可以节省一大笔银子。
陈剑臣固然不缺钱,但乱世席卷,谁嫌钱多?能享受朝廷福利,不受白不受。
在学舍安顿好,对于这新环境,陈剑臣根本没有多少好奇心,反而忧心忡忡:文字狱的发展远比想象中猛烈,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横扫天下,根本不管会造成多少伤害。
当前读书人,孰人不感到心惊胆颤?生怕某一天就会被凶恶无比的黑衫卫破门而入,缉捕下狱了?回想前一世的古代历史,但凡文字狱,总会有特定的目标,根源就在于巩固政权,排除异己。
且大都发生在特殊的朝代里,比如说刚统一的秦朝,又比如说民族统治者更换了的,元、清之类。
可眼下的天统王朝截然不同,统治近千年,文治武功,可以说一派鼎盛,本就不该出苛政烈法。
而《文字法》一出,可以说是天下无文字了,其对于字词用句的严酷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字不能用,那个词不能使,处处违禁,好像双手戴了手铐,笔头上还套了锁头。
长此以往,可用之字寥寥无几,怎么写诗词歌赋,如何做文章?这等文字狱,简直没道理,无法从中窥视施法者的用意为何?难道说要将天下读书人全部咔嚓了才觉得满意?说不通,无法说得通。
科举制度,文官理事,一向都是王朝根本,正明帝这般斩草除根的行为,和一个疯子没差别。
结合道听途说,对于当今圣上倒有不少说法,其中两条是被公认确定了的,一则是帝君礼佛,故而不惜推翻前朝旧制,再度请佛西来;一则是帝君好色。
不过自古皇帝多后宫,好色说法,并不算新鲜,只是听说新君每晚都要数美侍寝,端是春秋旺盛。
花边新闻属于野史,然而从野史中也能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
念头烦忧,纷沓而至,莫名地心感烦躁,总觉得隐隐不安,只怕有事故发生。
呆在学舍里,婴宁磨墨,他则提笔疾书,连写了三幅字。
这些字,自是不能见世的,写完后就要撕碎。
写完字,稍稍平复内心的躁动。
婴宁骤然立身,伸手一捻,就抓住了一只从外面飞来的纸黄鹤。
飞鹤传书!小嘴一吐,吐出一张纸条。
婴宁拿过,交予陈剑臣。
打开观看,却是广寒真人的飞书,留言给他。
看了上面的留言,陈剑臣只感到一番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看来,真是事态重要,风云际会,有些大事情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死人国子监上课的流程,其实和地方书院差别不大,按六艺分科,每天安排课程。
只是相对严格了许多,而夫子的水平当然也高出一截,请的都是各自在六艺中有建树的人物。
简单地说,一如前世:在地方学校里任教的都是普通教师,而在重点学院里执教鞭的却是名师。
不过当前《文字法》大行其道,对于教授的内容造成了致命的冲击,很多东西都无法展开,讲透,往往一笔带过了事。
在《文字法》面前,天下读书人没有几个能保持镇定的。
普通生员还好点,有些名望的儒生最是担惊受怕,他们可都是被黑衫卫盯住的目标。
这书,只怕也读不长久了……下课后,陈剑臣拿着书本,迈出庭院。
那个那个,站住!边上传来一把很不和善的声音。
转头一看,就见到一位身材挺拔的公子,摇着折扇走过来,在他身边,群星捧月般一大堆人。
陈剑臣扫了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顿时引来一片叱喝:好大的胆子,还敢走!陈剑臣,你没听张三公子在叫你吗?陈剑臣回头作茫然状:我没有听见有人叫我。
那张三公子吃吃冷笑:骨头果然挺硬的,怪不得连书亮兄都在你面前吃瘪,不过我张三公子却不吃一套。
这个张三公子的来头,陈剑臣自是知道,当今兵部尚书张猛的三儿子,属于国子监的保送生,在书院里一向跋扈。
陈剑臣淡然道:三公子如果真没什么事,我还是告辞了。
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这……这是什么态度!张三公子差点蹦跳起来,陈剑臣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好小子,竟敢如此狂妄,且看你怎么死!咬牙彻齿不已。
自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这般不假颜色对自己的。
一群帮闲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好歹人家张三公子也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你陈剑臣算什么玩意?一点面子都不给,真是找死呀。
又想及在开泰学院时面对郑书亮的态度,啧啧,绝对的吃了豹子胆,简直就一愣头青——对于权贵固然不一定非得奴颜婢膝,但也应该迂回圆转点,哪里有这样兜头兜脸的?那时候郑书亮是放不下架子对付下手,可现在是京城,是纨绔的地盘,毫无背景靠山的陈剑臣依然我行我素,不惜触犯霉头,绝对是不想回家的主。
于是,看往陈剑臣的背影,他们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在陈剑臣眼中,譬如张三公子这些,其实早就是死人……对于死人,根本不需要委曲求全。
……这几天,京城一如大海,表面平静,但底下却波涛汹涌。
天下各州府,一道道坏消息犹如雪片般飞进京城。
但这几天,正明帝没有上朝,危急的奏章都由何颉何大人入宫当面禀告:皇上,冀州大旱三月,饥民如潮……皇上,江州洪水泛滥,水淹万里,饿殍遍野……皇上,镐州地震,房屋倒塌无数,民众死伤掺重……皇上,浙州有贼寇作反,领首者居然是前江州知州聂志远,他伙同其女聂小倩,打着‘清君侧’之名兴兵作反,有部众近万,渐成规模,务必提前剿灭……一道道,都是坏消息,何颉大人一边禀告,一边汗水津津。
所谓伴君如伴虎,身为臣子,不能替君分忧,致使江山崩坏致斯,皇帝一不开心,做臣子的便不得不死了。
这些消息,何颉绝对不想从自己嘴里说给皇帝知道。
问题是正明帝不上朝呀,只接见他,又下了死命令,必须如实报告……嗯,知道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在华贵的黄曼布后,传来正明帝冷淡的声音。
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所听的都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你下去吧,以后还有什么事,都必须进宫禀告。
遵命,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何颉跪拜退出来,只觉得汗水都把背濡湿了,心里又大觉纳闷:皇上这是什么态度?完全不合常理呀!他满脑壳都是黑线,饶他是跟随皇上身边最久的臣子,本以为已揣摩到了圣心,哪知道现在一看,门边儿都摸不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何颉绝对不是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聪明,非常善于顺应圣心,比如那《文字法》,其实就是正明帝的意思,他不过是推向前台的人而已。
一系列的新政,其实也是皇帝本人的主张。
他们这一群大臣,只是跟着圣上的意思走罢了。
民间百姓,都道奸臣当道,圣上被蒙蔽,其实却是冤枉他们了。
现如今天下灾难连连,民不聊生,贼寇如蚁,乱世已成型,除了派兵四下镇压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法子。
无奈那些反贼越杀越多,却大大不好办。
忽又想起地藏大师的算卦,无不一一应验,现在的天下,正是处处一派血光滔滔的景象。
大师说他要去度化一个人,便能化解大劫,不知道如今度化得成什么样了……对于这个说法,其实何大人不是太信,只不过事情危急,唯有死马当活马医,搏一搏运气。
至于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能担负如此重大关系?想不出个所以然,何大人脸色阴沉着,离开了紫禁城。
……夜晚,月朗星稀,京城东方十里,郊外一片平淡无奇的山坡上,此际正坐着两位和尚,一位是白衣胜雪的拂晓和尚;一位是地藏大师。
他们就那般坐在坡地上,仿佛坐得是至尊无上的莲花坐,一动不动。
忽而,地藏大师举首望南方,脸色一紧,道:佛晓,原来你是故意把我拖在此处。
哼,倒没想到,你居然会和道门的人勾结到了一起,你佛心何在?拂晓静静的开口:真佛大开方便之门,从无门户之见。
嗖嗖嗖,光华道道,如同流星,都是法宝的光芒。
纷纷落定,分散在周围,却是广寒真人、庆云、昆仑的奚明峰、蜀山的陆师道等四人。
当日他们在江州鉴江边上,汇聚屠龙。
今晚,该屠何人?第二百八十章 缉捕强敌环视,地藏大师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一对长眉无风自动,飘逸着,忽而变成了花白之色,自动延伸出来,宛如寿眉。
拂晓和尚沉声道:地藏,大势所向,你何必再做困兽之争?地藏大师怒形于色,喝道:拂晓,你这个佛门叛逆。
本座布局,囊天下为谋,不料竟败坏在你的手上。
拂晓和尚哼了一声:你窃取社稷国器,不择手段,视我中原百姓为鱼肉,不违佛道,贫僧岂能坐视不管?地藏大师哈哈大笑:我等一入空门,四大皆空。
什么百姓,什么权贵,都是虚妄,不看透这一点,如何成佛?拂晓冷笑道:你号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想必也是要来中土收复阴司的吧。
不错,阴司当年,本就为我佛所建,只是当年被王朝不容,无奈退出,始留下这一支,如今自当要收复回来。
边上广寒真人嘿嘿冷笑:地藏,这一趟,只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跑一趟了,这阴司,我等道门替你收了。
地藏面色一变:果真如此,恐怕这便是你们和佛晓叛逆联手的利益所在吧。
蜀山剑客陆师道冷声道:废话何必多说,直接斩杀也罢,好早点完事。
地藏目光一转,盯着他:蜀山剑客,向来单传,难道燕赤侠陨落了?陆师道神色一紧:燕赤侠早已离开蜀山,四方云游,求无上剑道,现在蜀山,唯我剑尊。
说着,手中三尺青锋在手,长啸一声,剑气冲天,展露出一匹漫天光华,直直往地藏大师劈去。
地藏大师不敢怠慢,两手合十,诵念经文,身后一股气息飞腾而起,显出金身来。
这一尊金身,高九丈,金黄中又夹杂着条条赤红之色的,观其境界,距离真正的九转金身,只是咫尺之遥了。
一旦成就九转金身,便能成佛,证无上大道。
动手!广寒,奚明峰等再无保留,法决翻动,法宝纷飞,全往地藏身上招呼。
地藏大师以寡敌众,怡然不惧,大笑道:本座知道你们意图,不外乎要困住我,不去找那书生麻烦,只是我曾算一卦,今晚那书生自有血光之灾,待他一死,看你们如何能逆转乾坤!拂晓针锋不让:书生有正气护身,万邪不侵,何惧什么血光之灾?地藏,念着你我同出一门,你等还是速速退出中原吧。
地藏大师喝道:休想。
念头一起,金身双目骤然睁开,射出两道实质般的光芒,好像两把飞剑,凌厉非常,居然一下子就压住了诸人的攻势,渐成平衡。
心中想到:只要挨过今晚,等那书生遇害,事情便会有天大的转机了…………夜色苍茫,一灯如豆,陈剑臣便坐于灯下,也不看书写字,只静静出身,念及广寒飞鹤传书所陈述的内容,心中不免阵阵骇然:广寒所书,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真正的本质起因,便是源远流长的佛道之争。
要知道在天统王朝之前,亦有多个朝代,可以称为古朝代。
早在那些朝代里,释家便西来中土,开始扎根发芽,宣传教义,度化众生,发展一日千里,渐渐便压在土生土长的道门之上。
涉及利益,道门自不肯无作为,坐视势力被蚕食,故而支持天统王朝,推翻旧朝代,开始反佛。
中土佛门势力由此衰落,只留下教义被改的金山寺一脉,以及阴司世界。
岁月悠悠,西方释家一直不甘心,积攒千年,终于在今朝逮着了一个良机,趁着新帝登基之际,窃取社稷神器,才有如今的乱世出现。
有言道,以乱治世,乃是不折不扣的契机。
得此点拨,陈剑臣心中明了,己身的用处,却是被各方势力送来京城,以作拨乱反正的效果的。
嘿嘿,倒真看得起我……他用手指轻轻敲着书案,陷入沉思。
公子,早些安歇吧。
婴宁走过来。
陈剑臣道:睡不着……婴宁,你且坐到我身边来。
嗯。
婴宁很乖巧地同意。
陈剑臣很自然便抚着她乌黑的头发,油然叹道:婴宁,我们如今处境,颇为不妙。
婴宁点点头:婴宁明白,但无论如何,我们始终都是在一起的。
陈剑臣捧起她娇艳的容颜,凝视道:我何德何能……不提防香风袭鼻,小狐狸纵体入怀,已吻上他的嘴唇,两唇结合,如饥似渴,芬芳如甘露。
他们相携已久,同甘共苦,但一直以礼相待,不曾做过什么亲密的行径。
对此,陈剑臣觉得很自然,书上有言: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时一谈宴,尤胜于颠倒衣裳。
大概如斯。
可他毕竟是个正常男人,眼下小狐狸媚意横生,主动撩拨,顿时激起来雄风,搂着一具温软如玉的娇躯,忘情相拥。
嘭嘭嘭!正投入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金戈铁马般的行军声,在静谧的国子监中异常刺耳,仿佛有军队杀了进来一般。
如今时势,国子监这等圣儒之地,也成了不设防的地方。
陈剑臣和婴宁受惊分开,小狐狸的脸红扑扑的,她难得鼓起勇气来,正关键处被人干扰,不由有几分恼意,竖起耳朵唉一听,顿时脸色一沉,急道:公子,他们是奔这边来的,只怕来意不善。
陈剑臣自当明白,道:看来有人要撕破脸了。
过不得片刻,蓬的,学舍木门被撞得四分五裂,破碎开来,一队黑衫卫明火执仗地冲了进来。
领首者身形昂藏,尤其两撇胡子和眉毛一样,活脱一位活着的四条眉毛陆小凤,正是江钰。
黑衫卫的游击将军。
江钰踏进房来,四下一顾,当即拿出一卷黄绢,展开,念道:今有密报,国子监监生陈剑臣为江州人氏,昔日与反贼聂志远父女来往密切,今事实一一查明,特命黑衫卫前来缉捕,如敢反抗,格杀勿论!把黄绢一收,喝道:陈剑臣,你就乖乖跟本将军走一趟吧。
陈剑臣面沉如水:我如不走呢?江钰脸色一寒:那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双手一翻,两把朴刀在手。
江将军,如今大厦将倾,你何必再为别人卖命,做那愚忠之徒?江钰凛然怒道:好你个书生,大逆不道,其罪当诛,速速跪下跟本将军走,由国法处置。
那好,婴宁,我们走吧!陈剑臣此话出口,旁边婴宁立刻拉着他的手,却不是往前面,而是径直朝着右边墙壁冲去。
江钰一惊,本以为对方是想撞墙自杀,便要出手拉住,不料下一刻,两人的身体竟然视坚硬的墙壁于无物,一下子就穿了进去。
穿墙术?江钰大惊失色,这可是传说中的道法,一对监生主仆怎么会施展得出来?他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路!追,赶紧追!此际也来不及多想,马上命令手下四处找寻追捕。
但出到外面,几乎把整个国子监都翻遍了,哪里还找到得人影。
反倒是一干生员先生被惊动起来,见到是黑衫卫,不禁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是来抓自己的,顿时两股颤抖起来。
夜色沉沉,火把之下,江钰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来抓捕陈剑臣,奉的是兵部尚书张猛的命令,而且是死命令,如果完成不了,下场绝不会太好。
只是陈剑臣已逃遁出去,加上他们身怀道法,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抓得住的。
罢了罢了,唯有如实禀告吧,我江钰一生精忠报国,无愧于心,也不怕大人惩罚。
……什么,人没抓到?跑了?尚书府中,张猛拍案而起。
江钰跪在下面,不敢抬头:属下无能,请尚书大人恕罪!哼哼,恕罪,本大人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那陈剑臣乃是重要人犯,决不能出任何纰漏,你身为游击将军,率领黑衫卫百名去抓一个书生,居然让人给跑了,朝廷养你何用?江钰一咬牙:卑职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会道法,故而……够了!张猛一声咆哮:如今聂志远父女造反,其势已大,不日将兵临城下,那陈剑臣乃关键人犯,却从你手中逃逸,此罪天大。
来人,将他拿下,送入天牢。
江钰大惊失色:大人!那天牢可是绝地般的存在,被关押进去,基本就等于死路一条了。
据说自正明帝登基实施新政以来,牢里已关进了一百三十八位朝廷大臣,当初聂志远就是要送上惊,然后打入天牢的;至于从各地抓上来押赴进京的违法《文字法》的儒者更是数不胜数……人进去后,几乎没有听说过还能出来的。
大人冤枉呀,冤枉!江钰口中大呼,可那些侍卫哪里管他,如狼似虎扑上来,抖开铁链锁了。
可怜江钰一身武功,却不敢反抗,这一反,可算是大逆不道之罪了。
侍卫把他拖起,押解下去。
江钰犹自不甘,呼喊得喉咙都有些嘶哑了,可张大人一言不发,根本不予理会。
第二百八十一章 吃人京城西郭,方圆数里俱为禁地,因为令人闻之色变的天牢便建立于此——天牢,不同于一般的监狱,能被关进去的人,可不是等闲的罪犯之流,必须要有一定的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被关在天牢。
比如,朝廷大臣,社会名流等等。
他们犯了事,一般都会被打入天牢。
天统王朝立国近千年,励精图治,四海升平。
因此,多年以来,天牢的利用率并不高,直到当今,猛地达到一个高潮。
根据统计,恐怕眼下的天牢已人满为患了。
前黑衫卫游击将军江钰,便成为最新的加入者。
一夜之间,从将军沦落为阶下囚,江钰的一颗心,仍然是木然的。
他本以为就算让陈剑臣逃掉,自己犯了错误,可绝无可能下天牢。
哪料到大人一句话,直接将他打入了地狱。
一入天牢深如海,从此阴阳两隔绝!进入了里面后,想要再出来,只怕很难了……为什么?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心头腾腾冒出来。
进去!进入天牢的前房后,两名侍卫打开铁门,将江钰推搡了进去。
阴森!江钰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此,只觉得有无形的阴气朝着己身扎来,不禁浑身打个冷战。
将他推进去后,两名侍卫赶紧的锁门,好像里面有会吃人的老虎一样,避之不及。
这是江钰第一次看到天牢内部。
他固然一直在黑衫卫里面,但天牢却隶属别的部门管理,黑衫卫负责抓人,但押送囚犯到天牢里来的,却是别的人手。
咦,这个……稍稍定一定心神,江钰徒然发现有些不对路。
或者说,眼前的天牢景观,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现在,是深夜,可牢房里头点着松明火把,能把四周景象看个分明。
大,天牢里面非常大,一间间牢房用精铁铸造分隔开来。
如此布局,倒和一般监狱差不多。
只是现在,一间间的牢房都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江钰大感惊诧,他可是知道,足足有上千人被关押进了天牢的。
那么这些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此时他还发现一件怪事,就是自己虽然带着枷锁,但那侍卫并没有把他送进某一间监房里头,而是任由他自由走动。
江钰眉毛紧皱,终于下了决定,迈步往前方走,要看看那些人犯都被关押到什么地方?寂静的空间,铁链拖地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非常惊动。
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脚铐碰撞地面的声响,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骇然。
因为戴着脚铐的缘故,他的速度并不快,约莫走了半盏茶时间,才走完深深的过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往下的黑乎乎的阶梯入口。
原来天牢,有第二层。
江钰似乎想到了什么,毫不犹豫又沿着阶梯往下走。
什么!走完阶梯,抬头一望,江钰大吃一惊:只见眼前一片空阔,仿佛一个大大的广场,近乎半圆。
边缘处被建造成环状的台阶,此刻台阶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粗略一看,不下千众。
而空地正中,一口青色铜鼎大若箩筐,里面烈焰焚烧,发出晃眼的亮光。
借着这光明,江钰可以看到那些坐在台阶上的人身上的服饰,并不是囚犯服,而是本身的衣装,或为青衫儒巾,或为官袍乌纱,林林总总。
这些,显然便是之前被关押到天牢里来的人犯。
江钰心中凛然,又觉纳闷:这些人怎么从牢房里搬了出来,坐在这里?古怪,有古怪?他当即凝神,鼻子嗅了嗅。
这一嗅,几乎毛骨悚然——他竟然没有闻到丝毫的生人气息,到处都一片死气沉沉的所在。
不对劲!江钰什么都顾不上了,双足一点,直接施展出轻功来,耗费了偌大的气力,腾跃过去,来到台阶前面,一把抓住一个朝廷大官的身子。
触手处,轻飘飘的,稍一用力,就发现这不过是一具空壳。
里面的血肉筋骨早就被掏空了,只剩得一张人皮。
却是背后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去,把这人给吃掉了。
可人皮却保存得很好,摆放在这里,远远看着,就像他还活着,在此打坐。
江钰惊骇莫名,一连翻了十几个人,个个都是如此,都只留下一张完好的人皮,身体里头的血肉不翼而飞。
这,这……这一百多朝廷大臣,数百的名儒文人,被关押进天牢里后,竟然全部被吃掉了血肉!此事实在惊世骇俗,饶是江钰出生入死无数次,但也从未曾见过这般鬼魅之事,一道寒气悠然从尾椎骨萌生,腾腾往颈脖上走。
是什么妖魔鬼怪!胆敢在此作祟!江钰徒然大喝,中气十足。
喝完,念头一动:此地阴森诡秘,不宜久留,必须要上去,或者告诉给外面把守逇侍卫知道……想着,赶紧往回走。
忽而眼前一张白色大网当头抖落,依稀是从头顶上扔下来的。
江钰虽然一身武艺,反应极快,无奈眼下手脚都带了枷锁,灵敏度大不如前,躲避不及,已被大网罩住,鼻中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网不是正常的网……不好,这是蜘蛛网!这么大的一张蜘蛛网,脉络道道如绳,捆在身上,不但坚韧,而且带着一种奇大的黏性,一旦黏住,就难以挣脱了。
江钰心神大震,立足不稳,已仆倒在地。
嗤!就在此时,脑后有尖锐的破风声响起,明显有东西从后面偷袭。
我命休矣!江钰魂飞九天,有心想避开,只是全身上下被裹成一个粽子般,就连常规的翻腾动作都极难做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眼睁睁等死。
噗!奇怪的细响,仿佛被一根小小的东西刺入了后脊背上,剧痛涌来,其间居然还夹杂着一些酥酥的麻意,顿时脑袋昏昏沉沉的,随时都会闭眼睡去——应该说是死去。
但江钰毕竟出身不凡,强撑起最后的清醒,微微扭头要看清楚偷袭自己的是什么怪物。
可惜的是,他只能看清一个庞大的狰狞影子。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有妖怪!杀妖……最后的呢喃,地的恐怕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
……夜已深了,一轮残月西沉,撒着清冷的光。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惊得居民们耸然醒来,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要知道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掀起大波澜。
肯定有大事发生了!惯于繁华安康的京城百姓们霍然发觉,国之形势大大不妙,只怕真如传言所说的,反军很快就会打入京城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改朝换代呀!京城东郭,一座名为纯阳观的道观中,厢房内,陈剑臣与婴宁就在里面。
这间道观,为崂山派物业,属于一个据点,陈剑臣看了广寒真人的飞鹤传书,知道这个地方,当出了事,便来此避难。
现在的他,已成为通缉犯,满京城不知有多少黑衫卫正大肆出动,要抓拿他。
相比己身的处境,陈剑臣却更关心聂小倩他们的情况:真没想到,聂家父女居然直接揭竿而起,反了。
而且目前看来,已成了形势,快要打进京城来了。
天统王朝,彻底的乱成一锅粥,四裂五分。
奇怪的是,正明帝居然还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又也许,其中还有许多内幕,却不是陈剑臣现在所能接触得到的。
在这个讯息蔽塞的时代,他急需情报!这才能够直观地认识当今形势,究竟变成如何模样了,否则两眼一睁黑,都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咦,有妖气!突然间,陈剑臣霍然惊觉,就见到厢房角落被拱开一个小黑洞,一只皮毛油光黑亮的小家伙贼头鼠脑地探出来,正是鼠妖小义。
小义见到公子和婴宁,大喜过望,飞身蹦起,落在书案上,人立着,抱拳团团施礼:小义见过公子!见过婴宁姐姐!陈剑臣大感惊诧,忙问:小义,你怎地来到京城了?我不是吩咐你留在江州,保护老妇人的吗?小义回答:公子,现在老夫人她们早就不在江州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陈剑臣大为焦急,以为家人出了意外。
小义道:公子放心,现在老夫人她们都十分安全。
陈剑臣这才宽心,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义你快点说出来。
好嘞!事关重大,小义不敢怠慢,再卖关子的话,只怕公子的戒尺就要打屁股了。
当即整理了一下思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陈剑臣凝神静气,认真听着,越听越心惊。
这几个月来,局势的崩坏程度远远超出了想象,哪里还像什么国家?处处干戈四起,民不聊生,无论盗贼还是义军,满地都是。
就像诺米骨牌被推翻了第一块那样,积压已久的矛盾全部爆发出来,气势汹汹,不可预测。
而诸多消息,京城内却没有散播出来,只是停留在私底下的议论之中。
因为稍有非议,被黑衫卫知道,便是杀头之罪。
更让陈剑臣感到世事无常的是,母亲鲁惜约阿宝她们,现在居然和聂小倩在一块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疯了原来自兰若寺一别,聂家父女便四处漂泊,逃避缉捕。
聂小倩的三个同门师兄,一直护卫左右。
因缘际会之下,他们打杀了一窝贼寇,自己占山为王,入了绿林。
等天下大乱之时,当即抓住时机,揭竿而起,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成为义军。
起义之后,端是一呼百应,应者云集。
一方面聂志远的号召力不弱;另一方面则是正明帝所实施的新政太不得人心,正应了一句老话,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当人都活不下去了,再老实本分的百姓,都会成为刁民。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聂家父女率领的义军成燎原之势,一连攻克了五座州府,江州便为其中之一。
打下江州后,聂小倩率先找到了陈剑臣家,把莫三娘等人接出来,保护好……随即挥军北上,一直打到京城来。
听完个中经历,陈剑臣唏嘘不已。
他明白乱世有枭雄争霸,但没有想到聂家父女的崛起,而且崛起的速度如此之快。
这和正明帝倒施逆行密不可分,天下人心早已分崩离析。
要知道千百年来,儒家一直都为朝政根基。
可《文字法》的强硬颁布,黑衫卫大肆抓捕各地儒生,便等于自掘坟墓,自毁长城。
所以,短短时间天统王朝开始崩溃,便在情理之中了。
念及广寒道长的飞鹤传说里所说的真相,陈剑臣蓦然脸色一紧,知道时间紧迫,便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书信,吩咐小义带出去给聂小倩。
如今义军兵临城下,京城如临大敌,早封了城门,等闲人根本无法出城去。
王朝的统治底蕴还是不薄的,所有的军队都调动了起来,保护京畿。
血气翻腾,笼罩成阵,连婴宁都感到有些不适。
而在城外,聂小倩所要面对的敌人,则是各地勤王的盟军。
接受任务后,小义很快又土遁出城了。
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婴宁问。
陈剑臣道:当然有。
当即面授机宜一番。
听完公子的吩咐,小狐狸深感忧虑:公子,你真要这么做?陈剑臣目光坚定: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广寒道长他们在外,拖住释家的力量,在城里头,只有靠我了。
可是……陈剑臣一摆手:没有可是,务必先诛首恶,方能力挽狂澜。
剑臣所言极是,深得我心!窗外忽有豪迈的声音响起。
婴宁一惊,陈剑臣却立刻听出来了,大喜过望:燕大哥!推窗进来的,正是背负巨剑的燕赤侠。
燕大哥,没想到关键时刻,你终于赶到。
燕赤侠笑道:大厦将倾,某家安能袖手旁观?陈剑臣拍案而起:有燕大哥辅助,此事必成。
顿一顿,回头对婴宁道:婴宁,现在你可以放心离去了。
婴宁道:好的,公子小心。
这不是陈剑臣和燕赤侠第一次联手,在兰若寺的时候他们便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有燕赤侠在,婴宁很放心。
更何况,还有一个飞天夜叉做保镖呢。
……漫长的一夜,终于消褪,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时刻,曙光如缕,只是被那层层叠叠的浓云所掩盖住,一时间还无法大放光明。
紫禁城,钟声悠扬,文武百官井然成列,开始上朝。
气氛,异常的肃穆压抑,只是等了许久,正明帝居然不见踪影。
诸位大人面面相觑,又不敢议论,只能用眼神来交流。
这个朝会,本来就是正明帝通知的,为何他姗姗来迟?蓦然,殿外一阵阵跑动的声音,很快就见到一支约有五百人左右的黑衫卫冲了上来。
领首者一位将军,身形昂藏,面目粗犷,乃是黑衫卫的大统领王全洲。
他率领黑衫卫踏入殿内,目光凌厉地往周围一扫。
何颉大人脸色变了变,忽道:王大统领,发生了什么事?王全洲神色深沉,忽地拿出一卷黄娟,展开,念道:文武百官接旨!殿堂上一众官员闻言,赶紧跪拜下去,口称万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下烽烟四起,苍生涂炭,皆百官之罪。
着黑衫卫,捉拿文武官员共计一百五十三人,全部押赴天牢受审。
王全洲的声音铿锵有力,几无感情。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皇上,我们要见皇上!皇上冤枉呀!这个消息,简直晴天霹雳,一众大臣,本来是要来上朝的,居然被一道圣旨,全部拿下,这个世界是怎么啦?说什么押赴天牢受审,六部的官几乎全部沦为阶下囚了,谁来审?皇帝亲自审?还审个屁呀!所有的官员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皇帝这是发疯了吗?他一定是疯了……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等死……何颉忽地跳起来:各位同僚,皇上一定出了事,被奸人劫持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快叫御林军来救皇上!他也算聪明,同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就是皇上被人拿下了,才会颁下这等毫无理由的圣旨。
把满朝文武全部下狱,他当光棍皇上,这个江山还要不要?自古上下五千年,这等事端,简直闻所未闻。
王全洲神色冷峻,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一挥手:拿下,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如狼似虎的黑衫卫立刻扑了上来,手执刀枪利刃,枷锁铿锵。
你们敢!有骨头硬的文官上来吆喝,却立刻挨了大嘴巴,牙齿都掉落下来,一嘴的血;有孔武有力的武官要反抗,但他们手无寸铁,被黑衫卫围住,乱刀杀死,完全不顾血溅金銮殿。
顿时惨叫声,呼喊声,叱喝声,打杀声,乱成一片。
我可是大学士……何颉大人吹胡须瞪眼睛,不料被两个黑衫卫把持铁链,毫不客气就套到了头上,沉甸甸的,几乎把他的脖子都压断了。
你们……走!屁股挨了一脚,差点摔倒在地。
他登时面如死灰:诡异,疯狂,全乱套了……难道说正明帝知道大厦将倾,所以要进行最后的疯狂,将满朝文武,以及所有后宫都杀戮一空,然后他自己也要自杀殉国吗?可是,情形明明还没有达到那个地步,又或者说,他们死到临头,可都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到呢。
朝廷乱套,整个京城都乱套,凌晨时分,黑衫卫大肆出动,马蹄声霍霍,将一众大臣府邸全部围住,所有的眷属都被抓拿,押送到天牢去。
昔日风光无比,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个个都面色惨然,身子抖瑟,在黑衫卫眼中,他们就像是被押赴屠宰场的猪羊,犹如死人。
不明白。
没有谁能想得明白事情的变化,缘何会到这等地步?在前一天,他们还是整个王朝的权贵人家,这一刻,却沦为了阶下囚,比最低贱的贫民都还不如。
他们落得如斯下场,上朝觐见皇上的父辈们,自然也是被抓了。
骏马奔腾,杀伐如潮,整个京城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见行人。
因为早有禁令下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出门。
这等满城风雨之际,就算给百姓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都不会冒头看热闹的。
看着看着,只怕连性命都看没了。
这不是洗牌,而是彻底的掀桌子。
把所有的规则全部打碎,抛弃,皇上就像个不顾一切的疯子,把桌子一掀:我不玩了!真是疯了!燕云塔上,陈剑臣和燕赤侠居高临下,望着下面奔跑的黑衫卫,哭泣嚎叫的权贵子弟。
燕赤侠叹息一声:豺狼在邑龙在野,昨夜西风吹睲血,可悲,可怜!陈剑臣目光锐利,正看见下面一群人犯,乃兵部尚书张猛家的,其中张三公子赫然在,披头散发,带了锁链,行尸走肉般在鞭子的驱赶下向前走着。
他宛如死人。
这就是在国子监时,陈剑臣丝毫面子都不给他的主要原因。
天地要变,大厦将倾,翻云覆雨,这般的权贵子弟将沦为血食,何足惧哉?风呼呼的吹着,把衣衫拂起,鼻子一嗅,竟能闻到一些淡淡的血腥味道。
这一天,京城将血流成河!谁之过?陈剑臣心头蓦然闪过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忽又想起在景阳村时,庆云道长打杀披着画皮害人的山魈时所说的话: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明明鬼也,而以为神……相比之下,那件事便是天下大势的一个缩影。
燕兄,我们何时动手?燕赤侠眼睛望着远方,沉声道:今晚子时。
顿一顿,又道:此僚处心积虑,以天下为局,好大的手笔,就连我等都被瞒住了,实在令人佩服。
陈剑臣苦笑道:此等大事,问世人谁敢想?说实话,就连他这个穿越众,也是看到了广寒的飞鹤传书才如梦初醒。
好吧,暂且休息一会。
今晚子时,彼激发阵势之际,就会有破绽,那时候,我们马上出手。
好。
陈剑臣面色一沉,念头驱动,辟邪笔凭空出现在掌心:一笔千秋改,泼墨论成败。
只看今晚。
第二百八十三章 现形人心惶惶的一天,终于过去,当夜幕悄降,气候反常起来,刮起了风,不多久雨点洒落,寒气逼人。
京城之外,篝火连绵,却是聂家父女所率领的义军队伍所安扎下来的军营,蔓延一大片,倒显出几分治军严明的风范来。
军中帅营,聂小倩与婴宁正在交谈。
多时不见,如今聂小倩全身披戴盔甲,腰负宝剑,英姿飒爽,俨然一位将军模样。
听完婴宁的讲述,聂小倩耸然而惊,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会是这般情形,如果传播开来,必然石破天惊,人心溃败。
公子之意,此事绝不可传扬,故而他和燕大侠将肩负除恶之责。
闻言聂小倩忙道:那他会不会有危险?婴宁道:有燕大侠联手,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明显安慰的性质多些,她自然深知,如果对方修炼大成,成就人仙之位,拥有无上法力,只怕……心里念头百转,暗自捏了一把汗。
不过担忧归担忧,有些事情自己却无法帮得上忙,必须要靠公子己身;比如广寒他们,为了给陈剑臣和燕赤侠创造一个空间,就联合出手,将地藏拦住。
要知道释家西侵,固然时间不长,但也进来了许多高手人物,不是等闲力量。
但愿,公子这一步能大步迈过;如此的话,拯救天下苍生,能凝聚无上功德,《三立真章》都能练就大成之境。
……冷雨淅淅沥沥,下过这一场,隆冬就不远了。
高塔上,本来一直闭目打坐的燕赤侠忽尔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双目如电,宛如实质的光芒近乎半尺长,却是用出了法力。
目光四顾,好像能穿透天地之间,横扫苍茫大地。
但见目光所及,却是一个昏昏沉沉的世界。
这世界,近乎冥冥,其中无数的黑气弥漫,不是夜色,而是气运景象。
间或又有道道血光冲天,不是血气凝聚,而是煞气纵横,昭示天下各地,血光之灾无处不在。
那是战乱,凶杀所产生的。
而今天下群雄四起,互相吞并,聂家这一支,只是借助天时地利,这才最先打到京城来;而另外的州府割据,不一而足,很是纷乱。
乱世多横凶,现在到处都铸造兵器,许多人都把握有兵器,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本来的秩序规则,统统都被武力所践踏于地了。
在乱世,武力往往能决定一切。
看毕,燕赤侠叹息一声,悠然道:生灵涂炭,皆在此劫。
陈剑臣不懂望气之法,不过很多事情光凭想象,就能推测出来,心中也是沉甸甸的。
他穿越而来,本来以为是个盛世,不料天地苍黄,旦夕倾覆,反而有大劫降临,而自己,竟就是那应劫之人。
莫非说辟邪笔,就是这般产生的?燕兄,我们何时动手?燕赤侠回答:此僚以天下为棋局,布置已久,连我等道门都被瞒住了,前些时日才发现,推演得出,那天下化龙大阵,当于今晚子时全面启动,以吸收天下怨气,煞气,戾气,血气,凝聚其人仙天位。
如此大手笔,简直亘古未有。
对于这个,眼下陈剑臣自是明白。
幸而广寒道长他们发现得早,提前屠龙,破去一个阵眼,只是余下八个阵眼,仓促间却无法寻觅得到,唯有毕其功于一役,径直来到京城,直捣黄龙。
如今重任,皆担负于你我之上。
闻言,陈剑臣慨然道:燕兄,有言尽管吩咐,剑臣必全力以赴。
好。
燕赤侠眼眸闪过赞赏之意:天下有劫,必有应劫之人,禀天地而生。
如今着落在贤弟身上,幸甚至哉。
你有神笔在手,身怀浩然正气,乃不二选择。
我们现在就下去,这一趟,便由愚兄护法,你提笔将紫禁城周围,全部写上文章吧。
锦绣文章,千古流传,字里行间,正气凛然。
好让天下知晓,自古邪不胜正,乃是真理!陈剑臣听得热血沸腾:走!燕赤侠施展道法,剑匣光华闪动,巨剑飞出,一把拉起陈剑臣,乘剑从塔上飞下去。
飘飘然,漫天风雨不能侵袭进来。
……天牢,一片喧哗,满满当当都是人,他们身上,还穿着被捕时的衣衫,非富即贵。
此刻个个却神色恓惶,有心理承受能力低的,不断地嚎啕哭泣,又或者大叫冤枉。
只是不管他们如何叫唤,哪怕叫破了喉咙,却都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有人发现了天牢二层,便跑下去,放眼一看,不禁失声惊呼起来:皇上!听到这一声叫,诸人无不惊诧莫名,但都冲了下来,就见到二层广场北面,有銮驾,有华盖,宝座之上,所坐之人,隆准鼻挺,不怒而威,不正是当今圣上正明帝吗?皇上竟然来到了天牢里!众人见着,惊喜交集,一下子就全跪了下去,口呼万岁!能面见皇上,可能的话,还有机会得到恩准,脱离罪名,重见天日。
尔等,可知罪?正明帝淡然开口道。
何颉等人痛哭流涕,听语气,不管如何,这罪都要认的了,于是黑压压跪倒在地,磕头不已,直磕得额头都流出血来,仍然不敢停止。
口里大呼:请皇上恕罪!正明帝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们说道,犯了何罪?何颉一干大臣面面相觑,饶是他们位极人臣,通晓官场风向,但现在被皇上问着,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他们糊里糊涂的就被一网打尽,连带家眷,全部下了天牢,谁都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做,简直比莫须有还莫名其妙。
现在罪是认了,可罪名哪个能弄得明白?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就连和正明帝走得最近的何颉大人此刻都不敢先吭声回答。
他可没天真的以为,现在的皇上,还是想象中的皇上,否则就不会连他都抓了。
一片沉默。
此时有眼尖的,看到正明帝身旁两侧,密密麻麻都坐着人。
借着火光辨认,认出了是以前的人犯。
黄大人,他居然还没有死,也坐在了这里……咦,那不是李先生吗?都说他已死在牢里,竟是假的……在一排排端坐不动的人群中,认出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皆因这些人,本就是前朝大臣,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主;另外一些,则是名流大儒,结交人非常多的存在。
看着看着,何颉大人顿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上冒了起来。
觉得气氛诡异得压抑,直要压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以前正明帝初登基,施展新政,把许多反对的大臣都下了天牢。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此作为,无可厚非。
然而眼下大难临头,兵临城下,皇帝一声令下,又将现任班子全部拿下,这又是作何道理?难道说皇上真得完全放弃,最后疯狂一把,要满朝文武陪葬了?哈哈哈!正明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响亮,隐隐有疯狂之意。
何颉大人听得小腿肚子直打颤,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想,有莫名的勇气翻起,赶紧喊道:大家快逃!也顾不得跪拜了,跳起来要往外走。
他这一走,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愕然相顾。
高高在上的正明帝目光一闪,冷笑道:既为血食,还想跑吗?一张嘴,一根白色的线条骤然从口中飞出,快速无比,嗖的就飞了过来,把何颉大人拦腰缚住,轻轻一抖,席卷着他倒飞回去。
这一幕,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等看到正明帝一爪探进何颉大人的心胸,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心,放进嘴里大吃大嚼时,所有人都有些明白了。
妖怪,妖怪……正明帝竟然是妖怪!堂堂一国之君,君临天下者,竟不是人,而是一只会吃人的妖怪!这,这世界是怎么了?在场诸人,无不头脑一片空白,血淋淋的真相,让这些人都失去了思维的能力。
头脑空白,四肢麻痹,张大了嘴巴,能吞进一个拳头。
这个世界疯了,颠覆了,崩溃了。
至于生死,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变得不再重要了……吃掉何颉大人的人心,正明帝猩红的舌头舔一舔嘴唇,冷哼道:枉为臣子,血食中的德气稀薄不堪,远比不上那些老臣子们美昧可口。
罢了,最后关头,就将你们全部吃掉了吧。
兀然站立,大吼一声,面目一下子狰狞起来,随手一撕,撕掉身上穿戴的一张画皮,现形出来,乃是一只巨型蜘蛛,有小山般大小,八只爪子趴伏在地上,眼瞳红芒如灯,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妖,妖孽……快逃呀!一干人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地就要往第一层的出口逃跑。
但一切都迟了,无数的蜘蛛网油然而生,把人统统束缚住;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吞噬的下场……天牢,顿时惨叫震天,血肉飞溅,成为不折不扣的修罗场。
第二百八十四章 真相剑光灿烂,自高而下,直扑四四方方的紫禁城,立刻就引起了御林军的注意,他们吆喝着,放箭的放箭,挥刀的挥刀,潮水般汹涌过来。
万剑朝宗,剑道无上,出鞘!燕赤侠念念有词,背后剑匣骤然有光芒迸射,先是一点,然后一点炸开,变成无数的小光点,迎风一变,俱化为犹如银针般大小的小剑,排列成阵,呼啸着,把所有扑上来的军兵席卷住——秒杀!一照面,中剑者即刻倒地。
这般剑术,早超越凡尘,等闲人根本无从抵御。
若是千军万马,精锐的部队,还能依靠血气凝结,形成冲击之势。
但现在偌大的紫禁城,除了外围的御林军外,精锐的黑衫卫居然不见冒头,都不知躲在宫内做什么了。
政变的消息早就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御林军的军心并不稳定。
如今见到燕赤侠凛然如神,一个个不禁都萌生了胆寒之意。
呼!飞天夜叉的身形闪现,仰天咆哮,面对众人,露出了森森獠牙。
鬼呀!这一下,御林军更加惧怕了。
有飞天夜叉和燕赤侠保护,陈剑臣心中大定,左手端墨,右手提起辟邪笔,就开始在紫禁城的城墙外信手涂鸦写字。
紫禁城,自古以来便被视为国家统治的核心所在,皇权的标志建筑,寸尘不染,无人胆敢冒犯——只因胆敢冒犯者,都被杀死了。
但现在,那油漆得金碧辉煌的墙壁却酣畅淋漓地留下来乌黑的笔墨。
陈剑臣的笔墨。
他胸怀激烈,挥斥方遒,只感到全身都充斥了澎湃的力量,新鲜而刺激。
在皇城的墙壁上写字,无拘无束的涂鸦,这样的感觉真好!犹如那大逆不道者破口大骂;又像是叛逆不羁者在旗帜上撒尿吐口水。
颠覆,破碎,自由。
种种以前不敢做,不能做,不好做的事情,现在全部付诸行动,是谓自由。
什么皇权威严,什么天子气运,在笔锋之下,皆显露出脆弱的本质来。
天视即民视,天听即民听。
而读书人,则要做表达的代表,手中的笔,要秉直而书,劝而不听,应该将君上直接拉下马来。
这样的傲骨胆气,才是读书人的本色。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方面的忧虑担心,正明帝才会不惜一切地颁布下《文字法》,藉此瓦解士子之志,大力打压。
显然,他达到了一定的目的。
《文字法》的实施,万马齐喑,大大加速了其修炼行为,如果没有人破坏,今晚子时,天下大阵激发,正明帝将吞吐天下霸气,成就化龙之道,修炼成人仙。
时间紧迫,陈剑臣完全是随心而行,每一个大字写出,都有数尺方圆,字形蔓延,一气可成。
类似的事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做,昔日在兰若寺,便实施了一回。
只不过那时候只是一间小小的斗室僧舍,而现在,却是巨大的紫禁城,工作量之大,远超以前,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陈剑臣的思想天马行空,不受任何约束,只要想到的,就即刻写到了墙壁上,正应了名句:我手写我口。
斗大的字迹,提在金碧辉煌、不可冒犯的紫禁城墙壁之上,狂野奔放,充满了一种宣泄的味道。
饱蘸浓墨后,陈剑臣还发现辟邪笔的一项神奇功能,就是那些墨汁醮上去后,竟犹如源泉一般,源源不尽,不再需要醮新墨了。
如此一来,自是省略了许多事务,他心中大喜,念头一动,直接驱使飞天夜叉飞来,自己跨上去,站在夜叉的背上。
这样一来,站得高了,而且移动不需要步行,大大节省时间。
眼下陈剑臣的《三立真章》已练就第二重立功之境,正气可以外放,好处多多。
一边的燕赤侠双眸凝视,就见到其背后跃然而立,生出一柄兵胎来,通体洁白,正是那浩然养吾剑的实化体,能显露与体外。
不但威风,而且能连同天地之气,吸取能量补充,终于形成了一个循环,不用担心因为耗费过度的缘故,而精神疲倦不支了。
天地有正气……陈剑臣又写到了《正气歌》,一个个字,一行行字句,一道道豪放的笔画,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墙壁上,连绵一片,不曾有断裂处。
远远看上去,倒不像是字句,而像是一种画。
抽象画。
又或者说,如道士画符的真文篆体。
这时候,前来围攻的御林军前赴后继,不过在燕赤侠的剑阵保护之下,他们根本靠近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陈剑臣在高贵的、不可亵渎的皇城墙壁上为所欲为。
这个书生,胆子包天了。
简直比血书伸冤还要震撼,直接把自己的申述主张写到了皇城墙壁上,一写天下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偌大的紫禁城,外城墙上,三分之二的地方都留下了陈剑臣的墨宝。
被那金碧辉煌的底色衬托下,这些字迹,分外的惹眼,张扬。
当今皇上不是要实施新政,不顾一切阻扰吗?他不是要抓完所有敢反抗反对的人吗?那好,我就以皇宫为纸,秉笔直书,告诉天下人,何者为道理!燕赤侠赞叹不已,朝天空一看,就见到丝丝白气油然而生,弥漫整个紫禁城上空。
这些白气,洁白无瑕,不沾染丝毫的杂质,好像那春蚕吐出的丝一样,一丝丝,互相靠拢结合,进而要编织成一大片。
浩然正气,好一片浩然正气!燕赤侠赞不绝口,而在这片洁白气息的作用下,周围本来正蜂拥而来的黑色,血气,煞气,都被阻挡住了。
浩然正气,万邪不侵!嗷呜!似乎觉察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一声闷吼,犹如从地底上传上来的,带着愤怒之意。
听到这一声吼,那些御林军心惊胆颤,纷纷停止了攻击,茫茫然互相顾盼,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赤侠面色一紧,喝道:剑臣小心,它要出来了。
陈剑臣自是心中明白,那个它代表什么。
它,就是正明帝,但也不是正明帝,因为自幼正明帝就被夺舍了。
现在的它,是一头万年蜘蛛精。
当今皇上,是一头披着画皮,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
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真相!第二百八十五章 立德当今皇上,是妖孽所变,窃取社稷神器,以天下为棋局,肆意摆弄破坏,从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便是一切事情的真相。
前几天当陈剑臣得知真相后,亦是惊怔当场,始料不及:作为穿越者,他曾经想过许多种因由,但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不敢想。
一国之君,君临天下者,居然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亘古未有。
然而当真相披露,一切因果种种俱迎刃而解,水落石出。
唯如此,方能解释近年来朝廷诸多倒行逆施的根源所在。
这个天下,在正明帝眼里,等若是放弃了的。
他以天下为局,摆下大阵,要吸取诸多的戾气、煞气、怨气、恨气……国家不乱,不坏,如何能有诸多负面气息产生?而现在,陈剑臣与燕赤侠赶赴紫禁城,陈剑臣手执辟邪笔,在紫禁城墙壁外泼墨题字,便是要依靠正气,断绝正明帝和外界的连接,在关键时刻,坏其大事。
数以千计的大字,字字如斗大,绵延一片,隐隐合拢成阵。
字里行间,皆有正气激发,飞扬起来,在半空上凝聚,渐有浩然之势。
如此大阵势,藏匿其中的正明帝登时发觉,暴怒起来。
要知道他眼看到了今晚子时,便可大功告成,遭到人为破坏,岂能按捺得住?轰隆隆!好像天崩地裂了一般,紫禁城中大片宫殿都在摇晃,泥沙俱下,似乎地底下正有庞然大物破土而出。
此时的紫禁城,里面滞留的人已不多了,宫女嫔妃之类,早被吃掉,化成血食,进了正明帝的肚子。
至于宫廷侍卫等,也落到了同样的下场。
只是这般地动山摇的气势,牵涉巨大,整个京城都感觉到了。
呆在家里的百姓们无不面如土色,还以为发了地震,灾祸临头,什么也顾不上了,赶紧冲出家门,可见到附近的地面又没有什么痕迹,不像地震,这才略略放心。
燕赤侠面色凝重,疾声道:陈剑臣,快把最后一段墙壁写上。
陈剑臣自也知道事态非同小可,赶紧催促飞天夜叉,手底同时加快了速度。
这时候,已经写到了最后的午门之上。
午门是紫禁城中最高最大的一座城门,平时非重大事务,不会开放进出。
此门通体被油漆成朱红色,上面铜钉如碗大,一枚枚,非常庄严。
然而此刻,陈剑臣根本顾不上欣赏,提起辟邪笔,就要在上面写字,所要写的,乃是一身修为的精华所在:《正乱贴》——咔嚓!变故立生,一根锋锐无比的爪子突然从里面刺出来,非常准确地刺向陈剑臣的头颅。
这爪子,毛茸茸的,可见茸毛覆盖之下的皮肤骨肉,晶莹如玉,坚硬无匹,被它抓中,只怕即刻便会粉碎。
事发突然,陈剑臣几乎没有反应的空间。
他的思维跟不上,但魂神中的念头自然而然便有了对付,嗡,兵胎外放,又有卷轴浮现,堪堪挡在爪子前面。
蓬!声响沉闷,陈剑臣胸口一痛,好像被重锤狠狠敲打了一记,顿时受到伤害,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人则按捺不住,从飞天夜叉背上跌落在地。
所吐出的血,淋漓地喷在午门门板上,触目惊心。
剑臣!燕赤侠大惊,念头一动,无数小剑汇聚成阵,嗖嗖嗖,下雨般越过墙壁,攻击里面现形出来的一只巨大蜘蛛。
这蜘蛛,如小山大小,八肢挥舞,肥胖的肚子,上面色彩斑斓,一对瞳目如灯,闪烁出骇人的光芒,间或大嘴裂开,有毒牙森然。
嗤嗤嗤!燕赤侠的飞剑,毫无阻滞地击打在巨型蜘蛛身上,可惜犹如泥牛入海,并未造成多少伤害。
尔等,都要死!蜘蛛口吐人言,威风凛凛,张嘴一吐,一根长长的毒刺从口吻中探出,穿透午门,直往倒在地上的陈剑臣刺去。
它倒聪慧,知道陈剑臣身怀正气,非常棘手,要先将他解决掉。
燕赤侠救之不及,大喝一声,反手一抽,亮出了佩剑实体,迎风一晃,剑光匹练如电,直斩蜘蛛精的头颅,却是要行驶那围魏救赵的策略。
不料蜘蛛精桀桀怪笑,并未抽回利刺,而是张口吐出一方玉玺,硬拼了燕赤侠的一剑。
不好!燕赤侠心知不妙,只担心陈剑臣安危。
不过眼下情形,再想变化却来不及了。
砰!大剑和玉玺的碰撞,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而在陈剑臣那边,锋锐无比的利刺并没有命中目的。
生死存亡之际,却是飞天夜叉扑上来救主。
其坚不可摧的身躯被利刺扎中,一透而过,穿了个大伤口。
紧接着,有绿色的毒液弥漫开,将它缠绕住,惨呼几声,倒地化为一滩脓水。
好厉害的毒!陈剑臣脸色大变,要是自己被扎中,渣子都没得剩了。
燕赤侠一斩不见功,回头见到陈剑臣没事,这才松口气。
眼眸掠过狠色,压箱底的功夫全部使唤出来——五行剑甲,破碎乾坤!只见那一口巨大的剑鞘腾飞而起,幻形分化,最后变成五把明晃晃的长剑,以原来的巨剑为主,一共六把。
光华流转,出现在燕赤侠背后,围绕成一圈儿,荡漾出层层剑光。
杀!口诀念动,六剑齐出,全力攻击蜘蛛精的身体。
剑臣,快把最后的字写上,练成浩然正气,否则谁也斩杀不得此僚!他拼了老命,牵制住蜘蛛精,便是要给陈剑臣创造出时间空间来,好完成最后的字句。
陈剑臣挣扎着站起身,只感到头晕目眩,阵阵虚弱感涌上心头,连眼前视物都感觉到了模糊错乱。
一咬牙,坚持走过去,要在午门上写下《正乱贴》,好把所有的字句连接成一体。
里面蜘蛛精固然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可只凭念想,便洞察明了,叱喝道:鼠辈敢尔!肢脚划动,冲向午门,要将此门打烂。
燕赤侠长吸一口气,呼的守立在门前,六剑横空,傲然道:妖孽,有某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滚!蜘蛛精爆喝,小山般的身躯辗压过来,和燕赤侠的飞剑斗在一块。
论修为,论法力,燕赤侠都不是对方对手,但他拼死浴血,寸步不让,心里只得一个声音再大叫:剑臣,全靠你了!拖着疲弱之身,陈剑臣写字的速度变得很慢,但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神韵自在其中。
辟邪笔上的墨汁,混合了溅在门板上的自己的鲜血,融成一体,红黑一色,却分外的融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荼毒天下,追惟酷烈;奈何奈何,号慕摧绝;读圣贤书,为何事学?正气不屈,浩然诛邪;祥瑞御免,镇宅定野!当最后一个野字完成,与之前所写的第一个字笔画连到了一起,陈剑臣浑身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篷!燕赤侠再也挡不住那暴风雨般的攻击,整个人被抽飞起来,摔出墙外,倒在距离陈剑臣不远处,他七窍流血,状甚可怖,浑身衣衫破烂,不知道伤了多少地方。
但他并没有昏迷,而是睁着眼睛问:完成了没?陈剑臣坐着,忽地一笑:完成了!那就好……燕赤侠心头一松,到底昏睡过去。
紫禁城内的蜘蛛精将燕赤侠一举击飞,咆哮着要冲出来,蓦然天空气象巨变,无数本来肉眼不可见的正气气息凝聚到了一块,化成一束耀眼无比的光华,从天而降。
如雷电!、似天罚!正气,浩然正气!蜘蛛精骇然大叫,还想抵抗。
只是那浩然正气,万邪不侵,无可反抗,打在身上,浑如滚水泼雪,消融一空。
正气,终成浩然!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不朽何所得也,问之天地不答,问之苍生有言。
子曰:吾善养吾之浩然正气也,其气至大至刚,可纵横天地之间,可缩于七尺躯干。
此气凝结,能得意志,能得力量,名曰:仁者弘毅…………功德无量而求之于空,因果循环而授之于天,吾只正气凛然,不以事物变色,阅书卷而知事,执笔墨而明非。
小人难养,逐之;奸佞似鬼,诛之…………念头执定,一一而生,为信;信念高大稳固,可得意志形象,昂立,正面,不朽如玉,有声……子曰: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可立德!琅琅读书声,在脑海回荡不休,就见那镇守心门的儒像,面目清晰,五官分明起来。
陈剑臣豁然开朗:他看到了他自己。
立德,见本心!……妖孽所化身的正明帝死亡,宣告天统王朝覆灭,聂家父女率军轻而易举就入了京城,占得天下气运先机,立新国度,名为天华。
天统王朝覆灭,释家不得已退出中原神州,而阴司管辖之权,被道门统领,苟延残喘的十殿阎罗,俱被诛杀。
破旧立新,重拾山河,不是短时间所能完成的,但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把《三立真章》修炼完满的陈剑臣,身边有了婴宁、聂小倩、鲁惜约、阿宝诸女的关爱,无疑将会迎来羡煞旁人的团圆快乐生活。
幸福,从床上开始!(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