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科大厦。
梁崇英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 正和董秘交代事情,只听门外女秘书突然提高的声音:梁先生——!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刷拉一声推开。
梁崇英话音一停, 视线移去,就见他那个打小满身文艺气息、平日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儿子大步闯进来,阴沉着脸。
女秘书跟在后面,因为没拦住他诚惶诚恐。
梁崇英瞟他一眼, 不咸不淡说:你这个架势冲进来, 是想跟我动手啊。
梁攸宁神色不太好看, 对董秘说:你先出去。
董秘原地迟疑地看向梁崇英。
后者处变不惊地摆摆手:你们都先出去吧。
董秘这才点头, 拿起桌上的文件,走到门口最后看了梁攸宁一眼, 替两人带上门。
门一关, 梁攸宁手里攥着一叠资料, 质问道:太科刚收购了唐跃新能源公司, 打算做新能源汽车,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梁崇英坐在办公椅上,眉心也蹙着:你从哪听说的。
我遇见了唐跃的人。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收购唐跃的消息,梁崇英没对外宣布,但纸不包住火, 那么多张嘴, 不可能都堵得住。
早晚的事。
见他默认, 梁攸宁把那叠资料拍到桌子上:太科的经营根本没有问题, 这些报表是你伪造的, 对不对?你骗了我, 也骗了橙橙。
梁崇英哼了一声:你但凡对太科多操点心, 也不至于被我骗了。
他一点歉意都没有,竟然还倒打一耙,梁攸宁的好脾气都被气得发了火。
我原本以为太科是真的遇到了问题,你是真的力有不足,没办法,才会想出把橙橙送到盛来这种方法来帮你。
我没想到你根本就是故意欺骗橙橙!梁攸宁痛恨道:你一早跟徐晏驰串通好的,把橙橙送到他身边去!爸,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他的指控,梁崇英没有辩驳一句,只皱着眉道:你对我失不失望,我也这样做了。
梁攸宁直起身:我早该知道的。
我就不应该放任橙橙留在盛来。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梁崇英在他身后掷地有声地问:所以你现在也要做那个恶人了是吗?你想要橙橙走上你的老路吗?梁攸宁的身影就那么僵住。
半晌,他绷紧的肩膀缓缓塌陷下去,转过身来说: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变成那个恶人。
我们跟徐家、岑家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从我这开始,就在我这里结束吧。
我不想把橙橙也拖进这个漩涡。
你以为我就想?!你以为我看着你这些年这个样子,我心里就好受?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了土,就算把自己的亲孙女卖了,还能贪图到什么好处?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梁崇英眉眼间压着疲惫的沉郁:咱们家已经有一个你了,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的悲剧,在两个孩子身上重演一遍。
梁攸宁抿紧了唇,攥着拳头。
许久,他才又开口,带来这间办公室的盛怒已然消退下去,他只是问:橙橙已经忘了,你又何必强迫她去记起来。
她忘掉以前的事,开始新生活,不是更好吗?如果橙橙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我怎么会忍心,逼她去想起来。
梁崇英从椅子上起身,慢步走出来。
也快七年了,她到现在都没谈过一场恋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梁攸宁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从来不主动在女儿面前提。
我问过她。
橙橙回来之前,我问过她,怎么这么大了,也不找个男朋友。
她跟我说,没有遇见喜欢的人。
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说不知道,好像什么类型都不喜欢。
我又问她,那么多男孩子追你,就没有一个感兴趣的吗。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梁崇英说:——她说她有点害怕,有人喜欢她,她就会害怕。
梁攸宁哑然。
停了几秒,梁崇英继续道:过了几天,你们那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跟我说,她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好像喜欢过什么人。
她问我,爷爷,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梁攸宁沉默。
梁崇英停在他面前,苍老的面孔看着他:攸宁,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梁攸宁来时带着满身怒气,离开时,背影只余一片萧索。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会让女儿继续被哄骗着,留在盛来。
然而和父亲争论一场,到最后,又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对梁橙最好的。
拆穿一个谎言,势必要用真相。
他该怎么告诉她,爷爷欺骗她的用意呢?他希望梁橙离开徐晏驰身边,最好不要再想起那些已经遗忘的事情来。
可想要把她带离,竟然只能告诉她那些、瞒了这么多年的真相。
于是陷入一个死局。
梁攸宁没有回梁家,他在满地油漆木料的画廊枯坐一晚,直到天色黑沉。
音乐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他找了半天,才在工具箱里发现自己丢在那的手机。
来电显示着:宝贝女儿。
梁攸宁接起,喂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
爸爸,你在哪呢?今天不回来吃饭吗?马上周末,梁橙下班回梁家,准备陪两个空巢老人一起吃饭,等到天黑都没见他回来。
问爷爷,爷爷耷拉着脸说不知道,也不知道父子俩又闹什么别扭了。
我……梁攸宁思绪繁杂,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女儿。
话在胸口、喉咙滚了几遭,终于是说不出来。
他搓了搓额头,最后说:爸爸这几天思路有点乱,在找灵感,就不回去了。
艺术家都有这毛病,他有时候为了找灵感,还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出来。
梁橙习以为常,叮嘱他:那你自己记得吃饭。
梁攸宁嗯了声:你好好陪爷爷。
梁橙怕打扰他思路,很快速地挂了电话。
梁攸宁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坐在黑咕隆咚、四面漏风的画廊,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在他脸上。
梁攸宁独自在画廊待了两天,一点一点地粉刷墙壁。
画廊未完工,尚未营业,除了偶尔从附近草地里溜达过来的小猫,无人造访。
这日下午,太阳逐渐西落,从毒辣变得灿烂,金灿灿的霞光照进画廊刚刚粉刷出来的珍珠白墙壁上。
梁攸宁被那片橘色光影吸引注意,放下滚筒,支起画架,随手调了色盘,在白纸上作画。
太过沉浸,没留意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
高跟鞋踩在地面,优雅、从容,等那声音越来越近,梁攸宁从专注中回神,转头。
来人和他一起愣住。
无形的风在耳边呼啸,时间是难以捕捉的东西,却在那片震荡的风声里留下清晰的刻痕。
空气静止在两个人中间三米多远的距离,有半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梁攸宁坐在那张小木扎上,握着画笔怔愣着。
半晌,岑绾秋先笑了笑,像阔别的老友,打声招呼:是你啊。
好久没见了。
梁攸宁离体的神魂这才猛地归位,像被惊到的鸟,腾地一下站起来。
腿撞到旁边堆放杂物的架子,顿时稀里哗啦一片。
颜料盘咚一声盖到他腿上,原本就沾满油漆点点的黑裤子又填上新的色彩。
盘子滑落进油漆桶,给白色乳胶漆染上鲜艳的五颜六色。
画廊一半墙壁刷好了油漆,一半露出原本的斑驳。
地上被各种工具堆得乱糟糟的,无处下脚。
杂乱里还有小猫没吃完留下的面包碎屑。
他两天没洗过澡,衣服上沾满油漆和灰尘,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不团结地聚集成各种形状、奔向不同方向,此时此刻的他不比街头的流浪汉更体面。
而对面的人穿一条得体的黑裙,那双洁净簇新的黑色Manolo Blahnik停在满地狼藉的外缘,他杂乱世界的?边界之外。
梁攸宁攥着画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
岑绾秋看出他的局促,解释道:我路过,看到外面放着画,所以进来看看——门口那些画是你的吧?是。
梁攸宁答了一个字,便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画廊还没弄好,几幅画就随随便便地堆在外面墙边。
岑绾秋原本是看中其中一幅,打算买下来,这时也不再提。
你的衣服应该不能要了,不过这桶油漆应该还可以再利用,说不定更有意思。
她说,你的画那么放在门口可不太安全,这几天雨水多,弄坏了会很可惜。
她说完好像又觉得自己讲太多,停了口,客客气气道:我不打扰你了,你忙你的。
她像来时一样,优雅地离开。
梁攸宁徒劳地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