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梁攸宁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地离家远走, 抛下梁家和他这个父亲,哪怕他心里有气也有过怨,但对自己的孩子, 梁崇英打心底是疼爱的。
盼他好,盼他幸福,也为他的不幸而痛心。
梁攸宁的痛苦,他这个作父亲的, 同样不好过。
梁橙起身走到爷爷身旁, 从背后圈住他脖颈, 以拥抱, 无声地安慰。
梁爷爷拍拍她的手臂。
您说的对。
梁攸宁伸手过来,揉揉梁橙的头发:我已经抱憾一生了, 没道理让我的女儿再步我的后尘。
梁橙鼻子酸涩, 抱着爷爷说:谢谢你们。
谢什么, 傻丫头。
梁爷爷说:只要你开心快乐, 我和你爸就高兴了。
她不是一个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她已经从爷爷和爸爸的话里,判断出什么。
那时候我出事故,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系?梁橙问:不是不小心那么简单,对不对?两个人却都不愿多说,沉默了片刻。
梁攸宁说:都过去了, 不提了。
爸爸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
梁崇英道:有爷爷在呢。
起初, 也有过一些时刻, 梁橙会很想要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
后来慢慢看开, 不再纠结于过去的事, 那种心思就淡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 迫切地想要知道,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定有原因的,才会让爷爷和爸爸对徐家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一定有原因的,徐晏驰不是不想来见她,而是他不能。
她想知道。
她不想做一个,只被他们保护在身后的人。
-前一天老太太在电话里说身体不舒服,其实岑绾秋比谁都清楚,她一把年纪精神瞿烁,只是对她太久不回来有意见了而已。
晚上忙完,岑绾秋便叫司机开车回了趟岑家。
进门发现玄关地上一双细跟高跟鞋,年轻女人才会穿的款式。
她抬头问来接的佣人:家里有客人?不认识,好像说是你们公司的什么总监。
岑绾秋敏锐地发觉她神色间的古怪:怎么了?佣人犹豫一下,往后看了眼,小声通气:以前也没见过这号人,跑来跟老太太说晏驰少爷的事儿,我看她没安什么好心。
岑绾秋微蹙眉,说了声我知道了,走进客厅。
米雯坐在老太太对面,正说着话,瞧见她立刻站起身来,笑笑:岑总,我来看望老太太。
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应该跟您打个招呼的。
岑绾秋径自在沙发上坐下来,没多给她眼神,端起茶的时候说了句:知道我会回来就不敢来了吧。
米雯脸色一变。
坐吧。
岑绾秋又说。
徐晏驰的眉眼便遗传自她,眼窝深邃、睫毛密长,十分漂亮的形状。
但她瞟过来时,眼神十足犀利:刚聊什么呢,继续说。
也没聊什么要紧的,老太太关心徐总的近况,我们就随便聊聊。
岑绾秋一个过来人,什么样的人精没见过,米雯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根本不够看。
她故作讶异,看一眼一旁耷拉着皮、一脸不悦的岑老太太:您关心自己外孙的近况,亲自问他就是了,再不济问我,怎么还要劳烦一个外人来多嘴呢。
这比直接指着米雯鼻子骂,还要难堪多了。
岑总,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前几天去听一位大师讲课,刚好遇上老太太,知道是徐总的姥姥,所以聊了几句。
听说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今天刚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既然您回来了,我就不叨扰了。
老太太自始至终没说过话,阴沉着一张脸,明显已经动怒。
但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忍着没发飙,听米雯要走,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米雯拿起自己的包离开,出门又被叫住:你等等。
岑绾秋走出来,含义不明地审视她片刻,才朝身后看了眼。
佣人立刻把米雯带来的两箱高丽参递过去。
你的东西,自己拿回去吧。
米雯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撑着笑:岑总,这是给老太太补身体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我一点心意,您别嫌弃。
我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这怀着鬼胎的‘心意’,打哪来就带回哪去。
听说你已经离职,正好,省得我再费心了。
往后不管是盛来还是岑家,不要再踏进一步。
岑绾秋站在门前台阶上,优雅地俯视着她:明白我的意思吗?岑绾秋回到客厅,迎接她的是老太太劈头盖脸的质问:这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姓梁的秘书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他办公室里怎么净出些狐媚子,一个个不是勾引小尉,就是勾引晏驰,谁给她们的胆子?!岑绾秋面对自己母亲,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没去理会她不可理喻的问题,只提醒她:妈,晏驰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你知道他的性子,再让他恼了你,我也帮不了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当妈的?岑绾秋不欲多说:我给你预约了明天上午的身体检查,让嫂子陪你去吧。
我先走了。
-梁橙一晚上脑袋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地想着她和徐晏驰的事、爸爸和岑阿姨的事……很晚才睡着,早晨有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打着呵欠起床。
下楼吃过早餐,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梁攸宁问她:还要去上班吗?卧底是个大乌龙,那她也就没必要再去盛来,兢兢业业地给徐晏驰打工了。
正好,吕秘书的产假即将结束,马上就能回来工作了。
嗯。
天气预报有雷雨,梁橙把鞋子穿好,拿上雨伞:有点事情要交接清楚。
那让司机送你。
梁攸宁说。
这次梁橙没有拒绝。
小王叔叔躲躲藏藏大半年,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送她去上班了,心情十分激动。
天果然阴沉得厉害,好像随时就要有暴雨袭来。
梁橙到盛来时,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
总裁办已经进入忙碌而快速的工作节奏,见到她,林秘书抬头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梁橙哼了声,非常豪横地说:因为不想干了。
惊掉好几个下巴。
张秘书啧啧感叹:当了老板娘就是不一样哈,说话都狂野了。
谭珍珠不屑地嗤一声:换成我,第一天就把副总裁干下去我自己当。
张秘书伸出大拇指:你真是小母牛坐火车,牛逼轰轰。
谭珍珠:……梁橙忍俊不禁,照旧做自己的事,上午忙完,坐下来喝水,微信上和吕秘书联络,问她复工时间。
众人都投入在工作中,办公室针落可闻。
梁橙收到吕秘书的回复,敲定时间,忽听在打印资料的林秘书疑惑地问:这位奶奶,你找谁啊?我是你们徐总的姥姥!一道颇有气势的声音斥道。
梁橙心口突地跳了一下,那尖锐的嗓音莫名刺耳,将她耳膜都刺痛。
她在那种突如其来、却又十分强烈的不适感中,转头朝门口看去。
办公室几人都刷地一下抬起头来,齐齐张望。
门口进来一位头发花白、却打理得极为精致的老太太,皮草大衣里面是一件量身定制的深紫色旗袍,金线刺绣的牡丹花雍容华贵;颈上戴一枚成色极好、有年头的玉佛;手指上涂着深红色指甲油。
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无一不体现出这位老太太不俗的家世。
只可惜一脸凶相,脸上纹路向下耷拉,凸显出极难接近的严厉来。
梁橙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间。
每个人都有最害怕的东西,梁橙怕黑、怕鬼、怕蜘蛛、怕尖嘴鱼、怕爬行动物……但从未有什么,让她如此时一般难受。
像夜里噩梦醒来,熟悉的排斥和恐惧暴击胸口。
有一把锤子在狠狠地敲打她的头部,她头晕目眩,有些喘不上来气。
唐主管立刻起身走过去,给林秘书使了个眼色,亲自客客气气、不失恭敬地跟她道歉:实在抱歉,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怠慢您了。
您是要找徐总吗?他现在在出差,这两天都不在公司,要不我……我不找他。
老太太凌厉的视线往办公室里一扫,气势咄咄逼人:你们这一共几个秘书?把人都给我叫出来!这下,总裁办众人已经无法再专心工作。
尽管她并没有那个权利,可以驱使盛来的员工,但毕竟是徐总的姥姥,岑总的母亲,换谁都没那个胆子得罪。
尽管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位老太太今天来者不善,还是不得不从座位上起来,接受她的检阅。
老太太压迫力十足的眼神挨个扫视着她们,看到唯一的男性小齐,直接道:你回去。
小齐愣了愣,不明所以地走回去。
老太太又说:你们这有个姓梁的,还有个姓谭的,给我站出来。
我?谭珍珠莫名其妙。
你叫什么?谭珍珠。
你就是那个谭珍珠。
老太太目光如刀子,在她脸上刮了两个来回:长得是有几分姿色,怪不得是个狐媚子。
这要不是老板的亲姥姥,谭珍珠都要开骂了。
她咬着后槽牙努力憋住,半天憋出一句:谢谢您的夸奖。
老太太盛气凌人:我本不想跟你们说什么难听话,偏偏你们不识趣,非要我亲自来见你们,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你们这种年轻女孩,我见的太多了,小市井里养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心比天高,一心想攀高枝。
碰着个香饽饽,那是脸面都不顾了,使出浑身解数来留住男人,妄想着一朝嫁入豪门。
我实话告诉你,我岑家的门,可不是你能进的。
谭珍珠这才领悟她的意思,顿时一脸便秘:您真多虑了,我也实话跟您说吧,我就没想进你们岑家的门。
自己管不好孙子,跑我这来叨叨个屁。
你看我稀罕吗?从未被如此顶撞过的老太太怒道: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唐主管低喝:你闭嘴!谭珍珠翻了个大白眼,勉强压制住。
老太太冷哼一声,皱着抬头纹又扫视一圈:还有一个呢?梁橙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您找我?老太太这才发现一直坐在位置上,没起过身的她,当即脸色就有了变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打量。
谭珍珠看见梁橙惨白惨白的脸,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吓了一跳:橙橙,你没事吧?梁橙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微晃了一下。
她撑住桌面,站稳。
没事。
她看着老太太,嘴唇在极轻微地颤抖:又见面了。
岑老太太心里狐疑的猜测成真,当即神色狠狠一沉,厉声道:又是你!满办公室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这两人竟然有过交集。
只有梁橙知道。
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想起这位老太太当年怎么气势汹汹地冲到梁家,大闹一场。
把爷爷骂得狗血淋头,骂他生了儿子不好好教养,现在有了孙女依然如此,一家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跟你爸一样不要脸!你爸勾引我女儿,毁了她的家庭,你现在又来勾引我外孙,你们梁家能不能别来祸害我们!那时的梁橙还只是个小姑娘,高中尚未毕业,未经世俗洗礼,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在几座房子间辗转,却好像从没有过家;替爸爸背负多年歉疚,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恶感,所以自卑而又缺乏安全感。
她有着一颗柔软却极度敏感的内心,在最纯真的年纪,好不容易,对一个男孩子敞开一点点心扉。
又在那一霎,被他的亲人给予鲜血淋漓的痛击。
徐晏驰得知消息赶到梁家,握住她的手,挡在她身前,与姥姥对峙着,不肯退让。
他的维护却仿佛成了她的罪证,那巨大的、难以承受的不堪,击垮了她。
她脸色苍白如纸,用力甩掉徐晏驰的手,跑了出去,才会撞上从路口开过来的车子。
那时的难堪,那种恨不得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厌自弃,浓重得直到今时今日,依然让她觉得窒息。
怪不得,她会选择性地忘记。
幸好,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梁橙了。
她没那么脆弱,她长大了。
我也想说这句话。
梁橙直面着老太太、徐晏驰的姥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您。
老太太明显被她激怒,气得嗓音愈发高亢尖锐:你们梁家真是阴魂不散!我以为你出个车祸,会让你们学会收敛,没想到你还不死心,现在又来祸害晏驰!你怎么那么不要脸?谁把你安插到他身边的?是你爸指使你的对不对?你们梁家真是一门心思盯着我岑家不放,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是不是?总裁办众人心里都压着火气,这老太太说话真是难听,也不知道徐总怎么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姥姥。
不肯放过他们的,好像是您。
梁橙说,他们的不幸,是您一手造成的。
老太太眼睛一瞪:你说什么?我说,毁了岑阿姨家庭的是您,还想继续毁掉徐晏驰的,也是您。
是亲人,却做着仇人才会做的事,让他们痛苦,让他们不幸。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他们?平时好脾气的梁秘书何时跟人如此针锋相对过,说话句句扎心,总裁办一帮人都看呆了。
你胡说八道!老太太大怒: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跟你爸待了几年,就学得这么伶牙俐齿,一点教养都没有!我爸对您一直都很尊敬,虽然您并值得。
梁橙没有退让半步,我不是我爸,徐晏驰也不是岑阿姨,我们不会再受你摆布。
这一次,我不会再甩开他的手了。
真是你爸爸教出来的好女儿!老太太气得手指头都在抖,命令唐主管:现在就把她们两个都给我开除掉,我不允许晏驰的办公室里有这种人。
唐主管道:岑老太太,我们总裁办的人事任命,直接归徐总本人管,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利。
我是他姥姥,我还做不了一个秘书的主吗?抱歉,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
唐主管谦卑地道歉,实则全是打太极。
其他人已经从最初的懵逼中回过神来,知道这老太太是来棒打鸳鸯的了。
自发地站到统一战线:我们听徐总的,您有什么意见,等徐总回来直接跟他说就好。
您是他姥姥,还怕他不听您的吗?把老太太气得够呛,狠狠地责骂一句:混账东西!七窍生烟地走了。
人一走,张秘书就摸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
你们俩可以啊,加起来能把她气死。
小齐也心有余悸地说:这老太太这么刁,怎么教养出岑总那么优秀的女儿的?谭珍珠难得没贫嘴,走过去把手搭在梁橙肩上:你还好吗?梁橙点头应了句,其实自己并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出了办公室。
手机上拨出去的电话接通,她停下脚步,将手机放在耳边。
徐晏驰。
她叫了一声。
徐晏驰正在会议桌上,中断对方的PPT讲解,接起电话,听到她声音里压得很低的哭腔。
难以解释的直觉,他从那微弱的哭腔里,辨认出痕迹。
你想起来了?他问。
走廊没人,梁橙鼻腔泛起酸意,强忍着:我想见你。
徐晏驰没有片刻的犹豫,只说两个字:等我。
作者有话说:算还了半章吧。
剩下的债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