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
这一年的春季来得特别的晚。
三月已过,天气仍然寒凉。
三月二十五日,驻日公使曹汝霖与日外务省大臣交换《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草案,此举引起大批留日学生的不满,也在京津沪三地学生中间引起议论声潮。
静霆——浩天匆匆走进印刷局。
静霆同时挥起从北平传过来的《新青年》第四卷:你快来看,《新青年》已改用白话文和新式标点符号。
是吗?那真是好。
他显然不如静霆一般兴奋,我收到老黄的来信,说北平形势紧张,高校学生对《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草案一事大为不满,可能会游行起事。
静霆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思索片刻方道:目前没法知道北平的具体情况,担心也无用,先看看情况再说。
嗯。
听了静霆的话,他也略略缓了口气,在一旁坐下。
还有事?静霆抬头,他不会看不出浩天的犹豫,直说无妨。
堇霏已经回学校了,他们学生社团也打算举行活动抗议草案一事。
这我知道。
他搁下手中的杂志,靠向椅背,望着浩天。
开学伊始,堇霏给他写过几封短信。
他一直不解,明明在一个城市,偏要通过信件交流,信里写的都是些生活的近况,语词间处处流露疏远,谈到对草案一事的看法也像是在汇报工作。
堇霏通常是呆在学校里,极少再到慰书斋、印刷局或是报馆帮忙,即使去,也总是错过静霆在的时间。
若不巧碰上了,彼此也只聊些无关痛痒的话。
虽然表情,言语,笑容似乎与过去无异,但两人之间却说不出的怪异。
隔阂,疏远,陌生……只能用这些词来形容他们现在的关系,有些东西过去了便无法回头,当他在医院松开堇霏的手时,就知道有些东西一去不回,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呃……我正在追求堇霏。
浩天终于说出口。
空气凝滞了片刻,强烈的震撼化到言语中还是惯有的冷静:什么时候的事?元宵那阵子。
原来你那时说要外出,就是去镇江找她。
不错,当时是去接她回南京。
那她……静霆顿了顿,艰难问道,接受了吗?她是今天才答应我的。
浩天注视着静霆的脸颊,那线条比以往更加冷硬,我们三人是多年的朋友,所以这件事……我想应当第一时间通知你。
那么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静霆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回家。
你会祝福我们吧?浩天转头去看着停在门口的桀骜身影,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身上,他就像是镶嵌在门框中的一幅剪影。
当然。
浩天看着他走远,不由想起他从弗西朗医院离开时那个映在雪地里的背影,永远是如远山一般高傲而不驯,仿佛再大的压力他都可以承接。
已是深夜,静霆很少有这么晚回家的时候。
宜萱再一次把手伸向油灯。
不熄灭吗?现在早过了她该睡的时辰。
熄灭吗?只靠书房门口的两个灯笼,她总担心他会冷,会在回家时感到孤独。
小姐,你还不歇息啊?贝儿打了个哈欠,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有些心虚。
啊,就睡了。
慌忙间,她已熄灭了手中的灯。
想起上次他很晚归家,结果额上多了两道血痕。
那是怎么造成的,她不知道。
难道他现在的工作还是很危险?听府上人说他只是做些文字上的工作,那又怎么会被人殴打呢?后来从静之那里得知,他是因为强行印刷北平传过来的一份杂志,被巡捕房的人扣留责问,冲突间刮伤了额头。
一定是因为他那副臭脾气,永远不肯低下高傲的头,一张嘴也颇不讨人喜欢。
这一次,又是什么原因呢?明知道不该多管闲事,明知道他们的关系还是停留在见面点头吃饭同桌的程度,心里却忍不住忐忑,或者潜意识里还是以穆家二少奶奶自居,而他注定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突然听到门外有踉跄的脚步声,她立刻翻身坐起,披件风衣,便跑了出去。
好大的酒气!眼前这个走路跌跌撞撞的人怎么看也不能和向来冷静沉稳的穆静霆联系到一起。
宜萱在门口愣了一下,就在他又要歪斜的时刻上前扶住了他,然后费力地把他拖回书房。
他很高,也很健硕,纤弱的她差点被他压垮,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铺上,宜萱已累得气喘吁吁。
她不想把贝儿叫起来,更何况那个丫头睡觉向来实沉,惊雷也轰不动的。
她自己到偏房打来一盆温水,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汗水淋漓的脸。
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
每个早晨,她都只是把毛巾拧好,递给他,等他擦拭完毕,又接过来,端着水离开。
从来没有机会仔细打量他的容貌。
他确实俊朗,从穆家一众女眷的嘴里她能了解到他的魅力,从额到眉到眼到鼻到唇,没有一处不完美,而骨子里的冷静和桀骜对女子来说或许更添蛊惑力。
唉——他呢喃着翻身,而她竟吓得将毛巾跌落水中。
不要走。
听见他的呼唤,宜萱有些迟疑,不知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刻去接近他,不知接近他之后的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离开,但他言语中的痛楚是那样强烈,使她身不由己的走近床边,握住他的手。
心脏有些不安的跳动。
那双手很宽厚很温热,掌上纹理清晰,当她被七夫人为难的时候,也是这同样的一双手给过她关怀和力量。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有种全身过电的感觉?为什么这双手会让她感到安宁?就连宗扬哥也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感受。
堇霏——然而她终于听清了他的梦呓,心也在瞬间寒凉。
原来这是真的。
她终究是阻挠了他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
她下意识的想要抽回手,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宜萱顿顿,然后固执地,将手抽出,转身而去。
静霆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头痛欲裂。
盖着的棉被还很温暖,而身上也换上了崭新的衣衫,床头小桌上姜汤正冒出腾腾热气。
他双手摁住太阳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却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吴妈——他连叫几声,却无人答应,不得已,便叫道:贝儿。
过了一会儿,贝儿跑来,杵在门口。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小姐吩咐,没有姑爷的允许,是不可以随便进书房的。
她一本正经的回答。
静霆无奈的笑笑,知道这个忠心的丫环对他有诸多不满,于是说:姜汤都端进来了,你不是早就认定我已经允许了么?贝儿吐吐舌头,倒忘了这一层,只好不情愿的走近:姑爷有何吩咐?帮我打盆水吧。
哦。
她正欲跑开,却被叫住。
现在什么时辰了?已过正午。
那早晨请安——小姐对老爷说姑爷早晨有要紧事先出了门,请老爷原谅。
那你家小姐呢?在北苑那边呢。
静霆心下狐疑,不知宜萱和静之几时变得如此熟络。
贝儿一眼看穿了他的疑问,兀自道:三少爷地理学得不好,找我家小姐给他补习去了!静霆更加困惑,补习?宜萱?正想再问问,却发现那小丫头已甩着辫子去给他打水去了。
北苑热闹非凡。
静之对于这个堂嫂一向没什么抵触,尤其是发现她竟然擅长他最蹩脚的地理之后,崇拜之情便如滔滔江水般不可收拾了。
说来也是巧,那天他本想找二哥问问《新青年》发行的事,二哥没找见,却发现二嫂在屋里整理一大堆废弃的报纸。
他在门外驻足,发现她把各种报纸分门别类,动作比报馆那些工作人员更加熟稔利落。
《环球报》,《新兴报》,《消息》,《南京日报》……她将报纸一一排开,偶尔还追看一两条内容,根本没察觉有人在身后。
呵——她突然轻笑出声。
他斜倚着门框好奇地问:什么事这样好笑?这里说马来西亚的猴子长一身红毛。
那有什么好笑?我想这里应该是指红毛猩猩,马来西亚和印尼盛产这种动物,因为南洋的气候……说着说着,她突然打住,回过头来,吃惊的望着饶有兴致的他。
嫂子,没想到你还这样博学。
她脸上早已收敛起笑容,淡淡道:哪里是博学,只是认得几个字罢了。
二哥在外管理大报馆,你在家倒是可以开个小报馆了。
他边说边走进屋去。
宜萱有些尴尬:没有,只是你二哥看过的报纸很少打理,我想拾掇好了再拿到厨房去当柴火用了,摆在屋里也是挡害。
静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她明明是个爱书的人,却偏要装作不在意。
想起平日里她和别的女眷打牌看戏,看似和别人一般俗气计较,如今想来也像是刻意。
二哥知道你有看报的雅兴么?宜萱不语。
二哥很欣赏那种独立进步的新时代女性。
静之盯着她说,注意到她手的微颤。
是么?她平平静静回答,心却有些刺痛。
新时代的女性,那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影像,她来自没落的皇朝,目睹了一个朝代的分崩离析,就算给她再多的勇气,也无法飞身向前,融进新时代的潮流。
不如我告诉他,让他也替你订几份报纸,免得你总看他扔掉的旧报纸。
静之,你不要——她发急,却不知说什么好。
不要告诉二哥我看到的事?他狡黠一笑,这个好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无奈地问。
既然你也懂地学,就做我的地理老师吧,我可是烂得一塌糊涂。
老师二字莫要提起,你若有不会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她再无奈地答。
三哥你快点!静棠不满地叫道。
洋槐树上的人儿漏出头来,做了个鬼脸。
呵呵呵呵呵——雨桐双手牵着宜萱的衣角乐个不停,把脸藏在那素洁的衣角里面。
还笑?不许笑!我帮你们摘槐花,有什么好笑的?堂叔你动作好丑,象只大猴子。
穆家小雨桐,真是诚实可爱。
静之,你小心些。
宜萱虽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情绪,但总有些不安。
静之美其名曰邀她来补习,不到半个时辰便补习补到树上去了,也许应该怪她,整个下午心神不宁,或许静之早已看穿她的恍惚,故意逗她开心。
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
静之夸张地做个起跳的姿势,从一人多高的枝丫上跳下,没站稳脚,往后踉跄几步,宜萱下意识地从身后扶住他。
另一只手,扶在她的手掌之上,抬头看到那双熟悉的黑色双眸,她一阵心慌,赶紧松开手来,一个不注意,便让静之仰面朝天地倒地。
哎哟——静之刚要夸张的大叫,却看到眼前两张神色有异的脸,不由得收住声音。
你就这么怕我吗?静霆不悦的皱眉。
当他在北苑门口,看到其内的欢欣景象,不由在门外展颜,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她,愿意亲近她,因为她美得不可方物,也因为她慈善得犹如神祗。
可是,为什么他只是帮她扶住静之,她却如此惊惶?当然……不是。
她急急否认,却将眼神移开。
静之从地上挣扎爬起,努力稳稳身形,然后领着一群小孩一瘸一拐走进里屋,一片空地上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路过。
他没好气地说。
哦。
她又开始拧紧手中的丝帕。
每次都是那样,不管遇到什么为难的情况,她总想保持冷静自若的神情,但手中那张丝帕却被一点一点拧紧。
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将那丝帕扯破,于是叹一口气,道:我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她全身一颤,紧张地问。
没什么,他说,谢谢你昨晚的照顾,还有……姜汤。
不用客气。
姜汤是贝儿熬的。
是么?他走近,直直地看她。
他早就发现气氛不对,但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本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可是今天,她又开始疏远。
他不是不喜欢她疏远,只是不习惯已经建立的和谐又向以往的方向回缩,更关键的是,他闹不懂症结所在。
没有你的指令,我想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我熬汤吧。
这是实话,贝儿本来就不喜欢他。
我们毕竟不是陌生人,关心也是应该的。
话说出口,她忽然有些惊讶,她怎么会把他说过的话搬出来,又怎么会把他说过的话记得那样清楚?他也有些惊讶。
她这样的语气,很像是……赌气。
两人于是都把脸转向一旁,一路无语的回到西苑。
二少爷、二少奶奶——素文急冲冲的奔进院子。
宜萱放下手中许久没翻动一页的书,走向卧室门口。
静霆也正走到书房门口,两人目光对视,她又一次慌张地把目光移开。
素文为难地站在院落中央,不知该走向哪边,对着同时望着她的两人,气喘吁吁的说:大老爷、大夫人请你们去前厅一趟,三少爷受伤了。
宜萱心下一惊,手中的白色丝巾跌落在地。
静之受伤?——可是因为方才那重重的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