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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2025-03-28 10:09:03

穆家正厅里坐满了人,个个神色凝重,宜萱随着静霆走进祠堂,只觉得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感觉。

老太爷没来,穆季鸿坐在大堂正中位,面色不悦,穆陈氏坐在他身侧,看了宜萱一眼,稍带些埋怨神色。

二老爷穆季筹板着脸在一旁,穆魏氏不在。

七老爷穆季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穆林氏拿了个金灿灿的小剪刀修着自己的小指甲,时不时看宜萱一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祠堂里鸦雀无声,宜萱突然望见一个小人往木柱后面缩,原来是静棠,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和羞愧的神情,宜萱心里已猜出大半。

萱儿,你自己给大家一个交代吧,静之到底是怎么受伤的?穆陈氏首先开了口,所有人的眼光便聚集到她身上。

宜萱一愣,不知该如何叙述。

静棠说,你带着他们去爬树,又令静之摔倒,可有这样的事?她点头,不作辩解。

穆陈氏摇头叹息,带着些失望。

以前每天下午你都陪着老太爷抄经文,今天怎么突然去了北苑?穆季鸿问道。

她垂头,不自觉地紧咬嘴唇,更加为难。

哎——穆季鸿亦是叹气,一直觉得这个儿媳最乖巧伶俐,谁知仍会惹祸,她现在一副做了错事理亏的样子,他亦偏袒不得。

你进门第一天,就应该清楚穆家的家规,现在罚你,可有什么怨言?她立刻摇头。

这时,穆季筹悠悠开了口:大哥,这到底是孩子间的事,弄清楚缘由便罢了。

至于惩罚——我想,就免了吧。

多谢二叔好意,这确实是媳妇的错,媳妇愿受惩罚。

所有的人的眼光再度凝聚在宜萱身上,穆季筹出面,显然是想给长房一个面子,宜萱这样拒绝,大家不免各有想法。

穆季鸿夫妇只道她是知情达理,甘愿受罚,维护长房的权威,心里宽慰一阵。

穆季筹想着宜萱这小小女子竟然死心塌地向着夫家,不领自己的情,看来老大一家真是团结得紧。

穆林氏停住手中的活儿,死死盯了宜萱两眼,想着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是做不来,她固然是顾全了大局,不落人口实,只是那惩罚落在人身上实在不是好玩的,心里竟没来由的给了她几分可怜。

接着,大家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叮嘱以后莫再发生类似的意外,人便陆陆续续散去。

宜萱一人留在正厅罚跪,一阵冷风袭来,忽然间想起了她的丈夫,那个叫穆静霆的人。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居然跟着众人一道离开了祠堂。

心突然有些凉,不是指望他什么,但她终究是他挂名的妻,为什么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帮她解释,没有帮她求情,甚至没有给她一点点安慰。

他就那样走了。

走了。

夜半的祠堂很凉,一弯冷月从窗上斜射进来,洒下一片清凄的光辉。

宜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腿已经没有知觉。

二嫂——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传来,然后有人蹑手蹑脚地从偏厅走进来。

借着月光,她分辨出来人,原来是静棠。

她很努力的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招招手,等着孩子走近她身旁。

二嫂,我悄悄拿了馒头给你。

他有些局促的从背后掏出个藏得好好的蓝色口袋,里面放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

我不饿。

她笑笑,摸摸他的小脑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个小孩,一定是为了出卖她而惴惴不安。

二嫂,你生我气了么?静棠突然红了眼圈,急急地说,你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是娘让我说的。

娘说哥受伤很严重,一定要搞清楚是谁惹的祸,如果我不说实话,就当是我惹的祸。

二嫂没有怪你,她轻笑,你没有做错,你只是说出了实话。

我错了我错了,如果不是我,二嫂怎么会在这里受罚呢?二嫂受罚,是因为二嫂做错了事。

静棠跑到她怀里呜咽起来:哥他骂我了,他骂我是叛徒,骂我不是男子汉。

宜萱紧紧搂住他,突然感到一种温暖。

在这个寒夜里,她也是那样需要拥抱。

你静之哥还好吗?大夫说摔伤了尾骨,需要静养。

哦,那他暂时都不能和你一起玩啦。

哥说他以后都不会和我玩了,静棠突然又哽咽起来,他说我不是男子汉!宜萱觉得好笑,小孩子就是这样,说着说着又转回去,对于是不是男子汉的问题耿耿于怀。

静棠,听二嫂说,永远敢于说出事实的人才是男子汉。

哥说我是叛徒。

宜萱又笑:这次不算。

那二嫂问你,如果把静之哥摔倒的人是你,你会不会对别人说是嫂嫂惹的祸呢?静棠离开她的怀抱,抬起头皱着眉,苦恼地想了很久,然后坚定的说:不会。

宜萱帮他擦干眼泪,她知道孩子的品性,他刚才定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和体内那个懦弱的自己较量半天,才作出了这样的回答,而一旦回答,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以前也有一次,哥哥惹了祸……静棠又钻回她的怀抱,开始絮叨他那点小故事了。

直到天明时分,贝儿跑进祠堂,一见到宜萱,肿得像桃子似的双眼立刻又红了起来。

格格,格格,怎么会这样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罚你呢?贝儿泪眼朦胧,格格你是千金之躯,在庆亲王府哪里受过半点委屈?老爷他们说会好好待你,为什么还要让你受这样的折磨?我立刻就跟王爷福晋说去,我写信告诉他们。

宜萱摇摇头:别傻了,这本就是我错了,是我应得的。

才不是,格格你乱讲。

贝儿抹着泪说。

傻丫头,就是因为以前受的苦太少,现在只能加倍偿还。

格格,你说什么?我不懂。

贝儿摇摇头,露出不解的神色,先别说了,咱们赶紧回去吧,刘妈硬要整晚把我关在西苑,说一定要天明才能进来接你。

一会儿又该用早膳了,现在还来得及回房休息休息。

都怪姑爷,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晚上都没回来……他一夜没有回去?宜萱突然有些疑惑。

格格快走啦。

贝儿,你先把五少爷送回房,免得二夫人担心。

宜萱扶起怀中那个睡得沉沉的小孩,贝儿则面露难色:他这么重,我可抱不动。

十岁的小孩也抱不动?宜萱微嗔。

贝儿瘪瘪嘴,把静棠背在身上:真是重得像只小猪。

格格啊,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知道了。

看着贝儿走远,她才试图从地上站起,腿很麻,而膝盖很疼,努力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低着头,手撑着地,她看到地面上落下几粒豆大的水珠,继而氤氲开去,在黑黑的土中印出个圆圆的深深的痕迹。

为什么会哭呢?或许是恨自己不争气吧,气自己连站起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一种莫名的伤心让她难以自持,肩头也随之颤抖起来。

你终于会哭了?熟悉的,清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居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将她的无助难堪尽收眼底。

想要有所控制,但眼泪却更加滂沱,他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她的面前,她于是附在他的右肩上,任泪水肆意宣泄,而他也一动不动,以一种宠溺的姿势,搂着她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住,抬起眼直视他,却发现里面多了许多过去不曾见的色彩。

心疼,慨叹,怜惜,困惑……她还是选择先避开头。

静霆起身将让她扶正,让她慢慢适应膝盖离地的感觉,她以为他只是想拉她站起,谁知下一秒,他已将她拦腰抱起,沉稳的走出祠堂。

姑……急匆匆赶回的贝儿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却也知趣的把那个爷字咽回喉咙。

她的手圈着他的脖子,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而他的胸膛宽广,心跳都是那样自信有力。

她很想放纵自己,在这种气息中沉沦片刻,她不愿像那一夜,不得不将手抽离。

静霆将她抱回房中,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她沉默着,就如同可怜的毫无力量的小白兔,生死任由他处置。

他看着她,然后替她拉上被褥,她闭着眼,睫毛轻轻抖动,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在他炽热的凝视下,她好像终于坚持不住,便侧过身去,向着墙壁那一面睡去。

而他也该离开,去帮她解决请安的问题。

静霆拨开她散落在颊畔的一丝秀发,走出房门,轻轻把门带上。

已是四月了,空气中弥漫洋槐的清香。

他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了静,却还是无法抚平狂热的心跳,臂膀上似乎还有刚才的柔软触觉。

她很轻,轻得如一片羽毛,仿佛只能牢牢抓住,才不会让那片羽毛从自己的怀中消逝。

从进祠堂那一刻开始,他的眼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看着她惶然d的应对指责,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承受罪名,看着她倔强的揽下惩罚。

那时,他心里其实很希望她能给他一个眼神,即使一眼就够,知道她需要他,愿意依赖他,可是她没有,她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仿佛所有的风雨都不畏惧。

他当然也知道,她的做法是最明智的选择——在她身处的环境里,在各人的眼光下,在可能的忌恨设计中。

于是他不得不保持沉默,不流露丝毫关心,同时也想看看她忍耐的极限到底是什么。

她在正厅跪着,他就偷偷找了个角落陪着,不让人知道。

看着她在月光下发呆,看着她安慰小小的静棠,看着她抱着静棠一起打盹儿,看着贝儿为她打抱不平,看着她努力站起,然后——看着她哭。

她的泪好像一条小溪,很冰凉的小溪,在他的心上划过痕迹。

当他抱着她走走回西苑的时候,有一种感觉,感觉他们好象一对真正的夫妻,走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而她,是需要他的。

他很确定,傅察宜萱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号而以。

她开始牵动他的视线。

牵动他的情绪。

牵动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