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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

2025-03-28 10:09:03

你别闹了。

枕云不知所措的接过静之抛来的一个又一个梨,无可奈何的说着。

这些都给你,你接着嘛。

静之只觉得好玩,尤其是看着枕云那幅应对无瑕的模样,我房里已经水果成山,不如都送给你开个果铺,你当老板,我就当那伙计。

二少爷,二少奶奶。

看着门口的一对璧人,枕云直起了身,将怀中满满的水晶梨抱到果篮里放下。

谁要去当伙计?静霆清冽的声音里带着些玩笑意味。

静之不答,只将手放至脑后,咧着嘴笑。

伤势好些了吗?宜萱关切地问。

当然,我的骨头硬着呢,再过几日便能出去走动了。

静之一面说着,还一面扭动身子。

呀——不小心肩上挨了一记。

病好了赶紧滚回学校去,这几日的功课你可是拉下不少。

没关系,有个好老师帮我补习,有什么可担心的?静之看看静霆又看看宜萱,得意地笑笑。

可是,现在发生了许多大事,你天天窝在这里,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的。

什么大事?静之立刻从床上翻坐起来,急切问道,快说快说。

五月四号,中山先生向非常国会辞职了。

什么?静之静霆开始议论当今时事,宜萱和枕云便在一旁削梨。

二少奶奶,这水晶梨看起来真好,北方也有这样的梨么?也是有的。

宜萱回答枕云,注意力却不由追寻地着静霆的谈话,嘴角泛起淡淡微笑。

她喜欢看他谈论时的样子,自信却不自负,震撼人心但绝不煽情。

他有天生的领袖气质,让人愿意崇拜,愿意信赖,愿意追随。

四人谈笑一阵子,静霆偕着宜萱告辞。

枕云拿着削好的梨送至静之嘴边,静之皱眉挑剔:这么大一个,我如何能吃得下?你一半我一半好了。

枕云摇头,略微腼腆的说:人都说分梨、分离,梨是分不得的。

那好吧,都给我。

静之接过梨,心里却绽放出幸福的花。

他的枕云什么事都往心里藏,但一颗心却是清清楚楚,梨不分开,他们也不会分开。

枕云望望门外,眼光流连在离去的两人身上: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真是怎么看怎么相称。

那么我们呢?静之握住她正欲收回的手,顺势将她拉至自己身上。

枕云的脸上忽地飞起红霞:三少爷,快放开我,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

静之一时犹豫,枕云立刻挣脱了他的束缚,站到远处去,拍拍自己凌乱的衣衫。

静之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无奈摇头,用无人听见的声音道:你要什么时候才不再躲闪?有人敲门,一个丫鬟对着枕云做了个手势,枕云跑出去和她低语几句,回头道:大夫人找我了,明天再来看你。

唔。

他应道,炽热的目光锁住那跑开的身影,扬起了嘴角。

从她入府那天起,他就很确定——这辈子,他要定她了。

老陈,把这盆花搬下去吧。

穆陈氏看了看刚送到府上的海棠,那是南京富商段锦赠送的礼品。

段锦是段祺瑞的远房亲戚,虽说远得不能再远,但总算和总理沾亲带故,加上他在南京生意做得大,与穆家也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

回过头,看到枕云,穆陈氏伸出手去,让枕云将她扶回坐榻上。

夫人,您有事找枕云?穆陈氏打量她一阵子,方道:枕云,有些事我本不打算说,可你是我这房的人,我不得不说。

这阵子你人常常不在我身边,我明白,那是因为静之病了,你过去伺候着。

我虽年岁高了,但还不至于像你们所想的那样糊涂,你和静之要好我看在眼里。

但这感情好是好,也该有点分寸,老三是二房的人,二老爷对他的器重大家都看着。

你跟了我许多年,我知你脾性好,人又标志,我总想着再过一两年,必定帮你找个老实人家风风光光嫁了,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夫人,您别赶我走,枕云只想一辈子服侍夫人左右,别无他念。

枕云立刻扑跪到地上,急急辩解。

穆陈氏叹口气,接着道:每个女人,不管是主子或是仆人,这一生都只求能找个好的归宿,我不会耽误你们的前程,说为你找个好婆家的事,也是真心,你要明白才是。

至于老三,你就不要多作想法,凡事也应多避讳些。

夫人,夫人……枕云垂头抽泣,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起来吧,我今日只是跟你提个醒。

穆陈氏伸手拉她起身,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又是一阵叹息,怪只怪你的命啊。

夫人……好了——穆陈氏挥手打断她的话,明儿个段老爷和他四夫人请我去段府看戏,你跟素文说一声,明天你们俩陪我过去。

都收拾得体面些,不可失了府上的身分。

别瞧了,他们不会这么早回来。

宜萱不抬头,只是盯住棋面,便知道静之的眼睛又飘向了门口。

也真是的,干嘛带枕云去听戏,她根本不喜欢听戏。

你再认认真真输几盘棋,他们就回来了。

谁说我输……刚欲否认,才意识到自己果然输了整个下午,索性推开棋盘,不来了不来了,早知道你的棋艺不比二哥差多少,我才不让你来陪我下棋。

是你心不在焉罢了。

对了,静之看她微笑着收拾棋子,问道,你和二哥现在怎么样了?她微愣,继而说:没有怎么样。

在那场风波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他们之间仍只有着夫妻的名份而已,而他也并未主动示好。

然而最近,他的态度令她不解,分明是一幅前事不记的模样,但却常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她,不,探究她。

他的眼光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温存,很多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是幻觉,但幻觉不会反复出现,这种温存让她如坠魔道,明知道他是引人深陷的泥潭,却不自觉地放任自己徘徊于他左右。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的,既然始终有着另一个她的存在。

他曾说只能给她名分,那么夫妻的情谊和实质当然会令给他人。

可是他眼里的柔情又是什么,他们之间的冰河又到哪里去了?她已经离开了最初那个安全的河岸,但又没有人愿意为她摆渡到另一个安全的彼岸,那么,她将在这汹涌波涛中全身而退,抑或是,葬身水底?其实,你还是不了解二哥。

静之道。

呃?宜萱惊讶地抬眼,却只见他狡黠的笑。

回到西苑已是日暮时分,静霆已坐在卧室的黑色雕花木椅上闭目休息。

宜萱轻轻走进屋,却还是惊动了他。

刚从北苑回来?静霆睁开眼打量她,脸上满布愁云。

是的。

可有什么消息传到那里?没有。

她对他的话感到不解,警觉地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静霆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圆桌旁,在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妈刚从段府回来,说,段老爷想和咱们家联姻。

那是什么意思?她竖直身子,有种不祥预感。

段锦看上了咱们家的丫环。

谁?他没有指明,只说是今天陪同着听戏的丫环。

枕云?宜萱惊呼。

或是素文。

西苑的两人正一筹莫展、相对无言,静之已跌跌撞撞闯入西苑。

二哥,你要帮我!静之火烧火燎的冲进屋内,来不及收起脚步,便一个踉跄扑在圆桌上,双手拍击圆桌发出重重的响声,宜萱连忙起身扶住步履不稳的他。

别着急。

大家都会帮你。

她安慰。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静之急得跺脚,那段老头已经六十多岁,姨太太娶了六个,如今还要娶七姨太。

你知不知道,五姨太六姨太进门都不满三年就去世了,不光因为那老头的淫威,还有段家四姨太的嫉恨折磨。

静霆不语,等他宣泄完情绪。

二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静之无力的跌坐到座椅上,双手抱头,痛苦呢喃。

我本来就反对这种包办婚姻,刚说一句,便看到宜萱的玉指微微颤动,他顿顿,才又说,更何况这种纳妾之事,都是早该废除了的。

二哥,你会帮我,是吧?静之抬头来,眼里装着满满的希冀和恐慌。

静霆坚定地点头,既然他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如今他一定要竭力保护静之的幸福。

二哥,你跟大妈说,送素文去,让素文去段府。

静之突然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静之,你说什么?静霆皱眉问道。

我说送素文去段府。

静霆定定地看他半晌,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任何人都是平等的,素文和枕云都是一样,她们都不该被剥夺幸福。

可是如果两者必选其一,就必须是素文。

你太自私。

如果有一天你也爱上一个人,你会同样的自私。

静霆怔住,望着静之,心上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半晌回不过神。

如果今天面临着难题的是他,他会不会说出这样自私的话?如果会,他会是为了谁?他的眼神忽然游移,然后遇到一双清澈秀美的翦水双瞳。

会是为了谁?上天似乎并不为难静之,或者说穆陈氏有意无意的偏帮了他。

当素文得知自己厄运之时,哭得泪流满面,那哭声,那泪水,足以让每个见过听过的人动容。

夫人,你救救我——素文抱住穆陈氏的腿,只求能找到一条活路。

穆陈氏只能陪着唉声叹气,没有办法,她亦算是帮凶,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但她又能作何选择呢?素文跪着移动到静为身旁:大少爷,求求您,素文伺候您如有不适的地方,素文以后一定改,您看在小小姐的份上,救救素文吧。

静为一向无风无雨的脸上也露出悲悯神色,可是看着穆陈氏和穆季鸿的脸,要说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雨桐尚不懂世事,只是在一旁陪着哭,抓住父亲的衣襟,哭得发抖。

这只是长房的事,穆季筹、穆季渊两房并未参与。

素文终于移到宜萱身旁,哭诉道:二少奶奶,您对所有下人都好,您救救素文吧。

素文家里还有父母弟妹,素文不想被那段老爷折磨死。

您让素文做牛做马都好,素文都愿意,只求求您救我一次啊。

宜萱被她摇晃着双手,心里泛起浓浓的苦涩和无奈。

静霆还没有赶回来,她甚至怀疑,这场宣判是故意选择了他不在家的时间。

静霆已经激烈的反对过一次,但结果只是和穆季鸿闹到不欢而散,那一天他甚至又呆在报馆一夜未归。

阿筇已经去了好久,他为何还不回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拯救素文?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跪倒在地,对着公公婆婆道:爹娘,请饶了素文吧。

听着声音在大厅回旋,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属于自己的声音,忘记了怎样明哲保身,也忘记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各种关系,她只是想拯救这个可怜的牺牲品——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做该做的事。

静为忍不住也跪了下来:素文伺候我和雨桐也有多年,请爹娘帮忙退了这场婚事吧。

段老爷如果真要纳妾,咱们再想法子……再想法子。

雨桐也跟着跪下:爷爷……奶奶……救救素文姐姐。

穆季鸿勃然大怒:混帐东西,统统给我站起来!你们当我是罪人吗?我救了她,谁来救我们穆家,你们以为段祺瑞的亲戚是好惹的吗?得罪了他,须得拿整个穆府几十条命作抵押。

就为了一个丫头?一个丫头的命几时变得这么矜贵?难道我连一个丫头都送不起了吗?穆季鸿的手不可遏抑的颤抖,颈项上青筋尽露,显然已是怒极。

他的手扶上桌,突然间掷起黑木桌上的青铜香炉,双手高高挥起,又恶狠狠地朝素文砸下:不争气的丫头!堂上各人不禁惊呼:那样的力道砸下去,素文必定头破血流!然而,素文安然无恙——在所有人有所反应之前,宜萱已朝着素文扑去,任那重重的香炉砸中自己的脊柱。

住手!刚赶至门口的静霆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她在做什么?用那个纤弱的身子接那力道十足的香炉?心跳突然停顿,甚至连呼吸也跟着停滞,继而,是排山倒海般的愤怒,他冲上前去,抓住穆季鸿的双肩,与父亲怒目而视。

穆季鸿有半刻呆愣与悔恨,但随即又被目眦具裂的静霆激怒了。

从未见过静霆这样阴鸷而愤恨的眼神。

仿佛下一秒,就会把那香炉还击在他的身上。

本来的一丝后悔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控制,这个儿子,比他所想象的更具威胁性,从来不懂得服从,凡而一次又一次的违抗他的权威。

为什么?自己做错了什么?所有一切,只是为了这个家。

虽然,用的是他所不赞同的方式。

穆季鸿也毫不退让的虚起了眼,他赌他的儿子不敢再进一步地侵犯他的权威。

无言的僵持。

静霆——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静霆却全身轻颤,她第一次呼唤他,虽然新婚之夜他便告诉她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但现在,他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他。

他懂她想要他做什么。

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

这个丫头,我嫁定了。

穆季鸿说道。

这桩婚事,我拦定了。

穆静霆亦毫不畏惧地还击。

他转过身,抱起宜萱,往西苑奔去。

静霆,她又呼唤他,让他的心柔柔地痛,你要答应我,不要恨爹。

我答应你。

他急切地说,深怕她有任何不安。

那就好。

她想要微笑,却从嘴中喷出一口血来。

血喷射在他的胸口,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如同绝望摇坠的残阳。

他的视线变得恍惚,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他感到孤寂和窒闷的色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