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内伤,不过不重。
大夫说道,收起药箱。
怎么可能不重?那是青铜锻造的香炉,并且力道十足。
静霆皱着眉,面容上写满不信任。
二少爷真是关心夫人阿,大夫拿起药单,递给守在一旁阿筇,笑道,夫人真是好福气。
不过,您大可放心,我行医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这伤并没有伤到要处,只要好好调养,应该会很快痊愈。
阿筇,送客。
他头也不抬地说,目光锁住床上那个昏睡的人。
他没有想到她会那样勇敢。
一如当时没有想到她会读书写字通天文识地理。
他握起床旁的手,那个金色的指套还是那样耀眼。
忽然想起在弗朗西医院握着堇霏的手,那是一种无力的承诺和放手的痛楚,但现在,却是一种拥有。
心痛莫名。
看着她的血在自己胸前绽放,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害怕她受伤。
害怕她死。
害怕来不及告诉她自己的心情。
这个女人,究竟占据了自己多少的心思,而这种占据又是从何时开始的?他已不仅仅是想要了解她而已。
他的手指忽然在那个金黄指套上停住,然后轻轻地摘下那个指套。
看着那根短短的指节,嫩红色的畸形指端,他低下头,在那断端上印下亲吻。
久久的。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人声,他的心情变得烦躁,希望那嘈杂尽早消失,然而那声音虽低,却始终不绝于耳。
……贝儿小姐,你行行好,进去通报一声,方少爷说此事非同小可。
好你个阿筇,这招骂挨的事就想到我,平时得好处的时候怎么没我的份儿?冷不防身后的门被霍地拉开,门口两人皆露出错愕神色。
二……二爷,方少爷说今儿个非见到你不可。
不见。
可是……我说不见,什么人都不见。
这句话很难懂吗?他挑起眉头。
方少爷说人命关天,出了什么事……阿筇注意到眼前人的神色,声音不自觉低了八度,唯我是问。
静霆不耐地将门合上,快步走到西苑那个拱形门口,对着门外的人劈头盖脸便是一句:我说过不要试图说服我,偌大一个报馆难道再无一人能去北平接应?报馆被封了。
浩天平静地直视他的眼,冷冷的道。
其实,心情烦躁的何止他穆静霆一人,说起来他更困惑,这个一向视革命事业为第一要务的人,如今为何会无故推托掉手中重任。
去北平接应黄黎或许不是非他不可,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困扰住了这个向来坚定刚硬,心无旁骛的革命派?恐怕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不仅仅是一个革命主干,他更是整个报馆和书斋的灵魂,他是他们的精神领袖阿。
静霆顿住,思考一阵子,语气亦归于平静:什么时候的事?方才。
浩天也停顿一阵,跟我走吧。
好,我跟你走。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如果回头,他便再也无法回复到正常的那个自己,他再也无法离开,于是唯有大步离去。
两抹黑色身影就那样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她努力掀开重重的眼皮,依稀可以分辨眼前各人:面露愧疚的穆季鸿,坐在床榻上的穆陈氏,穆静为拉着雨桐站在一旁、静之、静棠、贝儿……屋内再无一人。
眼皮又不自觉地搭下。
还是梦里的一切令人留恋。
十岁那一年,庆亲王府内大宴宾客,为了庆祝傅察载涣的四十大寿。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挤满身着锦绣的达官贵人,堂内只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而后,她身着粉红色碎花旗袍,头发梳挽成精致的小髻,怀抱着心爱的天泉,于大厅中央演奏最拿手的乐曲。
长袖善舞的宜婷随音起舞,宗扬哥身穿纯黑色锦质长袍,玉树临风,立于大厅红色长柱边用最溺爱的眼神包围她。
大堂里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夜光杯的流光与屋顶的繁华灯饰交相辉映。
庆亲王府的大门将一切纷扰隔绝在外,他们暂时忘记了动荡不安的时事,忘记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忘记了大清的危在旦夕。
她歌,她笑,那才是最真实的傅察宜萱。
高贵的不染俗世尘埃的花。
已然逝去的那朵花。
数日后,宜萱的病已大好。
她坐在床榻上,看贝儿喜滋滋的端来参汤,便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格格你不知道——怎么又叫格格了?她奇怪。
哎,那时姑爷不喜欢我们,不许我叫,现在姑爷对格格你好了,我偶尔叫叫又有什么关系?你又胡说些什么?我可不是胡说,格格你不知道,你生病这两天,姑爷一直呆在西苑呢。
西苑本就是他的家,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呆在西苑是为了格格你啊,我熬药,他就在旁边看着,格格睡着,他就在木椅上陪着,喏,就是那木椅。
宜萱埋头喝口参汤,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格格你还不信么?贝儿看着她,着急地说,你昏迷的时候,姑爷一直守着你呢,都不许我进来。
后来报馆出了事,他才离开。
他那双眼睛,我看得清清楚楚,里面全是血丝呢!宜萱愣住,许久方道:这样的话不要再对别人提起,知道么?嗯,嗯。
贝儿使劲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那么,一切都不是梦了?当她昏睡的时候,紧握着她的那双手,她所有温暖和力量的来源是属于他的?他也并没有弃她于不顾,只是不得不离开?他怎么了?她又是怎么了?他为了另一个女人酩酊大醉的样子还是历历在目。
希望你明白,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妻子的名分而已。
这话她还记得很分明。
那么他,也应该不会忘记吧?六月盛夏,穆府的荷塘果然呈现一派瑰丽风景,挨挨挤挤的碧荷竞相怒放,不似人间的魅惑,直如仙境才有的神光水色,尽现盛夏的绝美风情。
宜萱独自一人站在延伸至池塘中央的长堤,看着四周窈窈窕窕的花,心里涌动的却是阵阵恶心。
因为荷塘下埋葬了一具年轻的尸体。
一个如花的女子选择这里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
素文投湖自尽了,因为没有人能够保护她。
宜萱犹记得自己大病初愈时,素文穿着一身淡青色布衣来西苑看望她,那正是婚礼的前一天。
我恨这里的一切。
那个一向温婉的女子突然咬牙切齿起来,包括你。
宜萱没有惊讶,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满眼怜惜。
我知道我命苦,所以我恨天,恨地,恨我爹娘,我更恨姓段的,恨整个穆家。
素文半蹲在她面前,看看她,继续说,你和二少爷是想帮我,可我很清楚,他帮我,只是因为他仗义,并不是因为我;而你,只是因为你同情,也不是为了我这个人;而说到底,你们做的一切都没有用,都没用,受苦的仍然只是我。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我恨你的好命,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
我知道你会做人,在府里什么都不争,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不用争,自然会有人给你。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对。
宜萱只是以一种平静的声音回答。
所以我恨,以后每一天,我都会诅咒,诅咒姓段的,诅咒老爷、诅咒夫人,诅咒大少爷、三少爷,诅咒枕云……素文强忍着泪,跑开,到门口,却又突兀的回转身来说,但我不会诅咒你。
素文,醒来吧,来诅咒我。
宜萱在心底呼喊着,脸颊上又印下两行清泪。
荷塘上飘起凄清的雨,但很快便有伞遮住她的头顶。
下雨了。
他说。
她回过头去,又是泪流满面的对着他,一如成亲后的第一个清晨。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像要用目光包围她,给她全部的力量。
这曾是她想要拥有的温柔,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就如十年前他们从庆亲王府驱逐出去的那一天,宗扬哥拉着她的手,阿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她同样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你身上全湿了。
她说着,将油纸伞推向他的那一边。
没关系。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白色丝质长衫,他一向不爱穿纯白色的衣物,然而这衣物却衬托出他的颀长身段,他的飘逸出尘,丰神俊朗。
雨打在他露在伞外的半边衣衫,白衫便留下深色的印记。
也许那深色印记太过耀眼,她第一次固执起来,再次将伞推向他那一边,眼神却又变得迷离,投向他处。
他感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
许久,才道:静之想要带枕云私奔,就在今晚。
他们必须逃走,否则枕云就要代替素文出嫁。
他们已经筹划了许久,也动用了很多力量。
必要的资金和物品都由静霆邀同报馆同仁打理。
目的地是镇江一个小镇,那里有堇霏的亲戚,负责安排住宿和静之的工作。
浩天通过瓦奈尔教会联系到了出港的船,就在今晚十点出发。
下午,静霆和静之以去书斋为由先出发一步。
晚上,则由宜萱带着枕云以看戏为名,到码头碰头。
宜萱有些紧张,心情却是惊动难耐。
这是她第一次冒这样的险,做她以前想也未曾想过的事。
而这样的经历,是他带给她的。
八点左右,她带着枕云出了门,她们没有带任何包袱,而她确信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还算自然。
经过荷塘时,天空忽然又有些飘起零星小雨。
二少奶奶,你等等,我想再看看这里。
枕云的目光停在荷塘上,神情异常凄凉。
嗯。
那你等我,我回去拿把伞。
宜萱折回,走过几步心里突然生出些不祥预感,于是放弃了拿伞的打算,走回枕云身边。
咱们走吧。
恩。
枕云听话的点点头,一如从前。
临走时她又回头看看那灿烂瑰丽的荷塘,脸上浮起一丝飘忽的笑容。
虽是傍晚,又下着雨,宜萱却觉得街市上的人比平时还多。
天空灰灰暗暗,是浓重的夜色,偶尔几声闷雷,像是黑色的诅咒,又像是潜伏的阴谋。
身后有人在跟踪!她们快,他们也快;她们慢,他们也慢。
宜萱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闪过,像是穆家的家丁。
我们快走。
她抓起枕云的手,拨开人群向前冲去。
身后传来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妈的,别让他们跑了!追,快追!在那边呢,在那边呢!宜萱拉着枕云拼命狂奔。
她要帮枕云,帮枕云就如同帮素文一样。
她们必须成功,为了枕云,也为了自己模糊的将来。
这是她唯一的信念。
可是,她踩着木屐的脚和窄窄的衣裙很不争气,她被它们牵制住,无法跑得更快,甚至——她狼狈的跌倒在地!枕云,你不要管我,你快跑。
宜萱松开枕云的手,推她向前。
可是,枕云却刹住脚步,慢慢走回她的身边,蹲下来沉默的看着她。
枕云你快走,听我的话,去找静之他们,你快点走啊……她用尽气力呼喊,但枕云还是蹲在她身旁,像听不懂她的话一般,看着她哭喊,然后,奇怪的对她笑。
那群壮汉终于赶了上来,没有人顾及她,只是狠狠抓起枕云的头发:死丫头,想跑?没那么容易!枕云——为什么不走?为什么?宜萱绝望哭喊。
此时,只见枕云回头来对着她慢慢说道:二少奶奶,你对三少爷说,让他别等我。
这一生,他对我的情,我是还不清了。
耳边的喧哗变得很模糊,很遥远。
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任泪水随雨水滴落。
接近十点的码头,一群人焦急难耐,特别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不停的来回踱步。
海风虽凉,却降低不了整个南京城的高温,也减少不了他们心底的焦躁。
二哥,怎么办,怎么办?那个年轻男子满脸焦急。
再等等。
会不会失败了?一个女声响起,其余三人看着她,面色难看。
过了半晌,静之也幽幽地道:是阿,会不会失败了。
先别乱了阵脚,我去看看情况。
静霆正要走出码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细雨飘斜,她独自走在雨中,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她的裙摆污脏,头发披散凌乱,她的眼神迷离,仿佛找不到可以着落之处。
静霆奔至她身旁,急切询问: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宜萱将眼转向他,他却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神那样陌生,陌生到让他情不自禁的放开双手。
静之从后面赶来,不停摇动宜萱的双肩:枕云呢?枕云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枕云呢?她在哪里?她回答静之,但眼光始终是看着静霆的:枕云被抓回去了。
我们失败了。
这怎么可能?堇霏从远处走来,浩天跟在她身旁,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怎么会被抓回去呢?堇霏——浩天喝道,以眼神封住她接下来的话。
堇霏!好熟悉的名字!原来她一直都把这个名字放在心上的。
宜萱转过头去,看到了她。
一个美丽脱俗的女子,柔顺的短发齐肩,那是时下女学生们最流行的发式,一件鹅黄色新式衬衫,一条深灰色格子裤,脚底蹬一双黑色长靴。
如此飒爽的英姿!她的嘴边勾起一个隐约的笑,接着,便晕倒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