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些没?静霆将她从床上扶起。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她只是问。
白天。
他扯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可以舒适的坐着。
我睡了一天?两天。
哦。
她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他坐在她的床榻上,和她不过几尺距离,却觉得着这咫尺已若天涯。
有些东西改变了,有些东西不见了。
虽然他无法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心始终不安,甚至当她昏睡之时便已开始不安,仿佛有些珍贵的东西就快要失去。
她不言不语,脸色比昏睡时红润了些许,但神情依旧憔悴和虚弱。
她目光涣散,看的是他,想的却是某个他无法企及的世界。
能不能告诉我,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静霆思忱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询问。
宜萱摇摇头,脸上露出疏离的神色。
纳妾的事已经取消了。
他注意观察她,发现她的身子些微的颤了颤,其实段祺瑞是个不贪,不赌,不色的人,听闻有远房亲戚仗着他的名号在南京横行,颇有不满。
段锦忙着应对解释,便将纳妾的事暂时放低……你当年是不是也曾经这样逃离过?宜萱莫名其妙地打断了他的话。
?静霆看着她,不解她的用义,你怎么突然……我只是问你是不是。
她显得有些不耐。
是的。
他仍愿坦诚以对,但是……你回书房吧,我想再睡一觉。
她的嘴边再次勾勒出一个隐约的笑容。
你别这样,别再睡了。
我想睡了。
她的眼光平和,手却很坚决地从他手上扯着被褥。
好吧。
他惟有起身离开。
傍晚,她醒了,可是她不想起来,于是又强迫自己睡去。
清晨,她又醒来,又再睡去。
正午,她知道有人在叫唤她,可她不想起来,明知道自己已经睡到头疼,还是不想起来。
但那个人掀开了她薄薄的丝被,起来!她被人从床上蛮横地拉起。
放开我!她努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把外衣穿上!不!她将头扭向一边。
静霆拉过一件丝绸披肩,胡乱给她裹上,然后抱着她走进空旷的院落,和她一起站立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阳光好刺眼,白晃晃的一片,她用手捂住眼睛,却硬被他拿下。
你到底想要怎样?她愤怒的叫喊。
我想让你看清楚这个世界。
她有些怨愤地看着他,道:我不想看。
他叹口气:你以为是你害了枕云是吗?走,我带你去,让你看清楚一切。
枕云如今已被安排到北苑的偏房居住。
这是不得已。
只有偶尔,静之在的时候,她才能有清醒的神志。
宜萱被静霆半拥半推地走进北苑,看看院落中央那颗茂盛的洋槐,不能想象几个月前的欢愉景象如今已如隔世。
枕云坐在摇椅上,在长廊上静静晒着太阳,看到宜萱走进来,很勉强的露出一个微笑。
二哥,你们要谈,就快点,她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一会儿,我怕她……你放心,不会太久,如今只有枕云,才能救得了你二嫂。
你是在用一个病人救另一个病人。
你应该很明白的——关于我的自私。
静霆扶着宜萱,到枕云身旁的石凳子上坐下。
二少奶奶,你精神不太好。
宜萱想要扯出个笑,却不由自主落泪,她握住枕云的手,低声道:是我害了你。
枕云摇摇头:不,你不要这样说。
这不关你的事。
你不相信么?真的不关你事。
你知道是谁漏了口风吗?是我,是我让人通知他们的。
宜萱抬头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不知现在的她究竟是清醒着还是迷糊着?我并不是不想走,可是我不能走,这是我的命。
我知道三少爷对我好,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欢喜我,我也欢喜他。
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不该痴心妄想着要高攀,我原本只想一直呆在夫人身边,这样我就能看着三少爷,一辈子。
后来夫人说,我总有一天要出嫁,她会安排个好人家让我嫁了,那已经是我最好的命了。
我知道夫人的心意,知道她是为我好,我就想尽量在这里多呆几年,只要在这里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静之将头埋在手中背靠着长廊的石柱,没有人看到他的脸和脸上的泪。
宜萱也低头垂泪,知道这些话在枕云完全正常的时候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段老爷来提亲,我很怕,我很怕选中的人是我,三少爷说不会的,他会永远保护我,可我还是怕,后来知道是素文,我还觉得那不是真的。
素文来找过我,她骂我无耻……够了,枕云,先别说了。
静之走到她身边,想要拉她走。
枕云却轻轻推开,固执地继续说:她骂我下贱,骂我勾引了三少爷,如果不是大夫人和三少爷藏着私心,该去做妾的人便是我……她一直骂我,我还不了口,其实她说的话很对,我确实是因为三少爷的关系才捡了好处,我欠素文,我不怕她骂我,如果这样她可以原谅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她停了停,表情露出一点不解和疑惑:可是,她怎么会跑去投湖了呢?我想不明白。
上午她还好好的,不跟我说话,下午她就……她死了之后,每晚都来找我,她走到我床边,对我说:枕云,我会永远诅咒你。
枕云,你不要这样,这都是你的幻觉。
静之嘶哑着声音说。
逃走那天,我经过荷塘边,我又看见她了。
她在荷花当中对我笑,她说:‘你要去哪儿,我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你要去哪儿?你应该留下来,做我没做的事。
’……我没法子逃了,我知道她会一直跟着我,跟着我和三少爷。
她说得没错,她没做的事就留给我了,那原该我去做的。
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你不要跟着我,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枕云突然放大音量,睁大失神的眼睛惊恐的哭喊起来。
宜萱站起身退后,看着静之上去抱住她安慰,只觉得无法再停留半刻,便匆匆逃离了北苑。
回到了西苑,宜萱还是不言不语,她走到梳妆台前慢慢梳理长发,就像她刚来穆家时那样宁静和怡然。
静霆远远看着木梳滑过她青丝般的长发,突然很想触摸那如丝的发质。
她回过头来,眼睛里仍有很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静霆,她突然恢复了曾经温柔的语调,但说出的话却叫他措手不及,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休了我?他倒吸口气,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不明白吗?枕云的事是一个意外,这和你毫无关系,连静之都已经接受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接受?你难道不曾埋怨过我吗?她问。
你知道,如果那天带枕云走的人不是我,而是……而是另一个人,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
即使枕云神志不清,但他们也应该安安全全到了镇江。
静霆叹口气走至她的身后,直视镜中的如花容颜:现在,他们在南京也好,在镇江也好,都没有区别。
停顿一下,又道还有,别人有没有能力带走枕云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点你必须相信,我从没想过要埋怨你。
她低头拨弄绕在木梳上的发丝,接着道:其实,我一直不看好静之和枕云。
因为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也是那样庸俗的想法,我认为这是命。
枕云是个丫鬟,她懂得多少?她和静之有差距,也许静之现在不介意,但这种差距始终存在,如果今天跟他私奔的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也许早已成功。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的是,就如同你跟我一样,我们有差距。
以前你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们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我们之间终究可以改变些什么,殊不知我们都入了歧途。
他微怔,没料到她会把彼此的关系摊开来说:我们有差距?你所谓的差距到底是什么?我不相信过去的感觉都是假的,也不会认为那只是一种幻想。
你以为了解我,其实只是看到我某个侧面。
她突然站起来,对着他摘掉自己的金色指套,露出那半截残端,你要看清楚,这才是真实的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这样丑陋的一面,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个怪异的灾星。
话毕,她跑到衣柜面前,将里面的皇族服饰统统扯出来抛在身后:这也是我,真实的我。
我的世界从来只有井底那一隅,我只懂得大清的礼仪,我只会当一个养尊处优的格格。
接着,又走到她从娘家带来的书箱前将里面的书全部倒翻在地,全是些《四书》《五经》《女则》之类:这也是我,真实的我!你要看清楚,这些全都是被你们口诛笔伐的旧道德旧思想,却是我全部的法则和依存。
静霆沉默看她发泄完情绪,半晌才道:你何必这样贬损自己?你明明不是这样,即使是,我的抵触也只是针对造就这一切的旧制度。
可我是它的产物。
和我一样的女子还有很多,如果在平常,我想你不会看她们一眼,甚至心里充满同情和鄙夷,只是我不小心遇到了你,而你不小心了解了我,所以你的想法有所改观。
但你心底的鄙视并不会因此消失……你为何这样固执的为我下结论,你又了解我多少?不多,但足够。
你始终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想说,你和我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我走不进你的世界,你也不要试图走入我的。
静霆摇头,发现自己很混乱,也无法与她沟通。
如果,你如今还是那么不想要这个婚姻,我可以帮你。
他终于怒道:你到底想怎样!当你扰乱了别人的生活和思绪之后,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想放手是吗?好,我告诉你,我不会放你走,永远也不会!他们好像又回到成亲的始初,彼此都很陌生,隔阂着,疏远着。
静霆想起堇霏从镇江回来之后那阵子,也是和他这样隔阂与疏远,但那时的他并没有过于强烈的感受。
喝醉过一次,只是一次。
但如今他不去醉酒,却天天活得不像真实。
那场纳妾的风波已经平息,但留下的创伤却永远不可能痊愈。
荷塘下多了个冤魂。
北苑里多了个疯傻女子。
过去的一切再也不会回来。
这穆府依旧繁华,也依旧脆弱。
他早就预言,这一切繁荣都是幻象,很快便会随着革命灰飞烟灭,但如今,心里无端端生出很多奇怪的情绪来,他不想亲见这繁华的凋零。
他舍不得。
回到西苑,静霆照例到卧室休息一阵子。
宜萱最近总是备着些糕点,陪他品茗聊天,但曾经默契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
他有时回想起在庆亲王府听她弹奏古琴,抱着受罚的她奔回西苑,眼见她被拐仗重击的情景,守护在昏睡的她的身旁,那一切好像并不曾真正发生过。
她还是那个温婉的女子,还是那个处世老道的女子。
但过去那个她,他曾经靠近过,而眼前这个她,他也许永远也无法接近。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一切?他始终想不透彻。
姑爷,您回来啦?静霆回望贝儿,觉得她对自己的抵触比初来时倒是少了不少。
恩,你家小姐呢?准是在七夫人那里,听说七夫人生了,是个小姐呢。
是么?我竟然又多了个堂妹。
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