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静莹满月的日子。
静霆赶到正厅那边时,发现自己已是最迟的一个。
厅里挤满了人,就连一向鲜出房门的穆老太爷也被推了出来。
静莹是静为这一辈唯一的女丁。
现在静之恢复了些生气,但再也不似以前那般顽皮好言。
见静霆进屋,他便邀他走到一旁去,谈论当前局势。
护法运动失败之后,很多同志都失去信心呢。
静之一面说道,一面用崭新的皮鞋尖在地上画着圈。
这也只是短暂的,很快会有新的革命力量。
冯国璋辞职,段祺瑞也故弄玄虚,如今徐世昌在一片风雨中上台,不知能否控制局势。
徐世昌主张南北议和,我想国内形势会暂时有所缓和。
眼下最糟的是日寇不断增兵北满,驻东三省北部之日军已有六万多人,这才是令人担忧之处。
二哥,你真的觉得革命会有胜利的一天吗?当然。
静霆答道,目光却扫向一旁的宜萱,她正拉着雨桐,一同逗着刚满月的静莹。
很久没看过她那样自由自在的笑容,他的嘴角也不由轻扬。
二哥——恩?其实,你和二嫂早该好上,只是你自己没有好好把握,虽是这样,我相信你们总会有好的一天。
不像我和枕云,我常常在想,或许我是错的,如果当时没有和她在一起,她绝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应该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静霆摇头:我倒不这样看,枕云现在的情形已经好多了。
你和她,至少心是在一起的,就算有问题,你们始终是在一边,最难的是看不到彼此的心。
难道你认为二嫂的心和你不在一起吗?这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
静霆陪着宜萱一起走回西苑,迎面吹的是秋日的熏风,而去年此时,他与她还未蒙面。
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是啊,宜萱摸摸脸,还能感到脸上的潮热,还喝了几杯酒。
七婶以前对你总有芥蒂,可如今却很随和,我看静莹也很喜欢亲近你。
她做了母亲,心里高兴,自然心胸宽广一些,以前那些事本来也就不打紧,忘记也容易。
忘记真的容易吗?静霆打量她,意有所指。
宜萱停住,温柔的望向他:静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说过,我们走不到同一个世界里来,因为有些事我无法放下。
他也转过头来道:我只要你答我,我们究竟有没有接近过?你懂我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的点头:有。
我们曾经很接近。
他松口气,点头道:那就好,至少我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
宜萱微微摇头:我觉得很累。
宜萱,我相信没有两个人是生来就注定契合,总要经过许多磨合,才能真正的成为一体。
可是,如果到时候,彼此都不是先前的那个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究竟为什么认定我们无法契合?我根本不懂,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问题在于我,是我没有准备好。
以前,我总爱在你的屋里点灯,希望那灯能带给你温暖。
现在我才明白那时的我太过天真,我连自己都温暖不了,又如何去温暖别人呢?我可以等。
也许这不是时间的问题。
我不介意。
静霆……宜萱有些哽咽,仔细看他的眼,发现过去的桀骜色彩已暗淡不少,多的是一些叫做柔情的东西,他终究是有所变了啊。
她想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挣扎了许久,仍是无法做到,只好藏住泪,走进自己的卧室,在他的面前,将门紧闭。
静霆你看,这标题拟得不错吧?浩天走上前来,将一叠稿子递给静霆,那是有关一战胜利的专稿。
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大的鼓舞啊。
静霆随手翻过眼前的稿物,忽然间,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冯进德因贪污入狱,其妻自缢……你在看什么?浩天注意到静霆的异样,扫一眼他手中的新闻,便解释道,如今冯国璋被徐世昌挤下台,名义上虽仍节制北洋第十五十六两师,但他的亲戚之流不免受到牵连,军阀之间的争斗原本就是这样,那些小人物只能用来垫底……冯进德,冯进德……静霆只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们可以收工了么?清脆的声音响起,堇霏轻盈的身影接着飘了进来。
静霆拾掇起眼前的文稿,起身递给一旁的编印员小李。
浩天的脸上浮现出和煦的笑容:你们下课了?早下课了。
说好今晚一起吃火锅,你们可没忘吧?当然没忘。
我们马上就好,这些新闻,赶着明早发出的。
这里还是那样忙。
静霆,你也快些。
唔,静霆应道,拿起座椅上的风衣披上,动作潇洒随意,未曾注意身旁人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稍作停留。
三人一起走上南京街头,又是一年深秋,但比上一年又多一些萧瑟之感。
你们等我一下,头发乱了,我找地方梳理一下。
等堇霏暂时走远,浩天笑道:女人就是事多。
静霆不免揶揄:我看你是甘之如饴啊。
她说明年开春就到咱们报馆实习,你没意见吧?我怎么会有意见?静霆将风衣的领口竖起,只是时间过得好快,堇霏也大四了。
嗯,不过我还常常想起她高中时的模样,那时的她像完美的天使,和这个不安的时局一点也不相称。
我一直想要保护她,给她撑出一片天,没有硝烟,没有动荡。
可她又那么坚强那么倔强,好像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
静霆轻笑道:这些情话你不该对着我说。
浩天回过神来,也笑言: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想起这些。
最重要的是能够珍惜现在。
我知道。
浩天点头,你知道么,我前些天和她提起结婚的事。
我不想再等,明年开春我也二十七了,我想等她一毕业就娶她过门,但她迟迟没有答应。
也许是太急了些吧。
急?相识六年,对我来说已如一生。
我还长你一岁,可不想你的小孩管我叫叔叔的时候,我是孤身一人。
浩天,你今天……很奇怪。
静霆,你应该明白我的,有的事情,我还不确定。
静霆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其中直射的光芒。
他不是不懂浩天的含义,于是淡淡的问:你也说过,你们有六年的时间,还有什么是不可确定呢?但这六年时间不光属于我和她。
我只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宜萱刚刚来南京。
静霆背过身去,语气平淡,但却坚决,我穆静霆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傅察宜萱。
说完,便独自向前漫步。
你们又在说什么?堇霏跑了过来。
静霆放慢脚步,等他们两人跟上。
堇霏用手挽着浩天的一只胳膊,浩天便用另一只手掌抚住她的。
静霆抬眼看看两人的亲密神情,发现自己的心已没有任何波澜。
这波澜是何时停息的,他已不记得,而这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清晰地知道,自己心灵的所属。
他们走进一家小火锅店,在一张小圆桌上坐下,店里只有寥寥数人,清晰可闻的是热汤沸腾的声音。
咱们好久没在一起聚过餐了。
堇霏解下粉色棉质围巾,搓搓手,又放到嘴边呵气,今年好像特别地冷。
冷就先把围巾戴上,火热了再去掉也不迟。
浩天说完,又拾起围巾去给她围上。
堇霏有些意外于浩天的亲昵,随即低下头,僵硬的呆着,深怕一不注意自己的额头便会碰到浩天的唇。
静霆垂眼,只当未见,自然的给三人添满茶水。
我自己来吧。
堇霏忽然扯过围巾,有些尴尬的转过脸来,浩天的手在空中有片刻停顿。
接下来,三人各自喝着茶水,竟都很沉默。
静霆抬头时无意间与堇霏对视,她迅速调开了视线,他却惘然怔忡。
堇霏的灰色呢绒风衣衬得她粉红的肤质晶莹剔透,头发换成时下最流行的小波浪卷发,比以前多了些成熟风韵,却也无端添了些忧郁的气质。
她把头朝向窗户的一边,忽然伸出手去在那白蒙蒙的玻窗上划字,指腹所过之处,滑落点点水滴,如同蜡炬的熔化,也如急涌的泪。
他依稀辨认出那是个非字,是她自己中意但却无缘的名字。
无缘啊。
火锅端上桌后,三人继续沉默着吃饭。
终于在快要结束就餐之时,浩天开口唤道:堇霏——嗯?她抬头。
正好静霆也在,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堇霏,嫁给我,好吗?余下二人皆露出诧异神色。
不……你怎么……浩天……堇霏局促不安的道,怎么又提起这件事?眼角偷偷扫过静霆,只见他脸上已恢复淡定的神色。
堇霏,你知我早有这样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立刻就嫁给我,我可以等,等你毕业。
我只要你一句承诺,你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堇霏偏过头去,有意无意的看着静霆:浩天,你别这样,这太唐突了。
局面略显尴尬,静霆用一指在茶杯杯缘上划着圈,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看客。
我还有事,我先走。
他饮完最后一口茶,放下茶杯,今天我结账。
静霆,再坐一会儿?浩天望着他,不动声色。
不用了,宜萱一个人在家,会很闷。
他拾起风衣离开。
当他走到柜台之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而清亮的声音:好,我答应你。
静霆快步穿过一条条长廊,走向穆老太爷的听松轩。
他平素不常来这里,只觉周围的景致显得有些生疏。
老太爷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更差,说不定某天早上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曾经也是叱咤风云的两江提督啊,如今却如朽木枯灯。
静霆看看天上的冷月,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今夜的心情特别寂寥。
加快了脚步,走进听松轩的祠堂,他知道宜萱还在那里。
果然,他一眼望见昏黄油灯下的两人。
穆老太爷躺在睡椅上,头偏仰着,似在熟睡,他嘴微张,唇角溢出口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宜萱坐在一旁的小案几上,凑合着暗暗的灯光俯首抄着经文。
静霆早已熟谙她的生活规律:早上去记账司整理帐簿,偶尔也陪其他女眷打打麻将,下午要么来陪老太爷抄经文,要么被其他几房的小辈们邀去当老师或玩伴。
他看看她秀丽的身躯,只着一件薄薄的白色披风,哪里能够御寒?走到她身后,入眼的字迹如她人般清秀悦目。
你回来了?她并不回头,轻轻地问。
唔。
静霆解下风衣,披在她身上。
今天又抄了几章?没抄多少,今天爷爷话多,一下午都在听他讲话。
她低语。
静霆也席地而坐,扯过案几上的《金刚经》,问:你这是抄第几遍了?宜萱笑道:恐怕有四五遍了。
不过每抄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以后不要再抄了,他拿过她手中的毛笔,帮她放下,你如今已够清心寡欲,再抄下去我怕你真要堕入空门了。
但这些经文真的很有启发,或许将来我也能普渡众生。
你要渡众生不如先渡了我这个。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一颤,知她心里又不平静,只好拉过一张宣纸道,平日里给别人写那么多字,不如今天也给我写一张。
宜萱轻笑,提起笔,思索片刻,写了几个清秀小字:秋风秋雨愁煞人。
他一怔,随后便听见她问:你是否也该回赠我几个字?他不语,只靠拢了案几一些,埋头疾书,许久,才侧身递给她一叠纸。
宜萱不由读出声来: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
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
翻开下一页,只见:芳草比君子,诗人情有由。
只应怜雅态,未必解忘忧。
积雪莎庭小,微风藓砌幽。
莫言开太晚,犹胜菊花秋。
再翻一页,又是:徒步寻芳草,忘忧自结丛。
黄英开养性,绿叶正依笼。
色湛仙人露,香传少女风。
还依北堂下,曹植动文雄。
……萱草,全是这忘优之草。
你从哪里读来这些?静霆不答,伸手去揽过她的肩,她的手任他握住,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是互相依偎,静听彼此的心跳。
咳咳……老太爷的咳嗽声打破这一室宁静,二人便一同起身去照料。
静为……你来啦?穆老太爷打量孙子半天,才慢慢问道。
我是静霆,爷爷,您看清楚。
老太爷把头偏回正中,睁大眼,仔细辨认了半天,才点头:哦……是静霆……你放学啦?他们俩都不作解释,陪着老太爷嗯嗯唔唔,跟随他破碎的记忆片断说着破碎的话。
等到夜深,他牵着她的手踱步回西苑。
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他突然问。
嗯。
她点点头。
那就好。
他舒心地叹了口气,以后,你都要记得。
她如何能够忘记呢?一年前的那一天,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红。
从客栈,到穆家;从大堂,到洞房,她的世界只是一片艳红,红到让人眩目,红到让人窒息。
直到有人将她拉出这个红色世界。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
穆静霆,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