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霆走进西苑,便见到贝儿端着饭菜在卧室门口踯躅。
小姐,开开门行吗,吃点饭好不好?屋内没有任何响动。
格格,求求你开门。
发生了什么事?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贝儿回头,一幅快要急哭的样子:我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上午小姐还好好的,中午的时候就闷声不响,我问她几句,她又不说话,后来就把我赶出来,关了门。
静霆皱皱眉头,接过饭菜道:你先下去吧,我来劝她。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一般。
宜萱,你开门。
知道这话没什么功效,他又说,开门,让我看一眼,只要我确定你无事,自然不会来烦你。
如果你不开,我总有法子进去的。
裙袂悉窣作响,过了片刻,门打开,宜萱低眉垂眼,看上去和平日无异。
但他知道,有事发生。
即使她不哭、不笑,没有表情,他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同。
他端着饭菜走进屋,放在桌上,装作不经意的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宜萱走开去,背对着他坐到木椅上:你已看过一眼,可以走了。
他自然会守诺,于是应道:好。
离开之际,撇到桌上摊开的报纸,报纸上有一团湿迹,湿迹下的那则新闻他很熟悉:……冯进德因贪污入狱,其妻自缢……他走出去,轻轻闭了门。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屋里的人一定又开始黯然神伤。
自从知道她喜欢读报,他便每天将在报馆看过的报纸带回家来,一般都不是当天的报纸,总要那么有意无意地晚上几天,免得她看出他的刻意。
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苦恼。
那个名字……明明很熟悉,好像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记起,但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静霆独自回到书房,贝儿随后把他那份晚膳送过去。
他拾起筷子,忽然问道:贝儿,你听说过冯进德这个人么?冯进德?那不就是大姑爷么?在北平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啊。
大姑爷,傅察宜婷的丈夫。
他恍然。
静霆对傅察宜婷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明显的好恶之分。
他不喜欢宜婷身上的骄纵气息,但潜意识里却也不反感她,因为他知道,宜萱很珍惜这份姐妹情谊。
如同静为、静之在他心目中一般,是今生不可离弃的兄弟。
他还能做些什么呢?走到墙边,取下墙上久未碰触的长箫,手指轻抚冰凉的紫玉萧,他试着演奏《秋风曲》。
刚起调时,难免有些技艺生疏,而这首曲也非他所熟悉,但渐渐的,他凭着记忆找到那熟悉的韵律,箫声流畅清越,似将曲中之情愫淋漓表达: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宜萱正趴在小圆桌上,她累了,哭累了,也想累了,只觉得自己如入梦境。
梦里有仙人吹奏令人忘魂的曲目,箫声悠扬,清远,安抚她孤寂的灵魂。
细细聆听,曲音清晰成她最爱的《秋风曲》。
心好像没有那样闷痛了,一切变得很平静。
箫声包围着她,仿佛这萧声就是为她而来。
她支起身子,慢慢平复自己的心绪,跟着那箫声,轻轻吟唱: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当心情越来越平静,思维越来越清晰,宜萱开始能够辨别那声源的方向。
会是他吗?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猛地拉开房门,她飞快的奔至北面的书房,不顾一切地推开那扇门。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孑然独立于窗前,静静地吹奏,极用心的样子。
她站在门边不动,任胸脯随着强烈的呼吸而起伏,半晌,才能气息平稳的说出话来:你喜欢吹箫?不算喜欢。
只想为了你而吹,他用眼神补充。
停顿片刻,他淡淡然把那长箫挂回墙上,转头向她。
她抬头,黝黑的双眸如盛满水的潭,那水再多一滴,就要满溢。
姐姐死了。
她说。
我知道。
她投入眼前宽广的怀抱,仿佛这个怀抱已为她等待了千年,从前世到今生。
等待。
等待她。
等待了千年。
民国八年二月。
这段时间,报馆和印书局都忙碌起来。
《新青年》5卷5号发表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
这两篇文章如同强势的风,立刻刮到中国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有志之士的心中。
与此同时,上海工人的罢工运动愈演愈烈,上海第2纱厂工人,英美香烟公司工人,日商日华纺织公司工人在几个月间相继罢工。
这股风潮影响到南京,整个南京城惶惶不安。
大夫人,七夫人,二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阿筇忙不迭的跑进记账司。
记账司原是不容下人随意闯入,看情形不难想见有大事发生。
什么事?慢慢说!穆陈氏走到厅前,宜萱和穆林氏也随之起身。
军警,军警封了东大街……说,那里的工人闹事,里面混有乱党,从上海来的乱党……我去接二少爷的时候,街已经封上了……二少爷肯定还在报馆里,听人说,听说……听说被抓进巡捕房啦!穆陈氏往后退了两步,手不小心撂倒桌上茶杯,茶水立刻在她的白底红牡丹旗袍上留下大片暗褐色痕迹。
宜萱急忙上前搀扶,只听穆陈氏声音发颤道:大老爷二老爷呢?老爷都在船坞那边,今儿个说是要陪上海来的北洋水师师长。
静为呢?大少爷……大少爷也麻烦着呢,西街洋行也有军警差人问话。
穆陈氏推开宜萱,焦急地来回踱步:备轿,备轿,跟我去巡捕房。
是,夫人。
穆陈氏刚要走出门口,忽然步伐踉跄,随即摁着太阳穴倒在身后的木椅上,神情痛苦,众人又是一急。
娘,让我去吧,我一定带静霆回来。
宜萱忽然走到她身边半蹲下,坚定地说。
穆陈氏打量了她片刻,许久才点头:你去吧,记得一定要把静霆给保释出来,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唯一的丈夫。
匆匆上骄,宜萱发现自己手心已沁出些汗。
她的心是忐忑的,因为从来没有独立应对过这样的事务,但她并不害怕。
因为心里装着他,他在某处牵引着她,让她的勇气重新回来,让她渴望做得更好。
她是为他而去。
这个信念让她感到骄傲。
她坐在轿内,只听见轿外时而传来喧杂的脚步声,带着一些惊恐,皆是向着他们的反方向奔跑。
忽然间,轿子嘎然停住,她下意识的伸手阻挡才没被这惯性撞到头。
怎么了?她掀开帘幕问一旁的阿筇。
有……有人拦轿。
?她不得不走下轿去,迎视前方的人。
寒风中,那人西装革履,身形伟岸,气势逼人,略显粗犷的轮廓不像是汉族的血统。
他站在路的中央,一辆黑色豪华小轿车停于身旁,看到宜萱,俊容上勾勒出开怀的笑:萱,我终于等到你。
宜萱瞪大了眼,痴痴的往前迈了两步。
恍如一梦。
果真是他回来了吗?真的是你吗?她颤着声问。
是我,索宗扬。
索宗扬。
这个和她一样有着皇族血统,同她一道经历家族兴荣盛衰的满族男子,将一切尘封的记忆重新掀起,让那一起过往的时光片断如飞花般闪现于她的眼前。
他带着年幼的她骑上骏马在草原奔驰。
他在庆亲王府的梅花林里教她吟诗赋词。
他在雨花亭里与她琴萧合奏多情的乐章。
他在书阁里教懂她关于历史和未来,教会她百日维新和三民主义。
这个翩翩少年,在飞扬的秋千上,在如血的落日下,在不竭的小溪中,在葱葱的高草里,笑意盈盈的对她说:萱儿,做我的新娘吧。
他曾是她的梦想,象征着国破家亡之前那段纯真岁月。
不觉间,已泪眼迷蒙。
二……二少奶奶阿筇在一旁愣了眼,不知该不该开口,心里却急得要命,二少爷他……宜萱猛然惊醒,压抑住内心波动的情绪,摇摇头上前几步道:宗扬哥,我有急事要办,过几日,过几日再去找你一叙。
过几日?他快步冲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目光炽热,你知道吗,我在日本无时无刻不想念你,每一刻,只要我稍微冲动一点,必定会冲回来找你。
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还要多等几日才见我?你能忍受吗?宗扬哥,她顿感无措,可我真的有事,我是要赶去救人啊。
那么你先救救我。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透出凄寒的光,离开你这么久,我都不相信,我还能活着。
不行,我真的必须走。
宜萱发现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忍不住想拉开那手,突然间,她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伤痕?宗扬的右手背上,历历可见一道凸起的如蚯蚓般的红色瘢痕,直至手颈处。
长吗?他冷笑,这不算长。
他拨开右手的长袖,只见那道伤痕一直延续,足有一尺。
怎么会?一种心疼的感觉猛烈袭来,宜萱怔怔看着他,分辨不出心中所想。
如果想知道,就跟我走。
他又上前去重新握住她的手,先救我,或是先救别人,你自己选择。
她惶惑,不由自主地被宗扬拉入了那辆黑色轿车。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阿筇在车后追了一阵,只见车越开越远。
望着扬起的灰尘,不由跺脚,这是怎么回事?撞邪了么?二少爷……二少爷啊……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