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内。
静霆,你没事吧?堇霏走进牢房,快步奔至那个幽暗的小角落。
静霆坐在那里,身后堆着些枯黄稻草,草上散落触目惊心的暗红斑迹。
他脸上、肩上落着大大小小的鞭痕,却依旧沉默坚韧,周身散发的凛然气息,令那些狱卒走狗不敢轻易靠近。
没事,上海那边的同志已经脱身了。
静霆直起身,轻轻拭去嘴边的血,轻描淡写道。
那么你呢?你看看自己,到处都是伤,还说没事。
她一时情急,眼泪竟簌簌直落。
真的没事。
他叹道。
记忆中堇霏很少哭泣,上一次已经很遥远了,仿佛是为了他的婚事。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耐心安慰:别哭,别哭了。
堇霏突然扑入他的怀中,抽泣不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受伤,总是让我担心。
静霆惊讶于她的举动,一时忘记该有怎样的反应。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其他员工都散了,就你一个人还在那里。
我深怕他们把你当作乱党头目来办,为什么每次遇到危险的都是你?每次我都在心里想,你会不会回不来,如果你回不来,我该怎么办。
我常想,若是你真的回不来,我也……我也……。
静霆一惊,推开她道:堇霏,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你是浩天未过门的妻子,你该担心该追随的人是他。
呵,堇霏冷笑,我为什么会成为浩天的未婚妻,难道不是被你推给他的么?他无语。
你说过,你不会被人主宰自己的婚姻。
你曾经义正言辞的批判过这种制度,你自己却心甘情愿做了傀儡。
你以为你怎么做都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承诺,可是,你不能把我们的过去全然抹杀。
你走了,便把我推给了浩天。
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么?堇霏,选择谁是你的权利,我从未想过干预。
我很后悔,后悔我自己的高傲。
你去省亲的时候,我几次想要到北平找你,可我没有勇气,也放不下我的尊严,但我每天都在做梦,梦见你从中途折回,你后悔了,你还是记挂我。
可是,这个梦从来没有成真过。
堇霏,你今天是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如果今天有危险的是浩天,我想你会更加担心。
你们总爱做这样的假设,但这种假设根本不存在,我如何能够比较。
我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现在的感受。
堇霏,我相信你比较不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前,我们三个人都很辛苦,那种平衡很难把握,我不知道你的感觉,但我觉得很累。
在那时,你心里一定是作过比较的,但你并没有选择,反而继续维持这种辛苦的场面。
你想过原因吗?因为你比较不出结果,你选择不了。
我主动弃权,你才突然清醒过来,以为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我想,成亲的人不管是谁,你都会有同样的想法。
堇霏来不及说话,一个看守走了过来,上下打量静霆:穆静霆是吗?手续都办好了,快走快走,以后少惹事儿。
静霆快步走出巡捕房。
静霆,静霆,等等我。
他不敢作停留,不敢再听到她任何的话,以前的纠葛他已经放下,无谓再重新掀开。
堇霏跟在他身后奔跑,却追不上前方的高大身影。
其实我早知道我输了。
静霆怔住,听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以前很嫉恨那个女人。
我在心里鄙视过她无数次,想象着她是如何没有头脑,没有学识,想象着你终会后悔放弃了我。
直到那次在码头见到她,我不得不承认,她征服了我。
她也许只是个生长在旧制度下的女人,但她很坚强。
她的气质,和你契合。
你是我们当中最有胆识和魄力的一个人,但我常常感觉你也是我们中间最孤独的一个人,即使有我有浩天,你的心好像也从来没有摆脱过孤独。
浩天曾说,认识你二十年还是觉得不懂你,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我也有同感。
我想,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温暖,让你不再孤独,那么,这个人肯定是她。
静霆没有回头,但他感到身后那个人已转过身,向相反方向走远。
他心里有情感的波澜涌动,却始终遏抑。
有些情感很美,但不该属于他。
那么最好的回馈,便是放手。
想着家中那个为他担心牵挂的小小女子,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水月阁,一座日式小茶楼。
宜萱随宗扬在临街的一桌坐下,看着宗扬脱下长靴,只着白色棉袜在地板上自然的走动,竟觉得有些陌生。
好不容易自己也盘着腿坐下,发现宗扬炽热的目光正逼视着她:我们分开多久了?快又一年半了吧。
宜萱点头,只觉世事沧桑难料,道:姐姐死了。
我听说了,当时,我还在日本。
他漫不经心的泯口茶水,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子过来为他们表演茶艺。
等着那女子走开,宜萱方压低声音道:幸亏你现在回来了。
你知道,日本侵华势力日益嚣张,我真怕你一直呆在那里。
你担心我?嗯。
宜萱点点头,你回国之后都做些什么?我刚在北平安顿好,这不,就来南京找你。
宜萱把头往窗外扭扭,应道:哦。
去年,中山先生的护法运动又失败了,你当时预言得都没错。
但是现在又有新的思想,李大钊先生的《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看了一下,觉得比过去康梁的改良思想,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都来得震撼人心,而且,俄国十月革命已有成功先例。
所以,你当时的话也不完全对,我想中国总是有希望的。
萱,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我怎么了?以前我给你讲百日维新,讲三民主义,你只是听我讲,却从不说你自己的想法。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爱听这些的。
我那时还小,确实听不太懂。
只是因为你爱讲,所以才爱听,宜萱在心里笑道。
可你现在讲起来,却像个革命分子。
怎么会,那是没有的事。
这些新思想都是你教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老师?你知道我老早就不信那些了。
看着他眼中闪过的熟悉的冷光,她有些焦急:我知道,你曾经丧失信心,可是你看现在,现在又有新的思想,新的力量。
而且,你不也回来了么。
你果真相信那些布尔什维克的说法么?我觉得那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不值得一提。
宜萱感到诧异,只觉得曾经的默契忽然全都不见。
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哦,也好。
宜萱喝口茶,道,那你现在有没有工作呢?我在北平,跟着曹汝霖总长做点事情。
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曹汝霖?他不是亲日的么?宜萱冷不防吞下一片茶叶。
宗扬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嘴边扯出讥笑:这年头,北平有哪个官不亲日?这有什么不好,和议总比打仗好多了吧?过去咱们自己人杀自己人,闹了半天革命有什么作用?弄得现在各地割据,其实谁当政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自己要走对路。
宜萱看着他在对面点烟,而那烟雾缭绕后面的人,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萱,跟我走,跟我回北平去。
宜萱惊住,摇头道:宗扬哥,我离开的时候就已下定决心,这辈子会在穆家终老,这是阿玛和额娘的心愿。
那是一年前,那时我无权无势,我保障不了庆亲王府的前途,我保护不了你。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回来了。
以我今日的势力,我可以保证,在北平无人再敢动庆亲王府半分。
宗扬哥,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比以前振作,我更高兴。
不过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回头的。
怎么无法回头?他伸出手来抓住宜萱的手腕,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要不然你怎么还没跟那姓穆的圆房?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宜萱不可置信的望向他,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半晌之间竟是没有任何反应,呆愣中朝窗户外一瞥,却惊见街道中央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衬衣,衬衣下隐隐若现的躯体上满是鞭痕。
凌乱的头发挡下来,却挡不住通红的双眼,他嘴角残有血渍,却挂着阴鸷的笑。
充满鄙视,愤怒,憎恶,轻蔑的笑。
他全都听见了?他全都听见了吗?不,宜萱想要起身解释,但那个英挺的身影已在瞬间消失。
宜萱,宜萱,跟我走,跟我回北平,回日本!宗扬仍纠缠不休。
她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力量,抽出手,并且反抽了他一个耳光。
嫁到南京,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后悔过。
一年前,我对你失望至极,而现在,我对你彻底绝望。
西苑一片漆黑。
贝儿不在,也许是到北苑听静之讲评书了。
整个庭院无比寂静,静得像空置已久的废墟,仿佛处处可见抽丝拉网的蜘蛛。
但她知道他在,因为她能够听到他的呼吸。
无心点灯,她只是借着月色摸索到书房门口。
嘎然停住,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进去的勇气。
他真的误会了吗?他会不会给她机会解释?她又能否解释清楚?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鬼魅般的声音响起,阴冷得让人想哭。
宜萱不知门是怎么被打开的,亦或是他根本没有关上。
静……静霆。
一阵沉默。
我有一些话想说。
说吧。
顺着那冰冷的声音,宜萱看到窗台下木椅上的一个侧影,暗光勾勒出一个静态的轮廓,如同风化的砂雕,已无生命。
她定定气息,才缓缓开口:我下午和阿筇本来是要去巡捕房接你,走到半路……我不是要你说这个!身影如野狼般迅速的向她扑来,一把将她按至墙上,你一直在等他!你听我说……怪不得,他全身的重量向她倾斜,炽热的呼吸就吞吐在她脸上,你也只要一个夫妻的名份!我和他,我们……她发现他的模样比刚才更加潦倒——破烂的衬衫敞开,赤裸的胸膛上留着暗褐的鞭痕,凌乱的头发鬼魅般张扬。
这个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是她完完全全陌生的。
你说你温暖不了自己,以前我不懂。
那么你能温暖他吗? 一种失控的情绪在他周身窜动,他的手慢慢移至她的胸前,你只能温暖他吗?话音刚落,他已扯开她厚重的外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宜萱有些惊慌,下意识地想用双手推开,却被他用一只手钳制住。
你做什么?她又惊又急地喊道:快放开我。
放开?他如何能够放得开?终于知道她的无牵、无挂、无欲、无求,都是为了什么!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啊!他的唇猛然堵住她的,吞噬她未出口的话,当他侵略性的掀开她的双唇,她尝到他唇齿之间浓浓的血腥味。
你不是为了他不肯圆房吗,我就看你怎么为他!他闷声道,随即便将吻粗暴地落在她的脸上,颈上,胸前。
她听到丝帛撕裂的声音,也感受到他唇的炽热和吻的激烈。
比火更烈。
静霆……她尽全力扭动身躯以试图从他身下离开,却更激起了他不受控制的欲望,他赤裸的身体如熔炉般滚烫,灼伤她每一寸娇嫩的肌肤。
他更加粗鲁的侵占和掠夺,以一种绝望的姿态。
是的,绝望。
这种感悟令她不由自主停止了反抗的动作,但在她迟疑之际,却发现他也渐渐收敛。
他挣扎着从她身上离开,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但手上的力道还没有完全减轻。
许久,他停止重重的喘息,直起身来,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看进他充血的双眸。
那眸子里闪烁过火光般的痛楚,继而火星全灭,只余冰冷彻骨的寒意。
他冷冷道:想和他一起离开?我……月色下,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眸,听见他蛊惑般的语言,突然再不能言语。
好,我让你离开。
他缓缓道,从她身上撑起。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次,想要放手的人是他?他拾过一旁散落的衣裳,扔在她身上,继而转身向门口步步走去,只扔下短短三个字在那阴冷的夜色之中:你走吧。
静霆……她沙哑着喊道。
我一直以为你所说的差距是因为你不能理解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不能理解对方的人是我,是我走不进你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