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南京。
此刻已是秋末冬初的时分,月色如水,天气微寒。
姚家胡同是南京一条不起眼的胡同,而慰书斋则是这胡同里不起眼的一个小小院落。
已是夜深,不安分的只有几户院落里的家犬,偶尔的吠声划破整个月夜的宁静。
书斋里却还燃着点点烛火,说是书斋,其实也只是一群有志青年集会的地方,但此刻的那里躺着前几日学生运动中受伤的学生骨干之一——堇霏。
她已经昏迷两天,虽然朗克医生早确定她的伤势已过危险期,但体力的损耗仍让她昏迷不醒。
陪伴她的是两个青年男子。
方浩天,是那个坐在书桌前的清癯男子,面容清俊,身材颀长,一身灰色长衫把他的学者气质展露无遗,一副精致的黑边眼镜则更增添了他的儒雅斯文。
穆静霆,正坐在炉火前沉思,烈烈火苗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但这烛火似乎温暖不了他冷峻的面容。
他有着和浩天相似的儒雅温润,但又多了些刚硬的气质。
床上的人发出一声轻叹,两人同时一动。
浩天走至床榻旁,仔细打量堇霏的容颜,橘红色的烛火照应着她的脸,苍白而瘦削,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竭力想要掀开,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静霆取来一杯温水,温柔放至堇霏的唇边,她只是无意识的张张嘴唇,只能将双唇润湿。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浩天的声音清朗,如同他本人一般温文。
应该快了。
我都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受伤了。
浩天离开床榻,走回书桌旁。
她总是不懂得保护自己。
这正是她珍贵的地方,不是吗?浩天回头望望静霆,她有热情,这正是你我缺少的地方。
是啊,是他们所缺少的。
如今的他们已不是那当年那横冲直闯的热血青年,几年的磨练已让他们渐渐成熟,在摸爬滚打中学会如何和伪政府周旋,可以说他们更懂得计谋,可是不知不觉中也丧失了当年的热情。
静霆淡然笑道:她的革命理念可比咱们俩还要彻底。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静霆拨弄炭花的手微微一颤,顿顿方道:政府已经正式向学校道歉,伤人的几个军警也都被革职了。
哼!浩天不屑的哼道,又是这一套把戏,真是伪善得叫人恶心。
静霆不言。
女师大现在怎样?还在修整当中,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可以开课了。
唔。
浩天点点头,思忱着,不知该不该问下一个问题。
他看看火光映衬下静霆的脸,那张脸,他太熟悉。
熟悉上面每一个不驯的棱角,熟悉上面每一种深刻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嗯?静霆不解地抬头,继而又低下,思索片刻方道,二十年了吧,你刚被瓦奈尔教会收养时,我便认得你。
嗯,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了,浩天直望静霆,可我却常常有种感觉,觉得我还是不了解你。
在事业上,他们两互相扶持,彼此信赖,静霆的冷静果决和他的谨慎细致总是相得益彰,俨然一对最佳拍档。
在生活中,他们二十年来朝夕相处,早已练就一个眼神便彼此明了的默契。
可是,为什么,还是常常觉得不懂他?我也常常不了解自己。
静霆轻描淡写地带过。
浩天叹口气,知他不想让话题深入,但有些话实在忍耐不住:你真的打算成亲吗?炭炉中的火棍突然偏斜,撩起几朵炭花,擦过静霆黑色长衫的下摆,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却立刻恢复了素来的沉稳:你知道,这里是我唯一不想提起那件事的地方。
可是……我得走了。
静霆打断他的话,知琦还傻坐在外面,你知道她死心眼,我要是迟些出去,她准会把自己冻死。
他拿起斗篷,拍拍上面的灰尘:我去叫知琦进来,最近秋寒,你们在床边守着,也记得搭条被子。
他知道他在回避,越是若无其事,越是让人不安:你真要瞒着她吗?静霆停住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还是朋友,答应我,不要告诉她。
浩天也与他对视,却终于败下阵来,他的眼光是那样决断而有影响力,让人如何能说不字?如果让她自己知道,她不会原谅你。
其实,这样对谁都好。
静霆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对谁都好。
他是什么意思?浩天看着床上那个迷迷糊糊的人,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
静霆,是在暗示什么吗?思绪忽然飘到初见堇霏的那个春季,那是他在中央大学读书的第三年。
当时,他和静霆在校园的露天广场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那正是书生意气,热情澎湃的时代。
看台下面人头攒动,不仅仅有中央大学的同学,还有其他高校前来的学生,同样的信仰让人们相聚于此,为国家的前途,为天下的兴亡。
当台下的群情渐渐激愤,台上人的心情也越难以平静。
中国的未来要靠我们!他和静霆在台上高呼。
靠我们青年人!台下传来一声回应,那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温柔却又坚定,声调不高却令整个会场上为之一静。
寻声而去,他看到不远处一棵杨树下的小巧女孩,一件纯白毛衣,一条黑色布裙,齐耳的短发服顺的贴着脸颊。
白白的脸颊如凝脂温玉,江南女孩特有的精致五官把一张脸刻画出完美。
熏风吹动满树杨絮,在空中展开曼妙的舞蹈,她就在飞絮中浅浅而笑,沉沉静静的微笑。
目光凝滞片刻,他才回复到演讲的情绪中去,只是目光投向那个方向的频率显然高于均值。
他发现她很认真地听他们讲话,她看上去虽只是个高中学生,但那专注的神情流露出和年龄不称的成熟。
演讲结束后,他和静霆往理学楼走去。
他不由自主的回眸,往那棵杨树的方向。
令他惊讶的是,那个俏丽身影正向他们跑来。
女孩跑到他们的面前,一面用手摁着胸口,一面不停喘息。
好不容易喘息停止,她抬起头来明媚一笑:我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吗?她的手伸到他们的面前,表情没有一点矫情造作。
在他伸手之前,静霆已经先握住了那只纤纤玉手。
穆静霆。
静霆深邃的眼中流露难得的欣赏。
我叫堇霏。
女孩的笑容更加明媚,散发夺目光彩。
方浩天。
他终于也伸出手和他们交握。
从此,在中大校园,在慰书斋,常可见他们三人行的身影,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渐渐深厚起来。
堇霏出生书香门弟,父母却早亡,相依为命的只有年迈的祖父。
堇老是中大的一名教师,思想自然较为开明,对堇霏的管教吸取西方民主的观念,这也是堇霏坦率性格的由来。
堇霏中学毕业后进入江陵女子师范大学读书,酷爱文学的她对于擅长古文的静霆尤为崇拜。
堇霏原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若要按我自己的意愿,就用是非的‘非’字,既有劝勉之意,又显出男子的洒脱气派。
静霆却摇摇头道:我还是喜欢雨雪其霏的意境,不管是‘骆驿纵横,烟霏雨散’还是‘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都让人遐思无限。
堇霏对静霆身上的书卷气向来佩服,从此便戏称静霆为国文老师,而浩天则为她补习算学。
三个人的相处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平衡,只是从来没有人去挑明。
如今,静霆却要成亲了。
那么那些说不明道不尽的事是否就此结束?对谁都好,是静霆的暗示,抑或是自己多心?真冷!知琦打了个哈欠,走进了屋,静霆今晚倒走得早。
哦,是啊,他怕你冷着。
浩天连忙收回思绪。
你们也真是,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到,非得让我去别处呆着,你知道,外面那间屋子根本挡不住风……浩天应着,无意识的听着知琦的唠叨。
二少爷出来啦?胡同里几个人正靠着青石墙壁抽着烟斗,见静霆出门,为首的老仆阿笻忙接过静霆的斗篷,其余几个轿夫赶紧走到轿前准备打轿回府。
静霆的眉头皱皱,他向来憎恶这套旧制度的作风,想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晚上出门非得几个仆人跟着,就跟他是几岁小孩似的。
那如果父母看到他独自面对围捕面对枪弹的情景,岂不是得吓晕过去。
但最近,他没有心情抵制这些,他很累,累到不想再和那个家说不字。
等了这么久,冷了吧?嗨,这点冷算什么,想我老家在东北,那天气,才叫一个冷咧。
阿筇打个哆嗦,却还是嘴硬。
嗯,静霆从窗帘的缝隙瞧见他哆嗦的样子,忍不住掀起嘴角,东北我去过几次,冷是冷,炕头却很暖和。
二少爷去过呀?噢,对阿,二少爷常在外面走南闯北,自然多见识。
唉,我在穆家呆了几十年,倒是很久没回家看看啦。
吱呀吱呀,随着单轿摇晃,在静夜里发出格外响亮的声响。
对了,二少爷,这两天你还要往书斋跑么?怎么?他半眯着眼,靠着椅背休息。
嗯……听说那个,宜萱……,不是,那个二少奶奶已经到南京城了,二爷也该留在家里张罗张罗啦。
她已经到了吗?时间过得好快。
他答应成亲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她就要来了。
庆亲王府的速度果然不同凡响。
爷啊,听人说二少奶奶漂亮着呢。
送亲的人虽不多,但是带了好些珍宝,全是前朝贡品,她本该是个格格,派头果然不小哩。
是么?他在心中冷笑。
爷啊,听说您这段姻缘还是御赐的吧?想当年,我虽已迁来南京,但也知道这门婚事是轰动北京城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