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太爷在四月去世,去世前毫无征兆。
众人皆有些感慨,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冬天,谁知他却在第一朵迎春花开的时间与世长辞。
穆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尽管局势已是如此不安。
他毕竟曾是红极一时的两江提督。
宜萱跟着一种女眷在灵堂跪拜,眼光仍四下追寻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天了,又有两天没有见到他了。
决裂当天他便搬至慰书斋居住,此后不到三日,就传来穆老太爷忽然去世的消息。
令众人惊奇的是,穆老太爷糊涂了那么多年,临终之前却意外的清醒,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好像从来没有糊涂过。
静霆啊,你要好照顾宜萱啊,她是个好孩子咧。
宜萱啊,你帮我抄的那些经文以后都要烧来给我,你的字,我最喜欢。
每个人都受了他最后的嘱托,加上这风雨飘零的动乱局势,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因为有丧事在身,他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全部封存起来,暂时搁置一旁。
他也没有再提过休妻之事。
宜萱,正当她捧着一卷挽联走入正厅的时候,突然被穆陈氏叫住,静霆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宜萱愣住,不知道怎么对答。
最近穆陈氏对她已多有不满,虽然不曾亲自询问她和静霆之间的问题,但态度上发生的些微改变,聪慧敏感如她,又怎会觉察不出。
终究是她亏了理,让丈夫在外终日不归,这闲话声已是处处可闻。
就快要下葬了,这要到哪儿去找人。
话说得无意,其中的怪责意味却叫人尴尬,宜萱拼命揪扯手中丝绢,心中却只能苦笑:再没有谁可以帮她化解这难堪境地了。
我在这儿。
声音徐徐响起,一如往常般冷静沉稳。
穆陈氏的目光缓和些,嘴里仍是嘀咕:越大越没有分寸。
她的心也暂时跟着放松了一些。
春寒料峭,送葬这日天气分外萧瑟,天色苍灰一片,偶尔能见秃鹫在头顶盘旋,发出阵阵凄厉的嘶鸣。
送葬的队伍里,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彼此并没有说一句话。
他瘦了,她只是觉得。
但他的伤看来全好了,想必应该是有人在身旁悉心照料把。
她一路走一路想,冷不防踩在石子上,眼看就要跌倒,却有人扶住了她纤瘦的胳膊。
紧握住她臂膀的那双手,还是那样宽厚有力,隔着不薄的衣衫,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
待她站稳,那手已迅速松开。
回头用目光扫过,他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多么奇怪的命运啊,原来转来转去,他们还是站在起点处不可进退。
当大家开始哭泣跪拜之时,宜萱还单单立在众人中央,兀自发愣。
直到祭祀的喇嘛不满的瞅瞅她,方才反应过来,跟随大家一起匍匐到地面。
有人扑天抢地的嚎啕,但那泉下之人却再也无法听到了。
人生不过是这样一梦啊,不管生时多么随心所欲,死后都只剩同样的寂寞和苍凉。
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
葬礼结束,他们各自按不同的途径回到西苑,而他破天荒的到卧室来和她谈话。
贝儿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斟茶,不时观察两人的表情。
最近局势比较紧张,我会继续呆在慰书斋,有什么事可以叫阿筇来通知我。
唔。
现在他不再回家,她的消息来源全赖静之偶尔带回的报纸,对局势的了解比以前又滞后了些。
至于曾说写休书的事——她的眼皮忽然抖动了一下,不知不觉的又将手绢揪紧了几分。
对不起……我刚在爷爷面前许诺照顾你,暂时是不能放你离开穆家。
但你和别人用什么方式交往,我不会干涉。
原来只是这样,他不干涉,他不干涉了……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巴黎和会失败的消息传至中国,北京学生3千多人在天安门前集合,高呼口号——外争国权,内成国贼、拒绝和约签字、废止二十一条、还我青岛。
学生们先至东交民巷,后去赵家楼胡同,举行示威游行。
当天,赵家楼曹汝霖住宅被焚,章宗祥被殴。
北京政府派军警镇压,捕去学生32人。
次日晨,宜萱还在睡梦当中,隐约听到院落里有些嘈杂的声响。
他已是多日未曾回来了,西苑素来平静,而此刻突然传来声响,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想及此,宜萱披上外衣走出卧室,却发现书房门敞开着。
她迟疑一阵子,才脚步轻微的踱至书房门外,只见静霆和浩天都在里面,来来回回的忙碌收拾。
这次去千万小心些,我估计学生运动还会继续……如果老黄他们真的被捕,你立刻和老曾汇合,他现在在天津。
这些我当然知道。
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比我有经验。
只是这次……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事情办妥,你会马上回南京吧?屋里沉寂一阵,那声音才又继续:……如果可以的话。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肯定。
为什么,他会不肯定?宜萱正欲踏入房内,浩天已看到了门外的她,不由出声:宜萱——静霆终于也抬起头,向这边望来,怔怔望着她。
那目光已是久未接触。
我在府外等你。
浩天道。
唔。
待浩天走远,宜萱方才迈入书房。
看着他利落的收拾衣物,心里一阵阵的痛。
除了上次省亲,这是第一次看他出远门,而且是向着比这里危险百倍的地方。
心里某种幽暗的情愫突然汹涌,她轻轻走至他身旁,替他拾起床上的最后一件春衫,仔细地徐缓地折叠成块。
我们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嗯。
她点头。
他从床边直起身,深深看她一眼,像在犹豫似的,许久才说:你知道曹汝霖垮了么?你如有亲戚跟着他,多留意最近报上的消息。
她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把那衣衫递到他手中。
他还在误会着她,她却再也找不到解释的机会。
有时间我会去看你阿玛额娘,你有什么东西要捎去或是有什么话要带去还来得及。
你……叫他们多保重。
这次运动主要波及北京,上海,我想南京暂时应该安全。
平时都呆在家里,无事就不必上街去。
如果发生什么事,就去找人商量,不要想着自己揽下来。
如果需要浩天的帮助,可按这个地址去找他。
他递过一张小纸条。
你不要说得……好像永远不回来似的。
静霆顿住,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
他已不似前日般冷漠,眼神里好像有千种万种言语想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多保重。
他终于收回目光,提着行李从她身边走过。
你会回来的,对吗?宜萱转身,恳切地问。
他的脚步稍有停留,却没有给她任何的答复。
没有答复。
她站在原地,依靠在门框上,觉得体内的力量仿佛全被抽干。
他走了吗?真的走了吗?难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就这样落幕了,一别如是永诀?白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浩天接过静霆的行李,两人一同跃上马车。
最近去北平的人很少,火车上应该不那么挤。
静霆点点头:那是当然,没有人想去拿命冒险。
跟伯父伯母交待了吗?嗯,他们只当我去杭州办事。
你要小心。
何时变得这么不干不脆?静霆忍不住轻轻笑道。
我只是觉得,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
浩天神色严肃,缓缓的说。
你是担心这一次任务太危险?不是,我是指你。
以前你做什么事,都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你很洒脱,很淡然,根本不担心有任何危险,好像死亡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可是现在,我知道你有牵挂。
是么?他微怔。
是的,他曾经什么都不畏惧,什么都可以舍弃,一颗心可以自由驰骋。
可是如果生命里有了她,他的心便会变得不自由。
可是,她并不需要他的牵挂,从来不需要。
相反地,他只是对她的束缚。
而现在,他们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一别如是永诀。
今天是静霆离开的第三天。
现在整个穆府都闲了下来,几家洋行和船坞都已停了工,绸缎庄和茶庄只是偶尔开开门赚点散钱。
宜萱也无需每日到记账司工作,于是整天都呆在西苑,偶尔去北苑看看静之和枕云,或是将雨桐接来,教她读书识字。
日子过得毫无波澜。
而心总是不安宁。
每一夜,都无法安睡,总是在半夜梦到他受伤的样子,衣衫褴褛、遍体鞭痕,如那天一样的潦倒景象。
这一夜,她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一声声,很轻,却连续不断。
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宜萱终于能够辨别出声音的方向。
会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静霆?浩天吗?他明明知道静霆不在。
她心里颇有些害怕,想去应门,又担心来者不善。
但若不去,万一那人是静霆的朋友,或是带来关于静霆的消息,岂不是要这样错过?犹豫了一小会儿,她踱步到门前,隙开一个小缝往书房瞧去。
那个魁梧的身形看上去很熟悉,但却认不清楚,而心里的害怕终归是少了些,她于是拉好衣服,拉开了门。
是谁?她试探性的往那边喊道。
那人似乎比她还警惕,并不作答。
他们对望了许久,终于在月光下辨清对方的眉目。
黄大哥?哦,你是……静霆的妻子?她疾步跑过去,焦急问道:静霆呢?他有没有和你一起回来?静霆?我这次就是来找他的。
她诧异的望向他:你一直安然无恙吗?静霆不放心你的安危,三天前去了北平。
黄黎仔细思量了一阵子:他们担心我是那三十二个扣留学生中的一个吗?不是,虽然我们也参与了行动,但并没有被捕。
北平被捕的学生今天已经全部释放,说明学生运动起了一定的成效。
我是考虑到静霆他们在这边积聚了一定势力,想联合他们一起,加入上海的学生运动。
那他怎么办?他能知道你已经来南京了吗?你不用担心,在那边还留有我们的同志,如果静霆得知我回来,一定会马上折回。
谈话间,前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不好,可能是我惹来的麻烦。
黄黎皱了皱眉头。
我从后巷过来,遇到一批巡逻兵。
我还以为我把他们甩掉了!宜萱闻言,扫一眼那墙头:你翻墙进西苑的?见他点头,宜萱思忱片刻,道:那西苑他们是一定会搜查的。
你跟我来。
她果断的领着黄黎穿过几条小径进入东苑,到东苑的扶墙边,对他说:你从这里出去,这里离姚家胡同最近,慰书斋在姚家胡同19号。
你到了那里,便能找到浩天先生。
黄黎有些犹豫:你自己再折回去,定会遇到那班巡逻兵,如何对他们解释?我自然会有办法应付,你快些走吧。
黄黎看看那高高的扶墙,有些不自信,刚才他也是借着墙外的一堆砖瓦才翻身进来阿。
迟疑间,却见宜萱面墙半蹲着,对着他拍拍自己的右肩:快点!黄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但眼前这个柔弱女子的坚定眼神让他不能多想,他踏上了她的肩,然后顺利的翻墙而过。
宜萱长长松了口气,停直腰回转身来,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什么时候,东苑的院落中央多了一个人影,在月光下孑然而立:穆静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