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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动京城。第一章(下)

2025-03-28 10:09:03

时光倒回二十一年前。

傅察家是皇族,八旗子弟。

虽然傅察氏并不似爱新觉罗氏那般荣耀,但也是大清不可忽视的一族。

而穆家则是两江提督的后裔,穆季鸿受命在京城担任知事,机缘巧合中结识了傅察载涣,两人颇有英雄相见恨晚所见略同之感。

虽大清朝 满汉一家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穆季鸿的汉人身份及耿直性格早已成为满清权贵的眼中之刺。

几次遭遇迫害,几次化险为夷,全都多亏了傅察载涣的力保。

穆家是大清朝的忠臣,决不是叛臣。

据说载涣在慈禧面前如此说,当时慈禧的案头便是要求彻查穆家的参本。

你如何知道?慈禧轻点手中大烟,态度倨傲。

依臣知人识人的经验。

哈哈哈哈……你的经验?慈禧大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经验?载涣抽出靴中短刀,手起刀落,殷红的血从大腿侧旁汩汩涌出,而载涣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脸上是大义凛然的神色。

慈禧顿时失色,在龙椅上愣了半晌,随后便把那参本扔给载涣。

这一劫,穆家总算安然无恙,但穆季鸿决定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回到属于他们的江南,那里有穆家的家产,也有穆家的名望。

而当时,傅察载涣的侧福晋已怀胎十月。

载涣的正福晋是皇上指婚,已于多年前病逝。

侧福晋原是载涣青梅祖马的表妹,夫妻鹣鲽情深。

那年冬季,冰雪纷飞,格外寒冷。

哇——一声女婴的啼哭划破天际,在前庭走来走去焦躁不已的载涣终于喜上眉梢。

生了,侧福晋生了。

产婆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奔跑至载涣面前,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侧福晋位王爷添了位格格。

老奴替人接生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娃儿。

载涣接过女婴,看那张白雪般洁净的脸,玲珑精致的五官,爱不释手。

呀——产婆突然失声叫唤,格格的手!载涣低下头去,拉出半掩在绸布下的小手,愕然发现她的右手小指先天缺少一个指节。

她是一个断指的格格!几个月的期盼和片刻的喜悦立刻被这不幸冲淡,断指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不仅仅是身体的缺憾,亦是不吉利的象征。

断指或是断眉的女子,从来都是不祥之人。

虽然满人对于这些流言不像汉人那样介意,毕竟还是介意。

穆季鸿夫妇临行前到庆亲王府看望襁褓中的小格格。

小格格真和福晋一模一样,将来定是冰雪聪明。

穆夫人把格格抱在手中,那小家伙不哭不闹,反而露出甜甜笑容,着实招人疼。

看,她对我笑呢。

穆夫人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女婴。

再聪明也没有用。

载涣的笑容多少有些无奈,只怕将来连一个好的归宿也没有。

嫁到我们穆家算不算一个好归宿?穆季鸿忽然笑言。

季鸿兄,休要开这种玩笑。

这岂是玩笑话?季鸿正色道,你我二人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穆季鸿的命更是兄长你捡回来的。

如今举家南迁,不知今后相聚的机会能有几回。

小弟不愿这份感情就这么断了,如儿女们能延续我们的情谊,也是令人快慰之事。

可是,这孩子……这孩子像王爷也好,像福晋也好,都是人中之凤。

我二子静霆年方三岁,虽未必有将相之才,但也算天资聪颖,只望王爷不嫌弃。

季鸿兄……载涣的眉头渐展。

别的我穆季鸿不能保证,但格格若真嫁到我们穆家,我保证她将来的生活不受半点委屈。

载涣微微展颜:季鸿兄,这小娃还没取名字。

穆家是书香世家,不如劳烦季鸿兄给她起个名字。

对儿女,我只求他们一生无忧。

萱草,传说气味清幽,闻知忘忧,不如就叫她宜萱。

好,好,宜萱!傅擦宜萱。

……载涣为穆家两肋插刀,以及两家缔结姻亲之事在京城广为传颂。

不久后光绪帝送来一对青玉蝴蝶作为贺礼,据说那对玉蝴蝶在南海深山中埋藏千年,吸尽天地之灵气,为世间难得珍宝。

因而,这门婚事还沾染上一点御赐的味道。

想及此,静霆的嘴角拉起一个冷冽的弧度——谁能想到,当年众人眼中的金玉良缘会演变成今天这样荒凉的境地?大清朝亡了,那些皇亲国戚也气数渐尽,据说如今的庆亲王府只剩一座小小的庭院,往日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

而穆家,脱离仕途之后,反而靠着祖传的产业在江南一带富甲一方,但这繁华亦不过是回光返照,当革命真的爆发,一切便应该灰飞烟灭了。

而他,这个家人眼中的异数,是让人不看好段姻缘的主要原因。

他确实不想要这段姻缘。

不是没想过逃避,他已经推托了三年。

二十一岁时,穆季鸿第一次对静霆提起这桩婚事。

大学未毕业的他以学业为理由,把婚事推搪了过去。

二十二岁时,没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他第一次向家人提出不满,倡导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新思想,立刻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

父母是天,父母之言不可违背,更何况还有先皇御赐的贺礼。

祖父这样说。

傅察家对穆家有恩,盛衰无常,如今傅察家衰败,于情于理我们也不可背信弃义。

父亲这样说。

如果宜萱是个一般的姑娘也罢,但她偏偏断指,如果你违背婚约不娶她,我们穆家就是不仁不义。

母亲这样说。

说来说去都是封建主义那一套,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家族名誉。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从来没有人肯听听他的想法。

二十三岁,面对家人再次催促,他萌发立家出走的决心。

然而途行一半就收到祖父中风的消息,虽然他知道这和他的出走并没有完全的因果联系,内心的自责却非常强烈。

终究割不断对这个家的感情,即使是追求明主倡导革命的他,仍割不断和这个家千丝万缕的情感联系。

他回到家中,他妥协了,在祖父的病床前许下成亲的承诺。

如今,他二十四岁了,而宜萱也已从北平南下,来到南京。

本来相距千里的他们终于相聚于这同一座城市。

他,终于无处可逃。

到了,爷。

静霆走下单轿,打赏了轿夫,和阿筇一起回府。

头顶是皓月当空,繁星无数,他的心海却格外幽暗。

南京的十一月也是这样凉,他不由打了个寒颤,拉紧斗篷,轻叹一声,便走向不远的墨黑色雕花木门。

门旁两座石狮子披着月华,格外明亮,那重重的大门更显露穆府的显贵富庶。

敲开大门,刘妈露出关心的神色,为他拉紧身上的斗篷,不忘问一句:二少爷这么晚才回来?老爷他们早睡下了。

今儿个算早的啦。

阿筇多嘴道。

刘妈不睬他,依旧跟在静霆身边:今天府里忙活了一整天,西苑的东西都快收拾好啦。

二姨太领着一些个丫环去客栈问候萱格格,回来之后府里可闹腾了,大伙儿都说萱格格生得那叫一个俊,比大少奶奶当年还水灵呢。

静霆始终皱着眉不发一语,充斥在他耳边的全是这些消息。

想到大嫂,心里不免又生出一些一些悲哀来,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在韶华年龄早早归天,她也算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

还有啊,萱格格让二姨太带了好些首饰回来,打赏给我们下人,我看得出,那些东西都是紫禁城里才有的贡品,贵重着呢。

看着刘妈眼里掩饰不住的兴奋,静霆更觉得可笑,落魄的格格也能挥金如土,并且,还没过门就已把下人笼络的服服帖帖。

刘妈,静霆回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早些歇下吧,我一个人回西苑行了。

那……你可当心些,院里面风寒。

刘妈把灯笼递到他手上。

路过荷塘,忽然发现池边有两个人影,静霆当然认得那是谁。

咳嗽一声,静之忙不迭的站起身来,慌张的望向他,旁边一个小巧的女孩羞红了脸,低着头跑开了去。

二哥,你吓坏我了。

静之不满的抱怨。

这么晚还把枕云拉出来,就不怕碰到二叔?咳,我知道爹已睡下了才出来的。

以后别再这样了,这样对枕云也不好。

静之是二老爷的儿子,他的堂弟,但他俩的感情在所有兄弟中却是最好。

静之小静霆四岁,也是个追求民主先进的新青年。

枕云则是母亲房里的一个小丫环。

枕云其实不叫枕云,她原来叫梅香,可是静之却给她起了个别致的雅名,颇有宝玉为袭人赐名的味道。

别说母亲,连静霆有时也觉得叫着不习惯,但静之却颇为得意。

袭人并没有得到好的结局。

静霆在心中想,不知静之有否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

静之涨红了脸急着辩解。

我又没说你们不清白。

别说我了,最近整个穆府里你是主角。

听说今天二姨太去客栈看过我未来嫂子了。

我也刚听说。

我一回府,就听到整个府上的人都在谈论。

枕云说她也跟着去了,一晚上就和我唠叨个没完,说那格格漂亮得不像是凡人,比大嫂还要漂亮几分。

静霆有些不快,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拿她和大嫂比?那个女人是个悲剧,是大哥的,也是穆家的,难道这预示着自己会再创造一个悲剧?他不想,从来不想伤害谁,甚至不想和别人产生不必要的瓜葛。

但此刻连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况其他。

那又怎样?他没好气地回答。

那样的话……静之忽然坏笑,至少不会相看两相厌。

别开我玩笑。

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理解你又怎样。

你已经答应了不是吗?真是事不关己就说得轻松:如果爹让你娶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你也会顺从么?喜欢?静之突然打量他道,要说喜欢的人,我自然是有,这辈子我也只喜欢枕云一个。

可是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是堇霏姐么?你不要乱说。

静霆下意识的否认,我和堇霏只是好朋友。

好好好,我不乱说。

那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你更没理由拒绝这门婚事了。

言罢,静之便吹着口哨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却呆愣在原地。

他喜欢堇霏吗?他把目光投向眼前空荡荡的荷塘,里面只剩下凋零的残叶,其余什么也没有。

刻意的或是无意的,他从不曾好好考虑过自己的情感问题。

身边不是缺少女人,大学时代倾心于他的少女们,穆家社交圈里的名媛淑女,甚至是工作中接触的各式各色的女子。

对他情有独衷的女人太多,但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令他真正动过心的女人。

有国才有家,如今国家动荡不安,安天下是首要的重任,怎么能纠缠于儿女私情?他从来都有这样的信念,然而,如果今生遇不到与自己灵魂契合的另一半,他为国奉献的人生又能否算是完满?夜风掠动,吹起荷塘里的一片残叶,他突然又皱了皱眉,心里果真没有任何女人的位置吗?那他对堇霏与众不同的感觉又该怎么解释呢?不曾忘记那个杨絮翻飞的春日,不曾忘记树下那个沉沉静静的女子,最打动他的并不是女子那张标志的脸,而是脸上那双秋水明眸,风情种种欲语还休,一直牵动他的视线。

她懂他,仅仅第一次的眼神交流就让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此后的心灵相通更让他感慨那份难得的默契。

但他不曾想过友情以外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太了解,有些平衡是不应该轻易打破的,尤其是三个人之间的平衡。

至于傅察宜萱,静霆又习惯性的皱紧眉头,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影子。

如果说他们认识,大概就是指三岁的他看过襁褓中刚满月的她,或许还有一次。

那是他十岁那年,穆家特意到京城看望庆亲王。

他忘不了庆亲王府迫人的气派,但小小的他已懂得那气派只是来源于世袭的身份,也隐隐知道总有一天那气派会烟消云散。

他是对的,因为八年后,辛亥革命就把大清朝变成了历史。

载涣和侧福晋的容貌早已记不清楚,似乎是端详高贵的两个人。

而傅察宜萱——其实当时他并不是故意要到后花园转悠,只是一时找不见回客房的路,才会撞到在后花园放风筝的几个小孩。

具体的模样他早已记不清楚,他也不屑去记忆。

仿佛有一个穿红旗袍的女孩,身材高挑,另一个穿粉色旗袍的女孩,看起来比较弱小,但一看就知道她们都是皇裔,混身上下充满了贵族气息。

一个十六七岁的满族少年正带着她们放风筝。

粉衣女孩的风筝飞得很高,她和那少年一起,欢欣跳跃着,旁边那红衣女孩的脸色就越来越晦暗:不放了不放了,一点都不好玩。

姐姐,怎么了?粉衣女孩连忙跑到她的身边询问。

你的风筝是好风筝,给我的就是烂风筝,根本飞不高,阿玛真偏心。

红衣女孩大声抱怨。

姐,别生气,那我们换吧。

粉衣女孩细声细气的安慰。

好啊!但换的结果仍是粉衣女孩的风筝飞得比较高。

哼,静霆不屑的轻哼,明明是技不如人嘛。

正当红衣女孩要再度发火的时候,粉衣女孩把自己的风筝递给旁边的少年,自己跑到姐姐身旁:姐,我们一起来让风筝飞高一些吧。

嗯!刚要冒上来的火气才被压制住,宜萱真好。

宜萱——如果没有记错,那人叫的正是宜萱二字。

但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生再也摆脱不掉这讨厌的两个字。

荒唐吗?他就要迎娶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人,偏偏这两次还都只有惊鸿一瞥的印象。

他拉拉斗篷,决计把这些烦心的事丢在脑后,快步向西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