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的婚礼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初冬举行。
穆家是大户,周围邻里难免格外关注这门婚事。
在眼下这个动荡不安的环境里还能有这么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大家也都显得很满足,至少多了一件茶前饭后的谈资。
更何况,新娘是前清的格格,断指的格格,美貌绝伦的格格。
红红的花轿,红红的礼仪队,红红的彩礼,红红的嫁妆。
火一般的颜色肆意渲染着新婚的火热气氛,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也在这气氛中有所收敛,但静霆脸上的萧瑟之气却并没有半点减退,甚至,那棱角分明的脸愈发冷峻。
他心神有些恍惚,那天浩天在衣店里找到他的情景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日,他正在机械的被人摆布着试那身充满喜气的礼服。
浩天闯进门来,铁青着脸。
方先生,你也来帮少爷看衣服啦?阿筇还不知好歹的问。
我有事和他谈。
浩天的目光越过旁人,直直地停落在他身上。
都下去吧。
他说道。
啊?哦。
阿筇讪讪的带着旁人走开。
穆静霆你疯了!不是说你会再作考虑吗?我以为你会考虑清楚,我以为你会想通。
可你居然马上就要成亲,而我竟是从别人嘴中得知。
早与晚又有什么差别?他只是淡淡答道,还顺手理理礼袍上红色的花球。
真的全放弃了吗?过去的誓言全都忘记了吗?我们口口声声说要革新要自由要解放,自己倒先做了封建主义的奴隶。
如果你是我你能怎样?他静静地望着浩天,逃跑或是反抗吗——那只会让偏瘫的祖父立刻断气,让父亲暴怒不已,让母亲积郁成疾。
浩天突然语塞:你至少不该这样消极。
你知道我已经争取过了,有的事只要试一次就知道,无谓多作挣扎……其实,我很羡慕你的自由。
浩天叹气道:你打算怎么办呢?什么?静霆抬头,不解。
我是说,你娶回来的妻子你要怎么办呢?不知道。
堇霏如果醒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堇霏醒来……他不能想象会是什么局面。
所以,他希望婚礼早早结束。
所以,幸亏她没有醒。
二少爷,到了。
刘妈在一旁提醒,静霆这才回过神来。
机械地进行着所有的仪式,他根本无暇看一眼身旁的人,反正,他只要像个傀儡一般能动能说话就行,不,他甚至连话也不必说,喜婆会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酒宴上,觥筹交错,所有人都绽开笑脸,给与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
他对所有的敬酒都来者不拒,并不是为了求个醉,只是没有拒绝的心情。
二哥!静之兴冲冲的跑来,满脸通红情绪高涨,看起来倒好像是新郎官,喝酒喝酒,这可是你的喜酒。
静霆看着他的醉态,不禁轻笑:喝这么多酒,不怕挨二叔板子么?不提那些扫兴的事儿。
静之不满的瘪嘴,脚下已有些不稳。
这婚礼才是最扫兴的事。
静霆低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静之也不甘示弱,全力奉陪,末了,还兴冲冲的回头招呼:枕云,快过来,给二哥敬酒。
站在母亲穆陈氏后面的小丫头霎时羞红了脸,狠狠瞪静之一眼,用唇形吐出一个不字。
静之也愈加激动:过来嘛。
枕云干脆转过身子不理他,手背在身后,手里的白手绢还一直摆动,像要阻止住他的荒唐举动。
静之尴尬的对静霆笑笑:她不好意思了。
你别总是那样捉弄她。
静霆的神情忽然黯然,低声说,希望能早一天喝到你们的喜酒。
我也这么期待。
静之自信满满的回答。
静之离开之后,静为又来到桌前。
大哥。
静霆呼唤出声,但却发现这个称呼是那么遥远。
他们是同胞兄弟,彼此却很陌生。
看着面前这个略显沧桑的男子,很难想象他才三十出头。
恭喜你,静霆。
语音平稳,一如静为鲜有波澜的性格。
谢谢。
他也真心回答。
他们是不同路的两个人,可他很理解静为的隐忍。
在父母的逼从下做许多身不由己的事,背负很多身不由己的责任,而那并非懦弱。
大哥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静为开口。
我知道。
还有……好了,再说就没有默契了。
静霆笑着打断他的话。
静为点点头,饮干手中的酒,动作是少有的果断干脆,静霆也举起杯来,看杯中盈盈荡荡的液体,溢出诱人的光彩,一饮而尽。
也许喝醉了会比较好受一点,但他没打算那样放纵自己,他需要的是冷静,而非麻痹。
继续呆滞地坐在酒席中,直到有人提示他该进洞房了。
闹洞房的人不少,以二十岁的静之,十五岁的静哲为首,不过他冷冷的面容帮着大家把内心的热情降温,闹过一阵之后,大家也相继离开。
而众人离去之后,这洞房内就显得格外宁静,只剩下喜婆往床上撒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
交杯酒准备好了。
喜婆还在唠叨,静霆不耐地说:你下去吧。
屋内终于只剩下两个人。
宜萱静静坐在床头,手紧紧抓着那块纯白丝帕,她不敢动,也不敢问他为何还不替她揭下这红盖头。
从盖头下狭小的空间里,她看到了他黑色的婚袍下摆,他慢慢踱步到床边的藤椅上,坐下,便再也没有响动。
静霆一直坐着,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对青玉蝴蝶身上——那确实是一对珍宝,光看那光泽便知。
说是一对,其实是一只蝴蝶的两半,拆开来也是完整,但放在一起却浑然一体更加完美。
不敢相信这两半玉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因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奇迹——一半仿佛是为另一半而生,注定的契合。
用这样的东西来祝福他和她,不是天下之大讽刺吗?静霆的嘴角又扯出一丝冷笑。
他的冷笑似乎发出了声音,因为他看到宜萱的手微微颤动,她的右手小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指套,很长,很耀眼。
听说慈禧也爱戴着这种长长的指套。
他愈加烦躁。
宜萱手里的丝帕被一寸一寸地揪紧:你……刚说一个字便顿住,静霆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总不能和她这样对坐一晚,也不能总不揭盖头。
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喜棒。
略微皱眉,并不打算劳烦喜婆再把喜棒送来,他索性走向她,用手掀开那张红得炫目的盖头。
说不惊艳是违心的,他不能否认她的美。
吹弹可破的皮肤,纤柔的身段,秋水般的眼,秀挺的鼻和小巧的嘴……他忽然觉得老天让她缺一指是可以理解的,太过完美的人会被天妒,而这世界也就显得太不公平了。
但他内心的波澜只是一刻,随即又恢复了低落的心情。
叹一口气,他坐到她身侧,却隔开一尺的距离。
他看到她的手微微一颤,仿佛她也很紧张,很害怕。
希望你明白,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妻子的名分而已。
宜萱抬起了眼,那翦水双瞳明澈至极,慑人心魄,但那双眼里并没有静霆所预料的惊讶,愤怒,怨恨,甚至,连一点意外也没有。
她只是看着他,淡淡的看着。
她明白吗?她当然明白,拖延三年的婚姻,果然只是因为他的不情愿。
她隐约知道他也是个革命党人,一个追求先进明主自由的青年,那么他自然无法接受这个封建制度下的包办婚姻,不知道他是怎样反抗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妥协,但这并不重要。
只做个名义上的夫妻?她心里微微一颤,那也好,毕竟她需要的不多,只是平静的生活以及家人安好的消息。
我自然明白。
她于是轻声回答。
静霆松了口气,没想到问题会这样轻松的解决,但他也惊异于她的平静。
平心说,她根本没有一点娇奢的气息,不像常人眼中的贵族格格,蛮横无理。
对,她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池春水,带着沉稳,带着如禅的静谧。
她的语气也并非逆来顺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理解。
理解?她理解什么呢?总不至于是理解他吧。
感到一种困惑和烦闷,静霆终于起身:我睡书房。
明天吧。
嗯?静霆回头。
明天再去书房好吗?宜萱亦起身,外面有人看着。
静霆有些恍然。
你睡床上吧,我到长椅上睡。
宜萱走到衣柜前,从容地抱出柜底备用的床褥。
静霆走到她身旁,接过重重的被褥,直直地说:你睡床。
宜萱惊讶,三从四德她是极懂得。
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能让丈夫受半点委屈,这是美德。
所以她的手没有放开,可是当她看到静霆眼里坚决的不容置疑的光,便不再坚持。
只这一眼,她确信他是个倔强的男人,也了解到他迫人的气度和气势。
如果她不放手,说不定他真会那么和她站上一整夜。
嗯,还有……她走到桌前,拿起桌上那对珍贵的玉蝴蝶,那是她千里迢迢从北平带到南京的宝物,也是她的婚姻的吉祥物,不管怎么样,请你先收着,这本来就是两家共有东西。
静霆接过她递来的一半,想了想,暂时揣在自己的怀中,回头又对她说:以后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不是没名字的人,他也不叫嗯。
宜萱看着他就寝,再看看案头肆意燃烧的红烛,心里不免有些怅然,她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以这种怪异的方式。
不知道将来的路会怎样,亦不知会怎样走到尽头。
是否如眼前的红烛一般,蜡炬成灰泪始干?回头去收拾桌上的两杯交杯酒。
母亲说,交杯酒一定要好好喝干,这样才能夫妻俩永远交心。
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宜萱一抬手饮尽一杯,接着又是一杯。
酒很烈,也很苦。
她轻轻地走向不熟悉的床。
无意中看到隔板后面静霆的身影,他的样子和她预想中的相差不大,只是面容更加冷峻,音调更加疏离,但确实如预想中一般英挺伟岸。
奇怪的是,她从没想过他会是一个形容丑陋的人,比如一个矮子,一个胖子,一个麻子。
她确实未曾这样想过。
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也许就这样一个人,直到终老。
害怕吗?她悄悄地问自己,然后很努力地使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