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宜萱从床上起来,随手推开了窗,意外地发现窗外飞起了小雪。
没想到江南的冬季竟也有雪,这雪,好像春天扯开的漫天柳絮,轻轻柔柔,细细疏疏。
而此刻的北国,定然已经飞雪漫天了。
飘雪的庆亲王府是什么模样呢?她努力回忆,却发现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就像一个幻影,想要伸手触摸,却只能捉住空气。
回神时才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两道冰凉的印记,而不远处仿佛有人将目光盯在她的身上。
她直觉地转过身,对上两道黑幽幽的眸子。
穆家家规甚严,每日的请安是免不了的,你以后要多多习惯。
声音一如昨晚的淡漠,他很公式化的看着她,没有丝毫表情,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格格——一声脆响,一个丫环便端着脸盆进了屋,那是宜萱的陪嫁丫鬟贝儿。
快了快了,来不及了,要给老爷夫人敬早茶了。
把水搁着吧。
宜萱温柔的说道,随即取了毛巾递给静霆。
他接过,然后自顾自的擦擦脸:穆家只是普通人家,在这里没有格格,以后在人前不要再用这种称谓。
他的语调温和,听不出任何感情。
宜萱点点头,她比别人更清楚,这封号已随着大清的毁灭而消失。
贝儿却撅起了嘴,早听说姑爷是个怪僻的人,果然不假。
大清灭亡了不要紧,别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她心里,格格就是格格,永远都是。
走吧。
静霆已经先跨出房门,宜萱跟上。
穆家的主祠堂极为宽阔,几根漆红木柱擎起高高的屋顶,正中挂着千古流芳的金匾,木柱旁摆了两盆仔细修葺过的青松盆景,众人依次落座。
宜萱跪在地上一杯一杯地给长辈敬茶,堂上各人都上上下下的大量她,遮掩不住一声声惊叹。
真是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着一身粉色棉袍的她,静美出尘。
静霆显然不像她那样安之若素,他一向不耐这些繁琐的程序。
静霆——穆季鸿抿一口手中龙井,终于慢悠悠的发了话,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意妄为了。
我和载涣兄是至交,现在他把宜萱交给我们,你定要好好照顾她。
是。
静霆低头应道。
宜萱站在他身旁,暗自打量堂上各人。
大堂正中的是穆老太爷,两年前中风后便半身不遂,今天也换了身黑缎红花棉袍被人推着在祠堂正中位落座。
穆季鸿是长子,身旁有穆夫人陈氏,穆姨太魏氏;穆季筹是次子,身旁是二夫人梁氏;穆季渊是七子,年龄三十出头,看上去和静霆他们倒像是一辈人,身旁坐着小夫人林氏,看起来年轻新潮。
静霆这一辈子嗣不多,陈氏出静为,静霆;魏氏出静哲;梁氏出静之,静棠。
最大的静为已三十一岁,带着前妻留下的女儿穆雨桐,最小的静棠只有十岁。
好容易走完程序,静霆便以公事为名试图离开。
什么公事?季鸿有些气恼,又是你的报馆、书斋!刚成亲就这个样子,以后如何是好?穆陈氏也埋怨道:静霆啊,你这两天应该多陪陪宜萱才是。
静霆不言语,神色亦无退让之意。
娘,有您带着我就足够了,让他忙吧。
宜萱任陈氏拉着自己的手,轻声说。
哟,好乖巧的媳妇。
林氏笑吟吟的开口,穆季渊也在一旁暗笑着抿了一口茶。
宜萱这话,既显出自己对婆婆的恭顺,又体恤了丈夫,果真乖巧。
静霆蹙着眉扫了宜萱一眼,心下有些不悦——如果她以为这样维护他会改变些什么,那她实在是错了。
宜萱也回视她一眼,双眸里却无风也无雨,仿佛维护他的那句话只是无意中搭讪用的台词。
算了……穆季鸿挥挥手,去吧去吧,既然宜萱这么说,你就早去早回。
是。
他起身便走,没有丝毫流连。
静霆走后,静为也请求离开。
宜萱知道穆家许多生意都靠静为搭理,他是长孙,也是唯一安分而有才干的继承人。
静为刚三十一岁,和静霆相似的线条却勾勒出另一番性情,他看上去不善言不计较,很安于现状的样子,但那份恭顺很肤浅,好像是浮在面上的,一碰就会被碰掉。
把雨桐也带下去吧。
季鸿开口,脸上闪过一丝厌烦神色。
是。
静为便拉着身旁那个清清秀秀的小女孩离开大堂。
小女孩只有六七岁光景,穿一身淡紫色棉衣,明眸善睐,俨然一个小美人胚子。
宜萱留意到方才雨桐请安时,堂上大多数人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难道这个小女孩不招人疼么?她纯真而又带着羞涩的笑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如此水灵的一个孩子,在穆家这个男丁过剩的环境里,为何会有这种境遇?宜萱又环顾堂上各人,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静之磨蹭了半刻也起身告辞:我早和同学约好了,找老师一起研习古文。
真的是研习古文最好。
二老爷穆季筹点燃一支烟斗,狠狠的瞪了儿子一眼。
这个儿子,可不比静霆让人省心。
如今年龄小,也看不出有多少叛逆的苗头,只怕常常和静霆混在一起,再混出个混世魔王的样,那可会给他增添不少麻烦。
自然是研习古文啦。
静之一本正经的说着,向穆陈氏身旁那个小丫环眨了眨眼,接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宜萱看看那个脸上浮起红霞的俊俏丫环,心下了然。
仅仅入门后第一次请安,她就将穆家的微妙关系和暗涌潮汐尽收眼底。
她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在复杂的家庭中生活多年,很多东西她心知肚明。
猜疑嫉妒,勾心斗角,阴谋陷害,虽不愿牵涉其中,却须好好周旋方能保全自己。
萱儿,跟我一起到处走走。
穆陈氏拉起她的手,起身向堂外走去。
其余女眷跟随其后。
夫人,小心路上滑呢,我陪您去吧。
一个怯怯的女声传来,正是刚才羞红脸的小丫环。
我们自家人聊聊天,你个丫环跟着干什么。
七夫人开了口,声音颇为娇柔,让男人听见,必定酥掉骨头。
老七!穆陈氏瞪她一眼,又缓和了口气对那丫环说:枕云,你回屋吧,有宜萱在,怕什么路滑。
说完又满脸笑意的看着宜萱。
那夫人把披风带上吧。
枕云还是不罢休的递来貂皮披风。
给我吧。
宜萱微笑着接过,从枕云手中接过那华贵的披风,给她一个请放心的神色,枕云的瓜子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感激的笑。
宜萱回头对贝儿使使眼色,表示自己不需要丫鬟陪同,贝尔爽快的点点头,知趣的独自回了西苑。
这下,便只剩下穆家的女眷了。
这边是东苑,静为带着雨桐住在这里,和西苑是最近的了。
穆陈氏领着她一路走去,把穆府的庭院一一介绍。
东西南北四苑专给静为静霆静之静哲他们四个小辈居住,静棠年龄太小,仍跟二姨太住在一起,穆老太爷和穆季鸿一辈又都有各自的庭院。
宜萱只把五成心思放在婆婆的话上,另一半心思早放到眼前的雪景中去了。
江南自有南方细腻的风景特色,连着一场雪都下得如此温柔。
但这大大的庭院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曾经的庆亲王府比这里更加雄伟辉煌,却同这里一样透露着繁华中的萧瑟。
……萱儿,你阿玛身体怎么样,听说风湿的毛病比往年更盛。
穆陈氏的手始终不曾放开宜萱的。
还好,如今没什么可操劳的事,又有额娘在身旁,身子也没什么大碍。
真实难为你额娘啊,我早年见她几面,她总是那么尊贵高雅。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其实早就习惯了。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就抱过你。
穆陈氏的神情突然天真起来,继而一笑,瞧我这胡言乱语,你那么小,自然是不会记得了。
我记得七岁那年,娘您来京城的时候,也抱过我的。
宜萱接过话头。
对啊,对啊,一晃又十几年了。
一阵冬风吹过,宜萱打开手中的披风,轻轻为穆陈氏披上,动作娴熟而体贴,神情自然而关切。
穆陈氏微微一怔:对你额娘也一定是这样体贴吧?宜萱腼腆笑笑。
所以说,还是养女儿贴心,我那两个儿子,心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小时候我这心就没少操过,但至少还能常常看到,如今大了,平日里要见一面都不容易啊。
宜萱顿顿,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的七夫人却开口道:有儿子总比我们没儿子的好啊。
穆陈氏又瞪她一眼,知她永远也说不出得体的话。
宜萱微笑着随她们前行,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荷塘,水面上漂浮着些残枝败叶,整个荷塘在水与冰之间挣扎,看上去只是极普通的景色。
但明年夏天,这里一定会是一片绝佳景致,这些看上去已无生命力的的植物会再度繁茂起来,就像当年庆亲王府中那片瑰丽的荷塘。
这前面就是记账司了。
穆陈氏指指长廊尽头的大厅。
带她到这儿来做什么。
七夫人暗自嘀咕。
这里,是掌管穆府家事的地方。
穆家在南京富甲一方,名下有两家船坞,两家洋行,三家绸缎庄,五家茶庄。
所有进帐出账统络起来便是很大的手笔,穆陈氏作为长媳妇,一直管理家事,七夫人读过几年洋学堂,平素也在此帮忙。
其余各房除了领取每月的开支,平时是不能随意进入这里的。
宜萱看看这座大厅,大厅高约两丈,开阔威严,几张黑色案几,一排黑色书柜,里面放满账本。
萱儿在家上过学堂吧?哦,小时候阿玛请过老师到府里教学,那时候学过一点,粗通文墨罢了。
这当然是刻意的谦虚了,傅察家请的先生都是当时的大学士,宜萱受到的教育也非一般私塾学堂能比。
那好,以后你也来帮我。
大嫂——七夫人一惊,有些不满地喊道,却被穆陈氏犀利的眼光顶了回去。
宜萱没有推辞。
按礼节来说她应该故意谦让一会儿,至少可以减轻其余女眷的妒恨心理,但她没有。
她很清楚这种委任的含义,一是为了回报亲王府当年的恩情,给自己一个在穆家立足的地位;二是为了巩固穆季鸿这一方的势力,毕竟她是穆家长房的媳妇;而第三,应该是为了让被丈夫冷落的她有事可做。
她可怜的婚姻,在穆家根本不是秘密。
其余女眷都各自回房。
宜萱还跟着婆婆在账房熟悉环境。
第一天就让你做这些琐碎的事,真是辛苦了你。
哪里的话,在屋里也是闲着。
宜萱温顺的说。
嗯……你们穆陈氏忽然支吾起来,欲言又止,宜萱立刻猜想到她想要问的内容,不禁有些脸红。
萱儿,你们昨晚……他醉了。
她赶忙答道。
我这个儿子,就是脾气倔强了些。
但我知道他对这个家终归是有感情的。
慢慢来,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互相了解。
宜萱明白。
嗯,这样我也放心了。
对了,有没有和静霆商量过回门的日子?回门?她愣在原地,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可她,却差点忘记了。
她很想回去。
想一个人回去。
想一去不回。
不知静霆会不会答应和她一起回北京省亲,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如果他不答应——她可以想出很多的理由,比如他忙比如路途太长比如他放不下南京的工作,这样也能在阿玛和额娘面前搪塞过去,但父母的忧虑却是不能避免。
不,她不能让他们牵挂,不能让他们放心不下。
我会尽快和他商量的。
她露出少见的坚定神色。
回眸看看灰白的天际,那里又飘飘洒洒的落下一地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