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静霆从载涣那里回来。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酣战过,居然和岳父对弈一整天,若不是晚上的任务重要,他恐怕还会继续恋战。
原以为载涣是那种满脑子八股思想,迂腐并且傲慢的人,没想到他如此通情达理。
昨晚的一席长谈,静霆才发现载涣对局势及未来的看法甚至比他们更加深远。
没有那种对改朝换代的哀怨愤恨,更多的是对将来局势的担忧。
今日的对弈,他又教会了他许多棋盘之外的道理。
想起载涣当年对穆家的仗义,想起他和父亲的相知相惜,静霆更加确定他的岳父是个大情大性之人。
如果不是有这层姻亲关系,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忘年之交。
但偏偏,他们因这层关系而尴尬。
静霆,宜萱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孩子。
你,会好好对待她吗?在他们结束最后一盘棋局时,载涣这样问他。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弃她。
他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仅仅不离弃是不够的,但他能给的承诺却只有这么多。
不知道载涣是否满意这样的答案,因为他刻意疏忽了载涣的表情。
回来了?宜萱给他递过一杯热茶。
嗯。
谢谢你肯陪阿玛下棋。
如果没记错,你早上已经说过一次。
他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
一次不够。
她诚心说,额娘说阿玛今天很开心,他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我并没有刻意讨他欢心。
我知道。
静霆低下头,继续饮茶:今晚——宜萱反射般接过他的话:今晚我睡长椅。
到了庆亲王府,他们无法分房而睡,昨天两人莫名其妙凑合了一晚,今晚就难免尴尬了。
她实在很敏感,静霆无奈地笑笑:那就不必。
我是想说,今晚我要出去一趟。
她并没有接着问他去哪儿,只是记起贝儿说日前京城里戒备得很,形势紧张,若他一个大男人那么晚走在大街上,不被抓起来才怪。
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个妇人家在身旁,别人不那么容易怀疑。
静霆愣愣,她在说什么呢?她知道他今晚的任务吗?她自然的语气好像很了解他要做什么。
怎么了?最近时局很乱的。
宜萱解释道。
没什么。
他定下心神,想着自己是太过多虑了,她是个前清格格,怎么会懂得他们的事。
贝儿,记得早些熄灯,有人问起便说我们已经睡下了。
宜萱细细叮嘱贝儿,直到确信没有可疑之处,才带着静霆从后院走了出去。
他们在雪地上静静走着,隔着一人的距离,月色如练,把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转过弯,他们贴着紫红色的墙角行走,那墙内是紫禁城,曾经风起云涌的紫禁城。
可笑这城墙还是这么牢固,这皇朝却垮在满清手里。
静霆忽然开口。
大清灭亡,又怎会只是满人的错?宜萱微蹙着眉,正想开口辩解,无意中却看到他月色下的俊容,他嘴边有笑,却并无讽刺挖苦的意味,反而带着浓浓的苦涩。
他的心里也是苦的,那她又何必再添他的苦楚?走了不久,果然遇到一对巡逻兵迎面而来。
什么人?一束灯光不客气地扫在他们身上,静霆下意识的把宜萱拉至自己身旁,右手握住她的细肩。
来省亲的。
他冷冷道,有些不耐。
省亲?为首那人手托腮帮,来来回回打量他们,到哪儿省亲?大木仓胡同22号。
宜萱微笑着坦然答道,刚从喜凤阁吃完酒宴,这几日路滑,耽搁了些时辰。
快走快走,别大黑天的瞎晃悠。
巡逻兵骂骂咧咧的走开去,他们才继续前行。
你可以放开我了。
直到卫兵的声音彻底消失,宜萱有些局促地说。
静霆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谨慎之际一直紧拥着她,用这种方式来给她保护和勇气。
他霎时松手,两人又回复一人的距离,静霆却觉得自己的心跳不似平常。
刚才,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体香,如兰花一般的香气,清新,淡雅,恰似她给人的印象。
大木仓胡同22号是什么地方?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只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太过敏捷和镇定了。
到了。
他说。
宜萱抬头看看眼前破旧的木门,上面写着大木仓胡同67号,哦,那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里面有客房,你在那里呆一会儿,我谈完事,马上出来。
她有时真是善解人意过了头,静霆在心中无奈摇头,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子在冰天雪地里站上一整夜,她果真把他当作如此冷酷的人么?静霆和里面的人对上暗号,接着一个身着黄色夹袄的中年汉子出来开门,见了静霆,立刻面露惊喜之色。
好小子,好久不见!两人紧紧拥抱。
宜萱打量静霆,惊讶他竟然也能笑得如此爽朗。
这是……那男人注意到了身后的她。
哦,静霆也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情,这是我妻子,傅察宜萱;这是我朋友,黄黎。
宜萱客气的笑笑,却看到那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
他们两人肩并肩步入庭院,宜萱又见到了另外两人,曾平和齐风禾,虽然这四个男人装束各异,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气质。
那种气质,宜萱并不陌生。
黄黎的妻子领着她到一旁的客房休息,宜萱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很简朴很普通的一间房子,泛黄的墙壁上挂着苏东坡的词,黑色的小方桌上堆了几本书和一本破旧的老皇历。
但也许,这里隐藏着很多秘密,关于革命的,关于中国将来的秘密。
这种情景好熟悉,早在几年前她就同样目睹过,也早就知道,有些事业需要这样秘密地进行,但那事业很危险,也很不容易成功。
上个月就听说静霆成亲了,只是没机会去南京道喜。
哦,静霆一定明白的。
宜萱不知道该和这个穿着朴实的女人聊些什么,你……嫁给黄大哥很久了吧?八年了。
女人笑笑,脸上有幸福的神色,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也不算安稳,却很满足。
真羡慕你们。
她半是客套半是由衷地说。
你和静霆不也一样?怎么会一样?她暗忖,刚才黄黎意外的表情说明他对他们的婚姻状况不是一无所知,眼前这女人多少也该知道他们的情形。
以前大家都说静霆是只顾大我不顾小我的人。
女人却仍兴致勃勃地说,刚听说他要结婚的时候,我们也都不敢相信,他可是一向主张先治国而后齐家的。
所以,他也一定觉得她是个负担,即使不是真正的夫妻,她也成为了他的负担。
他对工作向来拼命,偏偏所有人都服他,连老黄也佩服他得紧。
这也难怪,说起来我们夫妻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当年若不是他把我们藏在瓦奈尔教堂里,我们也就完了,不过他却为掩护我们受了军警的袭击,他后背上那两道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
宜萱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怎么会知道静霆哪里有伤呢。
不过,她从未听别人这样详细地谈论静霆的过去,这女人口中的静霆确实和她所看到的有所出入。
没想到,他会和人真枪实弹的战斗过。
他总是那么不顾性命吗?宜萱忍不住问。
他们这伙人有哪个不是?别看静霆年轻,他的经历比一般人丰富太多了。
那么你呢,是不是常常为黄大哥担心?担心,当然担心。
但在嫁给他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
大不了就是死呗,若真有一天他死了,我也可以跟了他去。
宜萱睁大了眼,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是如此不平凡。
她的话虽不是豪言壮语,也不够浪漫深情,却深深打动人心。
与人同生共死,需要勇气,需要彼此间没有保留的爱。
就在这个夜晚,这个陌生的小屋,和这个陌生女人的交谈带给了宜萱无穷领悟。
天色微明的时候,静霆才出来。
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彩,精神也格外地好。
他们往回走,仍隔着一人的距离。
天色还是淡淡的紫,一弯明月和一轮朝阳竟同时出现在天空中。
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黎明到底有多么遥远?晨风吹过,好冷。
宜萱拉紧身上的墨色斗篷,仍感觉有阵阵寒意,不由缩紧了双肩。
忽然感到肩头上重了起来,转头看看才发现静霆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会着凉的。
她赶忙推辞。
我不会,你才会。
他坚决地说。
算了,她知道和他对决的时候自己总是拗不过的。
但缩在这件大衣里真的很温暖,有他的体温,有他的体味,就像……就像他无意之中的半个拥抱。
仅仅一个晚上而已,对他的认识却比过去这段时间更为深刻。
他是个经历丰富的人,一个在死亡线上徘徊过的人,他和他的同伴们试图成为这个混乱时代的盗火者,但他自己呢?在为别人点灯的时候他是否感到过孤独?他手里的光明是否温暖过自己的心房?她一直有种感觉,不管她在西苑点亮多少盏灯,他的房间总是那样凄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在京城里游玩。
宜萱是一个称职的向导,适时地给于解说,但从不聒噪。
他们在戏院里听了几场大戏,又在酒楼里尝遍北国的特色糕点;甚至还去金山岭爬了一小段长城,又去看了看白雪皑皑的香山;最后,则是呆在家中和载涣一起品茶赏梅,偶尔敲敲棋子,谈谈国事。
总之,这几日来,他们过得很悠闲。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还能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不能不说是件奇妙的事。
静霆也说不清这种宁静和悠闲是从何而来,原本只是责任的省亲并非想象中的难以忍受,甚至在离开时还有一些怅然。
他们决定坐船南下,离开的那一天,载涣一家亦全体出动,把他们送至港口。
最先哭出声来的竟是宜婷,宜萱拉着姐姐的手,心里很清楚宜婷那日的话也是言不由衷。
也许她讨厌她的清高,嫉妒她的好运气,但这也是表面,手足之间的情份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彼此间的爱和挂念才会永世不变。
姐,你要多保重。
宜萱道,她对姐姐在冯家的境遇是很不放心的,孩子出生了,记得及时捎信给我们。
宜婷搂住妹妹的肩:你也保重,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苦了自己。
放开姐姐,宜萱走到父亲面前:阿玛,如果北平局势太乱,考虑到南方来找我们。
其实她知道这种劝告没有用,傅察这个姓氏早就把载涣的根钉在皇城,他宁可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根,不会离开大清崛起的地方。
载涣只是就事论事的说:南京离上海近,又是明朝故都,一旦战争爆发也是政治要地,不会安全到哪儿去。
静霆赞同的点点头:爹娘多多保重。
载涣拉过女儿的手,再把静霆的手叠放在上面。
这个动作,在成亲的时候他就该完成,当时没有机会,只能现在补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女儿一生的宿命。
静霆紧握住宜萱的手,载涣和荷哲脸上方有了欣慰神色。
宜萱又叮嘱了两个弟弟一番,大家絮絮叨叨聊了些琐事,直到轮船靠岸。
再见了,故乡,宜萱回头看着码头上挥手告别的亲人,心里默默地说。
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下一次的归期也是难以预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