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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下)

2025-03-28 10:09:03

傍晚,静霆从载涣那里回来。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酣战过,居然和岳父对弈一整天,若不是晚上的任务重要,他恐怕还会继续恋战。

原以为载涣是那种满脑子八股思想,迂腐并且傲慢的人,没想到他如此通情达理。

昨晚的一席长谈,静霆才发现载涣对局势及未来的看法甚至比他们更加深远。

没有那种对改朝换代的哀怨愤恨,更多的是对将来局势的担忧。

今日的对弈,他又教会了他许多棋盘之外的道理。

想起载涣当年对穆家的仗义,想起他和父亲的相知相惜,静霆更加确定他的岳父是个大情大性之人。

如果不是有这层姻亲关系,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忘年之交。

但偏偏,他们因这层关系而尴尬。

静霆,宜萱是个值得好好珍惜的孩子。

你,会好好对待她吗?在他们结束最后一盘棋局时,载涣这样问他。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弃她。

他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仅仅不离弃是不够的,但他能给的承诺却只有这么多。

不知道载涣是否满意这样的答案,因为他刻意疏忽了载涣的表情。

回来了?宜萱给他递过一杯热茶。

嗯。

谢谢你肯陪阿玛下棋。

如果没记错,你早上已经说过一次。

他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

一次不够。

她诚心说,额娘说阿玛今天很开心,他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我并没有刻意讨他欢心。

我知道。

静霆低下头,继续饮茶:今晚——宜萱反射般接过他的话:今晚我睡长椅。

到了庆亲王府,他们无法分房而睡,昨天两人莫名其妙凑合了一晚,今晚就难免尴尬了。

她实在很敏感,静霆无奈地笑笑:那就不必。

我是想说,今晚我要出去一趟。

她并没有接着问他去哪儿,只是记起贝儿说日前京城里戒备得很,形势紧张,若他一个大男人那么晚走在大街上,不被抓起来才怪。

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个妇人家在身旁,别人不那么容易怀疑。

静霆愣愣,她在说什么呢?她知道他今晚的任务吗?她自然的语气好像很了解他要做什么。

怎么了?最近时局很乱的。

宜萱解释道。

没什么。

他定下心神,想着自己是太过多虑了,她是个前清格格,怎么会懂得他们的事。

贝儿,记得早些熄灯,有人问起便说我们已经睡下了。

宜萱细细叮嘱贝儿,直到确信没有可疑之处,才带着静霆从后院走了出去。

他们在雪地上静静走着,隔着一人的距离,月色如练,把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转过弯,他们贴着紫红色的墙角行走,那墙内是紫禁城,曾经风起云涌的紫禁城。

可笑这城墙还是这么牢固,这皇朝却垮在满清手里。

静霆忽然开口。

大清灭亡,又怎会只是满人的错?宜萱微蹙着眉,正想开口辩解,无意中却看到他月色下的俊容,他嘴边有笑,却并无讽刺挖苦的意味,反而带着浓浓的苦涩。

他的心里也是苦的,那她又何必再添他的苦楚?走了不久,果然遇到一对巡逻兵迎面而来。

什么人?一束灯光不客气地扫在他们身上,静霆下意识的把宜萱拉至自己身旁,右手握住她的细肩。

来省亲的。

他冷冷道,有些不耐。

省亲?为首那人手托腮帮,来来回回打量他们,到哪儿省亲?大木仓胡同22号。

宜萱微笑着坦然答道,刚从喜凤阁吃完酒宴,这几日路滑,耽搁了些时辰。

快走快走,别大黑天的瞎晃悠。

巡逻兵骂骂咧咧的走开去,他们才继续前行。

你可以放开我了。

直到卫兵的声音彻底消失,宜萱有些局促地说。

静霆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谨慎之际一直紧拥着她,用这种方式来给她保护和勇气。

他霎时松手,两人又回复一人的距离,静霆却觉得自己的心跳不似平常。

刚才,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体香,如兰花一般的香气,清新,淡雅,恰似她给人的印象。

大木仓胡同22号是什么地方?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只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太过敏捷和镇定了。

到了。

他说。

宜萱抬头看看眼前破旧的木门,上面写着大木仓胡同67号,哦,那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里面有客房,你在那里呆一会儿,我谈完事,马上出来。

她有时真是善解人意过了头,静霆在心中无奈摇头,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子在冰天雪地里站上一整夜,她果真把他当作如此冷酷的人么?静霆和里面的人对上暗号,接着一个身着黄色夹袄的中年汉子出来开门,见了静霆,立刻面露惊喜之色。

好小子,好久不见!两人紧紧拥抱。

宜萱打量静霆,惊讶他竟然也能笑得如此爽朗。

这是……那男人注意到了身后的她。

哦,静霆也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神情,这是我妻子,傅察宜萱;这是我朋友,黄黎。

宜萱客气的笑笑,却看到那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

他们两人肩并肩步入庭院,宜萱又见到了另外两人,曾平和齐风禾,虽然这四个男人装束各异,但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气质。

那种气质,宜萱并不陌生。

黄黎的妻子领着她到一旁的客房休息,宜萱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很简朴很普通的一间房子,泛黄的墙壁上挂着苏东坡的词,黑色的小方桌上堆了几本书和一本破旧的老皇历。

但也许,这里隐藏着很多秘密,关于革命的,关于中国将来的秘密。

这种情景好熟悉,早在几年前她就同样目睹过,也早就知道,有些事业需要这样秘密地进行,但那事业很危险,也很不容易成功。

上个月就听说静霆成亲了,只是没机会去南京道喜。

哦,静霆一定明白的。

宜萱不知道该和这个穿着朴实的女人聊些什么,你……嫁给黄大哥很久了吧?八年了。

女人笑笑,脸上有幸福的神色,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也不算安稳,却很满足。

真羡慕你们。

她半是客套半是由衷地说。

你和静霆不也一样?怎么会一样?她暗忖,刚才黄黎意外的表情说明他对他们的婚姻状况不是一无所知,眼前这女人多少也该知道他们的情形。

以前大家都说静霆是只顾大我不顾小我的人。

女人却仍兴致勃勃地说,刚听说他要结婚的时候,我们也都不敢相信,他可是一向主张先治国而后齐家的。

所以,他也一定觉得她是个负担,即使不是真正的夫妻,她也成为了他的负担。

他对工作向来拼命,偏偏所有人都服他,连老黄也佩服他得紧。

这也难怪,说起来我们夫妻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当年若不是他把我们藏在瓦奈尔教堂里,我们也就完了,不过他却为掩护我们受了军警的袭击,他后背上那两道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

宜萱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怎么会知道静霆哪里有伤呢。

不过,她从未听别人这样详细地谈论静霆的过去,这女人口中的静霆确实和她所看到的有所出入。

没想到,他会和人真枪实弹的战斗过。

他总是那么不顾性命吗?宜萱忍不住问。

他们这伙人有哪个不是?别看静霆年轻,他的经历比一般人丰富太多了。

那么你呢,是不是常常为黄大哥担心?担心,当然担心。

但在嫁给他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

大不了就是死呗,若真有一天他死了,我也可以跟了他去。

宜萱睁大了眼,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是如此不平凡。

她的话虽不是豪言壮语,也不够浪漫深情,却深深打动人心。

与人同生共死,需要勇气,需要彼此间没有保留的爱。

就在这个夜晚,这个陌生的小屋,和这个陌生女人的交谈带给了宜萱无穷领悟。

天色微明的时候,静霆才出来。

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彩,精神也格外地好。

他们往回走,仍隔着一人的距离。

天色还是淡淡的紫,一弯明月和一轮朝阳竟同时出现在天空中。

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黎明到底有多么遥远?晨风吹过,好冷。

宜萱拉紧身上的墨色斗篷,仍感觉有阵阵寒意,不由缩紧了双肩。

忽然感到肩头上重了起来,转头看看才发现静霆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会着凉的。

她赶忙推辞。

我不会,你才会。

他坚决地说。

算了,她知道和他对决的时候自己总是拗不过的。

但缩在这件大衣里真的很温暖,有他的体温,有他的体味,就像……就像他无意之中的半个拥抱。

仅仅一个晚上而已,对他的认识却比过去这段时间更为深刻。

他是个经历丰富的人,一个在死亡线上徘徊过的人,他和他的同伴们试图成为这个混乱时代的盗火者,但他自己呢?在为别人点灯的时候他是否感到过孤独?他手里的光明是否温暖过自己的心房?她一直有种感觉,不管她在西苑点亮多少盏灯,他的房间总是那样凄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在京城里游玩。

宜萱是一个称职的向导,适时地给于解说,但从不聒噪。

他们在戏院里听了几场大戏,又在酒楼里尝遍北国的特色糕点;甚至还去金山岭爬了一小段长城,又去看了看白雪皑皑的香山;最后,则是呆在家中和载涣一起品茶赏梅,偶尔敲敲棋子,谈谈国事。

总之,这几日来,他们过得很悠闲。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还能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不能不说是件奇妙的事。

静霆也说不清这种宁静和悠闲是从何而来,原本只是责任的省亲并非想象中的难以忍受,甚至在离开时还有一些怅然。

他们决定坐船南下,离开的那一天,载涣一家亦全体出动,把他们送至港口。

最先哭出声来的竟是宜婷,宜萱拉着姐姐的手,心里很清楚宜婷那日的话也是言不由衷。

也许她讨厌她的清高,嫉妒她的好运气,但这也是表面,手足之间的情份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彼此间的爱和挂念才会永世不变。

姐,你要多保重。

宜萱道,她对姐姐在冯家的境遇是很不放心的,孩子出生了,记得及时捎信给我们。

宜婷搂住妹妹的肩:你也保重,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苦了自己。

放开姐姐,宜萱走到父亲面前:阿玛,如果北平局势太乱,考虑到南方来找我们。

其实她知道这种劝告没有用,傅察这个姓氏早就把载涣的根钉在皇城,他宁可死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根,不会离开大清崛起的地方。

载涣只是就事论事的说:南京离上海近,又是明朝故都,一旦战争爆发也是政治要地,不会安全到哪儿去。

静霆赞同的点点头:爹娘多多保重。

载涣拉过女儿的手,再把静霆的手叠放在上面。

这个动作,在成亲的时候他就该完成,当时没有机会,只能现在补上,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女儿一生的宿命。

静霆紧握住宜萱的手,载涣和荷哲脸上方有了欣慰神色。

宜萱又叮嘱了两个弟弟一番,大家絮絮叨叨聊了些琐事,直到轮船靠岸。

再见了,故乡,宜萱回头看着码头上挥手告别的亲人,心里默默地说。

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下一次的归期也是难以预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