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叶子越落越少,我一点点地正常起来,至少表面上是。
时而也会与丫鬟笑闹两句,只是饭仍然吃的不多。
不是没有想过逃出府去。
可如果我只是个丫头,也许逃也就逃了,大家找一找大概也就算了。
可我是大清正二品官员驻守西北总兵的女儿,八贝勒爷的妻妹,又是待选的秀女。
这里整个天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我能跑到哪里去?再说,我还有姐姐,我若真走了,她只怕承受不住。
一日正在屋中临帖,巧慧说十四爷来了。
我搁下笔,走出屋子,看十四正站在院内。
我上前请安,为什么不进屋子呢?他道:我们去园子里走走!我点了点头。
巧慧拿了件水绿织锦绣花披风给我披上,又叮嘱不要站在风口,我答应后自随十四阿哥出了院子。
两人一路都是默默的。
走了一会,我强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半天一句话也没有,会闷死人的!十四干笑了两声道:来之前好象满肚子的话,这会子倒不知道说什么。
我立定,侧头看着他说:我已经没事了!他随我停下,叹了口气道:你没事了,可十哥还是很有事!我没说话,只用眼睛瞅着他。
他又叹了口气道:十哥自从中秋宴会之后,就没有去上过朝。
皇阿玛问了几次,八哥都回说是身体不适。
再这样下去,皇阿玛要派太医去看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回说:去见见他,然后劝劝他。
我沉默了会,点点头答应了他,什么时候?他道:明日下朝后我来接你进宫去见他。
我说:好!---------------我和十四坐在马车上,两人一路都是沉默着。
出门时姐姐什么也没问,想来八阿哥已经遣人给姐姐打过招呼了。
到了宫门口,下了马车,小厮伺候着换乘了轿子。
半日后,轿子方停。
十四领我进了个院子,指了指正对着的门,道:我就不进去了!我点点头,正要提步,他又补道:过一阵子,我支开的太监们就会回来,尽量快些!我‘嗯’了一声,上前掀帘而入。
一进门,是个侧厅,屋中一股子酒味,却无人。
我看了看侧旁一个拱门,上垂珠帘,于是分帘而入。
身后的珠帘,串珠之间彼此碰撞,只闻清脆悦耳的珠玉之声。
侧卧在榻上的十阿哥眼睛不睁,吼道:我说了别来烦我,滚出去!我上前两步,站定看着他,起先想好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脸怒气。
看见是我,满脸怒气化为错愕,然后又是黯然,缓缓坐了起来。
我走到桌边的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里头还有些酒,复又放下。
静了会,我问:你就打算这么醉下去了吗?醉了就能不娶明玉格格了?他默了一会道:我只是心里烦。
我问:烦什么?他低头套鞋,闷着声音说:你看我在烦什么?这会子,我心里已经没有刚进屋的慌乱,倒是越发冷静,一烦是因为你不喜欢明玉格格,却要娶她。
二烦是对我有好感,却不能娶我。
他站起来,也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凝视着酒杯发起呆来,过了半晌,他细声问:你肯做我的侧福晋吗?我一时愣住,所有准备的谈话内容中,可没有这一项。
我忘了‘二女共侍一夫’在古代的普及性了。
他抬起头,热烈渴望地看着我,重声道:我会待你很好的。
我一定……我赶忙打断他,我不愿意!他紧咬着牙,看着我点了点头,猛然端起酒杯,一干而尽,我知道!即使让你做我的嫡福晋,你也不见得会答应。
可我总抱着丝希望。
现在……他苦笑了声,更是不可能了。
我拿起桌上的一个酒杯捏在手里把玩着,你既然什么都已明白那就索性做个明白人!不要再让贝勒爷他们担心,又招皇上生气!他又倒了杯酒,饮完说道:我已经任皇阿玛摆布了,难道连个脾气也不能发?我拿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大事都已屈从,又何苦在这些小事上‘亲者痛,仇者快’?说完自己也喝了一杯。
喝得有些急,被呛住了,拿绢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正拿绢子拭嘴,听见他柔声问:若曦,你喜欢过我吗?我抬头,看见他眼中企盼、紧张、害怕夹杂在一起。
我低下头,手里揉着手绢,过了一会低声道:喜欢过的。
他重重地释了口气,轻笑起来,若曦,我很开心。
知道吗?我这几天一直想当面问你,可又怕是我不想听到的,所以不敢问。
他又喝了杯酒,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以后想着你曾经给我唱过曲子,曾经逗我开心,曾经为我难过。
我已经觉得挺开心了。
停了一会,他慢声说: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我蠢,不好好读书,不上进。
可是他们哪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再努力也没有办法象四哥,八哥,十四弟他们。
他们读一遍就记住了,我读三遍也还是记不住。
皇阿玛说什么话,他们很快就能明白,我却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
脾气又急,所以经常鲁莽闯祸,大家都明着暗着嘲笑我,只有八哥凡事护着我,时时提点我。
他沉默了会,轻声问:若曦,你觉得我笨吗?我抿嘴笑了一下,道:笨!不笨能老让我欺负吗?有意顿了一下,接着道:可是我喜欢和你玩,就是因为你笨。
因为我知道你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说喜欢就绝对是喜欢,说讨厌也就是讨厌。
所以我在你面前也可以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生气给你看。
你知道吗?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开心。
我说话时他一直看着我,等我说完后。
他一下转过头,静了会,带着浓浓的鼻音轻声道:我也很开心。
一时两人都静了下来,正沉默地坐着,听到外面十四阿哥的声音:该回去了!我站起来,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递给十阿哥一杯。
我朝他举了举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在桌上。
他看我饮完,也一饮而尽。
我笑了一下,俯身行礼道:若曦告退!然后起身挑帘出门而去。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头一天天色没有任何异常,第二日醒来时,已发现是一个粉装玉琢的世界。
自从大学毕业后去深圳工作,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雪。
今日冷不丁地看见这一片晶莹玉色,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惊喜和兴奋。
兴冲冲地要去雪里走走。
巧慧见劝不住,只好由我。
忙给我寻斗篷雪帽,我挑了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斗篷,戴了相配的雪帽,急急地踏雪而去。
巧慧直在身后叫:早些回来。
雪仍然飘飘荡荡地下着,虽不很大,可天地间也是一片模糊。
十步之外已看不太清楚。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随性而走。
四处无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只觉得颇有‘天地之间我独行’的孤寂感觉!正自顾走着,忽听到踏雪的声音,身后一人赶了上来,与我并肩同行。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八阿哥,身着黑色貂鼠毛斗篷,戴着个宽沿墨竹笠,越发衬得面目清润,风神超拔。
我知道我应该请安,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理他。
于是拧转头,仍然径自走着。
他也不说话,只随我在雪地里走着。
雪仍在下,整个世界安静的只剩下我们踩雪的声音。
我觉得这白茫茫天地之间好象只剩下我和他。
两人虽都不说话,但是刚才独走时的那股子孤寂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只觉得心里很平静,很安详,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突然脚踩到雪下的一块石头上,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心里正大叹倒霉。
一只手已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站定后,没有吭声,提步就走。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并没有放开。
我甩了几下,见挣不脱,只好由他去。
他牵着我的手又走了一会子。
我根本没有留意周围,只随他而行,早就不辨方向,再加上到处都是雪,根本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正走着八阿哥的贴身太监李福迎了上来,等看见时,人已很近。
我慌得忙要抽手,他却握得更紧。
只听他吩咐:让书房里的人都退下去!李福躬身应是,转身快跑着走了。
我又试着抽了几次手,可他仍是紧紧握住。
他牵着我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小会,我才发觉快要到书房了。
院门前只有李福守着,看我们过来,忙俯下身子。
八阿哥没有理会,径直牵着我进了书房。
站定后,他放开我的手,帮我把雪帽拿了下来,又要伸手帮我解斗篷。
我一惊,忙跳后两步说:我自己就可以了!他笑了一下,没再理我,自顾自己解斗篷帽子,挂好。
屋里笼着火,很是暖和。
挂好斗篷后,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得站着。
他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我下意识的接过握在手中,暖着手。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堆折子看了起来。
我捧着茶,呆立不动。
过了半晌,他抬头笑说:你很喜欢站着吗?我一惊,忙找了把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
他笑着轻摇了摇头没有再理我,继续低头看着折子。
不时提笔写些东西。
我们就这么坐着,间中李福静静进来,换了两次茶,又添了些炭。
动作熟练快捷,一点响动也没有的很快就退了出去。
刚开始时,我根本不敢把眼神投过去,只盯着自己眼前的地面。
后来发现他看折子看得很投入,头根本不抬。
才慢慢胆子大起来,开始偷偷打量他。
他一身淡青色袍子,脸色晶莹,眉目清朗,嘴边含着笑。
看折子时,偶尔会微蹙眉头,但很快又会舒展开。
执笔写字时,姿态高洁。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不能不说他是:论雅致似竹露清风,看风姿是明珠玉润。
这样一个风姿卓绝的人,我完全不能明白雍正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怎么忍心赐他阿其那的称号?也许这才是雍正最大的恨意表达,远比杀头来得强烈决绝!我看着他,心里千种滋味,百般感叹。
不知道坐了多久,肚子开始饿了。
我四处瞅瞅,看见他的书桌上摆着两碟点心。
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过去拿。
遂起身走了过去,随便拣了块点心吃起来。
他抬头,看着我,抿嘴而笑。
我道:我再不回去,姐姐肯定要急了。
他嘴角含着丝笑意,低头默了一会,复又抬头,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叫道李福!李福快步进来,躬下身子听吩咐。
伺候二姑娘回去!李福忙起身帮我拿了斗篷帽子,又伺候我穿上。
收拾停当,两人拉门而出。
雪仍在下,四处仍然没有人。
李福在前面领着路。
我仔细看了看,他拣的都是僻静的小路,平时本就人少,现在更是连只鸟都没有。
七拐八绕的,走到一个小路口,他躬身说:顺着这条路,很快就能看见兰主子的屋子了。
奴才还要回去听差,就不送姑娘了。
我点点头,道:你去吧!他打了个千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