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报表,不禁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一个多月的辛苦,总算有点成果。
兴冲冲地卷好报表,快跑着去东暖阁。
看小太监看我,又忙放慢了脚步,强压着兴奋,轻轻而入。
珠帘内,高无庸正跪在胤身侧,双手捧着红漆雕凤盘,举过头顶。
胤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转头继续看着奏折。
彷若寒冬腊月天,突然坠入冰窖,全身骤寒,我捂着胸口,快步退了出来。
抱着怀中的报表,茫茫然出了养心殿。
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发生。
准备再充分,还是心酸。
玉檀从身后跑着赶上来问:姐姐,这么冷的天,怎么连斗篷也不披就出来了?说着扯着我回养心殿。
我缩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
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边吧!我如今仍旧住在以前的院子中。
我忙点点头。
一直到晚间,玉檀看我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寻出被褥安置我与她同睡。
敲门声忽响,玉檀忙去开门,梅香带笑而进,向我请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给姑姑送暖袋来,让奴婢转告姑姑务必暖着膝盖。
我扭头不语,玉檀接过,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将暖袋塞进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这个。
玉檀笑着强塞到我膝盖旁道:这几日天冷,若不护着点,遭罪的可是自己。
就是有气,也犯不着和自个身子过不去。
我问:是谁?玉檀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所问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静静躺下睡去。
我心下难受,一夜胡思乱想,未有半丝睡意。
第二日直到过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养心殿行去。
坐在屋中发了半晌呆,想着报表还有些未做。
起身向寝宫行去,走到门口步子越发沉重,犹疑了半晌,一咬牙进了寝宫。
却不看一旁几案上的帐簿,自虐似的只是盯着床铺。
身后一声低低叹息,一双有力的手环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问我是该喜你为我吃醋嫉妒呢?还是气你如此小气,和自己过不去呢?我静默无语。
他牵着我出了寝宫道:十三弟上朝来了。
我点点头,他又说:绿芜的事情确如你所说。
我脚步微滞,静了会问:十三爷面色如何?他道:带着几丝憔悴,眼里满是伤痛无奈,不过不细看看不出来。
经过自己房间时,我道: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看。
说着拿了报表出来。
两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才能看。
他道:我答应。
我道:你不问问什么事情就答应?不怕做不到吗?他轻抚了下我脸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顺着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
我咬唇未语,静默半晌后说:待会我给你讲解时,只许问和数字相关的问题,看不懂的问题,别的一概不许问,因为我不会回答的。
他纳闷地点点头。
我摊开报表给他看,先细细讲解了何为复式记帐,借方代表什么,贷方又代表什么,然后开始仔细讲如何看这张图表,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越听越惊讶,几次看着我嘴唇微动,都被我摇头制止。
待一页图表看完时,天已黑透,他叹道:这样看帐,清楚明了不说,而且想要什么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发现问题。
我笑道:你才开始学着看,所以慢,等看习惯了,以后会很快。
这个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着我,脸带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不问,只用!他盯了我一小会,收起表格笑问:你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这个?我点点头。
他道:回头给你找两个识字的太监,你教会他们如何添制,吩咐他们做。
自个看着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帐簿搬到自个屋做,或你在东暖阁给我间屋子。
他叹口气道:把东暖阁放字画的房间整理出来你用,不过对外你只说自己在学画。
我点头道:我省的,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看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
胤特意召十四入宫陪额娘过年。
临去前叮嘱我,就在养心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要不然回来看不见我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
我笑应是。
他一走,我脸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点也不愿我见到十四。
我在东暖阁字画室中看帐簿,听闻外面响动,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纳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胤面色清淡,嘴角甚至还含着丝笑,可眼神却冷如寒冰。
我忙向高无庸打了个眼色,他立即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胤盘腿坐于炕上,静静出神。
我走到帘外吩咐高无庸简单备置一些酒菜。
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随即又给他添满,他连饮了三杯后,才停了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从康熙去世后,他就一直憋着。
我有意灌醉他,想让他借着醉意发泄一下。
胤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连喝了三壶酒后,他已经颇带着醉意。
胤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壶直接灌了几口,你知道现在紫禁城外都在说什么吗?说朕篡改了圣旨,抢了老十四的位置。
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谣言,他们就跟着混说。
可额娘今日居然当着老十四的面质问朕!她居然质问朕!胤似笑似哭。
她当着朕的面对允说皇阿玛是属意于他的。
说只要朕当一天皇上,她就绝不做太后。
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将来地下无颜见皇阿玛!为什么?难道只有允是她亲生的吗?说着把酒壶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问:若曦,皇阿玛将来会不愿见我吗?我坐到他身边,搂着他道:不会!他搡开我道:你骗我!别人也许糊涂!可你心里是明白的。
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不会!你知道皇阿玛临去那日私下召见我时说什么?皇阿玛说自从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细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意,为人有担待,处事赏罚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为太子将来必不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
胤笑着趴倒在桌上。
我想起当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当日在十分绝望中是如何云淡风轻地听这番话的?胤道:不过也幸亏皇阿玛的这番话让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过,彼此心理有了准备,后来才不至于太仓促。
我心中一凉,准备?他们原本准备什么?立即打消各种念头,不愿意再去深想。
胤笑道: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我定声道:我没有骗你!圣祖爷肯定会的!圣祖爷关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长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会原谅你的!胤趴于桌上,喃喃自语道:皇阿玛会原谅我的,会原谅的,朕没做错,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脸贴在他背上道:会的!一定会的!悄声唤高无庸进来收拾,他看着醉睡在炕上的胤问:要送皇上回寝宫吗?我道:就在这里歇着吧!那奴才叫人过来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帮我在地上搭个地铺,要茶水我自会伺候的。
你在外进歇着,有事我叫你。
胤如今还在醉中,万一再说出什么话来,听见的人只怕大祸临头。
听着胤轻微的鼾声,我心中凄然,当年去清东陵游览时,导游曾经讲解说:清代的皇帝墓葬实行的是‘子随父葬’、‘祖辈衍继’的‘昭穆之制’。
东陵葬着顺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却极其令后人不解,独自葬在了清西陵。
如此看来他对康熙的心结最终也还是没有尽释,即使他拼尽全力将大清治理得很好,却依旧不敢面对康熙。
若曦!胤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笑看着他问:睡醒了?头疼吗?他笑说:十三弟以前总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为然。
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
我笑说: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笑而不语,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谁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当中只叫高无庸进来收拾了下地面。
他轻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
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
他笑着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狭长小盒给我,我笑道:新年礼物?说着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心情激荡。
当日他问我为何不戴簪子,我说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过,却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胤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问:可喜欢?我用力点点头,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今日得以弥补。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他犹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强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补一觉。
转身欲走。
他拽着我道:若曦,体谅下我。
我头未回,抽手出来道:我已经尽力,难道你还要我笑脸送你过去吗?说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发呆,忽听得外面一片请安之声,忙匆匆拉开门向皇后请安,心下却是极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谨慎稳妥,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干吗?皇后紧走了几步搀扶起我笑道:听闻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
我低头道:奴婢不敢!皇后笑牵着我手进了屋子,挥手摒退众人,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
我浅笑着微一颔首。
她笑说:还记得那年皇阿玛临幸圆明园吗?我笑点点头,她叹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细打量你。
我微笑一下,低头静坐着。
皇后笑说:你不纳闷为什么吗?我抬头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时候,你在宫中罚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纷纷揣测究竟所为何事。
后来又下起瓢泼大雨,皇上匆匆进了宫,回来时全身湿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换衣后,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觉,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进雨中,站了一宿,我当时哭跪着求他进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开。
我震惊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皇后摇头道:皇上过来时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闷在屋中胡思乱想。
这些话是我自个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
当年我只是惊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为你还是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
后来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时,我才明白几分。
他当年的痛苦绝非笔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罚跪,他却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贵的身份却无力保护自己关心的人,也许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缓和心中的痛。
早晨积聚在心中的丝丝不快渐渐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怜惜。
皇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忧心忡忡了。
说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们,我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
她回头看着我,我道:我没有与你们争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挤谁,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点点头: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将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为人,今日不会说这番话的。
说完仪态端庄地离去。
-------------还有两日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
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
她爬树,侍侯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
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
打碎了皇后宫中胤新赐的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承欢越发心肝宝贝的。
三番四次下来,她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殿的瓦揭下来。
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承欢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说要荷花样的,一会又说要孙猴子,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
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爷,心中大惊。
胤虽未明说,但心里却不愿让我见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
可现在为何叫我来?胤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阿哥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
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你!我泪水立即狂涌而出,转身就往宫外奔去。
胤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吗?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八阿哥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我们这就走。
说着领头跨步而去。
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
八阿哥垂目静默而坐。
我捂着脸哭了一会,抬头问: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
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
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
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
我扶起她,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
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头道:去打水来服侍姑娘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强挤出丝笑,问八阿哥:这样可好?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
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梦吗?我凑近,脸贴在她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
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
我头靠着姐姐道: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
姐姐笑道: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
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
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我道:记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也不喜欢。
每次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破我裙子的骆驼刺。
我道:还有吃着难吃,但却又总想吃的沙枣。
姐姐笑说:是啊!闻着那香味扑鼻的诱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腻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
我道:就是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
皮早就化了。
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
姐姐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
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
妹妹,别难过。
我其实现在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就要能见着额娘和青山了。
我道:青山?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姐姐一直装在心里的人。
她侧头笑看着我问:你还记得他吗?我忙道:记得。
姐姐莞尔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说:是啊!姐姐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刚开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骑马的,他嫌我娇气,又爱哭。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
我道:姐姐爱哭?我怎么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说:是啊!我自己也纳闷。
额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强的,从不愿示弱于人。
可不知为何,见着他那么似笑非笑,带着一丝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骑马,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只觉得满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说:他后来肯定不会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说:那你可错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从小在世井街头混大的,惫赖不过,又读了些书,嘴巴一点不饶人,粗有粗的说法,雅有雅的说法,总能让他挑出毛病来。
那姐姐不生气吗?姐姐嘴角抿着丝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气呢?可他说,就是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说这样才活色生香,象个年轻姑娘,说我平时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象个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会吧!姐姐忙睁开眼睛看着我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说出来能舒服些。
我笑说: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接着说。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你不用回宫里去吗?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
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我笑着说: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后我不会再吃任何苦的。
姐姐凝视了我一会,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我轻轻下床,拉门而出,欲找丫头备些热茶。
看到八阿哥正低头立在窗下,见我出来,忙扭转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匆匆而去。
我提步欲追,却又站住,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伤痛不是言语能安慰的。
何况我的安慰,对他而言也许根本就是伤口上的盐。
巧慧在身后低声道:小姐,该用晚膳了。
我摇摇头,目注着姐姐未语。
巧慧低声说:待会主子醒来还要小姐照顾呢!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要不然哪来的力气照顾人?我点点头,随巧慧出来,叮嘱丫头姐姐一醒就来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头们置菜,门帘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进来。
丫头们忙请安,我愣愣看着他们,待满屋子仆妇都退出去,才反应过来,跳下炕请安。
十阿哥道:后日我要去喀尔喀,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来和你道个别。
我抬头想问为什么,可瞬即苦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胤下的旨了。
十四进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
半晌后他问:你现在过的可好?我点点头未语。
他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该册封你。
若不要你,就该放你出宫。
可你现在算什么呢?说你是宫女吧,可听说高无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头回话的份,说你是主子吧,你这又算哪门子的主子?我低头默默凝视着桌上饭菜,十四重重叹口气道:我永远弄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
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别再说了,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吗?十阿哥替我碟子里夹了菜,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又搁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个月就被派往西宁驻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
若曦,你想出宫吗?我低头未语,十阿哥道:从来就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不止是她,就是我们,现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与不做的呢?十四往我身边靠了靠,头凑在我脸旁,盯着我问: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有时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几声,道:你是舍不得他。
我心中酸楚难言,十四一语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
小丫头在外叫道。
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问:还记得当年在浣衣局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问:什么话?他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道:没什么,你去吧!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问清楚,可又惦记着姐姐,犹豫了下,还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进门,看见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巧慧给她梳头。
忙赶前问:姐姐不躺着歇息吗?姐姐笑指着几个簪子问我:你说戴哪个最好看?我仔细打量了姐姐一会,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样式简单的玉簪道:这根好,和耳坠子相配!姐姐笑说:这副耳坠子是青山送的,他见我戴着,肯定很开心。
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强笑道:肯定很开心。
巧慧打开箱子问: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绿的骑装。
巧慧犹疑地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取了衣服出来,两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经很累了,劝道:姐姐,休息会吧!姐姐摇摇头,吩咐巧慧:还有鹿皮靴子。
巧慧忙又取了来,给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镜前转了转,问: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怀里,脸上带着几丝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带我在清晨时,迎着朝阳骑马,阳光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却迎着太阳放声大笑;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戈壁上的落日极其瑰丽,半个天空都红彤彤的,他骑在马上笑看着我,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象立在火焰中……我紧搂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骑着马等我呢!我深吸口气,强抑住眼泪道:他肯定在等你。
姐姐低不可闻地笑了几声,忽地扭头看着我说:可我有些怕。
我柔声问:怕什么?姐姐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们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们也不让我去找青山。
说着,姐姐的眼泪颗颗滚落。
这是祥林嫂的恐惧,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离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惧怕婚约在阴间同样有效,何况是皇家的婚约。
我想了想,示意巧慧来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来。
姐姐牵住我衣角惊问:是要你回宫吗?我摇摇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姐姐点点头,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拦住仆人问清楚八爷在书房后,向书房跑去。
门口太监看到我忙高声请安,我未理会,直接冲了进去。
八阿哥坐在桌后,看到我从椅上惊起,脸瞬时惨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几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头。
他脸色微缓,侧身避开道:究竟什么事情?我仰头看着他道:求王爷休了姐姐。
书房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中,半晌后八阿哥面带哀凄,笑了几声,坐回椅上笑问:这是若兰的意思吗?十四阿哥道:册封废除福晋都要皇上下旨,岂能说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边我会去求的,但此时进出宫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只求王爷先答应。
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闭着眼睛,笑了再笑,却无一语。
我看着八阿哥求道:姐姐在这个府里已经困了一辈子,如今只担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
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们阴阳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给姐姐自由,让她安心地去找自个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脸色越发惨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脸色怔愣,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搀扶我,若曦,起来好好说话,王公皇子休福晋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则定会被议罪。
门外忽传来几声脆笑,八福晋掀帘而入,冷笑道:议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请安,八福晋盯着我看了几眼,看着八阿哥柔声求道:成全若兰吧!说完,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把毛笔递给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气,提笔一挥而就,写完起身立即出了书房。
八福晋仔细读了一遍,递给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过休书,向八福晋磕头,谢福晋!她苦笑着摇摇头,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我一辈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较劲,却不料她根本就没上过心。
她仰头,盯着屋顶,微带着哭腔,讥讽地笑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争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满心欢愉地相送!说完,半仰着头,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书,眼泪滴下,为姐姐也为她。
她如此倨傲,以为仰着头,就可以没有眼泪滑落吗?立书人廉亲王爱新觉罗.允,早年奉旨娶马尔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我搂着姐姐,一字字读给姐姐听,姐姐听完满脸又是欣悦,又是难以置信,拿过休书细细辨看,问:真是王爷写的吗?我道:难道我还敢骗姐姐吗?姐姐把休书压在胸口,微微而笑,叹道: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我就来了,我要去看那株我们一块栽的红柳,还要再喝几口雪山的融水,我们骑马去天……声音越来越低,极度静谧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休书悠悠飘落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