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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22章 (中)

2025-03-28 10:09:05

我向他微一行礼,转身快步而出。

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难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贯穿胸口,摊手查视却没有血。

我疑惑了会,嘿嘿一笑,原来心被掏走了,难怪觉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样东西。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着,我究竟该去哪里?我的家在哪?每个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妈妈,姐姐,姐姐!我嘴里一面喃喃叫着,一面恍恍荡荡地四处寻着。

寻来寻去,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心下恐惧急躁,姐姐,你在哪里?小姐!巧慧扑上来,轻抱住我柔声道:我们回去。

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姐姐呢?我要去寻她。

巧慧道:主子在屋子里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见着。

说着搀扶着我往回行去。

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见到了一点灯光。

我看着前面打灯笼的梅香道:冬云呢?怎么换丫头了?巧慧说:冬云嫁人了,这是新来的。

我刚随巧慧踏进门口,明亮的烛光一照,仿若闪电划过,心头忽似明白过来,原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姐姐,没有玉檀,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胤,我已一无所有!心头的那点火刹那熄灭,全身力气也随之尽去,身子一软,晕倒在巧慧怀中。

身子轻若羽毛,在一条黑暗的河流中漂浮,无痛无喜无悲。

就要随波远去,可总有个声音固执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说‘我们还是朋友’。

朦胧中觉得我不能就这样走,我要确认一下。

若曦!我无力地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

十三紧握着我手道:你怎么这么傻呢?一朝相知,终身知己!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对你没有半丝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十三拿绢子不停地替我擦泪,答应我,你不会放弃,不会放弃!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

我嘴唇翕合,一丝声音未发出,已是一头冷汗。

十三忙道:别急,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你烧了好几天,嗓子只怕要缓几日。

我伸手颤颤巍巍地比划了两下,十三忙伸过手掌,轻扶着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写道:好开心!十三点头道:我也一直很开心能与相知相交。

我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动,继续写道:十四,愿意。

几个字,力气已用尽。

十三愣了一下,凑在耳边低声问:转告十四弟,你愿意?我微点了下头。

十三静静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决心,低声问:如果我照办,你就答应我绝不会放弃自己?我又点了下头,手做了个鸟儿飞翔的动作。

十三眼中含泪点点头,我会尽快告诉十四弟的。

我用眼表示谢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只有静立在帘子旁的巧慧。

我缓缓闭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间。

晕沉沉不分日夜,有时醒来屋内通亮,有时醒来一片漆黑。

总是强撑着,努力看清楚身边的人,有时巧慧、有时梅香、有时菊韵,从无他。

一瞬间的清明后,又再度睡去,再醒时依旧。

不知道过了几多个日日夜夜,终于能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吩咐菊韵打开窗户,菊韵劝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风吹。

我定定盯着窗户,巧慧忙去打开,看着窗外一方碧蓝天空和悠悠白云,那才是我的归处,再无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韵躬身请安道:十三爷吉祥!十三从珠帘外冲进来,边挥手让巧慧和菊韵退下,边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玛的圣旨!现在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皇阿玛当年已经留旨赐婚十四弟和你。

只要十四弟愿意,可以随时公布圣旨娶你。

皇兄只怕马上就来,你赶紧想想如何应对。

难怪十四敢说能带我出宫的话,我呆了一下问:圣祖皇帝什么时候给十四爷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

我猛然想着十四当年在浣衣局所说的话‘皇阿玛说我立下大功,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就又向皇阿玛求婚,求他赐婚就是给我的赏赐,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谅你,即使有错,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够。

’,微微笑了下道:这是圣祖皇帝给十四爷西北战功的一件赏赐。

十三急道:你怎么一点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圣旨时,脸色瞬间一丝血色也无,可嘴角还要带着丝笑听底下百官评议此事。

他话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头请安。

珠帘外的胤静立不动,隔着一颗颗翠绿的琉璃珠,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视线锁定着我。

半晌后他缓缓伸手拨开珠帘,眼中掠过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剧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相爱容易,相守难,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只听几声‘喀嚓’声后,清脆悦耳地珠子砸地声音,轻重不一,嘈嘈急雨,切切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一粒粒,一串串纷纷而落。

半晌后方寂静无声,只余一地翠珠。

胤站在残破的珠帘旁,手中仍握着几截珠帘。

刚才的欢快响声越发衬得此时死一般的压抑。

胤把手中的珠帘随手扔到地上,又是几声清越的声音,伴随着满地溜溜滚着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来,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止住,依旧带着笑问:你这么多年究竟做得是什么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当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个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低头静立一旁的十三低声惊呼道:抗旨?胤笑指着我,对十三道:我一直未对你说,她被皇阿玛罚到浣衣局就是因为不肯嫁给老十四。

十三凝视着我,眼中敬佩哀悯错杂重叠。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动不动,胤紧走了几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脸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晋,也就能让老十四娶不到你。

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遗诏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实,你既能不把这道遗诏放在眼里,那其它遗诏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话忙吞了下去,可胤唇边的那丝笑已经消失。

我轻叹口气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诏书,那将来子孙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还有满朝文武悠悠众口。

胤盯着我笑叹道:你的聪明和辩才都是拿来伤我的吗?两道目光宛若利剑,刺在心上,疼痛难忍,我弯着身子道:我们如今一直在彼此伤害。

当年在浣衣局时,虽隔着重重宫墙,我心里却满是对你的恋慕心疼思念,如今虽日日相对,我却渐渐在怕你,甚至当我想起……想起……我会恨你。

你如今对我也是恨意重重。

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厌恶,我不能想象那天来时我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想离开。

胤,放我出宫吧!胤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回到以前。

我摇头道:没有人能回到以前。

玉檀死了,孩子没了,十三爷囚禁十年,你从五十一年后过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这些都横在我们之间,我们不可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且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对八爷他们不闻不问的,我搁不下!胤静坐了会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从残破的珠帘中穿过,又是一阵‘叮咚’之声,声未绝,人已消失在帘外。

十三和我对视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轻叹口气,瘫坐在椅上道:皇兄现在肯定不愿意见我。

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传消息的人除了我再无可能有别人。

皇兄虽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对我有气。

我道:对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赐婚圣旨,只怕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你的。

我道:我自个也未料到,我以为他有可能有准我出宫的旨意,现在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这样能让我出宫,我愿意选择这个法子。

何况,这只是个名义上的事情而已。

十三叹口气,跌回椅中,喃喃自语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呀!几天后,胤仍旧无动静。

十三来看我时,我问他:皇上究竟想怎样?十三叹道:我也不知道。

毕竟这是让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么受得了?说完复叹着气离去。

何太医每日都会来依例诊脉。

今日他诊完后,笑道:好多了,再服两贴药,就可以停药了。

说完就欲起身告退。

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对何太医道:我如今究竟是什么状况?何太医道:就要好了。

然后就是日常调理保养。

我道:我不是问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何太医沉吟未语,我又道:请告诉我实话!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责任如实告知病人。

何太医轻叹口气道:这一年多的相处,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红尘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

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诊脉时说过的话,若一切遵照嘱咐,可保十年无虞。

我微一颔首,何太医接着道:如今已过去一年多,本应还剩八年多。

可今日我只能说如果一切都好的话,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

说完后低垂着头。

我笑道:何太医不必如此。

我实在不是个好病人。

此事皇上可知道?何太医道:皇上未问起过这事,我也……我也没有敢说。

我笑了下道:这一年来多谢何太医细心治疗,若非太医,我只怕……何太医起身行礼道:为医者本份,只恨自己医术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

我摇摇头,何太医又行了个礼后,转身退走。

梅香和菊韵众人看我的眼光都带着怪异,巧慧噘嘴嘀咕道:他们这是做什么?我喝尽手中的药道:你不问问怎么回事吗?巧慧递了茶盅给我漱口,这有什么好问的?若非小姐,这宫里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

小姐和主子一样爱的都是个自在,自然还是出宫好。

那天夜里我寻到小姐时,险些被小姐吓死,脸惨白,双眼直直,嘴里不停地叫‘姐姐’,走来走去却只是在地上绕圈子。

后来,何太医来看小姐,只叹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个心里。

她若不想好,就是华佗遍鹊再生,也无能为力。

’我当时哭了又哭,小姐却只是睡,后来幸亏十三爷来,小姐这才一天天好起来。

巧慧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户外的蓝天道:小姐不想再隔着紫禁城的宫墙看这些了。

我搂着巧慧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着我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

从小到大只怕还没这么受罪过。

巧慧摇头道:小姐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将近二十年,巧慧进来了,才真正明白小姐这些年受的罪。

只要小姐觉得好,我怎么样都是开心的。

我点点头。

话音还未落,胤从帘外快步而进,巧慧刚要请安,胤脸色平静无波,嘴里却喝道:滚出去!巧慧大惊,满脸惊惧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颔首,示意她赶紧出去。

胤凝视着我,太阳穴突突跳动,半晌后一字一顿地道:朕终于明白你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为何让他提防我;明白为何他在太庙前罚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伤他,你就要来伤朕。

我盯着胤深黑冰冷的双眸,终究让他知道了,九爷说的吗?胤道:朕多么希望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亲口告诉朕的。

他一字字告诉朕的。

他教你骑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进宫时就戴在腕上的镯子也是他送的,你们在草原上牵手一同看过星星,一起赏过月亮,他抱过你,吻过你,你们有过盟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胤俯下身子,紧盯着我道:不要说了?老八给我细细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这句话,可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听着,我是什么感觉?我是什么感觉?他抬起我的头,看着我!若曦,你瞒得我好苦!为什么要让他对我做这件事情?让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而我只能微笑着静坐着由他一刀又一刀的捅。

为什么你当年非但不告诉我,还故意默认我对你和老十四的误会?为什么?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老八!‘定不负相思意’?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吗?你让老八如此伤我,你怎么忍心?我泪珠涟涟,心一点点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推开我,走离几步道:不许你碰朕!从今日起,朕永远不想再见你!他们休想再让朕难过!说完,一步一晃地蹒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脚紧跑了几步,手刚触及他衣袖,却又犹疑顿住,他的衣袖从我指间滑过,我扶着门框,目送他一步步远去,身子如抽去了骨架般,瘫软在地上。

我既然决定要离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从此后他不再惦记,心上再无我,无爱则无痛!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让自己不在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飞烟灭。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小姐,东西都整理好了。

您还要再查查吗?我微微摇了下头,我真欲带走的东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别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或没有无差别。

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监们把东西都搬上车了。

我点点头。

两个太监进来搬东西,发现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长的一个陪笑问:福晋就这么些东西要拿走吗?巧慧道:就这些了!两人遂搬起东西向外行去,一面对外面候着的太监道:都散了吧!就这些东西。

承欢指了指周围的东西道:这些全都给我了吗?我笑说:你若愿意要,就留下。

若不愿意,怎么方便怎么处理。

十三进来,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

我起身道:可以走了!十三微一颔首,向外走去。

周围太监打着灯笼,我牵着承欢,巧慧抱着包裹,跟在十三身后默默而行。

行到马车旁,承欢几个快步就要跳上马车,十三拦着她道:阿玛和姑姑还有话说,你先和巧慧坐一辆马车,回头再让你过来。

承欢扭着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会帮她,遂一点头,快步跑向另一辆马车。

我回身凝视一圈还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据着。

本以为离开的那天,我应该是快乐的,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无一丝快乐。

目光投向养心殿,心紧紧揪着,一波一波的疼痛,猛一扭头上了马车。

十三吩咐道:走吧!车轮滚滚,我离他越来越远了。

按耐半晌终究没有忍住,掀起帘子向外望去,内心求道,让我再见你一面,就一面。

只有冰冷的红宫墙,琉璃瓦,汉白玉栏,还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渐隐入夜色中,我犹身子探在外面,十三轻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风大,吹久了不好。

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缓缓缩回了身子,十三默默瞅了我半晌,叹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回视着他未说话。

十三出了会子神道:我以为你们能相守到老。

而不是如我和绿芜一样相忘于江湖。

我道:我们之间也有太多的鲜血人命,如果不离开,也许还会不停地有,我没有办法面对。

十三侧身取了一壶酒两个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问:怎么不备多点?不是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吗?十三笑道:年纪不饶人!如今还是浅啄慢饮的好。

你以后喝酒也控制着点,一两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点点头,接过酒杯与十三轻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尽。

十三笑骂道:才说完,就又这么喝!我把玩着酒盅未语,心中很想大醉一场,却只能强忍住。

十三一点点饮着杯中酒,我道:你自个留心身子。

十三轻‘嗯’了一声。

从贝勒府中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分别在即,间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时光,一幕幕迅速从脑中闪过,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无话可说,最后只慢慢说了句:被你强带出十爷府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庆幸的事。

十三温柔地看着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侍卫叫道:十三爷!十三诧异地掀起帘子,探身出去,一面问道:怎么……声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着外面。

我纳闷地挑起窗帘,霎时呆住。

一身竹青长袍的八阿哥牵马立在路侧,静静看着我。

晨曦的微光,给飞扬舞动的衣袂渡上了一层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跳下马车,请安道:八哥怎么在这里?我方反应过来。

允水波不兴地道:我来给若曦送行。

十三淡淡道:不敢劳八哥大驾!我们还要赶时间,八哥请回吧!我跳下车对十三微笑了下,径直向八阿哥走去。

背后十三轻叹口气,吩咐众人避开。

两人默默相视了一会,我向他裣衽一礼道:多谢!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容颜上忽地绽出一丝笑,我有自个的私心。

我道:若不是为了成全我想离开的心思,你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他道:遵化温泉极好,对你的腿疾有益,风光也很是秀丽,十四弟肯定会对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

既然决定离开,就该斩断一切。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静默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十四爷吗?八阿哥淡淡笑道:此生已尽,没什么好说的。

我道:你照顾好自己。

他微眯着眼睛看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无谓伤感。

他凝视着我,伸手轻拍了下我头道:去吧!我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心中明白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了。

当年那个身穿月白长袍,面若冠玉的男子从屋外翩翩而进时,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以后的故事。

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强忍着泪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而落。

他僵了一下,缓缓伸手环着我,默默拥了会我,轻拍着我背道:把紫禁城忘了,把我们都忘了!说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绢子替我擦眼泪,一面笑说: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样子,怎么哭哭啼啼的?赶紧过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激怒了他颇为麻烦。

我点点头,两人默默凝视着彼此,十三在身后叫道:若曦!我向八阿哥一笑,他向我微一颔首,我转身快跑着而回,匆匆跳上马车,嚷道:走吧!蜷缩着身子抱头静坐了半晌,突然身子一抖惊觉过来,赶忙挑起窗帘,探出身子向后看去,一人一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经模糊,只有巨大的悲凉孤寂隔着这么远,依旧压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

他用淡然疲惫的目光,将曾经因他沸沸扬扬,以后无他依旧沸沸扬扬的尘世关在了门外。

世人再如何评论,他已完全不关心。

终于消失隐没,我仍旧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缩回身子。

十三脸色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跟个泥人一样,一点气都没有呢?我一直提防着九哥,可千算万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个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细细把你和他好过的事情告诉了皇兄,却只字不提你和他分开的事情。

他再恨皇兄,可也该顾念你几分。

我默了会道:他如此做,只不过逼皇上放手,好让我出宫。

伤皇上是附带效果,他并不是为了伤皇上而特意如此。

十三表情微一怔,轻叹道:看来我还是未看错八哥。

马车缓缓而停,车外侍卫低声道:爷该回去了。

十三未动,我强笑道: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十三苦笑摇头道:往日笑人家女儿态,如今才知道送别苦。

说着跳下马车,伸手扶我下了车。

承欢早已候在车旁,见我下车,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十三吩咐道:承欢,给姑姑磕三个头。

承欢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礼。

我蹲下,拥她入怀,紧紧抱了一会,道:记住姑姑往日嘱咐你的话。

承欢点点头。

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给那位姑姑祭奠磕头,但除了皇伯伯谁都不能让知道。

承欢眼中泪花盈盈,只知道咬唇点头。

我放开她笑对十三道:回吧!十三只是点头,人却半晌未动。

我心里酸酸涩涩,伸手大力拥抱着十三道: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十三用力搂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十三长叹道:走吧!我笑向他点点头,又抱了下承欢,转身上了马车,车帘刚落下,眼泪也串串滴落。

巧慧一声未吭,只是递了手绢过来。

马车缓缓启动,只闻承欢哭喊道:姑姑,回来看承欢!我再难抑制,头埋在巧慧怀里呜呜咽咽地放肆哭起来。

巧慧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大红盖头给我。

我笑道:这是做什么?巧慧嗔道:做什么?除了做新娘子还能做什么?我还给她道:我们也算是被轰出紫禁城的,如今不过求一袭安身之地。

就你我两人共外头几个护送的侍卫,十四爷又在半幽禁中,何必多次一举?巧慧怒道:这可是小姐的大日子,怎么连盖头都能没有?我笑吟吟看着她,却对她递来的盖头视若未见。

马车未停,已听见鼓乐之声,我愣了下,从帘子缝里瞅出去,府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我苦笑了两声,收回了目光。

巧慧却是一脸满意,笑道:不枉小姐和十四爷从小要好。

我重叹口气,从巧慧手里一把拿过盖头,盖在了头上。

巧慧刚帮我理好,已经有人掀帘子扶我下车。

我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他人摆布,不过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礼,就被人直接送入了房子。

只有巧慧一人时,我一把拽落盖头,四处打量起来。

巧慧急道:这是要等十四爷来挑起的。

我横了她一眼,示意她禁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府内好似喜气洋洋,却不象是行嫁娶之礼。

巧慧努嘴道:我也纳闷呢!怎么不是十四爷引小姐进来呢?而且至今未见十四爷的影子。

亏我还刚赞过十四爷呢!门外十四笑道:你赞过我什么?巧慧急得要给我盖盖头,被我打开,十四已推门而进,巧慧忙向十四请安。

十四瞟过巧慧手中的红盖头,笑凝视着我。

我向他行了一礼,十四问:累吗?我摇摇头。

十四扶我坐下,笑看着巧慧问:还没回答我,你赞我什么了?我盯着巧慧示意她闭嘴,巧慧努了努嘴,不看我只盯着地面道:奴婢起先只看了府门口一派喜气,还说不枉小姐和爷打小要好。

可如今……巧慧悻悻瞅了圈屋子道:如今连个喜字都没有。

我瞪了巧慧两眼对十四抱怨道:这就是身边有一个从小一块长大,年纪又比你大的丫头的坏处。

十四斜斜撑着脑袋笑起来,还不是你教的,听十哥说,你未到贝勒府时,巧慧可乖着呢!结果后来跟着你这张刁嘴,连十哥也敢给软钉子碰了。

巧慧低头静站不语,十四微微笑着道:皇上下旨,不准行大婚之礼。

府内一切布置不许沾喜字。

巧慧抬头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头。

我心内滋味古怪,淡笑问:那怎么四处张灯结彩,鼓乐声喧的?十四笑说:不想你看着太冷清,就借着给你补办生辰的名义布置了下。

我摇头笑说:我倒不在意这个。

你何必非要和他对着干呢?不准就不准了,干吗又闹出这许多事情来,让人传回去,又是一桩事情。

十四浅笑未语,过了会问:要出去见见众人吗?我摇头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了。

十四道:那也好。

说着起身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门口,他道:知道你爱清静,这里紧挨着书房,平日少有人来。

除了几个专职洒扫照顾花木的粗使丫头外,只放了个大丫头沉香来给巧慧作伴。

若有什么想要的,我却一时未想到,就直接来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让她去找管家要。

我笑点点头。

十四又站了会,方踱步而去。

一个十八九岁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领着两个仆妇担着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应杂物。

领头的姑娘未语先笑,向我请安道:福晋吉祥!还是未适应这个称呼,我微愣了一下,方道:沉香吗?起来吧!沉香点头笑应是,又向巧慧行了个礼,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后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还要姑姑多提点。

巧慧侧身避开她的礼,让她起身。

一面帮我卸装,一面‘噗哧’笑道:十四爷从哪寻的这么精灵的丫头?笑容甜的好象要渗出蜜来。

沉香笑道:多谢姑姑夸奖。

爷就是看奴婢喜气,才特意让来服侍主子的,让主子多笑笑。

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竹箩往浴桶里洒丁香花瓣。

巧慧笑问:这也是十四爷吩咐的?沉香道:是!爷说主子喜欢用各色花瓣浸澡,奴婢特意备的。

巧慧轻搡了下我道:福晋可听见了?我起身道:依旧叫我小姐就好了。

沉香把东西在浴桶周围摆好,甜甜笑道: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只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行了个礼,又带着人退了出去。

巧慧叹道:连你这沐浴时不喜人在一旁的脾性也知道。

好了,我也出去了。

说着掩门而出。

我闭目静坐在木桶中,手轻轻捻着脖子上带着的木兰坠子。

半晌后,方才惊觉,忙匆匆洗完。

又吩咐沉香备热水让巧慧也去洗一下。

巧慧笑叮嘱了沉香几句,转身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开一直命巧慧随身拿着的包裹,两件旧衣服,一个首饰匣子,一叠字帖,并一支红绸裹着的羽箭。

静静看了一会,又原样包好,起身欲寻地方放好。

沉香忙上前,替我打开柜门放置妥当。

临睡时巧慧打发了沉香先去歇息,坐在床沿问道:小姐,你并不是真嫁给十四爷,是吗?我道:是!巧慧闷闷坐着不语,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不住,我知道你巴望着我能真正嫁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我做不到。

巧慧问:皇上明白吗?十四爷明白吗?我默了会道:皇上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看他怎么想我了。

十四爷应该是明白的。

巧慧叹道:只要小姐真觉得这样快乐就好。

我道:多谢。

巧慧笑说:睡吧!说着替我捏好被子,放下纱帐,吹了灯,掩门而出。

一夜未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时稍微眯了会,天刚初白就又惊醒。

醒来的瞬时,一时恍惚,竟然以为仍在紫禁城中,第一念头居然是,他去上朝了吗?昨夜看折子看得晚吗?几时歇息的?反应过来后,全身刹那无力,我们已各自一方了。

眼泪一颗颗涔入枕头。

巧慧在外头小声唤道:小姐!我忙抹了眼泪坐起,已经醒了,进来吧!巧慧和沉香捧着脸盆洗漱用具进来。

巧慧翻箱子寻了件水红旗装给我,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道:今日要仔细装扮一下,按规矩过会要给嫡福晋磕头敬茶请安。

我笑应好。

巧慧瞅了眼沉香,看她低头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计嫡福晋不会为难小姐的,昨儿晚上小姐第一天进门,十四爷却只来看了一眼小姐。

我又笑又气,恨恨地轻掐了下巧慧道:你越发张狂了。

在宫里倒没见你这么轻飘。

巧慧嘻嘻笑道:宫里能和这里比吗?再随便的人进了宫也立即缩胳膊缩脚。

收拾停当,命沉香领着向正厅行去。

十四并几位福晋都在座,全是熟人,倒也没陌生感,只是有一点尴尬,毕竟从未想到有一天和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

我先向十四和嫡福晋完颜氏行了跪拜礼,又双手捧茶举过头顶,向完颜氏道,若曦恭请嫡福晋用茶。

她笑接过轻抿了口道:以后是一家人了,叫我姐姐就可以了。

指了指侧旁的椅子道:坐吧!我一躬身道:谢嫡福晋!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

又和其他两位侧福晋和庶福晋彼此行礼,扰攘一番,终又各自坐定。

十四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传膳吧!我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静静坐看着众人用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十四问道:这就够了?我微颔了下首,他盯了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众人都是微惊。

我向他和嫡福晋行了个礼后,转身退出。

一直笑眯眯的沉香再无一丝笑意,低头随在我身后默默而行。

巧慧走了会,看周围无人,问道:小姐,这可和你往日性子大悖呀?你压根没领嫡福晋的情也就罢了,可这么没规矩的事情怎么都做了呢?哪有爷和嫡福晋还未用完膳就自个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长这么大可头回见。

我道:做样子的规矩已经行完,以后我就这德行了!你趁早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打算和她们做一家人,也不打算和她们上演什么众姐妹行乐图。

我自个过我自个的日子。

我再无精力敷衍任何人。

巧慧呆了半晌后叹道:也好!宫里受够了,如今就图个痛快吧!我笑搂着巧慧道:还是巧慧最好!巧慧拍了我下道:你回头谢谢十四爷吧!他这是摆明了态度由着你性子了。

我笑了下道:嫡福晋人不错,心里即使不舒服,估计也就是彻底漠视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弃在外。

不过这却正好就是我所求的。

低下几个闹不出什么事来。

以后我们就关门过我们的日子吧!巧慧吃吃笑道:如此说来,小姐今天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进一出间,已经把以后全搞定了。

我笑向巧慧挤了下眼睛道:谁还耐烦和她们打持久战?小姐,别练了!又不去考状元,写那么好字干吗?出来看沉香和我踢毽子。

巧慧在门外嚷道。

我道:就来,你先玩吧!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临摹的字帖,无奈叹道:难得精髓,不过是个貌似。

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书写的,以后绝不能再有了,发了会呆,摇头一笑,将字帖仔细收好。

又把自个练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已经堆了一小垛。

斜倚着门框看沉香把一个五彩毽子踢得花样百出,巧慧笑说:我们当年实在不能和她比。

我微笑不语,贝勒府的事情,久远的好似前生。

待巧慧发现院门口立着的十四时,两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请安。

我笑问:来了也不进来,大夏天的立在太阳低下不晒吗?十四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过去坐到一旁的藤椅上。

他将一封信放在桌上后,闭目轻摇着躺椅,一副惬意舒服的样子。

沉香把茶轻轻搁在藤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给我的。

人在深宫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还有一个一直牵挂我的朋友。

十四侧头笑问:整日就在这院里,不闷吗?我道:不闷。

他轻笑几声道:当年那个满贝勒府乱晃着玩,回头还对着湖面没完没了感叹无聊的人哪里去了?我笑道:你老了!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就是真老了。

十四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团扇把玩着,我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回忆过去。

我笑容有些涩,满身才华却无处施展,从驰骋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样的人生起落?心中暗叹一声,不愿再想,低头仔细看信。

别后诸般事情细细述,已经有两个儿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

最后叮嘱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都忘掉吧!十四爷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许他即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没有别的风景了吗?现在年纪老大,才知岁月匆匆,只愿姐姐抓住些许快乐。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笑问:要回信吗?我点点头,他吩咐尘香捧了笔墨纸砚出来。

我凝神想了会,过去的事情无甚好说,提笔写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点滴记忆中。

这么多年,从没有这么心境平和安乐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勿担心我,……十四又静静坐了会,收好信,起身而去。

炽热阳光下,却是晒不化的寥落。

我嘴角含着丝浅笑,扇着团扇,沉香静静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内服侍的众人已经习惯十四每日都来,却只是坐一会,闲谈几句就又离去。

刚开始十四每次来,沉香都暗自做好留宿的准备,结果却每每落空,起先沉香还满脸纳闷,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

说不受宠吧,十四日日都来,说受宠吧,却从未留宿。

日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处之,也有样学样,不惊不怪了。

尘世似乎将我遗忘,我也毫不客气地将它遗忘,每日只是练字,坐在院子中看云聚云散,花开花落,时与巧慧和沉香笑谈几句。

没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里只剩下胤和我,我和胤。

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记,只留下他与我相关的一切。

第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和我,第一次我什么都不顾忌地开始爱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柱香,泡一壶茶,微眯着双眼回忆他和我的一点一滴。

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都会反复品味,他在我脑中越发分明。

紫藤花开时,回忆缭绕在一片青紫花丛中;溶溶月色下,回忆蒙着一层淡黄纱;寂静深夜中,回忆伴着晚香玉的馥郁香气。

相思象野草一般疯长,我再把它们全部倾注在笔端。

待第一场雪花舞落时,装字稿的大箱子已经一大半都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