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公公死了。
在见过黎子何的当晚,自缢而亡,只留下书信,求皇上放过唯一的侄女悦儿。
悦儿出宫时,黎子何并未去送,那夜之后,她勉强绷起的神经终于耐不住重病和各种消息的刺激,再次陷入昏迷,一日最多醒来半个时辰,时常睁眼时日出东方,再睁眼已是夜幕降临,身子冷热纠缠,意识混沌不清,有人喂药就喝着,喂饭便吃着,每次醒来都看见云晋言略有焦虑的脸,见她睁眼会微微的笑,柔声与她说些话,她不想听,便接着沉沉睡去。
睡了多久是分辨不清了,七日?十日?抑或半月?只知这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从未间断地做梦,梦里春夏秋冬流年似水,日夜交替繁花似锦,梦里沈墨教她识草辨药,替她诊脉开方,教她记穴施针,替她配药驱寒,云潋山的三年,被她忽略的三年,以这场绵延不绝的梦来宣告它的不可磨灭。
鼻尖是淡淡的药香,让人安心,身边融融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稍稍移动脑袋,搁在腿上,黎子何记得,这个冬天,在太医院,在那个小村,她无数次靠在沈墨的膝头,汲取那份温暖,只有那个时候,心头是平和的。
不由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沈墨……刚刚还软暖的身子突地僵住,安宁的气氛染上几分诡谲,黎子何拧了拧眉头,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晨露殿内,倏地睁眼,便见到明黄色的袍子,双手连忙放开,肩膀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转过脑袋,看到云晋言略有苍白的脸,黑眸黯淡,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黎子何垂下眼睑,淡淡道:放开我。
云晋言的眼恢复些许神采,放开黎子何,转手扯了扯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帮她裹好,柔声道:很冷么?黎子何动了动身子,滑下云晋言的膝头,躺回榻上,咬牙转了个身,背对云晋言。
云晋言僵坐在一边,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冷脸轻笑道:你还念着沈墨?黎子何不语。
云晋言续道:我说过他会死,即便现在活着,劫了皇子,还能活着么?何必说得这般光冕堂皇?黎子何仍是背对着云晋言,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无弱无力,讥讽道:你不就缺这么一个借口打压平西王么?只是皇上想清楚了,此时内乱,是否对你有利?刚刚除去郑顾两家,收权在手,军心初定,平西王的实力却无人知晓,云晋言在此时借故挑起事端,事倍功半,所以他并未直接对沈墨动手,而是让她赶走沈墨,是不想太早撕破脸,她肯顺着他的意思,也是不想沈墨带着她这个累赘,出了什么差错,只要他离她远远的,或是回了西南,有平西王的势力庇佑,不会出事……万万没想到的是,明明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以为他二人之间就此了断,沈墨居然知晓一一被云晋言抓住,还只身闯了皇宫……思及此,黎子何心头的大石突然崩开一般,细碎的石粒击得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疼痛,双眼闭得更紧,埋在枕间,脑袋又开始昏沉,眼前恍恍惚惚,翠绿的叶,似锦的花,回到云潋山了。
黎子何又觉得困倦了,想要睡去,身子却被人猛地一拉,听见云晋言隐忍着怒气的声音:黎儿你还要睡么?已经一月有余了。
黎子何淡淡一笑,她所牵挂的俱在宫外,她所执着的就在眼前,牵挂之人无法得见,执着之仇无法得报,梦里可以忘掉仇恨,手握温暖,为何不睡?黎儿……云晋言的声音软下来,脸上担忧无奈,又不知如何将话说下去,干脆停下,轻轻上了榻,在黎子何身边躺下,侧着身子拥住她,柔声道:你要如何我都应你,只要……放我走呢?黎子何未等云晋言说完,轻笑道:你不怕我冒充季黎在你身边,随时便杀了你?云晋言温热的气息喷在黎子何后颈,她未闪躲,一动不动,其实,很多年前,她生气时便会如此,背对着他不理他,他会从背后拥住她,轻声细语,一句句解释,慢慢哄她。
此刻同样如此,好似二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有过深仇,云晋言小心避开黎子何的伤口,温柔抱着她,只是声调早不如往日温和纯粹,带着帝王专有的霸气,和几分威胁:你是谁,不重要。
你要走,不可能。
要杀我,随你。
黎子何突然转身,反手抱住云晋言,仰起脸,闭眼,带着满面的冷气吻住云晋言。
出乎意料的一个吻,云晋言浑身绷住,起初还有些犹豫地任由黎子何软唇辗转,微眯着眼不解地睨着,黎子何的手熟练地轻抚过云晋言的背,直至胸前,绕过伤口,顺着脖颈,解开云晋言的衣扣,云晋言眸光蓦地深沉下来,星点欲火势似燎原,铺天蔓延,手臂倏地收紧,一个翻身将黎子何反压至身下,炙热的薄唇覆上,流连吮吸,极力克制的力度,像是怕伤到黎子何一般,吻过眉眼,面颊,双唇,直至脖颈,没能克制住留下一串殷红。
黎子何早已不复最初的热情,微睁双目睨着云晋言,眼里没有温度,带着些许笑意,帐内温度渐升,黎子何的亵衣被小心地除去,云晋言在此时却突然停下,怕压伤黎子何,面色惨白地翻身在一侧,捂住心口,浑身上下不停颤抖,片刻,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黎子何神色晦暗,想要笑,却笑不出,突然不明白自己是何等心情,扭过头去,冷声道:皇上中毒了!咳咳……云晋言微弱地咳嗽了两声,笑了起来:呵呵……你突然的热情,便是想看我这副模样?云晋言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萧索味道,唇边染了血渍,捂住心口的手放下,又是一片血红,凄笑道:你那一箭……还不够么?咳咳……你还要如何,都随你,只要……云晋言染了血的手上一片濡湿,握住黎子何的手,脑袋轻轻搁在黎子何肩上:呵呵……只要,你在我身边……黎子何的身子僵住,脸上掩不住的悲恨,用力眨了眨眼,两手握成拳:我要你死!一手欲要推开云晋言,盯着他心口的伤,魔障一般眼都不眨,全身倏然暴涨的恨意让另一只手直直袭向伤口,云晋言伸手挡住,惨白地笑,不顾胸口扔在流出的血,上前抱住黎子何,血渍染红黎子何后背,他却不肯放松,双臂死死扣住,声音低沉,微弱喘着气: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死……黎儿,不能死,死了……还怎么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千刀万剐,让我跪地求饶,即便死了,你还想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可是,黎儿,倘若你不曾爱过我,便不会有这恨,可对?如今你这般恨我,那,你还爱我么?云晋言半阖双目,全身嗜骨疼痛都好似渐渐飘远,希翼等着黎子何的回答,幽幽女子香飘在鼻尖,深深吸了几口,等了半晌未听见回答,小心绕过身子,见黎子何已经沉沉睡去,在她额间轻轻一吻,看了看她背后的伤,未有崩开的血迹,放心替她盖好被子,捂住心口,翻身起来,步子虚浮,扶住床沿半晌才稳住,略有蹒跚地离开。
勤政殿内三鼎香炉不再燃香,窗也开了一扇,阳光洒进来,空气中的细尘飞飞扬扬,清晰可见,寒冬已过,冰雪俱融,初春时节,随处都是暖融融的新意。
云唤坐在矮榻上,瞥了一眼正在批阅奏折的云晋言,想这云国上下,能有这种待遇的,只有二人,一个是当年受尽荣宠的季后,一个便是他这个不求名利的皇叔,当然,二人能有这待遇,原因是大不相同,季后是恩宠在身,至于他么,那是当年帮过云晋言,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云晋言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信任,但帝王心难测,云唤觉得自己还是收敛些,从矮榻上站了起来,微微行礼,带着几分恭敬,笑道:皇上召见微臣,所为何事?云晋言微微敛眉,抬眼看着云唤,略有不悦:皇叔,何须如此客气?咳咳……云唤佯装咳嗽了两声,转了转眼珠道:侄儿终是要长大,既为皇上,君臣之礼必守!云晋言眼神闪了闪,闷闷道:既然皇叔这么觉得,我也不强求,怎么合适便怎么来吧。
今日让皇叔过来,是知晓你明日又要走了,临行前再见一面,算是给皇叔送行了。
哈哈,皇上想得周到,不如,再下一盘棋,皇上让让我可好?云唤大笑,笑容里仍是保持几分疏离。
云晋言听出其中的小心成分,讪讪一笑,也未点破,刚刚颔首,旁边的魏公公便已经开始布棋。
云晋言在勤政殿时,甚少开窗,今日却特地吩咐了,还不时看着窗外刚刚开始发绿的枯枝,云唤估摸着今日他心情应该不错,浑身便轻松了些。
魏公公布好棋盘便退出殿外,云晋言笑着坐在矮榻边,未多言语,便一手执棋,开局。
云唤下得心不在焉,心知今日云晋言召他过来,定是有话要说,而且他离开前宫里发生的一些事,他着实好奇,等着看能否套出云晋言的话,哪知他闷头下棋,一句不讲。
皇叔,如此不专心,便是我刻意相让,也未必会输。
云晋言瞥了一眼云唤,漫不经心道。
云唤揶揄回瞥云晋言一眼,刚刚想到的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反正云晋言要真顾忌他,也不是刻意避免就可躲过的,干脆放下顾虑,直接问道:听说,那个……你后宫那个?到底是谁?是谁有那么重要么?云晋言不在意地反问:我自己明白便好。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黎子何便是黎儿,这话若是传出去,黎子何便是妖孽,妖孽惑国。
她是谁何须对别人解释?她给他的感觉,浑身散发的气息,不为人知的身份,还有那些只有他和黎儿二人知道的事情,他曾说服自己只是巧合,可黎子何那一箭,射掉他所有疑虑,曾经的不解,统统有了答案。
云唤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眼,本想再问,又想到什么,转了话题道:还有,郝公公,怎么好生生就自缢了?皇叔这个问题有些无聊了,云晋言轻笑,听到郝公公并无太多情感变化,理所当然道:背叛过我的人,从来不会留,更何况,是两次?云唤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云晋言起初让他去冷宫,并未引起他的重视,军中有些事便耽搁了,可云晋言手上,宫中突然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不得不赶回来,仔细搜查了一番,好不容易逮到郝公公,也不知是对是错,思及此,又想起一事。
那上次我去抢回来的那个……那个孩子……云唤有些犹豫,试探地开了个头,见云晋言未有生气迹象,大着胆子继续道:那孩子,是你的?嗯。
云晋言颔首,眯了眯眼,道:他和黎儿……很像……那你现在打算如何?云唤一听,脸色变了变,凝重道:向平西王讨人?平西王向来不好说话,你此番讨人,必定引起一场争端,虽说沈墨入宫劫人,是他有错在先,可那人是我们从他那里劫过来,你要以夜闯皇宫的罪责来定罪?他也不是世子,说白了,与平西王没什么牵连,要抓也是抓他一人。
我要抓他,平西王不会放任不管。
云晋言肯定道。
那你与他们硬碰硬?他们拿那孩子威胁的话……皇叔,云晋言有些无奈地打断云唤的话,道:沈墨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到皇宫里劫走他,再用他来威胁我?可能么?你的意思是……沈墨很在意那个孩子?云唤这才有些明白,可沈墨为什么会在意,他又不太明白了……云晋言颔首,云唤心中泛起苦楚,最是无情地王家,自己的孩子,却靠着别人的在意来算计,涩涩一笑,甩了甩脑袋,又问道:这个时候与平西王挑起争斗,合适么?这是我要问叔父的话。
云晋言抬眼,笑着道:若是平西王态度坚定,不肯交权,叔父可有把握保江山安定?云唤愣了愣,随即了然地笑,果然,云晋言始终是云晋言,在意的不是能否夺回孩子,而是能否逼平西王放弃特权,放下手中棋子,大义凌然道:皇上有令,臣自当全力以赴!有劳皇叔!咳咳……云晋言扶住矮桌,一子正要落下,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云唤面色变了变,紧张道:你的伤还未好?咳咳……云晋言咳嗽不停,捂住胸口的手已经染了血迹,云唤一见,更是紧张,忙扶住他,略有责备道:这都快两个月了,伤口还未愈合?那帮御医都吃什么用的?如此怠慢圣体不要命了么?云晋言摇摇头,止住云唤的话:无碍。
我上次与你说过什么?你又与我说过什么?云唤脸上布了薄怒,干脆放下扶住云晋言的手:幼时你来求我帮你,我既允你,便全力以赴,可我不想看你与皇兄一般,为情所困,上次你还干干脆脆说无人可再触你动情,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也忘了,可这么随便出来一个普通女子,便让你成了这副模样?她不是普通女子。
云晋言冷声打断,倔道:皇叔你该是知道的。
你这么说,就是间接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云唤有些惊诧,仍是愤懑不平,干脆大行一礼,压住怒气道:皇上的意思,如今这女子,这个不普通的女子,比你自己还重要?云晋言的脸绷住,眸光复杂纠缠,苍白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半晌,突然笑起来,扶起云唤道:皇叔莫要担心,如今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子,伤不到我,这伤是我平日不小心了而已。
云唤无奈摇头,怀疑道:她复仇心切,你留她在身边,不怕有了什么闪失?随便给你下下毒,半夜给你一刀,够你受的。
皇叔就那般不信任我?云晋言无谓反笑。
云唤皱眉道:就算她伤不到你,她对你……云唤犹疑了一瞬,仍是开口道:她对你早已不复当初,留她,又有何用?当年做出那样的决定,那般狠绝,即便她爱你如命,又哪会轻易原谅?更何况……更何况她根本……说不定根本就……云晋言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乌云罩顶般,黑眸都蒙上一层死气,逼得云唤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长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不若放二人一条生路,你如此逼她逼自己,又是何苦?伤害已经铸成,破镜难重圆,她既肯放下仇恨离开皇宫便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她走,断了一桩恩怨,你做你的皇帝,她做她的黎子何,曾经那般对过她,如今又抓她回来,你对她还有什么奢望不成?云晋言眸中死气愈发深沉,蔓延至整个面部,一手又捂上心口,眉头因为疼痛皱在一起,猛地咳嗽起来,一手挥掉矮桌上的棋盘。
棋盘被掀翻,摔得老远,棋子落地,噼里啪啦弹跳着,却好似有节奏的乐章,映着云晋言苍白的低吼:如今她不姓季,如今我大权在握,如今,只有我云晋言和她黎子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