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吹来一阵凉风,云晋言的问话有些破碎,极其小心,眸光亦是一闪一烁,拉住黎子何的手渗出湿冷的汗,见她不动,自己也不敢多动,就那么牵着,风拂过略沁着冷汗的手,使得双手更加冰冷。
云晋言站在黎子何身后,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许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紧张。
时间好似静止,黎子何入定般不动,亦不说话,无声在指缝中流淌,云晋言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蒙上一层死气,垂下眼睑,手指动了动,正打算放下,被人反拉住,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在鼻尖,腰被人环住,黎子何脑袋轻轻靠在他胸口,看不清脸上表情,他只看到她发间的木簪,清晰地刻了一个黎字,心头像是被利剑滑过。
晋言,我们去接一一可好?黎子何轻浅的声音回荡在云晋言耳边,刚刚的担忧不悦,蒸发得一丝不剩,难以言喻的欢愉之情一窜而上,想要紧紧反抱住黎子何,又怕弄疼他,双手僵在空中,又听黎子何问道:不愿么?不。
云晋言忙回答,多年来少有的失了方寸,沉了沉气,笑道:去接,明日便去。
黎子何侧着脸,表情模糊,只听她声音里夹杂了笑意,道:无需那么急,明日,我先去苏白那里替你拿解药。
解药?云晋言不解,扶起黎子何,黎子何抬眼,解释道:蓝颜花的解药,明日我亲自去取,只需她半碗血便够了。
难道你想带着毒去接一一?月光下,黎子何巧笑嫣然,云晋言看入她眸中,不由嘴角上扬,俯身吻上她的唇。
梨白殿早已不复往日光辉,才几个月的时日,由最初的圣宠不倦到如今的门庭冷落,不得不令人唏嘘,帝王之爱,琢磨难定。
尽管皇上几乎数月未曾踏入梨白殿一步,殿内仍是常常传来抚琴之音,女子愁思,尽在其中。
黎子何带着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到了梨白殿时,梨白殿的奴才跪了一地,殿内琴音未断,吩咐众人在殿外候着,黎子何一人拿着药盅入了殿。
苏白穿着浅蓝色的纱裙,柔顺地拖了一地,妆容精致,不见憔悴之色,瞥见黎子何入殿,手上动作未停,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傲气,琴音愈发急促。
心已乱,何须故作冷静?黎子何嘴角噙着笑意,将药盅放在桌上,吭哧一响,琴声随之而断。
你来做什么?苏白扬高了调子不屑问道。
梨白殿只有她二人,黎子何转身走入里间,实话实说:拿解药。
屏风那头,古琴嘭地被掀翻,琴弦嗡鸣,苏白气急,面色煞白,站起身便快步入了里间,低吼道:你利用我!那什么蓝颜草,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黎子何轻盈转身,在桌边坐下,对着苏白无辜道:我没有。
想要圣宠,蓝颜草的确可祝你一臂之力,可草是死物,人是活物,想要留住人容易,留住心,还是得靠贵妃娘娘的本事!胡说!若非你从中动了手脚,何以用药之后,皇上反倒对我不置一顾,对你宠爱有加?苏白双唇咬得发白,双眼等着黎子何,恨不得在戳破她的微笑。
黎子何坦然道:你若不信,我也无可解释。
只是皇上已经发现自己中毒,我来取解药罢了。
听闻皇上二字,苏白神色暗了暗,自嘲道:解药?毒药解药都是你说的算,终究我还是太嫩,才会轻信你的胡说八道!信不信由你,如今需要娘娘的少许鲜血,娘娘忍着疼痛便过去了。
黎子何打开药盅,将瓷盖放在桌面上,看都未看苏白一眼。
苏白脸色变了变,有些惶恐,吸了口气,尽量压抑住,淡淡问道:血?什么血?贵妃娘娘莫要担心,只是要少许而已,不会伤及性命。
黎子何浅浅笑着,对上苏白的眼。
苏白惊了惊,往后退了几步,今日的黎子何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却找不到,只是看着她的眼,没由来渗得慌,咬了咬唇,双手握成拳,犹豫着走到桌边坐下,低着头,半晌突然开口道:黎子何,我有句话想问你。
黎子何拢了拢眉头,淡淡道:问吧。
苏白抬头,两眼闪着锐光,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其实,你,不只是黎子何这么简单对不对?黎子何眉心一跳,敛目,倒了两杯茶,不置可否。
在苏白看来,这便是默认了,刚刚满是防备的脸上突然浮上怪异的笑,左脸的梨涡刚好浅浅浮出来,声音轻柔,却明显压抑:你知道么,从小,我便生活在那个阴影里。
七岁那年,我随爹爹入云都,赶上季府抄斩的大事,便偷偷跟在爹爹身后看热闹,那时我见过她。
一身血红的衣裳,鲜艳堪比夏日骄阳,精致的五官,摄人的美,还有那浑身的气势,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从那以后,爹爹像发现了宝贝似地,认定我便是他官路畅通的关键。
苏白嫩白的手抚上左脸,轻轻的,笑容里有些惨淡:你知道我这左脸的梨涡怎么来的么?黎子何不由看着她的左脸,只见她笑容变得狰狞,夹杂着痛苦,冷声道:用刀子剜的!生生剜了一块肉下去!苏白站起来,轻轻挑眉,仍是笑着,眼里却蓄满泪水:你知道那疼痛么?再疼再痛,还要笑着!苏白的眼泪滚落,被她用手擦去,哽咽道:七年,我被爹爹教习各种她喜欢的,她擅长的,学习如何笑能让这个梨涡最自然,如何说话与当年的丞相千金更为相似,呵呵,目的,就是做个影子。
黎子何原本挂在脸上的嘲讽早已散去,移开眼,淡淡看着前方的屏风。
终于,我做了贵妃,爹爹呢?还是做他的小官,皇上根本没有提拔的意思。
苏白讽刺地笑着,紧接着脸上崩现恨意,一手指住黎子何,恨道:可是你来了!我还未成功第一步,你便来了!你说,你就是她对不对?你若不是,凭什么是我输?苏白不服气地看着黎子何,执拗地等着回答。
黎子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讪讪一笑,坦然看着苏白:我是谁,又有何关系?不管是谁,都休想在云晋言那里讨得所谓真爱。
苏白放下手,神情有些恍惚,复又坐下,从发间取下簪子,在手腕上来回滑动,脸上是柔媚的笑:你知道么?我曾经怀疑他连我叫什么名都不记得,他从来不唤我名字的,清醒时看我,眼里好似隔了一层纱,最多的是喝醉时看我,那时他才会认认真真地看,可我必须对着他笑,他对着我喊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还要笑得更欢,‘黎儿’?呵呵,对我而言,那就是噩梦!苏白突地用力,簪子狠狠滑向手腕,鲜血快速涌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药盅中,黎子何心头跳了跳,垂眸,不语。
其实他醉酒时对我说过许多话,你想不想听?苏白对着黎子何拉开一个笑容,轻声地问,却未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呵呵,他说云都那些欺负过你的乞丐,他替你全部赶出城!逼过你的顾妍琳,他替你打入冷宫!背叛过你的郑颖,他替你让他尝尝被背叛的滋味!苏白一瞬不瞬盯着黎子何,声音不阴不阳,看到黎子何的脸白了几分,笑了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猛地站起身,双手挥向桌面,黎子何反应及时,将药盅抱在手中,桌上的茶具被尽数扫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被她的怒吼声盖过:他抱着我喊的是你!看着我想要看的是你!与我说的话对象是你!他做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恨这张脸?苏白赤红的双眼怒瞪着黎子何,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滑落,声音弱了许多,哭道:可是……可是没有这张脸,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半眼……黎子何怔住,紧抿着唇,双眼竟也有些湿润。
苏白像是没了力气,慢慢蹲落在地上,干脆坐下,呜咽着哭了起来:可是你又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现在我连替代品都不是。
我抛去所有尊严,用药迷他,送了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得到……你知道么?那夜他说他爱我。
你又知道么?我当时多想假装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地轻笑,讽刺地问他,呵,你说你爱我,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这副皮囊?呜呜……可是我不敢,从来不敢……我生来就是影子,是你的替代品……苏白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盖,呜咽不止,手上血流不止,染在身上点点血渍。
黎子何突然意识到,她也不过十四岁。
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拿手理着她的发,喃喃道:对不起……说着扬起一个刀手,狠狠劈了下去。
苏白惊诧抬头,紧随而来的晕眩中,霍然意识到今日黎子何的不同,双眼里,不经意间透出的死气,浓郁的死气。
月亮只有弯弯一角,星光很亮,夜空仍是很美。
黎子何斜倚在窗边,抬头看满天星辰,嘴角微微弯起。
云潋山的夜晚,比这里更美。
黎儿,直接这么喝么?云晋言看着药盅,略有迟疑,里面乘了半盅血,竟未冷固,还微微散着热气。
黎子何缩回身子,颔首道:蓝颜花是以女子鲜血浇灌而开,解药也便是种花女子的血。
云晋言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扫了一眼药盅,黎子何轻笑道:你寻御医找来西南药书瞧瞧便是,这宫中或许会有,或者让他们验……我信你。
云晋言柔声打断黎子何的话,手一扬,一碗血已经到了喉间。
黎子何双眼未曾离开,盯着他喝下那血,垂下眼睑,走到桌边推了桌上的糕点到他跟前笑道:吃一块吧,嘴里腥味怪难受。
云晋言两眼好似星光闪烁,对着黎子何笑地弯了起来,伸手塞了一块糕点在嘴里,轻轻揽过黎子何,声音里是缱绻的温柔: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西南,最快七日可到,等接到一一,我们回程时可以慢些,听闻那一块风景奇好,你以前便时常嚷着要去,我们便趁此机会多玩几日……黎子何轻缓笑着,整个身子靠过去,懒懒道:困了。
云晋言宠溺地抚着她的长发,笑笑,抱起她走向榻边,黎子何双手箍住他的脖子,轻声道:今晚……你那些暗卫……还在么?我知道你不喜,晨露殿内,不会有第三人。
云晋言轻轻放下黎子何,自己随着躺下,从身后抱着她,只是抱着,再无动作,脑袋埋在黎子何颈间,眉头微微皱起:黎儿,你愈发消瘦了,这次回来得多补补。
嗯,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黎子何翻过身子,两手抱住他的腰,滑过他腰间软剑,脑袋靠在他胸口,乖巧地笑道。
云晋言一手抚上她的发,扫到她发间的簪子,不知何时变作纯黑,几乎与发髻融为一体,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恢复柔色,吻了吻黎子何的额头,双眸里流光潋滟:黎儿,我爱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