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眠伏跪下去的那一瞬, 男人也弯下腰,拽着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
生气了?怪我没去接你?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朝眠下意识的抬头。
已经两年没见过面了,猛地一看, 竟有几分陌生感。
他已经不是那个还有些稚嫩的少年, 身形高大了许多,宽肩窄腰, 身姿挺拔。
一身玄色暗绣金线的蟒袍更衬得他尊贵无双。
脸上的青涩已经褪去, 较从前更多了几分冷厉。
他垂眸看着自己, 眸色漆黑一片, 瞧不清暗藏神色。
朝眠忍不住避开目光。
她不想说话,可目光落在那碗燕窝上, 想了想,还是干巴巴补充了一句, 朝眠不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男人周身冷气愈盛。
她以为男人要说些或者做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反而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两步, 去灵堂前祭拜。
朝眠偷偷的抬眼。
男人很恭敬的在牌位前叩了三拜。
朝眠姑且也算是皇后养女,她便也走过去, 跪在一旁的软垫上, 拜了一拜, 与彦晟还礼。
她不知道, 在她拜下去的那一瞬, 男人阴鸷的眼神扫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彦晟行完礼起身, 并没有转身离开, 反而走到朝眠身旁, 他垂眸看着伏跪在地上的少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先回去歇着吧。
朝眠微微直起腰,却没有抬头,她又往铜盆里加了一沓子纸钱,语气很轻,我想在这里陪娘娘,谢殿下关心。
彦晟额角青筋一崩一崩的。
他微微闭了闭眼,抑制住心底的燥意。
他知道朝眠今日回京,他也一早就推了半桌子的公文跑去城墙上瞧,瞧她的马车一点点的驶进宫城。
他按耐住,回宫里等着,等着她来找。
可没有。
宫人来报,说她自回来了就去了灵堂。
她狠心,一走两年多,杳无音讯。
自己无数封书信递过去,却连一个字的回音都没有。
彦晟到底忍不住,跑来灵堂找她。
可自打他踏进灵堂以来,朝眠一口一个太子一口一个殿下,要多恭敬有多恭敬,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插在他的胸口,激的他脑仁生疼。
他又沉沉看了朝眠两眼,霍的转身往外走。
外头此刻有些阴暗,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太监周顺等在门口,瞧着彦晟出来了,忙撑着伞上前,殿下,咱们回宫吗,还是……把那帮废物叫出来!彦晟冷着脸,眼神阴鸷而猩红,一字一句的道,皇子,妃嫔,都一个个叫出来,有一个算一个。
国母大丧,他们倒是在宫里躺的舒坦。
他指着外头那片空地,冷冷道。
就叫他们跪在这儿,给皇后守灵。
原本给国母守灵是正礼,只是如今陛下缠绵病榻,皇后又膝下无子……宫里的人便不在意了。
周顺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喘。
他垂着头,低声应诺。
不知道是他办事太麻利了,还是太子的威名太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子妃嫔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雨愈下愈大,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叫宫人在一旁给自己撑伞。
为首的是承泽。
他跪在那儿,月牙白的锦袍沾上了泥水,瞧着有几分狼狈。
他本是不想来的。
可给国母守灵是正礼,他若是今日不来,明儿又要被安一个名目当庭斥责。
他仰头瞧着彦晟,眼底都是恨意。
可彦晟却没功夫理会这个人,他随意扫了一眼,转身就又折返回殿内。
朝眠还跪着。
男人下意识的往她膝盖的方向看去,脑仁又忍不住突突的疼。
回去歇着。
外头自有给皇后守灵的人,不差你这一个。
朝眠闻言一愣,下意识的转头往外瞅。
可就是这一个出神的瞬间,就叫男人抓住手腕,猛的把她拽起来。
彦晟拽住少女的手腕一路往外走。
朝眠几次挣扎不动,她抬头想和男人说些什么,可瞧到男人绷紧的下颚线,微冷的双眸,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本以为两年了,她也该成长了。
怎么还是这么怂!外头,周顺殷勤的凑过来打伞,却被男人拿过来,亲自撑着。
朝眠先是被外头跪着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下着雨,怎么跪在外头呀。
男人淡漠的瞥了一眼下头跪着的那些各宫的宫人,听不见小贵人的话吗?那些宫人这才起身,跪到自家主子身旁打伞。
朝眠被彦晟这一举动弄的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猛的瞧见了跪在首位的那个人。
二哥……话刚开了个头,她就被男人拽着往前走。
她硬生生的把后头的话咽下去,抬头瞧着男人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她被彦晟一路带回了怡兰轩。
屋子里还和她当初走的时候一般,物件摆放没有丝毫差错,桌子上的首饰盒还半开着,是她走时没有来得及收拾的。
这里的一切,就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一样。
这让朝眠有些意外。
折腾了一日了,饿了吧。
彦晟叫人先端了几碟子糕点过来,你先垫垫肚子,也别吃太多,我现在去给你做饭。
朝眠觉得是不是自己跪久了,脑子都昏沉了。
她结结巴巴的开口,做……做饭?现在?彦晟以为她是觉得晚了,解释道,早做好的,怕等你回来便凉了,热了再热又不好吃。
放心,我只做几个简单的,很快。
瞧着男人脚步匆匆的拐进小厨房,朝眠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是说太子冷漠暴戾吗?不是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吗?春盈见彦晟走远,才小心的蹭过来,小主子,我瞧着,殿下还是对您挺好的。
朝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脑子里乱的厉害。
便只能摆摆手,先去收拾带回来的行李吧。
春盈只得点点头退下了。
朝眠坐在榻上,不困也不饿,甚至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恨不得就这样,永远藏在角落里。
另一边小厨房忙的热火朝天。
周顺是自打彦晟被册封为太子后才调到他身边伺候的,只见过自家殿下素日冷漠的样子,何曾见过……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
别说没见过了,太子下厨做饭,便是听也没听过的。
周顺吓得脸都白了,在一旁一叠声的劝着,殿下,叫御厨来做吧。
不必,她只爱吃我做的。
周顺沉默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错了,他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了几分自豪的意思。
从前他知道宫里的小贵人被帝后娇宠着,只听说脾气骄纵的厉害,就连如今的太子殿下,曾经的三皇子,也被她欺辱过。
他还原以为这个小贵人回宫后会受到一番折磨,不曾想,太子殿下竟这般看重她。
周顺默默在心里把这个小贵人的位置拔了上来,就暂时……位列第二吧。
彦晟知道朝眠估计也没什么胃口,只煮了浓稠的白粥,还有两个朝眠往日爱吃的爽口的小菜。
端上去的时候,朝眠正缩在榻上发呆。
小小的一团,瞧着可怜。
彦晟只瞧了一眼就心软了,这两年憋闷在胸口的气仿佛一瞬间就散了。
他走过去,语气放的很轻。
眠眠,吃饭了。
朝眠有些木讷的抬头看他。
眨了眨眼,思绪回笼,费了一会儿才明白彦晟的意思。
她微微提着裙摆,从榻上下来,要给自己穿鞋子。
男人的动作先她一步。
他已经半屈膝蹲下,一手拿着鞋子,一手捏住少女的脚腕。
朝眠身子一僵。
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
可男人握的很紧,他慢慢的给少女穿鞋子,甚至淡淡的评价,瘦了。
朝眠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决定保持沉默。
朝眠确实没有什么胃口,一开始只是想着毕竟是彦晟亲自下厨,好歹得吃一些,可没想到两年没吃到男人做的饭,竟还是这般好吃。
她不知不觉的,竟把一碗粥都吃光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一个安静的吃饭,一个安静的夹菜。
吃过了饭,朝眠本想再去灵堂看看,却被彦晟拦住了。
他按着她坐回小榻上,语气严肃。
你该拿镜子瞧瞧你自己的脸色,你该休息了。
说着,又叫人打了一盆水来。
舟马劳顿,又在那儿跪了那么许久,泡泡脚解乏。
彦晟一面说着,一面半蹲在少女面前,熟练的去解她的鞋子。
对此,朝眠已经麻木了。
可一屋子准备进来侍奉的宫女和太监没有麻木。
她们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看,又不知道是否该退出去。
更别提周顺了。
他下巴快掉到了鞋面上。
痛思量久,他决定,或许该把小贵人暂列第一。
注意到一屋子下人的视线,朝眠好像才回过神,她匆匆忙按住彦晟的手,说话都结巴了,我自己来……怕什么,从前又不是没给你洗过。
男人神色如常。
朝眠愣了一下。
恍惚回忆,那好像是彦晟住怡兰轩的第一日。
他误会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过来给她洗脚。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回忆。
她忍不住小声哀求着,殿下——话没说完,只觉得脚踝处被人捏的更用力了几分。
眠眠,一定要这样叫我么?男人的一只手圈着她的脚踝,另一手碰上了她脚踝处的那颗红痣,他没有用力,似乎只是轻轻的揉搓。
我记得这颗红痣。
他说。
朝眠的身子被激的微颤。
别——别紧张。
男人抬眸看她,我伺候小贵人,是应该的。
朝眠眼圈有些发红。
她迷茫的眨了眨眼,只觉得这样的场景下这样的话莫名有些耳熟。
似乎上次彦晟也是这么说的。
她劝说失败,只能退而求其次,她小声的开口,好多人都看到了。
看到又怎么样。
彦晟毫不顾及的开口。
朝眠想说这样有损他太子的威仪,可想了想,她还是决定闭嘴。
洗过了脚,男人却愈发得寸进尺,开始上手去挽小姑娘的裤脚。
朝眠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猛的一下子站起来,裙摆被打湿了也不在意,还受惊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你要做什么!男人撑不住笑了。
不怕我了?朝眠嘴硬,谁怕你了。
行,不怕我就行男人点点头,又问一句,不是怕我,就是生气了?怪我没去接你。
朝眠想说她没生气。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沉默不语。
男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他逼近两步,问,你还记得你走的那天你说什么吗?你说你要给我写信的,眠眠,你忘了么?朝眠恍惚的想。
哦,原来那日那么大的风雪,他却听清了。
你忘了没关系,我给你写信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一封都没回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朝眠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好像自从她回宫以后,就丧失了与彦晟沟通的能力。
她闭了闭眼,只能很生硬的答了一句。
很忙,忘了。
男人的脸色很难看。
他黑沉沉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人,像是希望把这个人看穿看透,他想开口说什么,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最后,他转身走了。
宫里的宫人早都退出去了,周顺在外头等着,雨停了,天却阴冷了下来,他拿着披风上前,却被彦晟摆手拒绝了。
殿下,咱们回哪儿?彦晟被封为太子后,本该是住在东宫的。
可这位太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天里得有大半是住在怡兰轩这个小偏殿里。
原本周顺还只以为他是念旧,现下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正殿里住着小贵人呢。
回东宫。
男人微冷的声音响起。
周顺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应声。
走了两步,彦晟又顿下脚步。
她今日跪的久,八成膝盖要青紫了,库房里那个九清膏你回去找了送来。
周顺低声应诺。
还有,回去把东宫那些折子书籍归拢一下。
男人偏头瞧了一下一旁的偏殿,语气很是平淡。
明日都搬回来。
-朝眠这一觉睡的很不踏实。
她梦见了皇后,梦见了皇后缠绵病榻的时候,时常抱着她哭,说后悔没早早给她定下婚事,怕自己死后朝眠无人照顾。
她说她不想嫁人,只想安安静静陪着皇后。
可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皇后就哭的更厉害了。
醒来的时候应当是凌晨。
她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才知道自己哭了。
后半夜她几乎没怎么睡,披着被子缩在床榻上。
她觉着自己这两年应该是长大了。
她没有那么爱哭了。
可这都是她觉得。
皇后娘娘死前嘱咐过她,不要哭,所以她在灵堂前一滴泪都没落。
可是睡着了,在梦里,她还是会哭。
她还是那个软弱的,爱哭的朝眠。
朝眠又想到今日彦晟质问她的那些话。
她不是不想回信。
甚至在她刚到小佛寺的时候,就准备给彦晟写信了,但是被皇后拦住了。
后来她收到彦晟的信,皇后也不许她回信。
皇后问她,你喜欢彦晟吗?你是想要与她成婚吗?这平白的一句话却又无端滚烫。
朝眠下意识的摇头,不,我不想。
这怎么可能。
她是反派,彦晟是主角。
从没听说过反派与主角在一起的,朝眠想,那也太滑稽了。
皇后听了朝眠的回答,很严肃的告诉她。
如果她不想嫁给彦晟,就不要回他的信。
你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分寸,男未婚女未嫁,整日书信往来走像什么样子。
朝眠辩解她与彦晟只是朋友。
是么?皇后反问她。
你当他是朋友,是兄长,可他未必吧。
朝眠不太懂这个未必是什么意思。
彦晟难道会喜欢她吗?朝眠下意识否决这个答案,但她还是听从皇后的,哪怕两年收了无数的书信,她一封都没回过,甚至也没打开过。
两年后重逢,彦晟对于她已经陌生了许多。
已经像是书中主角的样子了。
尊贵,威严,而又冷漠。
她有些怕。
可又觉得彦晟的态度很奇怪。
好朋友之间会互相洗脚吗。
朝眠想的头疼,小声的叹了口气。
失眠熬夜的后果就是第二日眼下的青黑色几乎用葵花粉也遮不住。
春盈一边给她挽头发,一边小声的嘟囔,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对您挺好的,况且他之前也……她猛的顿住。
朝眠抬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之前怎么?春盈摇了摇头,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之前他喜欢您。
总之。
她生硬的岔开话题,您仍旧是金尊玉贵的小贵人啦。
朝眠不置可否。
她听见外头叮叮咣咣的声音,心里有些奇怪,摆手拒绝了春盈在给她戴的翡翠簪子,起身推门出去。
外头,昨儿见过的眼熟的公公正指挥着小太监抬着几个箱子往偏殿走。
周顺瞧见朝眠,忙堆着笑凑上去。
请小贵人安,是我们声音大了,吵着小贵人了,请小贵人恕罪。
朝眠眨了眨眼,这是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吩咐的,要搬回来住。
朝眠觉得嗓子有些发干,搬回来住?他不住在东宫吗?偶尔住,也偶尔住在这儿。
周顺恭敬的答话。
朝眠这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尴尬的点点头,准备往外走,周顺忙上前跟着问,小贵人这是要去哪儿?去灵堂。
不如等太子殿下下朝——朝眠猛的顿住脚步,她皱眉,回头看周顺,像是很认真的在发问,彦晟是给我禁足了吗?周顺身子一僵,冷汗都要滴落下来了。
没有,没有。
朝眠点点头,不再多说,抬脚快步走了。
周顺瞧着朝眠的背影,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叫你多嘴。
灵堂里的人较昨日少了许多,倒不是她们溜走了,而是昨儿半夜就有许多人昏过去了被抬走了。
朝眠没有多管,她径直走到最前面,恭恭敬敬的与牌位叩头。
你很得意吧。
微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朝眠回头,是承泽。
他撕破了那张温和的面具,冷冷的看着朝眠,他是太子了,他比我成功了,你选对人了,你很得意吧。
你早就喜欢他了吧,所以才带回怡兰轩。
朝眠静静的看着他,我拿他当兄长。
我也一直拿你当兄长的,二哥哥。
可从那日后,就不算了。
兄长。
承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没人想做你的兄长。
我不是,他也不是。
朝眠不想再与他说话。
她往铜盆里放了一把纸钱,瞧着火舌卷起,慢慢的起身离开了。
朝眠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
昨日梦里与皇后的交谈,彦晟奇怪的举动,还有今日承泽的话。
似乎都在反复提醒着一件事——彦晟喜欢她。
走出灵堂,就瞧见站在门口的彦晟。
他站在背光处,整个人隐匿在阴影里,叫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朝眠顿住脚步。
不知怎的,她突然不太敢往前走。
可男人也没用动作。
两个人好像僵持住了。
最后,朝眠还是小步蹭了过去。
太子殿下。
她小声叫他。
男人并没有应声。
朝眠顿了顿,又叫了一句,彦晟。
男人好像这才有了动作。
他微微直起身,把手里的斗篷给小姑娘披好。
男人声音很淡,下了雨外头冷,还穿的这么单薄。
怎么没进去。
朝眠抬头问他。
见你和人在说话。
彦晟垂眸,状似无意的开口,不想去打扰你。
朝眠想了想,说,他与我说——见男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自己,朝眠又不想说了。
她转头说起另一件事。
叫她们回去吧,娘娘也不见得喜欢他们在这里。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彦晟没有迟疑的应了。
朝眠又问,我可以去看看陛下吗?男人沉默了一瞬才道,他在病着,过了病气给你不好。
就是病着才要去探望。
朝眠再次问了一句,可以吗?先去吃饭,周顺说你早上连饭都没吃,小馄饨还想吃吗?我给你包。
他去牵朝眠的手,可朝眠没动,仍旧是抬眸看他。
彦晟似乎叹了气。
吃了饭,你陪我去看折子,然后再去看陛下,可以吗?朝眠不懂为什么要她去陪着看折子。
可她没问,轻轻的点点头。
好。
吃过了早饭,她随彦晟去了偏殿。
一张桌案,彦晟在一面批折子,朝眠在一面吃点心。
她咬着千层酥,含糊不清的开口,我以为你要我来给你磨墨的。
彦晟似乎笑了。
他突然抬手伸过来。
做,做什么。
朝眠一说话,嘴角的酥皮簌簌的掉下来,都落在彦晟的手心里。
给你接着。
男人神色自然,他说,不会叫你磨墨的,会手酸。
原本松软的千层酥突然觉得难以下咽。
朝眠一噎。
灌了两口茶才顺下去。
她不敢看彦晟的眼睛。
你,你快批折子吧。
朝眠这下子连吃糕点的心情都没了,她甚至自己也惴惴不安的想,彦晟不会真的喜欢她了吧。
她瞧着一桌案的奏折,顿了顿,试探的开口。
你,你如今是太子了,怎么还没有娶亲呀?彦晟笔下微顿,你希望我成亲?不,不是我希望,是……你,你年龄也到了,这么多折子,没有催你大婚的吗?朝眠结结巴巴的开口。
男人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半晌,他笑了。
有。
他把手里的折子递给她看,这个就是。
这么巧。
朝眠惊讶的接过来。
这是礼部尚书递的折子,奉选周将军的幺女周英若为太子妃。
满满一篇奏折,洋洋洒洒都是吹捧周英若如何貌美贤良,更说了陛下重病,太子身兼重任,亦要担延绵子嗣之责。
朝眠低头看的认真。
自然也没有看到,桌案对面的男人正阴沉沉的盯着她。
男人黑漆漆的眸底似乎都沾染了一丝猩红,握着玉笔的手用了几分力气,骨节都泛青。
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恶狼,正在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克制,才没有扑上去把这个作死的小兔子拆吞入腹。
怎么样?男人凉凉的发问。
朝眠看的认真,没有注意到男人语气的不对劲,甚至点点头,挺好的,挺好的。
手里的奏折突然被抽走。
朝眠一愣,还没等回过神,男人已经起身越过书案,过来去拽她的手,别看了,走吧。
去,去哪儿?你不是要去看陛下么。
男人语气似乎有些淡漠。
还是你想留下来看奏折。
去看陛下吧。
朝眠急忙道。
-乾坤宫里俱是一片浓重的汤药味。
侍奉的宫人似乎已经都换过一批了,一个眼熟的都没有。
朝眠小声的问苏公公去哪里了。
男人漫不经心的答,去年就放出宫了,年纪大了,也该安享晚年了。
朝眠点点头,不再多问。
进了里间,一个宫女正要给陛下喂药,瞧见了来人,匆匆忙跪下,拜见殿下。
先退下吧。
男人指尖碰了碰药碗。
药再热热。
是。
朝眠已经迫不及待凑到了病床前,其实她心底是有些惧怕皇帝的,但是她在宫里的日子,陛下又确实待她很好。
如今眼瞧着那么一个威严的帝王变成了缠绵病榻的将死之人,朝眠忍不住的抽咽起来。
怎么会,怎么突然病的这么重。
皇帝似乎睡的不实,听到声音就醒了。
他瞧见朝眠,先是愣了一下,有些混沌的眼神恍惚片刻,才开口。
眠眠。
他声音嘶哑的可怕。
朝眠绷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陛下。
朝眠带着哭腔,您还好吗?她想去碰一碰陛下的手,却被身后的男人拦住了。
皇帝的目光越过朝眠看见彦晟,眼睛一下子瞪大起来,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陛下病的厉害,精神也不大好,没法陪你说话。
彦晟揉了揉朝眠的头发,你也瞧见了,嗯?先出去,我与陛下还有国事要说两句,否则,待会儿喝了药他又要睡了。
朝眠本想留在这儿,可一听见是国事,又觉得不该打扰,便乖觉的点点头,起身去外间等。
朝眠走后,男人的眸色一点点变冷。
他抱着双臂,居高临下的,冷冷的瞧着老皇帝苟延残喘的模样。
逆子!皇帝咳嗽的双目泛红,恶狠狠的瞪着彦晟,不叫她留下来,是怕她瞧见你这副狠辣模样吗?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反贼,你要弑君!彦晟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弑君——他拉长语调,慢悠悠的开口,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的天下,谁才是君。
他微微弯下腰,压低声音,冰冷冷的道,叫眠眠进来,你要与她说什么?说她父亲是怎么死在沙场上的,说当年为何迟迟没有援军?老皇帝骤然睁大双眼,你,你……我不说,不是想替你遮掩,只是不想她平白伤心罢了。
男人垂眸低语,宛若书中描写的恶鬼。
你的日子不多了,珍惜吧,我的父皇。
在皇帝恐惧而又愤怒的目光中,那个宫女重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彦晟出去的时候,朝眠正乖乖的坐在椅子上等他。
听见脚步声,她歪着头看过来,眼睛又黑又亮,模样瞧着很乖,这让彦晟突然想到了去年外邦上供的那只波斯猫。
刚刚被搅弄的有些烦躁的心情的仿佛一瞬间尘埃落定一般,各自找到了归属。
他眸色柔和下来,快步走过去。
等久了?朝眠摇摇头。
太医有说是什么病吗?朝眠担忧的问。
瞧着很严重。
没事。
彦晟低声哄她,眠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朝眠听他叫自己眠眠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总觉得这个称呼太亲昵了一些。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最近也不知怎的,总是在下雨,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潮湿的味道。
他们走在廊下,怕外头的雨水渐进来,彦晟叫朝眠走在里侧。
察觉到朝眠的情绪有些不对,彦晟哄着她,待会儿把我私库的钥匙给你,你进去挑挑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中意的。
或是叫人再来给你做新裙子,便是戴孝,也可以穿一些茶白,天水碧,海天蓝之类的,不一定非要素白,你不是喜欢在衣裙上缀着珍珠宝石——话没说完,便突兀的被朝眠打断了。
我觉得,周英若很好。
彦晟蹙眉,而后脸色猛的阴沉下来。
他记忆力很好,那折子他只大概扫了一眼,却也记得那个名字。
朝眠还在自顾自的说,没有注意到男人可怖的神色。
想来礼部尚书推举她,也是有道理的。
很好——男人似乎笑了,只是笑意里带着冰冷的意味。
他猛的攥住少女的手腕,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少女仰头看他,你见都没见过她,怎么就说她很好?还是说你觉得,只要是能推举上来与我为妃的,都是好的?朝眠从没见过彦晟这个样子。
男人脸色阴沉的可怕,眼神冷的像是凝了冰。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只觉得一瞬间呼吸都滞住了。
她不想哭,可被捏住的下巴痛,被攥住的手腕也痛,叫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彦晟在瞧见她泛红的眼尾时一瞬间就有些后悔。
他失控了。
不想惹她哭的。
他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哑,抱歉。
男人垂眸,遮掩住眼底阴冷的眸色,佯做一副很疲惫的样子,礼部尚书与周将军家有姻亲,现在朝中势力复杂,每一个折子,每一句话,背后都是巨大的阴谋,我只能从中周旋。
朝眠一瞬间有些慌乱,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些事,我太笨了,我不懂——小姑娘快急哭了,眼尾更红了。
彦晟微微抬眼。
面前的小姑娘红着眼睛,下巴处带着几道有些暧昧意味的红色指痕,手腕处也红了一圈。
他该是心疼的。
可很奇怪,这些场景落在他眼中,却好像勾起了他心中最暴戾,最恶劣的那一份心思——想叫她身上属于自己的痕迹再多一些,想叫她再哭的狠一些。
他像是最卑鄙的骗子。
没事。
他说,不怪眠眠。
朝眠眨了眨眼,忍了忍,又像是没忍住的问。
彦晟,你想娶妻吗?男人垂下眸子,看着她,眼睛里头的颜色深浓一片。
当然想。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下个月是我的生辰,宫中有晚宴,臣子们都会携女眷来。
到时候,就让眠眠来帮我挑好不好?眠眠来选一个,做我的太子妃。
好。
朝眠笑了。
这好像是她回宫后第一次对他笑,脸颊两侧有浅浅的酒窝。
她与自己笑,竟是因为自己肯娶妻。
彦晟在心里没有什么温度的想。
他有些不想忍了。
回宫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彦晟本想陪着朝眠一同用饭,可周顺来报,说几个臣子已经在偏殿等了他许久了,彦晟只能臭着脸过去。
彦晟去忙了,朝眠随意吃了点饭,便一个人歪在床榻上。
她的亵裤卷起来,膝盖处上了药,冰冰凉的。
她昨儿没睡好,现下竟一丝也不困。
她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
彦晟愿意娶妻,他没有喜欢自己。
朝眠慢悠悠的想,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滋啦啦——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电流声响了起来。
朝眠几乎是一个激灵的翻身坐起来。
好久不见,有想我吗?系统贱贱的打招呼。
朝眠没心情与它废话,她单刀直入的问。
你说的时机未到,什么时候才能到。
这不就要到了么。
系统笑着说,恭喜你呀,快要自由了。
今日的好消息有些多,朝眠连连松了好几口气。
你之所以迟迟完不成任务,是因为最后一个任务是固定任务,你需要做好主系统交给你的事,才能达到百分之百。
什么事?下个月,主角生辰宴上。
系统顿了顿,一个小瓷瓶突兀的出现在床榻上。
这里面的药。
你要给他服下。
下药?朝眠僵住了,脸色有些发白,这是什么药?毒药吗?想什么呢?系统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给主角下毒药,这只是迷药罢了,促进情节发展的。
喝了这个迷药,主角只会以为是醉酒,随意找了个偏殿睡下,很碰巧的,周将军的小女儿也喝多了,迷迷糊糊闯了进去——系统笑嘻嘻的,之后的剧情你都懂了吧?这剧情眼熟,好像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不过朝眠的重点放在了那个周将军的小女儿身上,是周英若吗?她是主角的妻子吗?她是好人吗?她会对彦晟好嘛——停停停!你完成你的任务就好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你是反派,你关心关心自己的事吧,还有功夫关心主角。
系统交代完任务,就迫不及待的下线睡觉了。
留下朝眠一个人,半跪在床榻间,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小瓷瓶。
她就要自由了。
朝眠想。
她可以离开皇宫,天高海阔的过自己的生活了。
小贵人,您睡了吗?有宫女在外头叩门。
朝眠一个激灵,忙把小瓷瓶塞到枕下。
没,进来吧。
一个瞧着面生的小宫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殿下说您爱吃甜酪,小厨房做了一碗,您尝尝。
朝眠正好有些渴了,便接过来吃了一口。
味道意外的不错,她把一整碗吃了个干净。
那宫女收拾好东西又退了下去。
朝眠倒在枕头上,底下的小瓷瓶她没拿出来,就那么枕着,好像在枕着自己的自由一样。
困意席卷上来,她小小的打了个哈欠。
她想,今晚自己一定能做一个美梦。
可并没有。
这一晚的梦,奇奇怪怪,光怪陆离。
更有些——难以启齿。
只因为夜色朦胧的时候,她寝宫的门被人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狗子没做坏事,狗子是小变态不是大变态啦,等后面眠眠逃跑了才会黑化成大变态(淦,越描越黑)这章评论有红包掉落。
(宝子们多多注意防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