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浔望着宣纸,深思。
满满的两页纸,能从字迹中感受到小姑娘操不完的心。
顾浔沉默了半晌,写了封于他而言冗杂的回信,其中涵盖现在的处境,心情,伤情。
核心思想只有五个字,我很好,别担心。
他叫有明进来,将信递给他:明天早上给表小姐送去。
除了那些内容,信上还约她后日清晨见面。
有明拿着信退出去,顾浔放下手中兵书,拿起旁边蓝皮杂书。
沈芝看了信后先是一松,整篇洋洒详实的内容不让人放心,可顾浔约了她后日见面,既然见面,她就能亲自用眼睛看了,比这信有用的多。
约定的日期,沈芝准时到包厢。
顾浔比她还先到,沈芝看顾浔的眉眼,气色,见他的确如信纸上说,好的很,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芝芝,我有话给你说。
顾浔清了清嗓子。
他表情严肃,沈芝不由挺直脊背:表哥,你说。
顾浔轻咳一声:某主人极其吝啬,从不曾宴客。
某日,其家仆拿了许多碗在河边清洗。
旁人取笑道你家主人要请客家仆摇头,想让我家主人请客,下辈子吧。
他顿了下,看向沈芝。
沈芝不明就里,一脸茫然。
顾浔手抵着唇,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主人听说此事,怒骂家仆,谁让你许给他日子了。
沈芝认真地看了看坐在圈椅上的玄衣男子,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曾眼花。
只是表哥,你想说什么她云里雾里地问。
顾浔瞥了沈芝一眼:想笑吗啊顾浔收回目光,冷静道:我在给你讲一个无措中,顾浔清冷低沉地声音再度传来。
有人送信,朝一员外借牛。
员外郎恰好接待宾客,不欲暴露自己并不识字,是以打开信封假装看信。
看完他对送信人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我亲自过去。
他拿起茶盏抿了口茶,看着沈芝。
沈芝抓了抓头发,仍旧茫然:表哥,今天你怎么了,这故事有什么意思吗顾浔含在喉间的茶突然咽不下去,须臾后,他迟疑地问:不好笑吗笑沈芝愈发疑惑,笑什么顾浔胸口闷着气;刚才的笑话笑话顾浔给她说笑话他干什么要给她讲笑话那是笑话吗顾浔怎么在这种事上花时间了。
表哥,你是不是受风寒了,头昏脑涨不舒服沈芝想着,她突然紧张道。
顾浔牵了下唇角:并不曾,我身体甚好。
那你若是好好的,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沈芝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人,不太放心:今日陈大夫给你把脉了吗把了脉的,我脑子清楚的很。
顾浔心里叹气。
沈芝没吭声,犹豫着问:陈大夫今日生病了没他若是头昏脑涨没察觉怎么办表哥,要不是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吧。
沈芝担心地道。
我没事,陈大夫也没事。
顾浔无可奈何地解释。
沈芝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神色状态,见还是甚好,不解地问:你信上说不是有事给我讲吗是什么事呀顾浔:讲笑话逗你开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中毒那件事你姑姑不知晓,处理他们也不是用的这个理由,你别在你姑姑面前说漏嘴了。
沈芝立刻用手捂住嘴,重重点头,清脆的嗓音从凝脂般的掌背后传来,有点含糊朦胧:你不是说还有东西要给我吗顾浔手指微颤,抬眸去看沈芝,沈芝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巴巴地望着他。
他拿出放在一旁的蓝皮杂书,递给沈芝:这个拿回去看吧。
沈芝低下头,瞧见封页上四个大字,笑林广记。
顾浔送给她这个干什么顾浔神色上的尴尬一闪而逝,快到沈芝并不曾捕捉到:这书,挺有意思的,多看看,能帮助人心胸舒畅,开怀免忧他想起方才沈芝对他所言的无动于衷,顾浔硬着头皮道:你有时间可以看看。
沈芝伸手乖乖接过:好。
虽然,不知道表哥今天怎么了,但是听他的,一定没错。
表哥,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沈芝抱着书望着他道。
不需要好好看,看的开心就好。
顾浔心里想着,嘴上含蓄提示:这书很有意思。
沈芝更决定要好生看了。
用过晚膳,西暖阁点上数盏明亮的纱灯,沈芝端坐在案桌前,眼神定定地凝在笑林广记上。
神色庄严地翻过一篇又一篇。
另一边,顾浔放下公文抬起头,忍不住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有明。
有明被顾浔看的稀里糊涂,摸了摸脸:世子爷有何吩咐顾浔放下笔对有明道:我给你讲两则故事。
啊有命惊了下,世子请讲,卑职洗耳恭听。
某主人极其吝啬几乎是谁让你许给他日子最后一个音刚落下,有明就死死地憋住嘴,强忍住不要笑声溢出来。
想笑吗有明的声音被笑的有些抖:好笑。
笑吧。
有明再也不用忍,捂着肚子大笑,那笑穿云破月,半晌后才停下来,有明立在顾浔跟前,恢复他冷酷无情的侍卫模样。
顾浔望着他,闲闲地开口:从前有人送信,,我亲自过去。
哈哈哈哈。
有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听着有明不加掩饰的畅快之意,顾浔皱了皱眉头,有用啊,她怎么听了没反应呢。
有明笑完,回过神来,就见顾浔眉头紧锁正想着事,他一凛,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
他家世子爷什么时候学会对属下讲笑话逗人开心那毒对脑子没影响吧。
沈芝不知道这边的事,她乖乖看书,笑林广记不长,昨日看了半个时辰,今日再看半个时辰,差不多要翻到末尾了。
沈芝花两天时间看完这本书后,又将时间花在自己的制香大业上。
正在专门的房子里制香,月桐忽然在门口急急道:小姐,岳城周家来了人,夫人请你去前院呢。
岳城周家和安国公府有关系的,就只有沈芝的外祖母一家。
谁来了沈芝放下手里的花瓣问道。
是周老夫人,还有周二太太,还有周家的表少爷表小姐。
沈芝换了一身见客襦裙后,往花厅而去。
沈芝和外祖母一家的关系不错。
五岁,八岁,十二岁时都曾在外祖家小住几个月。
她上辈子是在来年夏日死的,按照记忆,除了周家表哥周其,其余的周家人可没在这个时候来过京城。
沈芝刚走到花厅门口,就听见周氏惊喜的声音:娘既然来了,府里不是住不下,为何还要住在外面。
沈芝拎着裙摆走进去,先看见上座上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太太,额间带酱紫色的抹额,隐约还能从苍老的脸庞上瞧见和身旁贵妇人相似的眉眼。
外祖母。
周老夫抬起头,嘴巴动了几下:这是芝芝,四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沈芝心一酸,她和周老夫人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满打满算大半年,可周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上辈子知道她早逝,老夫人还大病了一场。
她在周老夫人跟前蹲下:外祖母,我好想你。
外祖母也想你。
周老夫人摸着沈芝的青丝,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沈芝,没赶上你的及笄礼,这是外祖母送你的礼物。
其实周家的及笄礼已经在两个月前就送到了安国公府,其中就有周老夫人准备的东西。
外祖母,你已经给过我礼物了。
周老夫笑眯眯地将礼物塞进沈芝的怀里:还不许外祖母多送一份啊。
周氏也跟着道:芝芝,别和你外祖母客气了,倒是劝劝你祖母,既然来了都城,不住在国公府,干什么还要搬出去住。
沈芝一听这话,瞪大眼睛瞧着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叹了口气:一两个月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次得在帝都留到明年春闱,满打满算近四个月,这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
沈芝连忙道,外祖母刚刚不是说想和我吗,既然想我,就在国公府住下,反正国公府不却院子也不缺房子,只缺外祖母呢。
她看了眼在周老夫人旁边站着的二舅母:也缺二舅母呢。
周老夫人愣了下:啧啧,芝芝这小嘴越来越甜了。
才不是甜呢,是我心里就这样想的。
周老夫人旁边站着的林氏,细长眉眼,面容温柔,她看了眼周氏:润心,芝芝这张嘴是比你可强多了。
强是强,有的时候也能气死个人。
周氏心里默默想到。
那娘和二嫂是同意留下来了周氏笑着道,我这就找人去收拾院子。
周老夫人还想说什么,周氏先道:其哥儿明年春闱,我给他选一个安静的院落,晔儿恰好也是明年春闱,等他从书院里回来,他们表兄弟还能一起交流呢。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周老夫人没法拒绝。
更何苦四年没见女儿外孙们,虽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心里还是妥协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沈芝这次给周氏点了个赞,留下外祖母这件事的确办的不错。
周老夫人笑着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少年少女,对沈芝道:芝芝,还认得这是你的哪位表兄表姐吗沈芝进了门,目光一直都在周老夫人身上,她抬起头,朝着周老夫人指的方向看去。
少女一袭粉蓝色袄裙,容貌清丽温婉,见沈芝看了过来,柔柔地叫了声芝表妹。
合理情况下沈芝四年没见过她,可加上鬼生,得快二十年。
小姑娘和二舅母林氏的眉眼着实相似,沈芝心里对了番外家表姐妹的构成,颔首道:蓉表姐。
周老夫人笑道:难为你还认得出蓉儿,我记得你十二岁来岳城的时候蓉儿比现在矮半头,但身体宽了两倍。
她握着沈芝的手:既然蓉儿都还记得,那其表哥还有印象吧。
其表哥沈芝朝着周蓉旁边的少年望过去,少年一袭简单的青布儒衫,青带束发,身材挺拔,清冷温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混搭,如玉如石。
他恰好也在看沈芝,见沈芝看过来,见礼道:芝表妹。
沈芝冲着他笑了笑:我当然记得其表哥了,其表哥不仅带我掏过鸟窝,读书还特别厉害,还是今年青州的小三元呢。
县试府试院试连得第一者,在大夏称为小三元。
而且其表哥乡试也是第一,你真厉害。
沈芝望着他,发自肺腑的感慨。
周其的耳朵红了红:也不算很厉害,只是一般厉害而已。
林氏拍了把自家的儿子的肩:还真不谦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得了几个第一在我们那小地方是有点厉害,都城里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二舅母可别这样说,我觉得在都城其表哥也很厉害的。
林氏没想到沈芝会替周其说话,愣了下。
沈芝这话没说假话,周其读书是真挺厉害的,来年殿试的探花郎,比沈晔的成绩都好。
安顿好周氏一行人,沈芝私下去问周氏外祖母一家怎么会来都城。
周氏今日倒是挺开心的,她拉着沈芝的手在凳子上坐下:你其表哥不是春闱吗,若是过了年再来京,路上多雨雪,不如年前来京备考。
这个沈芝清楚,春闱是在三月,岳城还在帝都的北边,翻年的一二月份仍旧有雨雪,还不适合赶路。
上辈子周其也是年前来的都城借住在安国公府。
可上辈子来的人只有他,没有别人。
还有就是你蓉姐儿大了,想在帝都找一门婚事。
沈芝奇怪道:二舅母舍得外祖家二舅舅未曾出仕,常居岳城,而帝都离岳城也有半个月的路程,嫁在都城算是远嫁了。
只要蓉姐儿过的好,你二舅母会舍得的。
沈芝琢磨里面有隐情周氏没告诉自己,可不说应该是不方便给自己说,沈芝也没多问。
再者说周其表哥春闱之后留在帝都,蓉姐儿若嫁在帝都也不算举目无亲。
何况,还有安国公府呢。
那二舅母可说了要求没呀。
沈芝思索着问。
周氏点了点沈芝的额头:这是你一个大姑娘该问的事情吗蓉姐儿的事情自有长辈做主。
沈芝啧啧两声:大姑娘怎么就不能问了,我还不是关心蓉表姐。
她不过是你的表姐而已,你怎么不多关心凌姐儿,那才是你的姐姐。
沈芝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氏,周氏提到沈凌后没注意沈芝的眼神,反而像是有了什么打算:芝芝,娘问你,你觉得周其如何沈芝眼皮一跳:娘,你想干什么你觉得凌姐儿和其哥儿两个人相配吗沈芝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娘,你不会想把沈凌嫁到外祖母家吧你那么激动干什么那是因为上辈子沈凌就毁了周其的仕途沈芝喘了两口气,她对周其不仅有兄妹之情,还有感激之情,上辈子她死之后,每年清明祭日都会带着她喜欢的下鲜花去探望她,这份挂念她得记。
同事周其来年中了探花之后,先是翰林编修,然后官拜翰林侍读。
当时沈凌嫁给三皇子,并想借表兄妹的关系收买周其,为三皇子所用。
周其品级不高,但翰林侍读,可以直面天颜。
周其的为官之道和安国公相承一脉,不站队只忠于陛下。
当时周其二十四五也未成亲,拒绝沈凌收买后没多久她就小心肠的散布谣言说周其有断袖之癖,亵玩娈童,导致周其名声尽毁,加上周其表哥没有强烈的仕途心,没多久就辞官归乡。
虽然周其一大把年龄不曾成婚说不准真喜欢男人,可亵玩娈童绝对没有。
让他娶沈凌,岂不是糟蹋其表哥。
爹爹不是说让沈凌外嫁吗沈芝平静情绪坐下。
外嫁是因为那次寿宴的事,帝都传的沸沸扬扬,稍微有些底子的人家,你外祖母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现在又在府里住着,相处久了之后,就知道凌姐儿不是外边传的不堪。
沈凌当街救母拉了一波好感,奈何前期印象太惨烈,至今也只弥补一二。
更何况帝都的贵女一大捧,不是只有沈凌一个,能选的人家何苦要一个在满朝文武面前作弊的人。
所以沈凌即使不外嫁也只能低嫁。
算了算了,这是大人的事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从周氏的院子出去,沈芝想了想觉得关键还在周其。
外祖母家气氛宽和,若是其表哥不同意,就算二舅母他们同意,还是白搭。
而且说不准是周氏剃头挑子一头热,即使周其表哥能中探花郎,但他的父亲不过是个举人,无一官半职。
周家在岳城算的上当地名门,可在帝都不值一提,甚至连周氏给沈凌挑选的其他外地望族都不可相提并论。
沈凌也应该看不上周其。
这样想着,她还是决定找机会给周其提个醒。
翌日,沈芝让厨房做了些容易消化的点心给外祖母拿过去,刚进门先听见沈凌的声音:外祖母,娘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玫瑰糖酥,你尝尝,其表哥,你也尝尝吧,这是我亲手做的,不过我的胳膊没好完,这些点心捏的不是那么好看。
沈芝踏步进去,见沈凌正捧着点心盘子递给周其,她微微侧着脸,柔弱楚楚。
别说这幅样子的有极强大的欺骗性。
既然姐姐手不好,干什么要做点心,让厨娘做就行,不然留下残疾就不好了。
沈凌一僵,扭过头来:我的手不妨事的,我从前没见过外祖母,好不容易外祖母来京城了,我想给外祖母尽尽孝道。
沈芝在外祖母家小住过,沈凌怕身份暴露,从前一直没去过周家。
沈芝笑了下:外祖母,我让厨房备了些软糯易消化的点心,这厨娘是江南来的,最擅长白案。
可能比不过姐姐的心意,但想让外祖母尝尝独到的手艺。
周老夫人看了眼沈芝拿来的糕点,都适合上了年纪的老人食用。
玫瑰糖酥硬脆,她牙口好的时候是喜欢,可现在上了年龄,倒更喜欢吃这种软糯好消化的食物。
你有心了。
周老夫人尝了一块雪豆冰糕。
沈凌暗暗磨了磨牙,等周老夫人用完,再度将玫瑰糖酥放在周老夫人旁边:外祖母还没吃我亲手的做的糖酥呢。
沈芝皱了皱眉,正打算帮周老夫人拒绝这不合适她牙口的东西,一道低沉温柔的男音先传过来:凌表妹,祖母牙齿不好,你这玫瑰糖酥有些硬,里面掺杂了黄豆粉老人家吃了不容易消化。
举着白瓷盘的沈凌脸色一白。
沈芝侧过头,对一本正经的周其眨了眨眼睛。
够直接,我喜欢。
周其看见沈芝的眨眼,不由轻咳了一声。
周老夫人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沈凌一眼,却对周其责怪道:哪里有你小子这么多担心,还不兴我吃点老婆子想吃的,凌姐儿你别介意,你其表哥就是这样爱操心的样子。
周老夫人拿起一快玫瑰糖酥。
周其顿了下,倒没有反驳。
沈凌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玫瑰糖酥送错了:外祖母还是别吃了,是孙女思度不周,光想着你爱吃什么,忘了你的身体了。
没事,吃一块尝尝味无妨的,我也许久没吃过了。
一块的确不影响什么,沈芝和周其保持缄默,毕竟沈凌是周老夫人见面不久的外孙女,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一块之后,周其利落地提醒周老夫人:祖母,你不能吃了,若还想用点心,就用芝表妹带来的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