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5-03-22 07:21:12

谢明舒将一束栀子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墓是她父母的合葬墓,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黑白合照。

她自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国,算起来,已有近十年未曾来过。

墓碑比她记忆中又多了几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照片上的父母依旧笑得温柔,仿佛穿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依旧像记忆中那样,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昨天才下了雨,山里显得有些清寒,那一束纯白的栀子花在空气中散发着格外爽利的幽香。

那是她母亲的最爱。

老家的院子里种了满园的栀子花,母亲没得病时,每日都要花上好些功夫精心侍弄。

有一年花开得格外好,母亲便剪下两朵,一朵挽在自己的发髻里,一朵为她别在耳边。

父亲看着她们笑,转头对许成熙说,儿子你瞧,妈妈和妹妹多好看。

小男孩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夸她们,真好看。

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

第二年开春,还没等到栀子花开,母亲就病倒了。

父亲带着母亲辗转各个医院,他们两个孩子常常被放到邻居家里。

满园的栀子花无人照料,渐渐荒芜下去。

忆及此处,谢明舒忽然想起,有一回她跟邻居家的两个女儿一起玩娃娃,忘了前面说起什么,只记得自己说,长大了要跟哥哥结婚。

五六岁的小女孩,对这种事完全没什么概念,只说得奶声奶气,十分招人疼爱。

邻居家的小女儿笑话她:你们两个是兄妹,长大了也不能结婚的。

谢明舒一脸无辜,没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那女孩的姐姐却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反驳妹妹: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又不是亲的。

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她哥哥是阿姨抱回来的,别人家不要的孩子。

谢明舒一向好脾气,那天听了她的话却生起气来。

三个女孩子吵架,她吵不过那姐妹俩,气得直抹眼泪。

原本在院子里玩弹球的几个男孩子也闻声赶过来,许成熙将她护在身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抚她们,理所当然问起吵架的缘由。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谢明舒只顾着哭,记不得许成熙跟她们说了什么,晚上回到家才发觉他闷闷不乐。

临睡前,她听见他问母亲:妈妈,我真是别人不要的孩子吗?他比她大三岁,已经懂些事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

母亲闻言便撑着坐了起来,招手将她也叫过来,想了想才慢慢说,不是那么回事,是爸爸妈妈结婚很多年,一直都没有孩子,后来妈妈的一个朋友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再照顾成熙,便将他托付给妈妈。

爸妈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想把他好好养大,没想到过了两年,妈妈又怀上了明舒。

大约他们两个以前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成熙心疼妹妹,先到爸爸妈妈这里看一看,觉得爸爸妈妈很可爱,才把妹妹也叫了下来,两个人仍旧在地上作伴。

母亲那时已经病得很重,仍旧勉强说了这一大篇的话。

因为长期吃药,清苦的中药味取代了原本萦绕在她衣袖间的栀子花香,两个孩子却不觉得这气味厌烦,手拉手坐在母亲床前,任由她温柔地摸着他们的头发。

后来他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他知道了真相,心里越发感激母亲当年善意的谎言。

她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见身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明舒?谢明舒转过头,看见许成熙站在不远处,怀里也抱着一束纯白的栀子花。

他将栀子花轻轻放在养父母的墓碑前,与她的那一束并排放着,又鞠了躬,才退回来和她并肩而立。

她大约在这里站了很久,山里本就阴凉,她又穿得单薄,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

他脱下风衣递给她:山里风大,你别冻病了。

谢明舒这才反应过来,向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道谢,却先打了个寒噤。

她还想拒绝,他没有说什么,却将自己的风衣一抖,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半天才听见她说:谢谢。

他苦笑:别这么客气。

又问:你没带容容一起来?孩子还小,不敢带她来这里。

……确实。

养母去世后的那年清明,养父带着他们前来祭拜,不知是吹了风,还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们两个回到家就开始发烧,明舒直烧得说起胡话。

养父吓得要命,从此每年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烧些纸钱,再也不敢带他们来墓园。

直到养父也去世了,那时他已经成年,这才带着明舒来到这山上,在同一个墓穴安葬了养父。

他还记得,养父去世前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着他们的手,久久睁着眼睛。

明舒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他强忍着伤心,对养父保证:爸,您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看顾好明舒。

养父吃力地一点头,还想说话,他却觉得手里猛地一松,再抬头看去,养父已经闭上了眼睛。

因为是清明节的正日子,墓园里前来祭拜的人不少。

一片嘈杂的人声中,许成熙转过头盯着那块墓碑。

那是他的养父母,在这世上,给了他最初的温暖和善意的两个人。

他们对他那样好,他却没能看顾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对不起。

他忽然低声说。

谢明舒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低声道:我答应过爸爸要一辈子照顾好你,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爸爸。

她摇摇头,声音十分平静:那不是你的错。

我不怪你,爸爸也不会怪你的。

何况你真的补偿了我很多,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她父母一直将他视作亲生儿子,父亲临去世前也将所有的财产平分给他们两人,后来他们离婚,他将父亲留给他的那份财产尽数赠予她,自己只留下了父亲画的几张画、母亲批注过的书和一些老照片作为纪念。

谢明舒起初不想要,她觉得就算他们离婚,他也还是爸爸妈妈的儿子。

可他执意说,你拿着吧。

她知道如果不接受,他心里会更加愧疚,便收下了。

许成熙的目光穿过墓园里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唯独不敢去看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是那时候,我终究辜负了你。

那时的情形于他是两难之境,非得逼着他选出一边才行。

他还记得,她临走前也是这样说的:成熙,你记得,是我要跟你离婚。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和爸爸妈妈的地方,是我累了,不想再跟你过下去了。

他明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却没有什么资格去挽留她。

明知道她这样说是想让自己不要难过,却不免对她和养父母更加愧疚。

谢明舒摇摇头,轻声说:我这几年过得挺好,真的。

隐去了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声音波澜不惊。

容容也挺乖的,没怎么让我费心。

当年他同意跟她离婚,是为了求一个心安。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他现在的样子,谢明舒感觉他显然也并未求到,只不过是从辜负一方变成了辜负另一方。

她走了,而他独自扛下了所有的责难,也替她背负了强加在她身上的罪名。

那就好,他点头。

两人出了墓园,又乘车去城里到处转了转。

当年的老房子早就被拆了,原地盖起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在阳光下闪着灿烂光辉。

整个城市正在飞速发展,终究也会演变成所有城市发展的终极形态:一个现代化、金碧辉煌、钢筋混凝土打造成的巨大鸟笼,精准相似得像是流水线上打造出来的产物,笼中的人们像放飞的信鸽一样,定时定点从一个地方集体飞向另一个地方。

走着走着,谢明舒终于想起还披着他的风衣。

她将衣服脱下,小心整理好才递给他。

许成熙接过衣服,也不穿,仍旧挽在手臂上。

她跟着他信步往前走去,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对他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

一直走到熟悉的墙前面,她才猛然察觉出不对劲:这里是……他转过身望着她:还记得吗?原来是他们的中学母校。

在老家时,谢明舒一路都跟他念的同一个幼儿园、小学、初中。

他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成绩优异,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虽不爱主动揽事,但有什么事交给他也都能办妥贴。

转去北京以前,她因为这个优秀的哥哥得到了不少的额外照顾。

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压下了泪意。

他们沿着那面墙走了好久也没有见到校门,许成熙略有些尴尬,解释道:我也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每年就是清明的时候,来跟爸爸妈妈说几句话。

从前他们每年来祭拜父母的时候,都要顺便前来拜访老师们。

后来她走了,他就没再来过。

也是,如果老师们问起来,他又该怎么解释?谢明舒摇摇头,语气诚恳:这么多年,多谢你还一直记挂着。

他听得有些难受,低声说:不管到什么时候,他们也是我的爸爸妈妈。

她怔了一下,才连忙解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仍旧并排往前走去,又走了一段,终于看见新漆的校门矗立在不远处。

门前站着一个抽烟的男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忽然扔下烟头兴奋道:诶,这不是……他们两个齐齐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