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到了晚上竟是出奇得热。
每当微风吹过时,路边种着的槐树微微摇动着叶子,刚开的槐花散发出如蜜的甜香。
借着昏黄的路灯,依稀能看出旁边的小房子上挂着一块写了不知哪国语言的招牌。
明明已经是晚上,却没有亮起灯。
远看不显山不露水,待到走进去,却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
霓虹灯牌在墙上闪闪发光,旋转的彩灯在舞池里光芒流转,重金属音乐里还夹杂着不成调的歌声。
罗启航鬼哭狼嚎地唱完几首歌,跳下舞台仍是玩性十足,又叫着要组麻将局。
原本在下面给他鼓掌的尹俊峰听了,一叠声叫人去搬麻将桌来。
尹俊峰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罗启航的好哥们儿,为了给他开单身派对,特意将自家的酒吧对外停业一天,好让朋友在单身的最后一晚玩个痛快。
郑旭存在那边舞池里搂着个身材火辣的姑娘跳得正起劲,说什么也不肯过来。
许成熙因为有事来得晚了点,原本在跟几个不爱跳舞的朋友端着酒杯闲聊,还没说几句,就被罗启航拉上了麻将桌。
尹俊峰一看见他就乐了,打趣道:罗哥,还是你胆儿大,单身派对还把大舅哥也邀请来,兄弟佩服。
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
罗启航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干什么出格的事,怎么不能邀请?许成熙为朋友和妹妹高兴,也跟他们凑趣:正好我在这里,就当做个见证,回头燕子要是问起来,省得老罗说不清。
尹俊峰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敞亮,又说:我这是小人之心了。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坐在许成熙下首的是尹俊峰的女朋友周欣然,边笑边嗔怪着看了他一眼。
许成熙一向喜欢打麻将,牌技也不错,今天一心听他们说话,手里的牌都摸得有一搭没一搭。
只听见罗启航问:俊峰,你那新酒吧弄得怎么样了?尹俊峰拍出一张牌:嗨,里头都归置得差不多了,正招人呢,服务员都好找,驻唱的歌手也差不离,就是想找个好的调酒师费点劲。
要不先挑出几个,让你这边的调酒师傅带几个月,回头再挑个拿得出手的徒弟去那边挑大梁?许成熙随口说。
周欣然理着牌,撇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之前就试过,在这边待了几个月的人一听要调到那边去,都说宁可辞职也不想过去。
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尹俊峰:当时我就说那地方太偏了,没人爱去,你非不信。
罗启航光顾着看牌,头也没抬地说了句:都快北五环了,是太偏了。
上回我跟燕子去给你那一趟,路上开车就开了快两个小时。
尹俊峰嘟囔道:我那不是想着附近又有住宅区又有写字楼,受众更广嘛。
许成熙见他被说得有些尴尬,知道他最好面子,连忙打圆场:其实也不算太远,什么时候你那边正式开业了,咱们都过去捧捧场。
尹俊峰便眉开眼笑:还是咱许哥仗义。
我那边的生意,就拜托您几位了。
罗启航摆了摆手:嗨,明儿我就是结了婚的人,有媳妇管着,可不兴再这么玩了。
成熙不喜欢这个,你不如找你郑哥去打打广告。
许成熙也笑着帮腔:可不是,多招几个漂亮的妹妹,回头你郑哥保证爱去。
郑旭存的德行他们都知道,不过他就算花心也花得坦荡,从来不反感别人拿这事开玩笑。
尹俊峰也跟着笑起来,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得小心了,郑哥看上我们倒酒的妹妹还好说,那几个驻唱歌手可都是花了大力气找来的,要是让郑哥给勾走了,我哭都没地儿哭去。
几个人热闹地边聊边打着麻将,尹俊峰见罗启航玩得尽兴,心里也十分得意,问道:罗哥,兄弟这事儿给办得怎么样?罗启航自然大加赞赏一番,谢过了尹俊峰,又问起他和周欣然:你们俩证都领完了吧?什么时候办婚礼?尹俊峰哗啦哗啦地洗着牌,闻言提高了声音说:还早呢,我们准备八月份再办。
到时候单身party就在我们家新酒吧,也算拉点生意。
大夏天办婚礼,多热啊,罗启航忍不住说。
周欣然一本正经地接过话去:我爸拿我和俊峰的八字请大师给算了,人家大师说今年就那天办事最好,将来能旺我们。
许成熙摸了张牌:那也没几个月了,先准备着总没错。
尹俊峰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罗哥明儿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我跟欣欣也提上日程了,就许哥还单着,要不兄弟给你介绍一个?他说完才觉出女朋友暗地里踢了他好几脚。
他隐约猜到有内情,却不明所以,不由得有几分茫然。
他们这些人的圈子常有交集,大家都混个脸熟。
周欣然也认识姚慕仪,对她的意图多少有些了解,见尹俊峰看过来,只向他使眼色。
尹俊峰也不傻,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在心里暗悔自己说错了话。
许成熙一向少提自己的私事,除去郑旭存和罗启航两个至交好友,这些年纪再小点的朋友大多只听说他曾离过婚,却不知其中底细。
他明白尹俊峰是好心,便笑着淡淡地说:再说吧,我还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正说着,怀里的手机忽然一震。
许成熙摸出手机看了眼,匆匆把手上的牌放下,歉意道:有个电话,我先去接一下。
那三个人见他神色郑重,自然放他去了,另叫了个原本在旁边围观的人接上来,替他把这局打下去。
郑旭存搂着那个身材火辣的姑娘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刚走过露台,迎面看见许成熙站在藤椅旁边怔怔出神,手里握着已经黑了屏的手机。
郑旭存没有多想,跟他打了个招呼,正要走,忽然听见许成熙叫了一声:旭存。
郑旭存站住脚步,见他神情落寞,想必是出了事,顿时酒醒了一半,伸手在那姑娘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小声说:你先过去,我等会找你去。
那姑娘看了他们一眼,扭着腰风情万种地往休息室去了。
郑旭存等她拐过了弯,才往藤椅上一坐,关切道:成熙,出什么事了?大概是刚才和那姑娘贴在一块跳舞的缘故,他一身浓重的香水味。
许成熙仍旧捏着手机,慢慢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低声说:明舒……她在国外确实有个人。
略顿一顿,又自言自语似地说:当时她跟我说孩子爸爸还在国外,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碰见过一回,我还以为她是骗我,原来都是真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年了,明明在心里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是难免还给自己留了几分渺茫的希望。
非得等到这个答案清晰地摆在面前时,才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
郑旭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就为了这个啊,你爸不是当面问过了吗?还把你提溜过去跟着听。
我爸是什么脾气,当着他,明舒只能那么说。
许成熙叹了口气,一个戒指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证据。
他也明白,老爷子想知道的只是她的态度。
明舒说自己有丈夫,还有个已经那么大的女儿,显然是不准备跟他再有什么牵扯,这就已经合了老爷子的意,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老爷子也犯不着去管。
郑旭存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等在休息室的姑娘,但好友这幅样子,也不好立刻走开,便又问:你怎么就知道她是当着你爸才那么说了?许成熙叹了口气:吕世维你还记得吧?之前我不是碰见他了吗。
那天的饭局后,他让小梁去处理员工孩子入学的事时,顺便也将谢云馨算在了其中,吕世维在教委工作,不会不知道这些。
郑旭存想了想,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就那天咱出去喝酒碰上的?许成熙深深吸了口气,点头:后来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他听见明舒的好朋友好像在给明舒介绍相亲对象。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吕世维的那个电话,通篇都在跟他讨论员工孩子入学的事,最后才提了一句,又没说什么别的,就好像真是随口笑谈。
他挂了电话后,却难免又是一番心潮翻涌。
若不是听了吕世维的话,他也不会听说明舒带了个男人去他的甜品店便匆匆赶过去,更不会推了工作去参加她的大学校庆活动。
所有她以为的偶然相遇,不过是他处心积虑地想要多见她一面。
可惜到头来,都是他一厢情愿。
郑旭存一摊手:那就是他听错了呗,指不定是人家那闺蜜自己的相亲对象呢。
女人不都愿意跟闺蜜说这些嘛。
许成熙不想再提,勉强点头:估计是吧。
他顿了顿,翻出杨景辉发给他的那张照片,将手机递给郑旭存。
郑旭存看了几眼,不屑地说:这么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的?他一心为好友出气,便刻意将那照片上的男人从发型到衣着,甚至抱孩子的姿势都贬了一顿,听得许成熙也忍不住苦笑。
他收回手机,又低声说:不管好不好,现在是他陪在明舒身边,不是我。
话虽这么说,可是天知道他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杨景辉犹豫着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嫉妒得都要发疯了。
郑旭存最见不得许成熙这幅黯然神伤的样子,眼睛一转便开玩笑:哎,要不我去找几个人,把那孙子揪出来揍一顿,给你出出气?许成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笑完又摇摇头:别这么说,既然我和明舒当年就分开了……那现在她嫁人生子,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资格去管,也没想管。
他自嘲道:难不成,要明舒离了婚还为我守一辈子?凭什么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郑旭存一拍椅子扶手,都被他气笑了:你瞧瞧,说她的时候不是想的挺明白的嘛,怎么换了你自己就死心眼儿了,整天在这苦守寒窑,凭什么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这是等着居委会给你发贞节牌坊呢?许成熙没理他,只说了句:每个人的境遇不同,选择也不一样。
他一贯是这样认为的,就好像他不赞成郑旭存把婚姻拿来做交易,结了婚仍在外花天酒地,但这既然是郑旭存的私事,那他也只有尊重。
郑旭存也没辙了,上下打量他许久,无奈又怜悯地问:干嘛呀?当初那事她没错,可是你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能补偿的你都给她了,那你现在这样,何必呢?可是,许成熙打断他,低声说:旭存,我爱她。
他伸手解开颈后的龙虾扣,从衬衫里拉出那根银链。
链子穿着两只戒指,用细细的丝线缠在一起,落在他的手心。
他出院回到家后,终于开始收拾她留下的东西,一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就看见她的结婚戒指放在一只小首饰盒的最上面,孤零零的,因为抽屉拉开得急,还在微微摇晃。
他一直记得那个画面。
从那以后,他就摘下了自己的结婚戒指,将两只一并戴在胸前。
许成熙紧紧握着那一对戒指,任由戒面的钻石硌着他的手心,尘封的过往好像又在他眼前重现。
郑旭存一看他这样子便觉得头疼,闷闷地坐在椅子上,也不敢说话。
许成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戒指穿回链子上,重新戴好,叮嘱道:明天是老罗和燕子的好日子,我这也没什么事,别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跟着着急。
郑旭存这才松了口气,简短地应了一声:我知道。